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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挺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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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倪匡-茫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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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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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1:51 |只看該作者
茫點 五、“三條毛蟲的故事”
高田顯然不知道這一點,所以震動了一下,發出一下低呼聲。我又道︰「旨人的妹妹芳子,我也見過,她去探望她的哥哥。」

高田皺著眉,像是正在沉思著什麼,然後才道︰「酒店——他們投宿的酒店的工作人員,看到張強和尊夫人一起回來時,是凌晨一時左右。」

我「嗯」地一聲︰「從時間上看來,他們在旨人的住所並沒有耽擱多久。」

高田低嘆了一下︰「進入旨入住所的兩個人中,一定有搜尋專家,我們進入旨人的住所之際,他的住所,任何稍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經過徹底的搜查。」

我對于高田這種迂回曲折的說法方式,並不是十分欣賞,悶哼了一聲︰「當然,張強是醫生,不懂得如何去搜查一間房間。」

高田沒有再發表什麼別的意見,只是繼續道︰「他們兩人才走進酒店大堂,尊夫人就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當值的幾個酒店工作人員都覺得奇怪,他們都說,張強的神情,十分興奮,他一個人上了樓。」

我沒有插口,听高田說下去。

高田繼續道︰「酒店的夜班值班人員,交班的時間,是早上八時,所以,整個晚上發生的事,他們都可以看得到。」

我道︰「你不必向我解釋這些,只要說事實的經過好了。」

高田扭轉方向盤,轉了一個急彎之後,才繼續道︰「張強上樓之後,沒有什麼異動,而尊夫人卻一直未見回來,一直到六時四十五分左右,才看到她進入了酒店。」

他講到這里,又頓了一頓,才道︰「衛先生,尊夫人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女子,所以,酒店值班人員對她的一切,都記得十分清楚,而且一個女住客,凌晨兩點回酒店,一進大堂,立時又離去,一直到天亮才回來,這種情形不常見,是以特別惹人注目。」

我雖然心急,但是高田的說話方式是這樣,也沒有辦法可想。

高田又道︰「尊夫人回來的時候,手中提著一只方形的紙盒,有一個職員走向她,問她是不是要代勞,尊夫人拒絕了,只是走向打電話的地方,那是由大堂打向酒店房間去的電話,那位職員看了一下,她撥的房間號碼,是張強的房間。」

我「嗯」地一聲,覺得事情對白素十分不利,張強七時墜樓,而白素卻在六時四十五分左右,自大堂打電話到房間去,目的當然是想到他的房間去。

高田吸了一口氣︰「電話好像有人接听,她放下電話,就去等電梯,她進入電梯,有一個旅行團的向導,和她一起走進去。這個向導曾和她招呼,但是她並沒有什麼反應,看來神情很焦切,或是正在凝神想著什麼,根本沒有听到那向導的話。」

我倒可以立時肯定,白素一定正在凝神想著什麼,沒有听到有人向她打招呼,要不然,她決不會吝嗇一句「早安」。

高田又道︰「她在十九樓出電梯。這一層,住著一個旅行團,旅行團和行程排得很密,一早就出發,女工開始清潔房間,有兩個女工,都看見她敲張強的房間,門打開,那兩個女工,也看到了張強。」

我听到這里,陡然作了一個手勢︰「等一等,那個女工肯定開門的是張強?」

高田道︰「是,我們曾再三盤問過,那是張強。衛先生,你為何這樣問?」

我遭︰「張強從高處墜下致死,骨折筋裂,這一類的死亡,可以掩飾掉真正死亡的原因。譬如說,張強在一小時之前已被人打死了,在一小時之後再被從高處拋下來,那麼,再高明的法醫也查不也真正的死因。」

高田點著頭︰「是,我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是那兩個女工的確看到張強開門,打開門,立時和尊夫人講話,兩個女工听不懂,只覺得他講得十分急促,尊夫人進了張強的房間。」

我嘆了一聲︰「那時正確的時間是——」

高田道︰「六時五十四分。」

我有點惱怒︰「何以如此肯定?」

高田揚了一下手︰「當時,那兩個女工看到她進入張強的房間,其中一個道︰‘那麼早就來探訪男朋友了!’另一個就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啦,已經六點五十四分了。’正確的時間,就這樣肯定下來,而張強墜樓的正確時間,是六點五十六分,也就是尊夫人進入房間之後的三分鐘。」

我問︰「也是那兩個女工提供的?」

高田道︰「正是。尊夫人進入房間之後,那兩個女工又閑談了一會,她們突然听得房間之中,傳來了張強的一下驚呼聲——」

我搖頭道︰「你的說法大武斷了,那兩個女工听到的,至多只是一個男人的驚呼聲,不能肯定是張強的驚呼聲。」

高田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太講究字眼了,我又道︰「再分析得詳細一點,甚至于不一定是男人的驚呼聲,可能是一個女人假扮著男人的呼叫聲,也可能是出自錄音帶中的聲音,也有可能,那不是驚呼聲,只是一個呼叫聲,或者類似呼叫聲的聲音。」

高田給我的一番話,講奮不住眨著眼,他顯然十分不服氣,是以道︰「衛先生,你維護尊夫人的心情,我們可以明白——」

我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錯了,我不是在維護什麼人,而只是告訴你,只憑兩個人听到了一下聲響,絕對不能引申為‘張強的驚呼聲’這個判斷,高田警官,你應該對于推理學有點經驗。」

由于我相當不客氣的申斥,以致高田的臉漲得通紅,連聲道︰「是。是。是。」

他在一口氣說了幾聲︰「是」之後,停了一停,喘了兩下,才又道︰「那兩個女工,听到了……那一下……听來是男人的呼叫聲,相顧愕然。他們沒有見過尊夫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上樓,她們認為尊夫人是男住客的女朋友。女朋友一早來探訪︰男住客沒有理由發出呼叫聲來,所以那令得她驚訝莫名。」

我嘆了一聲,心中亂成一片,這兩個女工,是十分重要的證人,我只想到了這一點。

高田又道︰「正當那兩個女工錯愕之際,房間中又傳出了……一個听來像是……女子的叫聲……」

我听得高田這樣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好笑好,我揮了一下手︰「還是照你原來的方法說吧。」

可是高田卻十分認真︰「不,你說得有道理,不能太武斷。」

我只好嘆了一聲,他說話的方式本為已經不厭其詳,這樣一來,自然更加增加了敘述的緩慢。高田道︰「這一來,那兩個女工更吃驚,她們略微商議了一下,決定一個向高級人員去報告,另一個則先去敲門,如果住客見怪,就假裝來收拾房間。隨機應變,本來就是一個大酒店工作人員的起碼條件,譬如說,如果不小心進入一同房間,里面有一個女客正在換衣服,就應該——」

我忙道︰「行了。那女工拍門之後,里面反應怎樣?」

高田給我打斷了話頭,停了一停︰「女工敲門,並沒有反應,只听到房間里繼續傳出聲響,像是重物墜地,再接著,又是一個女子的呼叫聲,這時,另一個女工和一個負責十九樓的管事急急走了過來。」

高田講到這里,略頓了頓,車子駛過了一個公路的收費站,他吃力地搖下車窗,掏錢,付錢,然後駛過收費站,再搖上車窗。

我只好耐著性子等他,等他又準備開始講時,立時說道︰「你講到管事匆匆走來,講過的不必重復。」

高田道︰「因為管事匆匆走來,所以,听到玻璃破裂聲的人,一共有三個。據他們三個人說,玻璃的破裂聲十分驚人,因為玻璃相當厚,要擊破它,並不是容易的事情。這一來,管事也吃驚之極,這位管事的名字是寶田滿,他——」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名字叫什麼,無關重要。」

高田道︰「是,可是寶田滿這個人,在整件案子中,卻十分重要。」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同時,我心中在想,高田曾說張強墜樓的時間是六時五十六分,就是白素進去之後的三分鐘。那也就是說,當這個叫寶田滿的管事,听到玻璃碎裂之際,張強應該已經跳下去了。

這一切,說明在張強墜樓的時候,白素和他一起在房間中,決不能構成白素是謀殺張強的凶手的結論。我感到日本警方的推理、判斷大草率了。

可是,高田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得我目瞪口呆︰「我必須略作解釋,負責一層的管事,全是專業人員,他們都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

我攤了攤手,示意他盡量簡短。

高田道︰「所以,他們有資格配帶一把鎖匙,這把鎖匙,可以打開這一層每一間房間,而且,他們都受過訓練,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打開房間,所以——」

我听到這里,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現出了充滿歉意的神色︰「玻璃的碎裂聲一傳出來,寶田滿就立時沖向前,幾乎立刻地,他打開了門,于是,他和兩個女工都看到——」

高田又吞了一口口水,我雙手緊握著拳,手心已經冒冷汗。

高田吁了一口氣,這一次,是三個人「看到」,而不是「听到」了,所以他可以「痛快」一下︰「三個人都看到,尊夫人正在推張強出窗口,窗口的玻璃已經破了一半,張強在被尊夫人向外推去的時候,是面對著房門的,所以他——」

我陡然叫了起來︰「等一等!」

高田停止了敘述,好像是專心一志在駕車的樣子,連望也不向我望一下。

我用十分沉著的聲音說話,以表示我絕不是意氣用事,同時,也表示絕對的肯定︰「白素決不會做這種事,決不會!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高田嘆了聲,仍然不看我︰「衛先生,三個人都看到的啊。」

我道︰「我不管,就算有三萬人看到,我也是這樣說,白素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高田性格很可愛,換了別人,听得我這樣固執一定會生氣,但是他卻還十分客氣地問我︰「衛先生,是不是說那三個人全看錯了?」

我的心情苦澀之極,感到異常的干渴。高田的這個問題,我沒有法子回答,我總不能說這三個人全看錯了。

我還是不相信,我已經有了想法,如果我直接說,高田不會接受。

高田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想法,極其重要,對白素的命運有直接的影響,是以雖然我的心中焦急萬分,但還是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說他們看錯了——你有沒有听過‘三條蟲的故事’?」

高田陡然一怔,他正駕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身子一震,車子陡然向旁一歪,幾乎撞向路邊,他忙扭轉方向盤,然後,用疑惑之極的目光,望了一下︰「什麼?三條蟲的故事?」

我道︰「是的,三條蟲的故事,你沒有听過,我講給你听。」

高田的雙眉,變得緊擠在一起,喉嚨發出一下咕噥的聲音,我听不清楚他想講什麼,但可想而知,一定不會是動听的話。

我不理會他的反應怎樣。自顧自道︰「你仔細听著︰有三條蟲,成一直線向前爬行,第一條蟲說︰我後面有兩條蟲,第二條蟲說︰我前面有一條蟲,後面也有一條蟲。第三條蟲說︰我前面沒有蟲,後面也沒有蟲。第三條蟲為什麼會這樣說?」

高田呆了片刻︰「第三條蟲是盲的,看不見。」

我搖頭道︰「不對。」

高田又猜了好幾次,我都搖頭。他在十分鐘之後,嘆了一口氣︰「你說了吧,唉,這時候,來玩這種智力測驗。」

我道︰「答案其實極簡單︰第三條蟲在撤謊!」

高田「哈哈」笑了起來︰「真是——」

他立時望向我︰「你的意思是,管事和那兩個女工在撒謊?」

我吸了一口氣︰「我只是說,他們三個人,有可能為了某種原因,而在撒謊!」

本來,我也知道,要高田或是任何人,接受我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微之又微,但是我也想不到高田的反應如此之強烈。

他陡地高聲罵了起來,罵的那句話,多半就是剛才他在喉際咕噥的那個字眼。

不過,他畢竟君子,在實在忍不住的情形之下,罵了一聲之後,立時漲紅了臉︰「對不起。」

我只好苦笑︰「算了,不過,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高田道︰「請你听我繼續講下去,我還沒有講完。」

我除了眨眼之外,沒有別的可做。高田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由于張強面向著房門,所以,寶田滿管事和那兩個女工,都看到他充滿恐懼的神情,還看到他被推下去時,伸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邊緣,企圖這樣抓著,就可以不跌下去……」

雖然高田警官盡量使聲音保持冷靜,但是我可以听得出他內心激動。象實上,如果那三個目擊者沒有說謊,這種情形是冷血的謀殺,任何人講起來,都會激動。

由于高田講得這樣詳細,我心直向下沉,我仍然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但是我全身卻麻痹!

高田還在繼續︰「推張強向外的力量十分大,張強抓住了碎裂玻璃的邊緣,並沒有用處,三個人都看到了碎裂玻璃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手掌,鮮血並濺,這時,寶田管理尖叫著,向內沖進去,可是張強已經跌下去了。」

我口渴得難以忍受,每呼吸一下,喉際就像中吸進了一口火。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高田嘆了一聲︰「寶田管事說,尊夫人在那時,轉過身來。寶田管事驚呆之極,他說他再也想不到。凶手竟然會是這樣美麗高雅的一位女士。」

我嘶聲道︰「白素絕不會是凶手。」

高田苦笑道︰「衛先生你現在這樣說,我可以諒解,可是尊夫人當時所說的,卻……卻真是……唉,卻真是太……過分了。」

我呆了一呆,恬著口唇︰「她當時說了些什麼?」

高田警官把車速略為減慢了一些,說出了當時的情形。

由于那一段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用另一形式把它記述下來,可以看來更直接一點,那一段時間,只不過是幾句對話的時間而已。

當時的情形是︰寶田管事進房間,張強已經跌下去,下面已經隱約有喧嘩聲傳上來,一個女工膽子較大,跟了進來。另一個女工在門口,嚇得不住發抖。白素轉過身來,寶田一看到白素的樣子高貴優雅,呆了一呆。

白素先開口,她的樣子極其驚恐、悲痛,聲音有點失常︰「他……跳下去了。」

寶田管事十分富于正義感,一伸手,抓住一白素的手臂,又驚又怒,說道︰「凶手,是你推他下去的。」

白素的神情充滿了驚訝︰「你說什麼?」

寶田管事厲聲道︰「你推他下去,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

白素的神情,這時反倒鎮定了︰「你們全看到了?看到了什麼?」

那個進了房間的女工,這時看到寶田管事已抓住了白素,膽子更大,接口道︰「看到你推他下去。」

白素這時的神態,更是怪異,她側著頭,略想了一想︰「看到我推他下去,我並沒有推他,你們真看到了?」

性子剛強的寶田管事怒不可遏,揚起手來,想去打白素的耳光,可是白素這時,身子半轉手腕一翻,不但已掙月兌了被抓住的手臂,而且同時伸足一勾,把他勾得直向前跌出去。

寶田管事大叫,白素向外直沖,那兩個女工當然阻止不住她。

我叫了起來︰「你看,白素說了,她並沒有推他下去。」

高田苦笑道︰「這實在大過分了,三個人眼看著她……可是她卻立即否認,這……實在大過分了。或許,她當時已經神經錯亂!」

我狠狠瞪了高田一眼︰「白素當時離開酒店,後來又是怎樣找到她的?」

高田道︰「寶田管事這一跌,摔得很重,當他掙扎起身時,尊夫人已經下了樓。他叫著追了出去。」

我心中「哼」地一聲︰「那還追得到麼?當然追不到!」

白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如果她要離開,再多人也阻不住。果然,高田警官攤了攤手︰「是,追不上了,那兩個女工和寶田管事,形容她奔逃的速度像……像……一樣。」

高田並沒有說出像什麼一樣來,只是含糊地混了過去。可想而知,酒店管事加在白素身上的形容詞,不會是什麼好話,決不會是「像仙女」就是了。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雖然我絕對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但是我相信,在那三個證人的證供之下,就算集中全世界最好的律師,也難以為她洗月兌「罪

這時我只是不斷地在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事實的真相怎樣?看來,只有當見到了白素之後才會有答案,白素如果真是神經錯亂,那麼,豈不是當時的情形如何,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我已經下了一個決定,如果白素真的因為精神失常而不能提供真相,那麼我要好好去拜訪一下寶田管事和那個女工,弄清楚他們是不是聯合起來,做那「第三條蟲」。

我保持沉默,高田警官也不出聲,又經過了一個收費站,咕味著發了幾句「收費大多」之類的牢蚤。

我勉力定了定神,問︰「後來又是怎麼找到她的?」

高田警官向我望了一眼,現出一種十分奇怪的神色︰「事情相當怪,尊夫人自酒店逃走之後不久,警方人員就趕到,也立刻獲知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情形,當然立即下令,先要找到尊夫人再說,機場的駐守人員在第一時間接到通知,可是她卻沒有到機場去。」

我「哼」地一聲︰「她根本沒有做什麼!為什麼要離境。」

高田警官的脾氣已經算是夠好的了,可是這時,他忍無可忍,陡地漲紅了臉,提高了聲音︰「衛先生,你理智一點好不好?」

我立時反擊︰「你才需要理智,像你這樣,已經認定了白素是犯罪者的態度,最不理智!」

高田的臉漲得更紅︰「那麼,請問,在要什麼樣的情形下,才能確認一個人是罪犯?」

我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強詞奪理,可是我實在無法相信白素會做這種事,所以一開口,居然仍理直氣壯︰「要了解整個事實的真相。」

高田結我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陡然把車子開得飛快,令得他那輛小卒在這樣的高速下,像是要散開來。我知道他需要發泄一下,也沒阻止。過了一會,他才將車速減慢︰「我們別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了!」

我只好點頭表示同意。我明白,再爭下去,也無法令高田相信白素無辜。

高田警官的神色,恢復正常︰「當天,一直到正午十二時之前,尊夫人的行蹤,有幾個人可以提供,其中一個是一間圍棋社的女主持人,大黑英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腦中已經裝了太多日本人的名字,而日本人的名字又是那麼難記,這個大黑英子,又有什麼關系?

高田又現出奇訝的神情來︰「尊夫人的行動,真是不可思議。這位大黑英子小姐,年紀輕,又能干又美麗,她是一位著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婦,尾杉是九段棋手,在日本棋壇上,有鬼才之稱——」

我嘆了一聲︰「我知道這個人。」

高田無可奈何地道︰「對不起,我習慣了在講述一件事的時候,從頭到尾詳細他說。」

我更無可奈何︰「這樣也有好處,請說下去。」

高田想了一想,在想如何把敘述精簡,可是效果顯然不好。他續道︰「由于英子的介入,尾杉和他的妻子分居,英子住在尾杉家中,他們的關系,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尾杉最近,由于一些不幸的事,進入精神病院。」

我連連點頭,表示已經知道這些,我在想,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線,將這些人連了起來。尾杉、旨人、芳子、張強、白素,他們之間都有著聯系,可是究竟是一件什麼事,把他們貫串起來的?一無所知。

我問︰「你剛才說白素的行動不可思議,那又是什麼意思。」

高田道︰「她去找大黑英子的時間,是九時三十分,英子才到棋社,尊夫人……假冒了一家周刊記者的名義,去訪問英子。」

高田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在凶案發生之後兩小時多一點,尊夫人竟然鎮定得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太不可思議了!」

我對高田的句話表示同意︰「是的,至少我就做不到。」

高田道︰「大黑英子看到了報紙上的素描,主動和警方聯絡。據她說,一來,她和尾杉之間的事,並不怎麼值得宣揚,但是尊夫人優雅的談吐、高貴風格,卻令得她幾乎對她講了三小時。最主要的是,尾杉日常的生活,好像尊夫人對之感到特別有興趣。她們還一起進午餐之後才分手。」

我問哼了一聲︰「高田先生,你看這是一個才犯了謀殺案的人的行動?」

高田忙舉起手來︰「我們剛才已經有過協議,不再爭論這件事。」

我道︰「好,至少,她的行動很正常,那怎麼又說她精神錯亂?」

高田道︰「在英子和尊夫人分手之後,有兩小時左右,尊夫人行蹤不明,然後,在下午三時,尊夫人出現在銀座的大街上,揮舞著一根鐵棒,向每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揮擊。她打碎了超過十輛汽車的玻璃,引起了大混亂,先是有十多個路人,想阻止她,其中有幾個,還是柔道的高手,可是——」

高田的神情再度尷尬,我報以微笑,那些人想要和白素動手,豈不是自討沒趣?

高田續道︰「後來,警察趕到,尊夫人還是……還是沒有停手的跡象,警察向她包圍,她一面尖叫著,一面……後來,還是她自己突然不再動手,被警察……制伏,帶到了警局。」

我知道高田的這一段話,有點不盡真實,在替警察人員掙面子。

想起白素大鬧銀座街頭的情形,我自然想笑,但是我卻又笑不出來。因為那絕不是白素的所為,她難道是真的精神錯亂?

高田警官把車駛進了一條支路︰「就快到了。」

他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尊夫人到了警局之後,所有的動作和言語,全表示她是一個精神極不正常的人。由于她看來這樣動人,就算在發狂的時候,也引人同情,所以她被精神病院的車子載走,我們幾個同事,忍不住唏噓嘆息。」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的好評。」

高田深吸了一口氣︰「她到了精神病院。幾個醫生一致認為她極不正常,這真令我們束手無策。她身上的證件,找到了她和你的關系,所以才請你前來。」

高田講到這里,車子停下,前面是兩扇大鐵門,和一列相當高的紅磚牆。在門旁,掛著一塊招牌︰「阿波野精神病院」。

病院不但圍牆很高,門口還有警衛。高田一面下車,一面道︰「這里面病人,全是嚴重的精神病患者。」

進門,是一個相當大的院子,全是灰色的,光禿禿的水泥地,看起來單調得可以。病院是一個三層建築。窗子十分小,而且每一個窗口上,都裝有手指粗細的鐵柵。一看到這種環境,想起白素就在這樣一個小窗口後,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難過,高田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是以他又補充道︰「在這里的,都是有危險性,曾經攻擊過他人的精神病患者,所以看起來……看起來令人不很舒服。」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什麼特別表示,進了建築物,兩個警員迎上來,一個遼︰「病犯很安靜,好像沒有再發作。」

這時,一個醫生也走了過來,我忙道︰「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

我向高田警官指了指。在醫院中受羈留的疑犯不會大多,所以我想那醫生應該明白,果然,那醫生明白了我所指的「她」是什麼人,他立時現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來︰「唉,真可惜,尊夫人,唉!」

他這種神態,倒令我擔心起來,我忙道︰「她怎麼樣了?」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又有一個年紀較大的醫生走來,剛才那醫生立時對他低語幾句,又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院長。」

(年輕醫生在介紹時,說出了這個醫生的名字,但是我實在沒有心思再去記日本人的名字,所以我忘了他的名字,只好稱他為院長。)

院長也向我現出同情的神色︰「尊夫人一定受了極度的刺激。」

我急不可耐︰「我們一面走一面解釋她的病情可好?我急著要見她。」

院長答應著,我們幾個人一起向前走去,又上了樓梯,走廊的兩旁,全是病房,在白色的房間後面,不時有一些極其怪異的呼叫聲傳出來,听了令人遍體生寒。

我不是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可是這次不同,白素被關在里面,我心情之亂,無以復加。

院長一面走,二面道︰「精神病最難探索真正原因,一般所知,只是患者的腦神經,有反常的活動,因而引起患者的行為失常。尊夫人的情形,十分嚴重,她拒絕任何人接近她,她……她像曾受過柔道的訓練?」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不過更主要的是中國武術。我相信,她如果不讓人接近,那就沒有什麼人可以接近她。」

院長哺哺地道︰「怪不得,怪不得。對這種行動狂亂的病人,我們先注射強力的鎮靜劑,尊夫人完全不讓人接近,那真是沒有辦法,總算好,她看到我們護士長,突然靜了下來。」

我呆了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這時,我們大家全在樓梯上,院長停了下來,做著手勢︰「她看到任何人都攻擊,只有看到護士長,表現相當友善,甚至有笑容,護士長就勇敢地擔當起了替她注射的任務,可是旁邊有人,她就不肯,所以,我們所有的人只好全退出來,讓護士長和她單獨相對,這才完成了注射,她總算安定了下來。」

年輕的醫生補充道︰「我們決定讓她好好休息,等她自然醒過來,才進行檢查,一般來說,這種強力鎮靜劑可以令人沉靜五十小時以上。」

我不禁叫了起來︰「五十小時沉睡。」

院長忙道︰「沉睡對于一個精神病患者,可能是最佳的治療,這時……她……可能還沒有睡醒。」

在院長的敘述之中,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古怪︰白素的行動,雖然看來十足是一個瘋子,但是在某種程度下,她卻又很清醒。她為什麼對那個護士長特別表示好感?我感到這種行動,好像是有計劃的。

我皺著眉︰「我可以叫醒她?」

院長道︰「一般來說,那不容易。」

我道︰「等一會,讓我一個人進病房看她可好?說不定她醒了之後,又會襲擊人。」

院長和那年輕醫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連聲道︰「好。好。」

院長取出了另一串鎖匙來,找出其中一柄,遞給了我。又指了指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快步向前走去,一面心中在盤算,是不是有辦法,帶著白素離開這里。

因為我知道,整件事,從她和張強一起來日本開始,就透著極度的古怪,只有她獲得了自由,我和她合作,才有可能將他人的觀念挽回過來。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院長、年輕醫生、高田和兩個警員。三個人有武裝,兩個人沒有。我要對付五個人。

如果白素真是神智不清,對付五個人很困難,但是我可以挾持其中一人,使三個有武裝的人不敢妄動,那麼,院長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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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2:10 |只看該作者
茫點 六、兩個關鍵性人物
我來到了門口,定了定神,從門上的小窗子望進去,我看到白素穿著精神病院特有的那種病人衣服,蟋曲著身子,臉向牆躺著。

我用鎖匙開門,推開門,立時將門關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著,一面向病床走去,來到了病床邊上,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陡地一驚,立時又將她推得面向牆壁,心頭怦怦亂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有著典型的日本女人臉譜。

在那一霎間,我知道白素從頭到尾,有計劃地在進行著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進這間精神病院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顯然成功了!這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九成就是白素對她表示過友善的護士長。

我正想轉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緊握著,有一小角紙片,自指問露出來。我扳開那女人的手,她的和中所握的,是一張小心折疊好的紙片,上面寫著字。

門上傳來了聲音,我轉頭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臉,在門上的小窗處出現,我連忙把字條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向門口走去,打開了門。

我一開門,就道︰「我沒有法子叫得醒她,看來只好等她自然醒來。」

院長道︰「是啊,很難叫得醒。」

我又緊張又興奮。沒有向他們說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這樣計劃周詳,一定有她的目的的,讓人家遲發現,對白素來說,就有利一些。

院長十分緊張地自我手中接過鎖匙來,將房門鎖好。我一時好奇心起︰「院長,那位護士長替我妻于注射了之後不感到害怕?」

院長道︰「好像很害怕,她推開病房時,頭也不回,向前直走——進了尾杉三郎的病房。」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但是外表上卻保持著冷靜,」哦」地一聲,看來若無其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他在這里?」

院長點了點頭,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卻在狂叫︰「我知道為什麼要假裝瘋子了,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個危險的病人?」

院長道︰「是啊,他曾企圖扼死一個作家。」

我向前走去,來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從門口的小窗,向內張望,可是我卻發覺,那小窗從里面,被一幅布遮著,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這時,我不禁躊躇︰是不是應該要求院長,把這個病房的門打開來看看?如果這樣做,會不會壞了白素的事?

當我這樣考慮的時候,我想到,我至少應該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條,再作決定。我一抬頭,看到了洗手間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進了洗手間,迫不及待打開字條。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顯然白素匆忙寫下。

「理,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希望那時‘我’還沒有醒來。我沒有殺人,整個事神秘莫名,我正在盡力追查。尾杉是關鍵人物,我會把他弄出醫院去。時造旨人也是關鍵,你快回去,從他那里著手進行,不要管我,我會設法和你聯絡。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時造旨人那里調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她卻沒有提起!

我想了極短的時間,就有了決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長他們見面,我道︰「附近有沒有旅館,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將會用什麼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關鍵人物,但是我決定不去打擾白素的計劃,回去找時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隨便找一家旅館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擺月兌他,當然不在乎旅館的好壞,所以隨口答應著,高田陪著我,離開了醫院,臨走的時候,吩咐兩個警員在病房外守著。

當我和他一起上了車之後,我才知道,我實在太低估了這個身材矮小,說話又快又羅嗦的警官。才一發動車子,他就對我道︰「據我知道,還有一班飛機,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帶你離開日本!」

我陡地震動,尷尬和吃驚的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高田看來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尊夫人當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是那個倒媚的護士長。」

我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才講出了一個字來︰「是。」

高田揚了一揚眉︰「一個人,絕不可能在上午還清醒得在假冒記者,下午就變成不可藥救的瘋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嚨︰「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斷,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經錯亂,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駕車向前駛著,他的神情極為嚴肅,那表示他說的千方百計極其認真。他道︰「衛先生,那是由于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雖然張強的死,有三個目擊證人的證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樣︰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計劃地在進行著一件事,我不想破壞她的計劃。」

高田的話,真使我感到到了極點,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這個壞蛋,為什麼我下飛機時,你不對我說,害我著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個鬼臉︰「我也是直到看到你從病房中出來時輕松的表情,才肯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麼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聲,到那時候,才算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我大笑,不斷地笑著,足足笑了幾分鐘,才停了下來。

高田橫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笑,因為她推張強下去,還是有三個人看見的。」

我吸了一口氣︰「我建議你用各種方法,重新盤問那三個證人,這是白素留給我的字條,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條給他看,又翻譯給他听,講完之後,我強調︰「她說,她沒有殺人。」

高田皺起了眉,搖著頭︰「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極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範圍了。」

我道︰「是啊,所以當精神病院發現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時失蹤時,你也不必大緊張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時,通輯尊夫人歸案,是我的責任。」

他略停了一停︰「衛先生,尊夫人再能干,畢竟是一個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處理一切?」

我毫不考慮︰「絕對能。」

高田沒有再出聲,只是專心駕車,過了不多久,他車中的無線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來听了一會放下︰「死者張強,無法聯絡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個哥哥,在南極探險隊工作。」

我心中對張強的死,感到十分難過,嘆了一聲︰「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險家,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張強是精神科醫生?」

我道︰「是,那個時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會兒,嘆道︰「事情好像十分復雜。」

我大有同感︰「是,簡直大復雜了,一點頭緒也沒有?唉,我真後悔——」

我真後悔那天張強來的時候,我對他的態度,這時我想,如果我不是對他那樣,結果會不會不同?

(後來絕對證明,結果不會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沒揭開之前,我實在無法不內疚。)

我把張強來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離去的經過,詳細和高田講了一遍。高田用心听著,听完之後,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

高田道︰「我連那第三條蟲也猜不出來,當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勢是什麼意思,她是要你照鏡子?」

我搖著頭︰「當然不是。」

我在這時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啊」地一聲︰「張強和白素,進過時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們想找什麼了!」

高田向我望來,我急速地揮著手︰「時造芳子曾對我說,她哥哥曾寫信給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並沒有帶來。這些信,當然在時造旨人的住所,他們要想知道這些信中寫的是什麼。」

高田苦笑︰「為什麼他們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們不知道芳于恰好會去找旨人,他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想找芳子,芳子不在,他們才偷進去。」

高田喃喃道︰「大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後,立時去見時造旨人,白素還在日本,我一定會再回來,到時,我會將得到的資料,向你奉告。」

高田連聲道謝,等到車子又回了機場,我及時趕上了班機。

經過幾小時的飛行之後,飛機著陸,在機場大廈,我打電話給梁若水。

梁若水動听的聲音傳過來,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把噩耗告訴她。

我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在機場,才從日本回來,要立刻見你。」

梁若水像是猶豫了一下︰「好。」

她講了一個字之後,頓了一頓,又道︰「是不是有什麼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麼說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經得起任何打擊?」

我于咽了一口口水︰「還是等見了面再說好。」

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吸氣的聲音,我又道︰「你在醫院等我,我立刻就來。」

離開機場,直赴醫院,下車時,我看到梁若水在醫院門口,我急急向她走了過去,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緊抿著唇,看來她已明顯的預感到不幸,當我們兩人面對面站定之際,我故意看向別處。

梁若水低嘆了一聲,她的嘆息聲听來,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嘆息之後,她才道︰「衛先生,在電話中,我已經听出在你的聲音,含著極大的不幸,別忘記,一個精神科醫生,必須同時是心理學家。」

我仍然不直視她,盡量使我的聲音平淡,但事實上,我一開口,聲音仍然不免微微發顫︰「梁小姐,張強死了。」

當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來這個不幸的訊息之後,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態,卻並沒有我預期中的震驚,只不過她的臉色,變得更白。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站在醫院建築物前的空地上,斜陽的余暉,籠罩著她的全身。在金黃色的陽光下,她臉上的那種煞白,看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滄惘。

她仍然筆挺地站著,只是口唇在顫動,看來像要說話,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又干咽了一口口水︰「他墜樓死的,死因……十分離奇,到現在為止,一點頭緒都沒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來想立刻向她說出白素曾留下條子,說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要她帶我去見他。可是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那種淒槍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傷,覺得不應該在這時候再去打擾她,所以便暫時停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梁若水眨著眼,看來是想竭力忍住了淚,不讓淚水涌出眼楮來,接著,她抬頭向天,緩緩他說了一句話,當她第一次說那句話的時候,我沒有听清楚,但是她接著,又重復了一遍。

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說︰「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恆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這句話,佛萊茲-李斯特寫在他的「但丁交響曲」總譜上,梁若水在這時候說了出來,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極度哀痛呢?我嘆了一聲︰「放棄希望吧。你們已來到這里的人。」

我接下去的後,和梁若水剛才所說的那句話,同一來源。這時候,連我自己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頭來,向我看了一眼,又繼續抬頭向上,仿佛這樣子,眼淚就會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著,過了一會,她才道︰「看到他的尸體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後,只見到了高田,听他敘述了一切過程。本來,還準備和白素見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動計劃,沒有見到她。

張強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去要看他的尸體。直到這時,梁若水這樣問我,我也感到沒有這個必要。

我在一怔之後,道︰「沒有,我只是看到了報上的刊載,和一個警官對我的敘述。」

接著,我就把事情的經過,約略向她講述了一遍。一面說著,一面在漫無目的繞著醫院的建築物走著,看起來,我們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閑談,只怕誰也料不到我在說的事情,如此嚴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著,一點也不打斷我的話頭。倒是有一個人,阻止了我的敘述片刻。

這個人,就是那個第一次來到這家醫院,離去時踫到的那個中年人。由于我正在專心向梁若水敘述,並沒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現,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的雙手仍然虛攏著,像是手中有著什麼活的東西。滿臉企求的神色,把虛攏的雙手,伸到我的面前來,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雙手之中的什麼,我厭惡地,剛想用力推開他,兩個醫護人員就走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強拉著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時候,在叫著︰「你們看,這只蛾飛走了,它是亞洲第一次發現的新種,它飛走了,你們要負責,要負責。」

他叫得十分認真,叫到後來,簡直像是在號哭。我皺著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兩個人拉走的時候,雙手分了開來。雙手分開,自然他就認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只蛾」飛走了。

他不但在號叫,而且還不斷在掙扎著,一個醫護人員大聲道︰「別吵了,有一個人來看你,是維出納來的陳博士!」

我又好氣又好笑,上次,這個瘋子胡鬧的時候,醫護人員對他說「維也納的陳博士有信來」,他就老實了,這次,又對他說維也納的陳博士來了,看來這是令得這個瘋子安靜下來的唯一法門。

果然,那瘋子一听,立對不再掙扎,而且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跟著那兩個醫護人員走了。

我被他打擾了片刻,又繼續說下去。等到說完,我強調了一下︰「白素的神智,顯然極其清醒,她不會殺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和做過什麼。」

梁若水幾乎連想也沒想,就道︰「她當然不會殺人,絕不會。」

一听得她講得這樣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來我還怕為張強的死,令她感傷過度,也相信了張強被白素殺害,要向她解釋,那就困難得很。我心中感激之余,連聲道︰「謝謝你。」

梁若水苦澀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據你的敘述,要旁人相信她不會殺人,那大困難了。」

這個問題,我不知已想過了多少百遍,听得她這樣講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說,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所以我必須見他!」

梁若水皺了皺眉,我不等她開口,就道︰「事情已到了這地步,別再理會什麼醫院的規章了,你一定有辦法令我見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我們繞回到了醫院的門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

我心中十分緊張,白素說時造旨人是關鍵,一定有理由。可是時造旨人卻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關鍵性人物,他是不可以講得明白呢?我一面想著,一面走進了醫院的建築物。

梁若水緊跟在我的後面,經過一問會客室,听見一個人,用極其流利的德語、法語、英語混雜著在說話,他不但同時動用這三種語言,而且還夾雜著一些拉丁文。

這個人的聲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的那只「蛾」的中年瘋子。倒想不到這個瘋子的語言修養那麼好,所以不由自由,向會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個瘋子,正神采飛揚,雙手不斷揮動,興高采烈,在他的身後,是兩個醫護人員,擺了一副隨時可以把他抓起來的姿勢。

這個瘋子說話的對象,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瘦而高,看來十分有學養的年輕人,正皺著眉。

那瘋子口沫橫飛︰「陳博士,我在這里發現了——」

(他接著說出的是一個拉丁名詞,我相信就是「那只蛾」的學名。)

他繼續道︰「這是多麼偉大的發現,還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發現的略有不同,是一個新種。」

他陡然叫了起來,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里,我還以為它飛走了,看,多麼美麗的小家伙。」

他說著,向前疾走出了兩步,走向一只茶幾,到了茶幾之前,動作突然慢了起來,小心翼翼,雙手漸漸合攏,像是要從那茶幾上,去捕捉什麼東西。

我站在門口看過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幾之上,實在什麼都沒有。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我看不到有什麼。」

那瘋子叫了起來︰「你看不見?」

他叫了一聲,又像是怕自己的叫聲嚇走了那只」蛾」,立時又靜了下來,緊接著,雙手合攏,歡呼一聲︰「我捉到它了。」

他轉過身來,將雙手伸向那年輕人,那年輕人神情苦澀,目光越過了他,向他身後兩名醫護人員看去︰「看來他的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

一個醫護人員道︰「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亞洲從未見過的新種蛾。」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這時,瘋子已來到年輕人的身前︰「陳博士,你看,只要你一鑒定,我就去寫報告。」

瘋子把雙手舉到年輕人的面前,從瘋子的稱呼之中,我已經知道,那個年輕人,一定就是「維也納來的陳博士。」

那位陳博士,可能是瘋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親戚,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他如何去應付那個瘋子了,正準備繼續向前走去,只听得陳博士道︰「老洪,你,唉,真可惜,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我想——」

他講到這里,向那兩個醫護人員問︰」誰是他的主治醫生?我想找醫生談一談!」

那瘋子還在不斷地道︰「陳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開去,看到梁若水在她辦公室的門口等我,我進了她的辦公室,又听得陳博士在問︰「張強醫生不在?總得有人負責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來那個瘋子的主治醫師也是張強。想起張強年紀輕輕,不知為何死在異鄉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來到了梁若水的辦公室時,梁若水已經在打電話,和她通話的,好像是醫院的負責人,梁若水的臉色仍然蒼白,但是聲音和神情,都很鎮定,她對遭電話道︰「是的,我也是才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張醫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個,他們都不能一日沒有主治醫師的照顧。」

電話那邊講了幾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負責,不要緊,加上我原夾的病人,我辛苦一點,可以應付……會,我會……好好檢查那些病人的病歷,不必謝我,誰都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電話,停了極短的時間,吸了一口氣︰「現在,我是時造旨人的主治醫師,我們是先研究他的病歷,還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當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點頭,按下了一個鈴,進來了一個護士,梁若水囑咐道︰「請張醫生的幾個護士,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已經負責兼顧他的病人。」

那護士答應著,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釋道︰「病房的鎖匙,全在護士的手中,等他們來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辦公室中來回踱著,感到十分緊張。就在這時候,辦公室外傳來了陳博士的在聲叫嚷聲︰「張醫生不在是什麼意思?去找他回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個人解釋道︰「張醫生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上班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博士的聲音听來十分惱怒︰「難道沒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听到這里,皺了皺眉,來到辦公室的門口,陳博士和院中人爭吵的地方,就在會客室的門口,離她的辦公室相當近,梁若水一到了門口,就反手向辦公室門口所瓖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醫生,張醫生的工作,暫時由我接替,閣下有什麼事?」

這時,我也到了門口,我看到陳博士向梁若水望來,陡然怔呆了一下,想來一定是心中在驚訝,何以那麼年輕美麗的一個女郎,竟然會是精神病醫生。

然後,他的視線從梁若水的身上,轉移到了門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還有她在醫院中得到的頭餃的縮寫,那些字所代表的學歷,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個是英國愛丁堡醫學院的院士,一個是德國柏林大學的醫學博士。

陳博士看了名牌之後,雙眉略揚,神情更是訝異,向前走來,來到梁若水的面前時,已經取出了名片來︰「我姓陳,叫陳島。」

梁若水接過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陳島的頭餃倒很簡單,只印著「安普蛾類研究所」的字樣。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種縮寫字母的學餃,看來比梁若水還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揚了揚眉︰「陳博士,我很忙,有什麼事,請你直截他說!」

或許是梁若水的態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陳島的樣子有點難堪。這時候,我只是在想︰「安普蛾類研究所」這算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從來沒有听說過,蛾類,那瘋子不是堅決地認為他發現了一種新的品種麼?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發出了一下輕輕的悶哼聲。陳島向我望了過來,神色之中,殊乏友善。

很多人說我風度不好,可是這次,我風度至少比陳島好得多,他幾乎是瞪了我一眼,但是我卻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陳島又轉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員,我想帶他出院。」

那時,一個醫護人員走過來︰「梁醫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個手勢,阻止那醫護人員再說下去,「那要等我研究過洪先生的病歷之後,才能答應你。」

陳島神態高做︰「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復正常。」

梁若水揚了揚眉︰「陳博士,如果你沒有認可的精神病醫生資格,只怕你不能這樣做。精神病患者,和惡性傳染病患者一樣,對社會構成威脅,所以有法律規定他們必須接受正式醫生的治療。」

梁若水的詞鋒,十分逼人,陳島給她一番話,講得一時之間,回不了口。

梁著水看到幾個男女護士,已陸續走了過來,她作了一個手勢︰「如果你沒有別的事,對不起得很——」

陳島提高了聲音︰「洪安在你們這里幾個月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粱若水道︰「我說過,我才接手,但是我會認真研究他的病歷和考慮你的要求。你可以留下一個聯絡電話,我會通知你我的意見。」

陳島看來有點負氣,他甚至不禮貌地伸手出來,指著梁若水︰「我給你二十四小時,明天這時候,我再來這里听你考慮的結果!」

他講完了之後,神態做然地轉過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個瘋子——在一個醫護人員的陪同下,自會客室走了出來,他的雙手仍然虛攏著,陳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明天我來,一定會把你帶走。」

梁若水沒有說什麼,只是略現厭惡,接著,她就向已來到的護士說明她接著了張強的工作(她並沒有宣布張強的死訊),然後問︰「有一個病人,是日本人,叫時造旨人,他的病房鎖匙,由誰掌管。」

一個男護士應聲道;「我。」

梁若水道︰「帶我們去看他。」

男護士答應著,轉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著他,來到電梯口,搭乘電梯,到了三樓。

醫院的三樓全是病房,一條長長的走廊,雖然燈光明亮,他也給人十分陰森淒慘的感覺。

我道︰「明天,我會通知時造芳子來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輕輕地「嗯」了一聲,那男護士來到了一間病房門口,先從小窗子向內張望,用鎖匙開門︰「這個病人很安靜,他只是反覆他講那幾句話,好幾句日本話,連我也听得懂了。」

我向內看去,病房相當寬敞,布置得簡單而實用。

時造旨人坐在一張沙發上,神情木然,雙手抱著頭,他抬起頭,陡然看到了陌生人,先是一怔,然後立即道︰「你們,你們可帶了鏡子來?」

我一听得他劈頭就問我們有沒有帶鏡子來,就不禁一呆。

剎那之間,我心念電轉︰在事件不可測的事情之中,「鏡子」好像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張強和白素離去,就留下了幾面鏡子。從此開始,鏡子不斷出現,包括我至今未曾猜透內容的白素的手勢。如今這個關鍵性人物,一開口就提到鏡子,令我怦然心動。

我忙踏前一步︰「鏡子?帶來了又怎麼樣?」

時造瞪著我,還沒有開口,在我身後的那個男護士已經道︰「他一見人就問有沒有帶鏡子來,先生,別忘了他是病人!」

我惱那男護士多口,向後用力揮了揮手,示意他別說話,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

時造嘆了一聲︰「要是你有鏡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鏡子,再普通不過,一天照上幾百次不算希奇。可是時造這時,問我要鏡子照一照時的神態和語氣,就像是照鏡子是一種嚴重之極的事情。仿佛他不是向我借鏡子,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進他自己的心口!

這時,我倒真想有一面鏡子,可以借給他,可是那有男人隨身帶著鏡子的?我立時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鏡子帶著,可是梁若水搖了搖頭。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邊沒有鏡子——」

我才講了一句,時造就現出極度失望的神情來,我忙又道︰「不過替你弄幾面鏡子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時造在不由自主喘著氣︰「謝謝你,快……替我弄幾面鏡子來。」

我向那男護士作了一個手勢,可是那男護士卻站著不動,而且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我有點生氣︰「請你去弄幾面鏡子來。」

男護士看來比我更氣惱︰「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鏡子,有一次,我替他弄了超過一百面鏡子來,他還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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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2:30 |只看該作者
茫點 七、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听了這樣的話,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時造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難怪身護士不肯。時造一臉懇切盼望之色,我順口問道︰「鏡子有什麼好照的?你沒有照過鏡子?」

我只不過是隨口一間,本沒想到這一同,會問出一個關鍵性的答案來。

對造旨人語帶哭音︰「我要照鏡子,我要照遍全世界上所有的鏡子……」說到這里,他真的嗚咽了起來︰「我……想總有一面鏡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時造一面在嗚咽,一面在說話,說的話听起來,自然不免有點含糊,何況日本話講得快起來,音節和音節之間,可以說一點空隙也沒有,更不容易听得清。我雖然在實際上,已听清了他在說什麼,但是卻听不懂,只不過他的話,令我心頭之中,陡地一震。我失聲道︰「你說什麼?」

時造失神地抬起頭來︰「我是說,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鏡子之後,總有一個鏡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這本來是一個瘋子的瘋話,任何人,只要一照鏡子,就可以在鏡子之中,們自己,任何鏡子都有這個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鏡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听到他這樣說,感到了極度的震撼,那是因為由他的話,我陡然想起了白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幾個手勢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時造先生,你是說,你在照鏡子的時候,看不到自己?」

時造,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講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勢是告訴我,有人對著鏡子,可是卻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

這個謎團一下子揭開,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卻被更多的謎團所包圍。白素用手勢告訴我,有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個的自然是時造旨人,可是時造旨人是瘋子,白素為什麼要將一個瘋子的話,那麼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時造旨人說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個叫洪安的瘋子,手中明明沒有什麼,卻堅稱其中有一︰只蛾一樣。那純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錯亂之下的一種幻覺,又有什麼值得重視之處?

難道張強初來找我,就是為了時造說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當我轉念至此時,我突然又想起了時造芳子,在我和她分開時,他曾盯著我車子的倒後鏡,現也駭然欲絕的神情。

當時,我以為她一定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可是她又堅稱沒有看到什麼。現在想起來,她真的可能是什麼也看不到,包括她應該看到的鏡子中自己的身影。一個人,若是望向鏡子,鏡子之中,竟然沒有他的身影,所感到驚駭,不會低于看到任何可怖的東西。

時造芳于是不是當時忽然發現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現在倒後鏡中?如果是,那麼,她也和她哥哥一樣,神經失常?

一剎那間,我思緒亂成了一片。當然,那並不會大久,我立時自身邊取出了一只打火機來,那只打火機的機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屬面,起鏡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機平滑的一面,對準了時造旨人,一剎那問,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緊張,唯恐鏡中看不到身影,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幻覺,而他真是一個沒有身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啞然失笑,時造的臉,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機的機身上。

我道︰「看,這不是你麼?」

時造的眼楮睜得極大,盯著打火機。

這樣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時造旨人卻陡然發出了一下慘叫聲,雙手掩住了臉,轉過身去。

他在轉過身去之後,聲音嘶啞著︰「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見了。我……不見了。」

我有點啼笑皆非,那男護士悶哼一聲,神情有點幸災樂禍︰「我早已說過了,他是一個病人!」

我有點尷尬︰「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花樣?」

男護士道︰「別的倒還好,和正常人一樣。」

我想了一想︰「時造先生,你不能從鏡子中看到自己,那有什麼關系?大不了不照鏡子,你完全可以照樣工作,照樣生活,一點不受影響!」

時造轉過身來,望著我,過了半晌,他才慘笑道︰「你倒說得輕松!你……想想…一個人,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還怎麼活得下去?

我還想說什麼,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自己看得到自己。至少,沒有人看得清自己。」,時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淒慘的哭音︰「我不和你討論哲理上的問題,小姐,我說的是實際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並不是心理上看不到的。我什麼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還存在麼?還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說到後來,聲音嘶啞,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難過。、我听得他這樣說,不禁怔住,時造是一個瘋子嗎?瘋子能說出這樣的有條有理的話來?然而,如果他不是瘋子,他為什麼又堅稱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想不出其中的緣由,指著梁若水︰「時造先生,這位,會接替張醫生來照顧你。」

時造陡然震動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張醫生呢?他為什麼不理我了?」時造的神態,惶急已極,他不但急促地叫著,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搖晃著我的身子。我忙道︰「請你放手,張醫生他——」我話還沒有說完,梁若水已疾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張醫生有遠行,你放心,我會好好研究他留下來的病歷和醫治記錄,一樣照顧你——」時造旨人听著梁若水講話,他的反應,奇特到了極點,先是極度的惶急,接著,又變成了極度的驚恐,臉色煞白,張大了民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不住喘著氣。「我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奇怪,因為病人轉換醫生,絕用不著如此驚怖。

梁若水還沒有講完,時造已經叫了起來︰「不!不要換……醫生,我要張強。把他叫回來。」

梁若水柔聲道︰「時造先生,他有極重要的事,我一樣可以照料你。」

時造的神態更是焦切,他團團轉著,又毫無目的地揮著手,喘著氣︰「我不要任何醫生,只要他。你們知道什麼,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沒有精神病,我……我……只不過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沒有病。」

粱若水道︰「時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鏡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不久就會痊愈,完全恢復正常。請你——」

梁若水的話,被時造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時造陡然伸出手來,直指向梁若水,疾聲道︰「你不用騙我,是不是張強醫生遭到了什麼意外。告訴我!」

他最後的那句話,聲嘶力竭叫出來,聲音淒厲尖銳,令人駭然。

時造的一切言行,看來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見」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我本來就有點疑惑,這樣的情形,是不是應該把他當作精神病患者來處理,這時,陡然听得他這樣叫,我心里不禁又是驚駭,又是疑惑。

時造為什麼會以為張強有了意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神經過敏的胡思亂想,還是一個思想正常的人根據一些事實所作出的推斷?

剎那之間,我心中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點慌亂,被時造指著,不由自主側過臉去︰「你說什麼?意外?什麼意外……」

梁若水看來並不善于說謊,她那兩句話,听來艱澀生硬,準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時造被認為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來了。

剛才,他的臉色還只是發白,但這時,卻轉成了死灰色,顯然他的心中,驚恐、絕望,已到了極點,他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身子卻連連向後倒退。看來,他並不是想繼續指著梁若水,只是由于過度的恐懼,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來的手無法放得下來。

他連連退了幾步,才雙腿發軟地,坐倒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抱著頭,喉際發出驚怖的聲音,氣喘著,叫道︰「張醫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這時,我已從震驚中定過神來,我道︰「你為什麼肯定張醫生會遭到意外?」

時造的口唇發著抖,說不出話來,我向他走過去;又用相當嚴厲的口吻,再向他問了一遍。

時造道︰」一定的,告訴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肯定時造這樣講,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征詢她是不是把張強墜樓的事告訴時造。但是梁若水卻搖了搖頭。

我正想再追問時造,時造陡然向門外沖去,那男護士一伸手去攔他,可是卻被他一手推了開去。我立時一轉身,伸腳在他的下盤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時將他扶住。

時造叫了起來︰「放開我,讓我離開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來︰「不管你要去找準,你如果要離開,一定要醫生批準。」

時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為什麼沒有行動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個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了?」

這句話,顯然擊中了時造的要害,他剎那之間,變得十分沮喪,垂下頭來,喃喃地道︰「張強醫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個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誰,我們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請他來見你。」

時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議︰「好,你去找他,這個人,張醫生說他能幫助我,這個人的名字叫衛斯理。」

不論時造說出什麼人的名字,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鬧了半天,他要見的人竟然是我。

剎那之間,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們一進入病房,時造就向我要鏡子,再接下來發生了許多事,他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當下,我吸了一口氣︰「我就是衛斯理。」

時造陡然一呆,盯著我,隨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之中,帶著極度的憤懣︰「你是衛斯理?衛斯理,你好,我是亞歷山大大帝。」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出來,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然,我知道,他想要見衛斯理,衛斯理就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很難令人相信,實在太巧。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無法作什麼解釋,我只好又道︰「我真是衛斯理。」

誰知道時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經,也道︰「我就是亞歷山大大帝。」

梁若水皺了皺眉︰「時造先生,這位,真是衛斯理先生,他才從日本來。」

時造怔了一怔,打量著我,看來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從日本國來。」

時造的聲音忽然發起顫來︰「你……你和張醫生一起去?」

我搖頭︰「不是,我妻子和張醫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隨後去的。」

時造現出十分焦急的神情來,看他那種樣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我說,可是他又望著梁若水和那男護士,神情猶豫。我看出,他是不想別的人在場,只想對我一個人說話。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揚眉︰「太過分了,我現在是他的主治醫師。」

我道︰「現在可以不計較這些,他有話要對我講,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對他一定有幫助,是不是?」

我並不是精神病醫生,但是我卻也知道,一個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對某一人講話,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話全講出來。

我把時造稱為「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雖然時造堅稱他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這一點是極其怪異,但是撇開這一點,他實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機靈。我也隱隱可以感到他心中蘊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訴我,這可能也是白素說他是一個「關鍵人物」的原因。

果然,時造听得我這樣說,向我投了一個感激的眼色。他連那細微處都能注意到,這更證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並非瘋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話之後,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個男護士,虎視眈眈監視著時造,時造的神態卻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來到了門外,梁若水壓低了聲音,她的聲音本來就十分動人,壓低了嗓子之後,听來更有一種夢幻般的美麗︰「衛先生,時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張強發生了意外,看來,張強到日本去,為了什麼,他早已知道。」

我點頭︰「是,他心中有著大秘密——他說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見來看,那是怎麼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來說,看不到東西,是眼楮的組織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東西,傳給腦神經細胞去分辯,這是生理上的現象。但是時造什麼都看得到,單單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斷,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現象,他心理發生某種障礙,使他以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醫生立場,已經把問題說得盡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釋,我總覺得不能接受,當時,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梁若水的說法,是依據人類醫學、心理學上已知的知識分析得出,一般來說,依據這種邏輯得出的結論,被人稱為「科學的結論」。然而,這一類的結論,全然沒有想像力,也否認了人類的知識領域其實還十分狹窄的這個事實,有許多人類知識觸角還未能踫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這種態度,其實最不科學。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對她的活,並未接受,她道︰「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釋。」

我吸了一口氣︰「好,听听他怎麼說。」

梁若水道︰「我在辦公室等你。」

她推開門,把那男護士叫了出來,那男護士的神情大大不以為然,但是醫生的話,不能不听,他有點悻然地走了出來,當他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听得他咕噥著在道︰「衛斯理?衛斯理是什麼東西?」

我听得他這樣說,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輕輕勾了一下,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沒有什麼感覺,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撲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點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腳。梁若水望著我,有點責備,看來像是要責備一個頑童。我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作了一個鬼臉,走進了病房,把門關上。

我先開口︰「時造先生,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只管說!這里不會有偷听器!」

我當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絕不會有偷听器,這樣說,無非是想令得氣氛變得輕松一點。

時造听了,反應十分奇特,發出了一下苦澀之極的笑聲︰「偷听器?你真是衛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後了。」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還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不想就這個問題和他爭論,因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話要和他說,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後了,什麼先進?」

時造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過,他先嘆了一聲,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頭︰「先進的是,你在想什麼,別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來就是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現在更不明白了。頓了一頓,我才有反應︰「你是指心靈互通這種現象?」

時造大搖其頭︰「不是心靈互通,而是你在想什麼,完全不用發出聲音來表達你所想的,就已經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倒是一個偉大的發明。」

時造居然听不出我話中的諷刺意味,反倒十分肅穆地道︰「是的,偉大的發明,實在太偉大了,偉大到了整個人類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仍然在諷刺他︰「是啊,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其實,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間,不會再有欺騙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後人類的歷史要改寫了。」

時造仍然一點也听不出我在諷刺他︰「唉,如果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那倒也不成問題,人和人之間還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數人有這種能力,你想想,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時造說得十分認真;我想了一想︰「這倒很難推測,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的人,自然變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時造又嘆了一聲︰「是超人,他們是武裝的,而別人完全不設防,在有這種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任由擺布。」

我點頭道︰「算了,還是去擔憂天掉下來怎麼辦的好,不會有人有這種力量的。」

時造的神色凝重之極︰「有!」

我有點冒火,但是還盡量使我自己的語氣保持輕松︰「有?試舉一例以說明之。」

時造旨人先是緊抿著嘴,然後,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時造寫了一篇文章報導過他,惹得他大發雷霆,上門興師問罪的那個。

時造在他的文章中,開玩笑式他說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麼的能力,可是如今,卻一本正經說他真的有這種能力。這說明什麼?說明了這件事給時造的打擊十分大,他真的神經錯亂。

我感到十分氣惱,如果時造是一個瘋子,我听他的瘋話,對整個事情,能有什麼幫助?

時造看到我沒有反應,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張強起先也不相信,但後來他相信了,他說,這種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衛斯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沒回來,為什麼你沒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亂成了一片,揮著手︰「等一等,你必須從頭說起,尾杉來找你的那段經過,我知道了,不必重復。」

時造「啊」地一聲︰「芳子來了?她已經見過張強了。」

我道︰「沒有,張強到日本時,她已到這里來了。」

時造大吃一驚︰「是這樣啊!那麼,張強向誰取我要他去拿的東西?」

張強和白素曾偷進時造的住所,搜索過,目的是要取得一些東西,我早已推斷得知。但是,我卻不知道要到的是什麼,我忙問︰「那是什麼東西?」

時造吸了一口氣︰「是我研究的結果。這些資料,絕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然,他一定會把我殺掉。那些資料,全是我個人努力的發現。」

我皺著眉,時造的話,听起來雖然還十分凌亂,但是已可以理出一點眉目來。我又問︰「你發現的是什麼?」

時造壓低了聲音,顯得又緊張又神秘︰「我們普通人在想什麼,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可以知道。」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大秘密的?」

我又在「這個大秘密」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聲音,以表示我的譏諷。可是時造仍然不覺,他答︰「在我幾乎被尾杉扼死之後。」

我沒有說什麼,由得他講下去,他又道︰「我開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並沒有說什麼,何以尾杉先生會大怒?一般來說,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隱私,對方才會這樣生氣,可是我說了些什麼︰什麼地方觸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隱秘?」

我忍不住大聲道︰「沒有,你根本沒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經不正常。」

時造陡然一揚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隱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白素說的「關鍵人物」,是一個瘋子,我算是白費時間了。

我已經表現出極度的不耐煩,但是時造還在說下去︰「開始,我只不過這樣想,我自己告訴自己︰不可能,沒有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不可能。」

我悶哼了一聲,低聲道︰「你的病,倒是間歇性的。」

時造沒有听到我這句罵他的話,繼續道︰「可是,他為什麼那麼緊張,緊張到要殺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觸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說到這里,向我望來,問︰「是不是?」

我點頭,表示同意,時造顯得很高興︰「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開始去調查。查到他有一個情婦,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這時,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幾次,進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時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傳統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錢,那樣舒適的大宅,真令人羨慕。我每當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時候,只想到︰他一個人,住在那麼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嗎?他好像絕不喜歡有人接近這屋子,甚至沒有雇人打掃,據我調查所得,連大黑小姐都沒有到過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敘述最好簡潔一點。」

時造不以為然︰「正因為這一點,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麼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進行搜查。」

我不和他爭辯下去,時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發現。」

他講到這里,神情變得十分緊張,我急問︰「你發現了什麼?」

時造道︰「有一間相當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誰也不會對這樣的房間多望一眼,我進入過這間房間一次,當時就退了出來。實在因為找遍了屋子沒有發現,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進入那房間,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

時造說得十分詳細,我只耐心听著︰

時造繼續道︰「那是一張按摩椅,電動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狀的硬物會上移動的那種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詳細介紹這種按摩椅的結構。」

時造瞪了我一眼,自顧自道︰「這種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個按鈕。當時是深夜,很靜,大屋中只有我一個人,不會有人進來,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這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享受一下,當我把速度調得快一點,發現在快、中、慢三種速度之外,那個掣鈕,還可以向上移動一格,這一格是不應該有的,我試著向上移了一下——」

他講到這里,「嗖」地吸了一口氣︰「牆上突然現出一道暗門,我興奮得難以形容︰暗門開關,放在一張按摩椅的扶手下,這真是太巧妙了。」

的確,這十分巧妙,我點頭,表示同意。

時造氣息急促︰「我跳了起來,向暗門沖去,同時著亮了電筒,當我看到里面那間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什麼?」

時造一面搖著頭,一面神情極其懊喪地道︰「全是各種各樣精密的——看起來像是很精密的儀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麼,于是開始拍照——我帶著小型照相機。一直把一卷軟片全部拍完,我沒有法子知道那些儀器,究竟有什麼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氣息︰「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那些儀器有什麼作用?」

時造道︰「我無法知道,在房間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約有一公尺高,看來用硬度很高的金屬鑄成,也不知道有什麼用。當時我想,很簡單,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沖出來,找人問一問,總可以問出來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時造剛才神情懊喪,直到此際,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沒有機會去沖洗照片,我回家後,匆匆睡了一會,準備夭一亮就去沖洗,但是一清旱,雜志社的總編輯就來找我,立逼我當日就離開日本。真沒有道理好說,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當時我就告訴總編輯,我發現了尾杉的一個大秘密,只要公布出來,一定會轟動,可是他連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時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飛機場,我只好留下一張字條,請芳子去沖洗那卷軟片。」

我苦笑︰「沖洗出來之後,你沒有叫芳子把照片寄來給你?」

時造道︰「本來我是想這樣的,可是在機上,我恰好坐在一個工程師的旁邊,我把印象中那間密室中的情形告訴他,問他那是什麼,他听我描述了幾件儀器之後,肯定他說,那是一間音響實驗室或者是聲音實驗室類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寫信叫芳子保留著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給我。」

「等我到了這里之後,我還是日想夜想,在想這個問題,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過,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麼嗎?這間實驗室的裝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這種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覺得真不是滋味。在這里,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一本正經地在一個瘋子的手中,去看那只無形的蛾,現在,又一听另一個瘋子,說他發現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的大秘密。

我的樣子已經表現了極度的不耐煩,可是時造卻神情越來越嚴肅,繼續在說著︰「于是我就開始研究尾杉,發現他在每一局棋賽的取勝過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對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後,如此生氣,一定是怕我進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這種肯定的結論,準備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進一步寫成文章,衛先生,這樣的文章一發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時造說到這里,才停了下來,興奮地望著我。我也回望著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時造旨人是一個三流小作家,像他這樣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擠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結果就變成現在那樣,異想天開得變成了神經錯亂。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時造喘了好幾口氣,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日本去的時候,衣櫥打開著,有一面穿衣鏡,瓖在衣櫥門內,我收拾著衣服,每次經過鏡子前,開始還沒有太注意,只覺得鏡子里好像少了一些什麼,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鏡子前想︰究竟少了什麼呢?」

時造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實在很有資格成為個一流作家,因為再接下來,他說到如何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經過,把當時他的心境和詭異的情景,都表達得十分透徹,令我听著,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覺,可知他有相當的表達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氣喝干︰「我站在鏡子前,開始幾秒鐘,還是找不出少了什麼。你想,任何人,從小到大,只要站在鏡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鏡中的自己,這種情形,實在太突兀,令人無法接受。」

我點頭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不知道少了什麼。」

時造的聲音趨向尖銳︰「可是我立即發現,我不見了。鏡子中反映出來,房間里什麼東西都在,只有我不見了。我在哪里?我已經消失了麼?我為什麼不見了?是我根本已經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現在在活動的,根本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了?在那一剎那間,我腦中亂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著,一面拼命把我的身體靠近鏡子,可是在鏡子之中,就是沒有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我。」

我揮著手,阻止了他再說下去,因為他越說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氣轉不過來,會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斷了話頭,大口大口喘著氣,我道︰「等一等,你不必驚惶,鏡子里雖然沒有你,可是你還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時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但是我卻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體,我踫到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實的存在,為什麼不能在鏡子中反映出來。」

我忍不住斥道︰「廢話,既然你看到了,模到了,怎麼會不是真實的存在?」

時造十分悲傷地搖著頭︰「不,張醫生告訴我,一個人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如果他腦部的神經細胞作出了錯誤判斷。你看我,現在我手里拿著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楮,我的手把信號傳到了腦部,由腦部作出判斷的結果。如果我腦部判斷錯了,我的就會感到自己抓著一只兔子,或是一塊木頭,可以是任何東西。我手里握著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腦部的判斷。」

我听得不住皺眉,張強的話當然對,可是作為一位精神病醫生,他為什麼要對一個病人講這些?對一個正常的人講,也有可能引起思緒上的紊亂,何況是對一個精神病患者。

我悶哼了一「聲︰「是,在這里,就有一個病人,堅稱他捉到了一只飛蛾,其實他手里什麼也沒有。」

時造一本正經地道︰「不,只要他的腦部作出了判斷,告訴他手中有一只蛾,對他來說,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討論蛾的問題,你提及腦部判斷錯誤,腦有幾十億腦細胞,只要其中有幾個,作了錯誤判斷的話,就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

時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樣東西,當作另一樣東西。」

我立時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那麼反過來,也可以把存在變為不存在,你在鏡子中的影子不見了,只不過是你腦中的極少部分細胞起了反常的、錯誤的活動,你那麼緊張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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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2:54 |只看該作者
茫點 八、干擾腦部活動
我這種分析,很有說服力,時造听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張醫生也對我這樣說過,可是,可是我的臉變成什麼樣子了?我……究竟是不是還在!」

我大聲道︰「我可以肯定你還在。」

時造的口唇,掀動了幾下,他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來,但是我卻絕對可以肯定,他心中在說什麼,他一定是在說︰「我又怎知道你是不是看錯了?」

唉,再和他在這個問題上夾纏下去,絕不會會結果,我道︰「好,先別討論了,當時,你發現鏡中少了自己以後,怎麼樣?」

時造雙手抱著頭一會,道︰「我真是驚恐極了,大聲叫著,陡然之間,我舉起張椅子來,把鏡子砸碎,那麼大的一幅穿衣鏡,碎成了好幾十塊,變成了幾十塊小鏡子,我拼命看看,只要其中一塊小鏡子之中,能找到我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他抬頭,向我看來,神表十分悲哀,我自然知道結果,他還是看不到自己。

時造繼續說︰「于是我一面繼續叫嚷著,一面沖了出去,忍不住大叫大嚷。我听到我身邊的人都說︰這個日本人瘋了。我沒有瘋,可是我在什麼地方?我沖進了兩家鏡子店,就被警察抓住了。所有人都把我當作瘋子,在這里的日本人機構,把我送到醫院來,當作瘋子處理,幸好張醫生細心地听我敘述,和你一樣,他听我講述了一切經過。」

我在想︰張強听了他的敘述,感到事有可疑,才來找我?

張強憑什麼發現了疑點?我就無法在時造的敘述之中發現什麼疑點。

當我在轉念的時候,時造一直在揮著手,指著頭,神情變得相當憤慨︰「張醫生把我當朋友,他告訴我,幾十億細胞,哪些正常,哪些不正常,根本無法查褥出來。我同意他的判斷,不過我可以肯定,有人在害我!」

時造越說越古怪了,我瞪著他,他壓低了聲音︰「是尾杉!尾杉這家伙,通過了他密室中的那些裝置。使我看不見自己,因為他知道我會回日本去揭露他的秘密,所以他就害我。」

我嘆了一聲︰「時造先生,你完全可以成為一流的小說家。」

時造十分惱怒︰「你不信?可是張醫生卻極有興趣,我告訴他,我有那間密室的照片,還有我陸續想到的,也都寫在給芳子的信中,張醫生說這種怪異的事,只有你會相信,他向你提出,你一定會到日本去,把我的照片作證據,去對付尾杉,把這個要搗亂人類正常生活的怪物消滅掉。」

我想起張強來找我的時候,別說當時我沒有和他講話,就算听了他的敘述,至多也是一笑置之,絕下會到日本去。

時造繼續道︰「你為什麼沒有去?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唉,我知道,尾杉不會讓他的秘密暴露,張醫生其實很冒險……是不是已經遭到了意外?」

如果不是張強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離奇,這時我一定已經哈哈大笑著離去,可是事實卻正如時造所料,張強已了遭到了意外!

我想了一想︰「你難道不知道,尾杉三郎已經進了精神病院?」

時造道︰「我當然知道,那是他掩飾身份的一種做法,使人不懷疑他︰很多推理小說中,凶手都用這個方法來掩飾。」

我眨著眼,時造的話,可以說是瘋子的話,也可以說有一定道理,真是沒有法子下判斷。

照他的說法,有某一個人,通過了某種方法,可以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不但如此,而且還能通過某種方法,去破壞、影響他人的腦部組織,使被害者產生錯誤的判斷,例如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之類。

當我把時造旨人的敘述,作了一個總結,也就在這時,陡地閃過了一個念頭——張強在日本,從高處跌下致死,三個目擊證人看到白素推他下去。

我絕對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那麼,相應得到的結論,是那三個人在說謊。可是現在卻有另一個可能︰三個人沒有說謊,白素也沒有推張強下去。

那三個「看到」白素推人下去的,如果他們的腦部活動受到了干擾,作出了錯誤判斷,在他們而言,他們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根本不存在的動作,他們可以「看到」白素在行凶,而事實上白素根本沒有行凶。

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跳得十分劇烈。

是不是真有這個可能?

當然,要警方和法院,接受這樣的解釋,那極困難,但關鍵在于︰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我又進一步想到,如果真有這個可能,張強為什麼要跳樓?是不是張強的腦部活動也受了干擾,使他自己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來?

我不禁遍體生寒︰這實在可怕到了難想像!

干擾他人腦部活動,使他人做根本不願意做的事,並不是幻想,精通催眠術的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催眠術是被公認有極高超的腦部活動干擾的功效,不過,也並不造成任何可怕的事實。因為施術者要通過相當復雜和程度,才能成功。

時造的設想,卻大大相同,那等于是有人能干擾、控制他人的腦部活動。

這種能力如果存在,人類的生活,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

我也明白了何以張強會比我容易接受時造的話,因為催眠術正被廣泛地應用在醫學上,特別是心理治療。張強是一個精神病科醫生,他一定精通催眠術,所以也知道干擾、控制腦部活動的可能性,當然比較容易接受時造的假設。

我迅速地轉著念,心頭的駭然,也越來越甚。時造壓低了聲音︰「尾杉是首惡,他是一個科學怪人,一定要把他消滅掉。」

我一听得時造這樣講,心中不禁凜然——白素在日本,對付尾杉,如果尾杉真有這樣的能力,白素的處境,豈不是危險到了極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時造先生,我……相信了你的推測,這十分嚴重。照我看,你在這里相當安全,暫時不要離開。」

時造極其高興︰「是的,張醫生也那麼說。」

我把「張強在日本已經意外死亡」這句話,在喉間打了一個轉,又咽了下去,我實在不忍把這個壞消息告訴時造,我道︰「我立刻再趕回日本去。」

時造緊握著我的手︰「希望你成功,張醫生曾告訴我,你會成功,你從來沒有失敗過。」

我只好苦笑著,時造又道︰「芳子來了?我想見見她,她……不要也受了尾杉的害……才好。」

看到時造提起芳子,神情和語氣這樣關切,我心中陡地一動,想起她曾在我車了旁邊,在車子的倒後鏡中,有過怪異的動作,極有可能,她也因為腦部受了干擾而看不到自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的處境也十分危險!我忙道︰「時造先生!芳子……你最好別對芳子提起什麼,免得使她也有危險。」

時造皺著眉,握著拳︰「如果尾杉膽敢害芳子,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勸他在這里等待我的消息,就轉身走了出去。

和時造的那一番談話,竟會得出這樣驚人的結論,事先萬萬想不到。我出了病房,有天旋地轉之感。定了定神,看到了那男護士站在走廊中,一見到了我,就道︰「梁醫生在辦公室。」

我走進梁若水辦公室,看到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厚疊病歷報告,我走了進去,她連頭都不抬,只是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會下來。

我拿起她已經看過的病歷,隨便翻了一下,那是張強所作的有關時造旨人的病歷報告。我只看了幾頁,梁若水就已經全看看完了,她抬起頭來,和我互望著,她的神情奇異而茫然,我相信我的神情,也是一樣,因為我們都接觸到了一件奇幻莫測的事。

我雖然只看了兩頁病歷報告,已可以知道,張強在報告上,記下了時造對他的敘述和他自己的意見,那也就是說,已看完了全部報告的梁若水,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梁若水先打破沉寂︰「時造……他對你全說了?」

我吸了一口氣︰「是,同樣的話,張強也听過。他的結論怎樣?我和時造達成的結論是——」

我把某種人有某種力量,可以干擾、控制他人腦部活動的這種想法,說了一遍。梁若水道︰「張強的看法,和你們相同。而且,他還說那決不是幻想,絕對有這個可能。從催眠術的觀點來看,那還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我當然不能同意這樣的結論,我道︰「不困難?」

梁若水道︰「他的意思,在理論上來說,並不困難,人腦部的活動,會放射出能量,既然有能量,在理論上來說,就可以被接收,也可以受干擾。張強精通催眠術,他曾利用過催眠術,使病人說出深藏在心中的話。」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可是……如果尾杉是元凶,他怎能隔得那麼遠,來對他入進行干擾?」

梁若水嘆了一聲︰「這就要進一一步去追查了!」

我站了起來︰「我立刻回日本,你去和芳于聯絡一下,事情……」我苦笑︰「事情真是——真是……」

我竟然想不出用什麼形容詞來形容,只好揮著手,不再講下去。

梁若水緩緩地道︰「事情大詭異,人的全部活動,都由腦部活動伸延開來,腦部的活動決定一切,虛幻和實在的事,都靠腦部活動來決定,有許多藥物,可以使人把實的事變成虛幻,把虛幻的事變成實在。」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梁若水想說明什麼。只好靜靜地听著。

梁若水有點淒然地笑了一下︰「人腦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可是卻又弱得可憐,一點藥物,就可以改變它的活動,有一種很普通的迷幻藥,就會使服食了的人,產生種種如真的感覺,他感到自己會飛了,就會從高空向下躍去。」

我怔了一怔︰「張強怎麼會去服食那種藥物?」

梁若水道︰「他當然不會,我的意思是,人腦十分脆弱,只要有極微的干擾,就無法分得清真實和虛幻,可是偏偏真實和虛幻,完全決定于腦子的活動。」

我沒有別的活可說,梁若水指出了人類最脆弱的一環,而這一環,如果給某些人以某種力量躁縱掌握了,那是無法想下去的可怕。

我呆了一會,才道︰「我和白素見面之後,會盡力而為。」

梁若水低嘆了一聲,視線移向那幅題為「茫點」的畫,怔怔地看著,也不知道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我默然走了出去,赴機場之前,我先到家里去轉一轉,老蔡打開門,我就看到有人睡在沙發上,一見我就坐了起來,是江樓月。

江樓月大聲說道︰「終于等到你了!」

我根本沒有任何時間和他說話,我回來的目的,是想知道自素是不是曾打過電話給我。所以我連看都不向他看一眼,逕自向樓上走去,一面道︰「你等我干什麼?我好像並沒有欠你錢。」

江樓月十分委屈地叫了起來︰「衛斯理,問問你的管家,我等你多久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向樓上走去,隨口道︰「多久?」

江月樓叫著︰「三十多個小時了。」

我呆了一呆,江樓月本身,也不是很空閑,如果他等了我那麼久,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極重要的事。

我仍然不停步,只是伸手向後面招了招,示意他跟我上來。

到了書房門口,江樓月一把抓住了我︰「走,快跟我走。」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發神經病了,上哪兒去?」

江樓月道︰「美國,為了你,道吉爾博士快發神經病倒是真的,你立刻去見他,這是博士說的。」

哦,博士,道吉爾博士,負責太空實驗,我簡直已把他忘記了!

我推開書房門,走了進去︰「真對不起,我現在絕不能到美國去!」

江樓月卻一點也不識趣,惡狠狠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立刻起程!

這幾天來,我被各種種樣的事,弄得六神無主,到處奔波,自素又下落不明,

安危難卜,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氣,江樓月竟然還用這樣的態度對我,那令得我忍無可忍,陡然大叫一聲,轉過身,雙手抓住了他的胸前的衣服,推得他連連唇退,一直到了樓梯口。

江樓月給我的動作嚇壞了,張大了口,叫不出聲音來,我瞪著他︰「我只要用力一推,保證你滾下樓梯,至少有半小時分不清南北東西。」

江樓月這才怪叫了一聲︰「放手,衛斯理,這算是什麼,我以為我們全是知識分子。」

我「嘎」地一聲︰「孔夫了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時候。」

江樓月大叫了起來︰「是你自己提議叫博士去鼓勵一次太空飛行的,現在計劃批準了,博士需要你的幫助,你怎麼可以這樣耍賴?」

我呆了一呆,江樓月的身子,已經被我推得向後傾斜,我把他的身子拉直,然後松手︰「真的,批準了?」

江樓月道︰「一架太空穿梭機,只要你一到,就可以出發,任務極度秘密,使用的那架穿梭機,還未曾作過飛行,單為了這次任務而特別征用。」

我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才好,江樓月又道︰「美國總統真的受槍擊,你還記得上次太空飛行中截到的信號所還原出來的聲音?真是這個行凶者說的。凶手說,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甚至自言自語都沒有,只是想,不斷想過。」

我听到這里,真是呆住了。

剎那之間,我隱隱感到,博士的這件事,雖然遠在太空發生、但和我如今正要查究的事,可能有關系。一個人在不斷想著的一件事,會變成一種復雜的信號,被在大空飛行的儀器收到,這豈不是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什麼的一種方法?而時造旨人的結論,是尾杉有這種能力。

江樓月看到我出神,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忙又道︰「本來,博士的提議根本沒有人理采,可是事情一發生,卻令人震動,這才特別批準了這次飛行任務,目的是想搜集更多的信號。看看這種奇異的現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氣︰「為什麼要我去?」

江樓月道︰「整件事,雖然有已收到過的兩段對話作依據,但還是幻想的成分居多,高層人士堅持,要听听你的進一步意見,才開始任務。」

我嘆了一聲,我不知多麼想去參加這個太空飛行的任務,可是我實在不能去。

我道︰「南北東西,你听我說,白素在日本惹了麻煩,有三個目擊證人

我把在東京發生的事,用最簡略的方法,向江樓月說了一遍。我說得雖然簡單,但已把江樓月听得目瞪口呆。

講完之後,我向他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不必再作解釋了,任何人都可以知道,白素有了危困,我決不可能不理她而去做別的事。

江樓月冒著汗,一面抹著,一面又跟著我進了書房。我取出了錄音機來,按下掣鈕,果然,白素有一段新的錄音在上面,語音非常急促,顯得她是在十分急迫的情形下打電話給我的。

以下是白素的錄音︰「你見過時造了?一定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我還在找尾杉,在精神病院中,病房中的不是他,我白扮了瘋子。你如果來的話,東京鐵塔中,一個擺買紀念品的小攤子的女孩,叫爾子,是我的聯絡人,你可以去找她。一切行動要小心,到了東京之後,有時甚至連想都不要想。事情十分可怕,你一定也得到結論了。我很好,我比你想像中還能干,日本警方找不到我,高田警官還在盡他的可能幫我。」

我把這段錄音,听了兩遍,才松了一口氣。白素看來還未曾正面和尾杉接觸。她叫我連「想也不要想」,這怎麼可能?看來,白素已確定,真的有人可以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麼。

白素暫時沒有事,這真值得安慰。江樓月抱著萬一希望︰「尊夫人沒有事,你是不是可以怞空到美國走一遭?」

我嘆道︰「我已說過了,我極想去,可是不能去。反正就算我去了,也不能跟著穿梭機上太空。你對博士說,非常對不起,這次飛行有什麼結果,我能參加的話,一定來。事實上,事後的分析,比事前參加重要得多。」

江樓月的情神,看來像他新婚嬌妻跟人私奔了,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博士已經把儀器的接收能力加強,主持這次飛行的,還是葛陵少校。」

我完全沒有心思再去听他在說什麼,離開了書房。在臥室中找了一個小手提箱,放了些應用的東西進去,江樓月一直跟著我,我叫道︰「替我做點事,打電話給航空公司,訂最早一班飛機,我要剃一下胡子。」

我模著自己的下額,這幾天連剃胡子的時間都沒有,樣子一定很難看了。

江樓月語帶哭音答應著,拿起電話來,我走進了浴室,在洗臉盆之前,扭開了熱水掣。就在這時,我陡地一呆。

我低著頭,伸手取剃胡子的用品,在洗臉盆上面,有一面鏡子。我陡然一呆,是剛才,未曾留心,好像並沒有在鏡中看到我自己。

剎那之間,我的心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僵硬地維持著低著頭的姿勢,沒有勇氣抬頭,去求證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和時造一樣,看不到自己在鏡中的反影。

我心中駭然,令得我冷汗直冒,汗水甚至在不到半分鐘,已順著我的鼻尖,一滴一滴,滴進了洗臉盆。

往這時候,我體驗到了時造旨人發現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種驚惶和恐懼,這真是會令人發瘋的事。

我任由冷汗一滴滴向下落著,沒有膽子抬起頭來。我心中千百遍地在想︰要是抬起頭來,鏡子中真的沒有自己,那怎麼辦?

我曾勸過時造,就算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也只不過是一樁小事,對這個人的生活完全不發生影響,現在我才知道,難怪時造不肯接受,原來那全是旁觀者的風涼話,等到自己有了親身經歷,才知道那些話是多麼的空泛和不切實際。

我應該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如果鏡子中沒有了我,我應該怎麼辦?

我心中慌亂之極,喉際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些可怕的聲音,引起了江樓月的注意,他向浴室望過來,陡然發出了一一聲驚呼︰「你怎麼啦?不舒服?」

我被他的叫聲,驚得陡地震動了一下,在直起身子之前,轉了一個身,不敢面對鏡子。

急轉身的時候汗水飛灑。江樓月盯著我,神情駭然,不知說什麼才好。那一定是由于他自從認識我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我這樣驚駭的緣故。

我望著他,仍然在冒汗,江樓月一連叫了幾聲「天」,才道︰「怎麼啦?你看見什麼啦?」

我喘著氣︰「我……沒有看到什麼,真的沒看到——」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同時,又震動了一下。

因為這時,我回答江樓月的話,正是當日時造芳子在我的車旁,突然之間現出驚駭欲絕的神情時,我問她看到了什麼,她回答我的話一樣!

江樓月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這時,我已絕對可以肯定,時造芳子曾有一剎間在鏡中看不到她自己。

我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幸運呢?總不能一輩子背對著鏡子。

我猛地一咬牙,轉過身來,望向鏡子,我又大吃了一驚,鏡中有人在,可是那個人是我麼?

我看到的是一張死灰色的臉,布滿了汗珠,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作可怖的扭曲和跳動,我連忙吸了一口氣,伸手在臉上模了一下。那一下,雖然令得汗水化了開來,使得我的視力,有短暫時間的模糊,但我卻可以肯定,鏡子中反映出來的那個人是我,只不過因為極度的驚恐,所以才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剛才一剎那間,我以為自己看不到自己,可能只是一時的錯覺。

我再度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拉下毛巾來,在臉上抹著,神情也迅速恢復了正常。

江樓月這時也來到了浴室的門口,大聲問道︰「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並沒有回答。事實上,這時我心跳得極其劇烈,想起剛才那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內,我心中所感到的那種極度恐懼,真不能不佩服時造旨人,我只不過以為看不到自己,已經這等模樣,而時造旨人卻是真正的看不到他自己,他居然能承受下來,那證明他是極其堅強。

江樓月一聲不響,只是跟著我打轉,一直跟著我到了機場,進了禁區,看來他希望我會改變主意。

和時造旨人有了接觸,事件事已有了一定的梗概,那麼怪異和那麼不可思議,再加上白素還在危境,受到日本全國警察的通輯,我怎能到美國去?

臨上飛機,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梁若水道︰「我已經和芳子見了面,她在見她的哥哥。不過有一件事,十分怪。」

我苦笑了一下,怪事似乎沒有什麼再可以增加的了。所以我間的時候,語氣也不是十分好奇︰「什麼事y

梁若水道︰「時造提到的那些照片,你記得不記得?」

「當然記得,他說在尾杉的家中,發現了一間密室,全是各種各樣的儀器,他拍了照,還沒有來得及洗出來,就被迫離開了日本。」

梁若水道︰「可是芳子說,當她去照相店,取回那些照片的時候,照相店的人給她的卻是一疊空白相紙。」

我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梁若水道︰「時造根本什麼都沒有拍到,那些他所謂可以拿來作為證據的相片,實際上是一片空白,根本沒有他所說的密室、儀器。」

我聲音苦澀︰「是……他的照相機出了毛病?」

我思緒一片混亂,所以找了一個最簡單的原因,梁若水悶哼一聲,顯出她對時造的不滿︰「我看他的照相機沒有毛病,他的腦子才有毛病。」

我只好道︰「那麼,你的意思是,白素他們取到手的,只是一疊空白的照片?」

梁若水道︰「恐怕是這樣。」

我想了一想,才道︰」那只好等我見到了白素再說。梁醫生,請你照顧一下旨人和芳子,張強的死,由某種力量造成。同樣的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梁若水在听了我的話之後,先是嘆了一聲,然後,聲音之中,充滿了無可奈何︰「是,我們都需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說的某種力量存在,那麼這個力量,真正擊中了人類最大的要害。」

在飛機上,我的思緒極亂,一直在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也有好處。突然之間,模模糊糊捕捉到一點想法,充實起來。

梁若水說︰「他的腦子有毛病!」這雖然是一句氣話,但是也極可能是事實。真是時造旨人的腦子有毛病,尾杉的住所中,根本沒有什麼密室,他卻「看」到了,而且,還」看」到了密室之中有許多儀器。他當時,自然也真的用攝影機對準了他「看」到的東西拍攝。

人的腦子會產生幻象,使不存在的東西,在這個人的感覺上,認為存在——精神病院之中那個以為自己發現了新品種飛蛾的瘋子,是最好的例證——可是照相機根本沒有腦子,不會想,它只是一種簡單、根據光學原理而制成的機械。

對人的眼楮來說,有可以變成沒有,沒有可以變成有,有和沒有,取決于人腦部的活動。而對照相機來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取決于事實。、

照相機比人的眼楮可靠得多,根本沒有東西,它拍不出來。因為它只是簡單的機械,不像人的腦子那樣復雜!

幻,可以由心生,但是絕不會由照相機的鏡頭生。人的腦子會把虛幻當作真實,但是照相機卻不會。一起到這一點,雖然我未曾叫出聲,可是已經不由自主,雙手揮舞,興奮莫名。

許多不可解釋的事,都現出了光明。三個目擊證人看到白素「行凶」,那自然是他們的腦部活動發生了毛病。如果當時有一架電視攝影機,將所有的過程全部拍攝下來,當時發生的情形,一定和那三個目擊證人所「看」到的大不相同。本來,對于「白素」行凶一事,雖然我絕對不相信,但是總不免有點嘀咕和發毛,直到現在,我才完全釋然,雖然要向法庭解釋這一點還是十分困難,但那不是主要的事。

我極其興奮,我想,白素在看到了自時造住所中取到的照片一片空白,一定也想到了這一點。

然而,我在興奮之余,又不免不寒而栗,因為這樣一來,我假設的有某種力量,正在控制、干擾人腦部活動,可以肯定了。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我的臉色隨著心情的轉變而變換,一下紅一下青,兩個空中小姐可能以為我在發病,商量了一下,其中一個走過來問︰「先生,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我沒有回答,在我後身,已響起了一個聲音︰「他一點也不需要幫助,雖然他才從神經病院出來。」

一听到那聲音,我呆了一呆,那聲音……對了,是來自維也納的那位陳島博士。我听得他這樣說我,不禁有點惱怒。我先向不知所措的空中小姐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真的不需要幫助,然後才冷冷地道︰「陳博士,你好。」

陳島就坐在我的後面,上機的時候,心事重重,所以未曾發現他。這個人的神態十分驕做,我本來對他就沒有什麼好感,所以在叫了他一聲之後,我又道︰「你不是給了二十四小時的限期,一定要把你瘋子朋友帶走的麼?怎麼又到日本去?」

我的語氣,自然並不怎麼好听,而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沒有轉過身去。

陳島在我的身後,發出了兩下冷笑︰「那是我的事,老實說,你們這些人,才是瘋子,我的朋友不是。」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古怪,在「你們這些人」之間,頓了一頓。那種說話的方式,听來很令人反感,我立時道︰「是麼?和你的朋友同一類型,恭喜恭喜。」

我繞著彎,在罵他也是瘋子,他顯然也听出來了,是以至少悶了半分鐘,說不出話來,我又「哈哈」笑了一下。我話聲才止,他已坐到身邊的空位來了。我轉頭向他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冷峻,有著一種不可一世的傲岸。這種神情,使人看來像是他自己極了不起。

我一看他準備開口,連忙把話搶在前頭︰「陳博士,我看你還是多去研究毛蟲,少理會人的事情,比較好些。」

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蛾類研究所的主持人,所以才故意用輕視的語氣,叫他去研究毛蟲,這兩句話,對他來說,可以說相當侮辱,準備他听了之後,立時勃然大怒。

誰知道,他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表示他真的感到事情有可笑之處,並不是在做作。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我的話有什麼好笑。他的笑聲引得機艙中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過來。連一個正在上樓的空中小姐,也忍不住回過來來望他。

陳島笑了足有一分鐘,才停了下來,我瞪著他,他在大笑之後,還有點忍不住,依然滿面笑容。他吸了一口氣︰「你以為人很高級,毛蟲很低級?」

我悶哼了一聲︰「有什麼不對?」

陳島向後躺了躺,樣子十分優閑︰「當然不對,毛蟲會變成蛾,而蛾互通消息的本事,就比人高。」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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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3:52 |只看該作者
茫點 九、人類歷史上早已發生過的事
關于有幾種飛蛾,可以在遠距離互通信息,我當然也知道,陳島想用這一點來證明蛾比人高級,那還難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過是昆蟲的一項本能,不能證明昆蟲是高級生物。」

陳島忽然嘆了一口氣︰「你這個人倒很趣。」

我有點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較的時候,都不會認為自己比蛾低級。」

陳島現出了一個看來很神秘的笑容︰「所以,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承認自己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遠距離傳遞信息時,由它生物體所發出來的微波,何等精妙?」

我感到話題變得很乏味,沒有興趣再說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道。」

陳島卻還在說下去︰「這種微波,我已經捕捉到了,可是它屬于什麼性質,我還不知道。不過,所有由生物體的活動所發出來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小異,人腦活動,也能產生同樣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嗎?」

他忽然把話題轉到人腦活動,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或者可以給我一定的啟發。

所以,我對他的態度好了許多,搖著頭︰「當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嗎?」

陳島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有可能,理論上來說,可能。」

我對他的回答表示不滿︰「理論上。」

陳島立時道︰「理論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過研究來逐步變成事實!」

我斜眼著他︰「你的理論是什麼?」

陳島並沒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腦的活動,會產生一種訊息——事實上,任何生物的活動,都會產生各種不同的訊息,甚至一片樹葉在舒展,也會有訊息。」

我揚了揚眉,沒有反駁。

陳島又道︰「這種由人腦活動產生的訊息,有一些科學家稱之為腦電流波,其實這很不正常——」

我反駁道︰「為什麼?儀器可以記錄下腦部活動所產生的生物電各種波形,那叫腦電圖。」

陳島用一種十分不屑的眼光望著我︰「你能根據腦電圖,測知這個人在想什麼嗎?」

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陳島搖著頭︰「生物電是一回事,能夠表示思想的訊息,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訊息都可以在特定的儀器上顯示出波形來,可是訊息是千變萬化!」

他越說越專門了,我道︰「還是再說你的理論。」

陳島道︰「第一,肯定了人腦的活動,有產生信息的功能,那麼,只要這種信息被接收,再經過分析復原,就可以知道這種信息代表什麼。」

我有點想嗤之鼻,說︰「太容易了,接收這信息,怎麼接收法?」

陳島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機還未曾發明之前,人類也無法想像,可以通過一些裝置,把來無影去無蹤的無線電波捕捉到,令之還原成為聲音,還可以進一步令之還原成為形象。」

他又說了一番我無法反駁的話,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種裝置,可以接收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信息,並且將之還原,遠距離思想交流,就變成可能?」

陳島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氣來︰「這只是初步設想,事實上,人腦不但有產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陳島繼續道︰「連某種昆蟲都有這種能力,人怎麼會沒有?我相信人腦有這種功能,但是卻不懂得如何運用。」我的語聲有點結結巴巴︰「如果……人腦有這種功能,那麼……就可以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了。」

陳島道︰「是啊,那時候,人類互相交通,不必通過語言。語言會被淘汰。人可以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聲,陳島的理論,的確是可以成立。陳島忽然又笑了起來︰「真到了那一天,有許多人一定無法再生存。能生存下來的,是另一種人,完全和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點偶然︰「為什麼?」

陳島道︰「你想想看,那時沒有謊言,沒有虛假,沒有欺騙,沒有隱瞞,這些全是人類生存了多少年來所用的生存技倆,一旦沒有了,原來的人怎麼再能生活下去?非出現一種新人類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覺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隨即嘆了一聲︰「怕只怕只有少數人有了這種能力,而絕大多數人都沒有。」

陳島的臉色忽變了一下,轉過頭來,不望我。他這種反應十分奇特,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是重復了一句︰「你不覺得這種情形很可怕?」

陳島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听說你是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我聳肩︰「本來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這麼說,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薄。」

陳島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什麼的。」

我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間,他已經提高了聲音︰「無論怎樣,如果可能,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次,那里有些事,你一定會有興趣。」

的確,听得他這樣講,我很興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听他提起過他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但是在最近,我實在無法到維也納去,所以我道︰「真遺憾,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請問,你到日本去,有什麼特別的事?」

我只不過是順口問一問,可是陳島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驚,大致世界實在大小!他答道︰「我去看一個中學同學,听說他已成了日本著名的棋手,他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麼有那麼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約好了?」

陳島道︰「沒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詞︰「這位尾杉先生是圍棋的九段。听說,他致勝的原因,是由于他知道對手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陳島揮了揮手︰‘剛才我所說的,還只是理論上的事。」

我盯著︰「既然你認為人腦應該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什麼特異的人,這種功能特別強,實際上可以做到這一點?」

陳島想了一想︰「也許有人能,不過我還沒有發現這種例子。要是尾杉有這個本領,那真是大有趣了。我在幾年前,曾和他講過這種理論,當時他在棋壇上還只有一點小名氣,他曾說,要是他能知道對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戰百勝。」

我听得暗暗吃驚︰「你告訴他如何可以發揮這種能力的方法?」

話一出口,不禁啞然失笑,陳島自然不可能告訴他什麼,因為他只不過在理論上確定了這一點。

陳島跟著我笑了一下,我試探著問︰「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什麼?」

陳島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發射信息和接受訊息的能力。」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猜想一定十分復雜,所以我沒有再問下去,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點麻煩。」

陳島揚一揚眉︰「在棋賽中輸了?」

我搖頭頭,把尾杉的事,約略和他說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什麼地方,只好說他還在精神病院。陳島听了我的敘述,現出十分奇怪的神色來︰「怎麼一回事,有那麼多人精神失常。」

我嘆了一聲︰「像你那位自稱發現了新品種的飛蛾的朋友,或許是現在生活太緊張了,會使人的精神變得不正常。」

陳島托著下顎,沉思著,不出聲。我本來對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經過交談,覺得他是一個典型的、執著的科學家。

陳島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經失常,不是瘋子。」

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他真的發現了一只新品種的蛾?」

陳島道︰「對他來說,是的。」

我皺著眉,因為他的話,不太易了解。陳島做著手勢、加強他講話的語氣︰「我剛才提到信息或訊號,如果他的腦子,接受到了一個信息,那信息告訴他,在他的手里有一只蛾,他就會真正地看到一只蛾,感到有一只蛾。」

我「啊」地一聲,陳島的這個說法,和我與梁若水的設想完全一樣,不過他說得更加具體。

我挪動了一子︰「你說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來說,腦接受了不應該接受的訊號,這總是不正常的事吧。」

陳島嘆了一聲︰「是啊,所以他就被人當成了是瘋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離他近了些︰「人的腦部,接受了訊號之後,就可以使這個人把不存在的事,當作是真實的存在?」

陳島點頭,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變作不存在?」

陳島道︰「那是一樣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變成黑的,可以把一個坐著不動的,當作他是在推人下樓?」

陳島道︰「當然可以,你舉的例子很怪,怎麼會忽然想到推人下樓?」

我呆了片刻,才道︰「這相當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種力量,可以強迫他人的腦子接收他發出的訊號,那麼,他豈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事?」

陳島听得我這樣說,側著頭,以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望著我,我道︰「沒有這個可能?」

陳島道︰「不是,我只是懷疑你如何會把這種早已發生的事,當作未來會發生的事。」

我吃了一驚︰「早已發生的事?這種事……早已發生了?」

陳島點頭道︰「當然是,你看看人類的歷史,就可以明白。有人聲稱他自己授命于天,他就是天子,有權奴役他人,別人也就接受了他這種訊號,真的把他當成是天的兒子。」

我听得他這樣解釋,不禁呆了。

陳島的話是多麼簡單,但是又多麼有道理。

哪有什麼人會是天的兒子,但是這個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腦子輸出信息,說他是的,虛假的事,也就變真的了。

這種事,人類歷史上實在大多,德國納粹黨的宣傳家戈培爾,早已把這種事,用一句話來具體化︰謊話說上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

不斷地把謊言、把虛假的訊息向群眾輸出,群眾就會接受,把謊言當作真理。

訊號可以令得上千萬的人,上萬萬的人,變成瘋狂,也可以使上萬萬的人,把虛假的事,相信是真的。

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還一直會發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人類腦子那麼容易接受訊號而產生幻覺悲哀。陳島緩緩道︰「當然,那些訊號,是通過了語言、文字來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訊號接收,只怕還得研究。」

我問︰「你的意見,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只蛾在他前面的訊號,是由哪里來的?」

陳島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復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語氣上,看出了一個科學家窮年累月研究,仍然對自己研究的項目所知極少的那種悲哀。

我有點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我苦澀地笑︰「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來看看。」

他一再邀請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著什麼特異的東西或是現象,要去到那里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怞空去他的研究所,但是我還是答應了下來︰「好,我一定會去。」

陳島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那位梁醫生十分固執,不肯讓病人出院——」

我「嗯」地一聲,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發脾氣的一幕︰「你要我向梁醫生去疏通一下?」

陳島現出尷尬的神色來。我道︰「她十分盡責,而且十分堅強,你要她改變主意,通過他人去說項是沒有用的,你必須把真正的理由告訴她,那麼她不但會答應你的要求,而且,還會盡她的力量幫助你。」

陳島靜靜地听我說著。等我說完,他才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接著,他就皺著眉,沉思著、顯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說服梁若水。

我先讓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講給我听,看看是不是有用。」

陳島又想了一會,才道︰「我的理由很簡單,老洪覺得他掌心中有一只蛾,由于他的腦部接收到了那個信息。我要把他帶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腦部所接收的種種信號。」

我吃了一驚︰「那要……經過手術?」

陳島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用把他的腦部剖開來,只需要通過儀器的記錄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早把這一切告訴梁醫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經出院了。」

陳島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于科學研究,對于處理人際關系。不是十分有經驗。」

我本來想告訴他一些什麼「待人以誠」的話,但是繼而一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在太復雜,根本講不明白。也許,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不必通過語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進行,才會有真誠的人際關系,沒有謊言,無法隱瞞,無法做作。

接下來的時間之中,我們又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陳島的學識異常豐富,他甚至告訴了我,他的母親,是一個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談越投機,到了快到東京時,我忍不住告訴他︰「你要去找的尾杉三郎,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陳島望著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無法把事件事從頭到尾向他說一遍,只好又道︰「他牽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報上說他在精神病院,可是他其實並不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陳島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這樣說,只有令得他越來越糊涂。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會有明白詳細經過的時候——我自己心緒也很亂。或許你在見到了梁醫生之後,向她問一問,她會詳細告訴你。總之,你到了日本,只要找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醫生。」

這一番話,雖然一樣令得听到的人滿月復疑團,但至少可以听得明白。陳島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

我又道︰「我到日本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無法和你在一起,我會和你、和梁醫生保持聯絡。」

空中小姐走過來,要我們扣上安全帶。陳島一面扣上帶子,一面望著我,忽然說了一句對我的批評︰「你真是一個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嘗是一個怪人?世上怪異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情太怪,並不是我這個人怪。

和陳島一起下機,通過移民局檢查,出了海關,他消失在人叢中,我一出機場,就上了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駛向東京鐵塔。

從機場到東京鐵塔,相當遙遠,行車要超過一小時。我把事情歸納了一下。唯一能使我感到高興的是,自素被認為是「凶手」,我有了解釋。雖然這種解釋,不能為世人所接納,但是我可以,自素也可以,這就夠了。

車子在鐵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車,穿過了停著的幾輛大旅游客車,甚至粗魯地推開了幾個游人,奔進鐵塔去。

升降機前排隊的人很多,我多樓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說的那一層,深深吸了幾口氣。

那一層︰有不少賣紀念品的攤子,我看到其中一個攤子由一個扁圓臉孔的少女在主持,我向她走了過去,問︰「爾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來,她還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後,有一個中年日本婦女,本來正彎著身在整理雜物,這時陡然挺直身子。

她雖然背著我,但是就憑她這一下動作;我已經認出她是白素!

直到這時候,那扁圓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什麼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爾子小姐,沒有你的事了。」

這時,白素也轉過身來,我真沒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頭發,有著精妙的化裝,看起來十足是一個普通的中年日本婦女。這樣的形象,走在馬路上,絕不會有人加以特別注意。她不但化裝精妙,而且神態也十足,只是當她轉過身,向我望來,再精妙的化裝,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後內心的那種極度的喜悅。

爾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點訝異,白素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爾子點了點頭,白索已從攤子後面,繞了出來,來到我的身邊。我和她在那天晚上分開之後,直到現在才又見面,而在分開的那段日子之中,又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真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她講。

所以,她一來到我身邊,我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卻立時縮了縮手道︰「跟著我,保持距離。」

我四面看了一下,絕沒有人注意我們,我道︰「你扮得那麼妙,誰能認得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卻是個目標。」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話有理,但是有一句話,我還是非立即講給她听不可,我眼望著他處︰「關于那三個目擊你行凶的證人,我已知道他們為要這樣說。」

對我那麼重要的一句話,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沒有興趣,只是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她後面,同時記著她的話︰「保持距離。」

對我這種性子急的人來說,接下來的大半小時,真是難過之至。

我跟著白素,擠上了地下鐵路的車卡,又跟著她下了車,在人頭洶涌的地下鐵路中走了出來,走子大約十分鐘,才來到了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上,跟著她上了樓,進了一個居住單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嘆了一聲︰」你終于來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來︰「我不是第一次來、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長,把你救出去。」

白素輕輕在我身上靠了一下︰「這里是爾子的住所,她是時造芳子最好的朋友。」

我摟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見解,加上陳島的理論,一口氣講了出來。我講得十分急,而且凌亂,我相信我的這番敘述,世上除了白素之外,沒有人可以听得懂。

白素用心听著,我說到一半,她輕輕推著我坐下,她坐在我對面,我仍然緊握著她的手。這番相遇,劫後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緊張。

等到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自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設想一樣,不過你的說法更具體。」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個證人的鬼話。」

白素沉思著︰「那三個證人並不是說謊,我相信他們真的看到我推人下樓。」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問︰「當時你在——」

白素緩緩地搖了搖頭,現出了很難過的神情︰「當時我只是坐著,一動也沒有動,張強忽然跳了起來,沖向窗民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過神來,發現房間中有酒店人員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立即離去。」

我吸了一口氣,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是什麼導致張強發生意外的?」

白素並沒有立時回答,只蹩著眉在想,過了兩三分鐘,白素才道︰「那天晚上,張強來找我,你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感到很難過︰「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話,他可能不會——」

白素搖著頭道︰「不,我相信結果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你們在日本大部分過程我已經知道,張強來找你是為了什麼,我也知道了。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個手勢,我直到見了時造旨人之後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麼笨,我會不顧一切停下車來告訴你。」

我分辯道︰「這怎能怪我笨?一個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這種事,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我們一到,就到時造的家去,以為芳子在。但芳子去看她的哥哥,于是我們就偷進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疊相片,那是完全空白的相片,當時,我們的心中,真是疑惑極了。時造向張強詳細說過他進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麼最重要的相片會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敘述著當時的經過,我緊張听著。

在時造旨人的小房間中,張強大聲說︰「不是這一疊,我們再找。」

白素打開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張折起的紙︰「你看看,這是芳子寫的︰哥哥說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連底片拿回來了,沖洗店說絕對不可能弄錯,相片只是一片空白。唉,哥哥的精神有點恍惚,難道他失去了記憶?」

白素道︰「這就是時造所說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張強極度懊喪︰「難怪衛先生連听都不肯听我說,我竟然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真要命。」

白素卻和張強的想法不一樣︰「張先生,你是無緣無故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

張強苦笑了一下︰「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可是……可是你看看,這些相片,什麼一屋子的精密儀器,什麼這些儀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一片胡言。」

白素沉聲道︰「時造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東西在他的眼中消失。反過來說不存在的東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現。」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銳快捷多了。)

張強仍在憤然︰「那又怎樣?尾杉的屋子中,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儀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這豈不是更證明了,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人產生錯覺。」

張強吸了一口氣,語意也平靜了許多︰「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是一個醫生,以醫生的立場來說,我只承認那是病者個人的一種病變,而不是什麼外來力量的影響。」

白素道︰「也許是,但是無論如何,總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自素和張強,離開了時造的住所,他們決定先回酒店一下,因為白素覺得她走得很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說不定會忘了開啟電話錄音機(果然是這樣),所以她要和我聯絡。

他們進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時左右,酒店職員對警方的陳述是︰「他們兩人才走進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來十分興奮,一個人上了樓。」接下來的陳述有關白素的就是︰「一直到清晨六時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進酒店,她手中提著一只方形的紙盒。」

白素想到了什麼,才急急離去的?在她離去的這段時間——從凌晨一時到清晨六時四十分,這一段時間內,她干了什麼?

白素和張強在回酒店途中,交換了不少意見,張強堅持要和白素一起到尾杉住所去,白素也沒有反對。在計程車快到酒店時,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個人如果掌握了能夠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這個人怎麼會得精神病?這是在一個極大的疑點,可是從他居然想要扼死時造旨人的行動來看,他又的確像是一個瘋子。

自素把一點疑問,提了出來。

張強立時道︰「一個人要裝病,十分困難,例如急性腸炎,就無法假裝,因為生理上的癥狀,假裝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癥狀、行為上的癥狀,就十分容易假裝,所以裝成自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檢查,也難以發現真相。」

白素揚眉︰「尾杉如果假裝瘋子,對他有什麼好處?」

張強悶哼了一聲︰「也許更容易掩飾真相。」

說到這時候,車子已經到了酒店門口,一面下車,白素已經想到了她要做的事,她對張強說︰「這樣說來,尾杉進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種掩飾,進入尾杉的住所,就十分危險。」

張強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說危險,兩個人去豈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沒有這種行動的經驗,我反倒要照顧你,這樣,你——」

他們說著,已經進入大堂。在凌晨一時的時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靜,值班的職員看到有人走進來,會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來人的身上。所以,白素把聲音壓低,而且講得極快︰「你不必去了,你去打電話通知衛先生,請他立即趕來,我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

張強對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听說白素要他打電話叫我來,他就十分興奮。

于是,白素就轉身走出酒店去,張強一個人上了樓。值夜的酒店職員看到的情形,就是那樣,他們也如實在告訴了警方。

奇怪的是,張強應該一上樓,立刻打電話給我。日本大酒店房間,都有國際直撥長途電話。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侯白素和我聯絡,心中焦急萬分。可是我並沒有接到任何電話。

張強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他忘記了?

當然是他一上樓,進了房間,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使他不能打電話給我。然而那又是什麼意外呢?

白素離開了酒店,召了一輛計程車,來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車。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傳統式建築物,她先繞著圍牆,轉了一轉。夜已很深,四周極靜,向圍牆內望進去,黑沉沉地!一點光也沒有。

白素輕而易舉翻過圍牆,整座房子中顯然一個人也沒有,她先走進了一個客廳,然後,照著時造的敘述,來到了那個所謂密室的暗門之前。

本來,看到了那一疊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為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沒有什麼密室,一切都不過是時造自己以為有而已。

所以,當她看到了真有暗門,而且暗門應手推開,心中十分訝異︰時造旨人並沒是全是幻覺,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全是實在的。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一定是這樣想的。白素稍為有點不同,她同時也想到︰是不是自己也和時造一樣,進入了一個虛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當作是一種存在?

不過她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也無法去分辯那暗門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因為她的確已推開了那暗門,而且,看到暗門之內,是一間密室。眼前一片漆。黑,密室中有點什麼,根本無法知道。白素先不進去,只是側著身子,靠在門口,然後,她用一只小電筒,向里面照了一下。

就著小電筒發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時造形容的更大,當然那應該大些,因為時造說,密室的四壁,全是各種儀器——他甚至還記得這種儀器的樣子,去問過別人那是什麼——但這時白素看得清清楚楚,密室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白素走了進去,那的確是一間密室,有著一種久被封閉的特殊氣味,什麼也沒有。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這樣的密室之中,對著牆來拍照,那麼照片洗出來之後,當然是一片空白。

白素在這間全無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約半小時之久,仔細地在地板上、牆上檢查,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暗門。

結果是完全沒有,那只是一間空的密室。白素發現這間密室,有上佳的隔音設備,牆上鋪著相當厚、中間有孔的軟塑料隔音板,連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間,她在想︰一個人關在這樣隔音設備完善的密室中,一定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白素當時的設想是︰尾杉是一個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靜中靜思。那麼,密室看來雖然怪,也可以解釋。

自素準備轉身走出密室,忽然听到有腳步聲傳來。

她可以肯定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白素甚至于可以進一步肯定,那兩個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習慣上,在門外就會把鞋子月兌掉,而那種腳步聲,分明是穿著鞋子走在地板上的聲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鐘,那可以說明突如其來的腳步聲給她的震驚如何這甚。她定過神來,腳步聲已近了很多。看來,兩個人,正向著密室來。白素閃到了密室的門邊,已經想好了三種應付的方法。這時,她完全鎮定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大約到了離開她只有三四尺處。

白素听得一個人在說話︰「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他不會在精神病院。」

另一個人的聲音比較低沉,但這時他的聲音在說話「尾杉,你在鬧什麼鬼?」

白素屏住了氣息,不出聲。那兩個人的英語,都有著濃重的歐洲大陸口音。來的兩個人是尾杉的朋友,歐洲人,白素只能知道這兩點。

這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仍向前走,已經到了密室的門口。

由于實在大黑暗,白素一點也看不清楚兩人的樣子,只是可以看到極其模糊的兩個人影,看來兩上人的身形都相當高大。

這種「看到」的情形,其實不如說是「感到」有兩個人來到了身前更恰當。

那兩個人顯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個問︰「尾杉,是你麼?」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無法再不出聲了,她壓低了喉嚨,發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回答。那個人「哼」地一聲︰」你越來越神秘了,這是你要的東西,我們帶來了。」

當那人這樣說的時候,白素感到那人將一樣東西,放到了地上。另一個人道︰「尾杉,你不斷要這種資料,究竟有什麼用?」

白素又壓低了喉嚨,含糊地應了一聲,那兩個人一起發出一種不滿意的聲音,一個道︰「希望你仍和上幾次一樣,迅速履行你的諾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轉著念︰這兩個歐洲人,是送一些什麼資料來給尾杉的,而且尾杉也答應不知用什麼條件去交換這種資料。

至于尾杉要了這種資料來作什麼用途,連送資料來的兩個人都不知道。

白素緩緩吸了一口氣,學足了日本人講英語的那種腔調︰「當然,你們放心好了。」

那兩個人停了一下,在感覺上,他們像是已經轉過了身去,向外走去,他們的腳步聲,在漸漸遠去。

她按亮了小電筒,看到一個紙袋,放在地上。拾了起來,袋中好像放著一盒盒式錄音帶。

白素先把紙袋收好,也來不及打開來看里面究竟是什麼,就忙跟了出去。

她來到大堂中,看到那兩個人,正從花園中走向門口,花園的門半開著。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沒有想到門根本沒鎖著,而她剛才是跳牆進來的。

一等那兩個人出了花園,白素立時飛快地奔到門口,看到那兩人在門口站著。

這時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兩個人的相貌,兩上人都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是普通的歐洲人。

他們站在門口,看樣子是在等計程車,可是等了一會,並沒有車子經過。他們低聲商議了幾句,就向外走了開去,白素跟在兩人的後面。

街道上十分寂靜,偶然有計程車經過,全是載著搭客的,白素已經有了對付這兩個人的辦法,她加快了腳步,在那兩個人的身邊經過,裝出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那兩個人以後的一切行動,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個先用蹩腳的日語,向白素打了一個招呼,在凌晨時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兩人忙來不及地來扶白素,一個道︰「你說英語嗎?要不要幫助?」

兩個人搶著來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腳,在不到五秒鐘的時間內,白素已經把兩只皮夾,取在手中,同時把兩個人推開,仍然腳步踉蹌地向前走,那兩個人一面叫著,一面追了過來。

不過,他們大失所望,因為一轉過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當他們發覺自己的皮夾不見時的狼狽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轉到了離尾杉住所附近的一個街角,到了街燈下,打開那兩個人的皮包來,找出了兩個人的身分證明文件,那兩個人從奧地利來,他們的身分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研究員。

一听得白素說到這里,那兩個人的身分,是維也納安普蛾類研究所的研究員,我整個人直跳了起來,發出了一下怪叫聲。

白素揚了揚眉︰「很奇怪,也很湊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來,瞪著白素︰「我真佩服你,剛我向你提到過陳島,也提及他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點也沒有訝異的神情,也不打斷我的話,告訴我你曾遇到過兩個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過訝異的神情,不過你沒有注意,我當然不會打斷你的話,你的敘述,已經夠凌亂了,我如果一打斷,一插言,就算你再說得下去,我也無法听得明白。」

我給白素說得啼笑皆非。白素道︰「這個什麼蛾類研究所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曾听說過,我猜想那一定是他們作掩飾用的,一直到我听你提到了陳島,才知道他們真是研究蛾類的生物學家。」

我忍不住問︰「他們給尾杉的是什麼資料?」

我在問了一下之後,搖著頭︰「尾杉是一個棋手,和蛾類研究所的人,會發生什麼關系。」

白素道︰「當然可能有,那個研究所的主持人陳島,不是專程到日本看尾杉嗎?」

我搔著頭︰「我相信他們純粹是私人友誼的關系。」

白素對我的活,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道︰「我檢查了那兩個人的皮夾中所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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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點 十、一具怪異的儀器
白素順手把皮包拋在地上,她知道日本人很有拾遺不貪的習慣,拾到了之後,會交給警方去處理。她心中這時很有點後悔,因為她根本不相信這兩上人真是什麼蛾類研究所的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繼續跟蹤下去,了解這兩個人的真正身分才是。

于是她又追上去,可是一直追到剛才的街道,又在附近找了好久,花了大半小時的時間,也沒有再看到那兩個人。他們顯然是截到計程車離去了。

白素感到相當懊喪,恰好有一輛空的計程車經過,白素決定回尾杉家去看看,所以她上了車。在車中,她取出了那兩個紙袋來,打開,紙袋里面的,並不是她想像中的盒式錄音帶,但是也相當接近。

說「相當接近」,是因為白素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卷磁帶,可是卻有著特別的裝裹方法,外殼是十分堅固的金屬盒,比普通的盒式錄音帶來得扁,比較大一些。

磁帶用來記錄信號,一定要有一種特定的儀器,才能使磁帶上的信號還原。白素相信那儀器,一定在尾杉的家中。

反正尾杉的家里沒有人,她倒很有信心把那個儀器找出來。

車子到了附近,白素下了車,這一次,她從正門推門進去,從大堂開始尋找起。照她的推測,那兩個人鬼頭鬼腦,深宵送「資料」來,那份「資料」,尾杉一定十分重視。從「資料」的形狀來看,那很像是一具種型電腦的軟件,小型電腦再小,也有一定的體積,應該不會很難找。

可是,白素雖然在尾杉的書房中,發現了一具小型電腦,卻發覺那兩個人拿來的資料,全然不適用,在書房中,白素花去了不少時間,一無所獲,她又搜尋其他的地方。

時間迅速地過去,已經是凌晨五時了,白素仍然一無所獲。雖然她沉得住氣,這時也未免有點焦急,幾乎想放棄了,因為那卷資料既然在她手中,一定可以有辦法令該帶上的訊號顯示出來的。

就在她準備離去,經過大堂之際,她忽然看到,大堂的一邊,是一列架子,架子上所放著的,全是高級的音響器材、唱片和錄音帶。

有一個時期,白素和我,都沉迷于音響,也有著相當程度的音響器材的知識,叫得出各種各樣古怪器材的名稱和用途。

白素在一瞥之下,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在一架十段均衡器之旁,有一樣東西,她不認識。那當然是一種儀器,有著十公分地螢幕,看來像是一具示波器。但是卻又有著可以放進盒式錄音帶的裝置。

白素走過去,把手中的那盒資料,湊了一湊,恰好可以放進去。

白素的心中不禁暗罵尾杉狡滑,尾杉故意把十分重要的東西,放在當眼處,和同類怞器材放在一起,那的確可騙到人。

白素放進了那金屬盒,略為觀察了一下,發現有一副耳筒,聯結著那具儀器,她開啟了電源掣,感到十分興奮,尾杉獲得的,究間是什麼資料,看來可以有答案。

那儀器上有許多掣鈕,有的標明用途,例如電源開關、磁帶運轉的方向。停止、微伏的調整等等。但是還有許多掣,卻並沒標明用途。

白素先令磁帶運動,不一會,在螢光屏上,就出現了許多看來是全然沒意義的、雜亂無闡的閃動的線條。

白素又將耳筒帶上,希望可以听到一些聲音,可是卻什麼也听不到,她又隨意按動幾個用途不明的制鈕,結果仍是一樣。

在這俱儀器之前,白素不知不覺,又花了將近一小時,這時天已開始亮了。

白素心想,天亮了,要是有人發覺尾杉的住所之中有人,那可不容易解釋,而且張強也可能等得很急,不如把東西拿回去,慢慢研究。

白素只花了幾分鐘時間,就把那具儀器,自架上搬了下來,連著那副耳筒——這時她也發現,那副耳筒的構造,十分特別,與普通的音響用的耳筒,大不相同。

白素隨便找了一個紙盒,把那具儀器放了進去,事情很順利,並沒有給人發覺她自尾杉的家中搬走了一樣東西。在街口叫了計程車,回到了酒店,那是六時四十三分,白素先打電話到張強的房間,告訴他,有了重要的發現。

然後,白素就搭乘電梯,上樓,張強已打開房門在等她,一見面就問︰「發現了什麼?」

白素十分簡潔地敘述了經過,一面說,一面替那具儀器插上電源︰「你看,這是什麼意思?」

螢光屏上顯示的凌亂的波紋,一點意思也沒有。張強拿起耳筒來,戴上,整理了一下,抬起頭來道︰「這不是普通的耳筒,你看,這里有兩個有吸力的軟盤,緊貼在頭上,倒像是做腦電圖時用的接觸裝置。」

白素早已發現了這一點,她不斷隨意扳動著那具儀器上的掣鈕,突然之間,他出現了怪異莫名的神情。

由于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實在大突然,以致反應敏捷如白素,也不知所措,只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張強的神情,陡然之間變得怪異莫名,白素想問他怎麼了,可是還未曾出聲,張強已經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就是兩個清潔女工听到的那一下。)

張強一面驚呼著,一面陡然除下了戴在他頭上的耳筒,抓著耳筒,用力揮動。

由于耳筒的一端,有聯結線的插制掣,插在那具儀器上,他一揮動,連帶著把那具儀器也揮了起來,插掣松月兌,儀器向著牆角飛過去。

在那一霎間,白素犯了一個錯誤——其實,不能說是白素的錯誤,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這樣做。因為以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全然出人意表,誰也無法料到。

白素一看到了張強有這樣反常的動作,只當是他從耳筒中听到了什麼怪異的聲音。接下來,那具儀器向牆角直飛了過去。它一撞在牆上,必定損壞,是以白素也立時發出了一聲驚呼聲。

(兩個酒店清潔女工听到女子驚呼聲。)

她立刻抓起沙發上的椅墊,向那具儀器拋過去,希望擋在儀器之前,由于她的動作大急驟,帶倒了一張椅子。

(兩個女工听到重物墜地聲。)

白素只是注意那具儀器是否會損壞,一拋出墊子,立時撲了過去,在床上彈一下,再落下地來。

那個被她拋出的墊子,起了預期的作用。

她將那具儀器接住,看出儀器完好無損,十分高興,立時把儀器放在床上。

這時,她在床邊,張強在窗前,如果不是距離遠,張強墜樓的慘劇或者可以阻止。

白素才放下那儀器,站起身來,她看到房門打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工進來,同時,張強一個轉身,沖向窗子。

張強沖向窗子的沖力極強,看起來他簡直像是一頭野牛。

白素自然看得出這樣一下沖擊的結果會怎樣,所以她立時向前奔來。

白素還沒有來到張強的身邊,事情已經發生了。

張強的頭先踫到玻璃,這一下,遠不足以令得玻璃破裂,但是緊接著,他的肩頭也撞到了玻璃。這一下,玻璃經不起撞擊,破裂了。而張強向前沖的力道,還未曾中止,他整個人,就從被撞裂的玻璃之中,飛了出去。

白素完全被這意外震呆了,所以,那個管事,寶田滿來到她身前,她的聲音失常,只說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可是,寶田滿和那兩個女工,卻異口同聲,說張強是白素推下去的。他們的指證,高田警官向我詳細地敘述過。

白素知道她根本什麼也沒有做,但是卻有三個人指證她,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越快離去越好,寶田滿當然抓她不住,她溜走了。

她在離開酒店之際,張強墜樓已被發現,大堂中十分亂,沒有人注意她。

我緊握著白素的手,激動他說道︰「你當然不會將張強推下樓去!」

白素望著我,神情像是在等待著我的發問。我陡然想了起來︰「對,那副耳筒,那具儀器呢?為什麼報上沒有提起,連高田警官也完全不知道有這兩樣東西?」

白素道︰「這是問題的重要關鍵,在我離開時,十分慌亂,靜下來之後,立即想起,張強戴上耳筒,就舉止失常,當然和那具儀器有關,我非將那具儀器找回來不可。」

我吸了一口氣︰「你不是又回到現場去了吧?」

白素笑了一下︰「正是,我略為化裝了一下,又回到了現場,冒充記者,看到寶田管事正對高田警官指手劃腳,在講述我推張強下樓的事,可是儀器和耳筒卻不在,我以為警方收起來了,可是稍一打听,就知道警方也沒有發現。」

我道︰「在你離開之後,警方到達之前,被人取走了。」

白素道︰「當然是這樣,這個人是誰?」

我連想也沒想︰「尾杉三郎。」

白素「嗯」地一聲︰「當時我也這樣想,所以我才去見尾杉的情婦,想知道尾杉究竟在哪里,不得要領之後,我想尾杉可能在精神病院,于是——」

我笑了起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于是你大鬧銀座,裝瘋入院。」

白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把那個護士長注射了麻醉針之後,就進入了尾杉的房間——」

白素輕而易舉地弄開了病房的鎖,她注意到,門上的小監視窗,從里面被遮住,看不到里面情形,所以她十分小心,一拉開門,立時閃身進去,作了應付突襲的準備。

可是病房內卻沒有什麼異動,她看到有一個人,背向著外,躺在床上。白素向前走去,故意弄出腳步聲來,床上那個人一動也不動。白素一直來到床邊,定了定神︰「尾杉先生,你好。」

床上那個人略為震動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白素看過尾杉三郎的相片,她一看就可以肯定,床上那人正是他,只不過看來比較瘦削。

尾杉看到白素,現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慢饅坐起身來︰「你來得真快。」

他惡狠狠盯著白素,轉過身去,一下子將一張毛毯拉開,毛毯下正是那具儀器。

她料得沒有錯,那具儀器到了尾杉的手中,那自然是白素逃走時,他趁人不覺,在混亂中取口來的。

張強墜樓時,尾杉一定也在酒店中。那麼,張強的發生意外,是不是和他有關?

白素一想到這里,一股怒意陡然升起,她踏前一步,已經準備把尾杉拉過來,先給他吃一點小苦頭,再逼問他究竟是在搗什麼鬼。

可是,就在這時,尾杉已迅速地按下或轉動那具儀器上的一些掣鈕。白素也看到,那具儀器接上了電源,白素略停了一停,想看看他究竟想于什麼。

然而,就在那一停之間,白素已經覺得事情不對頭了。

白素說到這里,不由自主地喘起氣來。

我忙問道︰」怎麼樣?什麼不對頭?」

自素蹩著眉︰「一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當時的經歷,我卻記得十分清楚,就像那是真事。」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突然之間,產生了幻覺?」

白素道︰「我不能肯定,你听我說。」

她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一頓,才道︰「當時,突然之間,我的眼楮,就出現了一大片怪異之極的色彩。那色彩,絕不是實際上所能看到的,我像是一下子跌進了一個包羅了世界上所有顏色的萬花筒之中,同時,我還感到那萬花筒在旋轉。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叫喊了起來。」

我忙道︰「那一定是尾杉這家伙,趁你不覺,向你噴射了強烈的麻醉劑。」

白素道︰「當然不是,有麻醉劑噴向我,我事先應該有感覺,但這種情形,突如其來,接著,色彩破裂了,自破裂的色彩之中,冒出了一個極可怕的怪物。」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中在想︰這種情形,倒像是和吸了大麻,或是吞食了迷幻藥之後的情形相類似。

白素的氣息變得急促︰「那怪物的樣子,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是……那是一只似蛾非蛾的東西,可是所有花紋斑點,全是一個人的臉,是尾杉的臉,在獰笑,再接著,所有的臉都向我飛過來,我趕不開它們,它們把我包圍住了。」

我大聲道︰「那當然是幻覺!」

白素閉上眼一會,又睜了開來,現出驚怖的神情——要白素現出這樣的神情,那絕不是簡單的事。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白素道︰「事後,我也想到,那可能是幻覺,但是幻覺怎會那麼實在?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臉撞在我的身上,有一種冰冷之感。」

我道︰「你並沒有受傷,是不是?」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一下子什麼都不見了,我還在病房之中,但是病房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自己,不,當我揮動著手的時候,低下、頭來的時候,我絕對看不到自己的身子,這只是一霎間的事,然後,你出現了,你奔過來,尾杉也突然出現了,我看到尾杉在逃,你把他抓起來。」

我悶哼了一聲︰「絕對是幻覺,那時候,我多半在飛機上。」

白素望了我一會,才沉聲道︰「我真的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尾杉抓起來,再摔下去,然後,用重手法砍他的後頸,他中了你一掌的神情,清楚得就在眼前,我真是看到的。」她一再強調,「真是看到的」,那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劇︰「那情形,就像酒店管事和兩個女工,看到你推張強下去一樣。」

白素隔了片刻,才道︰「其實,尾杉也有他取死之道。」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和白素在一起多年,我幾乎從來也沒有對她這樣嚷叫過,但這時,我卻忍不住大聲叫嚷,因為看她的樣子,像是真以為我打死了尾杉三郎!

白素對我嚷叫,沉默了片刻,才現出十分苦澀的神情,緩緩地道︰「你不能怪我,任何人,對于……親眼看到的事,又清楚知道不是在做夢,總……總以為那是事實!」

我握著拳,又放了開來,再握上,盡量使自己心平氣和︰「可是其間有一些我們不明白的事在。那三個酒店員工,親眼看到你推張強下樓,但事實上,你並沒有那樣做。「

白素呆了片刻,才嘆了一聲︰「那麼,尾杉三郎現在什麼地方呢?」

我又吃了一驚︰「什麼?你沒有繼續追蹤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下,神情更加苦澀︰「你听我說下去,當時,我看到你一掌砍在他頸骨之上,我還听得他頸骨折斷的聲音,我看到他的頭,軟垂了下來,你轉過身,向我望來,我忙道︰‘你快走,這里的事,讓我來處理好了。’你答應了一聲,就離開了病房。」

我也只好苦笑著︰「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怎麼會離開。」

白素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打斷她的話頭︰「你走了之後,我把尾杉搬上了床,拉起毯子來蓋住他,他顯然已經死了。我轉身,再去找那副儀器時,卻已經不見,我只好也離開了醫院。」

我十分肯定地道︰「這一切,實際上,都未曾發生過,只不過是你以為發生過。」

白素抿著嘴,不出聲。她十分理智,可是這時,也顯然受著極度的困擾,不是身受者,實在是很難了解︰連親眼看到、親身經歷過的事,如果都「未曾發生過」,那麼,什麼才是真正發生過的?

這樣的疑問,兩千兩百多年之前,莊周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提出,他甚至問到了他的一生,究竟是一只蝴蝶的幻覺呢?還是蝴蝶的一生,是他幻覺,他終于未能肯定。

為什麼莊子不用其他的生命來懷疑,而用了蝴蝶?蝴蝶和蛾,不正是同類的生命麼?

我越想越亂,我知道,這時候,我的思緒亂不要緊,但是決不能讓白素的思緒亂下去。

所以我用十分肯定的聲音道︰「你一定要清楚,那一段經歷,是你的腦部受了某種干擾之後的結果,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

白素又呆了片刻︰「太真實了,真是太真實了。」

我苦笑著,又發急︰「你可以當作這是你在被催眠下發生的事。」

白素道︰「不對,那是真正發生過的。」

我嘆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進一步說明,急得滿頭是汗,白素反倒安靜了下來︰「我知道自從我眼前看到奇異的色彩,一直到後來發覺我自己在街頭上,其間一切,我以為發生過的事,全是幻覺。」

我松了一口氣︰「對。」

白素睜大了眼楮︰「那麼,在這一段時間內,實在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道︰「那要問尾杉三郎這……家伙才知道。你說什麼?後來你發黨自己在街上?」

白素緩緩地道︰「是的,我記得在病房之中,找了又找,找不到那具儀器,心想不如把你找來,我們一起尋找,就離開了醫院。那一段時間,我記憶之中,比較模糊。等有記憶時,我在街頭,有兩個警員,正以十分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我失聲道︰「天,你是受通輯的啊!」

白素攤了攤手︰「是啊,所以我一看到警員注意我,立即轉身就走。我沒有地方好去,想起曾在芳子的記事簿中,看到過一個地址,我找來,就是爾子的住所。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聯絡,就只好仍然打電話回去,希望你听到。」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安慰著她,因為白素從來也未曾如此慌亂過︰「好了,一切全過去了。」

自素也吁了一口氣︰「不,尾杉還在,還有他的那個儀器,還有我的凶嫌,還有許多事。」

我「哼」地一聲︰「憑我們兩個人的本事,那怕尾杉躲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他找出來。」

白素卻仍然嘆著︰「找出他來這後——」

我知道白素的心意,是說就算我們找到尾杉,如果再發生如同在精神病院房中的情形,那只有使得事情更混亂。

所以,我想了一想︰「尾杉未必見得有什麼特別,我看一切全是那具儀器在作怪,只要我們把他和那具儀器隔離——」

白素一揚手︰「對。」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蹙住了眉,不再說下去了。

我道︰「我們已經有了對付尾杉的方法,還有什麼擔心的?」

白素仍在想著,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是擔心,我是在想一些事……我感到所有……不可解釋的事,都可以用一條線穿起來。」

白素的話,深得我心,我也已經有了這樣的感覺,可是感覺卻還十分模糊,我正在思索著,所以我對白素的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同時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也想到了一些頭緒,正在作進一步的思索。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我們兩人,各想各的,過了大約三五分鐘,我和她陡然異口同聲,叫了起來︰「那個蛾類研究所。」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安普蛾類研究所。

我搶著說︰「安普蛾類研究所,看起來和所有的事全沒關連,但是事實上,卻正是問題的中心。」

白素立時道︰「是,一切全從那里開始。」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讓我先來歸納一下,你來作補充。」

白素一面答應著,一面拿過了紙和筆來。我道︰「第一件事,研究所中,有一個姓洪的人,他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一只飛蛾。」

白素記了下來。我又道︰「第二,陳島是研究所的主持人,他和尾杉是中學同學,曾在好幾幾年之前,和尾杉提及過他所作的研究,告訴尾杉,在理論上,要知道他人在想什麼,是有可能的。」

白素「嗯」地一聲,補充道︰「對陳島而言,這是他作為科學家的假設,他正朝著這個方向作研究。可是言者無意,听者有心,尾杉听了之後,一直在想著可以知道他人思想的好處,于是他就展開了行動。他十分卑鄙,而且他的知識,也不足以從事那麼復雜的科學研究,所以他就——」

我立時接了上去,和白素一起思索復雜的問題,真是無上的樂趣,我想到什麼,她也想到什麼,配合得再好也沒有。

我道︰「所以他就采用了最直接的方法,花錢向研究所的人員,購買研究的成果。」

白素點頭,一面記著,一面道︰「我在尾杉住所見到的那兩個人,就是被尾杉收賣的人,他們送資料來給尾杉;已不止一次。」

我道︰「還有那具儀器,一定也從那兩個人手中來的,尾杉自己造不出這樣的東西,外間也未必見得有得賣這樣的東西。」

白素把我的話寫了下來之後,眉心打著結︰「我們的推測,到這里要觸礁了。」

我不服氣︰「觸什麼礁?」

白素道︰「如果再分析下去,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尾杉在有了那些資料之後,通過那具儀器,他似乎掌握了一種力量,真的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听起來全然不之後理,可是……可是……事實就是這樣。而且……我們的礁石,好像還不止這一塊?」

白素道︰「是啊,尾杉不但有知道他人想什麼的力量,而且還明顯地可以用那具儀器,去干擾他人腦部活動——」

白素講到這里,我陡地閃過了一個想法,忙叫道︰「等一等。」

白素不再出聲,我不由自主,敲著自己的頭,想把剎那間捕捉到的想法具體化起來,我只花了短短的時間,就高興地叫了起來︰「那具儀器!不是尾杉利用了那具儀器,而是那具儀器本身。」

白素一時之間,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急急解釋著「你和張強,研究那具儀器,發生了什麼事?」

白素道︰「張強穿破了窗子跳下去,而另外有三個人,卻’看’到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我大聲道︰「那時,尾杉可能也在酒店,但是他絕未躁縱那儀器!那儀器有一種力量,能使人產生幻覺,如果配上耳筒,直接刺激腦部,幻覺就能更加強烈,張強就是因為產生了極度的幻覺,才有反常行動。而三個酒店職工,也因為腦部活動受干擾,所以才‘看’到你在推張強。」。

白素默然片刻,從她的神情上,我知道她已經同意了我的分析。

但是,她卻極度茫然︰「張強在那一霎間,產生了什麼幻覺呢?」

我苦笑了一下︰「張強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知道。或許,他感到自己會飛了,可以穿窗而出,在空中自由飛翔,所以才……」想起了張強的死,我心中一陣難過,停了一下,才又道︰「這種情形,曾在服食過量的迷幻藥的人身上發生過。」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忽然有一個極其怪異的想法——真是大怪異了。」

我攤手︰「怪異到了什麼程度?」

白素望著我︰「我想,張強可能覺得自己是一只蛾,蛾喜歡向著光亮飛撲,所以,他就撲向窗子,結果他就——他就——」

白素沒有再說下去,她的想法,真是怪異透頂,但是誰又能肯定那不是事實?

我和白素都靜了片刻,我才道︰「總之,那具儀器和尾杉獲得的資料,有一定的神異力量,可以干涉人類腦部活動。」

白素「嗯」地一聲︰「我們可以繼續下去︰這種力量,有時幫助了尾杉在棋賽中獲勝。」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所以,尾杉把這種力量,我相信他其實也不是太能順利地掌握這種力量,當作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倒霉的時造旨人,卻開玩笑地把它寫了出來。」

白素苦笑︰「真是倒霉,時造全然不知道這些事,尾杉一發急,就要殺時造,逼得時造離開日本,時造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自然也是腦部活動受干擾的結果,干擾的來源相同。」

我接著道︰「時造倒也十分聰明,他由尾杉的行動上,聯想到尾杉真可能有妖異的力量,所以他把這一切,告訴了張強——」

講到這里,我陡然停止,白素也沒有接口,因為張強在知道之後,就來找我,以後的事,都已經發生過了。

我嘆了一聲︰「最大的問題是在于︰何以那具儀器,會有這樣的力量。」

白素沉聲道︰「這個問題,只是一個人可以回答——」

我陡地叫了起來︰「陳島。」

陳島是研究所的主持人,只要我們的推測不錯,那具儀器來自研究所,那麼,這個問題也只有陳島可以回答。

而且,在飛機上,和陳島交談,他一直要我到他的研究所去看看,看什麼呢?他又說不上來。是不是在他的研究所中,正有著一些連他也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里,我不禁大是懊喪,陳島在東京,可是他在東京哪里呢?他當然會住酒店,但是會在哪一家?我竟然沒有問他要聯絡的方法,就和他分了手。

白素看出了我的懊喪,她道︰「不要緊,就算在這里找不到陳島,他不是還要去接那個姓洪的研究員出院麼?我們可以立即和梁醫生聯絡,叫她留住陳島,我們趕回去見他。」

我連連點頭,伸手去拿電話,我的手還未曾踫到電話,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呆了一呆,這里是爾子的住所,電話不知是誰打來的,要是她的男朋友打來的話,我接听電話,可能會引起誤會。

所以我側了側身,讓白素去接電話,白素拿起了電話來,才「喂」了一聲,對方講話十分大聲,連在旁邊的我,也可以听到,話筒中傳出了一個女的聲音︰「是白小姐嗎?我是爾子啊。」

白素答應了一聲,爾子的聲音繼續傳來︰「你有沒有收音機?」

白素呆了一下,顯然不知道爾子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她回答︰「沒有啊,什麼事?」

爾子道︰「我剛才听收音機的新聞報告,說是在東京北部五十公里處的茨城縣,築波郡,山中的一個溪澗間,發現了一具男子的尸體,已經證實那是你曾經提及過的,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和白素,在剎那之間,神情都變得極其緊張,白素忙道︰「爾子,請你再說一遍。」

爾子又重復了一遍︰「這樣的新聞,電視一定會報導的,你可以看看電視。」

白素向她道了謝,放下了電話,我們互望著,神情都十分疑惑。

尾杉三郎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寸分析過,所有的事,全是由他而起的,他怎麼會死了?

白素扭開了電視,還沒有到新聞播映的時間,白素打電話去問,要二十多分鐘之後,我就趁這個時間,用電話找到了梁若水。

梁若水的聲音,在長途電話中听來,也是那樣充滿磁性,十分動听,我道︰「梁醫生,還記得那個叫陳島的人?」

梁若水的回答很令我驚訝,她道︰「本來可能不記得了,但現在一定記得,因為在半小時之前,他才和我通過電話。」

我「哦」地一聲,梁若水又道︰「他告訴我,他怞空到日本去看一個朋友,但是找不到,他決定立刻回來,要我準備好手續,他一到,就要把他的朋友帶走。」

我忙道︰「我有極重要的事要找他。梁醫生,所有怪異的事,已經漸的眉目,其中的關鍵問題,只有他可以解答。所以你見了他之後,無論如何你要留住他,等我回來見他。」

梁若水停了片刻,我可以想像得出她蹙著眉的那種神情,她道︰「我盡力而為,但如果他一定要離去,我也沒有法子。」

我道︰「至少你可以運用你的權力,不讓那個病人出院,那他就非留下來和你辦交涉不可。」

梁若水的聲音之中,充滿了不以為然,但是她卻道︰「這是好辦法,衛先生。」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我和他同機到東京來的,可是卻不他知道在哪里,真是糟糕透了。」

梁若水的聲音听來很低︰「好吧,我盡力。」

我松了一口氣,這樣,我和陳島的聯系,就不至于中斷了。

放下電話之後不久,電視上就開始播映新聞,果然,第一宗就是尾杉九段陳尸山澗的新聞。日本的新聞工作者,有著超水準的工作成績,他們總是第一時間趕到新聞發生的現場,所以,連尸體被抬上黑箱車的鏡頭,都出現在螢光屏上。

新聞十分詳盡,不斷打出層杉生前的相片,並且還特地提到了大黑英子,說是尸體運到了東京之後,一位叫高田的警官,認出那可能是尾杉九段,所以就請尾杉生前的女友大黑英子來辯認,大黑英子認出那是尾杉三郎,而且,精神病院方面,也因為尾杉突然失蹤,早已向警方報了案。

至于尾杉三郎何以會死在山洞中,可能是由于失足之故,因為現場的山勢十分險峻——

螢光幕上,出現了現場的情景,那道山澗,簡直像是瀑布,水勢十分湍急,水中有許多巨大的石塊,澗水流過,濺起老高的水花。

一個記者指著澗中突起的兩塊大石︰「尸體就在這里發現,可能由上流沖下來。如果不是這里有兩塊大石阻止,可能會隨著急流,不知被沖到什麼地方去。」

那記者繼續報導著︰「警方人員循著澗流,向上面搜索,希望發現一些尾杉三郎跌入山澗前的遺物,但是還沒有發現。」

澗流附近,全是樹木和石塊,野草長得極高,要找東西,確非易事。

然後,螢光幕上,又出現了殮房門口的情形,說是消息傳出之後,有不少棋迷,在殮房前徘徊憑吊雲雲。等到新聞括完,我悶哼了一聲︰「尾杉真的死了?我不相信。我要到殮房去看看。然後我們再想辦法離開日本。」

白素說得十分正經︰「我不想變成通輯犯。」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的這個麻煩問題我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來。我們要偷離日本,當然不是什麼難事。可是絕不是一走可以就此了事。

她是一個有著確普證據的的謀殺疑犯,這一類的刑事疑犯,通過引渡,一樣逃不掉,除非白素從此不再露面,但是那又絕無可能。

雖然我們對于一切事,已經有了一個系統的解釋,我們可以接受這個解釋,甚至,我可以說服高田警官相信這個解釋。但是……

或者再進一步說,可以令得主控官或是主審法官在私下也相信。但是,我卻絕對無法令得他們在法庭上接受這個解釋,不但我不能,連白素也不能。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幾乎可以做任何事,但無法使白素無罪。

我眉心打著結,一時之間,想不出辦法,只好安慰白素︰「反正你暫時在這里,相當安全,我看,慢慢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神通廣大的衛斯理。」

我實在啼笑皆非,說道︰「彼此彼此,誰又不知道神通廣大的白素。」

白素嘆了一口氣,她顯然沒有心情笑話,我又說了幾句「一定有辦法」之類的說話,可是辦法在哪里,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我知道白素自己會小心,不必叮囑,先找開門來看了看,看到走廓里沒有人,才閃身走了出去。在街上召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去殮房去。不巧,那位司機是個棋迷,一听我要去殮房,就猜中我是為了尾杉三郎去的,滔滔不絕和我談起他的棋藝,令得我昏然欲睡。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殮房外的人還真不少,我一下車,就看到高田警官正指揮著幾個警員在維持秩序,大聲在嚷著︰「各位,等出殯的時候,去瞻仰尾杉先生的遺容。各位請回去,請回去。」

他的聲音已經有點發啞,在他身邊,又有好幾個記者圍著,趁機在提出問題。高田雖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可是也不敢得罪新聞界,還是敷衍著他們。

我向他走去,擠過了人叢,在隔他還有幾個人時,就叫︰「高田先生。」

高田抬起頭來,一看到我,陡然呆了一呆,忙向我招了招手,我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來,進去再說。」

我和他一起走了進去,有幾個人想跟進來,被警員阻在外面,我和高田,一進了殮房,高田立時道︰「尾杉死了。」

我道︰「就是為看他的尸體而來的,這個人的花樣極多,他真的死了?」

高田神憎凝重,點了點頭︰「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怎樣死的,可是尊夫人的嫌疑,又多了一重。」

我一怔,要想一想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竟然在懷疑尾杉三郎被白素殺死,難怪他看到我的時候,神情那麼古怪,我一句「放你媽的春秋大屈」已經幾乎要罵出口來了,後來轉念一想,日本人根本不懂復雜的罵人話。一句「農協」已經可以令得兩個日本人大打出手,高田听了不懂,我還得向他解釋,不如不罵算了。

高田望著我,我改口道︰「你少胡說八道。」

高田嘆了一聲︰「尊夫人裝瘋,我也瞞不過去了,而且,有人看到她扮了護士長,在尾杉的病房出入,接著,她和尾杉一起失蹤,再接著,尾杉的尸體就在茨城縣的山澗中被發現。」

我苦笑︰「事情的復雜,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要看尸體。」

高田愕然︰「尾杉生前,你見過他?」

我道︰「沒有,但是我看過他生前很多相片,對于認人的特征,有一定的本領。」

高田搖著頭︰「其實大可不必了,連指紋都已經經過了鑒定,已經肯定了。」

我固執地道︰「我還是要去看一看。」

高田扭不過我,只好嘆了一口氣,帶著我向前走去,進了殮房中放尸體的冷藏室,一股寒意,令人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一個職員和高田交談了幾句,又向我望了一眼,拉開了一個鐵箱。一點也不錯,那是尾杉三朗,看起來,他真的是死了。

尾杉三郎是整組怪事的中心人物,他怎麼會死,真叫人猜不透,我看了一回,轉過身來問高田︰「听說警方在搜索他的遺物,可有什麼發現?」

高田皺著眉,道︰「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在那山洞的上游,一塊大石上,發現了一具被砸碎的小型電視機,已經殘缺不全,但經過辯認,還可以知道那是一具小型電視機。」

我立即知道,那被砸碎了的,不是小型電視機。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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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5 21:54:33 |只看該作者
茫點 十一、人腦判斷形成歷史
那一定是白素提到的那具儀器。被砸碎,剩下的部分殘缺不全,被專家認為是小型電視機。

高田看到我的神情有點古怪,忙道︰「你有什麼意見?」

我揚著眉︰「誰知道,或許必尾杉是一個電視迷。」

高田悶哼了一聲,對我的回答十分不滿意,可是他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回我,他向我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我真不明白,你對尾杉的尸體那麼感興趣,對張強的尸體,怎麼又倒提都不提。」

高田這樣說,當然是想諷刺我不念國人之情,這倒陡地提醒了我,忙道︰「張強的尸體也在這里?我想看看,真的,想看看。」

高田和那職員說了幾句,那職員拉開了一個櫃來,我來到櫃前,看到了張強的尸體。

由于尸體放在冷藏間,已經有相當時日,面上和肌膚上,都積了一層霜花,膚色青灰,十分難看。想起那天晚上他來找我的情形,心中實在沒有法子不難過,嘆了一聲,準備轉身。

然而,就在那電光石火一霎問,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近一步,先拉起張強的尸體的右手,看他的掌心,放下,然後,又拉起他的左手來看了一看,再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回身問高田︰「請問你是不是還在找白素?」

高田點頭︰「是,職務上我要把她輯捕歸案。」

我立時道︰「好,我帶你去,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說的這句話,其實極其平凡,可是高田在听了之後,卻像是遭到了雷擊,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球像是要從眼楮中跌出來。

我「咦」地一聲︰「怎麼,你不是要把她輯捕歸案麼?這是你的職責。」

高田冒著汗,他一面用手抹著汗,一面道︰「是,是,可是,可是……」

我笑著,道︰「你跟我來吧,我相信白素不會拒捕,你也不必再帶什麼人去。」

高田仍然在喉間發出格格的聲響︰「你……可知道尊夫人所面臨什麼樣罪名的起訴?」

我道︰「知道,謀殺張強,可是她不能一直躲下去,上法庭是免不了的啊。」

這時候,我因為胸有成竹,所以神態十分輕松,反倒是高田警官,緊張莫名,好像被謀殺的是他的親人。

高田又遲疑了一下︰「好,你聘好律師了?」

我「嗯」地一聲︰「那容易,日本我有不少熟人,請他們代聘一位好了。」

高田為人十分可愛,這時我催他去對白素采取行動,他反而十分不願意,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嘆了一聲,無可奈何地跟了我出去J

不到半小時之後,高田已經和白素面對面地站著。高田是一個經驗十分老到的警官,但這時,竟然有點手足無措。

白素在才一開門,看到我帶了高田一起回來之際,也大是驚訝,但是她總算對我有信心,知道我這樣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只是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我立時用我們的家鄉話,急速地向她講了幾句。

白素在听了之後,立時笑了起來︰「真是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高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們在講些什麼,他望著面對嚴重控罪、若無其事的白素,大惑不解。

我嘆了一聲︰「只是有一樁不好,要委屈你在監獄里住一個時期,你的案情,只怕法庭不會讓你保釋。」

白素皺起了眉,高田忽然大聲拍著胸口︰「只要衛夫人答應隨傳隨到,不離開日本,我可以全力要求保釋侯審。」

我和白素大是高興,我連連拍著高田的肩頭,並且立刻打了一個電話給朋友,請他幫我找一個律師。我和白素陪著高田在警署出現,我的朋友和律師也都到了。新聞界的消息靈通之極,警署的門口,已經擠滿了記者。

以後發生的事,並不值得詳細記述,白素在拘留所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庭,高田和好幾個警官,竭力保證疑犯不會逃走,法庭批準了保釋;新聞界輿論嘩然,我和白素離開法庭之後到了酒店,爾子成了新聞人物,她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她不斷地稱贊白素的人如何好如何好。寶田滿和兩個女工也成了新聞人物。

當然,照片最大、最多的還是白素,新聞記者的筆下,對她倒十分客氣。不過大家都在暗示,在證據確鑿的情形之下,白素要洗月兌罪名,簡直沒有可能。

住進酒店,那個由朋友找來的律師,愁眉苦臉地跟了來︰「衛先生,我初步研究了一下案情,發現要為尊夫人洗月兌罪名……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改為……認罪,希望法官輕判?」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必,到最後關頭,我會給你指點。你所要做的是,詳細盤問三個目擊證人,白素推人下去時的情形。」

律師苦著臉︰「能不能把你的最後指示,提前一點告訴我?」

我搖頭︰「不能!由于整件事,有說不出的怪異,本來我們以為是由一個人在暗中主持,這個人也死了,可能暗中另有主持,先告訴了你,會有可能產生不利的因素,你只管照我的話去做好了。」

律師如同他妻子跟人私奔了一樣,愁眉不展,告辭離去,白素吁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道︰」你成了新聞人物,陳島居然沒有來找我們,可知他回去了。」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性急的話,你可以先回去找他,我開審是半個月之後的事。」

我有點尷尬,想了一想︰「不,我陪你。」

白素笑著︰「你陪著我有什麼意義?我——」

她才講到這里,有人敲門,我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爾子。

白素道︰「你看,陪我的人很多。」

爾子向我行了禮,走進來,握著白素的手,嘰嘰呱呱個不停,又道︰「芳子打了電話來找我,她已經回日本來了。」

白素笑著︰「好啊,你們都可以來陪我。」我她一面說著,一面向我眨著眼。

我實在急于想去見陳島。我們分析,認定一切是尾杉弄出來的事。但尾杉死了,陳島作為研究所的主持人,有可能他才是幕後主持!

白素取過紙筆,在紙上畫著。她很快就畫出了一具如同示波儀也似的儀器,一副樣子看來很的听筒和一盒金屬磁盒。

她指著畫︰「這三樣東西,現在都不在了,可是我畫出來的形狀,很忠于原物。如果這些東西,是來自陳島的研究所,他一看就會知道。」

她說了之後,又把那兩個曾經到過尾杉家里的人的樣子,形容了一遍。

講完之後,她作了一個十分瀟灑的手勢︰「衛先生,請吧。」

我笑道︰「讓我洗一個臉再走,好不好?」

高田陪我到機場,他幫了我不少忙,所以在到機場途中,我把一切經過、我們的設想都告訴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接受,但我已把他當作朋友,所以非告訴他不可。

高田默默听著,間︰「關于尊夫人的控罪——」

我忙接了口︰「關于這一點,請恕我暫時不說,我一定有法子推翻證人的口供,令得她無罪。」

高田緊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好,等我在你未曾揭曉之前,去想一想,要是我想得出來,是否表示我是一個合格的偵輯人員。」「

我笑道︰「簡直是超流的了。」

高田一副接受挑戰的神態,不再就這個問題問下去。

到了機場,辦好了手續,高田告辭離去,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

梁若水在電話中說︰「是的,陳博士在我這里,我們在討論一些問題。還有什麼人參加,你再也想不到。梁著水的聲音听來很興奮,可見得他們的討論,十分熱烈。

她繼續道︰「還有時造旨人和洪安,你想不到吧,但一定要他們參加,因為他們是受害者。」

我的確感到意外.但由此也知道他們在討論的是什麼,我嘆了一聲︰「我有很多新的發現、新的資料,真希望我能參加你們的討論。」

電話中一下子變成了陳島的聲音,那自然是他從梁著水的手中接過電話來之故,他道︰「你已在機場了?不會超過六小時,你就可以到來,我看我們的討論會,不會那麼快結束。」。

電話中同時又傳來了梁若水的聲音︰「是啊,關于人腦的信息放射和接收能力,要討論的大多了。」

我回答是一下機立刻趕到。我放下電話,眼前忽然浮起梁若水和陳島講電話時的情景。

兩個人的聲音要同時從電話中傳來,他們必然一起對著電話筒,那也就是說,他們兩人的距離近到了呼吸可以相聞。由此可知,陳博士對梁醫生已經沒有敵意,而梁醫生對陳博士,也十分感興趣了。

我的預料不錯,因為我以第一時間趕到,進入梁若水的辦公室,看到陳島和梁若水還在起勁地交談著,梁若水一面發言,一面在紙上寫下了一些公式,陳島十分熟絡地從她的手中搶過筆來,補充回梁若水所寫的。時造旨人和洪安的神情也很興奮,他們看到了我,發出一下歡呼聲,表示歡迎。

我第一句話就問︰「你們的討論有什麼結果?」

陳島和梁若水爭著講,但他們只講了半句,又立時住了口,用眼色示意對方先講,我笑著︰「誰講都是一樣。」

陳島道︰「我們的討論,是從許多現象之中,證明人的腦部活動,主宰了一切,其它所有的感覺,包括視覺、味覺、觸覺等等的一切感覺,全由腦部活動決定。」

我「嘿」的一聲︰「這是早有定論的事了,還值得討論那麼久?」

梁若水搖頭︰「不,由于現代醫學、科學對人腦的活動,知道得十分少,所以還是值得討論。舉一個例子來說。洪安先生,一直到現在,還是看到那只新種的飛蛾在他眼前。」

我向洪安望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幾本疊在一起的書上,指了一指。告訴我們,那只飛蛾,就停在那幾本書之上。

當然,書上面什麼也沒有!

梁若水間︰「是什麼使他看到有一只飛蛾?」

我立時回答︰「那當然是由于他的腦部,接收到了有一只蛾在他面前的訊號。」

陳島又問︰「是啊,可是那是什麼信號?自何處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陳博士,我認為信號來自你的研究所。」陳島呆了一呆,樣子十分不明白,我作了一個手勢︰「現在輪到我來發言了,希望大家不要打斷我的話,靜靜听我說。」

雖然大家都答應了,但是我在敘述之中,還是不斷被打斷。當我提及那兩個到尾杉家里去的人時,洪安和陳島就一起叫了起來︰「杰克和弗烈。是他們,他們每次度假,總是到日本去的。」

我提到那盒金屬盒子的磁帶,陳島憤怒得漲紅了臉,用力敲著桌子,罵著︰「這兩個賊,竟把那麼重要的東西偷了出來。」

我提及那具儀器,陳島的樣子,像是要殺人,相信弗烈和杰克而人如果在的話,非趕快逃命不可。他恨恨地道︰「那在兩年前失竊,真可惡,這具儀器。更加重要。」

再接下來,講到白素的幻覺,尾杉的死亡,梁若水和陳島,不住互望著,像是對我的敘述很能心領神會。

等到我講完,陳島嘆了一聲︰「一切和我們想像很接近,只是我再也想不到,主要的關鍵是在我的研究所。」

我盯著陳島,我曾懷疑他是一個「幕後主持人」,一個掌握了某種力量之後、野心勃勃的科學家。可是他看來實在不像。

或許由于我盯著他看的目光太古怪,陳島也覺察了,他問道︰「你這樣看我干什麼?」

他問了一聲之後,隨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我的研究是不是應該繼續下去。」

我不明白︰」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陳島沉默了片刻,才道︰「在飛機上,我曾邀請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下,那是因為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一定的成就,神妙之極,我對你說過我的理論?」

我忙道︰「是,你研究的成果是什麼?」

陳島又靜了片刻︰「我們的研究,從蛾類能直接互相溝通開始,假定了蛾類一定通過它的身體某部,發射出一種信號,使它的同類能夠接收到。而我們所要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用儀器把這種訊號捕捉,紀錄下來,加以研究。」

我听得有點緊張,手心在微微冒汗。

陳島道︰」這是一項困難工作,因為蛾類發出的訊號,究竟是什麼類型,我們一無所知,就只好用各種各樣接收不同訊號的儀器來做實驗,甚至聯合了電子工程人員,創設了不少接受訊號的儀器。好在安普女伯爵十分慷慨,對我們所需的經費,一直無限制地支持。」

我那時,還不知道安普女伯爵是何許人也,後來陳島才又講給我听的。

當時我也沒有間,只得听陳島講下去。

陳島道︰「這樣的研究工作,等于是在漆黑一團之中模索,一次又一次失敗,並沒有使我們氣餒,因為我們知道這種訊號一定存在,只不過我們沒有把它找出來。」

我不禁很感動︰「這才是科學研究,居里夫婦是堅信有放射性元素的存在,才會在無數次失敗之後,發現了鐳。」

陳島廉遜地笑了一下︰「到後來,我們終于有了成績,在一具接收類似脈動磁場所造成的光變信號的儀器上,有了反應。」

我听到這里,陡地一呆,叫著︰「等一等。」

我在迅速地轉念︰脈動磁場造成的光變信號,這個古怪贅口的名詞,我曾听到過,一定曾听到過!

不到幾秒鐘,我就想起來了,那是道吉爾博士告訴我的,一艘太空船,在太空,接收到這樣的信號,經過了幾十道解析手續,變成了聲波,是地球上人類交談的聲音。收到的兩則談話,一則是有關買凶殺人,一則是一個人要謀殺美國總統。這兩件事都已成為事實。

而現在陳島又提及了這種訊號。

我凝神的樣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向我望來,我忙道︰「你再說下去,等你說完了,我再向你講另一件怪異的事。」

陳島不知道我要講什麼,他繼續道︰「這種訊號,十分微弱,但總是給我們捕捉到了,我們不斷地請工程人員改進儀器,使接到的信號能夠強些,可以通過磁帶的運轉,將之記錄下來。把信號記錄下來,就可以再把它放射出來,而我們終于做到了這一點。幫助我們做到這一點的,就是弗烈和杰克偷出來。送給尾杉的那一具儀器。」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說,這具儀器,可以接收,放射那種脈動光變信號?」

陳島點了點頭︰「在研究所中,我們放出信號,其他的飛蛾,顯然全能接收得到,可以憑信號去指揮它們的行動。」

我遲疑地問︰「只是……接收、記錄了蛾類放射出來的信號?」

陳島道︰「是的,只是飛蛾,而且還只是一種飛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這具儀器,顯然有一種可以干擾人類腦部活動的力量,尾杉藉著它,增進了棋力,張強因為它而神智失常,那三個證人的幻覺,白素的幻覺,這一切,全由那具儀器產生的怪異力量而來。」

陳島的神情十分嚴肅︰「是的,這……我……想,據我不成熟的想法……是……蛾所發出的訊號,和人類在作同樣活動時所發出的訊號,性質相同,屬于同一類的訊號。」我眨著眼,一是之間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過了好一會,我才講得出話來︰」陳博士你是想告訴我,已經發生了的這些事,都只是偶然形成的?」陳島綴緩地道︰「正是這個意思。」

我還想說什麼,陳島作了一個手勢,阻止我說下去︰「正由于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信號,與飛蛾類似,所以,飛蛾的信號發射,被人腦接收了,就會干擾人腦的活動。被干擾了活動的人,我們可以稱之為受害者。」

我不同意陳島的話,但暫時也不想反駁。陳島指著洪安︰「在研究所中,第一個受害者是洪安,他的腦部活動,受到了干擾,所以他以為發現了一只新種的蛾。」

洪安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听不清楚,多半是「明明是有一只蛾在,你們自己看不見」之類。

陳島又道︰「在研究所之外的受害人是尾杉。尾杉的情形比洪安更槽,因為他完全不懂,他只是听我講起這個理論,他買了記錄訊號的磁帶,腦部受到了極大的干擾,這種干擾,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易于接收他人腦部活動放出的訊號,那是我的假設。如果他有了這樣的能力,他就等于可以直接知道人家在想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分析,和我的假設一致,陳島又道︰「不過這種能力,不穩定或者模糊。他只知道一點道理,那副耳簡,並不是研究所的出品。我相信是弗烈或杰克做來給他,便于使腦部接收到訊號,那十分危險,使人腦受干擾的程度增加,張強的墜樓,就是這種情形下產生手悲劇。」

梁若水發出了一下低低的長嘆聲,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陳島繼續道︰「張強受了干擾,那三個酒店職工的腦部,也受到了干擾。這種干擾是如何形成,如何影響,如何控制,如何在特定的憎形下才和人腦的活動發生作用,我們一無所知。像時造先生,他顯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之中就受到了干擾,可是在若干時日之後發作,使他無法在鏡子中看到自己。」

時造發出了一下十分苦澀的笑容來︰「是不是可以使我又看到自己?」

陳島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到我的研究所來,接受進一步的干擾,只要你有勇氣的話。」

時造道︰「只要使我能看到自己,何需勇氣?」

陳島苦笑了一下︰「或許,在再受到干擾之後,你一照鏡子,看到的是兩個自己,也有可能,看出來,你自己是一只蛾。」

時造「啊」地一聲,吞下了一口口水,不再出聲,神憎十分可怖。一個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已經夠可怖了,要是一照鏡子,看出來的是一只蛾,或是不知所雲的一個怪物,那自然更恐怖。而這種情形,完全可能發生,要看腦部活動受到了什麼樣的干擾而已定。

梁若水忽然道︰「你當日曾說,只要讓洪安出院,你就可以讓他痊愈,是不是你已掌握了什麼方法?」

陳島道︰「我知道洪安的受干擾,是因為他長期記錄、放射同一信號之故。那訊號,是雌蛾發出來,引誘雄蛾的。我想,如果再讓他長期接觸蛾類找不到同類的訊號,或許可令得他眼前的飛蛾消失。」

我大聲道︰「陳博士,你的立論不通,你說,由于蛾發射的訊號和人腦活動的信號是同類的,所以人腦就受到了干擾,蛾的活動一直存在,為什麼以前沒有人受到干擾?」

陳島望著我,微微一笑︰「第一,你怎知以前沒有人受到干擾?世界上那麼多千奇百怪的瘋子,是從那里來的?第二,經過我們處理的訊號,再放射出來,通過了儀器放大,比原來的強烈了許多倍,所以也比較容易和人腦發生作用。」

陳島的解釋,可以說合乎情理。

他又嘆了一聲︰」研究蛾類,會研究出這樣的副作用,真是始料不及,我鄭重考慮,是不是再進一步研究下去。」

梁若水立時道︰「當然繼續下去。」

陳島一字一頓道︰」著是再繼續下去,研究的目標,就是要搜集,設法捕捉人腦活動所發出的訊號了。」

梁若水道︰「那有什麼不可以,我是精神病醫生,有這方面的知識,可以和你研究。」

我感到不寒而栗︰「把人來作試驗品?」

梁若水立時說道︰「可是想想,如果成功了,那將是什麼樣的發現。」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再去阻止他們,誰知道研究下去會怎麼樣,或許人類的科學進展,總有一天會到這一地步,他們不去做,也有別的人去做的。

在各人沉默了一會之後,我才道︰「那種脈動磁性光變訊號,有一艘太空船,曾在太空接收到,經過大型電腦的解析,竟然可以還原成為聲音。」

陳島以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把道吉爾博士的發現講了出來。

陳島听到一半,就出現極其激動和興奮的神情,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斷道︰「我可以解釋,我可以解釋。」

我要連連作手勢,示意他不要打斷我的話,才能把話說完。我有點沒好氣地道︰「好,你解釋吧。」

陳島臉漲得通紅︰「這證明我的假設是對的,人腦活動,放射出來的訊號,是脈動磁性光變訊號!和蛾類一樣,極有可能,所有動物的訊息全一樣,這真是偉大的發現,我要立即和道吉爾博士聯絡。」

我冷冷地望著他︰「你還沒有解釋,何以這種訊號會在太空被太空船接收到的。」

陳島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那又有什麼奇怪,人要上太空難,訊號要上太空有什麼困難?算它三百公里,對于訊號來說又算什麼,理論上,訊號發射之後,可以一直擴散、前進,距離無限,變化的只是訊號的強弱。」

我剛想反駁,陳島又揮揮手︰「訊號,各種各樣的訊號,在空間存在,就在我們的身邊,不知道有多少種訊號在,你接收不到,它就不能為你感覺到,接收到了,就知道它確實存在。例如無線電波,只要我們有一具收音機,就可以到來自地球另一端的聲音。」

我悶哼一聲︰「照你這樣說,道吉爾博士的儀器,如果放在地面上,那豈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地球人的對話?」

陳島搖頭道︰「未必,或許,這種訊號在地球表面,反倒十分微弱,在大空中某一特別的環境之中,受了某種外來因素的影響,才變得可以為儀器接收。」

梁若水道︰「只要能掌握接收的條件,地球上所有人類的腦部活動——人的思想活動,就可以被紀錄下來。」

陳島像是事情已經變為事實一樣,大聲道︰「同樣,也可以由此影響人類的腦部活動,只要向人腦輸出信號就可以了。」

我听了默然半晌,說不出話來,看來,梁若水和陳島,情投意合,一定要去進行共同研究。陳島又催道︰「和道吉博士怎樣聯絡,請告訴我。」

我嘆了一聲︰「有一個朋友,叫江樓月,他——」

陳島「啊」地一聲︰「江博士;我們研究所中,有一些儀器,是他設計的,沒有他的幫助,我們也不可能有初步的成績。」

我苦笑了一下︰「好嘛,所有的人,全走到一堆了,我打電話給他,他和道吉爾博士,經常保持聯絡。」我撥了江樓月的電話,電話一通,江樓月听到了我的聲音。

江樓月直嚷了起來︰「好家伙,衛斯理,你倒置身事外,沒有事了。」

江樓月嚷得那麼大聲,我不得不將電話听筒拿得離耳朵遠些,他的嚷叫聲,竟使辦公室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搖頭向各人苦笑︰「他發出的訊號太強烈了。」

人發出的聲音,是一種聲彼訊號,當這種訊號成為一種規則時,就是語言,可以為其他的人所接收,而接收者必須要懂得這種訊號的規律,不然,接收到的,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

而當兩個人在電話中通話的時候,情形就更加復雜,先要把聲波訊號轉換成聲頻電訊號,然後傳送出去,再加以還原。

我們每個人,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可是有多少人想到過其間有那麼復雜的程序呢?

听得我這樣講,陳島立時道︰「是的,聲訊號和腦訊號,基本上同是訊號。」

我向著電話︰「怎麼,什麼叫我置身事外」我為什麼要置身事內?」

江樓月的聲音十分氣憤︰「那計劃是你想出來的!」

我陡地怔了一下,我自然知道,他說的「那計劃」是特地進行一次大空飛行,去搜集那種怪異訊號。上次,江樓月告訴我,計劃已經實施,特地秘密地派了一架太空穿梭機去進行,如今他這樣說,難道這次計劃有了意外?

我忙道︰「你慢慢說,發生了什麼事。」

江樓月怒道︰「慢慢說,你再不到美國去,美國的大空總署和情報機構,會派三千多個特務,把你炸成灰燼,你盡一切可能,立刻去見道吉爾博士,別再拿你的妻子來作推搪。」

江樓月這樣講話,自然令我極其不愉快,但是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嚴重,所以我沒有回罵他,只是道︰「好!你去準備機票,連你自己在內,一共是六個人。」

江樓月也真的急了,他也沒有問我其余幾個是什麼人,就大聲道︰「好,飛機場見,一小時之後不見你,就放火燒你的房子。」

他講完之後,就掛上了電話,我接連「喂」了幾聲,連忙再撥電話,已經變成了沒有人接听,可知他一放下電話,立即離開。

我只好向各人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時造搖頭道︰「我不想到美國去。」

洪安道︰「我也不想去,我的困擾,和時造先生一樣,不如先到研究所去,用各種方法試試,反正情形也不會再壞到哪里去了,時造先生,你敢不敢去作一個嘗試?」

時造旨人苦笑︰「當然敢,大不了再使我連鏡干部看不到。」

洪安和時造兩人決定不去美國,我計算著時間,到飛機場大約四十分鐘的路程,我還可以和白素通通話,不必擔心房子會被江樓月放火燒掉。

電話接通,我把這里的情形,告訴了白素,並且對她說,我要和陳島、梁若水一起到美國去一次。白素並不反對,反正她開審還有七八天,到那時我一定可以趕到東京來。

放下電話,梁若水皺眉︰「至少,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笑道︰「你又不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可憐可憐我的房子吧。只要你的旅行證件在身邊,我們立刻就到機場去。」

梁若水沒有再說什麼,和陳島互望了一眼,陳島道︰「需要的東西,到處可以買得到。」他又對洪安道︰「你帶時造先生到研究所去,請你別再到處要人家看你手中的蛾,不然,只怕不準你上飛機。」

洪安有點啼笑皆非︰「不會,所長你放心。」

洪安和時造兩個人,雖然不是瘋子,可是他們兩人的腦中,都接受了某種訊號的誤導,由得他們兩個人去作長途旅行,總叫人有點不放心,可是也沒有別人可以陪他們,只好要他們自己小心了。

我、陳島、梁若水三人,離開了醫院,直赴機場,一進機場大堂,就看到江樓月滿頭大汗,揚著一疊飛機票,在團團亂轉。這個人,在設計大型電腦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這種德性,這時候,他看起來就像是沒有了頭的蒼蠅。

他一看到了我,「啊哈」一聲大叫,令得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孩子,被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道︰「還好,你來了,再差五分鐘,我就要去買放火用品了。」

我只好對他苦笑,他和陳島,互相聞名,沒有見過,我再介紹他和梁若水認識。江樓月唯恐我們臨時變卦,急急向我們要了旅游證件,由他一個人去辦登機手續,然後,我們一起到了侯機室中,坐定之後,江樓月才對陳島同和梁若水道︰「對不起,兩位去是為了——」

我代他們回答︰「陳博士的研究,有些地方和道吉爾博士的工作,不謀而合。梁醫生是精神病醫生,對人的腦部活動,十分有研究。」

江樓月「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又指著我︰「你闖禍了。」

我啼笑皆非︰「我提議進行一次太空飛行,這並不表示飛行有了意外,就要我負責。究竟出了什麼事,那艘新太空穿梭機墜毀了?」江樓月瞪了我一眼︰「胡說,安全降落了,可是駕駛員葛陵少枝——」頓了一頓,才道︰「據道吉爾博士在電話里告訴我,葛陵少校瘋了!現在幾個機構都在互相推諉責任,不敢公布這件事。」

一個太空飛行員,在一次太空飛行之後」瘋了」,陳島、梁若水和我三人,立時很有默契似地互望了一眼。

江樓月一旁眨著眼︰「你們想到了什麼?」

我把我們得到的初步結論,向江樓月說了一遍,陳島和梁若水,又作了若干補充,江樓月听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這樣說來,那……是意外?道吉爾說,這次,儀器什麼訊號也沒有收到。」

陳島苦笑道︰「真是可怕的意外,在那個區域,訊號一定相當強,儀器不一定收得到,人腦反倒可以收到。」

梁若水也道︰「我不知道葛陵少校的癥狀,但是可以推測到,他的腦部活動,一定受到了大多訊號雜亂的干擾,那真是大不幸了。」

江樓月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從那時起,一直到上了飛機,坐定之後,他才出聲,大聲道︰「你們對于自己的推測所得,真有信心。一切,只不過是你們的推測,是不是?」

陳島道︰「是。但這個推測可信。」

江樓月又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嗯」地一聲,神態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幾天之中,我累到極點,飛機一起飛,我就推上椅背,呼呼大睡。朦朧之中,只覺得陳島和梁若水一直在喃喃細語,有時也听到江樓月的聲音,但我卻一概不理會。

飛機到了三藩市機場,一個軍官來迎接我們.替我們準備了一架軍用飛機,立即轉飛道吉爾博士的研究基地,真可以說是馬不停蹄,江樓月呵欠連連,面有倦色,梁若水和陳島,看來卻是精神煥發。

研究所的建築相當宏偉,我們才一進去,就看到一個身材健美、曲線玲戲的金發美人,正怒氣沖沖地向著道吉爾博士說話,她的聲音雖然充滿了焦急和憤怒,但還是十分動听,她正在責問博士︰「我的丈夫究竟怎麼了?為什麼飛行回來,我一直不能見他?你們再要這樣鬼鬼崇崇,我馬上舉行記者招待會?」

道吉爾博士一面抹汗,一面連聲道︰」葛陵太大,你別著急,由于某種需要絕對保密的理由,葛陵少校不能見任何人,我們會盡快結束這種情形。」

葛陵太太——那個金發美人,自然是葛陵少校的妻子桃麗︰「好,我給你二十四小時。」

看博士的神憎,像是還想討價還價一番,可是桃麗一說完,就轉身向外走,當她看到我們時,現出凡分奇怪的神情來,然後,向梁若水一笑︰「小姐,你真漂亮。」

梁若水回答了一句︰「你才漂亮。」

桃麗走了出去,博士向我們走來,我壓低了聲音︰「博士,梁醫生是精神病醫生,讓我們先去看看葛陵少校,別的事再說。」

博士長嘆了一聲,帶著我們,乘搭電梯,來到了建築物的頂層,經過了一個曲折的走廊,來到了一間有兩個守衛的門前,推開門,里面是一個客廳,有兩個中年人正在談話。博士道︰「這是我們的精神病醫生,葛陵少校的神經很不正常。」

梁若水鎮定地道︰「我們可以解釋他神經不正常的原因,但不知能否使他回復正常。」

在里面的兩個醫生,一起用不信任的眼光,向梁若水望來,博士去敲一扇門,敲了兩下,就推開了門,里面是一間臥室。

向內看去,看到一個體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博士叫了一聲︰」葛陵少校。」

葛陵少校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標準的一對。可是這時,神俊高大的葛陵少校,神情卻有點呆滯,博士一叫他,他抬起頭來,口唇顫動著,喃喃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所有听到的人,全部听不懂。

他像是也感到了我們沒有听明白他的那句話,又提高了聲音,說了一遍。

他的話,仍然沒有人听得懂,可是我卻吃了一驚。對于世界各地的語言,我有研究,他的那句話,從音節上听來,像是西非洲岡比亞一帶的土語。我失聲道︰「天,他說的是西非洲的土語。」

道吉爾博士向我望了一眼,神情很難過︰「是的,他一直在說這種語言,一個語言學家說那是西非洲的語言,可是他也不懂。」

我苦笑道︰「在西非洲,語言復雜,一種語言可能只有幾百個人使用,語言學家當然不會懂。」

博士苦笑︰「那他怎麼懂的?」

我沒有回答博士的問題,只是向陳島和梁若水道︰「現在,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自人腦發射出信號,是人人都有的能力,和文明人或野蠻人無關。」

陳島道︰「是。那純粹是生物本能,蛾類有這能力,人有這個能力,我相信所有的生物,都有這個能力,只不過我們還沒有法子捕捉得到這種訊號而已。」

博士叫了起來︰「天,你們在說什麼?」

我向江樓月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江樓月去向博士解釋,我來到葛陵少校的面前,用我會說的同種西非洲的土語,對他說著話,但是葛陵少校只是搖頭,自顧自說著他那種令人听不懂的話。

我在試了半小時之後,才嘆了一聲︰「真不幸,他受干擾的程度極嚴重,而且,他腦部受干擾的,是有關掌握語言的那一部分。」

陳島皺著眉,這時,道吉爾博士已經听完了江樓月向他的解釋,也走進房來︰「這樣說來,他是醫不好的,那……唉,怎麼向外界公布呢?」

陳島道︰「唯一的辦法,是把他們送到我的研究所去,試一試。」

博士問︰「結果會怎樣?」

陳島攤著手︰「沒有人知道。」

博士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江樓月安慰著他︰「或許,下一次該派一艘無人駕駛的大空船到那區域去。」

博士尖聲道︰「派你去!還有下次?」

江樓月嚇得不敢出聲,只是一個勁地翻著眼。我道︰「除了照陳島的方法之外,沒有別的方法,我們知道,他腦部的活動,確然受了某種外來訊號的干擾,但不知如何驅除,只好去踫踫運氣。」

博士只是唉聲嘆氣,半晌,才無可奈何道︰「好了,暫時可以說,葛陵少校有緊急任務,必須到歐洲去。」

陳島說道︰「我會和他一起去的,梁醫生當然——」

梁著水點頭︰「事不宜遲,遲了,那位金發美人追究起來,只怕更麻煩了。」

博士長嗟短嘆,我們退到外面的客廳上,那兩位原來在的精神病醫生剛才也听到了江樓月的話,這時,他們發表他們的意見。

一個道︰「你們推測的理論,可以成立。現在正在努力進行研究的‘心靈相通’的現象,已有相當成功的例子。據我所知,新澤西州杜汗姆心靈學學院,就有一次實驗,兩個研究員,一個在底特律市的一間密室之中,與外界完全隔絕,另一個則遠赴意大利,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停留。而留在密室中的那個,則憑自己的感覺,寫下另一個到過的地方,十處地方,竟被他寫中了六處。」

江樓月「嗯」地一聲,三句不離本行︰「根據電腦的統計,如果靠瞎猜而猜中那六處地方的機會,是九億分之一。」

那個精神病醫生繼道︰「所謂心靈感應,听起來好像玄之又玄,但根據你們的解釋,就簡單得多了,那是腦訊號的發射與接收。」

另一個精神病醫生道︰「是的,在我的病人之中,有一個,因為工業意外而听了右臂,他的整條右臂,早已經手術切除了,可是他總覺得右臂發生劇痛。根本不存在手臂會感到劇痛,那自然是他的腦部活動,使他感到痛,而不是真的痛。」

我吸了一口氣︰「這種情形和洪安的看見不存在的東西,時造看不到的存在的東西,有點相同。」

各人靜了一會,才不約而同,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梁若水說出了每一個人為何嘆息的原因。

梁若水道︰「人腦,實在太復雜,也大容易被控制,太不容易了解,或許,這就是人的生命的形式?」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實在無從回答。她的這個問題,也使人心情郁悶,不想回答。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人到了對這個問題想不通的時候,就會步向虛幻之途,對真和假、存在和不存在、真實和虛無之間的界限,也越來越模糊,甚至劃上等號。」

江樓月悶哼了一聲,大聲道︰」只要根據推測得到的理論,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有成績的。」

陳島顯然贊成江樓月的意見,他忙道︰「江博士,你說得對,我會窮畢生之力去研究,以後如果在儀器方面,有要你幫助之處——」

江樓月拍他的胸口︰「我一定盡力而為。」

陳島又向道吉爾博士道︰「關于你在太空收集訊號的儀器,我想借來參考一下。」

道吉爾博士想了一想,慨然道︰「好。」

他們幾個博士,繼續在討論著將來如何在研究上合作的問題,我想已經沒有我的事了,我寧願早一點到東京去陪白素。

于是我向他們告辭,又到飛機場去。在飛機上,照例什麼也不理會,只是睡覺。到了東京之後,直驅酒店,芳子和爾子陪著白素,白素見到了我,自然很高興。我和高田警官聯絡上之後,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關切︰「你真有辦法使尊夫人沒有事?」

我取笑道︰「你還沒有想出辯護的方法來?」

高田聲音沮喪︰「還沒有。」我道︰「慢慢想,你一定會想到的。」

到了開庭那一天,熱鬧無比,記者群集,那位律師愁眉苦臉。

主控開始傳訊證人,第一個上台的是寶田滿,他詳細他講述看到的情形,講完之後,白豪的律師雙手抱住了頭,不敢抬起來。法庭中所有的人,都用詫異的目光望向白素,心中顯然全在想︰何以這樣出色的一個人會做那麼凶殘的事?

白素十分鎮定,帶著微笑。輪到辯方律師盤問證人,那律師向我望來,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律師像是才吞了一只炮仗椒,一副垂頭氣的樣子,問「寶田先生,你說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企圖阻止外跌,但是被告還是不斷推他?」

寶田滿肯定地道︰「是。那情形可怕極了,破裂的玻璃,割得死者的手全是血。」

寶田滿的話才也口,廳中突然有一個人,發出了「啊」地一下呼叫聲來,法官立時對這怒目相向,可是那人卻笑容滿面,一副高興之極的模樣。

那個人,就是高田警官,我和他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因為我知道他為什麼呼叫,他已經想出了我有方法可以令白素自由離開法庭。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離開法庭,高田警官滿面笑容,走了出去。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的事,我甚至不必和他交談一句,他就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了。接著,是兩上女工輪流作供,每次作供完畢,我都叫律師去問同樣的問題,兩個證人作了同樣的肯定的答覆。

這時,庭外突然傳了一陣喧嘩,我知道高田已經回來了,又對律師講了幾句,律師大是興奮,立時道︰「法官大人,我有一項強有力的證據,可以推翻三位目擊證人的證供,請法官大人準于呈堂。」

主控方面的沒有反對,法官點頭批準,法庭的門打開,法庭中所有的人,都愕然站起,人人可以看到,高田警官和一個殮房的職員,推著一具白布覆蓋著的尸體,走了進來。

法官一再敲槌,法庭中才靜了下來。白素的律師侃侃而談,和剛才判著兩入︰「法官大人,這是死者張強的尸體,剛才,三位證人的證供中,都提及死者雙手抓住破裂的玻璃,割得他雙手鮮血四淺,現在請大人看死者的雙手。」

律師走過去,揭開白布,把尸體的雙手一起提起來,尸體的雙手誰都看得出來,絲毫沒有割傷過的痕跡。

法庭中又傳出了一陣交頭接耳聲,律師又道︰「死者的尸體,曾經過詳細的檢驗,法醫官的報告書中,也從來未曾提及死者雙手有過傷痕。」

律師講到這里,向我望來,我遞了一張字條給他,他看了一下,照著我在字條中所寫的說︰「我不指責三位證人是在說謊,只想指出一點;三位證人看到的,顯然不是事實,沒有任何事實去支持他們的證供。「

法庭上的喧嘩,法官已無法控制了。

半小時之後,我和白素、律師、高田,一起離開法庭,大批記者跟著拍照,證供與事實不符,白素自然無罪釋放,張強的死,純粹因為他腦部不知道接受了什麼訊號的誤導。

我相信,尾杉的死,原因也是一樣,接近了誤導的信號,或許那信號令得他自己以為是一條魚,所以就躍向山溪之中。

只有一個疑問,始終不能確實解開,那就是,張強當晚在回到旅館之後,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和白素商量這個疑問,得出的結論是,當時尾杉可能在酒店之中。張強回來,尾杉看到了,可能對張強采取了某種行動,最可能是對張強進行了不知不覺的催眠。

催眠術本來也是訊號輸出,使人接受的一種方法,有單對單的催眠,也有大規模有組織的催眠宣傳,用在商業上,、政治上,使成千上萬的人,接受輸出訊號的誤導。

真正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尾杉既然事後曾取回儀器,他和張強早曾相遇,極有可能。

我們並沒有多在東京停留,就回家,休息了幾天之後,就到維也納去,目的地是維也納的安普蛾類研究所。

當我們走進陳島的辦公室之際,看到梁若水正在牆上,掛起一幅畫。

那幅畫,就是在台北一個畫廊中見到過,也曾掛在梁若水辦公室中的「茫點」。

我幫著她掛好了畫︰「現在,我多少可以解釋一下畫家的用心了,眼楮部分遮著,這表示看到和看不到,其實是一樣的,真相和不是真相,眼不想作用,起作用的是腦。」

梁若水點頭︰「是,而人腦又是那樣迷茫,對訊號的接受,甚至不能自己作主,太容易受外來訊號的影響,而作出錯誤的判斷。」

白素嘆了一聲︰「人類的歷史,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產生的。」

梁若水也嘆了一聲︰「什麼時候,我們才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各種各樣外來信號的干擾?人腦中的茫點何在?這是我想要研究的中心。」

我們講到這里時,陳島走了進來。我忙問︰「三位不幸者的情形怎樣?」

陳島道︰「葛陵少校的情形最好,三個人一起在實驗室中,接受我們搜集的訊號的輸出,開始的時候,三個人都表現得很慌亂,但是葛陵少校突然恢復了正常,他說,他連自己是怎麼降落的都不記得了,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記憶中是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

我倒怞了一口涼氣︰「他居然能躁縱太空穿梭機降落地面?」

陳島作了一個手勢︰「那可能是他的潛意識還未曾受到誤導干擾,人的腦部構造實在太復雜了,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一點研究結果。」我和白素有同感。我們在陳島的帶領之下,參觀了他的研究所,他研究的目的是什麼,我已經知道,但是研究的過程如何,卻實在沒有法子了解。

各位如果到維也納,不妨到安普蛾類研究所的門口去看看,不過這個研究所是絕對謝絕參觀的。

洪安和時造會怎樣,那只好看他們接受偶然的因素是多少,換句通俗一點的話說,要看他們的運氣。離開了維也納之後,回到了家中,總算事情告了一個段落,但是心中的茫然之感,卻久久不能去。

人類對于自己身體主要的構成部分,所知竟然如此之少,難怪人生那麼痛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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