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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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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沈亞 -【新俠龍戲鳳(新戲鳳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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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欸,胖大福,你記住了,只要看準了天狼的位置就好了。」

    「朝著西北方,無論你人在什麼地方,只要仰頭看西北,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天狼;那是我們狼族人的守護星,只要找到天狼星,往天狼的方向直直走,就可以走到皇城,我就在那里,天大的事都有我。」

    「什麼?西北在哪邊?你這算什麼問題?!這也看不出來?就那一顆啊!那一顆嘛!你看!明明就最亮了啊!」

    「欸……算了,你別找了,眼楮都快凸出來了……只要跟著我就好了,知道嗎?無論走到哪,只要跟著我就好了,跟好,不準跟丟。」

    還是不該數星星的,仰頭仰得太久,眼楮會酸,鼻子也好酸,因著那極度的酸楚,所以流淚。這才不是哭!她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哭!

    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滿天都是星星,密密麻麻的,哪里分得清楚哪個是哪個!漫天星光燦爛,銀河玉帶長長地橫過天際,一眼望去只覺得滿眼燦亮,找得出哪顆是天狼星才有鬼!

    就算找到了……就算找到了又怎樣呢?過去的承諾還能作數嗎?他從頭到尾都在騙她!回想過去這一路,她可不就像個傻瓜一樣嗎?還以為自己成功地潛入仙城派的中心,誰知道人家根本耍著她玩,蘭歡背地里一定覺得她很蠢吧?

    真的不該再想了……

    「江天靜,景物皆新,似一派銀河徹底清。聚時燦如光玉,散去後,無跡無影無形。」仰著頭數星星的蘭歡突然閉上眼楮,念了這麼一闋詞。

    「什麼東西散去後無跡無影無形?」

    蘭歡回頭瞪她。「我剛剛不是念了?」

    「我听不懂嘛!听不懂不行啊?」

    「你說你這腦筋……」他忍了忍,「江天靜,景物皆新,似一派銀河徹底清。銀河啊,聚時燦如光玉,散去後,無跡無影無形。聚時燦如光玉,你說說看還會有什麼東西在銀河里聚時燦如光玉,散去後卻無跡無影無形?」

    「不知道啊。」

    蘭歡作勢要敲她的頭,她俏皮地將頭一縮,自顧自啃起指甲。「這很難欸!夜明珠?琉璃瓦?哪有什麼東西散掉了無跡無影無形?潑盆水都還有水漬呢……」

    蘭歡沒好氣地彈她一指,她連忙將手放下。「啊!我知道了!」

    蘭歡終于高興了。「快說!是什麼?」

    她認真地答︰「是江湖傳說的化、骨、散。你看啊,殺了人之後在尸體上灑一點,整個都化掉了,一下雨,水一沖,啥東西都沒留下了。厲害啊!散去後果然完全無跡無影無形!」

    蘭歡整個啞口無言,瞪著她,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我很聰明吧!」

    蘭歡終于大笑著嘆息,臂膀勾著她的頸項,用力地揉著她的頭。「是啊,我的胖大福真的很聰明。」

    可是蘭歡,你怎麼會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呢?我只是不願意啊,不願意散去後無跡無影無形,而你卻怎麼會不明白呢?

    你我之間聰明的永遠是你,但不明白的也總是你。

    酸澀的淚水帶著苦味,滴滴答答的沒完沒了。

    還以為真的不會哭呢,結果一旦哭起來卻連心都要哭碎似的。

    七年啊,漫長的七年,以為他已經死了,心心念念地要替他報仇,結果人家好好地活著,不但回北狼當上了狼主,還成了江湖大幫的女婿。

    這一路上的一切到底算什麼呢?他根本沒認出自己是誰也就罷了,這一路上無數次的共騎、調戲,若有似無的挑逗都是龍大俠的心血來潮、逢場作戲嗎?她真的不知該如何替蘭歡開脫。

    以前那個愛潔又專注的蘭歡究竟去哪兒了?難道真的在七年前就死了嗎?

    是不該哭的,或者哭哭就算了,不該生氣、憤怒。

    不管是蘭歡還是龍天運,都是皇帝、是北狼的狼主,他有自己的盤算,而她……呼延真,只不過是他少時的朋友。為他復仇、為推翻蘭七的種種籌謀,都是她的一廂情願,與他無關。

    但他們至少還應該是朋友,雖然他真的是眼楮瞎掉了!良心被狗吃了!雖然他真的真的是個絕無僅有的大混蛋!

    「蘭歡你這大混蛋!我希望你……我希望你……」

    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大業早成。

    而我們之間的一切,一廂情願的痴心,過往那些如夢的歲月就讓它過去吧。

    一邊哭,一邊咳,喉嚨劇癢,眼前一黑,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欸,疼。

    她喘息著撫胸,痛出了一身冷汗,眼前金星亂竄。沒想到聶冬這一掌倒真有那麼幾分威力。

    突然,大白跳了起來,呲牙咧嘴地發出警告聲。

    胡真勉力抬頭,一雙染血的墨靴出現在她眼前,她想逃,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連連後退,退到大白身邊,恨恨地抬頭怒視來人。

    聶冬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為什麼?我知道皇帝命你抓我回去,但是……為什麼?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她怒道,首次在聶冬面前顯露了真性情,此刻她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要死就死吧!她絕不會讓聶冬有機會擒住她,也絕不讓俊帝有機會拿她當棋子!

    「因為皇帝給我送來一個盒子。」聶冬面無表情地說著︰「里頭裝著我弟弟的頭顱。」

    胡真倒抽一口氣,僵住了。

    雖然聶冬從來沒提過,但她知道聶家還有個遺腹子,現今才七歲多一點。七年多前的禍事讓他母親深受打擊以致動了胎氣,那孩子早產體弱,全家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掌心里呵護著,好不容易才養到七歲……俊帝殺了他,把他的頭顱送來給聶冬?只因為聶冬沒能帶她回去?

    她啞口無言,甚麼話也說不出來,淚水不斷不斷涌出,望著聶冬突然瘦削了一整圈的臉,望著那雙空洞的眼楮,胡真哭得幾乎無法呼吸。

    「天哪!我真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聶冬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朝她伸出手。

    「跟我回去吧。」

    幽州府

    「幽州派出的幽軍共五千一百三十一人,陣亡一百一十七,輕重傷兩百,全軍都已經宣誓效忠,隨時可出發。」山鬼拿著名冊稟報。

    蘭歡並不說話,他的心思早飛得老遠。

    「果然小胡公子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我還以為他們的連弩箭上用的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物,沒想到完全不是啊,只是迷藥加上軟筋散,藥力是重了點,但中箭的人性命無虞。」

    傅以錚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你們腦袋里裝的到底是什麼?屎嗎?!我師妹堂堂瑯琊郡的郡主,她會莫名其妙大開殺戒嗎?!你們沒腦子的!是友是敵都分不出!」他愈想愈生氣,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受不了!咕座現在就要去找她!」

    「對不起!屬下該死!」地鬼哭喪著臉匍匐磕頭,早已經把額頭磕破。「屬下有眼無珠竟對小胡公子出手,屬下罪該萬死!求狼主賜死!」

    「不要再口口聲聲賜死,我不會殺你的。」蘭歡忍耐地揮手,「下去。」

    「求狼主給屬下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讓我去尋回小胡公子——」

    「別發傻,若我師妹不肯,有大白在她身邊,沒人能帶走她。」傅以錚怒氣沖沖地說道︰「她會走,只可能是她自己走的。」

    所以一切都是計謀。他能把胡真從永京帶來這里,是因為她願意。

    她以人質身分進了仙城派,事實上卻早就在布置反撲的機會,確認了他的身分之後就安排了那支奇兵為他打響狼軍的名號,若非她的巨犬、蝠人隊,霍山這一戰縱使能打敗幽州軍,傷亡也無法控制得如此小。如今他的狼軍名震天下,各州響應起義的人必然更多,事半而功倍,當初他並沒有想到能進行得如此順利。

    這七年多來,暗地里她到底為他做了多少事?

    「你是個死人哪!」見他大半天不吭氣,傅以錚哪里還受得了,忽地一掌劈過來,「不說話?看本座打到你說!」

    「放肆!」五鬼哪里容得他出手,立刻在蘭歡面前豎起人牆。「傅公子自重!」

    「本座?」蘭歡突然回頭深思地看著傅以錚,「你是個頭陀又來自瑯琊?莫非你是侯陀的弟子?」

    傅以錚哪里理會五鬼的斥喝,他正愁一肚子氣沒地方發作,轉瞬間已經跟五鬼對了好幾招。「總算你還不太笨。」

    山鬼蹙眉凜聲︰「傅公子,我們敬你是小胡公子的師兄才以禮相待,你不要太猖狂,可知面前是誰?」

    砰地一聲,傅以錚一拳揍在山鬼臉上,打得他整個人飛出去!「多話!」長腿一伸,一旁的水鬼正好撲在那腿上,悶哼一聲也摔了出去。

    另外三只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都是一怔!雖然他們五鬼算不上什麼絕世高手,但在武學上也算是小有根基了,可這家伙居然三拳五掌就將他們治得妥妥貼貼!若是此人懷有異心,他們哪里扛得住?!

    想到這一點,他們三人同心齊齊發了聲喊撲上去!「保護狼主!」

    「保護?」傅以錚沒好氣地一哼,反手扣住地鬼的腦袋往火鬼胸前猛地一撞,火鬼閃避不及當胸被撞得氣血翻騰。誰知他還不肯松手,將地鬼矮胖的身體當成武器似掄起來一陣亂舞,然後扔向了風鬼!

    轉眼間五鬼已經七橫八豎地倒了一地,連爬起來都有問題,「保護」什麼的,那更是萬萬談不上了。

    傅以錚嘿嘿怪笑,聳了聳肩膀、甩甩手,看來火氣是稍微泄了些。「你剛剛說什麼?想保護什麼?」

    「你……你不能……」山鬼呻吟著還想阻攔。

    「我不能?!」傅以錚提起腿猛地往山鬼臉上踹去。

    蘭歡蹙著眉攔住那腿。「你在侯陀弟子中排第幾?」

    「第幾是你能問的?你不就是我師姐的徒弟嗎!算起來還得稱我一聲師叔呢!沒叫你下跪叩見已經是本座恩慈了。侯陀師門只論進門前後,可不論身分尊貴與否。」

    龍天運怔怔地看著他。

    「你真是侯陀的弟子,那呼延真……」

    「你是傻子?講幾次了!」傅以錚氣得牙癢癢,「不是說了那是我師妹嗎!呼延真是我師父最後一個閉門弟子,也是瑯琊郡郡主。」

    「瑯琊郡郡主?這不可能,瑯琊郡是我姑姑的封邑,她——」話聲戛然而止,他驚愕地看著傅以錚,「我姑姑她……」「沒死。嫁給呼延恪了。」

    蘭歡震驚地消化著這得來不易的消息,狂喜、驚愕、震驚、懷疑——

    傅以錚忍耐地看著他。這家伙是白痴吧?居然到現在還反應不過來,師妹怎麼會喜歡這種蠢蛋!「你該不會以為這七年來只有你在拚命?」

    蘭歡直直地看著他。

    「你該不會以為這七年來,我小師妹就像個傻子似地坐在蘭七身邊等你去救吧?」見他依舊啞口無語,傅以錚翻翻白眼,無言地嘆口氣從懷里掏出塊玉佩扔給他。「瞧你這傻樣!剛了,給你吧,反正師妹本來也就是叫我來給你這個的。」碧綠瑩瑩的龍蟠玉,觸手細繳溫潤,那是瑯琊軍的兵符。「兵符給你了,軍隊糧草也全幫你準備好了,仁至義盡!咕座——不對,「我」要去找師妹,「我」要帶她回瑯琊,離你們這群笨蛋遠點!蠢到有……老子決定了,不干頭陀!老子要還俗,老子自己娶她!」

    傅以錚說著,身影快如閃電般竄出了房間,卻在門口險些撞在蘭歡身上;他有些意外,倒沒看出這小子武功不錯啊,比那五只傻鬼好得多。

    天下兵馬共十三路,驃皇共十三個孩子,半是故意,半是巧合。

    東起鄉琊,北至林胡,南至有熊山,西至寒壤、呼蘭,是金璧皇朝全部的國土。

    瑯琊東三路軍,林胡北三路軍,有熊南四路軍,呼蘭西三路軍。

    瑯琊郡一直都是最富饒的州郡,听說驃皇深寵公主蘭秀,所以把全天下最富饒的瑯琊封給了她,才八歲就擁有天下最富庶的封邑,富可敵國,說她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也不為過。

    瑯琊有天下最大的港口,掌握著國之門戶,有天下樞紐之稱,自古以來就與外族貿易往來頻繁,當然需要重軍看管把守。瑯琊的東三路軍一直都是十三路大軍中,軍備最精良,訓練最嚴苛,人數也最多的軍隊。

    這些年來他一直試著以北狼狼主的身分派人去跟瑯琊郡守相通。

    據說蘭十三死後,瑯琊郡歸給了前代瑯琊王傅如誨——也就是傅以錚的父親。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來傅王府對他不理不睬,原來蘭十三還活著,原來他們依舊忠誠于蘭十三而不願改志。

    「她在瑯琊待了多久?」

    被攔在門口的傅以錚頓了頓腳步。「三年……很苦的三年。」

    他想也是。

    兵符被扔給了一直待在角落沒說話的偉岸男子。

    蘭歡微微側開身子,讓出門。「我們走吧,路上你可以慢慢告訴我,那三年的事。」

    五鬼也跟著他走了,偌大房間里只剩那男人無言地看著手中的令符。

    代表著整個金璧皇朝最富庶強大的軍隊的令符就這樣被扔了過來,好像是啥不值錢的什物;令符要是有靈,八成會哭得很慘吧。

    霍桑無奈地耙耙自己那頭亂發。

    毫無疑問的,今天晚上賺最大的人是他,不但賺了個絕世風華的老婆,還有一整支軍隊——

    不對不對!貢狼軍、霍山軍跟幽州的長刀馬隊都在他的指掌間,說起來他一夕之間竟成了天底下擁兵最重的男人了。毫無疑問,絕對沒有打折余地。

    結交蘭歡這兄弟,劃算啊!可是看著手中的令符,不知怎地,他的心情卻不是很美麗……

    唉,老子的洞房花燭夜啊!

    外頭飄著綿綿細雨,老舊驛站就靠在河畔,煙雨淒迷,遠樹含煙。

    胡真站在窗口眺望著遠方,眉目清雋似水,依舊是一襲寬大的藏青儒袍,只不過此刻更顯得人不勝衣、脆弱縴細。

    奇怪他怎麼會沒早看出來胡真是女孩?

    此刻再怎麼看都覺得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會把她當成男人才奇怪;但在這之前他卻完全沒想過這種可能。

    看到她淚流滿面地哭著說抱歉時他才發覺,原來這個已經相處了好幾年的小胡公子竟然是個女子;看著那張蒼白脆弱的臉,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怎能如此遲鈍、知道得這樣晚。

    然而這世上是真的沒有後悔藥的。

    他很卑鄙,明知道她不可能拒絕,就那麼直接地把事實告訴她,讓她內疚得毫無反抗能力。

    突然想起永京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站在窗口;遠遠望著他撩起儒袍往下跳的那一剎,他不是不心驚的,胸口咚地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突突地急促跳著。明知道來不及,還是拚了命地往前趕。見他沒事,他還暗地里笑了笑,沒想到小胡公子居然也有這麼倔的時刻。

    平素里,他總是淡淡地、溫吞吞的一個少年書生,不張揚不顯擺,穿著緋紅雲紋官袍時總低著頭,溫文儒雅、低眉順眼,總是好脾氣地笑著,波瀾不驚,哪里想得到居然也會倔得撩袍就跳!

    龍天運擄了他去,沿途他驚奇地偷望著胡真,懷疑那跟他所認識的小胡公子怎麼會如此不同。

    原來胡真也會惱怒、臉紅;也會尖叫、大笑︰那雙眼楮也會骨溜溜地亂轉,輕靈生動,像個少女。

    途中幾次想出手,但都因為龍天運部署得太周密而不敢冒險,但此刻他多麼後悔,當初無論如何都該硬搶的。

    當初如果他硬搶,說不定還有一絲機會,說不定他的幼弟不會死,說不定他跟胡真不用走到這種死胡同里。

    月光下胡真那張灰敗卻平靜的臉孔讓人隱隱有些心驚,怎麼能看起來這樣哀艷頹美得彷佛隨時都會死去?

    他那一掌雖未使盡全力,但的確下手重了。那樣縴細的身板,即便真是小胡公子,也是個文弱書生,哪禁得起他那一掌;更何況她其實是個豈蔻少女,又經過那一場大哭,顯然內傷更劇,恐怕還傷了心脈。

    她強撐著,睜著那雙如今看來大得驚人的眼楮,有些遲鈍地任他擺弄,安靜乖巧得教人害怕。

    兩個傷心人,相對傷心。

    「過來,我幫你療傷,你的傷再不治會有危險。」

    胡真搖頭。「我沒事。」

    「沒事才怪!」聶冬惱怒地上前,沒想到她卻立刻往後退,縴減肥子抵著窗欞,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瞪視著他。

    他停住腳步,心里不知怎地感到挫敗,感到……不舒服。胡真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是某種禽獸。

    「我不會傷害你,雖然我一定要帶你回京,但我不會傷害你。」

    胡真那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看著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諷刺的笑意。

    如果他不會傷害她,那這內傷從何而來?

    突然之間聶冬了解到這是一個連環套,錯上加錯、套中有套;而他,自從成為夜梟的那天開始就注定站在她的對立面,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這注定是個無望的死局。

    「我不會讓自己死。」胡真有些沙啞地開口,一貫的平靜斯文。「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保證自己回到永京還是活著的。」

    聶冬還想說什麼,看著她半晌,接著譏誚自嘲地微微彎了唇角。「那就好。我還有兩個姊姊,大姊正懷有身孕,我不希望看到她的頭顱也出現在盒子里。」胡真悶哼一聲,苦笑。「不,不會。」

    有人在哭,很輕、很低的啜泣聲。

    她勉力微微睜開眼,卻見呼延真跪在跟前捧著她無知覺的手不住地哭泣著。

    「十三……」她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目無尊長。蘭歡稱她為姑姑、師父,呼延真卻只叫她十三,死不肯改口。

    不過……這目無尊長的小鬼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此去瑯琊,有好幾年不能回來了,胡先生受為父所托,必然會好好教養你。三年後你回來應考,必得金榜題名,不得有誤。侯陀肯不肯收你為徒還在未知數,如果他不肯,為父再另外幫你找師父。」

    「嗯。」

    「讓你來跟娘親拜別,別哭了。」

    「好……」

    娘親?啊,是了,前陣子呼延恪「強娶」了她,寫了婚書,拿走了瑯琊郡封邑。

    這老奸巨猾的狐狸……

    呼延真真的松開手,朝她盈盈下拜,磕了幾個頭。

    蘭十三蹙起眉,極不樂意地,想開口,聲音卻堵在喉間。

    「真兒,為父要你一個人去瑯琊,你怨我嗎?」

    「不怨。爹爹要留在宮里照顧十三、太後跟兩位小公主,孩兒明白。」呼延真一邊用袖子抹淚,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孩兒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十三受這種苦……」

    「還叫十三?」

    她嗚嗚咽咽地哭。「母……娘親……娘……」

    「別用她的袖子擦鼻涕,她愛干淨。」

    「對不起!」呼延真努力地忍,卻還是忍不住恭著她的手臂壓抑地嚎啕︰「十三,你不要死!等我回來……我一定……一定替你報仇!」

    那哭聲教人心煩,真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要再抱著她的手;她哭得……哭得她的心好慌!

    呼延恪將呼延真拉起來,在一旁細細地囑咐交代。她知道他有多愛這孩子;為了呼延真,當年呼延恪不惜得罪小皇帝,而今卻要把心愛的孩子遠遠送去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象呼延恪的心有多痛。

    「要用功念書,離科舉還有三年,莫負為父的期望。武藝萬不可放下,你資質普通,要更下工夫,不但要有能力自保,還要有能力護人。

    「去了瑯琊,沒有為父在身邊,你絕對不可以像過去一樣驕蠻任性,每過半年為父會去考較功課,如有半點輕忽,你不只對不起為父,也對不起九泉之下的親娘跟繼母。過去你太怠情,往後萬萬不可再犯那些錯……」

    燈影搖曳,站在呼延恪面前聆訓的孩子個子嬌小,只長到父親胸口,小太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個布袋,明明記得蘭歡總叫呼延真「胖大福」,現在突然成了瘦竹竿,如果蘭歡看到,不知道會怎樣的心疼。

    真想叫呼延恪桂再叨念了,呼延真才幾歲?十三?還是十四?一輩子活在籠子里的小金絲雀,怎一開籠放飛就要她雄鷹展翅?別逼她啊,別把我們這輩的骯髒水潑到他們身上!

    她想說話,可是開不了口,悶悶的氣堵在胸口,連眼皮都沉重,突然想到︰唉啊!呼延恪這只老狐狸,他真真是什麼都敢算計,連她跟女兒也算計在內了!明明呼延真不用來見她,不用來搞什麼拜別繼母,可他偏要!為了怕女兒離了身邊不知道上進,他居然連這種下流招數也使出來——為了嘔她;明知道她會心疼不甘,他也非要用呼延真來這麼狠狠地戳她幾下。

    蘭十三氣得很,原本動不了的手指居然微微顫了那麼一顫,堵在胸口的那口惡氣往四肢百骸鑽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讓她額間冒出冷汗。她心頭倏然一驚,原本無知覺的四肢竟然知道要痛了?

    看著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來。別去,別去瑯琊,別去念書,別去習武,就當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別上你爹的當,他就是只該死的老狐狸——

    「別去……」

    使勁睜開眼,眼前一燈如豆,錦華宮里靜悄悄的,只有呼延恪還在燈下疾書;他臉色凝重,雙鬢早霜,眼下有著淡淡青影,原本俊朗無匹的男兒如今從骨子里泌出一股深重疲憊,居然老了。

    見她睜眼,呼延恪來到她跟前,輕輕地撫著她的臉。他溫柔地啞聲問道︰「怎麼醒了?餓嗎?」

    這幾年來他每日為她運功療傷,進展雖然不快,但她的身體總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時候稍長,也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雖然被廢的武功與內力再也無法復原,但至少已經不再像過去的活死人。

    「真兒……」

    呼延恪將她擁進懷里,抱著她走到貴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莊了,你不用擔心,我們的人護著她,蘭歡也在。」

    「歡?」

    「他也很好。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回北狼繼承狼主之位了,眼下應該已經備齊兵馬準備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蘭十三閉了閉眼楮微微一笑。這麼多年的漫漫長途,如今終于得見一線曙光。

    「真兒,歡,他們……相認了嗎?」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還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們相見、相認,卻絕對不願意讓呼延真嫁給蘭歡;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恐怕未來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義,去他的報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鍾愛的那兩個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對,我不允。」呼延恪聲音轉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們就永不能相見。」

    「你……」蘭十三氣壞了,死命想起身,力氣卻小得可憐。當年她全身筋脈都被挑斷,四肢更是被廢個干淨;但蘭七能摧毀她的身體,卻不能摧毀她的脾氣與性格。

    呼延恪深吸一口氣,牢牢抱緊她,不讓她掙扎。「嘿,你關在這里幾年了?打從出生到現在,幾年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樣舍不得真兒吃苦對不對?我不能……我不能看她被關進這籠子里。我可以助蘭歡回朝登基,甚至可以留在這里輔佐他,為他立後擇妃。我可以看他成家立業,看他子孫滿堂,但他是皇帝,他是皇朝唯一的皇帝,燎皇唯一的兒子,我不能要求他只立一後,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但真兒太傻了,嫁給蘭歡,她唯一的命運就是在這里守到死。」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蘭十三氣得發昏。

    「是,我是傻,我女兒也傻。我們不傻,怎麼會——」呼延恪一窒,哽住的話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了,他放下蘭十三,默默走出宮外,不發一語。

    望著呼延恪那僵直的背影,蘭秀無言地閉上了眼楮。

    這男人聰明一世,千般算計卻總勘不破情關。勘不破孩子的情關,勘不破自己的情關,真真是傻的。

    兩人相愛哪里不是天堂?兩人相戀卻不可得,哪里都是煉獄,怎樣的自由都是苦,得不到的苦,說不出的苦。

    默默望著呼延恪,蘭十三的眼里微微濕潤。愛不得的苦,她最是了解不是嗎?即便朝夕相對又如何?

    永京鬧鬼了。

    剛開始只在皇城內傳出鬼哭,但陸陸續續地,有人看到浴血的衛士、宮女、太監,惶惶然在內城游蕩,缺胳臂斷腿的,沒了腦袋的,穿著血衣縮在樹影里嗚嗚咽咽地哭著。

    「你有看到我的頭嗎?」

    「請問,你有看到我的頭嗎?」

    皇城內人心惶惶,守夜的禁衛軍抖抖瑟瑟抱成一團,稍大點聲音都能教他們嚇破膽子。

    接著愈鬧愈不像話了,鬼魂從皇城里游蕩出來,夜半歌聲隨著白衣飄飄蕩蕩,日落後茫茫霧靄便滔滔滾滾淹沒整個永京。

    巫女澆酒魂魄空,

    玉爐焚火香迎風,

    魑魅魍魎台前坐,

    紙錢窸窣舞長風,

    雨冷香魂悼朋客,

    秋墳鬼唱酆都歌……

    永京淪為鬼都,到處都有鬼,到處都見鬼,衙門剛開始還派人出去抓扮鬼的惡人,但幾個捕頭衙役接連暴亡後連衙門都怕了!

    那些暴斃的捕頭衙役死狀淒慘,七孔流血,滿面驚駭,他們臨死前到底看到怎樣恐怖的場景?

    隨著時間過去,愈鬧愈大,愈鬧愈恐怖,永京的百姓不僅在夜里緊鎖門窗閉戶不出,甚至有些大戶人家忍受不了而逃出永京。愈逃愈多,隨著各州縣匪亂暴徒四起,原本相對安全的永京人卻紛紛往外逃,半個永京都空了。

    他當然不相信有鬼。

    俊帝蘭七獨坐皇帝寢宮,手里端著一杯御酒,角落霧靄幽幽渺渺飄過來,他只是冷眼看著,不驚不詫。他目光如電,表情冷鷙,就連那縹嫩的霧靄也彷佛會在他冷厲殘酷的目光下退散;皇帝的威能,太強大。

    這世上若有鬼,那就來找他啊,來找他索命,來找他復仇。他是真龍天子,區區鬼怪又能奈他何?更何況這世上根本沒有鬼。

    有鬼就有神;既然有神,那些人怎麼會死在他手里?

    如果有神,就有報應、有輪回、有世間緣法,那他真的真的很期待啊……

    酒一杯杯下肚,他的神智卻依然清醒,沒有半分動搖。夜更深,遠處秋千上依稀可看出一道嫩黃色身影,幽然隨著月色蕩瀠。

    持杯的手一顫,濺出幾滴琥珀色,望著那秋千上嬌小縴細的身影,他突然有些痴了。

    秋千旁掩著唇笑得那樣明艷動人的,可不正是三姊?

    恍惚記得那個春日,雪還沒溶化,遍地雪白間冒出點點嫩綠,暖暖的陽光輕巧地從雲間透出點點金光。

    十三穿著一襲嫩鵝黃軟袍坐在秋千上,那顏色襯得她柔軟甜美,是天地間最美好的容顏。

    明明年紀還很小,應該要有人抱著,但她卻坐得好穩,粉頰上一團紅撲撲的粉桃色,眼底泛著驚奇興奮的光。

    三姊扶著秋千,如玉臉上似嗔似喜。

    雪地上鋪著幾張熊氅,蘭壹半歪在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琴。

    他琴藝出神入化,只用一只手便有琴音淙淙,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另一只手端著酒杯,姿態雍然。愛琴又嗜酒的花間公子,蘭壹那極為深邃美麗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凝睇著他。

    有匪君子,如圭如壁,寬兮綽兮,清兮揚兮。

    二哥蘭馥跟老六正嗑著瓜子舉棋,還不時比劃著武技,動靜間忽然一掌、忽然一腿……是了,老六臉上還有塊滑稽的黑眼圈。

    八妹躺在雪上劃著手腳,兩個宮女苦著臉想勸她起身,可她怎麼肯,突然朝他的方向扔了個雪團,俏皮地笑著,再扔一個。

    「七哥!你看!我會飛!」

    就在他分神去看八妹的那一剎那,秋千上的十三突然放手,朝著他的方向飛撲過來,那一瞬間他的心跳都停了!

    金光燦燦,小小的蘭十三在半空中張開了雙手,她可愛的臉笑得那麼興奮,柔軟的身體就這樣飛在天上,像……像小仙女一樣。

    接不住的!他嚇壞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剎,眼角突然看到蘭壹動了,他那神祈一般的大哥動了下,另一邊的蘭馥跟老六也動了,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他便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撞倒。

    壯碩的蘭馥率先砰地撞在他身上,老六接著疊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肢體交纏,鼻息間聞到酒汁的香氣,是誰的腿正踩著他的臉,又沉又重。

    他听到蘭馥的咕噥、听到老六的呻吟咒罵,頭昏腦脹的混亂中听到三姊跟八妹的尖叫,還有十三銀鈴般的笑聲。

    再放眼望去,只見蘭壹微笑著輕輕一點十三嬌俏的小骨子,俊秀端雅的他抱著十三,眉目溫柔。

    那個春日的午後,那個金光燦燦、細雪飛絮的春日午後啊……

    如果世間有神,可不可以讓他回到那一刻?如果世間有神,可不可以祈求就在那一刻,時間就永遠停駐再也不往前?

    鬼也可以,真的,鬼也無妨。

    如果世間有鬼……如果這世間真的有鬼,可不可以讓他見見蘭壹?可不可以再讓蘭馥槌他一拳?可不可以……天哪!可不可以將他開腸剖肚,挖出他的黑心肝,讓他不再這麼痛?

    俊帝蘭七猛地將金杯甩得老遠,痛楚地仰天長嘯!

    來啊!無論是誰想取我的性命,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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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咻!咻!

    箭弩咻聲不斷,犬蝠隊專用的十字弩攻距不遠但威力甚大,霎時漫天箭雨,射到馬車上的弩箭發出豆豆豆豆的聲響,綿延不斷,沒多久馬車的車廂就像極了刺蜻,滿滿地戳滿弩箭。

    見到犬蝠隊專用的弩箭時,呼延真不由得一陣無言。

    傅以錚你這混蛋,是打算殺了我嗎?居然讓犬蝠隊對著我的馬車攻擊!你到底是來救人還是來殺人?

    透過車廂縫隙往外一看更無言了,領隊的居然不是傅以錚,而是蘭歡。呼延真被這情況嘻得說不出話來,頓時眼眶就有點紅了,不是想哭,也不是感動,是給氣紅的。

    蘭歡領著五鬼,犬蝠隊跟在他們身後風馳電掣地追上來,夕陽映得整條官道紅艷艷地,明明是夏日,偏偏就是被他們搞得一副深秋肅殺的氣息。

    到底是在追殺誰啊?!

    閉上眼楮忍了忍,試著平復——不行,終究還是忍不了!

    呼延真惱怒至極,砰地一聲踹開了馬車門!

    「你——」

    咻地一聲又一支弩箭飛來打斷她的怒吼。

    呼延真微微側臉避過這一箭,另外一箭又不依不饒地射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箭,氣得啪一聲折斷箭桿,目光如刃地刺向來人。結果他居然又放了一箭,這次將她頭上的儒巾射掉,長發如飛瀑飄散。

    「……」她頭頂肯定在冒煙了吧?!

    放箭的蘭歡無奈地朝她攤手。

    「這十字弩準頭不好。」他說。

    準頭不好?這十字弩準頭不好?!他原本到底是打算射哪里?!呼延真只覺得額上青筋劇烈跳動,氣得已經有些蒙了。

    蒼天為監!

    她是真的真的很想扮演好小胡公子的角色,這麼多年來她也演得很好,為什麼就不能……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好好在車廂里繼續傷春悲秋、繼續當好憂郁帥氣的小胡公子呢?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蘭歡簡直像是她的克星似,不把她氣到暴跳絕不罷休?!他到底是對小胡公子有什麼意見?!

    孰可忍……叔叔可以忍嬸嬸卻忍不了了!她掏出竹笛,快速地吹了幾下,官道旁的林子里嘩地竄出大白巨大的身影,咆哮一聲撲向後面的隊伍!

    犬蝠隊向來以大白為首,除了大白,其他熊獒體型其實也沒大得那樣夸張,只有大白馱了人還能飛馳如電,其他的速度上就有所不及了。沒馱人的大白根本就是頭猛獸,誰都不敢跟它正面交鋒,犬蝠隊頓時大亂。

    「大白!」後頭的傅以錚大吼︰「讓路!」

    大白氣勢萬鈞地撲上去。

    呼延真沒好氣地瞪著傅以錚。

    大白是她親手養大的,不但是犬蝠隊的頭一個成員,更是整支犬蝠隊的領袖,除了她的話,大白誰都不理——哪像某個人,居然臨陣倒戈!

    她嗷唇滴滴嘟嘟地發出一串清脆鳥鳴。

    駕馭犬蝠隊的少男少女頓時止步,連傅以錚的馬都揚腿長嘶不肯再跑,馬背上傅以錚慘叫一聲硬生生被拋出大老遠,幸而他輕功甚強,連著幾個翻身止住了身影。

    這是「雀語」,迷雀們專用的暗語。

    犬蝠隊訓練時,那些少男少女用的就是雀語,他們本來就是迷雀。傅以錚的馬則純粹是意外,那匹馬從小養在傅王府,對于雀語實在是听得太多,不知不覺居然也服從了命令。

    「師妹!」傅以錚氣得大喊,正想追上去,犬蝠隊的孩子們卻纏上來。「你們干什麼?!不許攔著我!師妹!」

    犬蝠隊的能耐傅以錚哪里不清楚,想沖出他們的包圍並不難,但既要沖出包圍又要能追趕上馬車,那可就難多了。

    「可惡!」

    被拋下的傅以錚大怒!怎可以讓蘭歡追上去!?這樣小師妹就危險了啊!他居然只能眼睜睜看著情敵去追他心愛的師妹,真是氣煞人哪!

    犬蝠隊的少男少女們圍著他滴滴嘟嘟地發出雀訊,而他根本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閉嘴!講人話!」

    時光回溯到近二十年前,呼延恪剛接任御史大夫不久,他所接手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學習「雀語」。

    外于三省六部,御史在朝堂內地位向來超然。門下只有一群文弱書生的御史大夫如何能監督、彈劾百官大臣?難不成只呆坐在府內整天等人來告狀?當然不是,而是因為天下最大的情報組織「迷雀」就隸屬于御史台,所以御史大夫可以說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迷雀夜梟」听起來像是一個組織,但事實上他們一直都是分開的,雖然都是皇帝直轄的隊伍,但皇帝以下,夜梟由御前侍衛統領,迷雀則由御史台統領。

    蘭七篡位後掌管了夜梟,他以為自己也掌握了迷雀,卻不知道迷雀並不是那麼容易控制的,他連迷雀最主要的幾個主心骨是誰都沒弄清楚,只掌握了迷雀在宮廷內的那條明線而已;而且那條明線還是故意留的,根本是條無用的假線。他沒學過雀語,怎麼可能掌握那龐大的組織?

    因為這樣,所以呼延恪可以輕易潛入內廷而不被發現,所以呼延真用「雀語」培養了犬蝠隊,因為有一部分的迷雀依然忠于御史大夫呼延恪,而呼延真則是呼延恪的延伸。

    上至百官朝臣,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可能是迷雀;但傅以錚沒學過雀語,因為規定皇朝王族子弟不可成為迷雀,也不能學習雀語——除了皇帝本人。

    蘭歡也嗷起唇,略帶遲疑地滴滴嘟嘟吹出一串雀語。

    呼延真的臉頓時紅了,她瞪著蘭歡,氣得幾乎快厥過去!她倒是忘了,蘭歡是會用雀語的,不過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甚麼吧?!

    蘭歡覺得很無奈,雖然他天賦異稟、才情過人,但他依然是個人,能力很有限。他是學過雀語啦……小時候。

    經過這麼多年,要把整本雀語背下來不忘記實在是高難度任務,畢竟北狼跟南都的迷雀都出奇的少,沒人可以交流啊……

    他有些遲疑地重復了一次那串雀語。

    結果呼延真居然氣到把馬車內的木椅硬拆開往他頭上砸來。

    蘭歡不由得微微瞠目!他心愛的胖大福啊,如此剽悍,真是很有力士的風範。

    「我知道你很生氣……」

    蘭歡放棄了使用雀語。知道她會生氣,但不知道她會這麼生氣,可見他一定是說了什麼很蠢的話……或者也可能呼延真只是單純地見了他就火大——當然,如果真是如此,他的確是會有些傷心的。

    「滾!」呼延真咆哮。

    五鬼們忍不住嗤笑。老實說,跟著狼主已經六年了,從來沒見他吃癟過。

    有這麼個英明神武的主子當然是為人下屬的榮幸,但能看到這麼英明神武的主子吃癟,下屬們真是深感心喜,這無疑讓主子更可愛、更有人性了。

    就在這時候,兩邊林道撲出無數黑影,是夜梟發動了攻擊,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這一次聶冬勢在必得,他不可能再讓任何人救走胡真。

    事實上,胡真也沒打算走。

    誠如傅以錚所說,如果不是胡真願意,聶冬沒本事帶走她。

    蘭歡沒空翻白眼給五鬼看,他甚至不理會當頭襲來的夜梟,只是猛一策馬,趁著馬匹吃痛奮力往前一蹬的瞬間,他閃過了夜梟襲來的銀鏈,忽地身影一晃,便竄進了馬車。

    呼延真往後退了好幾步,提防他突然暴起發難,哪知蘭歡一上馬車,後頭跟著的五鬼立刻掉轉馬頭飛馳離去。

    這下連現身護衛的夜梟都猝不及防。

    這……該不該往前追?他們茫然了。

    「咦?」呼延真整個人貼在馬車的車廂上,驚愕地看著他。

    蘭歡好整以暇地拍拍長袍上不存在的灰塵,有點遺憾地看著被暴力拔下來、已經散得不成樣的椅子,然後席地坐下來。

    「你……」呼延真傻了。

    「你要回京不是?」蘭歡含笑看著她,朝她伸出手。「我陪你啊。」

    近八年了,終于看清他的容貌。蘭歡還是蘭歡,難怪要戴上面具,不然只要一眼,她就會認出來了。

    可再細看,果然還是有些不同的。

    五官英挺俊逸,目光深邃,長開了臉面,氣質也成熟了,不再是當年的漂亮少年,而是個寬肩窄臀、健碩偉岸的男人。

    呼延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聲,突然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原本寬大的車廂當下顯得狹小而擁擠;她緊緊地貼著車廂,感受到馬車急遽的震動,簡直希望自己是壁虎,還能再攀上去-躲得再遠些!

    「過來。」他低沉的嗓音如醇酒,就這麼簡單的兩個字卻教人心跳加速,更緊張了。

    她咬唇搖頭,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不會吃了你。」

    她的臉若再繼續這樣紅下去,恐怕會直接滴出血來。

    看著她那緊張得有如繃緊弓弦一般的僵硬身子,他不由得嘆息。近八年的時光長河果然不是那麼容易跨過的,這一路上的種種籌謀還是沒能打破她的心防,沒能讓他心愛的胖大福回來。

    「呼延真。」他輕輕喚道。

    她的心顫了顫,那呼喚穿越了時空,橫過那長長的歲月,彷佛依舊是當年的少年,一下子就教她委屈得紅了眼眶。

    他總是擋在她身前。打架也好,挨罵也好,跌跤也好,總是擋在她前頭,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用他的身體為她遮擋攻擊。

    曾幾何時,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呼延真,天塌下來都有蘭歡頂著,什麼都不用擔心,然而她的世界卻很快就崩塌了,因為再也沒有蘭歡。

    這麼多年來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都不哭,無論吃了多少的苦也不流淚,因為那個會為她心疼、憐愛她的人已經消失,再也沒有什麼苦比那更苦。

    「呼延真,過來。」

    她終于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撫住自己脆弱的心,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

    他眉目柔和地凝視著她,拍拍自己身前。「坐下。」

    待她坐定,他的大掌輕輕地摩挲著她烏黑的發絲,從懷里拿出那珍藏已久的玉梳,溫柔地替她梳頭。

    以前蘭歡也替她梳頭,不然每次打架鬧事完那亂七八糟的頭發該找誰收拾?呼延真自己從來是不耐煩的。有一次疏忽了,讓她自己梳頭,她居然滿不在乎地扯下大把大把的頭發,教蘭歡瞠目結舌。

    射掉她頭上的儒巾,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的手比以前大好多,但動作卻好輕、好熟稔,好似那近八年的分別不曾存在過,好似他依然經常替她梳頭——好似多年來他始終藏著那把暖玉梳子不肯還她,為的也是這一刻。

    怎想得到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隨身帶著這把梳子,心愛地貼在懷里,用他的體溫暖暖地熨燙著,不曾須臾分離。

    半月形的白玉梳子在蘭歡手里顯得多麼細小,輕柔地滑過那烏黑的發瀑,唯有指尖輕輕一顫,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

    抱著膝蓋,呼延真的眼淚啪地落下。

    背對著他,心里纏繞著萬種滋味,開心、歡喜、惱怒、尷尬……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同時有這麼多種情緒。

    最終就只能化成晶瑩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對不起……」

    他輕輕地說著,重新握住呼延真的發,感覺好夢幻,恍若前生。

    這些年來他想過無數次再見到她時該做什麼。偷偷地從遠方看著她時,他總想著要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替她梳頭,即使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曾有過的猶疑、擔心原來都是多余的,原來他想要的就只這麼簡單。他想永遠替她梳頭。

    多麼希望他們不曾分別,多麼希望她不曾吃過那些苦,只要一直一直當他的胖大福就好,但他無法改變過去的那一切。

    「這麼多年來,我心里總讓個胖大福烙著、佔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做什麼,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傻小子,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瞧見這月光,可听聞這雨聲。想著她在哪里,有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像我那樣寵著她。」

    他低啞地訴說著,閑話家常般的口吻。「那些年我總以為你死了……他們告訴我,你死了……」他的手僵硬地停住,那痛楚依然清晰。

    「可是我不肯相信,總告訴自己你還在,你一定還在的,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你已經不在了,除了把那些人殺光為你復仇之外,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在南都,我之所以沒有成為真正的鬼,唯一的理由就是你還在,我要為你留著……留著我自己。」

    輕輕地將她的頭發束起,輕輕地從背後環抱住她,以自身所有的力量克制著將她揉進身體里的沖動。

    將臉深深地埋進她芳香的秀發里,眼淚不可抑遏地涌出。「呼延真,我好想你……」

    近八年的時光長河終于被跨越,所有的思念融成了這深深的擁抱,破碎的嗚咽逸出,呼延真再也無法按捺地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大哭。

    宮里的人居然也逃了大半,看來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顯然他的可怕還比不上鬼,他們還不夠怕他,居然還敢逃。果然不只手段要雷霆,心肺也得夠狠厲才行;只不過稍稍放縱,他們就不曉得誰是主子了。

    今夜永京百鬼夜行。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一抹譏誚的笑。

    套著長長的雪色錦袍,他慢慢地穿過皇宮;今晚的風特別大,樹影搖曳,那些奇怪的霧靄倒是被吹散不少。

    隨侍的小黃門早不知道逃去哪里了,白日里還肯安分,夜里卻跑個精光,無論他如何叫喊都找不著人,好像他也成了鬼,在鬼域里踽踽夜行。

    慢慢拖曳著袍子,枯瘦的手扶著牆,慢慢、慢慢地挪移著,如此哀艷頹美,如此動人心魄的顏色。

    從干坤宮到御牢,足足走了快一個時辰。他喘息著,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艷光更盛,英凜容顏透出幾分詭美,御牢守衛見了他,嚇得瞪大了眼珠子,吶吶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俊帝……比鬼還要像鬼!渾身雪白,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忽明忽暗的燭光搖曳下活像是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美艷女鬼!

    「滾……」他嘶啞揮手,守衛們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飛也似地竄走!

    咿啊一聲拉開鐵牢門,里頭昏昏暗暗,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惡氣。這牢里的人多半已經死絕了,還沒死的也都奄奄一息,偶爾听見某種詭異的呻吟、囈語,像是在地獄。

    以前這里好像沒這麼糟。以前他被關在這里的時候,這里還沒這麼像地獄。

    他默默想著,一層一層地拖過污黑地面,黏稠腐爛的氣味讓他更加舉步維艱,他有點後悔了。

    好像應該死在一個比較舒心快意的地方才好,至少明亮一點、芬芳些,沒那麼像地獄——反正他未來的日子都得待在那里了,依照他所犯下的罪刑,可能要待上好幾百、好幾千年吧。

    好不容易走到御牢最深處了,牆上的燭火晦暗,但幸運的是那高高的牆上居然還開著半扇窗,皎潔月色透窗而入,伴隨著玉堂春濃郁的香氣,啊!他幾乎滿足了,上蒼果然還是厚待他的。

    牢房的門上只圈了一圈手指粗的鐵鏈,沒上鎖,他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角落里的縴細人影靠在牆上,蒼白容顏半掩在黑暗中,但他還是看見了,看見那極致的美麗,教他的心跳總是失速,教他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著,連鐵石心腸也不能拒絕的絕美。

    真傻。明明沒有鎖,只要推開門走出這里,外頭就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守衛早領了他的旨意,只要喜公公能自己走出御牢,任何人都不許攔阻。但他就是不走。

    頑固。無可名狀的頑固。

    走到他面前,小喜那雙美麗的桃花眼凝視著他,如此明亮澄淨,不染半絲塵埃。這雙眼楮多麼誅心,那麼那麼干淨,教人恨到極點,教人忍不住要蹂躪他——他喘著,這條路真遠,走了那麼多年……

    半晌才終于緩過那口氣,嘆息似地開口︰「嘉荇……死了。」蘭七微笑著垂眸睨他,微微地彎起唇,泛起一絲詭美的笑。「龍心、龍行也死了。」

    小喜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在深深的黑暗里燦出光,極痛極痛地哀叫一聲,那聲音如此細微,幾不可聞。

    「你若不信,可以走出去問問,才死一天而已。」他說著,終于有些累了,慢慢倚著牆滑坐下來,胸口微微起伏著,閉上了眼楮,手里拎著的短劍匡啷一聲落在地上,映著月色泛出幽微的光。

    撒謊,只不過是他無數罪刑中最輕的一項;如果每個謊言都要剮他一刀,那他早就碎成千萬片,早就萬劫不復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

    小喜在角落顫抖著,屈膝緊緊環抱住自己,死死地扣住雙手。他不敢動,怕自己撲上去撕碎他,怕自己終于失去了本心,終于像他一樣瘋魔了。

    「為什麼?」蘭七澀澀一笑,卻沒有回答。

    為什麼呢?他是可以說的呀,可以說因為蘭壹的娘親傅皇後是如何冷酷地在他面前活活溺死了他的母妃。

    他可以說自己自幼以來因著母妃地位不如人,在宮內的種種不堪待遇。

    他還可以說為了生存,當自己看到蘭壹、蘭馥在他面前死去時,他心里是如

    何的哀慟……他可以說自己的一切都是被逼的,說自己怎樣一步步被逼成這副鬼樣。

    可是他要如何解釋當他看到他們死在他面前時,他心里深處的那一絲幽微震顫?那彷佛狂喜、彷佛高潮似的至高喜悅一絲絲地繞著,在他心底那黑暗的角落生根。

    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當看到蘭十三像個破布娃娃似躺在他腳下時,他心里那極致的痛楚與快感?

    噢!他又怎麼能說無論何時,只要看到他那雙澄淨的眼楮,他就忍不住……忍不住想在他體內一次又一次狂野震顫地釋放,想要自己黑暗腐爛的靈魂殘酷恣意地去蹂躪他;要他屈服,要他也染上黑暗的邪惡與骯髒,要他在他的身體底下哭叫哀嚎。

    這一切,他又怎麼能說呢?

    倚在小喜半邊身子上,他沙啞地、喃喃自語地說著些什麼。那些從來沒人听過的話里有著抵死繾綣,是他這一生少數幾次動情地說了實話,可惜小喜听不見;因為早在他被打人御牢前,那一巴掌已經轟聾了他的左耳。

    可是蘭七不知道,他也用不著知道。

    這一生,他未曾期待過有人能听懂他的話。

    他來,只是想死在自己最喜歡的人身邊。他想放了小喜,但他不肯走;既然不肯走,那就跟他一起下地獄吧。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御醫康厚德在他身上下毒已經許久;康厚德死後,那毒便再也壓抑不住,如今終于爆發,要將他燒成枯骨,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從小就因著母妃的刻意用心而浸yin在毒藥當中的他,怎麼會不曉得康厚德對他下毒?他從小即已嘗遍百毒,可惜從來沒有鍛鏈成鋼、百毒不侵這種事情。

    他身上累積的毒日日磨損著他的身體,早已經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康厚德處心積慮埋藏的毒反而讓他減輕了被百毒吞噬的痛苦,才知道原來真的能以毒攻毒。

    但康厚德死了,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他哪里不知道後果……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這一生他所有想做的事都已經做了,他恨過的、愛過的,都已如風。

    像是休息夠了,蘭七忽然又睜開了眼楮,那狹長的俊眸里綻放著燦爛而喜悅的光,他放大了音量說︰「小喜,蘭歡回來了。他,也離死不遠了。」

    朝陽殿,九龍金繡玉屏風威儀不凡地襯在後方,九龍黑檀白玉鎏金椅四平八穩地呈現在眼前。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椅子,遠遠看著都感覺彷佛有道光打在上頭;明明已是深夜,卻覺得那張椅子光芒萬丈。

    白發蒼蒼的老者緩緩踏進殿內,他面容清奇紅潤,正所謂鶴發童顏便是這副模樣;一雙長眉生得峻峭嶙峋,而那雙炯炯有神的鷹眼寒肅蒼沉,里頭隱約有著寒星閃爍。

    他是宮百齡,南都仙城派的宮主,雖然極少涉足中土,但他的大名卻名聞遐邇,听說宮百齡無論武功還是術法都已經出神入化、登峰造極。

    他既「能把整座南都弄成鬼城數十年,讓整座永京陰風慘慘自然也不是難事。

    望著那張象征天下權位的龍椅,他清 的臉上總算透出笑意。多少年的盤算,至今終于即將成真,只差一步,他就完成了大業。

    四面八方的幽魂們無聲無息地現身,毫無意外地全都押著朝廷權貴,那些平素里權勢滔天的高官貴爵如今落入他們的手里,個個抖抖瑟瑟、面無人色,嚇得毫無反手之力。無人想戰,無人想反,朝廷百官竟然沒有任何人反抗,全都乖乖地束手就擒,簡直容易得令人發指。

    他緩步慢行,目中無人地走在朝陽殿上,雖然早知道會有一天能走在這里,倒沒想過這一切能夠如此舒心快意。

    多年前那少年步步濺血,踏著尸首出現在他跟前時,他便已經預知了這一刻;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機運,幾十年來的算計籌謀,終于在那少年投入仙城派的那一刻真正啟動。

    「助朕奪回皇位,南都附近三郡便封與仙城派,你們要復國朕便容你們復國。」

    傻孩子,還真的以為他會為他作嫁?

    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還以為娶了她女兒,成了他宮百齡的女婿,他就能容得了他活,就以為這天下依然是他蘭家的天下,就以為他仙城派要的真就是那什麼「南都濮柳」的名頭。

    「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哈!跟整個天下相比,南都濮柳算是個什麼東西!但這口號真好,不是嗎?多麼的冠冕堂皇,光是听就覺得熱血沸騰,覺得人生有希望,那小皇帝的確是個有才的。

    他在龍椅前站定,蒼老的指節撫摸著龍椅上白玉雕就的龍首,那獰惡的龍雙目圓睜伏在扶手上睥睨天下,龍椅的四角由粗壯的龍龜支撐著,象征著只有真命天子才有資格登上龍椅。

    此刻他就可以坐上去,坐在這象征天下至高權位的地方,號令天下,不僅僅只是中土武林,而是整個中土,完完全全納人他的指掌間。

    「報!啟稟宮主,干坤殿找不到皇帝,後宮也沒有嘉荇太後與兩位小公主,宮女們說早在幾日前太後跟公主就已經被送出宮,不知去向。」

    「報!東三路軍屯兵張家口外。」

    「報!京兆尹趙擴及數十名京軍均已押于午門外靜候處置!」

    報……

    背對著龍椅,他閉目沉思。去哪里了?關鍵人物都還沒出現,這棋盤上隱約還有些晦暗未明的部分。

    「西北的狼軍與霍山軍眼下何在?」

    「稟宮主,已在城門外候傳。」

    宮百齡不由得朗聲大笑。女兒們都已經到城門口了,有狼軍與霍山軍的鎮壓,其它散漫的軍隊根本不在他眼中。

    沒想到這麼快,短短幾個月,整個中土就落入他的掌握中!不得不說龍天運那小子的確很有一套。如果他能乖乖听話,其實他也舍不得女兒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如果龍天運願意人贅他宮家,將來讓他們的孩子繼承皇位也未嘗不可,這樣也算是完成了信諾不是?

    雖然還沒找到那以殘暴著稱的俊帝,大概已經爛死在某個角落里了吧,反正大局底定,已經無須再等了。

    宮百齡站上了最後一格玉階,旋身面對眾鬼與百官朝臣們,他威嚴無比、四平八穩地坐在了龍椅之上,目光炯炯地望著階下眾人。

    「吾……吾皇……」不知是誰起的頭,但看著宮百齡臉上的狂喜,其他人再也沒有猶豫。

    朝陽殿上齊齊跪倒了上百個人,他們形狀各異,有些披頭散發、有些狼狽不堪,而他們跪拜的,也只是個青袍老人,這一切都荒謬得像是一場游戲。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京城外。

    綿延的帳篷一座座,彷佛無止盡地立在永京城外,五萬大軍駐扎在城外不發已有兩天。這狼軍與霍山軍雖然軍種不同,然而在霍桑的帶領下卻軍容肅穆,分毫不亂。

    帥帳旁的一座小帳里,宮千歲擺好了香案,備好了物品,她俏臉蒼白,不住地咬著唇,滿臉的悲傷、憤恨。

    香案上擺著咒書、幾根頭發、一個布娃娃、一小碗米、三杯清酒跟一把短刃。

    翻開的咒書上以鮮血寫就,符咒是她打小看慣了的,但她從來沒有用過,原本……她也沒有必要用,直到現在。

    她握緊了拳頭,松開,再握緊,看著自己如青蔥般縴長美麗的手,她悄悄地瞥了一眼那短刃,那瑩白的薄刃隱隱生輝,綻放著凜光。

    南都濮柳,決勝于千里之外,殺人不用刀,一術一人,一刀一命。

    傳女不傳子,法傳命亦傳。

    一旦術法開始啟動,被術法追蹤的人就絕無生路,必死無疑!

    南都濮柳仙城,殺人于千里之外。

    她閉上了眼楮,腦袋里一片混沌,腦海里只剩下龍天運那卓爾不凡的英姿,那冷冷的眸子,那倨傲不羈的表情。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了又想,一想再想,可是嫉妒已經蒙了她的心,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是他讓這一切走到這個地步,是他不給她其它的選擇。

    這世上她唯一可以忍受的,是宮千水。

    如果龍天運按照約定娶了姊姊,她有把握過不了幾年,她也可以成為他的妻子,姊妹共侍一夫,多麼美好的千古佳話!甚至她也可以忍受他繼續納小置妾,自古男人多薄律,她怎麼會不了解?

    可是龍天運卻騙了她們。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娶宮千水,那天在霍家莊成親拜堂的人是霍桑。這場婚事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他連宮千水都不肯娶,成親當晚就逃離了霍山,那她這麼多年來的傾心又算得了什麼?

    姊姊居然可以忍受,她不敢相信!姊姊怎麼可以忍受這種欺瞞?!她們姊妹倆的命運就像是籌碼一樣,被男人們換過來挪過去,好像她們沒有任何感情。

    她不安地走到帳篷口往外看了看,不遠處的永京方入夜,夕陽余光沉入地平線,永定河沉甸甸地彷佛一條伏地的毒蛇微微燦著冷冷的光,此時正是逢魔時刻,沒有比這更好的時辰了。

    顫抖著手,點燃了白燭,帳篷內頓時繚繞著冷冽的香氣,那彷佛沁入骨髓的寒氣從四面八方聚攏。

    她輕啟櫻唇念了一段咒語。

    「千歲!」玉手推開帳篷,宮千水皎潔絕美的容顏出現,一見帳篷內的種種事物,不由得駭然驚呼︰「快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我知道!」宮千歲傷心欲絕地朝姊姊微笑,「但我非做不可!姊姊,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十歲那年我就決定要嫁給他了。除了你,這世界上我容不了其他的任何一個女子!」

    「別傻!這不是兒戲,切斷自己的手指永遠都無法恢復,萬一術法不成反而被噬,你會落個終身殘疾的下場!」

    宮千歲破碎地哭了起來。「我早就想好了,我也不願意……不願意這樣。可是龍大哥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再看我一眼,我受不了……姊姊……我真的受不了……我一定要他回來我們身邊!」

    她說著,狠戾地舉刀往面前的布娃娃死命一刺!

    「不!」宮千水撲過來,瞧見布娃娃身上以鮮血寫成的生辰八字、上頭繞的幾根頭發跟布塊,她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天哪!千歲!這是禁術!我告訴過你了!你怎麼——」

    「我恨他!」宮千歲惱恨地將匕首戳得更深,恨恨地擰著那把刀,好似她正剮著的就是胡真的肉!

    「單單只是死當然不能泄我的心頭之恨!我要他死得痛苦無比!死得萬般淒慘!最好龍天運此刻就在他身旁,最好他可以親眼看到心愛的人如何掙扎扭曲地死去,這樣他才知道我的厲害,才知道永遠不該背叛我們欺騙我們!」

    宮千水愣愣地看著妹妹。宮千歲曾經多麼的嬌美可愛,雖然是帶刺的薔薇,但她多麼美麗,嬌狂得那般張揚動人。此刻她臉上唯有恨、猙獰與扭曲,那些毒素像是鯨面一般在她臉上蜿蜒,獰惡丑陋。

    霎時間她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不知道該如何化解這種恨。

    「你為什麼不恨胡真?你愛龍大哥的!我知道你愛過他!」

    「可是愛的對立面不一定就是恨。」

    宮千歲一怔。

    宮千水淒然一笑。「傻孩子,他不愛我,我又能如何?我不能強迫誰來愛我。」

    「誰說不行?我就要他愛我!殺掉胡真,龍大哥必然會回到我身邊!」

    「你殺掉胡真,龍天運的確會回到你身邊,但絕對不是愛你,而是殺你。」宮千水閉了閉眼楮,突然覺得有股寒意自腳底竄起。

    那一夜,龍天運踏著尸山血海而來的那一夜她就在那里,望著那少年冷冷地將刀子好慢好慢地戳進護衛的心窩里,唇角微微抿著,噙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

    她怕他。

    從龍天運身上,她看到一種絕不亞于自己父親的殘酷與瘋狂,卻被妥善地遮掩包裹在那俊逸無匹的外表之下;那是一條被鎖住的惡龍,如果沒有枷鎖……如果沒有了枷鎖,那龍絕對會吞噬天地。

    她當然也愛過他,甚至還以為自己有機會成為他的枷鎖。

    被他偽裝的安靜美好所迷惑,她真的以為自己有過機會,直到永京的那一夜,龍天運擄了胡真的那一夜,他眼底突然燦出了溫柔的光,那個幾年來總是半死不活的陰沉男人,居然溫柔地笑了。

    那一夜她才明白,自己永遠無法成為他的枷鎖,那麼就只能期待自己不要成為他路上的障礙,不要與他為敵。

    「他要恨我也好、殺我也好,總勝過他從此不記得我,再也不看我一眼!」宮千歲哭喊,手里的刀高高舉起。

    「你不懂!」宮千水焦急地試圖搶奪妹妹手上的刀。「快放下!我們承擔不起那種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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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4: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這麼死氣沉沉又這麼門戶洞開的永京怪異得讓人恐懼。

    永京人的愛錢是全中土知名的,哪可能這樣家家戶戶門戶洞開!望進去里頭,看得出有不少人家是在倉皇間離去,有些桌上還擺放著酒菜,生活起居的痕跡還很深,像是主人隨時都會進門,可又像是突然被遺棄了,透著點荒涼。

    大雁樓長長的門廊上掛了一排粽子似的死尸實在夠精彩,尤其那些死尸眼楮都還會動,黑色舌頭吐得長長的,死白死白的袍子隨風晃啊蕩啊……

    眼角飄過一道白影,旋即又飄了回來,哀哀地哭著,長長的頭發掩著臉,看身形倒是美麗的,如果她的腳可以貼在地上的話。

    到處都是滾滾白煙,弄得整座永京跟鬼城一樣,沿途都是這種情況,剛開始真是有點怕,看到那麼多飄來飄去的東西,頭發啊、舌頭啊、血啊、內髒、斷肢遺骸之類的。可是看久了就麻痹了,實在生不出什麼恐懼感,反而很想去戳看看那些會動的斷肢到底是啥情況。

    她還真的蹲下來伸手去戳。

    蘭歡連忙握住她的手,指著另外一邊的街口。「那里有個斷頭的。」同時示意身後的五鬼去把周圍「處理」一下。

    「欸,哪里?哪里?」

    「跑了。」

    呼延真沒好氣地瞪他。

    他聳聳肩,攥著她的手不放,省得她又到處去亂摸;他不想讓她知道,那些真是從尸首上切下來的。

    「別小看這些術法,我在南都那麼多年,也還是有很多弄不清楚的地方,不僅僅只是裝神弄鬼而已。」

    「不就是迷煙……」呼延真嘟囔。

    「仙城派的迷煙會讓人產生幻覺,用久了還會上癮,一般人是受不住的,因為你吃了解藥,身上又有內力可以抵抗,所以才沒感覺。」

    現在迷煙市場上到底多少錢一斤?竟可以這樣不要錢的放!整座永京城欸!想到自己在霍山上居然跟仙城派用了同樣的招數,她都覺得羞恥了。

    「我已經讓霍桑進城,這些東西明天早上就不會再出現。」

    「可是我真的很想抓一只來看看……」呼延真到處看,說也奇怪,沒打算抓的時候好像到處都是,可真打算抓了,那些斷手斷腳斷頭的東西卻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進宮吧,你一定也很想見見你爹跟十三吧?」蘭歡微微瞥了後頭的人影一眼,淡淡地說︰「他的事情也要解決,我不喜歡他這樣跟著我們。」

    他,指的是聶冬。

    那天蘭歡與聶冬有了「一番長談」,半是口說,半是武談。

    最後聶冬終于願意帶著他手下的夜梟們「歸降」蘭歡,但他始終對俊帝不放心,怕朝廷對夜梟們的親人下毒手,所以即便已經歸降,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要確定俊帝的旨意不再生效才能放心。

    聶冬遠遠地跟在後頭,他孤寂的身影不知怎地總讓呼延真感到不舍。他又沒犯什麼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弄人,不能怨他,他會發狠打她一掌也是因為幼弟的死;事實上聶冬一直對她都很好,他們畢竟還是朋友,蘭歡真不該因為聶冬打了她一掌就這樣討厭他。

    「又看什麼了?」

    「嗯?」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蘭歡沒好氣地哼了聲,覺得心里泛著股醋味,酸得他牙疼,雙手捧住她的臉,轉回來,低聲呼喚︰「呼延真。」

    誰叫這名字都沒問題,就他一叫,她就覺得腿軟,整個臉紅心跳。

    「你你你……」

    蘭歡低下頭,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鼻尖,微涼的唇輕輕覆上她的,輕輕一含。

    呼延真睜大了眼楮,整個人都僵直了!

    蘭歡輕輕地嘆息一聲,扶著她的臉,加深了那個吻,愛極了她這傻氣的反應。但呼延真突然悶哼一聲用力推開他!

    「呼延真——」

    「別過來!」她的小臉刷白,彎下腰抱住肚子,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不大對勁……」

    他立刻沖過去抱住她。「你怎麼——」

    腥紅色的血從她胸腹間緩緩蔓延出來,怎麼會?方才他們明明緊緊相擁著,怎麼可能她中了暗算而他卻半點事都沒有?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倒抽一口氣!

    「快松手……」呼延真喘息著想推開他,「蘭歡,你別踫我……萬一……萬一……」

    「你在說什麼傻話!」

    「你是天子,絕對不可以……」

    她的眼神渙散了一下,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點,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都覺得可以听到生命力急速流出的聲響,好像有個人在她身上挖了個大洞,這不知道是什麼邪術,萬一會傳染怎麼辦?

    想到這里,她又去推他,可是蘭歡的胸膛太堅固,無論如何使勁都推不動,這真教人氣餒。其實她武功也不算太差了,只是相處的時間畢竟太少,沒能讓蘭歡知道其實她這些年有努力了。

    現在,應該夠格當他的御前侍衛了吧……轉念一想還是中書侍郎好一點,可以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萬一蘭歡欺負她,她就在他的飲食里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這麼多年來的所有委屈全都要賴在他頭上,好教他怎麼還也還不清……

    「呼延真!你不準睡!」蘭歡目眢盡裂,抱緊她柔軟的身體,瘋狂地往皇城的方向沖去!

    「真可惜……」呼延真躺在他胸前,氣若游絲地輕輕開口︰「歡,我本來……我本來真想當你的中書侍郎的……」

    她突然狠狠一縮,整個人像蝦子似地蜷起,鮮血嘩地從她身上涌出!

    蘭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逼迫自己不能往下看,不能……還有救的!她不可以這樣死在他懷里!

    他不能停下腳步,絕對不可以放棄,上蒼不會這樣對他的,老天爺不會……不準奪走她!要他放棄什麼都可以,真的!他已經放棄了!他明明什麼都已經放棄了!

    只要她就好……把呼延真還給他就好!

    蘭俊擁住他,冰涼的頰靠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這樣你懂了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有辦法阻止,因為誰都想不到啊,除了你……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蘭七輕輕地笑著,眸里水光瀲艷,無比的美麗。「眼下他應該已經進城了,說不定就在宮里,說不定只差幾步路——」

    小喜轉身就想逃,但蘭俊早預料到他的動作,怎可能讓他出去;他鐵臂一勾,將小喜牢牢抱在懷里。「想去哪?」

    小喜倒抽一口氣,渾身如浸冰水般微微顫抖。「皇上,求——」

    「你求我太多次了,怎麼總學不乖?」蘭七嘆口氣,輕舔他的唇。「求朕沒有用,你想救蘭歡唯一的辦法是那個。」他朝地上的短劍望了一眼,「只有殺了我,你才可以去救他。」

    「不!」小喜狂亂地搖頭,「小喜怎麼敢……怎麼敢……」

    「你是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畏主是天性。」蘭七嘆息,「可是你到底是誰的奴才?是我的?還是蘭歡的?難道你真忍心看著蘭歡死?」

    蘭七所說的話狠狠刺傷了他。他怎麼願意當一輩子的奴才!又何嘗願意一輩子受人欺凌踐踏?!

    「拿起那把劍,從這里刺進去。」蘭七拉開長袍,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膚,用小喜冰冷的手用力壓在心髒的位置上,誘惑地低語︰「劍很利,一下子就死了,不痛的。殺人償命,我殺了那麼多人,死得其所。」

    「不……不,我不能!」小喜終于掙脫他的掌握,抖個不停地後退,直到抵住牆,再無路可退。

    蘭七卻不願放過他,他緩緩地逼近,衣衫褪至腰部,露出光潔的上半身,披著發,有著妖異的艷色。

    凝望著小喜狂亂的臉,他眼底閃過一絲惱恨,微微眯起眼。「難道你一點都不恨我?這些年來你替我暖床、受我欺壓凌辱毆打,難道連一點點恨也沒有?難道……你當真愛著朕?」

    小喜立刻搖頭。「我沒有!沒有!」

    為什麼他的心會抽痛呢?誰會愛上像他這樣的惡魔?尤其在那樣不堪被凌辱之後?蘭七微微彎起唇。「那你為什麼不殺我?你不想救蘭歡?難道他不是這世上你最喜歡的人嗎?」

    「他是。歡帝陛下是小喜這輩子最喜歡的人。」小喜喃喃自語地說著,木然地落下淚來。「小喜不懂,為什麼要救歡帝陛下,就得殺你呢?」

    「因為朕想死又不想自殺!」蘭七終于失去耐性,將短劍塞進他手里。「廢話少說!快動手!」

    小喜突然一怔,好似懂了什麼。

    蘭七想死在他手里,他明明病得那麼重,明明就快死了,即便自己不動手,他也會死,可能多拖個幾日罷了,但他偏要他來殺他,為什麼?

    因為蘭七總舍不得放棄自己的惡趣味,他非要把東西弄髒,要他染上他的血,要他一輩子背負弒主的惡名。

    這世上真的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嗎?這宮里真的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別的路了?跟在蘭歡身邊,小喜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蘭歡是個明主,他所執輩的天下一定不是那種人吃人的世界,可是……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沒辦法讓他安生。

    愈是干淨漂亮的東西,他就愈要破壞,愈要弄髒弄爛!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愛他,他必得要坐實了那令人憎恨的位置,不然他根本無法自處!

    他沒辦法愛他,但也沒辦法恨他,他不要變成蘭七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他一輩子都是太監、一輩子都是奴才,但他始終要保有自己的本心,想在陽光底下好好地活下去。

    「七王爺……」

    蘭七倏然眯起眼。「你叫朕什麼?」

    「七王爺。」看著他,小喜覺得自己終于舒心快意了一回,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你不是我的陛下,請恕小喜無禮了!」小喜說著,猛然朝蘭七撞過去!

    蘭七原本就已經毒氣攻心,哪里還有多余的力氣抵擋?更何況他根本沒想到小喜有膽子反撲。他就該乖乖听話,一刀戳進他胸口讓他斃命!

    但他沒有。小喜一把扯下蘭七身上寬大的袍子,三兩下將他捆個扎實,還怕自己打包的功力不夠好,連自己身上的袍子也扯下來,用短劍割成布條,從頭到尾再捆一次。

    「丁喜!」蘭七怒吼。

    「欸,奴才在……」終于完成之後,他喘息著,波瀾不驚、眉目柔和地看著蘭七,然後在他嘴里塞了一團布,拍拍他的臉,什麼話也沒說,提著劍轉身沖了出去。

    這龍椅,不太好坐。

    宮百齡狐疑地挪了挪身子,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好像……有點癢?

    沒想到天底下最尊貴的椅子坐起來卻是這般滋味,宮百齡作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死在一把椅子上頭。

    誰會想到俊帝竟然在龍椅上下毒!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干這種下流的事。可他偏偏就是干了,這張椅子無論下一個是誰坐,都得死。

    饒是宮百齡智計百出,饒是他武功如何蓋世絕倫都沒想到,這把龍椅被下了毒,錦團下擺了幾根細如牛毛的針,他一坐上去,那針便無聲無息刺入體內,隨著氣息流轉,未幾已經入了心脈。

    只不過幾個呼吸間的事,待他驚覺不對,想要運功抗毒已經是來不及了。只見他口中荷荷作響,喉結上下不住滾動,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雙眼瞪得有如銅鈴,驚詫、後悔、死不瞑目!

    殿中南都百鬼被這變化驚得不知所措!一刻前才高呼萬歲,一刻後萬歲就橫尸殿頭,頓時慌亂起來。

    蘭歡就在此時抱著已無氣息的呼延真踏入朝陽殿。

    他去過了太醫院,里頭半個人也沒有,不要說御醫康厚德不在,根本連個醫童也沒有了。

    听說真龍天子的朝陽殿乃天下正氣之所聚,可以闢易妖邪百毒,但一看到宮百齡那七孔流血、猙獰慘絕的死狀就知道,闢易妖邪百毒什麼的,絕對是子虛烏有了。

    他又錯了,方才就該直奔霍桑的大營,把那兩個南都妖女千刀萬剮才是。這一生,他錯了又錯,錯了又錯,層層疊疊,算都算不清了。

    那一年他想帶著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實意要私奔,並非說笑。

    他哪里不知道呼延恪絕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當時他再過一個月就要親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遠分離的時刻,可是呼延真當時年紀實在還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帳幾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樣的鐵石心腸,有父皇指婚,遠在狼帳他又鞭長莫及,那他心愛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嗎?

    至于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誰稀罕呢,錯只錯在他沒跟皇叔說清楚,如果他早點說,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麼一天說清楚,或者早一天帶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了。

    又像幾年前,他在御街上發現了傻大福還活著,當時就該一把撈起她,頭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糾纏,不要想著報仇、不要想著如何周全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麼?她死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周全?

    抱著呼延真的尸首,蘭歡慢慢往玉階的方向走著,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里有什麼東西粉碎了,正一點一滴緩緩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樣漆黑,散發著一股絕然的死氣,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認得這個龍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經好些年了,听說已經娶了宮千水,是仙城派往後的繼承人——如果只是繼承仙城派,那倒也還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宮百齡的位置,連這天下也繼承了呢?

    那張坐上去會死人的龍椅此刻看起來依舊光芒萬丈,畢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誰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不是?

    于是他們紛紛解決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紛紛搶上想奪了龍天運的人頭!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龍椅之上,這天下便真能穩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們也知道龍天運武功高強,但那畢竟是一個人,武功再怎麼高強也有限,怎可能敵上百人的圍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個修羅。

    一個對死毫無概念,對人命毫不介懷的修羅。

    那不是上百人圍殺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屠殺了上百人。

    小喜提著劍奔進朝陽殿那一刻所見的正是這樣一個尸橫遍野的慘狀,他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這滿地的尸骸!

    蘭歡正將一個人釘在柱子上,極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楮從烏黑的長發里緩緩地勾出來,讓小喜的心咚地一聲往下沉!

    這眼神他熟悉……這眼神,他總是在蘭七的臉上看見,那幾乎是不屬于人的殘酷冷血,那是帶著歡暢的死意,來自地獄的眼神。

    即使她的動作夠快,也只來得及握住宮千歲往下狠刺的刀刃。鮮血嘴地自她手上噴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幾乎立刻切斷她的手掌。

    宮千歲傻住!她沒想到姊姊會用這種方式來阻止她,她嚇得連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斷宮千水的手掌。

    帳篷外搶進一條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氣,她們都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將她將斷的手掌包起,同時咆哮︰「快叫軍醫過來!」

    宮千水臉上痛出了一層薄埂的冷汗。「我沒事,不要緊,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張粗獷剛毅的臉登時變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象此刻的蘭歡會是如何模樣。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遲了。」

    宮千歲掩著唇,驚懼地看著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為了你的一點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著宮千水,雙眸冷冷地看著宮千歲。

    「我才不是、才不會——」

    「會。」霍桑凜冽地打斷她。「你最好祈禱胡真沒死,要不然整個南都給她陪葬都還怕不夠。」他哀慟而憐惜地看著宮千水,雖然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然而他又怎麼忍心看她去死?

    「還沒。血術的最後一個步驟還沒有完成,她可能不會……」宮千水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說著,但見霍桑臉上的悲傷,她的話聲戛然而止。

    在宮千歲動手的那一剎那,整個南都的命運便已經傾覆,再也沒有回返的機會了。她嗚咽一聲,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熱淚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對他心愛的人下手。」霍桑嘆息似地說著,「這世上從此,是再也沒有南都仙城了。」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宮千歲腦袋里轟然一聲,這才終于明白這些年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來龍天運不僅僅是南都仙城的一個護法,難怪爹爹願意將姊姊嫁給他,原來他竟然是天子!

    她慘然一笑,轉身沖出了帳篷。

    「千歲——」

    「讓她去。」霍桑緊緊擁住宮千水,心中無限唏噓。宮千歲去了才好,她做出這種事,蘭歡是絕對容不下她了,留在宮千水身邊只是徒增傷心而已,還不如遠遠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過宮千水為她心傷。

    宮千水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猛地推開了霍桑,喘息著起身。「她是我妹妹,無論做了怎樣的錯事也還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宮千水淒然一笑。「今生無緣,惟願來生……」

    霍桑卻是虎軀一震,雙眼烏沉沉地看著她。

    這意思是說她對他亦非無情?意思是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本他是打算這些事結束之後給她一紙和離書,放了她去,然而她卻說「惟願來生」?

    霍桑鐵臂一展,在她離去前將她緊緊箍回懷里深深擁抱,沙啞地低語︰「我不要來生,就今生吧。無論任何事,我都與你一起承擔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陽殿玉階上那聲息全無的儷影,不由得紅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來他在宮里須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為殿下看守護持的小胡公子,無論如何都不讓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貴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無聲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雖然蘭歡早已登基稱帝,但小喜總還是喜歡稱他為「殿下」;沒人的時候一定不稱他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愛的殿下。

    蘭歡慢慢放下手中的無垢,那劍如今是已經毀了,一口氣斬殺了百多人,無瑕的劍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嗚咽著,強忍滿心的悲痛。他何嘗不知道蘭歡如今什麼都听不進了,他眼里甚至沒有認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遇神殺神、遇佛弒佛,六親不認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討厭血的。」他輕輕說著,靠近蘭歡,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劍放下。「小胡公子最是愛潔,這麼多血,他看了會不高興的。」

    她不高興又怎麼會讓他抱著呢?

    蘭歡木然的眼神動了動,終于松了手,任那名劍摔在地上,當啷一聲斷成兩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幾聲,讓宮內還留著的太監內侍都來幫忙,又忙著奔回來,用袍子輕輕擦拭他的手,哀慟得連嘴唇都在顫抖。

    蘭歡卻只是重新坐下來抱著胡真的尸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滿殿的尸山血海都與他無關,像是這整個世間也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臉上。整顆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隨著呼延真而去,身體卻還是有著自己的意識,知道要哭,知道用淚水來洗滌傷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跟著流淚。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蘭歡對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呼延真睜開眼楮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是沒有了三魂七魄卻還能流淚的蘭歡,他那木然死絕的模樣教她哀慟欲恆,知道他定會傷心,但哪里知道卻是這樣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樣。

    她身上還痛得很,說不出話來,費盡了力氣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蘭歡低頭凝視著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淒然地笑了起來。瞧,他終于還是瘋了,連幻覺都生出來了。

    但這幻覺卻是如此生動,看那清澈靈動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瑩瑩水光,就算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只盼這幻覺永遠都不要離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這樣瘋下去,千萬不要醒過來。

    再一次醒過來,她已經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卻還安安靜靜的,彷佛夢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望著四周熟悉無比的擺設。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時的屋子里,但這怎麼可能?莫說御史大夫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大火吞噬,幾個月前這里還被南都仙城派的人買下來,拆個一干二淨,連片破瓦都沒留下。

    難道過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會不會她現在起身,走出門去,娘親還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著她?

    她蹙起眉,將自己的手拿出來看,分明是已經長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驀地,一雙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溫暖無比,依戀地摩挲著她。

    呼延真略略艱難地回頭,毫不意外地看進蘭歡那黑黝黝的眼里。

    他看起來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臉色焦黃,胡渣都冒出來了,而且……而且他為什麼會躺在她的床上?

    「噓。」看出她的震驚,蘭歡低笑一聲,用力將她擁入懷,聲音低啞干澀︰「讓我留下……不然我會死的,分分都要進來確認你還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話里的酸澀恐懼讓呼延真啞然。她知道,這次真是嚇壞了他,腦海里浮現當時他那死絕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軟,只得輕輕地嗯了一聲。

    蘭歡縮緊了雙臂,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呼延真深深嘆息一聲,難得乖巧地依偎著他。「我在呢,永遠都在。」往後不管是什麼樣的身分,她總是會在的。雖然爹爹一定會對她的決定很生氣,但恐怕躲不得肯定得不孝一回了。

    「這是保證?」

    呼延真微微地笑了。一旦打定主意,心頭便寬松了,靠在他結實的身子上,覺得無比安心自在。「是啊,保證……」

    她睡著了,畢竟失血太多,身子骨還很虛弱,話還沒說完便又沉沉睡去。

    他低頭,凝視著懷里呼延真那羸弱蒼白的容顏,終于得到她的保證卻覺得不夠,永遠都不夠。

    不管是怎樣的萬一,可能只要稍微有點苗頭都得立即掐熄殲滅了才好。

    這是怎樣的感情啊?就恨不得能將她嵌進心里,無時無刻帶著走才能安心,這麼變態,連他自己都無能為力啊!

    永京秋涼朝陽宮

    朝陽殿外她手持玉笏,羅列于文武百官之間,正由黃門內侍領著緩緩踏入宮門內。

    緋紅雲紋官袍依舊,官餃依然是從四品的中書侍郎,只不過名字改回呼延真。

    悄悄抬眼望向四周的百官同僚,這可能是金璧皇朝開朝以來,武官到得最齊全的一次,幾乎各路軍隊的統領、將軍、副將等等全都來了。據說最後包圍永京城「勤王」的軍隊竟然將近二十萬人!

    要知道,雖然金璧皇朝號稱擁有百萬雄師,然全中土的兵將總數加起來也不過八十萬,也難怪如今殿上一片鐵甲森然,燦得人睜不開眼楮。

    連那五只傻鬼都換上戰甲,竟也全是一派威武模樣,若不是他們那甕聲怪氣跟那橫眉豎眼的怪模樣,她還真認不出來。

    相較之下文官卻是少得可憐。因著某種不可說的原因,滿朝文官死的死逃的逃,人數嚴重銳減。

    嗯……那「不可說」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呼延真蹙眉思索。

    此刻朝陽殿內金碧輝煌,文武百官華服禮袍,冠帶束腰,一應全,只見他們分班而列,儀容壯盛。未幾,殿口一人身著赤玄九龍金袞緩步而來,他步態雍容,眉目俊朗,可不正是那天下第一尊貴的蘭歡。

    只這樣垂眸望著他,內心便騷動不已,可疑的霞紅飛染,她的頭只得垂得更低。

    彷佛意識到她的目光,蘭歡緩步走到她面前,居然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呼延真。」

    她的心突地一跳,連忙將目光釘死在他腳上。咦?何以他今日穿的卻是赤玄龍靴而不是金龍履呢?

    「呼延真?」

    「咳,臣在。」

    然後他伸出手。

    呃?這個伸手的意思是?

    沒等她會意過來,蘭歡低笑一聲,握住她的手,將她拖到身側並肩。

    周遭百官是一片抽氣竊語聲,她敢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那五只傻鬼壓低的轟笑。

    「你干什麼?」呼延真又羞又窘,使勁扯了兩下,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咬牙低聲︰「陛下!」

    蘭歡居然噗哧一聲,斜睨她一眼低聲道︰「這會兒我又成了陛下了,你不該學十三,乖一點。」

    瞧這說的!大殿上,不稱呼他為陛下,不然該稱他什麼?

    呼延真急得直想跳腳,無奈蘭歡的力氣大得很,無論她如何使勁,竟無法撼動他的大掌分毫。如此莊嚴隆重大典,當廷與皇帝拉扯成何體統!只氣得她牙癢癢,整張臉氣鼓得跟個包子似。

    直走到玉階下,跟前便是那黑檀九龍白玉椅,蘭歡終于停下腳步,攥緊了她的手,姿態悠然。

    一名黃門內侍捧著襌讓聖旨出現,服飾莊嚴隆重,更顯他白玉般的臉妖孽無雙。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展開了裱金聖扎,聲音清亮如鳳鳴,緩緩開口頌道︰

    「天子詔諭諸臣將校︰朕在位八年,今沉痾難荷,需得閑退以仰天德。皇妹秀,得天厚望,勛德光于四海,上下神祗,罔不克順,地平天成,萬邦以乂,上應天命,下承皇恩,敬授爾位,卿等當悉力輔佐仁君,共圖天下大業。欽此,謝恩?」

    霎時間,朝陽殿上一片死寂,沉甸甸地竟沒有半點聲音。

    不遠處,蘭十三一襲九龍燦金冕袞,莊嚴神聖地出現在殿口。那一剎那,呼延真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熱淚如傾。

    蘭十三多麼美啊!她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最美麗的女人,只見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著,步履雖慢,卻堅定隆重。她曾全身盡廢,猶如活死人一般,而今她卻重新站了起來,踩著自己的步伐。站在她身側扶持著她的,正是前御史大夫,也是她的王夫呼延恪。兩個這世上她最愛的人並肩走在朝陽殿上,相互扶持,昭示著生生世世、永永遠遠。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個小娃娃,她問我︰君子,你可知何謂俠之大者?何謂俠之重者?」蘭歡靠在她耳畔輕輕地說著;此刻天下人眼里只有女帝,而他眼里卻只有他的呼延真,他的傻大福。

    「這麼多年來,我未曾忘記過這個問題。其實答案好簡單,不過仁義二字罷了,但我偏偏做不到。」他輕嘆一聲,握緊了呼延真的手,深深地凝視她含淚帶笑的眸。「因為我的心太小,除了呼延真這三個字,其它的都擺不進去了。」

    呼延真嗚咽一聲,淚眼模糊,隱約只知道他擁她人懷,愛憐地吻著她,什麼莊嚴聖典,管這朝堂上還有多少雙眼楮正痴傻地望著他們,他只堅決地繼續生平大業︰

    「呼延真,你可願嫁予我為妻?」

    金璧皇朝昌順年間,俊帝因病襌退,由皇十三公主蘭秀繼位,是為金璧皇朝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皇,稱為「秀帝」,改年號為「真運」。

    秀帝在位達三十年,亦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在位最久的帝王。

    皇公主蘭秀即位後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蘭歡為「蘭皇」,領北狼狼帳暨西北四路軍,與中土天子同高,雙帝並治,一時傳為佳話。

    然蘭皇卻沒有留在朝中,翌年開春他便與大將軍霍桑一同領軍平定了南都,真正統一了中土;在天下安定後隨即帶著妻子與部眾北返呼蘭,往後每年當中只有一個月會返回永京。

    他的妻子來頭亦是不小,是瑯琊郡郡主,秀帝的繼女,據傳與秀帝還有同門之誼,是秀帝的師妹,也是王夫呼延恪的親生女兒。

    繼秀帝之後,呼延真毫無疑問成為皇朝最富有以及最有權勢的女子。

    北返的路上……

    高大的黃馬與黑騎並肩,將隊伍遠遠拋在身後的兩人在暢快奔馳後放緩了腳步,正悠閑欣賞著田野風光。

    黃馬上依舊是少年打扮的呼延真轉著烏溜溜眸子,一臉認真地扳著手指頭︰「我是侯陀的徒弟,你是我師姐的徒弟……然後我爹是你的授業恩師又是你姑姑的丈夫……咳,這關系有點亂哪……所以認真算起來呢,我的輩分比你高,所以你該叫我——」

    「不可能。」

    「欸,你這樣很沒禮貌,侯陀的門風很講究輩分的——」

    「不可能。」

    「叫嘛!有人叫我師叔我會好開心好開心的!」

    「不、可、能!」蘭歡的俊臉居然微微泛著薄紅,什麼師叔不師叔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啊!多……多害羞!愈想愈不對,愈想,呼延真臉上那表情就愈有鬼,他猛一策馬,狂奔而去。

    「欸,你別跑啊!」呼延真慢吞吞地笑,追了上去。真不懂,他是想逃去哪啊?他們明明就同路好不好。

    突然他又掉轉馬頭奔了回來,雙眼灼灼看著她。「呼延真。」

    她的心亂跳一陣,只裝作不在意,閑閑地含笑︰「是。師佷叫我?」

    蘭歡鐵臂一振,整個人飛竄上她的大黃馬,將她攬進懷里。「真要叫?」

    咦?咦?這個……情勢好像不大對?呼延真正打算改口,哪知道他卻附在她耳畔低低地、極其曖昧地喊了聲︰「小師叔。」

    呼延真整個頭發都豎起來了,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這這這這……這真是太不像話!「你你你……」

    「我什麼?」他慢條斯理地攬著她,大手不安分地揉進她的身子里,听著她小小的、壓抑的輕呼,甜滋滋地,彷佛融化了。

    北返一路,春意正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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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大白

    呼蘭城蘭皇府

    呼延真才踏出房門就覺得腳下有問題,一股濕意,低頭一看,嗯,是大白——的尿。

    提起腳看了看,她搔搔頭。

    大白這孩子最近問題真的挺大,它已經好久不曾這樣強烈地宣示主權範圍,而且它標示的地盤範圍也好像小了點?標在她臥室是不是有點怪?最近臥室里里外外全讓大白毫不客氣地「標示」過了。

    「大白?」眼角果然看到廊下白影一閃,大白逃逸如飛。

    這小鬼!

    呼延真立刻拔腿追上去,笑罵︰「大白!你給我回來!」

    汪!

    這麼簡單利落的一聲就是大白的回答。要知道,犬隊的狗都被訓練得很好,它們平時又要追蹤又要隱匿,張嘴胡亂咆哮是絕對不行的。大白若是開了金口,那表示它的心情絕對不大美麗。

    「我看你往哪跑!」呼延真的倔性也被挑起了,運功發足急追,今天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站在房門口的蘭歡望著那一人一犬飛奔而去的背影,俊眸一縮,臉色不善地看著自己腳底下那攤水漬。

    山鬼悄悄來到他身邊,一臉苦相。「失敗了。」

    蘭歡沒好氣地橫他一眼。

    「大白對人家小姐沒興趣,那狼妞好慘,平白被大白痛毆了一頓。」山鬼嘆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頭發情的母狼,花了好多的時間讓母狼在大白身邊打轉,大白平時看起來溫吞吞,不顯山不顯水的,哪知道將它們兩個關一塊,大白突然就大顯神威了,把那頭母狼咬個半死!還好救得快,不然那頭母狼就真的要香消玉殞了!

    命苦啊!找頭相配的母狼容易嘛他們!大白那體型……

    「它不喜歡狼,它是頭狗。」

    「那……麼大的狗真的不好找啊狼主!連犬隊的其他狗狗都不敢跟大白「那個」!」

    「找不到你就自己上!」

    山鬼一愣,急得簡直哭出來。「狼主!您不能這樣對我啊!狼主!屬下知錯了!我有找到!我真的有找到啦!在藏北……狼主您听我說啊……」

    另外一邊的呼延真好不容易才在河畔逮住了大白,飛撲上去抱住它,大白抓狂地跑了小鴿個時辰才終于安靜下來。

    「欸,發什麼火呢?」躺在江畔的草地上,大白朝她露出白白的肚子。「是不是想家?想回瑯琊?可是我們以後要住在這里了呢,瑯琊一年只能回去一次……兩次好了。」

    大白哼哼著,看起來還是一臉的不高興。

    「不然三次?三次最多了,還要留時間回永京看爹娘欸。」

    大白不吭氣,用一雙楚楚可憐的哀怨大眼楮瞅著她。

    「唉,大白大白,你到底怎麼了?」呼延真苦惱地抱住府犬。「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我就不用猜啦!到底在發什麼脾氣啊?」

    趴在大白背上,遠遠地望見江畔玄袍墨靴踏著薄雪漫步而來,那頎長俊挺的身姿、雋朗無雙的臉龐讓她的小臉又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小心肝評評亂跳。欸欸,蘭歡不管什麼時候都好帥……

    而且他怎麼……嗯,好像愈來愈武勇了呢?

    那墨色的長袍幾乎裹不住他厚實的胸,袖擺下的雙臂賁張,雙腿修長而健碩,連腳步都特別沉穩有力,真真是愈來愈像——鐵匠;就像霍山上那些一身野氣的鐵匠們。

    蘭歡習武,但一直以來身子都是偏瘦的,衣服底下的肌肉結實有力,然後他平坦的小腹——嗅咦咦!想到哪里去了!

    呼延真把紅透了的臉藏進大白的毛里不敢抬頭,她的思想真是太邪惡了!大白天的,想什麼呢!

    隨著蘭歡的腳步愈來愈近,大白極度不爽地起身,朝他呲牙。

    咦?呼延真愣了一下,腦海「叮」了一聲,終于了悟,唉啊!不好。

    抬頭,蘭歡正停在三步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再靠近一步就免不了要跟大白打上一架了,但大白可以咬他,他卻不可以還手,這種架打起來實在是太憋屈。

    「呼延真。」

    「欸……」

    「大白該成親了。」

    呼延真無言地從大白身上起來,無奈地拍拍大白的頭——大白啊大白,你怎麼可以吃你爹的醋呢?你這樣娘很難替你講話的啊……

    「我幫它找了門親事,讓山鬼他們送它去吧。」

    「去哪?」

    「藏北。」

    「什麼?!那很遠欸!」

    對,很遠,最好永遠不要回來了,你這頭笨狗!你霸佔我老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就留在藏北成家立業吧!

    蘭歡不動聲色地握住呼延真的手,溫言道︰「他們打探過了,那也是名犬,出身名門,剽悍又美麗,跟大白相得益彰,萬萬不可錯過。」

    「原來是這樣啊……」呼延真有些不舍,「我知道大白最近脾氣不好,它、它那個……有領域性……」

    「當然,孩子大了嘛!所以我們得讓它成親,讓它的領域性得以圓滿。」蘭歡大方得體地應道。

    「欸,真的是這樣嗎?那好吧……」

    蘭歡回頭悄悄覷了一眼大白,唇角微微彎起一抹得意的笑,而後者正呲牙咧嘴地朝他無聲地咆哮著——

    祝你早日開枝散葉,福澤綿延啊,笨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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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寫書人的設定一二三

    ◎關于熊獒

    熊獒來自古西伯利亞,原是用來拉雪橇、狩獵的大型犬。大頭、圓臉、短毛、直立時身長超過兩米。根據紀錄,最大體型可達兩百公斤,我們的大白就有遠祖遺風,接近兩百公斤,犬隊其余的熊獒都不足一百五十公斤。

    後來整個犬隊跟著呼延真到了北狼,經由呼蘭河傳入藏北高原,才有了現代的藏獒(正經)。

    呃……以上當然是寫書人胡謅的,再怎麼拜Google大神也不會有相關的資料,所以請放棄吧XD

    ◎關于蝠人

    「蝠人」並不是呼延真發明的,讓我們來細說從頭一下——

    蝠人第一次出現,是在蘭七火燒永京的那一夜。

    「遠遠的,黑色蝠翼乘風而來,襯著她身影的,是皇城沖天而起的烈焰。」這一段說的是蘭十三。呼延真第一個看到的蝠人是蘭十三。在那個時候呼延真最喜歡也最崇拜的人是蘭十三,所以那一刻對她的視覺震撼效果是非常強的!當她有能力的時候,她最想復制的也就是那一刻的蘭十三。

    蘭十三身懷絕世武功,人家是拉著斗篷角就有飛鼠衣的滑翔效果,呼延真所招募的小迷雀們武功當然不可能那麼高,他們必定是需要穿著飛鼠衣的,所以也才會有山鬼所看到的︰呈大字形緩緩飛來、長著人臉的蝠人。

    ◎關于蘭七

    為什麼要特別提一下蘭七呢?因為私心里我是很想幫他漂白的,事實上我也真的寫了很長一段;但蘭七本人毫不領情,所以漂白文也只好隨風飛去,再不復存,只留下寥寥數語,僅能聊表寫書人的心意而已。由于蘭七的堅決,那段是連番外都不能放的,完全的灰飛煙滅。(淚)

    至于蘭七到底是生是死?最後的下落如何?嗯……我不知道。(被毆)

    欸,我還真不知道;但如果我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定會幫他撰文告知天下人,請務必相信寫書人的誠意(誠懇)。

    ◎關于傅王府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殺死蘭七母妃的是傅皇後……也就是傅王傅如誨的妹妹,傅以錚的姑姑。

    對于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妹妹,傅如誨非常的恐懼也非常的內疚。他恐懼自家正直純善的血統怎會出那麼大的毛病?又因為妹妹挑起皇室內斗死了那麼多人而感到內疚,造成他對權力看得極淡。

    本來瑯琊是傅王府的屬地,連自己屬地被剝奪賜給了十三公主蘭秀他也毫不在乎,反而傾全力扶持蘭秀,無論呼延恪有任何要求他都無條件支持(甚至包養了侯陀以及他所有的弟子們……咳)。我相信他的心情也非常確實(暴力)地傳達給了他的兒女們,後來長達三十年的「真運之治」,強大的瑯琊功不可沒。

    另外……寫書人私心很喜歡、但短命的蘭壹就是傅皇後所出。

    ◎關于南都仙城的「血術」

    宮千歲的血術沒有成功,在書里並沒有交代為什麼,實在是找不到地方可以交代,只好在此補遺。血術沒有成功雖然是因為宮千水冒著手掌被切斷的危險來阻止,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施術的人犯了一個極嚴重的錯誤︰八字錯了。

    宮千歲所得到的小胡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呼延真假造身分成為小胡公子,身分都是假的了,生辰八字又怎會是真的?若不是她在霍家莊的竹廬里留下了自己的頭發讓宮千歲得了去,那血術根本影響不了她分毫的。

    另外,蘭十三登基的翌年,蘭歡與霍桑便領軍滅了南都,原本進不了的有熊山、統一不了的南都,這次在他們聯手之下抵擋不到半個月就灰飛煙滅。霍桑沒說錯,的確世上從此便沒有了南都仙城。

    ◎關于「真運之治」

    這相當的直白了吧……雖然皇朝百姓們不明白,但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怎麼會不明白呢?蘭十三就取了她最心愛的兩個孩子的名字做為年號,雖然不斷被嘲笑這年號叫做「真走運」××年……可是她在位的那三十年實在是金璧皇朝最為輝煌昌盛的年代,所以搞不好那年號還真的取對了……(遠目)

    最後,請問蘭歡到底用雀語滴滴嘟嘟說了啥?竟惹得傻大福抓狂發威?其實蘭歡真是天縱英才,雖然是那麼多年以前學的東西,中間幾年又沒什麼機會復習,但他還是記得很清楚,只不過錯了一個字而已。

    他原本想以雀語說的那句話是︰讓我上車,寶貝。

    就錯了那麼一個字,意思就整個擰了……到底哪個字?請看官們自個兒慢慢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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