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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麼死氣沉沉又這麼門戶洞開的永京怪異得讓人恐懼。
永京人的愛錢是全中土知名的,哪可能這樣家家戶戶門戶洞開!望進去里頭,看得出有不少人家是在倉皇間離去,有些桌上還擺放著酒菜,生活起居的痕跡還很深,像是主人隨時都會進門,可又像是突然被遺棄了,透著點荒涼。
大雁樓長長的門廊上掛了一排粽子似的死尸實在夠精彩,尤其那些死尸眼楮都還會動,黑色舌頭吐得長長的,死白死白的袍子隨風晃啊蕩啊……
眼角飄過一道白影,旋即又飄了回來,哀哀地哭著,長長的頭發掩著臉,看身形倒是美麗的,如果她的腳可以貼在地上的話。
到處都是滾滾白煙,弄得整座永京跟鬼城一樣,沿途都是這種情況,剛開始真是有點怕,看到那麼多飄來飄去的東西,頭發啊、舌頭啊、血啊、內髒、斷肢遺骸之類的。可是看久了就麻痹了,實在生不出什麼恐懼感,反而很想去戳看看那些會動的斷肢到底是啥情況。
她還真的蹲下來伸手去戳。
蘭歡連忙握住她的手,指著另外一邊的街口。「那里有個斷頭的。」同時示意身後的五鬼去把周圍「處理」一下。
「欸,哪里?哪里?」
「跑了。」
呼延真沒好氣地瞪他。
他聳聳肩,攥著她的手不放,省得她又到處去亂摸;他不想讓她知道,那些真是從尸首上切下來的。
「別小看這些術法,我在南都那麼多年,也還是有很多弄不清楚的地方,不僅僅只是裝神弄鬼而已。」
「不就是迷煙……」呼延真嘟囔。
「仙城派的迷煙會讓人產生幻覺,用久了還會上癮,一般人是受不住的,因為你吃了解藥,身上又有內力可以抵抗,所以才沒感覺。」
現在迷煙市場上到底多少錢一斤?竟可以這樣不要錢的放!整座永京城欸!想到自己在霍山上居然跟仙城派用了同樣的招數,她都覺得羞恥了。
「我已經讓霍桑進城,這些東西明天早上就不會再出現。」
「可是我真的很想抓一只來看看……」呼延真到處看,說也奇怪,沒打算抓的時候好像到處都是,可真打算抓了,那些斷手斷腳斷頭的東西卻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進宮吧,你一定也很想見見你爹跟十三吧?」蘭歡微微瞥了後頭的人影一眼,淡淡地說︰「他的事情也要解決,我不喜歡他這樣跟著我們。」
他,指的是聶冬。
那天蘭歡與聶冬有了「一番長談」,半是口說,半是武談。
最後聶冬終于願意帶著他手下的夜梟們「歸降」蘭歡,但他始終對俊帝不放心,怕朝廷對夜梟們的親人下毒手,所以即便已經歸降,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要確定俊帝的旨意不再生效才能放心。
聶冬遠遠地跟在後頭,他孤寂的身影不知怎地總讓呼延真感到不舍。他又沒犯什麼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弄人,不能怨他,他會發狠打她一掌也是因為幼弟的死;事實上聶冬一直對她都很好,他們畢竟還是朋友,蘭歡真不該因為聶冬打了她一掌就這樣討厭他。
「又看什麼了?」
「嗯?」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蘭歡沒好氣地哼了聲,覺得心里泛著股醋味,酸得他牙疼,雙手捧住她的臉,轉回來,低聲呼喚︰「呼延真。」
誰叫這名字都沒問題,就他一叫,她就覺得腿軟,整個臉紅心跳。
「你你你……」
蘭歡低下頭,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鼻尖,微涼的唇輕輕覆上她的,輕輕一含。
呼延真睜大了眼楮,整個人都僵直了!
蘭歡輕輕地嘆息一聲,扶著她的臉,加深了那個吻,愛極了她這傻氣的反應。但呼延真突然悶哼一聲用力推開他!
「呼延真——」
「別過來!」她的小臉刷白,彎下腰抱住肚子,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不大對勁……」
他立刻沖過去抱住她。「你怎麼——」
腥紅色的血從她胸腹間緩緩蔓延出來,怎麼會?方才他們明明緊緊相擁著,怎麼可能她中了暗算而他卻半點事都沒有?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倒抽一口氣!
「快松手……」呼延真喘息著想推開他,「蘭歡,你別踫我……萬一……萬一……」
「你在說什麼傻話!」
「你是天子,絕對不可以……」
她的眼神渙散了一下,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點,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都覺得可以听到生命力急速流出的聲響,好像有個人在她身上挖了個大洞,這不知道是什麼邪術,萬一會傳染怎麼辦?
想到這里,她又去推他,可是蘭歡的胸膛太堅固,無論如何使勁都推不動,這真教人氣餒。其實她武功也不算太差了,只是相處的時間畢竟太少,沒能讓蘭歡知道其實她這些年有努力了。
現在,應該夠格當他的御前侍衛了吧……轉念一想還是中書侍郎好一點,可以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萬一蘭歡欺負她,她就在他的飲食里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這麼多年來的所有委屈全都要賴在他頭上,好教他怎麼還也還不清……
「呼延真!你不準睡!」蘭歡目眢盡裂,抱緊她柔軟的身體,瘋狂地往皇城的方向沖去!
「真可惜……」呼延真躺在他胸前,氣若游絲地輕輕開口︰「歡,我本來……我本來真想當你的中書侍郎的……」
她突然狠狠一縮,整個人像蝦子似地蜷起,鮮血嘩地從她身上涌出!
蘭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逼迫自己不能往下看,不能……還有救的!她不可以這樣死在他懷里!
他不能停下腳步,絕對不可以放棄,上蒼不會這樣對他的,老天爺不會……不準奪走她!要他放棄什麼都可以,真的!他已經放棄了!他明明什麼都已經放棄了!
只要她就好……把呼延真還給他就好!
蘭俊擁住他,冰涼的頰靠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這樣你懂了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有辦法阻止,因為誰都想不到啊,除了你……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蘭七輕輕地笑著,眸里水光瀲艷,無比的美麗。「眼下他應該已經進城了,說不定就在宮里,說不定只差幾步路——」
小喜轉身就想逃,但蘭俊早預料到他的動作,怎可能讓他出去;他鐵臂一勾,將小喜牢牢抱在懷里。「想去哪?」
小喜倒抽一口氣,渾身如浸冰水般微微顫抖。「皇上,求——」
「你求我太多次了,怎麼總學不乖?」蘭七嘆口氣,輕舔他的唇。「求朕沒有用,你想救蘭歡唯一的辦法是那個。」他朝地上的短劍望了一眼,「只有殺了我,你才可以去救他。」
「不!」小喜狂亂地搖頭,「小喜怎麼敢……怎麼敢……」
「你是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畏主是天性。」蘭七嘆息,「可是你到底是誰的奴才?是我的?還是蘭歡的?難道你真忍心看著蘭歡死?」
蘭七所說的話狠狠刺傷了他。他怎麼願意當一輩子的奴才!又何嘗願意一輩子受人欺凌踐踏?!
「拿起那把劍,從這里刺進去。」蘭七拉開長袍,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膚,用小喜冰冷的手用力壓在心髒的位置上,誘惑地低語︰「劍很利,一下子就死了,不痛的。殺人償命,我殺了那麼多人,死得其所。」
「不……不,我不能!」小喜終于掙脫他的掌握,抖個不停地後退,直到抵住牆,再無路可退。
蘭七卻不願放過他,他緩緩地逼近,衣衫褪至腰部,露出光潔的上半身,披著發,有著妖異的艷色。
凝望著小喜狂亂的臉,他眼底閃過一絲惱恨,微微眯起眼。「難道你一點都不恨我?這些年來你替我暖床、受我欺壓凌辱毆打,難道連一點點恨也沒有?難道……你當真愛著朕?」
小喜立刻搖頭。「我沒有!沒有!」
為什麼他的心會抽痛呢?誰會愛上像他這樣的惡魔?尤其在那樣不堪被凌辱之後?蘭七微微彎起唇。「那你為什麼不殺我?你不想救蘭歡?難道他不是這世上你最喜歡的人嗎?」
「他是。歡帝陛下是小喜這輩子最喜歡的人。」小喜喃喃自語地說著,木然地落下淚來。「小喜不懂,為什麼要救歡帝陛下,就得殺你呢?」
「因為朕想死又不想自殺!」蘭七終于失去耐性,將短劍塞進他手里。「廢話少說!快動手!」
小喜突然一怔,好似懂了什麼。
蘭七想死在他手里,他明明病得那麼重,明明就快死了,即便自己不動手,他也會死,可能多拖個幾日罷了,但他偏要他來殺他,為什麼?
因為蘭七總舍不得放棄自己的惡趣味,他非要把東西弄髒,要他染上他的血,要他一輩子背負弒主的惡名。
這世上真的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嗎?這宮里真的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別的路了?跟在蘭歡身邊,小喜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蘭歡是個明主,他所執輩的天下一定不是那種人吃人的世界,可是……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沒辦法讓他安生。
愈是干淨漂亮的東西,他就愈要破壞,愈要弄髒弄爛!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愛他,他必得要坐實了那令人憎恨的位置,不然他根本無法自處!
他沒辦法愛他,但也沒辦法恨他,他不要變成蘭七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他一輩子都是太監、一輩子都是奴才,但他始終要保有自己的本心,想在陽光底下好好地活下去。
「七王爺……」
蘭七倏然眯起眼。「你叫朕什麼?」
「七王爺。」看著他,小喜覺得自己終于舒心快意了一回,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你不是我的陛下,請恕小喜無禮了!」小喜說著,猛然朝蘭七撞過去!
蘭七原本就已經毒氣攻心,哪里還有多余的力氣抵擋?更何況他根本沒想到小喜有膽子反撲。他就該乖乖听話,一刀戳進他胸口讓他斃命!
但他沒有。小喜一把扯下蘭七身上寬大的袍子,三兩下將他捆個扎實,還怕自己打包的功力不夠好,連自己身上的袍子也扯下來,用短劍割成布條,從頭到尾再捆一次。
「丁喜!」蘭七怒吼。
「欸,奴才在……」終于完成之後,他喘息著,波瀾不驚、眉目柔和地看著蘭七,然後在他嘴里塞了一團布,拍拍他的臉,什麼話也沒說,提著劍轉身沖了出去。
這龍椅,不太好坐。
宮百齡狐疑地挪了挪身子,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好像……有點癢?
沒想到天底下最尊貴的椅子坐起來卻是這般滋味,宮百齡作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死在一把椅子上頭。
誰會想到俊帝竟然在龍椅上下毒!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干這種下流的事。可他偏偏就是干了,這張椅子無論下一個是誰坐,都得死。
饒是宮百齡智計百出,饒是他武功如何蓋世絕倫都沒想到,這把龍椅被下了毒,錦團下擺了幾根細如牛毛的針,他一坐上去,那針便無聲無息刺入體內,隨著氣息流轉,未幾已經入了心脈。
只不過幾個呼吸間的事,待他驚覺不對,想要運功抗毒已經是來不及了。只見他口中荷荷作響,喉結上下不住滾動,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雙眼瞪得有如銅鈴,驚詫、後悔、死不瞑目!
殿中南都百鬼被這變化驚得不知所措!一刻前才高呼萬歲,一刻後萬歲就橫尸殿頭,頓時慌亂起來。
蘭歡就在此時抱著已無氣息的呼延真踏入朝陽殿。
他去過了太醫院,里頭半個人也沒有,不要說御醫康厚德不在,根本連個醫童也沒有了。
听說真龍天子的朝陽殿乃天下正氣之所聚,可以闢易妖邪百毒,但一看到宮百齡那七孔流血、猙獰慘絕的死狀就知道,闢易妖邪百毒什麼的,絕對是子虛烏有了。
他又錯了,方才就該直奔霍桑的大營,把那兩個南都妖女千刀萬剮才是。這一生,他錯了又錯,錯了又錯,層層疊疊,算都算不清了。
那一年他想帶著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實意要私奔,並非說笑。
他哪里不知道呼延恪絕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當時他再過一個月就要親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遠分離的時刻,可是呼延真當時年紀實在還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帳幾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樣的鐵石心腸,有父皇指婚,遠在狼帳他又鞭長莫及,那他心愛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嗎?
至于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誰稀罕呢,錯只錯在他沒跟皇叔說清楚,如果他早點說,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麼一天說清楚,或者早一天帶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了。
又像幾年前,他在御街上發現了傻大福還活著,當時就該一把撈起她,頭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糾纏,不要想著報仇、不要想著如何周全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麼?她死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周全?
抱著呼延真的尸首,蘭歡慢慢往玉階的方向走著,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里有什麼東西粉碎了,正一點一滴緩緩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樣漆黑,散發著一股絕然的死氣,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認得這個龍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經好些年了,听說已經娶了宮千水,是仙城派往後的繼承人——如果只是繼承仙城派,那倒也還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宮百齡的位置,連這天下也繼承了呢?
那張坐上去會死人的龍椅此刻看起來依舊光芒萬丈,畢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誰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不是?
于是他們紛紛解決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紛紛搶上想奪了龍天運的人頭!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龍椅之上,這天下便真能穩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們也知道龍天運武功高強,但那畢竟是一個人,武功再怎麼高強也有限,怎可能敵上百人的圍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個修羅。
一個對死毫無概念,對人命毫不介懷的修羅。
那不是上百人圍殺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屠殺了上百人。
小喜提著劍奔進朝陽殿那一刻所見的正是這樣一個尸橫遍野的慘狀,他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這滿地的尸骸!
蘭歡正將一個人釘在柱子上,極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楮從烏黑的長發里緩緩地勾出來,讓小喜的心咚地一聲往下沉!
這眼神他熟悉……這眼神,他總是在蘭七的臉上看見,那幾乎是不屬于人的殘酷冷血,那是帶著歡暢的死意,來自地獄的眼神。
即使她的動作夠快,也只來得及握住宮千歲往下狠刺的刀刃。鮮血嘴地自她手上噴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幾乎立刻切斷她的手掌。
宮千歲傻住!她沒想到姊姊會用這種方式來阻止她,她嚇得連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斷宮千水的手掌。
帳篷外搶進一條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氣,她們都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將她將斷的手掌包起,同時咆哮︰「快叫軍醫過來!」
宮千水臉上痛出了一層薄埂的冷汗。「我沒事,不要緊,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張粗獷剛毅的臉登時變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象此刻的蘭歡會是如何模樣。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遲了。」
宮千歲掩著唇,驚懼地看著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為了你的一點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著宮千水,雙眸冷冷地看著宮千歲。
「我才不是、才不會——」
「會。」霍桑凜冽地打斷她。「你最好祈禱胡真沒死,要不然整個南都給她陪葬都還怕不夠。」他哀慟而憐惜地看著宮千水,雖然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然而他又怎麼忍心看她去死?
「還沒。血術的最後一個步驟還沒有完成,她可能不會……」宮千水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說著,但見霍桑臉上的悲傷,她的話聲戛然而止。
在宮千歲動手的那一剎那,整個南都的命運便已經傾覆,再也沒有回返的機會了。她嗚咽一聲,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熱淚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對他心愛的人下手。」霍桑嘆息似地說著,「這世上從此,是再也沒有南都仙城了。」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宮千歲腦袋里轟然一聲,這才終于明白這些年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來龍天運不僅僅是南都仙城的一個護法,難怪爹爹願意將姊姊嫁給他,原來他竟然是天子!
她慘然一笑,轉身沖出了帳篷。
「千歲——」
「讓她去。」霍桑緊緊擁住宮千水,心中無限唏噓。宮千歲去了才好,她做出這種事,蘭歡是絕對容不下她了,留在宮千水身邊只是徒增傷心而已,還不如遠遠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過宮千水為她心傷。
宮千水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猛地推開了霍桑,喘息著起身。「她是我妹妹,無論做了怎樣的錯事也還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宮千水淒然一笑。「今生無緣,惟願來生……」
霍桑卻是虎軀一震,雙眼烏沉沉地看著她。
這意思是說她對他亦非無情?意思是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本他是打算這些事結束之後給她一紙和離書,放了她去,然而她卻說「惟願來生」?
霍桑鐵臂一展,在她離去前將她緊緊箍回懷里深深擁抱,沙啞地低語︰「我不要來生,就今生吧。無論任何事,我都與你一起承擔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陽殿玉階上那聲息全無的儷影,不由得紅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來他在宮里須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為殿下看守護持的小胡公子,無論如何都不讓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貴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無聲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雖然蘭歡早已登基稱帝,但小喜總還是喜歡稱他為「殿下」;沒人的時候一定不稱他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愛的殿下。
蘭歡慢慢放下手中的無垢,那劍如今是已經毀了,一口氣斬殺了百多人,無瑕的劍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嗚咽著,強忍滿心的悲痛。他何嘗不知道蘭歡如今什麼都听不進了,他眼里甚至沒有認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遇神殺神、遇佛弒佛,六親不認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討厭血的。」他輕輕說著,靠近蘭歡,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劍放下。「小胡公子最是愛潔,這麼多血,他看了會不高興的。」
她不高興又怎麼會讓他抱著呢?
蘭歡木然的眼神動了動,終于松了手,任那名劍摔在地上,當啷一聲斷成兩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幾聲,讓宮內還留著的太監內侍都來幫忙,又忙著奔回來,用袍子輕輕擦拭他的手,哀慟得連嘴唇都在顫抖。
蘭歡卻只是重新坐下來抱著胡真的尸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滿殿的尸山血海都與他無關,像是這整個世間也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臉上。整顆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隨著呼延真而去,身體卻還是有著自己的意識,知道要哭,知道用淚水來洗滌傷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跟著流淚。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蘭歡對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呼延真睜開眼楮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是沒有了三魂七魄卻還能流淚的蘭歡,他那木然死絕的模樣教她哀慟欲恆,知道他定會傷心,但哪里知道卻是這樣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樣。
她身上還痛得很,說不出話來,費盡了力氣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蘭歡低頭凝視著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淒然地笑了起來。瞧,他終于還是瘋了,連幻覺都生出來了。
但這幻覺卻是如此生動,看那清澈靈動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瑩瑩水光,就算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只盼這幻覺永遠都不要離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這樣瘋下去,千萬不要醒過來。
再一次醒過來,她已經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卻還安安靜靜的,彷佛夢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望著四周熟悉無比的擺設。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時的屋子里,但這怎麼可能?莫說御史大夫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大火吞噬,幾個月前這里還被南都仙城派的人買下來,拆個一干二淨,連片破瓦都沒留下。
難道過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會不會她現在起身,走出門去,娘親還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著她?
她蹙起眉,將自己的手拿出來看,分明是已經長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驀地,一雙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溫暖無比,依戀地摩挲著她。
呼延真略略艱難地回頭,毫不意外地看進蘭歡那黑黝黝的眼里。
他看起來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臉色焦黃,胡渣都冒出來了,而且……而且他為什麼會躺在她的床上?
「噓。」看出她的震驚,蘭歡低笑一聲,用力將她擁入懷,聲音低啞干澀︰「讓我留下……不然我會死的,分分都要進來確認你還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話里的酸澀恐懼讓呼延真啞然。她知道,這次真是嚇壞了他,腦海里浮現當時他那死絕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軟,只得輕輕地嗯了一聲。
蘭歡縮緊了雙臂,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呼延真深深嘆息一聲,難得乖巧地依偎著他。「我在呢,永遠都在。」往後不管是什麼樣的身分,她總是會在的。雖然爹爹一定會對她的決定很生氣,但恐怕躲不得肯定得不孝一回了。
「這是保證?」
呼延真微微地笑了。一旦打定主意,心頭便寬松了,靠在他結實的身子上,覺得無比安心自在。「是啊,保證……」
她睡著了,畢竟失血太多,身子骨還很虛弱,話還沒說完便又沉沉睡去。
他低頭,凝視著懷里呼延真那羸弱蒼白的容顏,終于得到她的保證卻覺得不夠,永遠都不夠。
不管是怎樣的萬一,可能只要稍微有點苗頭都得立即掐熄殲滅了才好。
這是怎樣的感情啊?就恨不得能將她嵌進心里,無時無刻帶著走才能安心,這麼變態,連他自己都無能為力啊!
永京秋涼朝陽宮
朝陽殿外她手持玉笏,羅列于文武百官之間,正由黃門內侍領著緩緩踏入宮門內。
緋紅雲紋官袍依舊,官餃依然是從四品的中書侍郎,只不過名字改回呼延真。
悄悄抬眼望向四周的百官同僚,這可能是金璧皇朝開朝以來,武官到得最齊全的一次,幾乎各路軍隊的統領、將軍、副將等等全都來了。據說最後包圍永京城「勤王」的軍隊竟然將近二十萬人!
要知道,雖然金璧皇朝號稱擁有百萬雄師,然全中土的兵將總數加起來也不過八十萬,也難怪如今殿上一片鐵甲森然,燦得人睜不開眼楮。
連那五只傻鬼都換上戰甲,竟也全是一派威武模樣,若不是他們那甕聲怪氣跟那橫眉豎眼的怪模樣,她還真認不出來。
相較之下文官卻是少得可憐。因著某種不可說的原因,滿朝文官死的死逃的逃,人數嚴重銳減。
嗯……那「不可說」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呼延真蹙眉思索。
此刻朝陽殿內金碧輝煌,文武百官華服禮袍,冠帶束腰,一應全,只見他們分班而列,儀容壯盛。未幾,殿口一人身著赤玄九龍金袞緩步而來,他步態雍容,眉目俊朗,可不正是那天下第一尊貴的蘭歡。
只這樣垂眸望著他,內心便騷動不已,可疑的霞紅飛染,她的頭只得垂得更低。
彷佛意識到她的目光,蘭歡緩步走到她面前,居然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呼延真。」
她的心突地一跳,連忙將目光釘死在他腳上。咦?何以他今日穿的卻是赤玄龍靴而不是金龍履呢?
「呼延真?」
「咳,臣在。」
然後他伸出手。
呃?這個伸手的意思是?
沒等她會意過來,蘭歡低笑一聲,握住她的手,將她拖到身側並肩。
周遭百官是一片抽氣竊語聲,她敢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那五只傻鬼壓低的轟笑。
「你干什麼?」呼延真又羞又窘,使勁扯了兩下,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咬牙低聲︰「陛下!」
蘭歡居然噗哧一聲,斜睨她一眼低聲道︰「這會兒我又成了陛下了,你不該學十三,乖一點。」
瞧這說的!大殿上,不稱呼他為陛下,不然該稱他什麼?
呼延真急得直想跳腳,無奈蘭歡的力氣大得很,無論她如何使勁,竟無法撼動他的大掌分毫。如此莊嚴隆重大典,當廷與皇帝拉扯成何體統!只氣得她牙癢癢,整張臉氣鼓得跟個包子似。
直走到玉階下,跟前便是那黑檀九龍白玉椅,蘭歡終于停下腳步,攥緊了她的手,姿態悠然。
一名黃門內侍捧著襌讓聖旨出現,服飾莊嚴隆重,更顯他白玉般的臉妖孽無雙。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展開了裱金聖扎,聲音清亮如鳳鳴,緩緩開口頌道︰
「天子詔諭諸臣將校︰朕在位八年,今沉痾難荷,需得閑退以仰天德。皇妹秀,得天厚望,勛德光于四海,上下神祗,罔不克順,地平天成,萬邦以乂,上應天命,下承皇恩,敬授爾位,卿等當悉力輔佐仁君,共圖天下大業。欽此,謝恩?」
霎時間,朝陽殿上一片死寂,沉甸甸地竟沒有半點聲音。
不遠處,蘭十三一襲九龍燦金冕袞,莊嚴神聖地出現在殿口。那一剎那,呼延真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熱淚如傾。
蘭十三多麼美啊!她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最美麗的女人,只見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著,步履雖慢,卻堅定隆重。她曾全身盡廢,猶如活死人一般,而今她卻重新站了起來,踩著自己的步伐。站在她身側扶持著她的,正是前御史大夫,也是她的王夫呼延恪。兩個這世上她最愛的人並肩走在朝陽殿上,相互扶持,昭示著生生世世、永永遠遠。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個小娃娃,她問我︰君子,你可知何謂俠之大者?何謂俠之重者?」蘭歡靠在她耳畔輕輕地說著;此刻天下人眼里只有女帝,而他眼里卻只有他的呼延真,他的傻大福。
「這麼多年來,我未曾忘記過這個問題。其實答案好簡單,不過仁義二字罷了,但我偏偏做不到。」他輕嘆一聲,握緊了呼延真的手,深深地凝視她含淚帶笑的眸。「因為我的心太小,除了呼延真這三個字,其它的都擺不進去了。」
呼延真嗚咽一聲,淚眼模糊,隱約只知道他擁她人懷,愛憐地吻著她,什麼莊嚴聖典,管這朝堂上還有多少雙眼楮正痴傻地望著他們,他只堅決地繼續生平大業︰
「呼延真,你可願嫁予我為妻?」
金璧皇朝昌順年間,俊帝因病襌退,由皇十三公主蘭秀繼位,是為金璧皇朝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皇,稱為「秀帝」,改年號為「真運」。
秀帝在位達三十年,亦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在位最久的帝王。
皇公主蘭秀即位後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蘭歡為「蘭皇」,領北狼狼帳暨西北四路軍,與中土天子同高,雙帝並治,一時傳為佳話。
然蘭皇卻沒有留在朝中,翌年開春他便與大將軍霍桑一同領軍平定了南都,真正統一了中土;在天下安定後隨即帶著妻子與部眾北返呼蘭,往後每年當中只有一個月會返回永京。
他的妻子來頭亦是不小,是瑯琊郡郡主,秀帝的繼女,據傳與秀帝還有同門之誼,是秀帝的師妹,也是王夫呼延恪的親生女兒。
繼秀帝之後,呼延真毫無疑問成為皇朝最富有以及最有權勢的女子。
北返的路上……
高大的黃馬與黑騎並肩,將隊伍遠遠拋在身後的兩人在暢快奔馳後放緩了腳步,正悠閑欣賞著田野風光。
黃馬上依舊是少年打扮的呼延真轉著烏溜溜眸子,一臉認真地扳著手指頭︰「我是侯陀的徒弟,你是我師姐的徒弟……然後我爹是你的授業恩師又是你姑姑的丈夫……咳,這關系有點亂哪……所以認真算起來呢,我的輩分比你高,所以你該叫我——」
「不可能。」
「欸,你這樣很沒禮貌,侯陀的門風很講究輩分的——」
「不可能。」
「叫嘛!有人叫我師叔我會好開心好開心的!」
「不、可、能!」蘭歡的俊臉居然微微泛著薄紅,什麼師叔不師叔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啊!多……多害羞!愈想愈不對,愈想,呼延真臉上那表情就愈有鬼,他猛一策馬,狂奔而去。
「欸,你別跑啊!」呼延真慢吞吞地笑,追了上去。真不懂,他是想逃去哪啊?他們明明就同路好不好。
突然他又掉轉馬頭奔了回來,雙眼灼灼看著她。「呼延真。」
她的心亂跳一陣,只裝作不在意,閑閑地含笑︰「是。師佷叫我?」
蘭歡鐵臂一振,整個人飛竄上她的大黃馬,將她攬進懷里。「真要叫?」
咦?咦?這個……情勢好像不大對?呼延真正打算改口,哪知道他卻附在她耳畔低低地、極其曖昧地喊了聲︰「小師叔。」
呼延真整個頭發都豎起來了,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這這這這……這真是太不像話!「你你你……」
「我什麼?」他慢條斯理地攬著她,大手不安分地揉進她的身子里,听著她小小的、壓抑的輕呼,甜滋滋地,彷佛融化了。
北返一路,春意正濃。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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