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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 -【腹黑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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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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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4: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湛露 - 腹黑小婢

唐雲曦,攝政王幼子,江湖人稱雲曦公子,
包難得的是,這人溫柔純善如一朵白蓮花……
唉,每當她一邊煮他喜愛的食物,她就會想︰
這男人要是跟宮中的人一樣表里不一,那該有多好?
這樣她這個奸細要對他使壞也能心安理得──
是的,她聶春巧是奉主子的命接近他、迷惑他,
才刻意裝得不會武功,演了場被追殺的戲碼博取他同情,
可她本來以為事情不會那麼容易,
再怎麼說他都是個世子,就算不陰險,也該有防人之心,
誰知,他不僅出手救她,還給了她婢女身分好就近保護,
現在更夸張了,連王府遭難,保護他躲追兵的人認定她是奸細,
把她扔在野外,讓她差點受到凌辱,
他都不顧危險回來救她,還說“絕不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慘了慘了!這下別說完成任務了,她的心都先被他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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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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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聶春巧從五歲起就學會爬樹了。自她學會爬樹那天起,周圍高高的物體都是她的最愛,爬樹、爬牆頭,只要有東西擋在眼前,她就得翻過去,絕不能讓那東西礙她的眼,久而久之,周圍人都叫她“傻大膽兒”。

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大樹和牆頭都是她能爬的。比如此刻她身下的這堵牆,就是她萬萬不該爬的一堵,因為它屬于江湖上名號響當當的東方世家——

東方世家,是诏河國中所有武林門派中最受人敬仰的一族。不僅因為門下百年中出過不少名士俠客,還因為他們家接連出了幾位皇後和貴妃,在诏河皇室中也深得信賴,可偏偏他們從不依仗這些榮耀恃強自傲,門風極嚴,門內弟子多以儒風為俠風之根,個個清新秀雅,談吐得體,實在是讓人不欽慕敬仰都不行。

可外表的溫文有禮并不代表百無禁忌,每個門派都有每個門派的規矩,最基本共通的一點就是:忌諱偷師偷藝。

此時此刻,聶春巧趴在牆頭看人家練武,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諱。

和她一起犯忌諱的還有兩個不要命的小子,一個叫季山,一個叫季海。這一對兄弟都比聶春巧年紀小,是本地有名的調皮搗蛋鬼,但是敢來爬東方世家的牆頭,全是因一點狗膽被聶春巧激起來了。

兩兄弟昨天在張家包子鋪前吹牛說自己膽子最大,說來說去,說到最後也争不出個結果來。聶春巧在旁邊聽得好笑,就忍不住開口搭話道:“別說你們膽子有多大,我只問你們,敢不敢去爬東方世家的牆頭?”

那兩兄弟驟然不吭聲了,只是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齊聲問:“你敢爬嗎?”

她挑着濃濃的黑眉毛回應,“我當然敢了,只是你們若是膽小如鼠,也不要想看本姑娘的壯舉。要爬就一起爬,否則就繞着全城跑一圈,邊跑邊喊,‘我是娘兒們!’”

兩個小男孩也是血氣方剛,哪裏禁得住她這麽一激,立刻就答應了。

然而東方世家的牆頭縱然不比皇宮宮牆高,也着實不低。

季山和季海來到東方山莊的西邊牆下,擡頭看了看足有兩人高的牆頭,都很氣餒。

可沒想到聶春巧竟随身帶着家夥——只見她從腰上解下一條飛爪百練索,直接扔上牆頭,牢牢挂住,左右手一拉那鎖鏈,繃直的鎖鏈似是一條天梯,她沒費什麽力氣就三兩下的爬上牆頭了。

季山、季海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心悅誠服。

她回身挑釁一笑,“怎麽樣?梯子都有了,你們還上不來嗎?”

這最後的一激讓兩個人也沒話可說,拉着那根軟索,手足并用地也總算是爬上牆頭了。

此時将近正午,牆下正好是東方家的演武場,一幹弟子百十來人都在認真練武。

季山、季海自小仰慕東方家,見到這麽熱血的場面,不禁目瞪口呆——

百十來人或持兵刃,或赤手空拳,在太陽之下全神貫注的練習。汗水一滴一滴地從他們的額頭上滴落,腳下微顯裂縫的青磚都被汗水打濕了顏色。

衣衫獵獵随風起舞,因東方家尚白,又是男英女秀,所以人人看上去都是如畫如仙一般的賞心悅目。

季山、季海越看越入迷,下方正巧有兩人在對練劍法,姿态潇灑俊逸,輕靈如蝶舞一般,煞是好看。季山忍不住拍手喊了聲,“好!”

這一聲喊出去,聶春巧就心知不妙,剛要爬下牆去,一陣勁風卻撲面而來,她的肩膀被人硬生生抓住,用力一提一拽,就摔站在牆內的空地上了。

“好大膽的小賊,竟敢偷窺東方家練武!”一個脆生生的姑娘斥責聲在耳邊乍響。

聶春巧揉着肩膀側目一看。滿場的素白,只有這姑娘穿着一件紫色衣裙,剛剛從上面看就覺得醒目了,現在這麽近的看去,這姑娘杏眼圓臉柳葉眉,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瞪着眼的時候有些吓人,應該是東方家的什麽小姐吧?

此時季山、季海也被人抓了下來,在他們身邊站着的是一位身材修長、面目俊美的青年,皺着眉看着他們,“你們是哪個門派的?不知道江湖規矩嗎?”

季家兄弟吓得腿都軟了,一齊指向聶春巧,“都是她慫恿我們來爬牆的,我們不是什麽門派的。”

衆人的目光齊聚到聶春巧身上,剛才那位先開口說話的姑娘打量了她一番——

她就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綠色衣裙,裙長比一般女孩子稍微短一些,依稀可見姜黃色的鞋身。要知道在诏河會裙子穿短的女孩子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習武的,一種就是粗使丫頭。剛才她抓她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她一點武功都不會,那身分也就不難猜了。

她不禁冷冷一哼,“這是什麽世道?阿貓阿狗都敢來爬我們東方家的牆頭了,傳揚出去,不是要被江湖上的同道們笑死?這三個人一定要嚴懲!”

那青年說道:“婉蓉,這事不是咱們兩人能裁奪的,還是請表叔決斷好了。”

季山、季海怨恨地瞪着聶春巧,“都怪你,害我們被人家抓!”

聶春巧嘆口氣,“是你們自己受不得人激,又不懂規矩地亂喊亂叫,和我有什麽關系?平白招惹了你們這一對小白眼狼,我也正後悔呢。”

說話間,從後堂大步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清,眉目舒朗,正是東方世家的當家,東方灏。他的長眉微垂,給人不怒自威的感覺,還未開口詢問,那青年便跑過來躬身說道:“表叔,抓到三個偷窺本門練功的小賊,不知道該如何發落,請表叔裁奪。”

東方灏蹙眉問:“偷窺本門練功?是什麽人?哪家門派的?”

“他們自稱無門無派,只是貪玩爬牆而已。內情如何還不清楚。”

他走到庭院正中,看着他們三人,沉聲道:“報上你們的名字、門派,我不喜歡與人羅唆。這等小事也無暇過問。你們若想留全了胳膊腿的走出去,便最好一次說清楚實話。”

季家兄弟哭着跪在地上回答,“我們兩個人就是城西豆腐坊季家的,家裏不過是做豆腐生意,沒有什麽門派的,今天在路上無意中碰到這丫頭,她激我們來爬您家的牆,否則就是娘兒們,我們這才來的,并不敢偷窺什麽,也不懂武功。”

東方灏走到他們面前,看他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只伸手在他們肩膀上推了一下,兩人立刻四腳朝天地摔翻在地上,而那兩人被他一推,連哭都不敢哭了。

他冷哼一聲,“縱然身上沒有半點武功,偷窺別人練武也是武林大忌,你們都不知道嗎?”他轉頭看向聶春巧,“你又是誰?”

聶春巧聳聳肩,“就是個走路閑逛的傻丫頭。”

東方灏打量着她——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不高,服裝粗鄙,眉目倒有幾分清秀俏麗,只是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起來有些古靈精怪,全然不懂規矩似的大剌剌地回看着他。換作別人,此時就算不痛哭流涕地忏悔,也該噤若寒蟬,一言不發了吧?

他剛伸出手去,聶春巧卻伸過手來,說道:“您也不用推我,您推一下我肯定要摔個嘴啃泥了,您就把我的脈就好,把了脈就知道我有沒有練過武。”

東方灏冷笑,“你倒是很聰明。”索性把手又收回來,質問:“既然你是聰明人,為何要慫恿他們來爬我東方家的牆?難道你以為這裏是任你玩鬧的地方?”

她輕嘆口氣,“是這兩個小子吹牛,說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他們不敢做的,我也不過是逗逗他們而已。如今牆也爬了,人也被您抓了,東方家向來聲名在外,應該不會為難我們這三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吧?”

被稱作婉蓉的少女在旁邊聽着卻輕哼道:“好利的一張口,三言兩語把這天大的事情說得這麽輕巧。爹,若是就這麽放她走了,江湖上的同道會笑話我們的。絕對不能輕饒了他們!”

聶春巧皺皺眉,“大小姐您這是何必呢?為難我們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苦老百姓做什麽?您練這一身武藝應該是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您東方家家大業大勢也大,伸個小手指頭都能把我們推翻幾個跟頭了,東方家不是向來嚴以律己,以俠義自居嗎?你們的俠義原來和其他門派也沒什麽區別嘛,無非是恫吓威脅,欺軟怕硬。”

“放肆!”東方婉蓉怒而揚起一手,“你這丫頭,明明是你做錯了事,還滿嘴歪理,今日我非要教訓你一下,你才知道什麽叫江湖規矩。”

在她旁邊的青年急忙伸手抓住東方婉蓉的手腕攔阻,“婉蓉,別沖動,表叔還在這裏,要怎麽發落要聽叔父的!”

東方婉蓉恨恨道:“這丫頭明顯是欺負咱們家向來仁厚,就算她不是練武之人,今天她偷看了什麽,難保日後不和人說去!咱們要是被她的三言兩語糊弄住,日後吃了大虧,豈不是要腸子都悔青了?”

聶春巧歪着頭笑,“大小姐您謹慎是對的,不過瞎謹慎是不是就有些小題大做了?您還怕我偷看了什麽?難道怕我能死記硬背把你們剛才舞得亂七八糟的劍法都記住,回頭教給明白的人去?”

“什麽亂七八糟,你這丫頭不識貨就不要亂說!我們東方家的劍法在武林中是排名前三的!”東方婉蓉聽了更加憤怒,用手一指她,對東方灏說道:“爹,這丫頭這樣蔑視咱們家的劍法,怎能不嚴懲?”

東方灏低頭沉默不語,此時從側邊的月亮門外走來一人,笑盈盈地說着,“遠遠的就聽到婉蓉你喳喳呼呼的,誰氣到你這位金枝玉葉大小姐了?”

聶春巧一震,只覺得這聲音分明是個男子,卻軟糯有甜意,伸頭張望,只見一個着月白色長衫,身材清瘦的人正走向他們。

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輪廓優雅,五官俊秀,嘴角挂着暖融融的笑意,天生一雙新月般的笑眼中恍若蘊着星子般璀璨,滿場中他不算長得最美的,但那清華貴氣,雍容舉止卻是遮也遮不住的。

當他黑眸一轉,目光投向聶春巧的時候,膽大如聶春巧也不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波清澈,笑容恬淡,就像是這秋日中的一縷暖陽,照得人全身上下都舒服得好像浸在溫泉之中。

東方婉蓉撲過去拉着他的手臂,噘着紅唇說:“雲曦哥不知道前因,這丫頭偷看咱們東方家練武,還巧舌如簧地詭辯,可讨厭了!”

聶春巧垂下頭,舔了舔嘴角。其實不用少女喊,她也猜得出這個少年是誰。

雲曦公子。

外面人都這麽叫他。

他不是東方世家的人,他姓唐,他的家世顯赫程度其實不低于東方世家,因為他是攝政王唐川的幼子,也有人稱他“小王爺”,但因為他自幼體弱,京中的氣候不适宜他,所以就搬到了氣候更宜人的南郡來。因他母親與東方灏的妻子是表姊妹的關系,便被攝政王托付給東方世家照顧。

唐雲曦,他身分尊貴,是天之驕子,本地百姓雖然見過他的人不多,但是真心仰慕的卻不少。都說他雖然體弱多病,但是天資聰穎,七歲開始練武,比一般孩子算是晚些了,卻三年即有成,五年便可打敗比他再大幾歲年齡的少年,到現在……該有十八歲了吧?若是去江湖上歷練一番,或也該有所成就,只是……

聶春巧滿腦子胡思亂想着,忍不住嘴角上翹,暗自笑了。她在瞎想什麽呢?人家可是小王爺啊,早晚要回京入朝為政的,江湖上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他怎麽會放在眼裏?還沒事辱沒了人家的貴胄之風。

她在這邊笑,笑什麽別人卻不知道。東方婉蓉見她笑得這麽詭異,立刻說道:“看!這丫頭必然是心懷鬼胎,這時候還笑得出來!”

唐雲曦好奇地看着她問:“你為什麽偷窺別人練武?”

聶春巧重重嘆口氣,“不過是和人打賭爬牆頭,誰知道這牆下是你們在練武。算我倒楣好了,撞到你們的劍尖上。大小姐想怎麽懲處我随你的便好了,只是這兩個小兄弟……唉,這麽沒種的人,你們留着也沒用,還是放了吧。”

東方婉蓉無聲冷笑,“哎喲,這麽說來你倒是最有種的了?可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唐雲曦卻開口說情,“我看她不像個壞人,還是請莊主不要為難他們好了。”

東方婉蓉一聽便生氣了,“就你老是做老好人!她怎麽不像壞人?壞人頭上都自己寫着‘壞人’兩個字了嗎?”

他失笑道:“一個人壞不壞,縱然沒寫在臉上,也寫在眼睛裏了,你看這姑娘的眼睛,幹淨得像水,可見不是奸詐之徒。莊主,就放了他們吧,不過是三個頑皮的孩子而已。”

東方灏見他開口,便做了個順水人情,“既然雲曦都為她求情……那好吧,算他們今天有福,我也不能拂你這個面子。天宏,你帶他們出去吧。”他又看向聶春巧等三人,“日後可不能再随便爬人家牆頭了。”

被叫做天宏的就是剛才将他們抓下牆頭的那名青年,他笑着回應,“到底還是雲曦公子面子大,好吧,你們跟我來,我領你們從前門走。以後要記得,做人要堂堂正正走正途,不可走歪門邪道。”

季山、季海哪裏還敢廢話半句,幾乎是驚喜交加,感激涕零地就要往外跑。

聶春巧卻是個有心人,她仰起頭打量着東方家這座豪華且氣勢恢宏的莊院。

這裏的占地也不知道有幾十畝了,別說是縣太爺,就算是知府,或是提督,都不可能會有這麽大的田地來修建莊園。實在是東方家在诏河太過根深葉茂,家底雄厚,在朝中皇帝面前又太過得寵,歷朝歷代的賞賜加在一起,才能置辦下這麽大的産業。不過……記着東方家的人方才的咄咄逼人,她不禁壞心地想,都說富不過三代,這東方家都富了十幾代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垮呢?

她回頭看了眼正在和東方婉蓉說話的唐雲曦,而他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側目對她微微一笑,輕輕點點頭。這般平易近人、這般溫暖和煦,讓聶春巧的腳倒像是被什麽絆住了似的,忽然停下來。

走在她前面的厲天宏聽得後面的她腳步停住,不解地問:“你怎麽還不快點走?”

聶春巧綻開笑臉,“你們這裏可真好,這麽冷的天氣還能看到這麽多的鮮花,每個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不知道什麽人才能入你們門下啊?”

厲天宏啞然失笑道:“你這個丫頭果然大膽,剛保了性命就又異想天開了嗎?別妄想了,先不要說你這個年紀練武已經太晚,要入東方世家,首先要祖上三代清白,沒有作奸犯科之徒,而且還要有江湖上數得上的人物為你保舉引見,這兩條就不是常人可以辦得到的了。”

他說到這裏,面上已經露出幾分得意驕傲的味道。

聶春巧打量着他,“那你一定都符合這些了?”

“笨丫頭,我本就是東方家的親戚,這些規矩是給你們外人定的。”

她聳聳肩,“是啊,像您這樣的富家少爺、世家公子,我們平民百姓是比不上的,看來這輩子我也攀不到你們這樣的高枝兒了。”

“各人有各命,你也不必羨慕。高處不勝寒的滋味你不知道,你若有朝一日進了東方世家,你便會明白……”話說到一半,他卻停了,又笑笑,“還是外面自由自在的更好些。大門到了,你要記住這次教訓,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聶春巧走到門外,又回身看他,笑着揮手,“天宏少爺,您人真好,謝謝您了!改日有緣,我們後會有期吧!”

她哼着小曲兒走了,那季山、季海早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厲天宏反身回到莊內的演武場上,場上重新恢複了熱鬧的場面,他走到唐雲曦身邊,抽出兵器架子上的一支長槍,說道:“雲曦,昨天我們比劍未分勝負,今日敢不敢和我比槍法?”

唐雲曦看着他手中那支長槍,微笑搖頭,“你知道我從來沒練過槍的,怎麽敢和你對陣?”

東方婉蓉一直倚在唐雲曦身邊看着場內情況,見厲天宏主動叫陣,便替唐雲曦打圓場,“天宏哥,大家都知道你練武早,懂得多,刀槍劍戟,斧钺鈎叉,沒有你不會的,雲曦哥哥只專劍法一樣,當然比不過你了。”

厲天宏笑罵着她,“就知道向着你雲曦哥哥說話,他會的本事還多着呢,他沒有露給你看,你就真當他不會了?”

唐雲曦淡淡笑道:“我是個魯鈍的人,做事只能專一一項,不敢龐雜。天宏是練武奇才,才能把這麽多兵器都練得精通,真不是我故意和你客氣,實在是我不會呀。”

東方灏在不遠處聽到了三個人說話,便出聲提點,“雲曦不必妄自菲薄,只練劍這一件事就夠所有學武之人鑽研一輩子的。想當年,那劍魔獨孤鶴一輩子只鑽研劍術,到底得了劍魔的封號,縱使他不會槍法、刀法又如何?誰不說他是天下武學第一人?”

東方婉蓉小聲嘀咕,“可要是練劍練到成了魔的地步,也沒什麽好羨慕的。”想到了什麽,她笑着對唐雲曦問:“雲曦哥哥既然說自己做事只能專其一,那你将來娶老婆也肯定是個專一的人吧?你娶了正室之後,還會納妾嗎?”

唐雲曦一怔,“這個……我還真沒有想過……”

厲天宏哈哈一笑,調侃起來,“婉蓉這話,雲曦你是聽不出玄機的,她是想問你,倘若她願意嫁給你當老婆,你還會不會娶二房讓她傷心?”

紅着臉跳起來,東方婉蓉抽出佩劍一劍刺去,嘴裏喊道:“要你胡說逗弄我!吃我一劍!”

東方灏遠遠看着兩人對打,眉宇緊蹙,揚聲道:“婉蓉,你出招莽撞,腳步虛浮,對手若不是天宏,一招之內就能将你擊倒。你若這樣練武,還不如不練。”

唐雲曦走過去緩頰,“莊主不必生氣,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玩鬧罷了。婉蓉平時練功那麽用心,不差這一時片刻的。”

既然他都說了話,東方灏也就沒再大聲訓斥女兒,轉而問他,“聽說昨天王府那邊來信了?”

“是。”

“王爺說了什麽?”

“父親說家中一切都好,要我不用惦念。一定要多聽莊主的話,先和莊主學修身立德,再習武健身,切不可以自己的身分自傲,飛揚跋扈,辱沒門風,給莊主添麻煩。”

東方灏嘆氣道:“這麽多年了,他總是說這些客套話,我家和你家何必這麽見外?王妃還好吧?你姨母還說想開了春之後赴京一趟,和京城的親戚走動走動,順便去看看她。到時候,你也一起回家看看吧。”

“好。”唐雲曦笑咪咪地望着場內衆人練武的場景,又說道:“聽說邊關前一陣子戰事頻繁,咱們這裏距離邊關很近,莊主是否有接到朝廷的警示明谕?”

在诏河,所有的江湖門派都是在朝中挂號登記造冊的,每個門派的位置,有多少人,門下之人是否曾經作奸犯科,都會載列在冊內。雖然難免會有虛報不實的地方,但大致管束較為嚴謹。一旦邊關有戰事起,朝中人馬不夠調動,就需要江湖門派出面參戰。

東方世家之所以在朝廷中威望這麽高,除了那裙帶關系外,每次國家大難,他們家都身先士卒沖在前面,百年來,門下之人戰死不少,曾被皇家親賜牌匾,上書“忠勇世家”四個字,至今還挂在東方家正堂的堂內。那四個大字乃是紅底描金,歷經百年依然光亮如新,熠熠生輝,這也是诏河其他門派所沒有的顯赫榮耀。

如果朝廷頒布了警示明谕,那就說明距離朝廷下旨調遣人馬的時間不遠了。

東方灏搖搖頭,“還沒有。聽說這一仗是由蔡勳老将軍指揮的,老将軍出馬,應無大礙。這幾年有你爹坐鎮,幾場仗打下來,長泰也沒有那麽強的戰鬥力了。”

唐雲曦聽了很開心,“那就好。我只盼着兩國百姓都能和和睦睦的,不要再起兵戈。習武本是為了健身,不是為了打打殺殺嘛。”

他對他一笑,“雲曦,你是個心地純良的好孩子,但願一切如你所言吧……”忽然想起一事,對他道:“你跟我到書房來,我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于是,便跟着去了後院的書房,東方灏的書房桌上擺着一個狹長的盒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但當他打開盒子,将一張瑤琴抱出來後——

唐雲曦眼前一亮,驚喜地叫道:“這……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思昙’?”

東方灏含笑點頭,“你眼力果然不錯!正是思昙。”便将這張琴放到他手裏。他抱着琴身,愛不釋手又碰得小心翼翼,“都說這琴已經失蹤許多年了,莊主是怎麽找到的?”

“一位老友聽說我在尋這琴,他原是這琴的琴主,因而就送與我了。雲曦,這琴如今我交給你,你可要多加練習,好好保管。”

唐雲曦星眸中光彩流溢,整個人的臉上都煥發着耀眼的神采,“真的?莊主真要将這琴送我?這琴如此貴重,雲曦怎麽好意思……”

東方灏擡手止住他後面的客氣話,柔聲說:“你我相識算是緣分,我也沒想到東方家的拈花琴指,竟然會被你練得這麽出神入化。東方家門下弟子雖然多,但是天賦異禀又能定得下心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婉蓉那孩子就心浮氣躁,天宏又過于貪多,不肯精鑽。學武除了靠天分之外,還要靠些運氣,既然拈花琴指遇到了你,也讓你看到了那本琴譜,就算是你們彼此有緣,我再送你一張琴,不過是錦上添花順其自然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客氣了,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歡和人虛僞客套。”

他歡喜地抱着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莊主!雲曦……卻之不恭了!”他抱着琴那開心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孩童看到了最新奇好玩的玩具一般,引得東方灏也不禁笑了。

這時候,東方婉蓉在門口伸着脖子問:“雲曦哥哥,你和我爹在聊什麽呢?一張琴有什麽可聊的?我剛才和天宏哥打輸了,他非說我的那一招‘燕子西來’練得不對,你來教教我啊!”

“莊主在這裏呢,哪用得上我指點?”唐雲曦手中有了琴,便顧不得別的了,“莊主送了我一張新琴,我要回房去練琴了。”

東方婉蓉叫不住他,眼見他抱着琴匆匆忙忙跑掉,自己又被父親喝住。

“婉蓉,你以為你只是那一招‘燕子西來’練得不對嗎?我看,你沒有一招是對的!”

她眉一沉,嘴角下垂,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了。

唐雲曦好琴,就如他好劍一樣。他七歲開始學劍,卻是四歲開始便學琴了。

起初學琴是因為家中有個琴師,逢節慶場合或家中大擺筵席的時候,那琴師便會彈上一曲助興,那琴師年紀不大,但是氣派十足,每次彈琴,最多三首,超過便不彈了,即使唐雲曦的父親唐川是攝政王,那琴師照樣不賣面子。偏偏那琴師的琴技高絕,就是宮中的琴師都要時常來向他讨教琴技,唐川愛才,也不計較他的自恃清高,只由着他的性子去。

唐雲曦自小聽那琴師彈琴,年紀小時依偎在母親的懷中聽,等到他長到四歲那一年,恰逢琴師起身去倒酒,他搖搖晃晃走到那張琴面前,好奇地伸手撥了一下,琴師回頭看到自己心愛的琴被人碰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小王爺,立刻生氣地說道:“這琴是你能随便摸的?”

他奶聲奶氣地問:“琴不是讓人摸的?不摸怎麽能發出聲音?”

那琴師也是個怪脾氣的,竟跟個孩子計較起來,“你以為摸了發出聲音就是本事了?要能彈上一曲才行。”

唐雲曦坐在一邊,說道:“你彈給我看,我不就會了?”

“好大口氣!”琴師哼了一聲,想挫挫他的銳氣,便随手彈了一曲。然後問他道:“我彈完了,你會了嗎?”

他在原地想了一陣,點頭回應,“會了!”然後他迳自坐到琴案後,學着琴師的樣子,将兩只小手擺在琴弦上,有模有樣的竟然從頭到尾模仿着将那首曲子彈了一遍。雖然不見得完全一致,卻也學了個七八分相似。

滿座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連那向來脾氣大架子也大的琴師都驚得連連說道:“沒想到小王爺竟是如此奇才!”當下,起身對唐雲曦一揖,“小王爺這般聰穎,假以時日,我的琴技必不如你,我先拜你一拜!”

這一拜,就成了轟動京城的一件大事。唐川見兒子有此天賦,也很高興,便讓那琴師教唐雲曦彈琴。

雖然也有朝中貴胄叨念着說:“彈琴這種事,要不就是女子所為,要不就是那不學無術的閑人所好,雲曦日後是要做大事的,這麽鄭重其事地去練琴,倒耽誤了他。”

唐川聽了不以為意,只說:“學琴是為了磨練心性意志,若是連這點小事都練不好,日後怎麽做大事?”

他這樣反問兩次,也沒有人敢再置喙了。

唐雲曦的确是在習琴上有天分,就如同他後來練劍所表現出來的天賦一樣。老師教他的曲子,再難,聽三遍,他也能模仿彈奏一遍,只是因為年紀還小,指法尚需調教,情感也不可能那麽飽滿,但他的耳力之好、目力之好,都讓那琴師大為贊嘆。

“想我當年學琴,和你一般大小的年紀,也要學上三四年,才能有你現在一年的成就。”有一次琴師撫着他圓潤飽滿的額頭如是感慨,“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将傾我所有,必然讓你成為震古铄今的絕代琴師。只可惜你是個小王爺,學琴這種事,再過兩三年你就不會那麽上心了。”

唐雲曦當時年少,也不懂那琴師的表情怎麽那麽傷感,他全身心地沉浸在練琴習琴之上,每天都要撫上兩三個時辰,還不肯停手。

王妃見他練得這麽專注,起初很是高興,說他心靜如水,清若明月,直到有一天,他練琴練到吐了血,王妃才慌了神,找來宮裏禦醫把脈,禦醫說他是“神迷心竅,魂魄暈厥”,是過分練琴導致的,于是王妃找來一群名醫給兒子開藥方,但吃了很多藥也不大見好,他始終病歪歪的。

有一天,王妃的表妹,東方世家當家東方灏的妻子歐陽明珠進京訪親,看表姊為了唐雲曦這般神傷,便大膽獻策,“不如讓雲曦去學學武吧?一來能幫他轉了心思,二來也能讓他強身健體。東方家的武功多講究從內功心法練起,最能調理奇經八脈。”

她這個“藥方”王妃是不敢定奪的,也舍不得放唐雲曦去東方家,但唐川做事更果斷,他說:“雲曦現在這樣子,已經剩下半條命,索性就冒冒風險,就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

就這樣,唐雲曦跟着歐陽明珠去了東方世家,一住竟是十年。雖然他如今學武有成,但是偶爾撫琴,還是難以遏制地全身心投入,渾然忘我。好在現在有內功心法做底,撫琴時懂得調理氣息,收斂心神,便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因為過于專注而走火入魔了。

後來東方灏無意中聽到他的琴聲,大為訝異,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琴藝已經如此高超,于是霍然想到,家傳武學中有一套拈花琴指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高手練過,遂找出那本指法,交給他慢慢參悟。

要學那拈花琴指,首先要練功者自己精通琴技,因為那指法中有許多招式同撫琴的指法相通,卻又不完全相似,而氣息運轉,心脈調息,處處都極為講究,連東方灏自己都不曾練過。

可唐雲曦似是生來就該練這指法的,捧到書後,他認認真真地讀了一夜,将書中內容盡數背于心中。因為東方灏囑咐他不可将這門武學随意示人或外傳,所以他都假借撫琴而暗中修習這門武功。但練了一段日子,卻覺得手中的琴不趁手。就如同練劍者沒有好劍來配,若是普通的琴,禁不住他含着內力的彈撥就會斷弦,一旦斷弦,發出的內勁回彈,反而容易傷到自己。

根據那本書中所指示,要練好拈花琴指,所需要的琴弦絕不一般,需用寒鐵做成。而用寒鐵做琴弦的瑤琴,舉世也沒有幾張,思昙是史料可查的其中一張,但早已失蹤。唐雲曦本來也沒抱着什麽希望,如今突然得到,就如上天賜福,驚喜已無法用言詞形容,只恨不得自己整日整夜都可以彈奏這琴,将那拈花琴指練得出神入化,人琴合一。

他天生就是絕頂聰明,悟性又高,最難得的還是專心二字。那琴他彈了一夜,鐵弦将他的指尖磨出血來也渾然不覺。

服侍他的丫鬟都知道他的脾氣,一彈琴、練劍他總是寝食颠倒,她們私下叫他“風雲公子”,實際上是“瘋雲”二字的諧音。都說這個小王爺練功練琴總是瘋瘋癫癫的,練起來就不認人了,還經常自己自言自語,說說笑笑,也不知道在說笑什麽。

因而到了晚上,他身邊的丫鬟都去睡了,等他意識到外面已經夜深如墨時,正是肚子咕嚕嚕叫的時候,他這才想起自己因為練琴太認真,竟忘了吃晚飯。

這些年他也熟知了丫鬟們的脾氣,知道她們現在肯定都睡去了。但是肚子叫得厲害,他這身子若是餓得久了就會出虛汗,整個人都沒力氣了,可這會兒就連莊內的廚房都沒人了,要去哪裏吃點東西?都怪昨晚貪吃,把那一匣子點心都吃了,如今竟連個煮雞蛋都沒有。

他揉了揉空空的胃,忽然想起一地——此刻那裏應該還未關門吧?

放下琴,他悄悄走出房門,擡頭看了眼旁邊的牆檐,嘴角一挑,輕巧地縱身躍起,跳出牆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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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6: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深夜的重華鎮街道上,九成多的店鋪都已經關門了。只有一家小店還亮着一盞燈火,裏面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忙着掃地擦桌子,還有一個客人正在吃面。那小店的門上招牌寫着——胖娃面館。

唐雲曦來到面館門前時,看到那燈火仍亮着,長出一口氣,緩步走進店內,叫了聲,“胖嬸,來碗面哦!”

被他叫胖嬸的婦女回頭見是他來了,臉上立刻笑得像綻開一朵花似的。

“雲曦公子,您又一個人練功練到這麽晚啊?別急,我給你下碗面啊,馬上就好!”

“多謝您了。”他微笑着坐下來,好奇地看着對面那個背對自己的身影——像是個姑娘家?

這麽晚了,還有姑娘孤身一人在外面晃蕩的可是少見了。

這家面館是他三年前無意中發現的。那時候他也是半夜肚子餓了,出來覓食,全鎮的飯館都關了,只有這一家還開着,他便進來要了碗面。

老板就是胖嬸,因為她那年中年得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所以将面館取名為胖娃面館,她丈夫身體不好,家中裏外都是她一個人操持,為了多賺點錢,所以縱然是天黑夜深也獨自撐着店鋪,堅持多賺點錢。

好在鎮上因為有東方世家的存在,治安極好,鄰裏鄉親也都憐惜她一個女人家這麽辛苦,時刻幫襯着,沒有什麽人欺負她。

胖嬸自己也是個心寬體胖、心直口快的女人,第一次遇到唐雲曦時,就覺他這個少年生得溫柔俊俏,很是招人疼,以為他是深夜用功讀書,要進京考取功名的那種後生,所以特意給他多做了比平常碗量還多一半的大碗面條,多放了很多辣子,說是吃了提神。

唐雲曦第一次吃這麽辛辣的食物,和平日所吃的珍馐美味極為不同,一吃竟愛上了,所以每月都要來胖嬸這裏光顧幾次。

他來的次數多了,被人認出來,告訴胖嬸說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雲曦公子”“攝政王家的小,王爺”,胖嬸大驚之下也甚為得意,想着連小王爺都到她家面館來吃過面了!她這面條也算是被皇家人享用過了吧?因而對唐雲曦就更加熱情了。

此刻她一邊用火鉗子撩撥着炭火,一邊揉着面團問道:“雲曦公子,今天您要吃寬面,還是細面?”

唐雲曦托着腮回道:“寬面細面其實都好啦,只是能不能給我加一點清湯?牛肉……最好多來幾塊。”說罷,他自己也笑了。

胖嬸回頭笑他,“看你這乖樣子,哪次牛肉敢少了你的?你今天要是怕吃太辣,我就給你多上一碗面湯好了。”胖嬸和他其實很熟絡了,敬語用着用着,就又把“您”改成“你”了。

一直坐在旁邊那張桌子吃面的姑娘卻突然開口道:“老板娘你真是偏心,怎麽人家有面湯,我辣得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你也不說要給我上一碗?”

這聲音甜美爽利,唐雲曦的耳朵是極好的,聽過一次的曲子都不會忘,乍然聽到這聲音,愣了一下——怎麽?是白天那個姑娘?

這時候胖嬸笑着回應,“你也沒說你要喝湯啊?好,我不偏心,一人一碗就是了。”說着倒了兩碗面湯在兩個空碗裏,分別端給兩個人。

那姑娘端着面碗回身嫣然一笑“雲曦公子!沒想到您這麽一個大家公子也會跑到這種小面館,來吃飯。怎麽?東方家的廚房沒有您的口糧嗎?”

那圓圓的眼睛,濃濃的眉毛,果然是白天爬東方家牆頭的那個女孩兒。唐雲曦笑着反問:“這面館人人都來得,我怎麽就來不得?”

聶春巧捧着面碗索性坐到他對面,說道:“不是來不得,而是你們有錢人的腸胃不是很嬌貴?萬一到外面吃東西吃壞了肚子,要胖嬸怎麽賠?”

胖嬸在旁邊插話,“呸呸呸!你這丫頭怎麽也不說好話?我家面條幾時讓人吃壞過肚子?雲曦公子又不是第一次來吃了,你不要說這些話吓唬他!若是他以後再也不來了,我就和你拚命!”

她忍不住打趣,“老板娘也是個趨炎附勢的,我天天來吃你的面,也不見你這麽希罕我,少了一個雲曦公子,你卻就要和我拚命了?難道他給的面錢格外多?或者他用過的面碗我看你就供着好了,肯定有人願意花大錢來買的。”

唐雲曦噗哧一笑,“哪有你說的這麽誇張!胖嬸不過是拿我當侄兒一般的疼,并非因為我的身份。我用的面碗前一刻就是個販夫走卒用過的,我也不嫌棄什麽。下一刻是誰去用,也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這碗面到底好不好吃。”

“說得對極了!”胖嬸不停點頭,“還是咱們雲曦公子會說話,我也不怕人家笑話,我就是拿他當親侄兒來疼,看到他我就喜歡,恨不得一碗面給他半碗肉,姑娘你就算是眼紅也沒辦法。”

說話間胖嬸已經把那碗面端上來了,果然是一碗面半碗肉,而且那面碗比聶春巧用的又大了一圈。

聶春巧看着那面碗感慨道:“好吧,今天你們莊子裏那位厲天宏說的也對,各人有各命,其實是同人不同命。我這碗面裏剛才的牛肉數一數也就那麽兩三塊,看你這一碗,大概有十幾塊了。這面錢付得我真是心疼……”

唐雲曦眉尾一挑,忽然拉過她的面碗來,用筷子将自己碗中的面條和牛肉撥了一部分給她,“你若是沒吃飽,我就分你一些,這下就沒那些抱怨了吧?”

她怔住,沒想到他會這麽做,猶豫了一下,便痛快地說:“好啊,吃就吃!從雲曦公子碗中撥出的面條也金貴,我不吃倒像是給臉不要臉了。”

兩個人就這樣埋頭吃面,也顧不上說話,聶春巧吃得快,唐雲曦居然吃得也很快,不一會兒功夫,那一碗面條兩個人就分食光了。

他看着她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個貪吃鬼。”

聶春巧抹抹嘴,“我家的姑娘都說我是個飯桶。”

唐雲曦一笑,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胖嬸,結帳,連她的面錢也都算在內吧。”

她挑起眉毛,“那怎麽行?難道我就付不起一碗面錢了?今天你請我吃了面,應該是你的面錢我來付!老板娘,看清楚,這是二十文大錢,足夠了吧!”說着聶春巧從袖子裏拉出一串銅錢,丢在桌上,大剌剌地獨自一人出門去了。

她剛往外走了幾步,身後唐雲曦就追了過來,問道:“你都請我吃面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聶春巧看他一眼,反問:“你這樣的大人物、大公子,會好奇我這種升鬥小民的名字?”

“總是受人一飯之恩,若不能湧泉相報,也該知道恩公的名字。”他故作一本正經。

這回換她噗哧笑出聲了,“還恩公呢,你倒不說是恩母。我叫聶春巧,這名字勞你記住。”

“聶春巧,我記住了。”唐雲曦微微一笑,眉眼柔和得像春風一般。“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女孩子不該深夜一個人在外面到處晃的。”

她嘲笑他,“怎麽你一個公子哥兒竟這麽啰唆?比我娘在世的時候還啰唆,你還是快回你那深宅大院去吧,像你這樣的人物,仙鶴一般似的,我可不敢和你并肩走,若是讓東方家那位大小姐看到了,還不知道怎麽喳呼呢。”

“婉蓉嗎?她不過是心直口快罷了,今天白天若是得罪了你,我代她向你賠罪好了。”他竟真的攏袖拱手,對她輕輕一揖。

她愣住,看了他半晌,才說道:“你、你這人的脾氣……怎麽和一般的公子哥兒都不一樣啊。

你這脾氣……日後還不知道要怎麽吃虧呢。”

唐雲曦不解地問:“我這脾氣會吃什麽虧?”

聶春巧一嘆,“白蓮花似的,別人潑點墨汁你就未必受得了了。”

他笑道:“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什麽白蓮花!你到底住哪裏?把你送到家我就走了。”

“不用啦,我家就在這附近,此地治安民風好着呢,也不會有劫匪出來擋道。你還怕我出什麽危險?”

兩人正說着,忽然周圍有幾道詭異的寒風吹過,瞬間他們面前出現三個黑衣人,個個蒙面,手持彎刀,站在幾步外的地方冷冷看着他們。

聶春巧露出苦笑,“我是烏鴉嘴嗎?怎麽說什麽來什麽?”

唐雲曦本來面帶笑容,此時看到這三個蒙面黑衣人出場,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卻還是溫文有禮的走上前,有意無意地将聶春巧護在身後,對那三名黑衣人拱手問道:“幾位兄臺,不知有何見教?”

聶春巧再嘆口氣,“你這時候還和對方客氣什麽?沒看出來人家是打劫的嗎?還‘有什麽見教?’誰要和你‘見教’啊?”

其中一名黑衣人将彎刀一揮,冷冷對唐雲曦喝道:“廢話少說!我們只要那女人的腦袋,你最好快快滾開,還能饒你一條小命!”

“要我的腦袋?”聶春巧愣住,“我沒得罪什麽人吧?”

唐雲曦沉聲道:“各位有話好好說,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何勞你們這樣動刀威脅?若是江湖同道,不覺得折辱了你們師門嗎?”

“哼,我們只要命,沒有閑功夫和你講道理!”那三個黑衣人不再廢話,同時舉刀向聶春巧劈過來。

她吓得驚呼一聲往後退,唐雲曦猛然握住她的手腕,順勢摟過她的腰,提氣縱身,人若輕雲一般飄飄而飛,落在三四丈開外的地方,朗聲道:“幾位若是不肯講道理,在下便也只好以江湖規矩回話了,只是到時候各位面子上不好看,可不要怪我。”

那三人應該是不認得唐雲曦,見平空冒出一個會武功的小子護着聶春巧,便将所有攻擊的目标都指向他,三把彎刀合成一個刀陣,疾風驟雨般攻向唐雲曦。

聶春巧看着那繁複的刀招烏雲遮日一般地壓過來,吓得急忙閉眼,只聽叮叮咚咚幾聲響後,再睜眼時,竟見那幾人手中的刀都斷成兩截,一截落在地上,一截還在他們手中握着。

那幾名黑衣人的眼中都是驚詫,而唐雲曦卻還是氣定神閑地站着,手中竟無一把兵刃,也不知道他剛才用了什麽招數将那三把鋒利的彎刀斷成了兩截。

聶春巧忍不住拍手叫好,“好!讓你們知道知道雲曦公子的厲害!”

“雲曦公子?”那三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互視了一眼之後,其中一人沉聲道:“走!”

三人瞬間反身跑掉,但其中領頭那人回頭惡狠狠地丢下一句,“聶春巧,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別露頭!否則你的腦袋早晚會被取下!”

那三個人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跑掉,唐雲曦本以為是他們找錯了人,但是聽到他們竟然直接喊出聶春巧的名字,也覺得訝異。這樣一個單薄的,不會武功的女孩子,怎麽會招來三個殺手追殺她?

他回頭望着聶春巧的時候,聶春巧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什麽時候得罪到這麽厲害的人物了?”她自言自語的,眉心都皺出了個川字。

“現在怎麽辦?”唐雲曦關切地問,“要不然,我陪你去報官吧?”

聶春巧搖頭,“報官有什麽用?難道縣太爺會派個保镖全天跟着我嗎?”

他不解地問:“你到底何時得罪了這些人追殺上門的?若能想清楚,和對方談開,也許就沒事了。”

“如今有幾個人殺人還要理由的?我自問也沒得罪過什麽人,這些人到底為什麽而來我也不清楚。”她哼道,“雲曦公子,多謝你救我一命,不過你救得了我一時,畢竟救不了我一世。

我們就此別過好了,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的。”

她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唐雲曦不放心地追過來,說道:“我好不容易救了你,自然不能看着你置身于危險境地,這樣吧,聽說明天東方家要挑選幾個丫鬟入府,我為你作保,你先躲到東方家的莊院裏,外面的人自然不敢動你了。”

聶春巧驚詫地看着他,“不是說東方家是最難進的?我哪有那麽容易進去?”

唐雲曦微笑,“說難是難,但說容易也容易。東方家要挑的丫鬟一般都是身家清白,有名有姓的姑娘,是從‘翠雲齋’出來,至少調教過三年的。但這不過是依常理而定的規矩,總會有些特例。明天一早,你悄悄到翠雲齋門口等着我,我想辦法把你帶入府裏去。”

見他說得眉飛色舞,天大的事說得像玩笑一樣,她忽然出聲打斷他——

“雲曦公子,我想你大概是真的沒出過門,不懂得人心險惡。你還不知道那幾個人為什麽要追殺我,就要把我引薦到東方世家去?倘若我是個壞人,豈不是在給東方世家惹麻煩嗎?”

唐雲曦眨眨眼,好笑地問:“那你是壞人了?”

“我……”聶春巧被他問得語塞。哪有人會說自己是壞人的?

“我想你也不是壞人,你這麽個小姑娘,又不會武功,又沒有家人可以依靠,你若進了東方世家,總好過在外面流浪吧?”

聶春巧再一驚,“你……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家人可以依靠?”

“一個小姑娘三更半夜在街上吃面,若是家中有人為你做飯,何至于如此?”他打量着她,“我看你腳上的鞋子都破了也不換一雙,可見是在外面走路走得太多了。有家的姑娘也不會走這麽多的路的。”

她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唐雲曦寬慰她,“我猜你大概有些難言之隐,沒關系,我也不問你,倘若你願意到東方世家來,明天咱們就在翠雲齋門口見。現在,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你到底住哪兒?有沒有安全的地方住?”

聶春巧嘆口氣,“你對不認識的人都向來這麽好嗎?”

他再眨眨眼,清亮的眼眸中那暖融融的笑意從未變過,“這樣就算好嗎?”

她深吸口氣,抿緊嘴巴看着他,像是在猶豫,最終說道:“你也不用替我愁這一晚了,我就住在縣太爺家隔壁,那幾個倒黴殺手總不至于去尋縣太爺的晦氣。至于明天……我想想再說吧。”

唐雲曦不放心地勸她說:“你若是無處可以投靠,便不要東想西想了,東方世家總是個可以栖身之地。至于那三個壞人到底為什麽來找你索命,我會叫人幫你查的。好在東方世家向來只是雇傭,不會買斷你的終身,等你有朝一日想走,也可以離開。”

聶春巧聳了聳肩膀,“你都說得這樣好了,我再說不行,那就真的是給臉不要臉了。”她伸手推他,“好了好了,公子大人,你快回去吧,你看看天都要亮了。再不回去,府裏就要跑出一堆人滿街找你了。”

他笑着轉身,又不放心地回頭叮囑,“你可記得明天一定要去……哦,對了,這個給你。”他解下腰上一塊玉玦,交給聶春巧,“這是我父親送我的,上面有我們王府的标記,官府看到了也要給你三分面子,那幾個毛賊知道你有王府護着,也不會敢動你的。”

唐雲曦唠唠叨叨的再三叮咛,又說了好幾句話之後,才和她分手。

她走出十幾步之後回頭去看,唐雲曦還在原地背着手看着她離開,不由得心頭怦然一跳,對他揮揮手,腳下卻加快了步伐,迅速隐沒在小路的盡頭。


聶春巧并沒有騙唐雲曦,她所住的那間小小的房子就在縣太爺府邸的西面,原本是一間飯館的後廚。那飯館後來易手,這間小房子也被新房主拿來出租,如今她就住在這裏。

她因為走得太快,到後來幾乎是一路小跑,跑進大門時已經是氣喘籲籲,将房門一關,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就聽到身後有個嬌媚又陰寒的聲音慢吞吞地問:“怎麽喘得這麽厲害?還怕有人追你嗎?”

聶春巧又喘了幾口氣,才慢慢回頭說:“那幾個殺手突然蹿出來,任誰都得吓一跳,你又不和我提前打招呼,我真以為是哪個愣頭青尋仇尋錯了人呢。”

“以你的聰明絕頂,難道還看不出這是個局嗎?”

黑暗的小院裏香風輕拂,一個妖嬈袅娜的身影款款出現,這影子的主人長着一張極為妖豔的臉,一雙似笑非笑含情目,任是哪個男人都不見得抵擋得住她的溫柔一眼。

站在聶春巧面前,她輕嘆着伸出一只手,幫聶春巧理了理散亂的秀發,又柔聲道:“若不幫你一把,你哪能勾搭得上這位小王爺?如今……事可成了?”

聶春巧深吸一口氣,“你這馊主意一出,豈有不成的?只是……”她推開對方的手,皺眉道:“太容易上鈎的魚,多少覺得不安心。”

那女子好奇地問:“哦?怎麽說?你覺得他看出破綻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聶春巧困惑地将眉心又蹙深了幾道溝壑,“你說這世上真有這麽單純得像白蓮花似的人嗎?我不過請他吃了碗面,他就将我當成朋友了似的,又幫我擋殺手,還教我怎麽混進東方世家。他好歹是小王爺,攝政王的兒子,怎麽可能這麽白癡?”

“大愚若智,大智若愚,你剛認識他一天,怎麽能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樣人?像他這樣的人,一定是心眼兒極多的,你日後若能真留在他身邊,自己多小心提防就是了。”那妖豔女子打了個哈欠,“這麽晚了,我本來今天就要走了,因為辦事拖拖拉拉,不得不再多留一日。既然小王爺上了鈎,那後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辦吧,我也好回去和主子覆命了。”

聶春巧看她一眼,“你出來這麽多天,主子倒放心?”

那女子嫣然笑道:“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可是比你乖多了。若這點小事換我出馬,此時那小王爺早就是我的囊中物了。”

她哼道:“是啊,有你這傾城傾國的賽妲己出馬,天下有哪個男人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只可惜啊,我看那小王爺像個癡人,對美色不見得有興趣,所以還是讓我這個醜陋傻丫頭慢慢對他下功夫吧。”

被她叫做“賽妲己”的女子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臉頰,“別總是妄自菲薄的,什麽醜陋傻丫頭,能讓主子看重的人有幾個?你不就是其中之一?那小王爺不好美色也好,美色惑心容易,但是總難長久,你若能虜獲他的心才是最厲害的。不過,你可不能慢慢下功夫,因為主子那邊……好像是等不及了。”

聶春巧一震,“主子……這麽早就要動手了?”

“也不算早了。”女子哼了一聲,“都謀劃這麽多年了,若不是主子耐性好,都不會等到現在。

雖然這小王爺算不得關鍵人物,但到底是攝政王的親兒子,誰知道唐川把他安在這裏是不是另有用意?你可得看牢了。日後論功行賞,你的功勞定然是能進功勞簿的第一頁的。”

聶春巧面無表情的回答,“我也不指望能進什麽功勞簿,只望主子能說話算話就好。”

“主子幾時說話不算話了?”女子嬌笑着,又打了一個哈欠,“好吧,今天好歹看了場戲,幫了你個忙,我多留下這一天是對的。明日就要起程,春巧,一切就看你了!要記得主子一直教我們的話:要把別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要讓別人為我們欲生欲死,那就算是我們修煉到家了!”

翠雲齋在诏河做的是人口買賣,這買賣聽上去有些吓人,其實還好。它不過是為各個大門大戶提供調教得足夠好的丫鬟、老媽子。

很多大戶人家雖然家中都有家仆,但是時間長了,家仆若是膝下無出,或是年紀大了,就需要從外面另買小丫鬟作為補充。

大戶人家都極為講究,普通那種路邊插草賣身的“野丫頭”是不能要的,要的就是身家清白,模樣周正,有眼力,會做活,聰明伶俐的女孩子。而這樣的女孩子當然不可能上街一抓就一大把。

翠雲齋就是專門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它的生意遍布全國,因為從它門下出去的丫鬟在主人家裏大都過得不錯,所以很多窮苦人家生的孩子多了,也願意送給翠雲齋去調教,希望謀得一個好出路。

翠雲齋挑人很是嚴格,送到它們這裏的姑娘低于七歲的不要,超過十五歲的也不要,因為太小的不懂事,不方便調教,而太大的又會被雇主嫌棄,沒人買。

每個姑娘在門下至少要訓練三年,才能接受雇主挑選,若是連選三次都沒被選中,翠雲齋就會給這姑娘一筆錢,打發她回家去,不再續用。因而,每個姑娘面對被雇主挑選的機會,都是竭盡所能地展現自己的優點,希望能被選中,去到一個極好的人家。

要知道,在好人家當丫鬟,比在窮人家當小姐還要舒服。

東方世家這一回來翠雲齋買丫鬟,派的是莊中的管家,因為挑人這事很講究,更何況東方世家門規森嚴,更是馬虎不得。

可是在那位席管家将要出門時,忽然被人叫住,“席管家,今天是要去翠雲齋挑人嗎?我能不能跟去看個熱鬧?”

管家回頭,見是唐雲曦,客氣地回答,“雲曦公子,那種地方哪裏用您去?您還是在府中休息吧。”

唐雲曦卻笑道:“我在府裏待得有些氣悶,想出去走走,您多帶上我一人,也不算多個累贅吧?”

他笑得這麽燦爛,一臉孩子氣的雀躍,席管家哪裏能說不行,只好笑着嘆氣,“好吧,那老奴帶上您,若是莊主知道了怪罪下來,公子可要為我多擔待。”

“那是自然!”唐雲曦高高興興地和他一起出了門。

翠雲齋因為今日要接待東方世家這樣的大客戶,所以格外慎重而隆重。提前一個月東方世家就打了招呼,于是翠雲齋的主事親自從全國挑選了二十名丫鬟,日夜兼程坐着馬車趕到了重華鎮的分館等候。

一大早,主事就對所有姑娘說:“把自己梳洗打扮幹淨了就好,東方世家不是簡單的人家,不喜歡花枝招展,好像窯子裏的姑娘似的,清清秀秀才是你們做丫鬟該有的樣子。”

主事估算了下時間,正想着東方家的人也該到了,外面有人傳話進來,“東方世家來人了!”

主事連忙出門相迎,席管家和唐雲曦走入正院大門,擡頭看了一眼,便問道:“人都準備齊了吧?”

翠雲齋主事笑道:“哪敢怠慢?早早就準備好了。一共是二十個丫頭,都是千挑萬選的,給東方世家做事包準是盡心盡力。”

“也要不了二十個那麽多,十個就好。”席管家負手而立,派頭十足,“這回的十個人都是在後廚幫忙的,這些丫頭中誰會做飯?”

“個個都會做,不過擅長不同,不知道東方莊主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菜?”

席管家說:“我們老爺吃飯并不挑剔,她們剛入府,也不會立刻碰案子,但總是藝多不壓身,會的越多越方便。府裏的夫人小姐都喜歡吃甜點,可惜原本做點心做得好的那兩個廚娘,一個回老家省親,一個得了病,不能再入廚房了,這些丫頭中哪個會做各色點心的,你挑兩個出來我問一問。”

翠雲齋主事從人群中推出兩個丫頭來,“這兩個丫頭點心做得最好。鐘盈擅作糕餅,月香擅作甜湯。”

席管家點點頭,“多大年紀了?家人住得離這裏遠嗎?”

鐘盈屈膝回應,“奴婢今年十三歲,家人在常州,離這裏大約一百多裏。”

席管家道:“住得不遠,只怕你會幹活兒一辛苦就跑回家去吧?”

“奴婢怎麽會這麽沒規矩?更何況家人若知道我有幸到東方世家去做事,還不知道要怎麽高興呢?”她連忙辯白。

席管家依然只是點點頭,未置可否。然後問那個叫月香的丫頭,“你呢?”

那丫頭行了個禮答應,“奴婢今年十二歲,家住惠州。”

“惠州?離這裏也不遠,最多七、八十裏地。”他看了看那翠雲齋的主事,“您這是故意挑了些距離東方世家近的丫鬟?”

翠雲齋主事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陪笑道:“只是趕巧了,若您不喜歡住得近的,我還有別的丫鬟可以舉薦給您挑選。”

“那倒也不是。”席管家回頭問道:“雲曦公子,您看呢?”

唐雲曦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聽他詢問才微微一笑道:“都挺好啊。只是,都不用人家做個菜來看看嗎?”

“翠雲齋推薦的人從來都錯不了,倒不用親自試了。”

他望着那幾個姑娘,忽然問:“有人會做面條嗎?”

有幾位姑娘争着說:“奴婢會做。”

唐雲曦笑道:“好啊,我愛吃面條,正好我那院裏缺個會做飯的丫鬟,大晚上經常喚人喚不到,若能有個給我做飯的跟我進府,我也就不挑了。”

這二十位丫鬟都沒想到赫赫有名的雲曦公子會親自來這裏選人,雖然都是第一次見到他,但見這麽一個豐神俊朗的美少年笑容可掬,聲音輕柔,用詞親切,個個都心生仰慕親近之意,于是人人都争着舉手,想到他身邊去伺候。

唐雲曦伸着脖子看了一圈,忽然指着角落處的一個人影,問道:“那位姑娘,你會做什麽面?”

人群全部回頭去看,只見角落裏站着一個青衣女孩兒,卻是大家都不認得的,那女孩勾起嘴角笑答,“我會做刀削面。”

衆人嘩然,一是因為誰都不認得她,不知道她從哪裏冒出來的,二是因為“刀削面”這種東西誰也沒有聽說過,只當她是信口胡說。

唐雲曦卻舔了舔嘴角,問道:“刀削面是什麽面?”

那女孩兒用手比畫了一下,“就是把面揉成面團,放在身前,站在熱鍋前,直接用刀把面團削成一條一條的粗面,削入鍋裏煮熟撈起,再澆些肉湯,撒些辣椒,香辣濃郁的,好吃極了。”

翠雲齋主事大聲道:“你給我等等,你這丫頭是哪裏來的?怎麽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怎麽混進來的?”

那女孩兒就是聶春巧。

她笑咪咪地說:“大門開着,我就跟進來看個熱鬧而已。”

“這裏哪是能看熱鬧的地方?”主事憤憤地嚷着,“快出去!”

聶春巧一搖三晃地走過來,“我本來只是看個熱鬧,既然雲曦公子問話,我當然要答話了。”

唐雲曦眨着眼問:“我從來沒吃過刀削面,你能給我做一遍嗎?”

她聳聳肩,“這裏又沒有面,又沒有肉湯,怎麽做啊?”

“那……你跟我回莊子,我讓你在廚房做一遍。”

“好啊。”

聶春巧說着就往他身邊走,在旁邊聽得雲裏霧裏的席管家連忙阻止道:“這怎麽行?咱們東方世家哪有這麽容易進的?會做道面就進了?這丫頭是什麽來路老奴都不清楚呢。”

唐雲曦扶着席管家的肩膀,低聲說:“哎呀,席管家,她是什麽來路還不好查嗎?可是,她說的那道刀削面我真的沒有吃過嘛,就當我先找個廚子給我做道好吃的,若是做得不好,或是她有什麽問題,您再趕她走。我肚子餓,早飯還沒吃呢,我先帶着她回去做面了,您慢慢挑人。”

席管家阻攔不住,眼見着他把聶春巧就這麽帶出去了。

唐雲曦說到底不是東方世家的人,雖然在莊內住了好多年,但是上上下下都将他當作外來的貴客,心中時刻不忘他是小王爺,縱然他平易近人、親切有禮、從不端架子,但懂規矩的老家奴都對他有幾分敬畏,對他的要求不敢怠慢,既然他說只是要那丫頭做碗面條,也只好由着他。況且東方世家那種地方,就算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道高手都要敬而遠之,這個小丫頭應該也攪不出什麽風雨才對。

這樣想着,席管家就轉過身,繼續去挑選府中真正要找的能幹丫頭了。

聶春巧跟着唐雲曦走出大門,不解地回頭看,竟然真的沒有人追過來,她驚訝地問:“就這麽容易讓你把我帶進東方世家了?”

“本來也就沒有那麽麻煩,只是你進去時不要太鬧騰,別讓旁人注意到你就好了。”

她輕笑着,“怎麽會不被人注意到?你這麽大張旗鼓地帶了個陌生人進府,旁人總會問你我是誰吧?”

“你跟着我進去,不要作聲,我說話就行了。”唐雲曦扶她進了自己的馬車,忽然又追問一句,“你是真的會做刀削面?”

她朝他擠眼睛,“你是真的想吃?”

唐雲曦的眼睛一亮,“想!”

一大碗熱呼呼的刀削面,就這樣端上了桌。

看到那面上香噴噴的紅燒肉,唐雲曦一臉要流口水的表情,“我就知道後廚那裏肯定有紅燒肉存着,只是你這面看起來這麽厚的一片,的确熟了嗎?”

“嘗嘗不就知道了?”聶春巧将筷子放在他手中,看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吃起自己做的面,她忍俊不禁地說:“看你的吃相哪裏像個富家公子,倒像是餓死鬼投胎似的。”

他則笑答,“這是市井小吃,自然用不着端出吃皇宮夜宴的架式,我吃得香才對得起你這位大廚。只是你也真有本事,問你會不會做飯,你居然真的會做,你以前難道就是個廚娘?”

她聳肩道:“我不過是在江湖上混來混去的,什麽都要會做點,偶爾去廚房打個雜也是有的。”

“在江湖上混?”唐雲曦一臉不信的說,“你這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小妮子,也敢說自己在江湖上混?”

聶春巧挑起眉,“在江湖上混未必一定要武功,我又不牽扯什麽打鬥糾紛。你沒聽一句詩嗎?

叫……小舟從此逝,江湖寄餘生……”

唐雲曦忍不住糾正她,“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而且,你好意思說你沒牽扯打鬥糾紛?

若真的沒有牽扯,請問你現在怎麽躲到東方世家來了?那天那幾個要你命的人到底是誰?或是可能是誰雇的,你想起來沒有?”

她嘆道:“我倒是想起來一些線索,只是也不知道對不對。”

“什麽?你說說看。”

聶春巧清清嗓子,“上個月,我路過盂縣,那裏正好有一戶有錢人正要成親,我好奇過去看了看,發現是那家的老爺在娶第七房小老婆,我看那新媳婦哭哭啼啼的,向周圍一打聽,才知道那丫頭是被家裏人賣給這位老爺做小老婆,她自己很不願意。我一時義憤,溜入婚禮現場,把那新媳婦偷跑了。”

“偷跑了?”唐雲曦驚訝地睜大眼,“怎麽偷的?”

“就是讓她換了身普通的衣服,從後門溜走的。不過,可惜逃走的時候被那戶人家發現,追了出來,那新媳婦雖然跑掉了,我卻差點讓人家抓住揍一頓。我想,那三個黑衣人大概就是為了這件事找我吧。”

唐雲曦聽完想了想,才開口,“若真是如此……你的确是行了義舉,不過那老爺再娶一房新媳婦應該也不難吧?似乎不該為了這件事窮追不舍的,還誓要奪走你性命,這可就是小事鬧大了。”

聶春巧心中暗想,這小王爺看起來純真無瑕如一朵白蓮花,但其實并沒有她想的那樣白癡,她一個謊話編下去,對方就聽出了破綻。

她表面鎮定,應對自如的又說:“所以,我也不能肯定那三個人的來歷到底如何,也許不是為了這件事?”

唐雲曦卻突然笑了,“看來你惹過的麻煩還不只一樁呢。罷了,反正入了東方世家的門了,那幾個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要你的腦袋,你就放心吧。”

聶春巧卻擔心地看了看門外,今天她被唐雲曦帶入府中後,一路上的确是招惹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唐雲曦跨院中那幾個年輕漂亮的小丫鬟,一個個都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來争寵的新妃似的。她腦子轉轉,也猜得出丫鬟們的心思,必然都是盼着有朝一日小王爺變成大王爺,她們能跟着一起回京城的王府伺候,當個吃穿不愁的王爺側室,所以人人都把她當情敵了。

此刻她趁勢說道:“我能不能留在這裏還不一定啊,萬一那席管家回來非要趕我走怎麽辦?”

唐雲曦安撫她,“你放心,自然有我幫你擋駕。”

聶春巧低頭做感動狀,“真不知道我上輩子是積了什麽德,還是修了什麽福,竟然遇到小王爺這麽好的人。”

他用手一指那刀削面,“我也一定是上輩子和你有緣,所以這輩子才能吃到你親手做的面。這面的味道真是不錯,不過下次你自己再鹵一鍋肉湯給我嘗嘗,看是不是味道更好?”

這時候外面有丫鬟走進來,說道:“公子,厲少爺說要和大小姐去騎馬賞楓,問您去不去?”

“不了,我昨晚睡得有些晚,今天又起得有些早,一會兒要去補眠,讓他們自己去就好了。”

那丫鬟多看了一眼聶春巧,問道:“公子,這丫頭是後廚新來的?要不要奴婢領她出去?”

唐雲曦笑着介紹,“她叫春巧,是新入府的,就在咱們院裏住下了,你看看院子裏哪間房是空着的,回頭給她找一間。”

那丫鬟聽說過今天席管家出門去買人,卻沒想到唐雲曦會親自領一個回來,登時醋意大發,撇着嘴問道:“你是翠雲齋出來的?怎麽看着那麽沒規矩?給公子做飯也好,或者給他端飯也好,那都不是你這個新人能做的,以後記得你就負責到院子裏打掃。”

聶春巧眨眨眼,一笑,“好啊。”

唐雲曦幫她說話,“人家是新人,剛剛入府,哪知道那麽多規矩?佩兒,你說讓她住哪裏好?”

佩兒耷拉着眉眼說道:“還能住哪裏?三邊的廂房裏住了我和環兒、霄兒,和九兒,還住了兩個老媽子,已經夠擠的了,再住,難道要她和您住一屋嗎?”

聶春巧很訝異一個小丫鬟和主子說話竟然這麽沒規矩又咄咄逼人,佩兒這麽幾句話說下來,顯然是不願意她住到這院子裏來,她回頭去看唐雲曦,就見他的眉心似是輕輕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微笑道:“沒事,那就讓她住我這裏好了,正好我外間屋子裏需要住個人。”

佩兒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安排,一怔,立刻反對,“那……那怎麽行?”

唐雲曦淡淡的說:“也沒什麽不行的,我晚上練琴練得太入神,你們都睡了,我要吃頓飯都吃不上,正巧她會做飯,消夜就歸她負責好了。”

佩兒因他的話,漲得臉通紅的走了,聶春巧卻笑出了聲。

他不解地問她,“你笑什麽?”

聶春巧詭異地笑看着他,“我原本以為小王爺是一朵天真無邪任人欺負的白蓮花,沒想到小王爺是綿裏藏針。”

唐雲曦沉默了一瞬,那一瞬間,聶春巧從他臉上看到的分明是個少年持重、不怒自威的貴族公子,但他的本色也只在這沉默的瞬間一閃而過,下一刻他就笑道:“我也不是騙她,我這個人習性比較怪,一日三餐要吃之外,晚上經常會給自己再加一頓消夜。外面那些丫鬟被我慣壞了,一到晚上就早早睡了,所以害我經常會餓肚子。”

她唇角高高揚起,“我明白了,小王爺之所以肯救我,是因為覺得在吃的上面,咱們兩個有很多共通之處吧?大半夜的您外出覓食,我也在覓食,您想吃,我會做,那些丫鬟偷懶,而我和她們比起來,更容易配合小王爺的作息……”

他粲然笑開,“你要這麽理解也可以。”

聶春巧呼出口氣,“若是這樣那倒好了!要不然,我真不理解小王爺為何會單單相中我這個有麻煩在身的笨丫頭,肯出手救我。好吧,小王爺,哦不,我該跟着大家叫您‘雲曦公子’吧?公子,晚上您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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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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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聶春巧就這樣在唐雲曦身邊住了下來,相處了幾天之後,她由衷地覺得唐雲曦真是一個很好伺候的主子。

沒脾氣、沒架子、待人親切和藹得一塌糊塗,早上起得比她還要早,起床之後就先練琴,午飯之後會看一會兒書,或者在書房內靜靜坐着,若以為他是睡着了,他其實醒着。

有天中午,她蹑手蹑腳地端着一盤點心走進他書房,見他靠着窗戶邊阖着眼,俊秀的五官輪廓在明亮的秋日暖陽之下散發着金子般的光澤,嘴角總是藏着一抹笑意,好像他夢到了什麽好事情。

但她剛剛走近桌邊時,他卻睜開眼,那雙小鹿般的大眼睛忽閃着看着她,竟明亮清澈一如平時,顯然他并沒有睡着。

“有好吃的?”他望向她手中裝點心的盤子,那種興奮雀躍的表情讓她總是一見就想笑。

“就是個特別簡單的菊花酥。”她将盤子放在桌上,“我從一個異國來的廚子那裏學來的,原名是桃花酥,本來是要用新鮮的桃花花瓣做才好吃。但我剛才想了想,換成菊花應該也不錯,你們這莊子裏的菊花很多,剪一朵就夠用了。”

“菊花酥……”唐雲曦拿起一塊,看那點心的外形也有幾分菊花的樣子,顯然她是用了些心思的。“我小時候在王府中好像吃過桂花糕,可惜那時候年紀太小,也記不大清楚了,就不知道和你這個是不是同一種做法。”

他一邊說着一邊迫不及待地試吃了一大口,才發現外表看起來平淡無奇的一塊糕點,裏面竟然是千層酥的口感,還夾雜着新鮮的菊花清香。

唐雲曦忍不住贊道:“真是好吃!這鎮上的大飯莊也未必做得出來呢。你這個丫頭,縱然給我千金也不換了!”

她捂着嘴笑,“承蒙雲曦公子誇獎啊,我可真是愧不敢當。我這點三腳貓的本事,就是莊子裏的廚娘都看不上眼的。”

就這樣,她一天三頓飯換着花樣給唐雲曦端好吃的,他每次都開心得像個小孩子,但他也不是全然沒規矩,在他練劍或撫琴的時候,最忌諱被人打擾。

某日清晨,她看院中的幾個丫鬟都站在院子的角落,遠遠地看着他練劍,便不解地問:“你們怎麽站得這麽遠?”

其中一個叫九兒的丫鬟說:“公子的劍術已經練到很高的境界了,不小心會被他的劍氣傷到的。”

她可不信,“有這麽邪門?我聽說功夫練得高的人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他總不能這點本事都沒有吧?”

佩兒白她一眼,“公子現在是在自己精研武功,不能被打攪,因為他眼中是沒有旁人的,不信你就上去試試看,那劍氣鋒利得能把你這漂亮臉蛋劃得一道一道的。”

她當然不敢湊過去以身喂劍。

還有一個晚上,她看唐雲曦在屋中撫琴已經彈了一個多時辰了,覺得他甚是辛苦,想推門去給他倒杯茶水,但是剛剛走到他門口,卻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壓在胸口上,讓她一口氣上不來,憋悶得幾乎要吐了血。

他是在彈琴?還是在練功?怎麽會有這樣可怕的氣勢?難怪那些丫頭到了晚上就躲在房中裝睡覺也不來伺候,偷懶大概是其次,受不了這種無形之氣的壓迫大概才是主因吧?

于是,她就再也不敢在他練功的時候打擾他了。

除此之外,唐雲曦還是像她心中所認為的那樣——是朵不染塵俗的白蓮花。

她在東方世家中住了七、八天,也沒有人注意到她。

院子裏的丫鬟都懶得理她,她除了廚房之外,也不到院外到處閑逛。東方世家的廚娘只知道唐雲曦身邊多了個會做飯的丫頭,她嘴甜,将廚娘們哄得很好,廚娘們也樂得幫她,更何況這是順便讨好雲曦公子。

席管家事務忙,那天從翠雲齋回來後,就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處理,一時間竟忘了她這個“意外”。

所以她唯一要應對的,就是院子裏那幾個丫頭對她的仇視和嫉妒。

經過幾日觀察,她已經大致制定好了“戰略”——常在唐雲曦身邊伺候的丫鬟有四個,唐雲曦用一張古代名琴的名字給她們取了名:九兒,霄兒,環兒,佩兒。連在一起,就是九霄環佩。

她起先聽到這四個人的名字時還不覺得怎樣,聽了典故之後反而想笑,唐雲曦是有多喜歡彈琴?連丫鬟都要以琴名來取名。

這四個丫鬟中,佩兒年紀最大,十八歲了,年紀最小的是九兒,不過十三歲。于是,聶春巧就從九兒身上下手,對九兒溫柔相待,噓寒問暖,一副貼心姊姊的樣子。九兒本來就對佩兒的強勢不滿,又苦于自己年紀小,資歷淺,不敢得罪,現在見新來的聶春巧對她這樣好,很自然的就倒向了聶春巧這邊,有什麽話都和聶春巧說。聶春巧也從她口中套出不少東方世家的流言。

比如東方婉蓉暗戀唐雲曦這件事,其實府中人人都知道,但是礙于唐雲曦是小王爺,他的婚事該由他父母作主,東方灏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為女兒攀這門親事,所以遲遲沒有和王爺談的意思。

而那個厲天宏厲少爺,是東方灏表兄的兒子,也是自小就寄養在東方世家了,因為聰慧,學武很快,所以在同輩中是出類拔萃,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號了,因為擅長飛龍劍法,所以都叫他“飛龍少俠”。

平日在府裏,厲天宏和唐雲曦的關系最親密。

聶春巧見厲天宏來找過唐雲曦幾次,因為怕上次爬牆的事情讓她被厲天宏認出來,她就都躲開了。厲天宏特別愛與唐雲曦切磋劍法,每次都要練上至少一個多時辰才走。

不知怎地,聶春巧對厲天宏這個人心中總有種不好的感覺,尤其是見他對唐雲曦熱絡的表情,她就覺得有幾分厭煩和嫌惡。

有一天等厲天宏走後,她忍不住說道:“厲少爺看上去不像個忠厚之人。”

唐雲曦一怔,之後笑了,“這你都能看出來?你學過看相算命?要不怎麽知道他不是忠厚之人了?”

聶春巧哼了一聲,“我就是看得出來!”

他的嘴笑得更開了,“你又沒個實證,怎麽能說人家是非?人活在世,還是厚道點為好。你人又不壞,幹嘛要練刀子嘴,小心日後嫁不出去。”

她挑眉道:“你這話哪裏像個大家公子說的?倒像是那些四、五十歲的女人市井閑聊的口氣!”

兩個人像兩個孩子一樣鬥嘴,然後又相視一笑,一雙人兒如玉,笑靥如花。

聶春巧望着擺在旁邊的那張琴,試探地問:“學琴是不是很苦?為何您總是半夜三更的才練琴?”

“我想在練琴的時候專注一些,白天人來人往的,不如夜裏清靜。”

“您在這院子裏彈琴,不怕吵得別人不得清靜?”

“我這院子是全府最邊角的地方,外面還隔着幾條花徑才到下一座院子,關着門窗,也吵不到誰。”唐雲曦看她好奇地張望着那張琴,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就問道:“你也想彈一彈?”

聶春巧急忙擺手,“這麽名貴的琴,我哪裏敢碰?再說我這笨手笨腳笨腦袋,更不可能學會。”

唐雲曦卻拉過她的手來,按在琴弦上,“也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這琴雖然名貴,但并非碰不得,否則我一天到晚的難道都不敢彈它一下嗎?”他握着她的手,在琴弦上随便彈撥了幾下,那琴聲綿長低沉,似是古廟中傳出的鐘聲一般。

“這琴聲真好聽。”聶春巧縱然不懂琴,也聽得出幾分好壞來。更何況被他這樣寶貝的琴,一定是差不了的。

這句話一半出自真心贊美,一半也有讨好他的意思。

唐雲曦聽了果然很開心,“這琴名叫思昙,取意為——幽思如昙花一現,絢爛而短暫,卻能留美于人間一生一世。”

聶春巧聽他說得這樣動情,撫摸琴身的樣子更像是撫摸自己的愛人一般,也不禁跟着他感到動容,小聲說道:“雲曦公子是要做個昙花一般的人嗎?”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歪着頭想了想,回答,“但願能如昙花一般靜美,卻不要像它那般的生命短暫才好。”

唐雲曦一笑,坐到琴的後面,将琴抱在膝頭上,伸出修長十指,在琴弦上幽幽一抹,琴音嗡嗡低響,如流泉敲石,似飛瀑銀川,一瀉而出,竟無半點凝滞。

聶春巧呆呆地看着他竟這樣就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全然忘了旁邊還有個她。這一次他應該只是練琴,并未摻雜任何武功,所以那把人壓迫得不能呼吸的窒息感并未襲來。

只是站在如此近的距離聽這琴聲,配上他的容顏,竟似可以流入她心裏一般。一時間神思恍惚,意若飛天,飄飄然恨不能即刻羽化登仙去了。

這便是唐雲曦的琴技,竟能彈得令人意動神迷,不能自拔。她這個聽的人都被這樣感染,那彈的人,此時此刻又是什麽心情?

她真心佩服唐雲曦,竟能随時随地摒除一切雜念,陷入到渾然忘我的境地去。她曾聽人說過,若是心中有一絲雜念存在,都不可能做到無我二字。她本以為只有那種世外高人、得道高僧才能做到,唐雲曦小小年紀,究竟是怎麽修煉到這種境界的?還是天生的?

她越多認識他一天,似是越多了解他一些,卻就會有更多的困惑,于是便想要再了解他多一些,再親近他一些,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幾乎忘了原本是帶着任務來的。

是的,她身負重任,一個唐雲曦無法想到的陰謀正緩緩圍着他布下,再過上一段日子,他這樣單純平靜的生活就會被打亂,到時候他還能笑得像現在這樣一般純真無邪嗎?

她心生幾分邪惡,實在不信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是絕對的完美,縱然有,也當是虛僞的假裝。

所以她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唐雲曦這副無害的外表之下,必然還隐藏着另一個邪惡狡猾的他,他絕不是她看上去像極了的那朵白蓮花。

突然有一天,有兩個人來到東方世家,求見唐雲曦,這兩個人的到來出乎了聶春巧的預料,因為他們來自攝政王府。

這兩個人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看上去很是精幹,雙眸炯炯有神,來到了院內,見到唐雲曦便先以大禮參見,“屬下參見小王爺!”

唐雲曦雖然離家很久,卻也認得這兩人,含笑擡手示意兩人起身,“左風、左劍,怎麽是你們兄弟兩個?是父親有什麽事要你們來送消息的?”

左風是兄長,年長三歲,他神色凝重地說道:“王爺說,希望小王爺盡快離開東方世家,随屬下回京一趟。”

唐雲曦訝異地問:“怎麽?京中有事?”

左劍回答,“王爺說此事尚為機密,不好透露,只是命屬下兩人即刻接小王爺回京。”

他沉吟了會兒,“縱然事關機密,卻總不能連我都瞞吧?你們這樣沒頭沒腦地跑來,就要我跟你們走,卻沒個理由,我怎麽可能立刻答應?”

那兩人對視一眼,回道:“王爺說了,小王爺若是固執不肯走,就讓屬下留在小王爺身邊,以維護您的安全。”

唐雲曦的臉色沉下去,難得展露威儀,“到底出了什麽事?不僅諱莫如深,還這樣遮遮掩掩,你們是成心讓我操心嗎?”

左劍拱手道:“小王爺,請恕屬下現在不能和盤托出,因為王爺說此事牽連甚廣,在沒有個定論之前,少知道一些您就少一分危險。”

唐雲曦思量片刻,說道:“好吧,你們要留也不是不行,只是這裏畢竟是東方世家的地盤,我也得和東方莊主交代一聲。你們跟我來。”

他領着兩人往外走時,左風看到站在廊下正側着身和九兒說話的聶春巧,忽然眉心一皺,嘴唇翕動了一下,似是有話要說,卻又咽了回去。

聶春巧看到左風左劍兄弟一起到來,便覺得事情不妙。她知道這兩人其實是攝政王唐川的貼身護衛,是武功極高的兩個高手。唐川平時無論去哪裏都會帶着這兄弟兩人,怎麽會突然把他們安排給了唐雲曦?難道主子謀劃的事情已經被唐川察覺了嗎?

左氏兄弟對唐雲曦都諱莫如深的那件事會不會就和主子的事情有關?

她心裏疑慮重重,卻畢竟不能太暴露自己,只好按捺下來。等到晚上給唐雲曦送消夜,她才問道:“今天來的兩個人都一臉嚴肅,像是出了什麽大事似的。該不會是官府中的人吧?”

唐雲曦平日若被她這樣問,肯定笑着開兩句玩笑過去,但是他今天只是淡淡地回應,“不是,是我家人派來保護我的。”

聶春巧心頭咯登一下,又問道:“保護您?難道東方世家這麽多的高人都不夠用的?還要專程從王府派兩個人來?”

“我也不知道。”唐雲曦給琴弦抹好了油,又說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這般的疏冷,不像平時的他,而且連桌上的美食他都沒有多看一眼,顯然是心中有事。但不管他心中的事是什麽,她畢竟是心中真有“事”的人,他的冷落難免讓她有些心虛。

悄悄退出房間,将門掩住,門內并未立刻傳出琴聲。她靜靜站立了一會兒,聽裏面依然沒有動靜,便要轉身離開,可驀一轉身,就見三步開外靜靜站着一個人,對方輪廓剛硬,神色冷峻,那雙眼睛似是寒冰利刃一般盯着她,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還未和對方開口打招呼,那人便緩緩說道:“你是太子的人吧?”

聶春巧的手腳抑制不住地顫抖着,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凍結了。

那人是左風,她這一瞬間的反應已然落在他眼底,他冷冷一笑,“果然,我就覺得在太子身邊見過你。想不到太子心機這麽深,竟然會派你到小王爺身邊來。”

他的手緊握劍柄,驀然抽出疾刺,聶春巧大叫一聲,躲閃不及被刺中左臂。

屋門倏然拉開,古琴铮的一響,似有一道無形之氣彈出,擊中了左風持劍的手腕,左風握持不住,那劍當啷一聲就掉在地上了。

聶春巧剛剛摔倒,就被人一把攬住,抱在懷裏,只聽唐雲曦驚怒之聲在頭頂響起,“左風,你幹什麽?!”然後,他指尖在聶春巧的肩膀上點了兩處穴道,幫她止血。

左風急道:“小王爺,這個丫頭是太子派來的奸細,萬萬不可以留在您身邊!”

唐雲曦将聶春巧抱起返回房間,将她平放在床上,看着她臂上流出的鮮血,眉頭緊蹙,冷冷問道:“你有什麽證據?”

左風跟進來,仔細禀告,“前年屬下陪王爺入宮,在太子身邊見過一名宮女,與這丫頭的容貌極為相似。剛才屬下質問她的時候,她自己也沒有否認。”

聶春巧呻吟着反駁,“什麽沒否認?你突然問我什麽太子,我一個小婢女,腦子自然一時轉不過來,不過愣了一下,你一劍就刺上來了……好疼,我是命犯太歲了嗎?”

唐雲曦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一個藥匣,揮手對左風說道:“你先下去,我要給她治傷。”

左風急急警告,“小王爺,這女人巧舌如簧,如今還在對您演戲,您絕不能相信她!”

“下去!”唐雲曦霍然回頭,眉宇間透出的凜冽威嚴已不是十八歲少年能有的氣勢,雖然聲音不高,但是語氣強硬,不容置喙。

左風皺緊眉頭,卻也不得不悄悄退出房間,但他不關門,只在門口守着。

唐雲曦似是知道他站在門口守望,左手袖子一揮,帶起一團勁風,那房門倏然被他從屋裏撞上了。

望着聶春巧,他歉疚地說:“抱歉,是我管束不嚴。他平日和我父親在一起,過度緊張了,才會傷了你。現在我幫你上藥,只是要解開你的衣服,希望你不要介意。”

聶春巧将緊閉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映入她眼中的不是懷疑,而是盛了滿滿歉意的一雙眼,依然那樣澄澈,澄澈得從來都沒有半點雜質。她咬牙忍着疼問道:“你真的不懷疑我嗎?”

“不懷疑。”他輕輕吐出這三個字,一雙手已經觸碰到她衣服的鈕扣上,“我可以閉上眼不看,只是如果不小心碰到你的身體,請你見諒。”說着,他竟取過一條很大的帕子将自己的眼睛遮住。

聶春巧呆住,看他一雙手小心謹慎地重新摸到她的衣服鈕扣處,不禁臉一紅,說道:“我、我自己脫衣服就好了。”

“你自己脫太麻煩了,而且動一下會牽動傷口,還是不要動的好。”他按住她的肩膀,聲音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将她的鈕扣解開,他卻并非是為她脫衣服,而是以指尖在她的扣眼兒處輕輕摩挲了兩下,倏然十指一分,刺啦一聲,便将她的衣服整幅撕開。

沒想到他是這麽個“脫”法,她又是驚訝,又是羞澀,也不敢動,只是由着他幫自己把傷口外的幾層衣服都這樣剝落下來。直到剩下最後一件貼身的肚兜時,她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了。

唐雲曦蒙着眼,從旁邊的藥匣子裏摸出一瓶藥,先打開瓶塞聞了聞,然後順着她的鎖骨,摸到傷口附近,說道:“這藥是我父王從京中送過來的,對治療兵刃創傷有奇效,我給你用幾次,你的傷口就會慢慢結痂,結痂時會很癢,你要忍住,不要撓它就好。”

他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往傷口上撒了藥粉。他雖然努力避免自己的手指碰到她,但又不可能全然不碰,只是因為她肌膚裸露在外,被秋意侵襲得全身都泛起寒栗,驟然又與他的溫熱相觸,便情不自禁地哼吟了一聲,這一聲太暧昧,讓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立刻咬緊嘴唇。

他卻誤會了,急忙收回手,問道:“怎麽了?碰疼了你?”

“沒有,就是……冷。”她尴尬地說。

唐雲曦笑道:“別着急,馬上就好。”藥匣子裏有白布,他捧起她的胳膊,将那傷口纏裹好後,又為她蓋好被子,這才摘下遮掩的布,低頭審視她臉上的顏色,“你的确是年輕,流了血,臉上還這麽紅撲撲的。”

聶春巧怎麽好意思說她會臉紅其實是他給自己治傷時,她心猿意馬導致的,只得說:“是啊,我年輕血氣多,火氣旺。你幫我去找件衣服來,我去外屋睡,總不能躺在你床上睡吧?”

“沒什麽不行的,你就在這裏躺着好了。有我守着你,左風那個愣頭青也就不敢再莽撞了。”

他又問她,“要我給你倒杯水嗎?”

她往被子裏縮了縮,哼道:“不用了,水喝多了還要去如廁。”

唐雲曦一笑,起身走到門口,将房門打開一條縫,閃身出去了。

聶春巧雖然在屋裏聽不見動靜,但也猜得出唐雲曦是要去細問左風方才的事。她心裏很是忐忑,在床上哪裏待得住?

是的,她是當今诏河太子身邊的人。

她本來是一名七歲就入宮的小宮女。十二歲,被調到太子身邊,侍奉太子。

太子今年十八歲,按照诏河的規矩,先帝駕崩後,十四歲的太子就可以登基執政了。但是攝政王唐川卻以太子尚且年幼,不谙國事,難理朝政,恐于國有輕率之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太子登基。太子心中很是憤懑不滿,決定将攝政王盡快鏟除。

如今,四年過去了,太子暗中謀劃了多年,即将動手,太子聽說唐川還有一個小兒子遠在東方世家中學武,生性多疑多思的他,為了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便派她潛到這裏,試圖接近這位小王爺,一來查證唐雲曦是否和唐川在私下有其他的舉動,二來……是在必要的時候,可以給唐川致命的一擊。

之前的一切都和計劃中的一樣順利,雖然接近唐雲曦時用了些心思,花了點耐心。在那小面館吃飯偶遇不過是她精心準備過的,她早就打聽過唐雲曦有深夜外出用餐的習慣,尤其會去那個面館,于是她也會隔三差五地到那附近游蕩,終于那天看到他遠遠走來,她就搶先一步進了面館叫了碗面,安之若素地等候他上鈎。

刺客事件雖然是意外,但也推波助瀾了一把,讓唐雲曦成功将她視作被人誤解後追殺的可憐小綿羊,從而将她留在身邊保護。順利到這種地步,讓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頭腦,和上天賜予的好運。

只是萬萬沒想到,當一切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時,竟會平空殺出左風這個人物,一眼識破她的來歷!

她雖然能言善辯,但是左風畢竟是唐家的家臣,唐雲曦到底會信誰多一些?現在她心中還沒有底。

屋外清靜的院子裏,唐雲曦面對跪在地上的左風,只淡淡開口,“說吧,現在還有什麽好瞞我的?你們奉王爺之命來保護我,和你質疑她,顯然都和太子有關。你若是肯說真話,我便讓你留下,否則,你們就立刻離開。”

他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很重。那語氣背後堅定的态度是左風聽得出來的。他只得小聲說道:“屬下在出門前,王爺的确曾千叮咛萬囑咐,不願意讓京裏的人事鬥争幹擾到小王爺的清靜。但是屬下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那丫頭,一時情急,亂了手腳,既然小王爺已經猜到一些,屬下就不隐瞞了……

“太子,已經私下串通了五個藩王,十二萬人馬,意圖和王爺翻臉。王爺和太子之間已勢如水火,必有一戰了!”

唐雲曦驚道:“為何會到這個地步?前年我回京時,太子不是還親自登門到王府中來作客,看起來是個很和善的人啊。”

左風苦笑,“小王爺遠居江湖,不知朝堂險惡。每個人心裏是什麽樣子,哪裏會和他外表長得一樣?王爺就是因為知道太子是個心機深沉、狡詐多變的人,才料定這片江山若太早交給他必然大亂,所以遲遲沒有還政,但王爺的這份心,在太子眼中就是不可饒恕的天大罪孽,王爺把所有的矛盾都扛在自己肩上,到最後,必然是引得太子集中全力的搏命一擊……”

唐雲曦伸手一擋,“好了,父親和太子的恩怨我已知道了,但屋中那女孩兒,你可有把握她真的就是太子派來的奸細?你幾年前見過她一面,就能肯定絕不會認錯?”

左風遲疑了一下,“雖然服裝頭飾都有變化,但她那雙眼睛屬下記憶猶新。她當時是在太子身邊奉茶的,可一雙眼睛總是滴溜溜亂轉到處看,與別的宮女不同,所以屬下就記住了。”

“縱使如此,也不能當作兩人是一人的證據吧?”唐雲曦不以為意,“那你可知她的本名?”

左風搖頭。

“當時聽過她說話嗎?一個人的容貌縱有相似,音色也該不同。”

他再搖頭。

唐雲曦哼了一聲,“那可真是胡鬧了,還未斷定人家真實身份就出手傷人。今日若非有我在,倒讓你白白傷了一人性命。左風,你自幼習武,師父也該說過不能以武恃人吧?更何況這樣的大事,怎能擅自作主?你眼中還有我嗎?”

左風真誠地說道:“小王爺,并非屬下眼中沒有您,實在是因為現在的局勢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屬下得時刻提高警惕,寧可錯殺,不敢漏放。否則屬下就會有負王爺的重托。既然小王爺對屬下的做法有質疑,屬下倒想了一個辦法可以反證這丫頭清白。”

“什麽辦法?”

“只要徹查這丫頭的來歷,就會知道她是否有假了。請問她跟在小王爺身邊有多久了?是否是東方世家的家奴?”

這兩個問題倒真是把唐雲曦問住了。左風的質疑在他眼中雖然有些荒唐,但是這兩個問題正打在軟肋上。

的确,聶春巧來的時機太巧,她不是東方世家的家奴,只是他半路救下的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若這個來歷讓左風知道,左風必然會認定她是太子奸細。但……他并不相信聶春巧真的會是個奸細。

所以面對左風的問題,他沉默了很久。

“好,你先退下,這件事我自有分寸,只是你要管束好自己,未得我的允許,不許你再擅自動手。”唐雲曦再度開口說的話讓左風只得悶悶地領命退下。

回到房間內,他看到聶春巧正将被子捂到胸口上,伸出一只雪白的玉臂,艱難地構着床頭邊小桌子上的茶壺。

他笑着快步走過去,“要喝茶就說一聲,我給你倒,你現在這個樣子,兩只胳膊沒有一只能用的,怎麽倒茶?”

聶春巧臉紅紅地急忙把手臂縮回去,“我哪敢支使小王爺給我倒茶?其實我只是傷了胳膊,又不是傷了腿,只要我穿好衣服,我自己也能下地倒茶……唉!明天怎麽和佩兒那幾個丫頭說我受傷的事情?”

唐雲曦不以為意,“既然是左風誤傷了你,就實話實說好了。”

她急道:“那怎麽行!這後面還有多少廢話要解釋?是說他太笨認錯了人,還是說我真的有嫌疑才讓人家誤傷?我日後還怎麽在這院子裏混?”

“那你想怎樣?”

“還是說我自己不小心摔傷的吧。”聶春巧嘆氣,“這樣他好做人,我也好做人。就說我夜裏倒茶,不小心茶水灑在地上,自己滑了一跤,摔到了胳膊。反正那幾個丫頭也不能脫我衣服檢查。”

唐雲曦吸了口氣,抿緊嘴唇,“這樣……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聶春巧噗哧一笑,“我都躺在您的床上了,哪還好意思說委屈?”

他望着她的笑顏,似是出了下神兒,然後回頭給她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上,看她喝着那杯茶,忽然換了話題,“我小時候其實是個話很少的孩子。”

“是嗎?”她歪着頭笑,“真看不出來啊,我看您挺愛說話的。”

“那是後來才改的。我很小的時候因為練琴時常把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一天都不願意和人說話,直到有一天彈得吐了血,我娘不許我再彈琴,大夫說我因為彈琴虧了氣血,調養了很久身體才漸漸好起來。調養身子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都是癡癡傻傻的,也記不清那時候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吃過什麽飯,看過什麽書。”

聶春巧不知道他為什麽和自己突然說這番話,也只是順着他的話題感慨,“原來你那麽愛彈琴,只是彈到都生了病可不好。”

“我自小大概就是這個脾氣,看上去很好相處,其實也有很執拗的一面。若是我認定的事情,任誰逼我改都改不過來了。現在雖然被練武分了心,放在琴上的時間也比不得那會兒了,但只要我手指碰到琴弦或劍柄,還是專注得不管周遭是怎麽的天崩地裂。所以……”他頓了一下,才又說道:“我待人也是這樣,只要我認準了這個人是好人,任別人怎麽說她的是非,我的心意都不會變的。”

她心弦一顫,望着那雙黑白分明,滿是笑意的眼,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竟拿心愛的琴劍二物來比她,拿他對那兩種東西的熱愛來比喻他對她的信賴。

瞬間,感動和愧疚,兩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心底,同時,還有那似警鐘一樣的聲音同時回響——

切莫中了人家的美男計,焉知這不是他為了套你的話而故意說的溫情之言?

她只是輕嘆道:“你對人這麽好,誰敢辜負了你的心?”

唐雲曦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柔聲道:“睡一覺吧,睡着後你也不會那麽疼了。”

他的手指向後移,在她頭上輕點了幾下,聶春巧立刻就覺得意識昏沉,很快就陷入了睡夢之中。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夢中同時出現了兩人——太子和唐雲曦。

夢中的太子冷冷笑着問她,“你一去那麽久,遲遲都沒有消息,我還當你死了呢?原來是反背投敵了?”

夢中的唐雲曦則溫柔笑道:“丫頭,我認準你是好人,便不會相信旁人說你的是非。”

夢裏的她面對着兩個人,腳步沉重,竟是一步都挪不得,直到太子突然手舉利刃,站在唐雲曦的背後用力向下一戳,她驚得想要大喊,卻怎麽都喊不出來,急得全身大汗,身子掙紮用力,突然間碰到了傷口,驟然就疼醒了。

驀然睜開眼,頭頂的房梁提醒着她在哪裏,窗外已經可以聽到清晨的鳥鳴,還有九兒和霄兒正在說話。

“怎麽都這個時辰了,公子還沒有起床?”

“公子沒有起床,春巧姊姊難道也沒起嗎?平時她已經去幫公子做了早飯端過來了啊。”

這時候又聽到佩兒插話進來,“哼,誰知道那丫頭耍什麽小手段呢?公子那麽單純的人,哪裏禁得住她的迷魂湯往下灌?你看這滿府的丫頭,誰會那麽沒規矩,死賴着要和主子睡一屋的?

縱然是外屋裏屋之分,也說不清楚啊。”

聶春巧嘆口氣。佩兒認定她要色誘唐雲曦,殊不知真正被“色誘”的人,其實是她才對。

這時候唐雲曦出現在她面前,小聲問道:“醒了?傷口是不是還疼?那藥雖然可以止疼,但也只能止一時,一會兒我再給你重新包紮換藥。”

她訝異地問:“您一直在這兒?”

“當然,要不然我能去哪兒睡?”他笑着指了指外屋的床,“那枕頭睡得實在是不舒服,不知道你平日是怎麽睡的?回頭讓她們給你換一個枕頭。我怕我若出門太早,會打擾你睡覺,所以裝睡到現在還不敢出門呢。你要是能起,我給你拿兩件衣服先湊合穿上,早飯就讓九兒她們去弄好了,你這幾天也不要去廚房了。”

他一句接一句的說話,全是滿滿的關心體貼,聶春巧垂下眼睑道:“我趕緊穿了衣服去見她們一面,要不然她們該以為我昨晚侍寝您了,否則怎麽會賴到日上三竿,咱們倆都不出門見人?”

唐雲曦笑出聲,手指在她臉頰上滑過,“什麽侍寝?我又不是帝王,你也不是妃子,別說這種話來玷污你的清譽。好了,我去給你拿衣服。”

他給她拿了衣服過來,就避嫌地躲到外屋去了,聶春巧雖然穿得有些費勁,但好歹是穿上了。

頭發暫時不便梳理,就這樣幹脆散下來,然後拉開門走出,說道:“九兒,我昨晚傷了胳膊,不便給公子做早飯,你叫後廚房按照公子平時的口味,做一份端過來好了。”

“傷了胳膊?”院子裏幾個女孩子都圍過來,九兒擔心地說:“怎麽會傷了胳膊的?”

佩兒站得稍遠些,看她臉頰紅潤,衣服松散,長發披落,睡眼惺忪,真有些妩媚佳人懶晨妝的味道,不由得哼了一聲,“進來沒幾天,句句都是主子的口吻了。我看傷了胳膊大概是假,趁機偷懶才是真。”

聶春巧也不理她,只對九兒說道:“昨晚倒茶時不小心把茶水灑在地上,結果我滑了一跤,就傷了胳膊,這幾天都不便動了,所以要麻煩你多幫忙。”

九兒早已把她當親姊妹,連聲說:“好,你放心,我這就去廚房端飯。”

唐雲曦在屋內開口道:“春巧,你進來坐着,外面還有誰,都一并進來,我有話說。”

其餘幾個女孩子都走進屋裏,唐雲曦端坐在椅子中,半擡起頭,先看向佩兒。“春巧把胳膊傷到了,這幾日她的活兒就由你們幾個多幫襯。”

佩兒嘴唇剛一動,他就又開口道:“平日裏你們伺候我不盡心也就罷了,如今你們姊妹受傷了,你們若是再不能照顧好,可就讓我真無話可說了。我這院子裏總不能養一堆大小姐要我來伺候吧?”

他這兩句話雖然說得極輕松,面上還帶着笑意,但話意卻很重,連向來尖酸刻薄的佩兒都不敢多說的低下頭,不情不願地應一聲,“是,奴婢知道了。”

這時候,外面傳來了厲天宏的聲音,說:“都這個時辰了,雲曦,你怎麽還不練武?”

唐雲曦笑着揚聲回道:“今天我貪睡,晚起了一個時辰,你等等我,等會兒就好。”

厲天宏這時候已經走進屋內,看到屋裏站了這麽多人,吓一跳地問:“這是怎麽了?突然都在這裏站着,倒像是領旨似的。小王爺有旨意嗎?”

他苦笑道:“我哪會有什麽旨意?你等我一下,我還沒有吃早飯呢。”

“今天丫頭們都偷懶了啊?難怪小王爺會清早訓話!”厲天宏忽然覺得眼角餘光好像看到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又回了一下頭,看到聶春巧正在轉身。他一愣,伸手指着她叫道:“那個丫頭站住!你是新來的?我怎麽以前沒見過你……等等!原來是你!”

厲天宏說到一半便認出聶春巧,他又驚又怒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誰把你領進來的?”

唐雲曦維護着她,“是席管家去翠雲齋選人,我把她從那裏領回來的,她做得一手好飯菜,可惜昨晚傷了胳膊,不能做給你吃了。你先到院子裏等我去。”

但厲天宏怎麽肯走,他站在聶春巧身邊,神情凝重地打量她,說:“你這丫頭是翠雲齋的?倒真有本事,竟能混進東方世家來。那天你爬牆,只怕也是早有預謀吧?”

唐雲曦見他和左風一樣咄咄逼人的質問聶春巧,而聶春巧只是抿着嘴不說話,他忙打圓場,“你不要把人想得那麽壞,那天也不過是湊巧而已。你到我這裏來之前吃了早飯沒有?要不然一起坐下吃?佩兒,你去廚房看看,問她們能不能多做一份給天宏少爺。”

厲天宏擺手道:“不用了,我是吃完了才過來的。”他又瞪向聶春巧,“既然雲曦選中了你,你自己該知道要安分些、本分些,再不能像之前那樣無法無天的莽撞行事了。”

“是,多謝天宏少爺教誨,奴婢一定謹記在心。”她乖乖地屈膝行禮。

九兒端了飯過來,唐雲曦一邊吃飯一邊和厲天宏閑聊,聶春巧退出房間時,被佩兒“無意”

地撞了一下,她忍着疼,也不叫喚,只是笑道:“姊姊慢走,別摔着了。”

佩兒咬牙小聲道:“別以為你能以狐媚手段迷惑公子,公子的眼光可高着呢,不是你這種姿色能狐媚得住的。”

聶春巧此時也沒什麽心思和佩兒周旋,因為她已經看到左風、左劍正聯袂一起走來。左風大概已經把昨晚的事情告訴左劍了,所以他看到她時的眼神也一下子黯沉如墨。

她心裏明白,丫鬟們吃點小醋其實算不得什麽,這兩個人才是她真正的眼前之禍,心頭之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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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從左風認出她來之後,聶春巧的行動就不如以前那麽自由了,無論她走到哪裏,左氏兄弟二人的四只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仿佛她随時随地都會抽出一把刀去暗殺唐雲曦似的。

她暗中叫苦又無奈,但唐雲曦對她的态度卻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體貼。不僅不讓她去幹活,一日三餐都由別人負責,而且咬定她外屋那張床睡起覺來實在是不舒服,堅持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五天。

她有時候暗中問自己——這是不是唐雲曦看住她的另一種手腕罷了?

但是看他每日照常練劍撫琴,心情似是全然沒有受過影響,又怕是自己多慮。若唐雲曦真的對她不放心,他只要伸出小指就可以把她揉死,何必把她留在身邊?

雖然心中有諸多猜忌和忐忑,但表面上她還是嘻嘻哈哈的一如平常。因為入了府,不便出門,與外界的聯絡早已斷掉,也不知太子那邊的事情究竟進展如何?從京城到這邊的距離縱然是快馬加鞭送消息,也要四五天才能趕到,也許此時此刻,京中已然大亂了?

東方世家依然平靜,除了厲天宏會經常跑來和唐雲曦切磋武藝外,大小姐東方婉蓉也會時不時跑來打擾一下唐雲曦。

看着東方婉蓉那一張毫不遮掩傾慕之色的俏臉蛋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聶春巧又是鄙夷又是心亂。好在每到了晚上,能近距離坐在唐雲曦身邊,聽他彈琴的人只有她。雖然他撫琴時她就不作聲了,但唐雲曦似是可以感覺到她的陪伴,一曲畢,總習慣性地看她一眼,報以一個微笑。

一個人,怎麽可以溫柔如斯,令人沉醉至死?

她不由得想起賽妲己臨走之前丢下的那句話——

要記得主子一直教我們的話:要把別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要讓別人為我們欲生欲死,那就算是我們修煉到家了!

聶春巧微微苦笑,她真的沒有修煉到家,她的心,已經亂了。而亂了的心,又如何去束縛玩弄別人?先被束縛的,其實是自己吧?

就這樣,各種複雜心緒煩擾着,直到那一天——

那是在深秋轉冬後的小雪之日,紛紛揚揚的雪花似是上天的安排,在節氣這一日如約而至,東方世家的院子和屋頂上都已鋪了薄薄的一層白色,如霧似紗。

席管家指揮着府中的下人盡快把院子都打掃幹淨,以免一會兒練功時地面太滑傷到人。

聶春巧的臂傷大致痊愈,她捧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穿過庭院往外走。席管家看到她的背影,便喝道:“你是哪個院子的丫頭?沒看到衆人在掃雪嗎?你還往雪地上踩?”

聶春巧回頭笑道:“真對不住,席管家,我是奉雲曦公子之命,拿這件破了的狐裘去金針坊縫補。”

“雲曦公子的衣服竟破了?”席管家連忙走過來查看,只見那狐裘的內襯綢緞果然破了幾個洞,連狐裘外面都有一處毛顯得破破爛爛的,顯然是耗子咬過了。他皺眉道:“這是衣服收放的不小心,導致被耗子嗑了,你們做丫頭的給主子辦差怎麽這麽不小心?這樣名貴的狐裘,你們知道值多少銀子嗎?”

他絮絮叨叨地教訓她,一擡頭細看,才認出她來。

“是你!你這丫頭居然還沒離府?”霎時他有點慌張。自己當日去翠雲齋挑人的時候,只把這丫頭當作一個偶發的意外,忙起來也忘了,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在府裏住下了。

府中莫名其妙多出一個人來,若是被莊主知道了,追問起來,便是他的失職,他越想越是害怕,正想着該如何處置這件事,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一陣馬蹄聲,緊接着有十幾騎快馬在山莊門前停住,有人快步走到門口,大聲說道:“我等是從京城而來,奉攝政王之命,要求見小王爺!”

聶春巧心裏一緊,知道事變的時候到了,便率先出聲搭話,“奴婢給幾位大哥通傳,請幾位在此等候。席管家,麻煩您了。”她自作主張一番安排,也不管席管家那驚詫的表情,快步便往裏走。

唐雲曦此時正在和東方婉蓉說話,她鬧着要他陪她上街閑逛,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唐雲曦只笑着搖頭,也不強硬,只是任她去鬧。

聶春巧一步跨進院裏,先看了一眼站在唐雲曦身邊的左風,左風的目光立刻與她對上,看到她竟是神情凝重的回來,他也直覺到出了什麽事,原本慵懶地靠着一棵大樹,立刻站直了,手指摸向腰上的佩劍。

她幾步走近,沉聲道:“公子,外面來了十幾人,說是王爺派來要見您的。”

他還未做反應,左風就大步往外走去。

唐雲曦的笑容也凝固了,對東方婉蓉道:“婉蓉,我有些家事要處理,麻煩你先回去吧。”

東方婉蓉很少見他的神情這樣嚴肅,很是好奇地問:“有什麽家事,不能讓我知道嗎?”

“到了能和你說的時候,我自然會和你說的。你現在先回去比較好。”他明明白白地趕人,東方婉蓉縱然不情願,也不好再待在這裏,滿心狐疑地離開了。

左風很快領着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納頭就拜,神情僵硬,“小王爺,請您即刻收拾東西随屬下離開,王爺出事了!”

院子裏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左風看着唐雲曦道:“小王爺,局勢已然變成這個樣子,您不能不信了,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裏。太子知道您住在東方世家多年,若是他鐵了心要斬草除根……”

說到這裏,他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聶春巧,“是絕不會讓您在這裏安安靜靜地再繼續住下去的。”

唐雲曦負手而立,看着方才來的那人,問道:“你是我父親身邊的人?我怎麽沒見過你?”

那人答道:“屬下是王爺身邊的一名副将,屬下被調到王爺身邊時,小王爺已經離京了,所以未曾見過屬下。小王爺後來幾次回京,屬下也未在府中供職,故而小王爺也不曾見過。”

唐雲曦看着左風問:“那你們都認得此人?”

左風點頭,“這是蕭沖,王爺的心腹,小王爺可以信任。”

他再問:“你說我父親出事了?出了什麽事?怎麽出的?幾天前出的,請一一說清。”

聶春巧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都這個時候了,要是一般人早已驚慌失措、無所适從了,定力再差一些的,大概要收拾細軟跑路了。他竟然還能沉得住氣把關鍵問題一一問清,他這心……

到底是什麽做的?

蕭沖拱手,“六天前,太子突然發難,發兵圍了王府,王爺和王妃同時下獄。和王爺關系甚密的官場同僚就被抓了三十七個,整個王府被封。王爺早有預感要出事,要我等幾人在府外時刻待命,太子一動手,我們便到這邊來接您離開。”

“要接我去哪兒?”

“這個……屬下暫時必須保密。”

唐雲曦苦笑一聲,“你們見了我都說要保密……也罷,那我要先和東方莊主道別。”

一句要走,引得東方灏萬分震驚,急問:“為何突然要走?”

唐雲曦從容淡定地笑道:“京中父親那邊有些事,我必須趕回。這些年,雲曦頑劣,缺乏管束,給莊主添了不少麻煩,實在是心中過意不去,等事态安定了,自會回來看望莊主的。”

他說得簡單,但東方灏豈能聽不出古怪,便追問:“京中出了什麽事,竟讓你這樣倉卒趕回?”

遲疑着,他正要開口,只見席管家神色慌張地跑到門口,說道:“老爺,有大批的官兵忽然把咱們門口圍了,說是……要找小王爺!”

唐雲曦眉一擰,“我去看看。”

“這些人和王爺出的事兒有關?”東方灏一手拉住他問。

“應該是。”

東方灏沉穩篤定地說道:“縱然如此,誰也不能在我手下将你帶走,你且不要出面,等我處置此事。”

他大步走到山莊門前,只見眼前旌旗招展着,竟有數百人馬擋在門口,人喊馬嘶,極為吵鬧。

他運氣丹田,一聲高喝響徹雲霄。

“是何人到訪東方世家,可否先通名近前?”

官兵中有一人騎在高大的黑馬上,款款分衆而出,居高臨下地看着東方灏,懶散地拱了拱手,“東方莊主,在下是禦林軍副統領譚謙碩,奉太子之命前來領人,還望東方莊主行個方便,不要為難官家辦差。”

這幾句話說得又冷又傲,縱然東方世家在朝廷中也很有面子威信,但顯然這位譚副統領并未将他們放在眼裏。

東方灏眉頭一皺,“太子要來領人?不知道要領的是誰?”

“剛剛我的手下已經知會過了,要領唐雲曦。”這一次連“小王爺”三個字都懶得說了。

他不卑不亢地回道:“小王爺于在下府中久住,是在下的座上賓,在下奉攝政王之托要照顧好他,卻不知太子為何會來﹃領﹄人?可否給在下一個理由?否則在下不知該如何決斷。”

譚謙碩冷笑一聲說:“別再叫他什麽小王爺了。他父親唐川陰謀叛變,倒行逆施,已經被太子連其同黨一舉拿下,押在天牢受審。唐雲曦現在不過是平民一個,還是待罪之身,東方莊主是明白人,您一家和皇室交情匪淺,還是不要攙和這件事了,盡快把唐雲曦交出來,我等也好回京覆命!”

東方灏沉聲道:“我已說了,小王爺是攝政王交與我照顧的貴客,豈能在危難之時将他交出?

譚副統領還是請回吧。”

譚謙碩獰笑起來,“就知道你們兩家暗中勾結甚深,太子有令,若是東方世家拒不交出唐雲曦,便視作反賊同謀,一并捉拿!來人啊,把東方山莊給我圍了!”

數百名侍衛齊下馬,殺氣騰騰地将東方世家的門前圍了個嚴嚴實實。

東方灏眉一挑,掃視全場,卻笑了,“我東方世家豈是這麽容易就被人欺負到頭頂上的?若當真如此任人揉捏,那東方世家情願從今日起就從江湖上除名!”

他最後兩個字說出之後,一聲清嘯,莊內弟子聞聲而至,百十來人便與朝廷的兵馬對峙當場,兩邊人馬都手持利器,氣氛猶如一點就炸的火藥,形勢更如弦上之箭,一觸即發。

此時,在府內已經得到消息的厲天宏和東方婉蓉也都匆匆趕到門前,雖然未聽前因,但已知朝廷來人要帶走唐雲曦,兩人守在東方灏身邊一左一右,全身緊張地只盯着譚謙碩。

譚謙碩看着對面這群人,滿臉嘲諷,“東方莊主還真是只顧得要江湖面子,卻不顧自己門下弟子的性命。你們與朝廷作對,能有半點好處嗎?現在你是在為自己招滅門之禍啊,可想過後果會有多糟?東方世家在诏河百年的基業将在今日毀于你的一時意氣,實在是不值得啊不值得。”

東方灏朗聲道:“江湖上的人講的是一諾千金,我東方灏答應了別人的事情,自然不會失信于人,否則我寧願自絕于此地!”

譚謙碩雙眸眯起,“既然這樣,我只有成全你了。”

他的手剛剛舉起,卻聽東方府中忽然響起一陣瑤琴之聲。

這琴聲不疾不徐,輕輕柔柔,似是漫天灑下的繁花,點點盛開在人面前,又無形無影,難覓蹤影,唯有那若有若無的香氣缭繞于人面前,禁不住擡手去碰,竟是一團幻影。

譚謙碩一驚,只見東方世家正門的屋檐上,有一少年端坐在屋瓦之上,衣衫青色如雨後晨霧,面容清俊,似九天谪仙,不染凡塵。那琴聲原是從他手中流瀉而出的。

聽到琴聲,東方婉蓉着急地擡頭看向那人,又看向父親道:“不是說了不讓他出來的?他幹嘛要現身?”

譚謙碩立刻便知道這人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唐雲曦了。

他高聲喊道:“唐雲曦,既然已經現身,何不束手待縛?倒有閑情逸致在上面撫琴?”

唐雲曦将琴聲一止,笑容溫暖如沐春風,“譚副統領遠道而來,雲曦要為您撫琴一曲以解煩憂,譚副統領可否暫時收起刀槍,平心靜氣聽我一曲呢?”

他冷哼,“此時此刻你就不用在這裏假作優雅了,你父親已經下獄,你就不要垂死掙紮了,若是你還對東方世家養育你一場有半點感恩之心,就速速放下兵刃,跟我回京受審。”

唐雲曦卻從容微笑,“我父親的事情是怎樣的前因後果我尚且不清楚,怎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性命也交給你們?既然譚副統領帶了這麽多人馬來,那顯然是要以武力懾人,而我着實不願意連累東方世家。不如這樣,你我一對一決鬥,你若勝了我,我便将性命交到你手上。”

譚謙碩冷笑道:“現在這裏這麽多人,場面混亂,你我一對一?怎能保證你那邊不會暗箭傷人?”

唐雲曦依舊笑着,“我們文鬥即可,不必武鬥。”

什麽意思?譚謙碩一皺眉。難道要背書不成?

“我在這邊,譚副統領在那邊,只要您能聽我彈完一曲,我們便算是鬥過了。若是您能受得起我這一曲,就算您勝,唐雲曦心甘情願跟您走。”

他這一席話惹得譚謙碩哈哈大笑,“怎麽?我習武三十年,竟會受不起你這一曲嗎?難道你在琴弦之中藏了什麽殺人的利器?”

“譚副統領可願收下我這戰書?”他穩穩坐着,神情平靜。

譚謙碩見雙方人馬都盯着自己,顯然他若說不接受這個挑戰,就讓人笑話了。而且他對自己的武功本來就很有自信,又想唐雲曦不過才十八歲的年紀,能有多大能耐?便昂首道:“好啊!

你彈你的就是!看我怎麽就接不住了?”

唐雲曦嘴角輕佻,右手小指勾住弦,铮的一挑——那琴音聽上去并不響,但譚謙碩胯下的那匹黑馬卻嘶鳴一聲,高高昂起頭來,不安地原地蹬踏起來,似是要将譚謙碩摔落在地上。譚謙碩連忙用力控制缰繩,嘴裏呼喝着安撫那匹馬,而唐雲曦的琴聲一響,一聲接一聲,本是滿天飄揚的琴音,竟似是一柄柄無形之劍,含着驚人的內力攻向譚謙碩。

譚謙碩只覺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幾乎要噴了出來。他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唐雲曦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妙精絕,于是他立刻凝神靜氣,屏住呼吸,翻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但就在他躍下的時刻,又是一道琴音攻來,正撞在他的胸口上,他悶哼一聲,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身,落地時幾步不穩,幾乎摔倒。

琴音一停,唐雲曦看着他笑道:“三招剛過,譚副統領已露敗象,還要再鬥下去嗎?”

譚謙碩吐了口血痰,氣焰依然張狂,“黃口小兒,倒有幾分本事,怪我不該輕敵,只是你也不必張狂。這以琴音殺人的妖術我曾聽說卻不曾見過,今日我見識後倒覺得幾分有趣,不如再陪你玩幾招。”

唐雲曦含笑點頭,“好,譚副統領好氣魄,那就……不客氣了。”

他十指落弦,琴聲如狂風驟雨,攪得風雲變色,金戈之聲殺氣四伏,雖只一人撫琴,卻勝過千軍萬馬。

譚謙碩出身少林,擅長硬派弓馬,應對唐雲曦以琴音傷人卻從無經驗,難以抵擋,他縱然抽劍在手,但那琴音無形,一劍揮出只迎得上虛無,有力都使不上。而唐雲曦卻以琴音為針,在他身邊布下天羅地網。這一戰雖然未出十招,早已高下立現。

東方灏等人在旁邊看着,也是目瞪口呆。且不說東方婉蓉和厲天宏從不知道唐雲曦竟有此絕技,連東方灏也沒想到唐雲曦已能将這手拈花琴指練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由得低聲稱贊,“雲曦果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

此話音剛落,那琴音已經越來越快,終于繃到最緊,高音聲裂,如鐵弦斷開,但從半空中吐血而落的,竟是譚謙碩!

譚謙碩身邊的人一擁而上将他扶住,唐雲曦十指蓋在琴弦上,四周悄然寂靜,只有他容顏如玉。

“譚副統領,今日你輸了,請依承諾退兵。”

他手撫胸口,惡狠狠地瞪着唐雲曦,喘息不勻,胸口氣窒,答不出話來,最終只得揮揮手,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撤!”一字剛出,嘴角又流出血來。

朝廷的兵馬以譚謙碩馬首是瞻,而眼見唐雲曦兵刃不出,只用琴聲,談笑之間便将譚謙碩殺得大敗,誰能不心生畏懼。

于是,那如陰雲壓城的兵馬呼啦啦的來,又呼啦啦風卷殘雲般的走了。

東方婉蓉長出一口氣,“總算離開了。”

“不,這只是剛開始。”厲天宏憂心忡忡地說。

東方灏擡頭看了一眼唐雲曦,唐雲曦已自上面飄然而落,躬身說道:“雲曦給莊主招來天大的麻煩,不走已是不行了。”

他嘆息道:“好吧,那狗官肯定會去而複返,而且太子既然決定撕破臉,東方世家的面子也實在不足以能保下你。不過,我會派人一路護送你到安全地方。”

“不,東方世家不能為我出人。我只身離開,莊主并無牽扯,若東方世家派人護送我,就被人坐實了同黨謀逆的罪名了。”

厲天宏上前一步道:“我跟你去。”

唐雲曦剛要出口阻止,東方灏便下了決斷,“好,天宏陪你去,也便于我們兩邊聯絡。你們即刻出發,走小路,退至南口,那邊是攝政王的親信馮成将軍所管轄之地。”

雙唇緊閉,唐雲曦似在沉思。

此時,院內左風、左劍等人已經牽馬走出,十幾名從攝政王府來的死士也已列隊左右。一匹神駿雪駒被人牽出,牽着馬的女子,青衣窄裙,明眸善睐,神情從容鎮定,仰首看着他,将馬缰交給他,說道:“公子若要離去,我願意伴随左右。”

唐雲曦看着面前的這個小身影,微笑着搖搖頭,“春巧,此行危險,你不能與我同行。”

聶春巧笑道:“公子難道忘了?我本來就是江湖上一閑散之人,不屬這東方世家,我願意追随公子是我的自由,公子可以不要我,但是,我會一直跟到底。”

左風出聲阻擋,“不行,你不能跟!”他心中本來就對她存疑,現在自然更不敢讓她追随小王爺。

但唐雲曦卻只是凝視着她,輕聲問道:“決定了?真的要跟着我?剛才的情勢你大概也看到了,後面的腥風血雨還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可能保護不了你,甚至還會害了你。”

她笑得更燦爛了,“公子是說,我可以有幸和公子同生共死嗎?”

他望着她的笑顏,苦笑一嘆,“傻丫頭,世人都求生,哪有求死的?”

“所以公子心中也要充滿希望,因為世事并無絕境,總有轉圜餘地,對不?”她一番軟語寬慰,一派樂觀,全無懼色。

唐雲曦終于下定決心,抓住她的手腕,“好吧,要走就一起走!總是我招惹上了你,便要對你負責到底!”

他拽了一把聶春巧,将她扶上自己的坐騎,左風急急地勸阻道:“小王爺,萬萬不能……”

“我心意已決。”唐雲曦只丢給他五個字,神色一沉。

東方灏提醒,“天宏,要記得時時想辦法給我們通風報信。”

厲天宏點頭稱是,而東方婉蓉這時候卻哭出聲來。

“爹,怎麽能就這樣讓雲曦哥哥獨自去面對那些狗官的追殺?萬一他出了事,我們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唐雲曦朗聲笑道:“婉蓉,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這點風雨我若是都承受不下來的話,還有什麽臉自稱江湖人?”他也跳上白馬,将聶春巧環抱在胸前,拉起馬缰對東方灏說:“莊主,承蒙您的教誨,但願事情風平浪靜,雲曦可以早日回來看您,請代我向姨母致意,抱歉雲曦不能當面告辭了。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他潇灑告別,撥轉馬頭,與一行十幾人絕塵而去。

東方婉蓉癡癡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不敢相信這天地變色、物換星移竟不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自己是否還能有再見唐雲曦的那一天,這一點她想都不敢想。她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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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離開東方世家,下一步要去哪裏?聶春巧并不知道唐雲曦的打算,厲天宏也不知道。

半路上,厲天宏發現方向不對,問道:“雲曦,咱們不是去南口找馮将軍?”

唐雲曦回應,“此時與我父親有牽連的人都被下獄,縱然馮将軍能躲過一劫,也很難身居要位,我們去見他,不僅護不了我,還會給他添麻煩,所以斷然不能去南口。”

“那我們去哪兒?”

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抹笑意,“去京城。”

“京城?”衆人皆驚呼。那裏現在就是虎狼之地,陷阱重重,哪有人傻到這時候去那裏送死的?

左風縱馬擋在唐雲曦身前,一聲呼嘯停住馬隊,對主子急急勸阻,“小王爺,我等奉命是保護小王爺安危的,絕不能讓小王爺去京城送死。”

“你們都有父母吧?”唐雲曦定定地看着他,“若你的父母身陷險境,命在旦夕,你能袖手旁觀,獨自茍活?”

左風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左劍接話道:“小王爺的心意屬下等能夠明白。但是王爺的心意小王爺顯然也是知道的。現在對王爺來說,什麽都比不得小王爺的安危重要,只有您安全了,王爺才能放心。”

“放心地去死嗎?”唐雲曦瞥他一眼,“父親與我雖然多年不見,但是他的心意我豈能不知。

可身為人子,不能侍奉雙親于膝下,已經是悖逆人倫了,如今我雙親命懸一線,我若自顧殘命,縱然活了,日後的幾十年能夜夜安寝,食能知味?”

衆人全都低頭不語了。

聶春巧此時開口道:“都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太子從京城派人追捕小王爺,絕對料不到我們會反其道而行,直奔京城腹地,我倒覺得,這是一招絕妙的險棋,下得好,說不定能絕地反擊。”

唐雲曦欣慰笑道:“原來知我者,春巧也。”

蕭沖此時冷冷搭話,“一個小丫頭說的話怎麽能聽信?小王爺,此時此刻絕不能意氣用事,您一動一靜都會掀起風雲,若草率決定,不僅會傷了王爺王妃的心,還有可能會連累……這一幹人的命。”

他的話很重,唐雲曦眉一蹙,并沒有立刻反駁。聶春巧打量了幾個人的神情,打圓場道:“好吧,既然各執一詞,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圖後計。不要站在大路邊吵,傷了和氣不說,還會引得追兵趕上來。”

這番話倒是人人都贊成。于是他們的馬隊又跑了一段路,從重華鎮往北,一直跑了将近百裏,天也黑了,路也看不清了,終于進入了一個小鎮。這個鎮沒有重華鎮大,左風率先進去打探了一下,确認沒有看到官府的追兵預先埋伏,才招呼他們進去。

“大家不要住得太集中了,以免引人注意。”聶春巧提醒道,“好歹咱們也有十幾人,人人騎馬帶刀帶劍的,一看就是江湖人,目标太大,不如多找幾家客棧,散住下來,官府要查時,也好及時通風報信,不會被人一鍋端。”

蕭沖笑道:“小丫頭,看不出你還挺有在江湖混的經驗嘛。”

左風卻冷冷反駁,“此時分散實力是下策,大家若都分開住了,一旦出了什麽事兒,怎麽保護小王爺?”

唐雲曦卻道:“就按春巧的話辦吧,這也正合我的意思,左風,你若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左風不放心的其實就是聶春巧。

左風板着臉,和唐雲曦、聶春巧、厲天宏,以及四五個王府死士住進了小鎮東街的悅然客棧。

蕭沖與左劍帶着另外幾名死士住進了悅然斜對面的歡喜居。

兩邊都住下後,蕭沖和左劍又悄悄到這邊來看他們,商讨明天要行走的路線。

商議時,雙方态度都很堅決。

唐雲曦無論如何要回京,蕭沖及左氏兄弟都是堅決反對。

最終還是聶春巧出來緩頰,“我倒有個想法,既然大家都不想讓小王爺冒險,小王爺你也就聽大家一句勸,咱們不去京城,只在附近打探消息。京城附近還有哪座城鎮可以容我們藏身,又便于打聽王爺的情況?”

蕭沖想了想,說道:“距離京城五十裏,有一座妙城,那裏的守備張淩玉應該不是太子黨的,但也不是王爺這一邊的人,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離京城都這麽近的地方了,還能有不是太子黨的人?”左劍現在對什麽人都不敢相信,萬事謹慎為上策。“小王爺,距離京城五十裏,也是危險之地。太子現在必定派出人馬四處追捕您,您無論到哪裏都會引人注意,屬下建議您……不妨暫時離開诏河。”

“離開?”唐雲曦擡起眼皮看他,“你是讓我離境?”

“是。此時離境是最好的辦法,東方世家前些年不是有位小姐嫁到雲疆去了?好像在雲疆當什麽皇妃,以王爺和東方世家的關系,讓東方莊主寫封信過去,那位皇妃應該可以幫這個忙。”

厲天宏連忙說道:“這事好辦,我這就去寫信。”

唐雲曦卻蹙眉反駁,“我們自己的事情還沒處理好,又要去煩擾國外之人,何必拖這麽多人下水?”

聶春巧滴溜溜的黑眼珠轉了轉,“大家都是一番好意,但說來說去怎麽都說不攏,那不如聽天命吧!”她掏出一個銅錢,放在桌上,“你們敢不敢賭天命?”

蕭沖問:“怎麽賭?”

她笑答,“正面在上,就聽小王爺的,反面在上,就聽你們的。至于你們決定去哪兒,你們定妥了,小王爺就跟你們走。如何?”

左風依然皺着眉,“這樣的大事,豈能擲銅錢決定?太兒戲了!”

唐雲曦反而笑了,“倒也好,反正就交給老天安排吧!”

其他幾人也不說話了,的确,為了下個去處商量了一天都沒有結果,大家都難免心浮氣躁,聶春巧這個辦法,也不失公允。

“那就這麽辦了。”

聶春巧将銅錢往天上一抛,銅板剛剛落下,還未落地,左風忽然伸出一手将銅錢拍在桌面上,他的手掌蓋在銅錢上,看着衆人道:“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必須遵守這個‘天命’?”

“當然。”唐雲曦點頭。

左風手掌移開,反面朝上。除了唐雲曦,衆人都長出一口氣。

接下來,就是商議去哪兒,厲天宏還是決定先請東方灏給嫁在雲疆的那位東方世家的皇妃寫封信,不管用不用得上,這是一條退路。

然後蕭沖決定大家轉去南口,先看看南口那邊馮将軍的動向再說。左風左劍也同意,唐雲曦沒有再反駁。

事情就這樣定了,大家退出門去,雖然定了方向,一個個卻仍心神沉重。都累了一天,人人都想好好休息休息。

聶春巧用剪子輕輕佻着油燈的燈芯,将燈光撥亮了些。唐雲曦坐在床邊默默看着她,好半晌,說:“春巧,為什麽今天非要跟着我走?我現在是欽命要犯了。”

她回頭一笑,“這個問題我不是已經答過了?”

唐雲曦低下頭,“剛才左風那一掌……”

“我知道,他故意瞅準了背面朝上時才落的掌。”她漫不經心地說。

他頗為訝異,“你知道?”

“他一心不想讓您回京,自然不會讓正面朝上。”聶春巧早将一切看得分明清楚。如果不是故意,左風何不等到銅板落地?半路出手,必有所圖。

他苦笑道:“大家都說這是為了我好。”

“但也要看您自己覺得好不好了。”

唐雲曦靜默。

聶春巧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小聲說:“其實咱們也不必非要聽他們的話。”

他迅速地看向她,眼中流露出孩子氣的好奇。

她笑着提議,“咱們可以偷偷溜走,不要跟着他們了。”

唐雲曦的眉心皺出一道折痕,“這……只怕不好。”

“我知道您在想什麽,這麽多人大老遠跑來保護您的安危,您若是自己跑了,就是辜負了大夥兒的心意。可是您看,這麽多人跟着您,不像保護,倒像是監管,離京城越遠,您就越不安,奴婢可不想小王爺心中留有遺憾。”

忽然有人敲門,左風大聲說道:“公子,左風求見!”在外面的地盤,他們不好公開叫唐雲曦“小王爺”,便以“公子”一詞替代。

他揚聲道:“進來吧。”

左風一進來,先看着聶春巧,沉聲道:“你在這裏待得夠久了,是不是該出去了?”

她習慣性地聳聳肩,邁步出去。一出門,在樓梯拐角處,左劍抱劍胸前,冷冷盯着她,“聽說……你是太子身邊的人?”

聶春巧嘆道:“這個誤會不是已經說開了嗎?”

左劍犀利地盯着她警告,“我不管這是不是誤會,如果有人妄圖假扮天真迷惑公子,對他不利,我絕對會讓那個人——死無全屍!”

她撫着胸口,“你們兄弟倆都是一個腔調,他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刺我一劍,你卻說什麽死無全屍。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本事你就抓我小辮子好了。”

朝左劍哼了一聲,她便迅速地下樓回房。

她的房間被安排在樓下,唐雲曦所住的房間左右兩邊分別是左風和厲天宏,顯然這樣的安排是為了敵人偷襲時更方便回擊。

聶春巧剛剛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就聽到窗棂忽然咚咚咚響了幾聲,像是被人叩響,不禁一怔。

這裏是二樓,外面難道有人?

她遲疑了一下,現在這個時刻,的确有很多危險潛伏。今天她見到譚謙碩時就在想,這譚謙碩會不會知道她的身份?

她出京時太子曾經說過,沒有幾個人認得她,這樣也是為了保證她的安全。那現在敲窗子的人會是誰?

咬了咬嘴唇,她将窗闩拉開,這窗戶是向外推的,她只輕輕推開一扇,外面倏然丢進來一個紙團,上面寫着四個字——見機行事。

這四個字寫得很潦草,顯然是有人倉卒寫成丢給她的。但是這四個字背後的寓意卻是無窮,是讓她對什麽事見機行事呢?這四個字,有可能是太子那邊派來的人寫給她的,但……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左風他們為了試探她而寫的呢?

她冷笑一聲,走到燈前,剛要将那張紙點燃,又猶豫一下,收了回來,已經皺巴巴的紙面被她又重新鋪平,疊好,放在衣襟內。

接着,她才安心躺下。

這驚心動魄的一日,和那未知難料的明天,都先留于夢中吧……

清晨,唐雲曦剛剛起身,聶春巧就捧着早飯進來了。

“這小客棧也沒什麽食材,我想着如今安全第一,便早起了一個時辰,和他們借了廚房,自己和面烙了燒餅,做了小米粥,公子出門在外,一切只能從簡,就将就着吃吧。”

唐雲曦洗了把臉,笑道:“在外面本來就不用那麽講究,有得吃就是福。”

此時左風走進來,“公子,等您吃完飯咱們就要盡快上路了。這一夜雖平靜度過,屬下卻總覺得還是不踏實。按譚謙碩那個性格,必然會一路追擊的,也許現在已經趕到了我們前面。”

“我們自己都還不确定路線呢,他怎麽會知道要在哪等。”唐雲曦坐在桌邊大口大口吃着聶春巧剛給他做的燒餅,熱呼呼,外酥內軟,口感很好,仿佛這一天中緊張焦躁的情緒都可以和美食一塊吞進肚子裏去了。

但左風只是緊張地提醒,“小王爺,此時此刻,事事都不能掉以輕心……”

這時候樓下蹬蹬蹬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蕭沖跑上來,臉色難看地說:“譚謙碩的人馬追來了,正在挨家挨戶地問,眼看就到這邊了,我們要做好準備!馬匹都已經牽到店門口了。”

“唉,連頓飯都吃得不踏實。”唐雲曦苦笑一下,放下筷子,對聶春巧歉意地說:“只好以後有機會再嘗你的手藝了。”

左風等不及了,上前拉住唐雲曦就往外走。

蕭沖一攔聶春巧,“你跟着我。”

她擡頭看他一眼,沒吭聲,就跟在他的身後下樓。

四個人來到樓下時,馬匹果然已經備好了,厲天宏騎着馬從遠處奔來,急急說道:“快!上馬!

對方從西面來,我們分批走,左風,你領着雲曦從東面出鎮子,我們分南北兩面,引開追兵!”

聶春巧和蕭沖同騎一馬,唐雲曦回頭看到,問:“春巧,你怎麽不過來?”

蕭沖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低聲道:“別亂說話!”

她感覺到他的手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按在肩頸上很重要的穴位,讓她全身酸麻,幾乎使不出力氣。

左風說道:“小王爺,別多言了,咱們快點走,追兵馬上就到!”

然後他回頭給蕭沖使了個眼色,蕭沖立刻一揚鞭子,先帶聶春巧向南邊跑去。

馬兒跑得很快,她昨天在馬背上颠簸了一日,已經快要吐了,今天蕭沖駕馬跑得更加瘋狂,要不是他按着她的肩膀,她幾乎要從上面跌落下去。

一路奔走,進了一片密林,蕭沖忽然一勒馬頭,說:“到了。”

“到了?”聶春巧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你的地方到了。”蕭沖提起她的肩膀,将她從馬背上拉下,丢在地上。

她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手掌還紮到了枯枝敗葉,紮得生疼。

蕭沖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你既然是從江湖上來的,就回江湖上好了,我們這一路很辛苦,不便帶着你這個不會武功的丫頭同行,你自求多福吧。”說罷,就揚鞭而去。

聶春巧被孤零零地丢在林子裏,愣了好一陣,忽然間,她情不自禁地仰天笑了起來,這一笑,就像是被人點中笑穴一樣,不可遏止,停不下來。

她這樣忙前忙後,費盡心思地好不容易鑽到唐雲曦身邊,沒想到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人丢棄,所有的心血白費不說,還令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的一文不值,連塊被狗啃過的骨頭都不如。

揚起手,看到手掌上有細小的口子正在往外滲血,但是并不覺得疼,因為心裏的懊惱,甚至有幾分憤怒,遠遠蓋過了肉體上的這點疼痛。

下一步怎麽辦?要往哪兒去?回京嗎?怎麽向太子覆命?說她被人甩了?

繼續追蹤唐雲曦?且不說她兩條腿根本跑不過四條腿的馬,也不知道他們的下一步去向,就算自己追上了,怎麽解釋?左風左劍他們那幫人,豈能容得下她?

今天這一幕,不就是他們商量好的嗎?

踟蹰前行,她像是被打敗的将軍一樣沒精打采,剛剛走到林子出口,幾匹快馬就在她面前停下,馬背上的幾人都穿着黑色的官服,大聲問她,“小姑娘,有沒有見到幾個江湖人從這邊走過?”

她擡頭看了對方一眼,沒好氣地說:“不知道,沒看見。”

那幾人剛要走,其中一人卻盯着她問道:“你是本地人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她擡高下巴,胸中憋悶的那一股火氣正無處發洩呢。

那人冷冷看着她,“看你孤身一人從林子裏鑽出來,只怕也沒幹什麽好事。”

“也許在幽會情郎?”其中一人略顯輕浮,開了句玩笑。

聶春巧哼了一聲,擡步就走。

“站住!”問話那人撥馬追上,盯着她的衣服道:“我看你這衣服很眼熟啊。你……該不會是東方世家的丫鬟吧?”

她暗自心驚,東方世家的丫鬟雖然穿着不完全一樣,卻用同樣的布料,布料上都是相似的花紋。因為東方世家很講究,光看衣服的服色花紋,就能看出這丫鬟在府中做了幾年,是內院伺候主子的貼身丫鬟還是外院掃地的,從服飾上一眼就可以區分出來。外人縱使不能分清,但看服裝也能看出她們來自何處。

由于走得匆忙,衣服都沒有準備,沒想到竟然被人一眼就因衣服辨別了來歷,不禁暗自咒罵這禦林軍的眼睛實在是太毒。

見她沉默,那人冷笑一聲,說:“果然是東方世家的人,此地距離東方世家那麽遠,怎麽會有一個他們家的丫頭?定是跟着唐雲曦一起出逃的!抓!”他一聲令下,左右兩人騎着馬從她身邊掠過,一人抓一只手臂,就把她從地上抓了起來。

聶春巧驚呼一聲,身子已經在半空中了,然後那兩人将她的身子一蕩,丢給識破她身份的那人。

那人抓住她的腰帶,按在自己的馬背上,抽刀出鞘,抵在她的脖子上,陰冷地道:“說!你主子在哪兒?”

聶春巧心裏思忖着應對之策。說真話?當然不行。這幾個人雖然也是太子派來的,但是太子有令,不到關鍵時刻不能暴露她的真實身份。那說假話?

她眼珠一轉,已經被那人看破心思,刀刃就壓在她的脖子上,威脅道:“你若是故意說假話想騙我,你這張漂亮的小臉蛋首先是保不住了,然後你的人頭也就保不住了。”

聶春巧一咬牙,“好,你要殺便殺,只是殺了我,你什麽都問不出來。”

那人冷笑道:“小小年紀倒會威脅人?我不用殺你,也有得是辦法逼你說出真相!”他的刀依舊抵在她的脖子上,左手一拉,卻将她的腰帶抽落。

旁邊有人下流地笑了,“二哥,又玩那一招?人家年紀還小呢!”

“再小也是個女人了!”那人盯着她蒼白的臉,刀背在她臉上拍了拍,“除了妓女,女人都怕這一招。”說罷,他已将聶春巧的衣服撕裂,提着她從馬背落到地上,一下子将她壓倒。

她尖叫一聲,衣服已經被扒去兩件,裏面杏黃色的肚兜上,一串粉色的桃花已然顯露,微微起伏的胸線令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不禁心生遐想。

那人哼道:“小姑娘身材倒不錯,不知伺候過主子沒有?我嘗嘗就知道了。”

他的手指摸到鎖骨下肚兜的繩結,向上一抽,繩結散開,緊接着便是血花飛濺——

一只斷手跌在塵土之上,所有人都驚呆了,聶春巧則驚慌失措地推開他,捂着胸前散落的衣服狼狽地爬到一邊去。

此時一道人影快如閃電倏然出現在她面前,将她一攬,抱在懷中,同時自那人影身前閃過一道銀光,那斷了手掌的人還未覺痛,已然命送黃泉。

其他幾人目光盡是震驚了,定睛看清面前一臉寒霜鐵青的男子,正是當日以琴聲擊退譚謙碩的唐雲曦,此時他手中一柄流水長劍,氣勢凜然,殺氣逼人。

那幾人同時拔刀,唐雲曦低頭對她道:“轉過臉,去馬邊等我。”

聶春巧臉上都是淚痕,視線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一團白影在身後不遠處。她點點頭,轉身向白馬靠近,身後卻聽見幾聲悶哼,咕咚咕咚,似有人摔倒在地。她握住缰繩再回身看時,那幾人都已經匍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唐雲曦回到她身邊,銀劍上只有一道血痕,他面無表情地掏出一塊手帕,将血跡擦幹,收劍回鞘,然後抱着她坐上馬背,拉過缰繩,口中輕叱一聲,那馬揚蹄踏塵,奔向前方。

此時對面又來了兩騎,分別是左風和蕭沖,看到唐雲曦抱着聶春巧回來,那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公子,您……”蕭沖甫一開口,唐雲曦一道寒厲眼神刺來,揚鞭一掃,正抽中他的臉頰,他臉上立刻泛起一條難看的紅印。

左風見他被打,也不敢開口了,對蕭沖使了個眼色,兩人都靜默着騎在唐雲曦左右。

聶春巧緊緊依偎着唐雲曦,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滴,剛才那一驚之後的心神混亂已經在他的懷抱中得到了撫慰。

他的胸膛雖然不寬闊,但足夠溫暖,最重要的是,當他如神只一般從天而降時,她長出一口氣,不僅僅為他及時趕來救她,也為了她可以确信在他心中自己的地位。

若非在意她,他怎會冒着生命危險獨自回頭?

只要他心中有“在意”二字,她就不算是枉受了這一場屈辱,一切都算值得!

自唐雲曦手臂下面的縫隙處往外看,依稀可以看到左風那難看的臉色,她心中又愉悅起來。

經過此事,左風必然要老實多了,看他還敢對自己使那些小手段?

輕輕抓住唐雲曦的腰帶,她又貼近幾分,唐雲曦感覺到她身子的輕晃,以為她還在顫抖,便騰出一手輕撫她的後背,柔聲道:“春巧,沒事了,從今以後我絕不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聶春巧忽地一震,感動、愧疚和複雜的心緒夾雜在一起,讓她竟無法回應他的這份溫柔,只是咬緊下唇,原本緊握他衣帶的手指卻緩緩松開了。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情深,這樣的信任……她,何德何能,又怎麽配啊……

他們并沒有遠離先前落腳的小鎮,在繞着小鎮外邊轉了一圈之後,他們再度回到小鎮裏。

左劍滿頭是汗地騎着馬趕來與他們會合,“那些人出了鎮後,往北邊去了。我們有四五個人一直在前面吸引他們,所以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

“天宏呢?”唐雲曦見厲天宏遲遲不歸便問道。

左劍臉色一變,低下頭去,“天宏少爺……和我們走散了。”

唐雲曦的眼眸中蕩起波瀾,“走散了?難道你們沒和他說到這裏會合嗎?”

“說了,但是天宏少爺一個人吸引追兵,跑得太快太遠,我追不上他。”

左風此時才小聲開口,“小王爺,您先找個地方休息,屬下和他繼續在這裏等天宏少爺。”

唐雲曦的臉色很是難看,但也不便發作。

這裏是小鎮的另一頭,他們另尋了一家不大的客棧住下。客棧老板看着他們一群人又是騎馬又是帶兵刃,有男有女的,想起剛被官差搜過店,心情緊張,迎上來就說:“幾位客官,小店今日不做生意了……”

蕭沖丢給他一張銀票,足足一百兩,“我們只在你的店住一日,明日就走。”

那老板是做小本生意的,一個月也很難賺到這麽多錢,立刻看呆了。而唐雲曦已經抱着聶春巧進了二樓的一間空房內。

蕭沖舉步要進來,唐雲曦頭也不回地喝道:“出去!”

他尴尬退出,唐雲曦又補了一句,“去買身新衣服,要給春巧換的。”蕭沖悶悶的應了一聲,關門走了。

聶春巧剛躺到床上,就拉過床上的被子,把整個人都埋了進去。

唐雲曦輕聲道:“春巧,讓我看看,你受了什麽傷沒有?”

“公子別看我了,我今日已經沒臉見人了。”她在被窩裏哽咽地說。

唐雲曦故作輕松道:“怎麽會沒臉見人?”然後硬拉開被子,看到她略微紅腫的眼眶,又是疼惜,又是難過,“沒事,這臉還是很漂亮的。”

聶春巧将臉轉過去面向牆,團起身子,咬着牙說:“公子不該回來的,你應該直接跟蕭沖他們走。”

“我怎能不回來?将春巧一人丢下,我不放心。”唐雲曦重新幫她蓋好被子,只蓋到她的肩膀上,依稀可見她脖頸上有一條細細的紅痕,應該是被剛才那奸人用兵器在脖頸上壓到的。

他沒有告訴她,當蕭沖獨自一人騎馬追上他時,他是多麽驚詫,尤其看到左風那帶着幾分得意的笑容後,又是多麽震怒,一切無須他們告知,他就都了然了。

怎麽能丢下她?那個在他危難之時不顧一切要追随他的女孩兒?他甚至沒與兩人打招呼,也沒有當面責斥,就立刻撥轉馬頭往回趕,風馳電掣的,心中滿滿的都是牽挂和憂心,生怕她遭遇敵人,出一丁點的意外,而在看到他最怕看到的一幕時,更忘了理智,忘了自己曾經暗自立下的誓言:永不傷害任何一條性命。

倉卒間,他以一枚石子當作暗器,不料,雖然手中無琴,但是拈花琴指的功力已非同小可,一石擊出,猶如利刃,竟斷了那惡徒的手臂,再後來更連斃數人,那時的他,似是被可怕的心魔控制,失了理智。

而這一切的原因,冷靜之後回想,答案并不難尋——都是為了她。

“春巧……”手指擦過她的發梢耳垂,輕觸在那一道紅印上,她似是疼得顫栗了一下,躲開了。

他心中滿是歉意,若不是一時大意将她交給蕭沖,便不會累她發生這樣的意外。一個女孩子,名節何其重要?更何況被人當衆玷污。若非他及時趕回……不敢再去想了,他輕嘆了口氣站起身,她忽然從被子下面伸出一手,反身抓住他,呢喃道:“公子別走,我怕……”

那張臉上依舊還有殘存的恐懼,似驚弓之鳥一樣死抓着他這根“稻草”不放。

唐雲曦愛憐地安撫她,“不走,我只是想幫你倒杯水來。”

“我不喝水,我已經覺得夠冷了。”衣服有了破損,這床還靠着窗邊,寒風自窗縫中侵襲,她打了一個又一個寒顫。

唐雲曦想了想,依偎着她躺在床的外邊,一手将她連被子一起攬過,“這樣是不是暖一些?”

她自眼睫下面飛快地偷偷看他一眼,從眼角下邊開始,整張臉都泛起嫣紅,“公子……不該對我這樣好。”

“為何?”

“奴婢……會妄想。”

一瞬間,房內變得沉默而安靜。聶春巧開始惴惴不安,是自己這一句話說得太早了?也許,他們還沒到那一步,他對她,只是主子對奴婢的責任和照顧……

忽然,又響起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像水一般從耳鼓淌過她心底——“傻丫頭……”

只有三個字,含蓄而模糊的三個字,沒有多餘的解釋,卻讓聶春巧聽了暖洋洋的。夠了,有這三個字就足夠了。

這樣就代表……她的的确确已經走入他心裏,他對她,不再只是主子對奴婢的關愛,應該還有更多一層的情意。

于是她又想起賽妲己那句話——

要把別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要讓別人為我們欲生欲死,那就算是我們修煉到家了!

今日他肯為她以身犯險,為她殺人,她拚了性命和尊嚴将自己置于那樣危險的境地,這樣的犧牲總算值得。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一個秘密——她會武功。雖然不像他那樣驚世,卻足以自保。她在那奸徒撲倒自己的剎那,早已暗中摸到了他背後的致命死穴上,倘若無旁人施救,她一樣可以置那人于死地。

所幸,他及時趕回,惡人被殺,她也沒有暴露身份,還成功贏得了他更多的關愛憐惜,本以為斷掉的那條線重新系上,還系得更加牢固……她應該為此得意到了極點,可為什麽心裏全是傷感,全是惆悵,一點也笑不出來?

也許是因為……在玩弄別人性命的同時,她自己的命,也被操控在對方手裏。喜怒哀樂,生死榮辱,早已無形地和身邊這個人緊緊連在一起。

而這樣的後果不是主子樂見的,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這步棋,下錯了。若解不開,便唯有死。

死……令人恐懼的字眼,她閉目想到那個字,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絕望,她一陣膽寒,更加顫栗。而身側的人似是察覺到了她的顫抖,竟将她擁得更緊。

那溫暖的力量,并不熱烈,卻足以令人忘記來時之路。

深深呼吸,她似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的芬芳,和着這股暖意,令人微醺,如醉,忘歸……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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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8: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将近子夜時分,厲天宏才歸來。但當他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見他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衣服都有破損,頭發也有些散亂,不知道和敵人進行了怎樣激烈的交戰才終于脫困。

“差點以為回不來了。”他尴尬地笑,“遇到幾個高手,甩掉他們真是費了一番功夫。”

“受傷了?”唐雲曦看到他手臂上纏着厚厚的白布,裏面還有血絲滲出,便招呼左風左劍幫他重新包紮。

厲天宏說道:“現在那波人應該出了這個鎮了吧?”

“嗯。”唐雲曦想了一下,開口,“我們在這裏不能停留太久,下一步……”

“去南口!”厲天宏搶先說道,“他們現在跑去的方向與南口正相反,我們直接去南口,會與他們越隔越遠。”

左氏兄弟點頭同意,蕭沖也附和,“馮将軍為人古道熱腸,在朝中很有威信,定然可以幫助小王爺的。”

“随你們安排吧。”唐雲曦撂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話,就反身回房了。

房內,聶春巧已經換了新衣服,重新梳好了頭發,安安靜靜地坐着。看他神情嚴肅地走進來,小聲問道:“天宏少爺回來了,公子怎麽不高興?”

唐雲曦朝她苦澀一笑,“自由慣了,突然被人這樣擺布,有些不舒服。”

聶春巧抿着嘴,沒吭聲。

他看出她有話要說,便坐到她對面,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我覺得我說了也不算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上次和我說過的。”唐雲曦沉思道,“只是這些人是我父親派來保護我的,如果我把他們甩下——”

“公子……”聶春巧沖口說:“別讓自己為難了。只要公子記得誰對您最好,現在大家不是都以保護您為首要嗎?”

唐雲曦覺得她急于打斷自己說話,雖然嘴裏是贊成蕭沖他們的,但很明顯,她心裏不是這麽想的?

“春巧,現在屋內沒有別人,你有什麽心裏話,不妨直說,你我之間還需要隐瞞什麽嗎?”

他柔柔地望着她,眼底坦蕩。

聶春巧悄悄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在桌上。

“這是什麽?”唐雲曦将紙展開來,看到上面那四個含義不清的字——見機行事。

“這是你在哪裏撿到的?”

她輕聲說:“昨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子,然後丢進來的。”

唐雲曦眉心一斂,“為什麽要丢這個紙團給你?”

“我不知道……我猜測有兩種可能:其一,就是試探我,看我究竟是不是太子身邊的密探。

其二……就是丢錯了房間,有人要和公子身邊的人聯絡,卻誤把我的房間當作了對方的。”

他捏着這張紙,靜靜坐了很久,然後走到燭臺前,突然将那張紙引燃了。

聶春巧不解地立刻起身,低叫,“公子……”

“春巧,你休息吧。”他回頭對她一笑,還是那樣滿是溫柔,仿佛那張紙條從來都不存在。

她一怔後便明白了,他現在暫時不便發作,畢竟寫紙條的人是誰還不清楚,一旦吵嚷起來,倒讓背後之人藏得更深。

于是她也不再争了,乖乖躺回到床上去,看他并了兩張凳子在旁邊,問道:“公子要睡在凳子上?”

“嗯。”他真的平躺在凳子上,那凳子可沒多寬,他縱然身材清瘦,在那上邊也只是剛剛好躺好而已,哪裏能翻身?

聶春巧急急下了地,過來拉他,“不行,若是這樣,那我寧願睡在地上了。怎麽白天你還願意和我共睡一床,現在倒見外了?”

“春巧,我不能毀你名節。”他的手與她的交握在半空中,語氣低沉。

她哼笑道:“名節?我這樣的丫頭還要什麽名節?我的名節今天不是已經都被那些人毀了?”

他擰眉心急的說:“不,你別亂說——”

“那我願意把名節都給公子,行了吧?”

聶春巧搶先打斷他的話,熱烈而直接的告白,讓唐雲曦臉泛潮紅,“越來越會胡說了。”

“我不是想攀高枝,而是我既然跟着公子出來了,就是把命都交給你了,這時候你又和我說什麽名節?”她苦笑道,“那不是在嘲笑我虛僞嗎?”

唐雲曦深深望着她,“好,那我們都不睡凳子,也不睡地面,睡床上去。”

兩個人又并肩躺好。卻因為半夜起身而沒了睡意,齊齊睜着眼,看着頭上的房梁。

唐雲曦問道:“春巧,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父母他們還在人世上嗎?”

“不在了。”

“哦,抱歉。”

“這有什麽值得公子說抱歉的?”

“提及了你的傷心事,很不應該。”

“也不算什麽傷心事。”聶春巧的嘴角牽動一下,“我還在襁褓之中時就和他們失散了,他們是死了,還是在這世上的哪個角落,其實我也不知道。那一年……正好趕上靖安之變。”

靖安之變,是诏河十六年前的一場內亂。那一年,唐雲曦也不過才剛兩歲,只是後來聽旁人說過,那一場內亂令先帝和兄弟反目,精神大受打擊,三年後,先帝病故,太子尚且年幼,便由他父親兼做攝政王,輔政十三年。

原來因為那一場內亂而歷經滄桑巨變的家庭并不只太子一家,上至皇帝自己,下至黎民百姓,誰能獨善其身?

聶春巧對于那場曾讓國人驚心動魄的內亂,同樣全無記憶,她只是淡淡講述,“反正我很小就被人收養,七歲就被賣入……一個大戶人家當丫鬟,後來我煩了,從那戶人家逃了出來,流落江湖,一直到遇見公子。”

“難怪你說……小舟從此逝,江湖寄餘生。”唐雲曦替她欷籲。

“沒什麽,反正也沒人在乎我這條賤命。”她頓了一下,“除了……小王爺你。”

下意識叫他小王爺,令她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卻被他握住手,她側過臉來看他,正巧他也側過臉來,就這樣臉頰撞到他的鼻尖上,兩個人都愣住。

他呼出的熱氣就噴在她的耳廓處,很癢,她本能地感覺——如果自己的臉再貼近一些,就能碰到他的嘴唇。

幾次他在書房中小憩時,望着他的睡容,她總在想,不知道誰家的姑娘能有這份福氣,被他那雙紅如赤梅的嘴唇親過?但一想到那個場景,她心裏就會酸酸的。

現在該怎麽辦?她的思緒又亂了,若是賽妲己在這裏,早就整個人都貼上去了吧?但還不容她多想,唐雲曦已經悄悄讓開了一點,謙謙君子如他,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有着占她便宜的念頭,更何況,白天她剛剛被那幾個惡徒吓破了膽。

可對于他的退去,聶春巧心中滿是失望,明明可以趁機更進一步的,怎麽是他先退卻了?

但下一刻,他卻忽然開口,“春巧,我有個計劃,你願不願意配合我?”

“計劃?”她不解地看他。謙謙君子也要耍陰謀詭計了嗎?

唐雲曦卻閉上眼,清澈的眸子被遮住,那眼中的一切光亮都因此而消滅,誰也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什麽,只有那嘴角若隐若現的些微翹起,似是暴露了他真實的情緒。

他雖然性本善,但并非任人欺,那些将他當作仁善可欺小綿羊的人,是真的錯看他了。

清晨一早,左風房間的門就被人急促敲着,聶春巧在外面喊道:“左風,公子丢了!”

左風本來就半睡半醒,高度戒備中,驟然聽到這一句呼喊,全身寒毛都豎立起來,一下子從床上蹦到門口,還未拉開門,聶春巧就撞進來了,滿臉的驚慌失措。

他厲聲問道:“怎麽回事?公子不是和你住在同一間房裏嗎?你還看不住?”

“我……我不知道要看着他啊!”她無辜地哭出聲,“我太累了,一覺睡醒就發現公子沒了,桌上還放了一封信。”她将信交給左風,說是信,但也不過是在一張白紙上草草寫下的幾個字——

身為人子,當為父母分憂,有難同當,京城見!

“壞了!”左風想再罵一句,但一想他畢竟是小王爺,就把話又收了回去,捏着紙跑去找其他人了。

很快的,左劍、蕭沖、厲天宏,都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聚齊在一起,人人憂心忡忡。

“不知道小王爺是幾時留的這張紙條,我們現在就往京城趕,快馬加鞭,半日的功夫或許能追上?”率先發問的是蕭沖。

“半日?只怕趕不上。你們可知道他騎的馬匹是什麽嗎?”厲天宏嘆氣道,“那原本是雲疆國的國寶踏雪神駒,號稱可以日行千裏的,平日裏我們外出郊游,那匹馬就算是不拚盡全力,我們也是追不上的。”

左劍較為沉穩,他主持大局,道:“先不要吵,只說從這裏去京城,一共有幾條路?”

厲天宏對這一帶地形較為熟悉,回道:“大路只有一條,但小路還有兩條,大路近,不過危險,小路繞遠,但是安全。”

“小王爺知道這幾條路線嗎?”

“知道,我們這幾年都在這附近幾個小鎮轉過。”

左劍一拍桌子,“那好,天宏少爺,您走大路,我和左風走一條小路,蕭沖走另一條小路,不管能不能遇到小王爺,都先拚命去追,如果追不到,就到京城會合再說。若是追到了……唉,只怕也要到京城再說了。小王爺那個脾氣,除非我們追到把他按住,否則誰也攔不住他進京。”

厲天宏苦笑道:“縱然追上他,我們這些人也都按不住他。我實在是沒想到雲曦的武功已經練到那麽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再練十年只怕也是追不上他了。”

左劍看向聶春巧,“你要跟我們誰走?”

她看了衆人一眼,瑟縮了一下,回道:“我、我還是在這裏等消息吧,或者我自己去京城,你們不要管我了。”

“哼,不管你?回頭小王爺找我們要人,我們怎麽辦?”左風雖然巴不得把她甩下,但是一想到她那天被蕭沖丢棄後,唐雲曦那吓人的表情,也對她的去留着實為難。

“我自己去京城,不拖累你們辦大事,小王爺不過晚兩天見到我,你們說明之後他自會理解。”

聶春巧嘆氣道:“他都把我都丢在這裏了,可見也不是真那麽在乎我的。”

“随你便吧!”左風先大步跑下樓去。

左劍盯着她說道:“你自己慢慢走,一路沿途也可多觀察觀察時局動靜,我們王爺在京城最南邊有一處酒樓,叫錦繡居,太子也未必知道那一處,你若是到了京城,可以先去錦繡居等我們的消息。”

“好。請幾位千萬保重,務必找到小王爺,保護他周全。”聶春巧深深福了個身。

“那是自然。”左劍也走了。

衆人散盡,小小的客棧裏恢複了平靜,零零星星的幾個客人坐在下面喝茶,詫異地看着這一群人如狂風卷雲一般的離開。

客棧掌櫃的小聲來問聶春巧,“姑娘,這些大爺們……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她微笑道,“掌櫃的,我要等一會兒再走,能在您這兒讨要一份早飯嗎?我昨晚都沒怎麽吃呢。”

“當然當然!”那一百兩銀子的打賞可以吃多少頓飯啊!掌櫃的是個老實人,一口端來五個大肉包子,和一大碗馄饨。

聶春巧看着滿滿一桌的食物笑了,“這要是我們公子在這兒,肯定高興,他一個人就能把這一桌菜都吃了。”

用筷子夾起第一個包子,剛剛咬了一口,門口人影一閃,走進來一人,掌櫃的訝異地問:“客官,您怎麽回來了?”

聶春巧眼皮一擡,只見左劍手扶劍柄正踏步進來。

“左二哥,您怎麽回來了?”她也是一臉詫異。

左劍站在她面前,彎下腰盯着她質問:“別和我打馬虎眼,公子到底去哪兒了?你肯定知道!”

“啊?您這是什麽意思?”聶春巧嘴裏咬着大包子,眨着大眼睛,全然不解的樣子。

他冷笑道:“昨天公子舍命救你,今日他突然失蹤,你卻悠哉悠哉地坐在這裏吃早飯?那天是誰非要跟着公子上路,說要和公子同生共死的?”

“我縱有此意,可你們看我如看蛇蠍妖女,還要我怎麽跟?”她将筷子一放,生氣地說:“那天你們合夥甩下我,将我甩給一群流氓般的官差,我的清白都差點毀在那些惡人手裏!你知道嗎?若不是公子救我……罷了,我欠公子一條命,但是他這回孤身上路,顯然就是怕我再卷到這是非之中。

“我是知道好歹的,公子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只要我不給他惹事,就算是幫他了,難道非要我哭着喊着抱着公子大腿才算是真心誠意嗎?你們真是奇怪,我跟着他,你們懷疑我是什麽內奸,我不跟着,又懷疑我把公子藏起來了。好啊,我這條小命就在這裏,任你打、任你查!這客棧也就這麽大,你上上下下去搜好了,看我是不是把公子藏起來了!”

左劍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一會兒,才似笑非笑地說:“你最好別耍什麽心眼手段,你父母把你養到這麽大也不容易,若是有正途不走,只走邪門歪道,定是自找死路。”

聶春巧又抓起那剛咬了一口的包子,不耐煩地說:“好煩!我看你也不是真的擔心公子的下落,否則怎麽會還有閑功夫和我磨牙?要不然你就等着,等我吃完早飯,坐你的馬一起去找公子好了!也免得你們擔心公子見不到我又降罪于你們。”

左劍遲疑了一瞬,悶哼一聲,旋即走了。

聶春巧繼續吃着面前的那一大盤包子,這包子是純肉餡兒的,咬一口,就流出豐沛的肉汁,她禁不住贊美道:“老板,您家的包子真好吃,一會兒能把那三個包起來給我嗎?我們公子好吃,他若見到這幾個包子,一定會開心死了。”

掌櫃的忙應承,“好的,也不用包這幾個,那邊還有熱的剛出鍋的包子,給姑娘包熱的好。”

“也不知道他吃到時,還是不是熱的。”她低頭嘀咕一句。兩個包子吃下,又吃了半碗馄饨,實在是吃不下了,她便起身回房間。

剛一推門,她便吓了一跳,門內桌邊穩坐一個人,對方正冷幽幽地看着她。

“蕭沖?”她吃驚過後,生氣地說:“你們都不幹正經事!一個個都慷慨激昂地說要去找公子,結果都跑回來找我。你也以為我能告訴你公子在那兒嗎?”

蕭沖的眸光陰鸷,“你知道他在哪兒?”

“不知道!”她氣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我若知道,我早自己去找了。”

他陰森森冷笑,“這麽看來,太子交給你的任務,你是辦砸了?”

聶春巧心底震驚,對上那雙幽寒的眼,赫然明白為何自己第一次見他時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因為這個人的身上有另一個世界的味道。她冷笑道:“又一個來套我話的,都說了我不是太子的奸細,你要我挖出心給你看嗎?”

“你的心,我不要,要挖,也是太子來挖。”他的手指敲了敲,詭笑道:“靈兒,找不到唐雲曦,你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渾身上下都是透骨的陰寒,那一句“靈兒”将埋在她意識深處的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都挖出來了。

是的,她本名不叫聶春巧,她沒有姓,不知道自己爹娘的名字。她昨天給唐雲曦說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的。只除了七歲時被賣入大戶人家那一段,故意隐瞞了真相——她被賣入的不是普通的大戶人家,而是浩浩皇宮。

從禦膳房最底層的打雜小宮女開始做起,一步步做到了太子的心腹。靈兒這個名字,在出宮後就被封存了,除了太子身邊的人,沒有人既能認出她來,又知道她的本名。

蕭沖見她陡然陷入沉默,便從頭解釋,“我是奉了太子之命來監押唐雲曦的。太子不放心先後派出的幾路人馬,譚謙碩在明,我和你就是在暗處。本來唐雲曦若是肯直接入京,那當然再好不過,但是他手下的左風、左劍是個麻煩,我不便立刻動手,而你跟在他身邊,竟然全無作用。靈兒,真難為殿下誇你心思缜密,慧黠過人啊……”

聶春巧忽而一笑,笑若春花,“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布置得這麽周密,連唐川身邊最信任的人裏都安排了他的人馬。只是你之前既然已經認出我來,為何要把我半路丢在荒郊野外,害我差點着了譚謙碩手下人的道兒?”

“殿下說過,你有自保的能力,縱使唐雲曦不回頭救你,我也不信那幾個人能奈你何?更何況……”他對她擠了擠眼,“若非如此,怎能試出唐雲曦那個愣小子對你的真心?”他嘆口氣,摸摸自己還有鞭痕的臉頰,“唉,只是我這一鞭挨得真是有些委屈。”

“若能助殿下得成大業,這點委屈有什麽可抱怨的?”她鄙夷地笑。“那,那晚往我屋裏扔紙團的人……也是你吧?”

“衆目睽睽之下,不便暴露身份,只好提醒你了。”

“那你現在突然跑來和我暴露身份,想幹什麽?”

“你當真不知道唐雲曦的下落?”

聶春巧又習慣性地聳肩,“我說我不知道,你和左劍都不相信嗎?”

“他相不相信,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不信。”蕭沖的眼睛似是能看透人心的穿心之箭。“看他那天對你的重視程度,他就算是不便帶你同行,也必然會告訴你他走的時間和方向。”

見聶春巧沉默,他又逼問一句,“你該不會是對他……真的動了心吧?”

她橫眉豎目道:“胡說什麽?別忘了,他是太子的敵人之子!”

蕭沖冷笑道:“他還是一個多情的翩翩美少年呢。”

聶春巧臉色有些難看,“好,我的确知道他的下落,他是今天寅時三刻走的,你現在去追,肯定追不上他了。但是臨走前他和我約定好要在王府附近的一間小茶肆見面,那茶肆叫‘悅來’。”

“既然知道,為何剛才不說?”蕭沖咄咄逼人的問。

這回換聶春巧嘲諷地冷笑“你是誰啊?你問我就得立刻告訴你?你口口聲聲說你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你有什麽憑證讓我相信?”

蕭沖思忖了一下,起身冷笑道:“等回了京,在太子面前,太子自然可以為我證明。”

見他舉步要走,聶春巧忽然尖叫了一聲,“你這個惡人!原來是你一直在陷害我!”

他不解地回頭看她,正要問她瞎喊什麽,忽然身後一陣輕風吹過,他只覺有劍氣逼近,還未回頭,已經被人劍抵背心。

“別動。”那清淡而溫潤的聲音讓蕭沖一怔。竟是他正要外出追蹤的唐雲曦?

“春巧,他都招了?”唐雲曦低聲問。

聶春巧得意地對着蕭沖身後的他笑着,回道:“他都招了!他就是太子派來的那個內奸!”

蕭沖立時覺得形勢不對,舉手喊道:“且住!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幾時是太子派來的內奸了?”

她嗤笑一聲,“你還想瞞公子嗎?剛才你在我面前已經親口承認你是太子的內奸,你費盡心思潛伏到王爺身邊,陷害王爺,如今又到公子身邊來,想陷害公子!還好公子聰明絕頂,想出這個計謀,引你上鈎。”

蕭沖從如堕惡夢裏漸漸明白過來了,并不是聶春巧和唐雲曦設計陷害了自己,而是聶春巧在出賣自己!

他怒喝道:“靈兒!你居然敢倒打一耙?若是讓太子知道了,你也休想活!”他不顧身後唐雲曦長劍對自己的威脅,撲向聶春巧,雙掌如鷹爪,狠狠箍向她的脖頸。

但他動作快,唐雲曦動作更快,就在他撲到聶春巧近前時,她踉跄着往後倒了一下,他的指尖險險差了一點沒有勾到,而身後一陣劇痛傳來,唐雲曦的劍尖已經刺進了他的背脊。

蕭沖疼得直不起身子,一掌撐在地上,惡狠狠地盯着聶春巧,“臭丫頭,你以為你犧牲了我,就能博得唐雲曦的全部信任了嗎?太子殿下絕不會放過你的!”

聶春巧俯視着他,面無表情,“你是死到臨頭還不忘再插我兩刀。我聶春巧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你污蔑,公子自然知道我的清白。”

“他知道?哈哈,他是個傻瓜,怎麽會知道?”蕭沖猛地回頭,滿是殺氣地瞪着唐雲曦,“你以為你撿到了寶?其實你撿到一把殺人的刀!到最後,你死在她手裏,還會笑着給她擦刀!”

唐雲曦靜靜地看着他,啓唇問道:“你承認你是太子的人了吧?我本來不想殺你,但是……”

他仰起頭,“弱肉強食,時勢逼人!”

他将手腕一抖,劍身穿胸而過,蕭沖趴在地上,口吐鮮血,已經沒了生氣。

聶春巧這是第二次看到唐雲曦在自己面前殺人了,每一次,都驚心動魄,每一次,她都心情複雜。

她不想看到他殺人,不想看到美玉上染了血。

但是……就如他所說,弱肉強食,時勢逼人!

唐雲曦要她和自己聯手演戲,試圖引出那個給她丢紙團的人,這是一個讓她騎虎難下的要求。

她如果答應了,就有可能引出自己的同黨,她如果不答應……必然會被唐雲曦懷疑。

她的确沒想到那個同黨竟然是蕭沖。在蕭沖自曝身份之後,她也在問自己——

究竟要不要出賣蕭沖?

但是唐雲曦就在隔壁,縱然蕭沖和自己說的話他不可能聽到,但她屋中有人進來又出去,他是知道的。她要怎麽和唐雲曦解釋蕭沖與自己見面的事?只說這個局并沒有引出他想要的大魚嗎?

這麽說……那她又該拿什麽更接近唐雲曦的心?和他靠得更緊密,博得他更多的熱情?

思來想去,只有把蕭沖犧牲了。

如今,蕭沖毫無生氣地倒在自己腳邊,那惡狠狠滿是咒怨的叫罵聲還猶在耳邊缭繞,她不由得咬緊了下唇。忽然她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抱在懷裏,他的手掌輕輕撫摸着她的發頂,溫柔安撫,“春巧,難為你了,總要你見到這種場面……”

她倏地将頭埋進他懷裏,緊緊抓着他的衣服,“公子,只要能幫到你,我……願意犧牲一切,無怨無悔!”

唐雲曦微微低下頭,望着她漲紅的臉頰和充滿淚水的雙眸,輕嘆一聲,雙唇印在她的額頭上,溫軟的觸碰讓兩個人都輕顫一下,兩人四目相投,盈盈相對,看到眸子中自己癡癡傻傻的身影,也不知那裏的自己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個幻影?

人生在世,有幾人不曾自問自省——此時是夢還是真?若是夢,但願夢不醒,若是真……但願多喜樂。

只是,最終能稱心如意的人,卻能有誰?

殺了蕭沖,甩脫了大批護衛,唐雲曦決定帶着聶春巧一起回京。

“他們都在前面拚命追咱們,殊不知咱們卻在他們後面。”聶春巧笑道,“這樣,縱然太子那邊發現了他們的行蹤,或是再有人叛變,也不可能得到公子的真實行蹤。”

唐雲曦親自将蕭沖的屍體背到郊外埋葬了。他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樹枝,一劍剖成兩片,用劍尖在其中一片上刻下“蕭沖之墓”四個字。

縱然他是奸細,唐雲曦也希望在最終給予他一個屬于人的尊嚴。

他将馬藏在另一間客棧的馬廄裏,此時也牽了回來,和聶春巧一起上了馬,往京城奔去。

路上,兩個人也不敢多休息,一路上真是餐風露宿,趕到京城。

京城已經戒嚴,九道城門,關了六道,只留了正東,東南,和東北三座可供人進出,而所有人進出都要遭受一番盤查。

聶春巧遠遠看着,凡是帶刀帶劍的都一律不準入城,不由得有些焦躁。

“公子,咱們是不是要把劍先收起來?”

唐雲曦看着那進進出出的百姓,輕點頭,“也好。”

他的佩劍比一般的劍身還要窄上三分。就在距離城門不遠的一處亂草叢中,聶春巧将唐雲曦的劍小心埋好,又在周圍折了幾枝樹枝,抓了一把幹草鋪在上面,算作記號。

換了一身尋常衣衫的兩個人一左一右随着人流來到城門口,士兵很多,每個人都如臨大敵的挨個兒盤問。

聶春巧走在前面,被一個士兵先攔住,“站住,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

她笑盈盈地對那士兵先屈膝行了一禮,說道:“軍爺,我和表哥進京要來看姑媽。”

“你姑媽?”士兵追問:“住哪兒?姓什麽?叫什麽?”

聶春巧流利答道:“我姑媽是刑部崔尚書家負責廚房的,姓張,名諱……長輩沒和我說,我做晚輩的也沒敢問。”

士兵聽着也沒什麽破綻,就點頭放她過去。聶春巧回頭拉了唐雲曦,那士兵又喝道:“站住,這是你表哥?”

“對。我表哥天生是個啞巴,也聽不到聲音,軍爺有什麽話可以直接問我。”聶春巧怕唐雲曦一張口,露了馬腳,便要他裝聾作啞。這位貴公子,這輩子大概也沒說過幾句謊話,一張口就難免露餡。

“聽不見?”士兵看着唐雲曦那張俊秀的臉,只覺得他眼眸靈動,光彩照人,就算是在一堆要進城的百姓中,也很難掩住他的風華。一個又聾又啞的殘疾人,怎麽能這麽引人注意?

他走到唐雲曦耳邊,忽然大吼一聲,那一聲震得四周百姓都吓得哆嗦了一下,但唐雲曦卻只是微微笑着看向他,輕輕點頭行禮,好像全然沒有聽見。

聶春巧心裏緊張,也強笑着對士兵說道:“軍爺這麽喊他也是聽不到的。小時候我們在一起放炮仗,兩個胳膊粗的炮仗在他耳邊炸響,他都沒反應。”

士兵也覺得常人聽到他那一聲喊都要有些反應,這人全然沒反應,看來就只能是個聾子了。

于是揮揮手,放他們通過了。

走出去好遠,聶春巧才長吐一口氣,對唐雲曦笑道:“呼——你裝得真像,我還生怕他那麽一吼,把你吓到。沒把你耳朵喊破吧?”

唐雲曦這時候才笑着開口,“我小的時候一彈琴便忘了周遭的事情,誰對我說話我都聽不見。

要做到置若罔聞這四個字并不難。”

他說得輕巧,但是聶春巧卻知道這一定不輕巧,畢竟她是在進城之前才和他編好的說詞,他又不能在耳朵裏塞東西,全憑內功和那顆心的絕對純淨,真正做到心無旁骛,才能真正做到“置若罔聞”。

“左劍他們走時說要約在錦繡居會合,我們現在就過去嗎?”

“先不急着去。”唐雲曦看着眼前的街道,聲音一沉,“先去王府打探一下消息。”

兩人來到王府,映入唐雲曦眼中的景象令他的心沉了一下。

攝政王府,這個在诏河曾經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喧鬧之地,現在就像是一處死地。

朱紅色的大門上貼着兩條長長的封條,蓋着的是太子的大印,而非刑部和兵部。可見這件事,是太子親自動手,撇開了六部。是的,太子一貫不相信任何人,六部中多是唐川的死黨,他又怎麽可能用那些人去封王府呢?

王府內的家奴,早已被驅趕拉走,除了大門口的牆外站了一圈十幾名士兵外,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王府,如今只剩下衰落的殘夢。

聶春巧一眼看到門口的士兵,不禁低下頭,“公子,離這裏遠些吧,小心那些人看到我們。”

唐雲曦遠遠的,沿着王府的牆根外沿走,一直繞到西面,這裏靠近一條小巷,周圍沒有人。

他擡頭看了一眼牆緣,吩咐着,“春巧,你在這裏等我。”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已如輕雲一般飄過高牆,落入府內。

記憶中的家園,是一個溫暖的地方。每次回到這裏都能聽到母親驚喜又嗔怪地抱怨,“雲曦,你還記得回來看娘!到底幾時你才肯搬回來住?”

還能聽到小時候負責帶他的乳娘抽泣着說:“小王爺,您都長得這麽高了!越長越好看了,再過幾年,老奴都不敢認您了。”

而父親的聲音總是嚴厲而沉穩,“在東方家不要過于頑劣了,縱然父母不在身邊,心裏也要記得時刻約束自己,你是唐氏子孫,是我兒子,當時常面壁自省,自己此生是否處處問心無愧了?”

是否處處問心無愧了?

他真的很想問父親一句——父親,事到如今,您是否依然可以堅定地說,您這一生,事事都能做到問心無愧?

人無完人,孰能無錯?只是對于父親來說,這“錯”,究竟是他當年不該臨危受命接受“攝政王”這個頭銜,還是不該大權獨攬,遲遲不肯還政于太子,終于鑄成今日之大錯呢?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見到父親才能有個答案,但是要見到他,又談何容易?

低頭一嘆,唐雲曦悄悄轉身,睜開眼,滿目荒蕪,枯木蕭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份凄涼,想起那首古詞——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治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他正要離開,忽然聽得旁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遲緩的腳步聲,他猶豫了一瞬,從廊下拐角處一位老人蹒跚走出,正用大掃帚掃着地面的塵土和枯葉。

他本應躲藏起來,但是看到那老人時,卻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福伯!”

那老人一顫,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吓,擡頭看向唐雲曦,卻看不清楚,顫顫巍巍地問:“軍爺,有什麽吩咐?”

唐雲曦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負責看守他們的士兵了,連忙再走近些,扶住那老人,低聲說:“福伯,是我,您看清楚些。”

福伯努力揉了揉昏花的雙眼,湊近又看了唐雲曦半晌,赫然認出了他,滿臉的震驚,慌得要立刻跪倒,“老奴給小王……”

他輕輕用手蓋在福伯的口上,“福伯,此地不宜多說話,您跟我進屋來。”

他随手推開一扇門,這院子是母親平日住的,他推開的是母親的卧室。一進門看,屋內一切陳設如舊,還好未被洗劫過。只是……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他努力收斂回心神,問道:“福伯,可知王爺王妃被關到哪裏去了嗎?”

“聽說是被關到宮裏的大牢去了。”

唐雲曦記得譚謙碩說過他父親是被關在天牢中。所謂天牢,是诏河皇宮深處的一處秘牢。只關押最重要的朝廷欽犯,尤其是皇親國戚若有犯事者,大都關押在那裏。目前兩者說法是不謀而合的,但是是否真在那裏,卻并不能立刻判定,也要防止這是太子故布疑陣,引救兵上鈎的謊言。

“小王爺,您冒險回來,若被王爺王妃知道了,一定會擔心您的。”福伯急急地說道。

唐雲曦問道:“這一回太子突然發難,我父親就一點準備都沒有嗎?”

“沒有。那天太子的兵馬到來時,王爺還在和王妃一起吃早飯,府裏的人都被吓着了,還以為是太子開的玩笑。”

“那我父親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王爺,好像就和王妃說了幾句話,就跟着那群官兵走了。”

唐雲曦聽得心裏沉重。父親怎麽可能不知道太子要發難?否則他幹嘛先後派左氏兄弟和蕭沖兩撥人馬去找他?當然,蕭沖是父親親自派來的,還是太子派來的,暫且成謎,但是左風、左劍毫無疑問是奉了父親之命專程去保護他的。

他既然能派其他人來保護自己,便是知道形勢危急,卻為何不給自己留一條好走的後路?

為何,一定要讓全家都瀕臨絕境?

福伯繼續說道:“小王爺,如今京城裏都歸太子管轄了,據說京城外的所有将軍都已經表态要誓死效忠太子,故這回可見是沒有半點轉圜餘地了。您還是……先自保吧。”

聽完福伯的一席話,唐雲曦的心情除了沉重還有更多的疑問。要知道父親攝政多年,這朝中若有官員三千,該有兩千是他的心腹才對,怎麽能就這樣束手就擒,全無反抗?

聶春巧在牆外等了好一陣,猜測唐雲曦進去會做什麽。這府裏應該已經沒有人了,難道他要回去找父親是清白的證據嗎?這不可能找到啊?或者,他在府裏暗自約見了什麽人,是他之前沒有告訴她的?

她反覆猜測着,忽然間有人在她背後拍了一下,她一驚,回身去看,卻忽然覺得鼻尖一陣古怪的香風浮動,繼而意識昏沉,倒了下去……

唐雲曦跳出牆外,卻不見聶春巧在那裏等候。地上掉了一條手絹,粉紅色的手絹上有幾個血紅的字——若問佳人,绮夢一場。

他的心一涼,頓覺天寒地凍,絲絲涼意直沁心脾。

這手絹的字是用血寫成的?是春巧的血嗎?

“绮夢一場”的意思是春巧已不在人世,一切都如夢一般?

他将手絹展開來仔細看了看,忽然覺得這手絹不像是春巧的。他平日裏從來沒有見過春巧用手絹,而且這粉紅色也不像是她會喜歡的。尤其兩人半路上還換過衣服,這手絹新得就像是剛剛買的,不似是她的随身之物。

唐雲曦将手絹往袖子裏一塞,幾步奔出這片小巷,看着周圍鱗次栉比的飯館店鋪,一眼看到旁邊的街角處有一個自己擺攤賣水果的大嬸,便跑過去問道:“請問大嬸,這附近有什麽地方的名字有‘绮夢’二字嗎?”

那大嬸吃驚地擡起頭,看到是個俊秀的年輕人問自己,內心忽生一股嫌惡,恨恨地嘟囔一句,“看上去規規矩矩的一個後生,怎麽也不學好?竟去那種地方!”

唐雲曦雖不解那大嬸的話意,卻聽出些意思,便追問道:“請問是不是真的有那麽一個地方?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那裏找人。”

大嬸鄙夷地說:“是啊,你們男人去那裏哪有不重要的,也都是找人嘛,找姑娘罷了。”

他一怔,忽然明白,“難道那裏是……青樓?”

大嬸怒道“你還和我裝什麽糊塗?不就是百花街的那家绮夢居?快走快走!一大早的別在我:攤子前給我惹了晦氣!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雖然被大嬸罵了,但是唐雲曦滿心雀躍,立刻振奮起來,對大嬸躬身長揖道:“多謝大嬸!”

然後立刻轉身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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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绮夢居,百花街上最熱鬧的一處青樓。雖然百花街就是條煙花巷,但是像绮夢居這樣占地開闊,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樣樣俱全的秦樓楚館,真非尋常青樓可比。

而此地的姑娘除了不乏姿容俏麗外,多溫柔解語,擅長琴棋書畫,亦是男人們心中的紅顏知己。

唐雲曦來到這裏時,天色還是大亮,绮夢居尚未正式開始做生意。

他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見那扇大門被人從裏面一拉,走出來一個容貌靈秀的姑娘,眨着眼看他,問道:“公子是要訪客嗎?時辰未到,公子您來早了。”

唐雲曦也不懂青樓的規矩,只客氣地問道:“請問姑娘,當家的人是誰?可否請出來說句話?”

那小姑娘笑道:“你要找我們方姑奶奶嗎?她現在有事外出,還沒有回來,晚上你若過來,應該可以見得到她。”

唐雲曦輕輕念着,“方姑奶奶……”聽上去應該是個年紀很大的女人了。既然人現在不在,他該不該直接闖進去找春巧?可是他也只是猜測春巧在這裏而已,并沒有實質證據,如果自己闖錯了門,反倒是給自己又找了新麻煩。

思及此處,他便轉身出了巷子,剛走出沒有幾步,就見左風、左劍正好一起走進一家酒樓,兩個人都有些垂頭喪氣,可見是因為遍尋不着他。擡頭看那酒樓的招牌正是錦繡居。

唐雲曦剛要走過去和他們碰面,忽然覺得左氏兄弟身後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正在注視着他們的背影,他便立刻閃身躲到另一條小巷子去了。

左風、左劍畢竟是長年在王府中生活的,和父親出門的次數多了,認得他們的人也多,只怕他們一進城就已經被人盯上了。這樣看來……他只好暫時不和那兩兄弟碰面了,營救春巧,也只能全靠他一人的能力了。

夜幕降臨,百花街上所有的燈都已挂了出來,五顏六色,絢爛如暗夜彩虹,一整條街看過去,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唐雲曦換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為的是不太引人注意,但是他獨身行走在這條街上,且燈火輝煌映襯得他公子如玉,周圍兩邊青樓窯館的花娘都争着向他招手,要拉他進去。

他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七八個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女人齊齊上來拉扯他,他縱有武功,也不好立刻使出來對付這些女人,只得有些狼狽地道歉,“各位姑娘,真不好意思,我是要去绮夢居。”

“哎呀,瞧不上我們燕子樓是嗎?我們這裏的姑娘年輕又漂亮,哪裏比绮夢居差了?”旁邊的女子不依,嬌嗔着就拉他。

這時候前面不遠處不高不低的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人家都說是要到我們绮夢居去的,居然還有人敢搶我的客人嗎?”

這一聲質問軟綿綿的,似是蜜糖一樣甜美柔媚,只是話聲一響之後,周圍的人都吓得變了臉色,松了手,不敢再糾纏。

唐雲曦凝眸看去,只見對面站着一個穿着一身金紅色綢緞的女子,四周的燈火與她那豔麗的容貌交相輝映,一雙桃花眼,靈動得過于妖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一時看不透她的心情是好是壞。這個女子,無論樣貌舉止,還是威嚴,竟是這樣不尋常。

他暗暗留了意,走過去問道:“請問姑娘是绮夢居的人嗎?”

那女子卻掩唇一笑,笑聲如銀鈴般好聽,一只手搭在唐雲曦的肩膀上,“你真是會說話,這裏好久沒人叫我一聲姑娘了,她們都叫我方姑奶奶。”

唐雲曦吃了一驚。想不到“方姑奶奶”竟是個這麽年輕的女子?看她年紀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麽就能被人叫“姑奶奶”了?

“這些人中我的輩分最大、威望最高,所以她們都不得不叫我一聲姑奶奶,我姓方,你若是不習慣叫我姑奶奶,就叫我方姑娘也行。”這女子笑着湊近他的臉旁,纖纖玉指點着他的嘴唇,“反正從你這張漂亮嘴裏說什麽話我都愛聽。”

聞到從她身上飄來的陣陣香風,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她訝異地看着他,不禁笑道:“真是個乖孩子,連這點香氣都受不了,一會兒你進入了溫柔鄉,看誰能救得了你!”說着,就挽起他的手,走進绮夢居。

绮夢居的女人們,看到方氏女子親自領了個年輕公子走進來,笑道:“姑奶奶今天怎麽親自領了個這麽漂亮的公子來?該不會是您要親自招呼了吧?”

方氏女子噘着紅唇,“去去!一群死丫頭!好好招呼你們自己的客人,若有怠慢被客人告到我這裏來,有你們好看!”

她拉着唐雲曦上了樓,進了拐角一間包廂。這房間很是寬敞,布置得旖旎奢華,室內也薰着香,牆上挂了一張古琴,屋中擺了一張棋盤,棋盤上有幾十顆棋子正列陣于上,不知道是主人幾時下過的一盤殘棋。

方氏女子進了屋子,将上身的外衫一脫,嘴裏說着,“公子有沒有覺得這屋子很熱呢?”衣服脫去,她便露出香肩一片,只着了一件鵝黃色的抹胸,繡着白色的梅花。

唐雲曦微垂下眼睫,輕笑道:“我覺得還好。”

方氏女子坐到他身邊,半個身子都靠在他身上了,吐氣如蘭,一只手點在他的臉頰上,笑盈盈地問道:“看你這個樣子,大概還是個童男子,想我今日怎麽伺候你,你直說好了。”

他瞟她一眼,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無論哪一個正常的男子聽到這樣的話,都不能全無反應,更何況香肌在側,紅唇如櫻,房內那撩人的香氣輕輕淺淺的浮動着,無一不是催情之藥。

可唐雲曦凝視着她晶瑩剔透的眼眸,有幾分傻氣地問:“我有個問題可以問姑娘嗎?”

“你說。”方氏女子的手指在他臉上點啊點,嘴裏還在贊嘆,“一個男人卻有這樣吹彈可破的皮膚,要我們女人可怎麽混?”

“姑娘是否認得一個叫聶春巧的女孩子?”他平平靜靜地問出這個問題。

方氏女子的手指一停,蹙起秀眉,“聶春巧?是我這绮夢居的姑娘嗎?”

“姑娘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嗎?”唐雲曦直視着她的眼。

她站起身,曼聲笑道:“公子真有趣,來到我這裏不為了盡興,卻和我說其他姑娘的名字,那聶春巧是公子在哪裏見到的野丫頭?身段臉蛋可比得了我的?”

他平靜回答,“論外貌姿色,她不及姑娘十分之一,但她是我至親之人,若姑娘知道她的下落,還望如實告知。若姑娘的确不知情,那就是在下弄錯了,不敢再多有叨擾,即刻告辭。”

方氏女子愠怒道:“怎麽?在大庭廣衆下我帶你進來了,你一文錢都不花,便要走嗎?我绮夢居就是這樣任人來去的地方,而我方姑奶奶又是能被人欺負的?”

唐雲曦歉意地說:“我頭一次來這種地方,也不懂規矩,姑娘請勿生氣。”他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小小心意,權作賠禮。”

方氏女子瞥了一眼那張銀票,是五十兩的。要說這五十兩也着實不少了,可她并不放在眼裏,只是哼了一聲,“那也不行。”她眼珠一轉,“除非,你聽我彈一曲琴。”

他對她這個要求很是意外,便又坐回去,說道:“好,願聆琴音。”

她摘下琴,一本正經地問:“公子喜歡聽什麽曲子?”

唐雲曦便依着自己本心說道:“陽關三疊。”

方氏女子又瞪了他一眼,“公子是在和我開玩笑嗎?這種煙花之地,聽那麽古雅的幹什麽?”

她翹起塗了蔻丹的指甲,笑咪咪地說:“不如我為公子彈一曲銷魂當此際,如何?”

他淡然一笑,“也好。”

她琴音響起,這曲子唐雲曦沒有聽過,但聽曲名便知道是什麽意思,這不過是秦樓楚館中的女子為了拉住客人的心彈來娛興的。

唐雲曦不動如山的坐着,方氏女子的一雙手在七根琴弦上來回翻飛,或疾或徐,或起或落,或歡悅或憂傷,每一個樂音都直透耳膜,似是要一直鑽入人的心裏。每一聲,從琴弦之上蕩起,都似是無形的小手,在人的心尖上那一處最癢的地方來回騷動。

室外一片嘈雜,依稀還可以聽到客人們和花娘們的醉酒調笑,屋內薰香為伴,琴音為誘,這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縱然是聖人也難把持。

但唐雲曦從始至終只是微笑聽着,連手指都沒有動過一下。

方氏女子落下尾音時,有些挫敗地看他一眼,“便是皇上聽到我彈這首曲子也該動心了,公子倒像個木頭人,怎麽讓我彈得這麽沒興致?”

他伸出雙手,“姑娘這琴可否借我一彈?”

她哼了一聲,把琴放到他手裏。

唐雲曦撫着琴身看了看,“姑娘這琴可是好琴,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也有些年頭了,只彈風月之曲,未免可惜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在琴弦上抹了一下,右手中指铮的一勾,那琴弦發出低沉的共鳴。

他似是很滿意這琴的音色,順手先彈了一小段陽關三疊。然後十指輪飛,琴聲铿锵,氣勢磅礴,已不是一般人可以彈出的意境。

方氏女子起初以為他只是玩鬧,漸漸地開始察覺不對勁,因為她的呼吸已越來越困難,這琴音就像密網一般纏繞在她的身上,讓她難受震驚不已。猛地一伸手,蓋在琴弦上,她喝道:“夠了!不要再彈了!”

唐雲曦再度擡頭看她,“夠了?那方姑娘從我的琴聲裏可聽到什麽?”

“聽到……”方氏女子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兩個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卻順着她的口型接話下去,“殺氣?”

霎時,屋內死寂得比剛才的琴音更令人胸口憋悶。

唐雲曦無奈地嘆口氣,“我本不想欺負姑娘,只是姑娘一直在和我兜圈子,不說正題。我救人心切,難免露了本心。剛才的琴音中我帶了三成功力,不知道是否傷到姑娘的心脈?若傷到了,請姑娘言明,我可為你對症下藥。”

方氏女子一點點收斂起臉上那魅惑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寒,“怎麽識破的?”

“姑娘既然留下那條手絹作為線索,又特意等在門口為我引路,這一切還不足以說明一切與姑娘有關嗎?”

她嬌滴滴地贊美,“真不愧是小王爺。卻不知道若沒有那條手絹給你做指引,你要到何時才能找到這裏來?”

“就因為有那條手絹做指引,所以我願意相信方姑娘是一個善心之人。你若知道春巧對我的重要,就請将她放回。”唐雲曦款款起身,雙手抱拳,竟對着她躬身一揖。

方氏女子詫異地說:“你……你這個人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

“若心地純善被視作為傻,雲曦願做一世癡傻之人。但,我亦不願只做良善可欺之輩。”他望住她,“姑娘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春巧在哪兒了?”

她靜默片刻,忽而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就在此地!”她驀然回身拉開身側的一處暗門,只見聶春巧就平平地躺在密室裏面。

唐雲曦大喜,剛要過去,方氏女子卻将那門又關上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為我會這麽容易讓你把人帶走嗎?”

“那你要如何?”

方氏女子用眼神指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喝我一杯茶再走。”

他猜這茶中大概是放了什麽東西,但他沒有遲疑,端起茶杯,放在唇邊,直勾勾地看着她,問道:“我喝了這茶,就讓我帶走春巧?”

“當然。”她一挑眉尾。

唐雲曦一仰頭,那杯茶都被他喝了下去。

方氏女子眼看着他的喉結動了一下,确定那茶水被他喝下,霎時松了口氣,笑着拍手,“好啊!小王爺也沒有我想的那麽聰明嘛。”

“你要反悔?”他的手中還握着那茶杯,一句質問才出口,就霍然倒了下去。

她哼了聲,“笨丫頭,這種男人不過是長得好看罷了,也值得你掏心掏肺地對他?”

“起碼他是君子。”暗門竟被人從裏面拉開,聶春巧面無表情地走到門邊,看着倒在地上的唐雲曦,“你遂了心願了,怎麽還不去向太子請功?”

“不急。”方氏女子笑盈盈地跪坐在唐雲曦的頭旁,指尖在他的臉頰上滑過,啧啧贊嘆道:“聽說小王爺的母親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這小王爺一定長得像他娘。這樣的美少年到了我手邊,我不嘗嘗,還真是心癢難當。”

說着,她的指尖滑入唐雲曦的領口,忽然被聶春巧?!一聲抓住,悶聲道:“你敢動他?想過太子會怎樣處置你嗎?”

“死丫頭,你的差事快辦砸了,我來幫你一把,你倒敢威脅我了?真有負我這些年待你這樣好!”她柳眉倒豎,這怒容似是七分真,三分假。

她,原來就是賽妲己!

聶春巧冷冷說道:“我的事情怎麽辦,由我決定,旁人不要插手幹預。既然你幹預了,就請記得适可而止。”

賽妲己嘴角上揚,“傻姑娘,我知道你心裏喜歡他,所以不舍得看他出事兒,可是他既然到了京城,便是羊入虎口了。這裏是太子的地盤,我們都要聽太子的。你出來好些日子,也該去面見太子才是。”

聶春巧看着她,“你要趕我走?”

“不是趕你走,是要提醒你,太子已經知道你回京了,你卻拖拖拉拉沒回去覆命,他會怎麽想,你是知道的。好歹唐雲曦進京這件事,你也有功勞,放心,太子吃不了你。”

緊咬着嘴唇,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賽妲己瞥她一眼,用手推了她一把,“還不走?在我這裏賴着做什麽?”

“你想把他怎麽樣?”聶春巧盯着她。

她嫣然一笑道:“我能把他怎麽樣?放心,肯定給他甜果子吃?你看他剛才木讷的,對女人全然不開竅,我自然是要調教調教他,否則我這绮夢居方姑奶奶豈不是要顏面掃地了?”

她從旁邊的多寶格找出一個藥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藥丸,得意地又說:“我這凝香丸有幾個人能吃得上?這小子算是有福氣。”說着就往唐雲曦的嘴裏塞去。

聶春巧驚得急忙揮手打掉她的手腕,但那藥丸已經被她塞進他的嘴裏。

“他還不過是個少年呢,哪裏禁得起你下這種春藥?”她又急又氣。

賽妲己嘲諷輕哼,“不是都十八歲了?來绮夢居的男孩子,十五歲的都有,你真當他不懂人事?”

她才不理,伸手扶起唐雲曦猛拍他後背,希望他把藥丸吐出來,但賽妲己卻笑着搶上一步又往他嘴裏倒了半杯茶。

“你要是怕我搶了先,我就讓給你。”

她突然出手,點在賽妲己的腰眼上,賽妲己身子一軟,咬牙大罵,“臭丫頭,你敢對我出手?”

聶春巧趁隙背起唐雲曦,一腳踢開窗子,縱身一躍,從二樓跳了下去——

屋內,賽妲己揉着腰,恨聲道:“這丫頭膽子真是越來越大,對我都敢出手,看我回頭怎麽收拾她!”

就在此時,屏風後的那面牆壁竟然也裂開一道縫隙,一道銀灰色的人影從屏風後面緩緩走出。

那是一個同樣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銀冠玉面,眸子是灰褐色的,整個人陰冷沉郁得與年紀極不相符。

站定在屋內,那少年很是冷淡地問:“靈兒到底把唐雲曦救走了?”

“是。”賽妲己揉着腰,自行解了穴道站起,嬌聲說道:“為了太子這出戲,奴家可是被欺負得很慘。”

少年嘴角一扯,鄙夷地冷笑,“得了,你會被靈兒欺負?從小到大她都要看你的臉色。”他站在窗邊往下看,“這兩人會跑到哪兒去?”

“不知道。不過……”賽妲己捂着櫻桃小口壞笑道:“我那凝香丸的藥效可強了,唐雲曦未必受得住,靈兒這一晚,還不知道要怎麽受罪呢。”

少年猛回頭瞪她一眼,“我幾時允許你給唐雲曦吃這種藥了?剛才你逗靈兒也就罷了,還口口聲聲要占那唐雲曦的便宜。怎麽?他長得就這麽俊俏,把你們兩個人都迷了心竅嗎?”

賽妲己噗哧一笑,整個人都歪到少年懷裏,像小蛇一樣拱來拱去,“你吃醋了?不是你讓我用的美人計?可我心中最在乎的人不就是你了,你不知道嗎?”

少年一把抓住她的下巴,用力擡起,灰褐色的眸子盯着她,冷冰冰地說:“那凝香丸是你給誰預備的?怎麽以前也不見你送我?”

她張大眼睛,訝異地說:“這藥丸還用得着給太子殿下吃嗎?哪次你不是如狼似虎的?”

少年哼了一聲,猛地将她壓倒,在賽妲己的嬌笑聲中,那鵝黃色的抹胸也随之如楓葉墜地……

聶春巧背着唐雲曦一路疾奔,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兒、能去哪兒,更不知道賽妲己會不會從後面追過來。她剛才點賽妲己的那一指并沒有用什麽內力,賽妲己的功夫比自己高,自己只是攻其不備才将她打倒,一旦她自行解穴,以她的武功是很容易追上來的。

賽妲己其實是太子身邊的第一殺手,跟了太子多少年,她并不知道,反正在她入宮的時候,賽妲己就已經在了。

賽妲己實在是宮裏的一個異類,年紀比大家都大,她入宮的時候,賽妲己好像就十幾歲了,像個大姊姊一樣。太子對賽妲己很是信任和依賴,所以宮中人人都尊稱她一聲“方姑姑”,後來有一年,賽妲己突然離宮,她以為她是年紀到了被放出宮,直到有一次太子讓她陪着他到了百花街的绮夢居,她才赫然發現賽妲己搖身一變成了绮夢居的老板娘。

一個宮女怎麽會成了青樓的老板娘?宮裏看上去還端莊穩重的方姑姑,竟成了妩媚妖嬈,迷惑天下男子的一位奇女子。

對于方姑姑的轉變,她不知來龍去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事必然和太子有關,而太子……和賽妲己的感情又絕不只是主仆這樣簡單。

在宮中,她無數次見過太子和方姑姑發脾氣,方姑姑都是很溫柔地低聲安撫。但只要方姑姑端板起臉來不理睬太子了,太子就會主動去求和。

當方姑姑變成賽妲己,太子看她的眼神就更加不是一個普通的少年對跟自己一塊生活多年的姊姊或仆人的親密依戀,而是一種強烈的、熾熱的霸道和占有。

聶春巧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看到他們看彼此的眼神,也知道他們兩個人是彼此喜歡的。這是怎樣一段驚世駭俗的感情,她不敢去想,心中也覺得這樣的感情可能不會有結局。

不過,她也因此知道賽妲己對太子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賽妲己的每一步都是太子的授意,那麽……她突然腳步一頓,震驚地問自己——賽妲己在王府外偷襲她,然後誘騙唐雲曦到绮夢居來救她,也該是太子的授意吧?

太子顯然是不信任她了,所以才派賽妲己親自出馬,那她如今公然帶着唐雲曦逃跑,也不可能再見容于太子,日後,她該去哪裏?

“別去錦繡居。”背後的唐雲曦忽然發出輕微的一聲呢哝。

她驚了一下,側目去看,卻看不到,又追問道:“你說別去錦繡居?”

“對,左風、左劍已經被人盯上了。”唐雲曦輕輕吸氣,“去……常青樓。在和園巷。”

聶春巧對京城的街道很是熟悉,聽他這樣一說,立刻轉往和園巷跑,一路上,有不少人好奇地看着她一個大姑娘背着個小夥子在路上跑,她也顧不上在乎這些好奇的目光是否會給她引來追兵,只能拚命跑,她東拐西拐,拐了好幾條街,總算找到了那座常青樓。

常青樓,原來是一座琴館。剛一進門,坐在堂內的琴師就被這突然闖進的兩人吓了一跳,驚怒地說道:“什麽人擅闖我琴館?出去!”

“歐陽老師……”唐雲曦掙紮着從聶春巧的後背上落下,雙膝酸軟,跪倒在地上。

那琴師更是吃驚,“你是……雲曦?!”

那琴師就是教唐雲曦學琴的王府琴師,他在王府住了些年,因為不習慣人事,故從王府辭職,搬到這裏開了一座琴館。唐雲曦每次回京城,都會到這裏來和老師切磋琴藝。

歐陽琴師早已聽說王府出了事情,此時乍見到唐雲曦這麽狼狽,也知道他遇到了麻煩,急忙問道:“你是受了傷了嗎?”

“麻煩歐陽老師,請給我準備一間空房,不要讓人打攪,我還要一盆冷水。”

歐陽琴師急忙領着他們進了一間空屋。這琴館平日裏只有他自己住,所以很是清靜。然後他又親自為唐雲曦打了一盆冷水過來,急急問道:“還要我做什麽?”

“沒有了。”唐雲曦勉強笑着,回道:“麻煩老師了,我要自行治傷,不能被人打攪……”

“好,好,我這就出去。這位姑娘……”

“她和老師一起出去。”

“不,我留下來!”聶春巧斬釘截鐵地說。

“春巧……”唐雲曦蹙眉道,“聽話,我現在不要你留在這裏。”

“不,我必須留在這裏。”她将歐陽琴師推出門去,然後将門牢牢拴住。反身回來,一手摸上唐雲曦的額頭,他的臉頰像火一樣燙,但是額頭卻是冰涼的。

她知道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賽妲己給他喂了一種烈性春藥,但唐雲曦在用自己的內力拚命抵抗,他體內兩種力量在激烈交戰,而他的手心中全都是汗,剛才他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肩膀上時,她肩上的衣服都濕了。

“你光靠自己的內力不能完全抵消那股藥力。她做這種藥是專門用來對付練武之人的。”聶春巧咬着唇,“有些練武的人到绮夢居去買醉尋歡,如果得罪了她,她就故意給這些人吃這種藥,然後五花大綁起來,看着那些人痛苦掙紮,最後……精盡而亡。”

她說出最後四個字的時候,臉也熱得像是火燒一般。她曾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那人也是江湖上數得上名號的高手了,被賽妲己用一條牛筋捆綁在椅子上,只能痛苦哀嚎,卻無論怎麽掙紮都掙紮不脫。

那種凄厲的嚎叫和絕望又極樂的表情,讓她吓得好幾個晚上都作了惡夢。

她絕不能讓唐雲曦被賽妲己用這種方法羞辱,更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被這種藥物折磨。

屋內門窗都已緊閉,一縷微弱的月光透過窗縫灑在地上。

唐雲曦的額頭上都是冷汗,體內冰與火的交戰已經越來越發激烈。平生未有的一股沖動從胃裏往外燃燒,燒到他的全身都像是張開了毛孔,渴盼着呼吸和水源的澆灌,身體最隐秘處那種原始的沖動,讓他幾乎沒臉面對聶春巧,只盼着她盡快離開自己身邊。

“春巧,出去!”他的牙齒打着顫,但是回應他的是窸窸窣窣的脫衣之聲。藉着月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具象牙色的完美胴體款款向自己走來,一雙纖細的手臂肆無忌憚地環抱住他。

和他一樣火燙的臉頰就貼在他的下巴上,同時她羞澀而輕柔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公子,春巧早已發誓要生死相随,我的人都是你的了,更何況只是讓你抱一抱?”

她的纖纖十指鑽入他的衣服,不顧他的掙紮反對,将他的衣服一件件脫掉。

當他的胸膛毫無阻礙地與她的柔軟碰觸到一起時,兩個人都顫栗地深深喘息了好幾下,他還殘存着一絲理智,不敢用手碰她,只是閉上雙眼,繼續用內力壓制體內幾乎沖破身體的那股烈火,聲音卻已含糊不清,“春巧……我不能欺負你。”

“公子……我願意被你欺負。”春巧踮起腳尖,嘴唇湊了上來,尋找到他的,然後不顧一切的壓了上去。

雙唇交觸的剎那,仿佛在那股烈火上又澆上了滾油,火花四射,再難遏止。

唐雲曦的所有理智都被這一吻擊得粉碎,身體內那種原始的渴望和沖動,叫嚣着淹沒了他最後的那一絲自制。不管平日的他怎麽溫文爾雅,謙謙如玉,在這藥性和心底那股對她的憐愛之心的作用下,他也只得化作一個平凡的男人。

兩個人的身體交纏在一起,她的一雙小手像兩條滑溜的游魚,觸碰着他身體的每一處,所到之處,全都惹得他粗聲喘息,難以自持。他本能地将她壓在身下,将那兩只不安分的小手壓在她的頭頂,嘗試着回吻她的櫻唇,同時将下身最緊繃的那一處貼近她的柔軟。

“公子,慢一點……”

聶春巧生怕他性急反不能成事,而唐雲曦誤以為是自己弄疼了她,身子一顫,理智又恢複了一點,說道:“對不起,我……”

感覺到他要後退,聶春巧怕他這樣憋着會更傷身體,她雖然沒有經驗,但是身體也已因為他的撩撥而有了準備,一手按住他的後腰,讓自已迎了上去,唐雲曦一退一進,終于闖入禁地。

瞬間的緊窒感,被柔軟包裹着的感受讓他的喉間發出一聲抑制不住的低吟,而她因為疼痛而逸出的嘤咛卻似是助興的樂音,使他不得不随着本能試着一點一點的律動。

他平生未曾彈奏過這樣的曲子,只因呼吸的改變就似是可以聽到仙音梵樂。

視線模糊不清看不到她的神情變化,而手下觸碰的柔軟和溫暖卻清晰而真實。

他努力與她融合,似是冰與火,水與風,他們天生分處兩地,截然不同的人生就應該這樣相遇,這樣在一起。

這一刻,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她的身體,都已分不清彼此,一樣的從心裏往外疼痛着,一樣的從內心往外歡愉着。

她是他的春巧,他是她的公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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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8: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難以言說,該用怎樣的面目去對待他……

聶春巧醒來後,遲遲不敢睜眼。她感覺得到唐雲曦的手臂緊緊擁着自己,這份安定和溫暖與昨晚的激情和狂熱,并不能安撫她心中的忐忑,她清醒之後必須要面對一個殘酷的問題——

他不是着了賽妲己的道兒,昏倒了嗎?怎麽會半路上就突然清醒過來?他是幾時醒過來的?

還是……他一直都沒有昏迷?一切只不過是他故意做出的假象?

一想到這裏,她就被一種深深的恐懼籠罩,因為如果她的猜測成真,這就意味着……她的真面目在唐雲曦的面前暴露了。

一直以來,她都小心謹慎地隐瞞着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惜犧牲掉蕭沖,也要為自己建構一個天真清白的樣子。

一直以來,他的細心呵護、無條件的信任都讓她相信她的僞裝是成功的,可如今這一切竟然輕易地就被粉碎,而她,即将成為他眼中的騙子、混蛋、不可饒恕的罪人……

唐雲曦的手臂忽然一動,那溫柔絲滑得像是緞子一般的聲音,沿着她的耳廓滾落——“春巧,我好餓,今天你能給我做早飯嗎?”

她全身一顫,原來連她已經醒過來了這種小事都被他掌握着。那麽他的單純無害,他的天真無邪,也都是假象了?

她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可從頭到尾,她都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一個傻瓜。

她驀然推開被子坐起身,衣衫不整地要沖出去,身後卻有一股風撲裹過來,将她大力地抱進懷中,抱得緊緊的。

“春巧,你要去哪裏?”

“我……我該走了。”

“去哪裏?”他再追問一句。

“去……”她無語,天地這麽大,她卻不知道該去哪裏。

“要回去覆命嗎?你昨晚帶我跑掉,太子那邊……不會原諒你的。”

最怕的事情還是到來了。她閉上眼,一行淚水從眼眶滾落,掉在他的手臂上。

他吃驚地扳過她的身子,為她擦去淚水,“春巧,為什麽哭?”

“別和我惺惺作态了!我們不需要再說謊話!”她忽然爆發地大喊出來,淚水不可抑制地更加噴湧而出,“你已經看透我了,你知道我是誰,從哪兒來的,就不要再對我這樣溫柔示好,我受不了!”

唐雲曦默默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卻不肯松開,那目光,那讓她第一次見到就為之心動的目光,像一泓清泉般幹淨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變過,就像他對她的心意,沒有變過。

“春巧,就算我知道你是太子身邊的人,我為何就不能對你好?”他柔聲道:“昨晚,你是真心的,對嗎?我也是真心的。”

“昨晚……”她咬着嘴唇苦笑,“我,不過是為了報你的恩。你在惡人手下救了我,我不過是要還恩罷了。”

“對任何幫過你的人,你都願意用以身相許當作報恩的手段?”他反問,擁她入懷,“春巧,你不要用絕情的表情面對我,我知道你不是絕情的人。因為昨晚那個女孩是你,所以我才會抱你。”

“我是為了害你才來接近你的奸細。”

“可你并沒有真的害我,對嗎?”

她語塞了,他的每一個問題都讓她的心理防線崩潰。她是想用激烈的态度來吓退他,吓破自己心中的愧疚感,吓跑自己對他産生的那股不可抗拒的迷戀。但是,從認識他、接近他,到現在她都做了什麽?

“幾時識破我的?”她呆呆地問,“從左風刺我一劍開始?”

“在我十四歲那年,我曾經回京看望母親。”他忽然避開她的話題,講起了一段往事。“那一年正逢皇後壽誕,所有皇親國戚都入宮祝壽,母親也帶我入宮。那晚的夜宴席開于皇宮內的春绾湖旁,賓客至少百餘名,場面極其盛大。我坐在角落裏,看着周圍熱鬧的人群,只覺得一陣陣孤獨,好像這裏的喧嚣都不屬我,這裏的人,我幾乎一個也不認得,別人縱然來和我打招呼,我也只是躲到一邊去,所以,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攝政王府的小王爺也去赴了那次夜宴。

“那一晚,所有的客人們都很盡興,也許因為太過盡興,有些客人便鬧得有些出格。禦史大夫孫謙和不小心打破他酒杯的小太監吵了起來,一巴掌将那小太監打落到春绾湖內,頓時場面亂成一片。我正要起身去救,卻見一個人影比我跑得更快,一下跳進了湖水之中,奮力将那小太監救起。

“那時候正是深冬,湖面半凍,湖水冰涼刺骨,救人的那個人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她從湖裏爬出來時,渾身濕透,不住的打着冷顫,連嘴唇都成了青紫色,但她居然在笑。旁人責怪她說:‘這麽冷的湖水你也敢跳?不怕生病?’她卻得意地說:‘救人一命這種功德無量的事,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那種潇灑大氣,那種無畏無懼,令我這個男孩子都為之欽佩汗顏。春巧,你知道那救人的小宮女是誰嗎?”

聶春巧傻愣愣地聽着這個很長的故事,直到他問,她才輕輕一嘆,“是我。”

許多年前不值一提的一樁往事,幾乎早已湮沒在她的記憶裏,她從來沒有将那件事當作能向別人炫耀的資本,故而做完也就忘了。萬萬沒有想到,會被人挂念至今,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唐雲曦就在左右。

所以……

“你第一次爬牆頭來到東方世家時,我一眼便認出你來。因為你這雙眼,總是促狹得像是要和所有人開一個天大的玩笑,而你卻要躲在一邊看熱鬧。你的眼,只要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左風都記得你,更何況是我。”

聶春巧怔怔的一笑,“原來,我真的一直都是個傻瓜……”所有的算計謀劃,早因當年的湖邊一眼灰飛煙滅。

唐雲曦輕輕搖頭,“縱然認得出你,我也願意把你留在身邊,所以,我才是那個傻瓜……”

第一眼便已識破;第二次相逢便決定将她留在身邊。說不清是當年驚鴻一瞥的傾心使自己忘了理智,還是前生注定的緣分,讓今生找不到那把可以斷情的利劍。

“你……你既然已經識破了我,為何昨天還要喝賽妲己那杯茶?”

“賽妲己?”他想了想,輕笑,“原來她還有這麽個別名?倒是人如其名,妖媚得很。其實我當時并沒有真的喝那杯茶,只是用內力逼在喉間,趁你們說話時吐掉了。但……”他臉一紅,“她突然喂我藥丸卻是我沒有想到的,情急之下來不及運內功抵擋,結果就……鑄成大錯……”

唐雲曦捏緊她的手,“春巧,我會娶你。”

“不!”她的俏臉一繃,“你我是敵人了,我不要你負這種責。”

“你不要嫁我?”他一愣,“難道你要嫁別人?”

她尴尬地掙脫他的手,“我嫁誰關你什麽事,反正……反正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他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笑得她渾身上下不舒服,怒道:“你笑什麽?別以為我是和你開玩笑!我……”

“春巧……”他輕輕叫着她的名字,“我餓了,幫我做頓早飯好不好?”

她頓時無語地用手捂住臉,頓足道:“好!我上輩子欠你的!其他事以後再說,我現在就去給你做飯。”

推開門,她迎面撞上歐陽琴師,他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姑娘,雖然我這人不拘小節,也喜歡灑脫率直的人,但是姑娘這樣衣衫不整的跑進跑出,還是難免引人遐思,不如……”

聶春巧被說得紅透了臉,将衣服拉好,束上衣帶,頭發松松绾了個髻,問道:“廚房在哪裏?”

歐陽琴師用手一指,她便像蝴蝶似的跑去了。

他站在房間門口,戲谑的揶揄道:“一轉眼,雲曦也長大了。那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只是帶到為師這裏來做那風流之事,是不是太不拿為師當外人了?”

唐雲曦也紅了臉,起身對師父行禮,“昨晚事出倉卒,絕非老師所想。雲曦是誤食了壞人的藥,所以……”

他了然地笑道:“對你下那種下三濫的藥的人,大概也是個漂亮女子吧?是不是也對你一往情深,卻輾轉不得?”

唐雲曦神情一正,“那人乃是太子的心腹。”

歐陽琴師怔住,“太子心腹?”

“老師應該知道我家中出事了。”

“嗯。”

“所以我只是在這裏暫住一晚,今天就會離開,絕不會給老師添任何麻煩。”唐雲曦猜他害怕惹事,自行提出離開。

歐陽琴師遲疑了很久,低聲說:“雲曦,你可知道太子為何與攝政王這樣水火不容,終于鬧到現在這步田地?”

“不是為了父親不肯還政于太子嗎?”

“應該……不只。”歐陽琴師走入房中,将房門一關,眉頭輕鎖,“有一個傳聞……只是傳聞,或許與此事內情有關……”

聶春巧在廚房揉着面團,心裏一個勁兒地氣自己。她到底是在幹什麽啊?為了他和太子鬧翻了,日後能不能活命也不知道,如今卻在這裏給他揉面做早飯。

她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到底為什麽那麽容易就陷進去了?她想得有些出神。或許……還是因為他看上去太單純。

自小被人收養的她,早就被告知了出身,在養父母面前她努力裝乖讨巧,還是動辄得咎,最終被賣入皇宮。皇宮裏自上到下都是爾虞我詐,她一個小小宮女要想出頭真要過五關斬六将,使出渾身解數才不至于被人欺負死。最終,終于博得到太子跟前伺候的差事。

當然,旁人覺得在太子身邊伺候更容易得寵,是個美差,但俗話也說伴君如伴虎,太子又性格乖戾,哪裏是那麽好伺候的?她為了讓太子滿意,又要陪着太子讀書習武,又要下廚學習烹調美食,一個人恨不得分身成七、八個,每天都不可能得主子一句贊許。

曾想着熬到十八歲就可以混出宮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卻不料又被太子派了這樣一個棘手的差事,讓她勾引唐雲曦,将唐雲曦帶到京城,交給太子處置。

出宮時,太子許她——“靈兒,只要你把唐雲曦帶到本宮面前,我便提前放你出宮,還賜你萬金回家置地置屋,你若願意,本宮還可以封你做一個郡主。”

她不敢奢望做什麽郡主,但金子、自由,誰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信心滿滿而來,太子讓她做的,她都做到了,唯一失策的,就是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唐雲曦,或許也不該說是喜歡,是迷戀,是……愛……

臉頰又燙了,昨晚的事情,既超出她的預想,又可以說是在意料之中。臨出宮前,她去請教過賽妲己,該如何讓一個男人盡快喜歡上自己?賽妲己暧昧地摟着她肩膀笑道:“小姑娘,你在我這绮夢居住上三天,我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是未經人事,但并非不懂人事,太子雖然還未大婚,但在賽妲己出宮之前,她也曾撞見過太子和賽妲己在寝宮之內的“好事”,男女之事上,宮中的小宮女們都又是好奇又是羞澀地悄悄談論過,所以她有自覺,自己可能會在某一個環節上做出怎樣的犧牲。

但,他太正人君子了,即使是抱住她時,他的心跳聲都不會有任何不規律的跳動;即使是握着她的手,他都不會趁機偷香。

讓他碰自己一下,難如登天,何況是更進一步的……

如今,賽妲己那粒藥成全了她的犧牲,卻将她又打入另一個萬劫不複的泥淖。

想哭,哭自己笨,送了身體還送了心。

可是……當她捧着清粥小菜,兩個燒餅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他那一臉燦爛的笑,一如在東方世家中,他每天期待她送來早飯時,所有的苦澀和辛酸又似是被他的笑容都融化掉了。

“春巧,這幾日你便不要出去了,就留在琴館吧,老師會照顧你的。”他一邊喝着粥,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她皺皺眉,“為什麽?”

“你已經是太子眼中的叛徒了,不能再現身。”

她哼了一聲,“太子的目标是你吧?你才是不應該現身。”

“我要去救我的爹娘,所以不能一直關在這屋子裏。左風、左劍現在也可能被人盯住了,要想辦法讓他們趕快離開。”

聶春巧靜默了一陣,才說:“我總覺得太子要抓你,并不是為了殺你。”

唐雲曦瞥她一眼,“是嗎?太子沒有當面告訴過你,他要抓我做什麽?”

“太子只叫我把你帶到京城來……”她咽了口口水,那半句“還要我迷惑你”被她也咽了回去。縱然有了昨夜的情事,她也不敢說出來,怕自己都要先笑話自己的自不量力。

“前後派出三批人馬去抓我……”唐雲曦一笑,“太子還真是在乎我這條命,連父親被抓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大陣仗。”

“但他如果要殺你,昨天你已經落入賽妲己手中,賽妲己就可以殺了你。”

“也許只是太子想要親自動手殺了我。”他将幾樣食物都吃得幹幹淨淨,随後擡起頭,拍拍她的手,“別猜了,我們總會知道答案,或許我應該當面問他,這樣也省得兜圈子。”

“當面問……”聶春巧驚呼,“難道你要入宮?”

“我不喜歡被人一直追在後面跑,天天防着有一把刀等着切到我的脖子上頭來。”唐雲曦起身說道,“我直接去問他,他給我答案,便不用再這樣猜來猜去了……”

“別傻了!”聶春巧一把拉住他,“縱然他是有陰謀詭計,也不能去自投羅網啊!你還真把自己當作一只待宰的羔羊了?”她咬着唇,“太子的脾氣我清楚,你不用找他,他自然會來找你的。既然你識破了我的身份,而他也認定我是個叛徒,我去,更容易比你套出話來!”

唐雲曦瞪着她,“這是什麽道理?你去才是送死!”

兩個人在那裏争執不休的時候,歐陽琴師忽然敲了敲門,慢條斯理地說:“兩個小情人就別吵架了,外面有人來找雲曦,我是讓他進來還是不進來呢?”

聶春巧驚詫地問:“有人找?”他們昨日是臨時起意才到這兒來的,會有什麽人跑到這裏來找他們?該不會是太子的人馬吧?!

“不行!絕對不行!”她跳起來急切地喊道。

唐雲曦卻拉住她的手,問道:“請問對方可是姓厲?”

“自稱姓厲。”

他笑道:“是天宏,請他進來吧。”

聶春巧這時候才反應了過來。原來是厲天宏?他幾時和唐雲曦約好在這裏見面的?

唐雲曦走到前堂,厲天宏正在那裏焦慮地來回踱步,一眼看到他走出來,驚喜地沖過來将他一把抱住,雀躍地說:“太好了!雲曦,終于找到你了!”

“左風、左劍不知道你來這裏找我吧?”

“不知道,你不是讓我瞞着他們倆?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我也沒去錦繡居和他們會合呢。”

“左風、左劍應該是已經被太子的人盯上了。”唐雲曦說道,“那天我偶然看到他們正進入錦繡居,而他們身後有人盯梢。”

“啊?那怎麽辦?”厲天宏緊張起來,“這裏也要不安全了吧?”

“暫時應該還好。”唐雲曦說出自己的打算,“但是我們也不能在這裏待太久了,我想入宮一趟,看看能不能見到我的父母。”

“入宮?”厲天宏也吓了一跳,“你瘋了?你現在是太子的眼中釘,是他急于捉拿的人,你還要自己送上門?”

“無論如何,總要見爹娘一面。”他堅定地說,“你要是不便去,可以在這裏等我。”

厲天宏尴尬道“我有什麽不便去的?我來不就是為了保護你的?你想什麽時候去?總不好大:白天就去吧?”

“今天晚上吧。”

唐雲曦正說着,門口忽然跑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氣喘籲籲地喊着,“師父!出大事了!”

歐陽琴師喝道:“慌什麽?學琴之人第一要做到的就是氣定神閑。”

那少年是歐陽琴師的徒弟,每日到這裏來學琴,也沒想到屋裏竟然有這麽多不認識的外客,又被師父吼了一句,吓得站在那裏,後面要說的話也卡在咽喉了。

唐雲曦對他溫雅笑道:“小兄弟,別怕,出什麽事了?”

那少年看着他,喉嚨動了動,小聲說:“那個……外面貼出了告示,說……攝政王叛國謀逆,要在三日後被問斬……”

此刻縱使唐雲曦向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也不禁變了臉色。他足尖剛剛一動,聶春巧就從後面将他的手抓住,小聲提醒,“別忘了你是誰!”

厲天宏喃喃說道:“怎麽會這麽快就問斬?像攝政王這樣的大人物,不經過三堂六審的,豈能定案?”

歐陽琴師卻淡淡開口,“若是尋常官員犯了錯,自然會三堂六審,查個一年半載,拖個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沒有定案的也有得是。但正因為他是攝政王,這次的事情是太子與他撕破臉,太子要的不是知道他犯了什麽罪,而是讓他死啊——”

聶春巧只覺得唐雲曦的手心都在出汗,她在他身後說道:“這……或許是太子的計策,為了引你現身罷了,你不能上當!”

他卻輕聲嘆息,“可我……卻偏偏要上這個當。”

唐雲曦看上去是個好脾氣的少爺,但是如果被他認定的事情,任誰去說,他都不改主意,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他堅持要夜探皇宮,厲天宏攔不住,聶春巧也攔不住。她只得說:“那我必須要陪你一起去。

皇宮中的地形我最熟悉,起碼可以幫到你。否則你連天牢在哪裏都不知道。”

唐雲曦也拗不過她,最終同意了。

他們的對話沒有讓厲天宏聽到,而厲天宏對于聶春巧居然要與他們同行很是驚訝,“怎麽?要帶上這個丫頭?豈不是累贅?”

聶春巧對他做了個鬼臉,“論輕功,你還不見得比我強呢。”

厲天宏簡直不敢相信這丫頭居然會對自己口出狂言。先前她爬東方世家牆頭的時候,還是他一手把她拉下來的,這丫頭不是不會武功嗎?怎麽……

唐雲曦也不多做解釋,和聶春巧探讨完路線之後便對厲天宏說道:“天牢在北宮門那一側,遠離太子的寝宮,但一定有重兵把守。我們兩個人得分頭行事。”

他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去太子寝宮鬧事,讓人以為太子要遭到行刺,把重兵引開,然後你去天牢見王爺和王妃?”

“是的。”

厲天宏拍着胸口保證,“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唐雲曦的那把劍埋在了城外,歐陽琴師知道後主動表示會幫他去取。天快黑的時候,他果然帶着劍回來了。

事先他們想了一個主意,讓琴師帶着一張舊琴出門,把琴身下面的琴板打開,将劍放進去,然後再将琴板封好,帶回城。這一招果然奏效,看守城門的士兵因為白天見到他抱着琴出去,又抱着琴回來了,便不疑有他,很容易就放行了。

唐雲曦拿到自己的劍後,忽然對歐陽琴師跪倒叩首。他驚道:“這是何意?雲曦,咱們不是早說過,我們名為師徒,情如兄弟,不許行這種大禮嗎?”

“唐家家門不幸,大難當頭,老師還願意仗義施援,必須受雲曦這一叩。”唐雲曦鄭重其事地說道,“請老師從今天起,盡快先搬離琴館,找一處不為人所知的地方躲藏起來。”

歐陽琴師一愣,心知唐雲曦是怕自己事敗,同伴中有人禁受不住拷問,供出他曾經幫助他們藏身的事情。

但他素來是清高自傲的人,此時便硬着脖子說道:“為師為情為義,當年王爺對我禮遇有加,又得了你這麽一個鐘靈毓秀、聰明絕頂的徒兒,難道只是讓我日後誇耀,共享虛名嗎?不過……你要記得我和你說的那個傳聞……”

他暧昧的提示,唐雲曦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聶春巧在旁邊聽到,不解地問:“什麽傳聞?”

“只是一則流言蜚語,不值一提。”唐雲曦只雲淡風輕地擋了過去,她縱然心中諸多不解,也問不出個究竟來。


将近子夜,三人玄衣攜劍,離開了常青樓,輕輕巧巧的來到了皇宮外。

面對高高的宮牆,唐雲曦回頭問聶春巧,“你跳得過去嗎?”

她仰起下巴,“十二歲的時候我就爬過這牆了。”

厲天宏不屑地說:“爬牆和跳過去根本不一樣好不好?”現在上哪兒去給她找梯子?

唐雲曦卻伸出一手,平舉在空中,對聶春巧說了句,“要我幫你嗎?”

她看着他的掌心——白皙,卻不乏長時間握劍的細繭。平日裏握住他的手時,也能感覺到他指腹上有一層因為彈琴而磨出的薄薄硬繭。

他本來是含着金湯匙出生,這一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總替自己選了一條又一條比普通人更難走的路,如今,還要以性命來賭……忽然心裏一酸,她猛地提氣躍起,腳尖落在他的掌心上,他的手掌向上一送,她便落到牆檐的瓦片上,看了一下牆內的動靜,又縱身跳了下去。

這下子連厲天宏都被吓住了。他第一次看聶春巧施展武功,這輕功還真的是超出他預料的精妙,他臉色一沉,“這丫頭來歷古怪,一直說瞎話騙人,雲曦,怎麽能相信她帶的路?”

唐雲曦一笑,“我只信她沒有害過我。”他拍着厲天宏的肩膀,“你去吧,我們分頭行事。只要你那邊先鬧起來了,我便想辦法潛入天牢。”然後,他擡頭看向牆檐兒,不必借力,便越過将近三人高的高牆。

皇宮,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無論哪個國家,都是一國的心髒所在,重兵把守。诏河的皇宮據說是一位懂得奇門遁甲之術的人親自設計,就是為了防止有人行刺,普通人入宮的第一年,先要熟悉各宮之間的環境布置,否則很容易迷路。

聶春巧在唐雲曦入宮之前,先替他畫了一張地圖,讓他牢牢記住宮裏的地形,和每一條路徑的行走方向和方法。

這裏,有點像個小八卦陣,從東邊走進,繞了一圈,到最後又從東邊出去了。

唐雲曦的記憶力驚人,看了兩遍之後就将那地圖熟背于心,還默畫了一遍。聶春巧不得不真心佩服,但她也提醒道:“看到的,和親身經歷的畢竟有所不同,何況白天找路都容易迷路,更別說晚上宮裏那麽黑,挂着燈火的地方我們不敢去,沒有燈光的地方又很容易看錯路。所以,你必須跟緊我。”

唐雲曦很順從地應着。

兩個人從腳踏皇宮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全身高度戒備,提防時刻可能會發生的狀況。按照約定,厲天宏沒一會兒功夫就在太子寝宮那邊鬧出了動靜,連這邊的侍衛都被驚動,紛紛說着,“太子宮殿那好像出事了,趕快過去!”

聶春巧和唐雲曦暗自高興,等人群散亂地跑向那邊之後,兩個人才悄悄從暗影中走出,沿着事先計劃好的路線向天牢移動。

那天牢位處于皇宮最黑暗的角落,雖然靠近北宮門,但是北宮門周圍駐紮的都是皇宮禁衛軍的人馬。

這些人,即使聽說太子寝宮出事也沒輕舉妄動。宮內宮外,有諸多人馬守衛,每一組人馬各司其職,厲天宏能夠吸引的其實只是第一波人。

天牢的入口,在一個月亮門之後的小院深處。乍看與普通的妃子宮殿後花園很像,這正是它的隐蔽之法。

當聶春巧和唐雲曦來到這裏時,月亮門外站着兩名士兵,縱然已是子夜之後,那兩名士兵依然精神奕奕地站在原地,并沒有困倦之意,只是偶爾悄悄地和同伴說上幾句話。

聶春巧和唐雲曦對視一眼後,忽然将自己所穿的黑色外衣扯落,丢在旁邊的草叢裏。藏在裏面的那一身,是墨綠色繡花的連身長裙,一看她,就是個俏麗可人的小宮女。

她走到那兩名士兵近前時,那兩人喝道:“站住!什麽人?”

聶春巧故作受到驚吓,“這、這裏難道不是長泰宮嗎?奴婢是永安宮的宮女,我們崔娘娘說頭疼,想來找李貴妃要一瓶清露省心……”

她話未說完,一名士兵就揮手說道:“長泰宮還在南面,這裏不是。”

“對不住!對不住!”聶春巧連忙往旁邊走,但走了一會兒又繞回到這裏,嘴裏說着,“咦?

怎麽又走回來了?真是見鬼。”

另一名士兵大概對這種迷路的宮女已經見怪不怪了,閑聊似地問:“半夜三更給你們娘娘找藥,怎麽連個燈籠都不帶?”

聶春巧眼圈一紅,抹着眼淚說道:“娘娘說頭疼得厲害,我出來得着急,忘了燈籠的事情。兩個哥哥能不能行行好?帶我走出這裏?我入宮好幾年,可是一直都不住在這邊,不認得這邊的路,都繞了兩圈了,再找不到長泰宮,娘娘一定會重罰我的。”

一個士兵好心,說道:“好吧,我領你過去。”

另一名士兵拉住他,“那行啊,你要走了,被上面的頭兒看見了,也要重罰你了。”

“只是給人家小姑娘領個路,去去就回。”

“呸,我看你是看人家小姑娘長得不錯,所以故意英雄救美。”

“那怎麽辦?要不然你去給她指路?”

兩個人在這裏說笑着,唐雲曦已經趁他們不備,如鬼魅一般閃身來到天牢的門前。

大門緊鎖,門上有一個巨大的銅鎖,又擋住了他的去路。

但好在他亦有準備,拔下頭上的一根發簪,在鎖孔上試着來回撥動了幾次,哢噠一聲,就把銅鎖打開了。

這一招,也是聶春巧教他的。當聶春巧教他這撬鎖本事時,他驚訝地問:“這種功夫你也會?

從哪裏學來的?”

聶春巧聳肩道:“你知道什麽叫藝多不壓身嗎?小時候我養父母要養七八個孩子,他們心眼兒多,總怕有孩子偷他們的東西,就把家裏的一點金銀首飾,甚至是頭一天多做的饅頭都藏在櫃子裏。我好奇,就時常拿簪子去撥弄那個鎖,為此沒少挨打,不過倒是練出這一門手藝來。”

說到這裏,她模樣還真有幾分得意。

當銅鎖摘下,唐雲曦小心翼翼地推開那兩扇緊閉的大門。皇宮的天牢并沒有多大,因為在這裏囚禁的都是皇親貴胄,人數不多。

陰冷的臺階,很長,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了四十多級才走到最下面。

漆黑一片中他搖亮了一個火折子,立刻便聽到父親唐川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怎麽?太子殿下終于要提審微臣了嗎?”

“父親,是我。”他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動,循着聲音奔到鐵欄杆旁邊。

那一簇幽幽的火光下,唐川的臉在欄杆後面出現。

唐雲曦記憶中的父親永遠是神情冷峻,威嚴如神,可是如今的他卻好像憔悴蒼老了許多,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只是當他們藉着火光看清彼此的剎那,唐川赫然震怒地罵道:“混帳!不是讓左風左劍他們保護你,讓你走得越遠越好?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麽?誰放你進來的?太子放你進來的嗎?”

“不是,我是想辦法溜進來的。”他的手在粗粗的鐵欄杆上拽了幾下,這鐵欄每一根都至少有三根手指頭粗,一般的刀劍不可能将它砍斷。而鐵門上的那把鎖,看上去着實古怪,和外面那道門的鎖完全不同。

唐川看出他的意圖,阻攔道:“不要試圖從這裏救我出去。第一,這道門得用三把鑰匙一起打開,你一個人沒有這個能力。第二……我也不想出去。”

“父親……”唐雲曦輕聲叫道,“為何……為何父親一定要把自己和家人逼入絕境?”

“這是……贖罪。”唐川苦笑着,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雲曦,你已經十八歲了,你……要記得爹一直對你說的話……”

“做人要光明磊落。”他低低念道,“難道父親對太子……有什麽歉疚嗎?”

唐川卻收回手,眉頭一皺,“走吧,你快走!你這麽容易就進來,只怕是有詐!別再讓我見到你,否則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父親可知您已被判了死刑?”唐雲曦按捺不住胸口激蕩的沖動,“這世上無論任何人,縱然是做錯了事,都不該如此漠視自己的生命!難道您認為您的罪,算得上罪孽深重還是罪大惡極?”

唐川似是被兒子的話震動得渾身輕顫了一下,但他背過身去,走回到黑暗中,沉聲道:“為父就是罪孽深重,罪大惡極,叛國謀逆,這樣的罪名還不夠深重?還不夠惡極?為父想通了,願意以命承罪,誰要你這黃口小兒來啰唆?快走!”

“母親……”

“她沒有關在這裏,太子不會把我們關在一起。也許刑場之上,我們夫妻可以見最後一面。”

唐川的肩膀似是在顫抖,“這一輩子,我欠她良多。但她從未怪過我,只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

唐雲曦默默望着父親的背影。他知道父親已經不可能再和他說更多的話了,父子十八年,他們相處的時間卻很少,但在他心中父親一直就像一座山,永遠高高的矗立在那裏,堅實地矗立在那裏。怎麽也想不到,這座山會轟然倒下。

靜靜地熄滅了火折子,沿着原路一步步走回,他的步履比來時沉重而遲緩,心中的憂傷與無奈更不知該如何化解。

固執,這個壞脾氣是他和父親共有的缺點,只是他固執地尋找生活中快樂的意義,而父親卻固執地為自己鋪下走向死亡的路。

真的……就是絕境了嗎?

走出天牢大門的一剎那,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

擡起頭,只見幾步之外赫然站着一個人,銀灰色衣服,灰褐色的眼睛,如一個幽靈般靜靜地伫立在那裏,也不知道是幾時來的,站了多久,那張年輕的面龐上沒有年輕人該有的生氣和活力,反而陰冷得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人。

在這樣的夜色中、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勢下,驟然見到這樣一個人站在這兒,若是換作別人,大概就要被吓破膽了。但是唐雲曦只是輕輕一震,繼而便認出了此人是誰。他微微一笑,“沒想到太子殿下特意在這裏等我。”

太子緩緩開口,“你見到本宮似是并不吃驚。”

“太子散布消息,讓我知道父母即将被處斬,而我千裏迢迢趕到京城,為了就是見他們最後一面,這最後一面,豈能在刑場上?”他自然是會來天牢。

太子幽幽說道:“這麽說來,我們兩個人倒是心意相通。那你想得這麽明白,卻還要冒死前來,是為了見你父親,還是為了見我?”

“都有。我心中有個疑惑,想請太子解答。”

“什麽?”

“太子若想要我的命,輕而易舉,為何遲遲沒有動手?”

太子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過了好一陣,才冷哼輕蔑地笑道:“你問了,可我未必要答。”他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霎時,從四面八方突然出現很多手持弓箭的士兵,箭尖齊齊的指向唐雲曦。

“如今,你是籠中鳥,唐雲曦,你是選擇束手就擒,還是拚死一搏?”太子悠悠哉哉地問他。

顯然只要他一聲令下,唐雲曦就會被射成刺猬。

唐雲曦在他出現的那一刻起,便已經知道自己被包圍了,所以看到這數十名弓箭手時并不吃驚,反而笑了,“若我不肯束手就擒,太子便要殺我?”

“不殺你,難道還要把你供養起來嗎?”太子打了個哈欠,“陪你玩了這麽久,都有些玩累了。”

他問道:“聶春巧、蕭沖、賽妲己,這三個人都有殺我的機會,為何都錯失了良機?”

太子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百無聊賴的摩挲着,懶懶地說:“本宮要親自看你死,他們沒有本宮的命令,自然是不能殺你的。”

“原來殿下這麽盼着我死……”他挑着眉梢,雲淡風輕地一笑,星輝之下,這笑容似是讓萬千嬌花都羞得失了顏色。

太子登時變了臉色,問道:“你笑什麽?你以為本宮在和你開玩笑?”

“不……我是覺得,何其榮幸。”唐雲曦凝視着太子的眼,平靜地說:“我的命在這裏,殿下可拿去。”

“不行——”

夜幕之下,一聲凄厲的高喊從遠處疾風閃電般刺來,緊接着一道纖細的人影躍過衆人頭頂,不顧一切地擋在唐雲曦身前,那正是聶春巧。

她高舉雙手,像一只不自量力的小雲雀,拚盡全力去保護自己身後的那個人。

唐雲曦将她一把扯進懷裏,“傻丫頭,怎麽能這個時候跳出來!”

剛剛所有的冷靜自持,都因為她的出現而消失。其實看到太子的那一剎那,真正讓他心涼的原因不是自己會被困在這裏,而是怕春巧已經落于敵手。如今她雖平安出現,卻将她自己置于更危險的境地。要知道,他縱然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起碼也有一半的把握可以保命。但如今有了她……唉,明明該罵她怪她,可是說了一句之後又把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

世上除了她,不知道還有誰能這樣為了他,在危難關頭中挺身而出,以命相護……

他悄悄留意着周圍士兵的布陣和反應,小聲說道:“一會兒我出劍,你要抱住我的腰。”

但聶春巧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從他的懷裏掙開,直勾勾地看着太子,“請太子放人!”

太子陰冷地看着她,“靈兒,你真是不知好歹,剛才我沒讓人立刻把你拿下,是看在你跟着我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兒上。你還敢命令我?”

“若太子不放人……”聶春巧咬着唇,幾乎要咬破,“我就把太子的秘密當衆說出來!”

他怔忡了一下,“本宮的秘密?我哪裏有什麽秘密?別想着為了救情郎就在這裏信口胡說!”

但聶春巧的表情很嚴肅,嚴肅到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沒有一絲一毫戲谑的味道、沒有一絲一毫慌張膽怯的神情,她只是一字一頓的念出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太子霎時臉色慘變,竟倒退一步,不可思議地盯着她,像是想不通她怎麽會知道這句詩背後所隐藏的深意,然後猛地大喊,“千顏!”

一抹幽藍色分衆而出,那正是賽妲己。她今日收起了萬千袅娜、百般妖媚,只有那幽藍色的衣裙在暗夜中散發着熒螢光彩。

“殿下……”賽妲己微微蹙眉,“要我殺了她嗎?”

“殺!”一字噴出口,太子向後退了一步。

賽妲己纖纖十指如十把鋒利的短劍向着聶春巧的脖子橫抹過來,唐雲曦早已做好準備,長劍亦在此時脫鞘而出,似銀虹一般斬向她的十指指尖。

聶春巧不退反進,抖落袖中一把匕首,紮向賽妲己的胸口。賽妲己以一敵二,自然困難,但她身法輕靈,變招很快,竟從唐雲曦的劍光之下順利逃脫,同時一手抓住聶春巧的手腕,将她幾乎拉了個趔趄。

唐雲曦第一次見賽妲己動武,也沒想到她竟有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不由得收起了輕慢之心,長劍在空中抖動出點點劍花,每一朵都像是暗夜開放的幽昙。劍身顫動時發出的嗡嗡龍吟,夾雜着幾乎将人逼得窒息的劍氣,使得賽妲己不得不将聶春巧的手放開。

聶春巧在倒退幾步倒向唐雲曦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她是太子的相好,抓住她就能要挾太子!”

唐雲曦愣了一下,怎麽也沒辦法把那個在青樓中意圖“輕薄”自己的妖女和太子寵愛的女人連在一起。

但也就在他分神的一剎那,太子忽然喊道:“千顏退回來!”

賽妲己振袖飛起,聶春巧驚叫道:“不好!他們要放箭!”她撲身上去,想攔住賽妲己,但是賽妲己哼了一聲,袖子在半空飛舞,将她的身子重重彈開。

此時太子的命令已下,“放箭!”

唐雲曦長劍舞動,如密不透風的屏障,劍氣所到之處,所有的羽箭都似是在空中撞到了一堵牆,從半空跌落。

聶春巧在被賽妲己彈開之後,也暫時脫離了核心戰場,但她情急之下,沖向最靠近唐雲曦的那幾名弓箭手,短劍揮舞,一連削斷了四五張弓。

太子怒道:“靈兒,你這個小賤人!”

賽妲己已經擰身扭腰再度掠到聶春巧的身邊,一手伸出,制住她的後背要穴,對唐雲曦大聲喊道:“小王爺,你的小情人在我手裏,你還不束手就擒?”

聶春巧被她拿住了大穴,渾身根本使不出力氣。而賽妲己的這一聲喊,讓周圍射箭的兵卒們也暫時遲緩了一下箭勢,遲疑着是不是要等唐雲曦自行投降。

唐雲曦在亂軍之中看了眼聶春巧,只見她拚命在給自己使眼色,心裏明白她是要自己盡快脫困,但是他怎麽能将她丢下不管?

聶春巧咬着牙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眉頭一凝,終于下定決心,一聲清嘯,身若騰雲,自百張強弓及箭雨之中飛身而起,隐沒在夜色深處。

太子忍不住譏諷,“呸!原來是個膽小鬼!就這樣把人丢下,自己跑了!”

賽妲己慢悠悠地說:“殿下不要着急,他不過是一時沒有勝算,暫時退了,但必然還會回來救這個丫頭的。有她和攝政王夫妻在,不愁他不回來。”

太子走到聶春巧身前,冷冷的眸子帶着殺人的寒意,“我讓你去勾引他到京城來,不是讓你為了他而背叛本宮。這麽多年來,本宮可待你不薄,你這丫頭真是沒有良心。”說到一半,他忽然重重地甩了她一記耳光。

聶春巧的臉頰立刻紅腫起來,嘴角滲出一絲血卻笑道:“殿下打我是應該的,殿下想殺了我,我也沒什麽怨言。當年我不過是個被人賣到皇宮裏的小宮女,但是承蒙殿下看得起,在殿下身邊當了幾年差。雖然是奴才,卻也過了幾年錦衣玉食的日子,我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

太子從旁邊人手中抽出一把劍,正要刺,賽妲己忽然幽幽開口,“殿下,先留着她這條小命,還有大用的。”

太子看她一眼,雖然氣得眉毛眼睛都要擠到一起去,但還是把劍往地上一丢,喝道:“派重兵把這丫頭看好了!千顏,你跟我回東宮!”

太子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衆多弓箭手也撤去了。賽妲己的手指在聶春巧的背上點了幾處穴道,她跌倒在地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謝謝。”

賽妲己一怔,“什麽?你是在和我說謝謝?我沒聽錯吧?”

聶春巧擡起頭,朝她微笑,“多謝你幫我,還放了小王爺。”

她怔在那兒,好一會兒才蹙眉道:“胡說八道什麽?誰幫你放了他?”

“我心裏明白……你若想遂了太子的心願,只要看着亂箭把他射死就好。你喊那麽一聲,其實給了他逃脫的機會……方姊姊,謝謝了。”

許多年不曾被人叫一聲“方姊姊”,這一聲呼喚,幾乎觸到了賽妲己遺忘了很多年的那一份柔軟和溫暖。

猶記得許多年前,聶春巧站在她面前時,還是一個稚齡的女童,她張口叫她“笨丫頭”,聶春巧叫她“方姊姊”。

她們也曾一起在禦花園裏捉過蝴蝶,也曾在太子寝宮的正殿裏挑燈陪讀,也曾嘲笑過對方的花衣裳,也曾調教過她習字練劍。曾經……也是姊妹一般的親近,而今,卻落得這般田地,為的是什麽?

她垂下眼睑,長長睫毛覆下,聶春巧再也看不到她眼中的遺憾之色,只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說:“随你怎麽胡思亂想,你的死罪是已注定了,你現在要不就盼着你的情郎絕情一些,丢下你跑掉別再回來,但那樣他就不值得你愛;要不就盼着他回來救你。但如果他選擇了後者……

你們就只能共死,而不能同生!”

聶春巧卻笑開了,“無論是哪個,我覺得都挺好。反正人這一輩子不就是求兩件事,一是自己喜歡的人過得好,二是能陪着心愛的人白頭到老。他要是繼續好好活着,我很開心,若是我們倆能死在一起,也是上輩子的緣分,我還是很開心。”

賽妲己哼道:“自說自話,死到臨頭你還能這麽想嗎?”

“起碼我能有這個福氣,方姊姊,你有沒有這個福氣就不好說了。”聶春巧故意氣她,“你就是太子手裏的一枚棋子,若是你真出了事,太子才不會不顧一切去救你呢。”

賽妲己猛然擡起眼,冷冷地盯着她,“那我們就先走着瞧,看你的這位小王爺會不會不顧一切來救你!”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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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4 00:09: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常青樓的門前,厲天宏正焦急地等着唐雲曦。當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遠遠地走來時,他歡喜得撲過去抱住來人。

“還好,你總算是回來了,我還以為……”

他話說到一半就停住,因為他手碰到的是一片古怪的潮濕,攤開手掌一看——竟是猩紅色。

“雲曦,你受傷了!”厲天宏急得将他扶住,這才發現他臉色蒼白,并非是月光所映。

但唐雲曦的神色卻比他冷靜沉穩,“先進樓再說話。”

因為已經讓歐陽琴師離開,這常青樓中空無一人,厲天宏點燃了一盞燈,之後才看清唐雲曦的傷勢——他是背部中箭,但是箭已經被他拔掉,所幸那箭上沒有塗毒,流出的血色都是鮮紅的。

厲天宏這樣的習武之人身上都是自備金瘡藥的,他一邊幫唐雲曦止血,一邊說道:“真是何苦!

讓你不要入宮,你偏要去!還好這一箭不深。沒見到王爺也不用氣餒,太子詭計多端,一計不成必生二計。咦?那丫頭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唐雲曦默默無語,也不說話,低頭看着地面似是獨自出神。忽然,他起身從牆上摘下一張琴。

厲天宏問:“你要彈琴?這麽晚了,彈琴會引得左鄰右舍聽見,不好吧……”

但他的手指只是在琴弦上輕輕撥了兩下,忽然慘笑一聲,将琴弦一勾一拽,那琴弦崩的一聲,應聲而斷。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唐雲曦喃喃念着,又把琴丢下。

今晚之事,錯在他的大意輕敵,過度自信。他以為他可以憑自己一人之力見到父母,救出父母,然後和所有人一起全身而退。但是太子比他想像的更加狡猾、更加難纏。他還是太天真了,沒有布置周詳就貿然潛入皇宮,以致演變成現在這樣,母親尚不知身在何處,父親未能救出,連春巧……都身陷皇宮之中。

他現在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他見到的就是春巧落入賽妲己手中時的表情——她是那麽焦慮,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怕他落得和她一樣的命運。

她眼中只有他,生或死,全是為了他。為了他,她做了太子眼中的叛徒,将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春巧這樣全身心的付出,卻連她的安危都護不周全。

身為人子,不能救雙親行孝道;身為男子不能救愛人護真情,真是有何面目,再活在人世……

背上那一箭本刺不中他,箭飛得再快,也快不過他的輕功身法。但是當他從她面前轉身離去時,那一剎那心神有些亂了,步伐也亂了,後背一剎那的劇痛讓他以為是自己的心裂開的聲音。

似是一敗塗地,輸了。但,還有不甘,是的,這場戰局,并未到鳴金收兵,收拾戰場的最後一步,他依然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他驀然轉身盯着厲天宏,這突然的轉變吓了厲天宏一跳,“怎麽……”

“想辦法去把左風左劍叫到這裏來。”

厲天宏不解地問:“不是說他們已經被人盯梢了?”

“嗯,所以你要費些心思了。”唐雲曦斬釘截鐵地說。

見他這樣堅決,厲天宏也只得答應後離開。

他前腳離開,常青樓的門前忽然出現了一道颀長的人影,人影延伸進門內,唐雲曦戒備地抓住劍柄,但劍還未出鞘,他已經認出那個人是誰,霎時怔住——

“東方莊主……”

東方灏一進來就察覺他的樣子有些不對,兩步來到他面前,看到他身上的血便沉聲問道:“誰傷了你?”

唐雲曦一把握住他的手,胸內情緒激蕩得似是有千層波濤撞擊,在此危難時刻,東方灏這樣的大人物竟屢次為了他們家挺身而出,置自己生死榮辱于不顧。不要說尋常人做不到,就算是手足兄弟,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我剛趕來,聽說王爺要被問斬,因為京城查禁太嚴,所以門下弟子必須分散入城,不能動靜太大。有人說看到天宏從皇宮的北宮門那邊出來,一路跟到這裏。我不知道你們的情形如何,也只能在附近等候,還好看到你回來……”

“北宮門?”唐雲曦的俊眉之間皺出一道折痕,他低頭思忖,沒有說話。

忽然,他站起身說:“莊主,請跟我立刻離開這裏!”

東方灏不解地随他起身,“不等天宏回來?”

“嗯,有些事情……要與莊主單獨商議,天宏去找左風、左劍了,他們兩個人可能已經被太子的人盯上,能否安全回來尚不可知。”

東方灏的神情也更加嚴肅鄭重,“好,你說去哪裏?”

眼下京城之中到處布滿了太子的眼線,哪裏才是最安全的?

唐雲曦輕輕吐出一個地方,“攝政王府。”

清晨時分,厲天宏才成功帶着左風、左劍趕回到常青樓,卻沒有見到唐雲曦,三個人正納悶且焦慮着,就聽到剛剛出門的左鄰右舍們議論紛紛。

“有告示貼出來了!攝政王今天就要被斬!”

“咦?上次不是說三日後,那不該是今天啊。”

“不知道,而且還說有個宮女也要被斬頭呢。”

“太子要親政了,卻先有這麽多血光戾氣,是不是不吉祥啊?”

“噓——小聲點兒,別胡說!小心讓太子的密探聽了去。”

“啊?密探?”

“聽說滿城都有太子的密探呢,否則攝政王要謀反的消息,怎麽會被太子知道的?”

“可攝政王輔政這麽多年了,他真的要謀反嗎……”

左風聽到這些話,更是着急,“小王爺到底去哪兒了?怎麽不在這裏?王爺要是今日被問斬,我們寧可拚掉性命也要去劫法場!”

此時有一個紅衣少女從他們身後走過,輕輕叫了一聲,“天宏哥!”

厲天宏驚得轉身,赫然看到那少女正回頭沖着他使眼色,原來是東方婉蓉。

跟我來——她用口型說出這三個字,便在前面款步前行。

他忙拉了一把左氏兄弟,跟上她的腳步,幾個人相繼來到一條街道旁邊時,左風愣住——這不是王府嗎?

就在他怔忡的時候,只見東方婉蓉已經先從牆角翻身跳入王府內,厲天宏也随即跟着跳了進去。

左風、左劍互視一眼,彼此點了個頭,從兩處分別躍入府內。

厲天宏沒想到東方灏竟然會冒險來到京城,在看到東方灏和唐雲曦的剎那,他驚喜叫道:“莊主,您怎麽會……”

“在莊中等得太不耐煩,到底還是要出來看看,一路尋找卻發現你們竟然到了京城……天宏,我當初怎麽囑咐你們的?”

他神情尴尬,唐雲曦在旁邊解釋,“請莊主不要責怪天宏了,是雲曦一意孤行造成今日之局面。好在父母就在眼前,我想我們定然能救出他們。”

左風急急地說道:“剛才聽路人說,王爺今日就要被問斬了!”

“今日?!”東方灏和唐雲曦都是一愣,“不是還有兩日……”

東方婉蓉接話道:“我剛才在去找他們的路上,看過那張告示了,說是午時除了在西郊校場要處決王爺之外,還要在東郊的圍獵場處決一個宮女。真是奇怪,什麽宮女犯了罪要這樣被大張旗鼓地處決,還要帶到那麽遠的地方?”

東方灏看向唐雲曦,沉聲問:“是那個丫頭?”

他的面色依舊有些蒼白,輕輕點頭,“是。”

昨夜,唐雲曦已将自己和聶春巧的事情告知了東方灏,東方灏一開始責怪他過于自負天真,怎能明知道對方是從宮裏出來的,還這樣大膽放在身邊?聽到後來,又覺得聶春巧也并非全無可取之處,只得嘆一聲,“你們小兒女的心思,我們老人家真是不懂了。”

如今聽東方灏問了唐雲曦這一句話之後,厲天宏才赫然明白過來,“是那個聶春巧?”

左風、左劍聽到這名字都是神情古怪,左風哼道:“怎麽?那丫頭原來真是宮女?真不知道又是什麽詭計?小王爺不要去理睬就好了。”

東方婉蓉昨夜到得晚,但也有聽到幾句聶春巧的事情,雖然大小姐很不喜歡聶春巧,更沒想到唐雲曦的身邊竟藏着那個和自己起過沖突的丫頭,心中很是別扭,可是聽到唐雲曦說關鍵時刻聶春巧舍身救他,又不禁生出幾分佩服之意。

她嘀咕一句,“若就讓她這麽死了,還真是有點……可惜。”

東方灏再問唐雲曦,“你想怎麽辦?”

他低聲說:“那丫頭對我有恩,我不能置她于不顧。”

左劍搶話道:“但太子這樣宣告要在東郊殺她,可見是為了讓你為難,疲于救人。”

“你若拿定主意要救她,我就替你去跑一趟。”東方灏果斷說道,“只是太子肯定在兩邊都埋有重兵,不知道你有沒有把握救下王爺?”

“沒有十足的把握。”唐雲曦一字一字說得篤定,“但人活在世,總要拚一拚!”

“說得對!”東方灏朗聲笑道,“既然你都決定了,那我就陪你搏命一回!午時開刀,我們就午時之前去搶人!天宏,你和婉蓉跟着我一路。我帶來的門下弟子有二十多個,應該夠和圍獵場的那些兵卒周旋一番了。”

左風、左劍說道:“我們追随保護小王爺,去救攝政王!”

幾個人的聲音不大,但都果斷有力。在這小小的堂室之內,他們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生死去留,人人都大義凜然,面無懼色。

厲天宏提醒,“我們這樣去校場、圍獵場,肯定引人注意,總要僞裝一下。”

唐雲曦颔首,“我想過了,在外面負責看守王府的那些士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對,現在太子他們所有注意力都是校場和圍獵場,肯定不會想到咱們就躲在這院子裏。”

東方婉蓉笑道,“我去抓幾個人進來,脫了他們的官衣給你們穿。”

厲天宏斥責道:“姑娘家的,這種事兒豈是你能幹的?我去辦!”說罷,就箭一般沖了出去。

這時候,王府內唯一遺留的老奴福伯顫巍巍地捧着一個茶盤走進來。

“小王爺、莊主,這是王爺以前最愛喝的茶,老奴在王爺的卧室中好不容易找到這麽一點……”

唐雲曦接過茶盤,問道:“福伯,府中還有琴嗎?”

“琴?”福伯努力想着,“小王爺您原來彈的琴後來好像挂在王妃的卧室裏了。”

東方灏眼睛一亮,“雲曦,莫非你要以琴退敵?”

他輕嘆道:“我學琴是因為愛琴,從不想以琴音作為殺人的利器。但……形勢逼人,也只得辜負我當年學琴的一片至誠至純之心了。”

東方灏說道:“瑤琴是古雅之物,撫琴是雅趣。但若将琴化作三尺青鋒,琴音便能斬殺那些魍魉之輩,他們聆樂音而死,縱然死,也算死得雅了。”

唐雲曦淡淡露出一抹苦笑,指尖輕輕捏緊,似是在勾抹着他此生最難彈奏的第一個樂音。

東郊的圍獵場。這裏是皇家的禁地,視野開闊,一片平坦。

在這裏等待被宰殺的向來只有動物,而今,卻變成了一個人。

聶春巧的手腳都被捆縛住,像只待宰的羔羊,被綁在圍獵場中央一根粗壯的木樁上。

仰起頭,看着天上刺目的太陽,她喃喃念着,“時候快到了吧?”

一個人從旁邊搖曳走來,手裏端着一杯水,問她,“要不要喝一杯?”

聶春巧看着那人一笑,“不是臨行前都要吃一碗斷頭飯嗎?”

站在她身邊的人是賽妲己,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頂。

“丫頭,這最後一杯水我親自喂你喝,你還這麽多廢話。我記得你是下個月過十八歲的生日……就當姊姊提前為你祝壽了。”

“一杯清水就算祝壽?好沒誠意!”聶春巧小嘴一嘟,埋怨着,“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幾個姊妹湊一個月的錢,給你買了一串紅珊瑚的手鏈,那值好多銀子呢。”

賽妲己收回手,“唉,你要是想趁着現在說幾句好聽的讓我心軟也沒用,你的死罪是殿下判定的,我改不了。”

“姊姊不是改不了我的判決,而是為了拿我引小王爺上鈎。”聶春巧始終笑盈盈的,“我記得太子十五歲的時候,曾經非要殺一名侍衛,還不是姊姊一句話就讓那個侍衛免了死?”

“如今不比當年了,你以為太子還是當年的太子嗎?”賽妲己自行将那杯水喝掉,“他快要做皇帝了,皇帝的心自然就要比太子硬一些。”

“太子看上去真是沒什麽優點,姊姊為什麽對他這樣死心塌地的好?不怕太子對你就像對我一樣,把你利用完了就扔掉?”

賽妲己啞然失笑,“壞丫頭,還想挑撥我和太子的關系?我跟着太子多少年了?縱然他把我扔掉,對我……也不算什麽壞事。”

“這麽說來,姊姊是想離開他的,只是時機不到?”

聶春巧玩笑一般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讓賽妲己漸漸蹙起眉,“死到臨頭的人像你這麽話多的還真是少見。你別只問我,我也有問題問你,那天你在太子面前說的那句詩……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句詩,那天春巧當着太子的面念出時,太子立刻就翻臉了。

她詭異地笑,“我才不告訴你!”

賽妲己柳眉倒豎,“你若不說,待會兒我讓你死得再痛苦些!你也知道太子判你死是要引那個唐雲曦上鈎,可你的死法卻是由我定。人的死法有千百種,姊姊若是對你好些,就讓你喝杯毒藥,無痛無知的你就像睡過去了,再也醒不過來。若是對你狠一些的……你聽說過淩遲嗎?一刀一刀剮你的皮肉,讓你疼得死去活來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話音略顯陰森狠毒,那種描述讓聶春巧的五官也皺到一起了。

“姊妹一場,何至于說這麽可怕的話吓唬我?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聶春巧哼了聲,“好,說就說,很簡單,我出宮之前聽到太子和你說的。”

“什麽?”賽妲己一時沒反應過來。

聶春巧朝她擠眼,“就是那晚你去找太子啊,在長春宮,太子不是抱着你哭,念了這兩句詩,還說什麽絕不能讓你變成他母後,說他寧可皇位都不要了,也不能沒有你,說等攝政王死了,唐雲曦死了,就娶你做皇後……”

“夠了!”賽妲己的臉色很是難看,“死丫頭,竟然聽壁腳!”

她一臉無辜,“我也不是故意要去聽的,本想和太子辭行,卻不小心撞破了你們的好事,就好奇多聽了兩句……”說着,她很認真地問:“你真的覺得太子會娶你做皇後嗎?”

賽妲己利口反問:“你真的覺得小王爺會娶你做王妃嗎?”

“可你和太子……”

“行了!”賽妲己擡手止住她後面的話,“丫頭,我待你也不錯了,那天要不是我幫你,像唐雲曦那麽尊貴的人,你要幾時才能爬上他的床?”

聶春巧反被她說得臉色羞紅,“還不是因為你先下藥……”

“你以為我下藥是為了便宜自己嗎?”賽妲己哼道:“那天太子就在隔壁。”

她呆住,“那……那……難道是太子授意……”

“他若不來找你,我也沒有機會對他下藥。你若不救他,他那天就不知道是怎麽死的了。”

聶春巧緊咬着唇瓣,默然好一陣,忽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太子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折磨他!”

賽妲己一震,沉默不語了。

聶春巧盯着她的眼,覺得自己已經猜中了,便繼續說道:“太子心裏恨他,卻不想他那麽容易就死掉,所以想盡辦法要折磨他。抓他的爹娘,又讓我去勾引他,等他對我動了心,再在他面前殺了我和他的爹娘,讓他心碎腸斷。太子不是要他死,而是讓他瘋!”

賽妲己淡淡開口,“太子只是想讓他知道一種滋味。”

“什麽滋味?”

“從繁華之處跌落,擁有一切卻轉瞬失去一切的痛苦。你說得對,太子不是要他死,是要他瘋。”

“為什麽?”

“為什麽?”賽妲己怔怔地重複了一遍,“你不是知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句詩……原來不僅僅是說你們兩人的?”聶春巧昨天在太子面前喊出這句詩時,其實自己心中也不能十分肯定有用,只是太子當初在宮中念出這句詩時,抱着賽妲己哭得那麽傷心,她本能覺得這件事一定關系重大,才冒險在太子面前喊出,以達到威脅震懾的效果。

雖然最終如願以償,但這句詩真正的含意她卻不知道。

而聽她這樣一問,賽妲己也赫然明白過來,自己和太子都是被這丫頭糊弄了。她頓足道:“你這張嘴真是給自己招災惹禍!若不是你昨晚喳喳呼呼的喊了那麽一句,太子會鐵了心的要殺你嗎?”

“無妨,反正我都是一個死。”聶春巧擡頭又看了看天色,“時辰快到了吧?姊姊想好怎麽殺我了嗎?”

這時候有人走上前,對賽妲己悄悄說了幾句話,她聽了點點頭,嘆了口氣。

“唉,真是辜負了你這份癡情!你那個情郎還是決定去救他父母了。”

“是嗎?”聶春巧挑着眉,“那真好!”

“好?”

“是啊,我就喜歡他這份孝順。殿下要不是利用他的孝順之心,抓起了攝政王夫妻,他怎麽可能跑到京城來自投羅網?”

賽妲己冷哼,“随你怎麽誇獎他,反正他是不會來了。”

聶春巧看了地上自己的影子,說:“時辰真的到了。”

賽妲己的臉色微微發白,“你就這麽盼着自己快點死?”

她呼出口氣,“還望姊姊看在我們以前的情分上,給我一個痛快!”

這時候有人從旁邊走來,說道:“方姑娘,既然時辰到了,就動手吧。”

聞言,賽妲己瞥了那人一眼,“譚副統領,急什麽?來救這丫頭的人還沒有現身呢。”

“不會來了,剛才不是已經有消息說唐雲曦去校場了嗎?其他人自然不會到這裏來送死。如今唐家已然衰敗,還能有幾個喽啰可用?”譚謙碩對那日敗于唐雲曦之手,一直耿耿于懷,覺得大為折損面子,在手下面前也無光了。一路追捕唐雲曦進京,又想盡快抓住他報那折辱之恨,又怕見到他之後自己若再敗了,這一世的英名就要沒了。

所以今天聽說唐雲曦不到這東郊來,也算是松了口氣。

但是賽妲己對他的這番催促很是反感,“她為魚肉,你為刀俎,你怕她會跑了嗎?”

譚謙碩反問道:“你這麽拖拖拉拉不動手,是顧及你們當年同室為婢還有點情意?那麽,就讓我替你成全了這份情吧!”他抽出劍搭在聶春巧的脖子上,問道:“你是想一劍就死?還是想等着熬到你的小王爺趕來救你?”

賽妲己惱怒地一掌打開他,“譚副統領別忘了,今日刑場之事,殿下說了,由我全權掌控。”

“那姑娘也別忘了,太子還說過,小王爺和這丫頭的屍體他都要!”譚謙碩獰笑一聲,劍鋒雪亮地砍向聶春巧的脖子。

纖纖素手在空中捏住白刃,賽妲己喝道:“大膽!這裏輪不到你作威作福!”

正在此時,圍獵場的四周忽然響起一抹幽幽琴音。

兩人同時一震,譚謙碩驚呼,“是唐雲曦!來人!趕快準備迎敵!”

賽妲己卻擰眉道:“未必是他,也許是對方故布疑陣而已。”

聶春巧也是一震,心裏又盼着見到唐雲曦,又怕他來送死。她剛才故意拖拖拉拉的和賽妲己說話,只是想着,若唐雲曦真的來了,看到這圍獵場的陣勢也該知難而退。可是這琴音……

讓她心頭酸楚,忽然想流淚。

猶記得那些日子,陪他在東方府內彈琴,為他做了消夜送去,他的琴聲便似是現在這樣的安靜、純美,沒有任何的雜質,又透着一絲甜蜜。那時候她以為琴聲如人,那就是他的樣子,可是在常青樓相擁的那晚,他在她即将睡去前,抱着她,輕聲說:“春巧,好些日子裏,我彈琴的時候心中想到的都是你,那時候我便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夠了,一輩子有個人對自己說這樣一句話,縱然是謊言,也夠了。

只是這個傻瓜,難道真的會……

琴聲持續,人影不見,守在圍獵場中的幾百名士兵都已經嚴陣以待,卻遲遲不見唐雲曦出現。

“果然是故布疑陣!”譚謙碩恨聲道,“好,就算是他,我就當着他的面殺了這丫頭,看他能奈我何?”

他的長劍再度落下,賽妲己回手要撥,突然間聽到一個破空之音尖銳地擦着她耳際掠過,緊接着譚謙碩痛呼一聲,長劍脫手。

未見其人,先敗一招!

譚謙碩大怒,喝道:“把他給我揪出來!他必在左右!”

所有的士兵呼啦一下散開,這附近的視野如此開闊,要想躲藏很是困難,只是那琴音忽遠忽近,真不知道竟是從哪裏傳來。

直到忽然有一人叫出,“那家夥在石堆背後!”他用手一指,果然在百十步外的一處小石堆背後隐隐可見一角衣袂飛揚。

衆人包圍過去,賽妲己喊道:“慢着!小心中了敵人的聲東擊西之策!”她話音才落,她腳下轟然裂開一個洞口,一人從地下鑽出,迎面雙拳直擊她的面門。

她撤步避轉,但是面前一片黃土煙塵,不能立刻看清,她本能地守在聶春巧的身邊,以防有人趁機劫走人質。

而從地底下攻上來的人連續十餘招攻得如疾風驟雨,譚謙碩忍痛撿起地上掉落的長劍,橫劍一掃也攻了過來。

此時剛才追擊唐雲曦的那些士兵們有一些也反身趕了回來,就在這時,一個士兵沖在最前面,撲到譚謙碩的身邊,突然鋼刀出鞘,砍向那個正在和譚謙碩及賽妲己戰鬥的刺客。

譚謙碩因為手腕受傷,不便力拚,見有人過來幫忙,便閃身讓開,卻不料被這個士兵一腳絆倒,令他氣得大罵,“混帳!”

那士兵卻似渾然不覺,一腳又正好踢在了譚謙碩的膝蓋上,讓他疼得當場龇牙咧嘴,幾乎動不了了。

賽妲己察覺事情有些不對,側目要看那士兵,刺客又是一把沙土撒了過來,讓她不得不閉上眼向後退了三步,袖子一卷,将滿天黃沙掃落,嬌叱一聲,袖口中射出數支短箭,射向對方。

只聽叮叮咚咚幾聲,那幾支迅疾的短箭竟從半空中跌落,更令她震驚的是,這幾支短箭是被人用指風彈落的,而彈落它們的人,竟是那名剛剛趕到的士兵!

強敵對陣,最怕遲疑分神,她短暫的一怔之後,已被人捏住肩頭大穴,半邊筋骨立刻就酸麻了。

坐在地上的譚謙碩這才意識到出了大事,剛要起身,他的劍已被人奪去,用力抵在他的脖頸上,喝道:“別動!”

形勢大逆,竟在電光石火之間!

賽妲己氣得對譚謙碩斥責,“誰教你一有風吹草動就陣腳大亂!”

而捏住她肩上穴道的人對她微笑道:“姑娘不用生氣,我不會傷害姑娘性命,只是有件事要請你配合。”

她斜眼瞪着他,“行了小王爺,這一局是你贏了,說什麽要我配合?我可不怕你這軟刀子!”

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普通士兵裝扮的人竟然是唐雲曦。

此時,因為她和譚謙碩都被制住,那些士兵因為投鼠忌器,沒有一個敢靠近前的,只得在十幾步外站着。

而用劍制住譚謙碩的那個人,也就是從地底下蹿出來的人,其實是左風。

在小石堆後用琴音吸引衆人注意的那個人,此時也抱着琴緩緩走出,原來是歐陽琴師。

唐雲曦将賽妲己點了穴道放在一邊,然後抽出腰上的佩刀将聶春巧身上的繩子砍斷。

她一被松綁,立刻急問道:“你怎麽跑到這邊來了?王爺那邊怎麽辦?你趕快去……”

“父親那邊有東方莊主坐鎮,而且……我不信太子會真的殺他。”他彎下腰,看着坐在地上的賽妲己,“是嗎?姑娘?”

賽妲己的目光有些閃爍,“攝政王輔政多年,太子殿下對他曾經敬若長輩,自然多少還是有些情意的。但是如今太子已經诏告全國要在今日處決攝政王,我想太子的心意是不可能變的……”

“那好,我們來賭一賭。”唐雲曦一腳踢到譚謙碩的腰眼上。

譚謙碩疼得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剛要發怒,卻發現自己竟能動了,于是又不解地瞪着他。

唐雲曦一笑,“麻煩譚副統領去和太子說一聲,就說我唐雲曦現在抓了賽妲己姑娘,問他是要這位姑娘的命,還是要攝政王的命,請他自己斟酌。若是斟酌好了……我在攝政王府等他。”

譚謙碩瞥了他們一眼,冷笑道:“別作夢了,難道太子殿下會為了一個女人的命就放棄殺攝政王那個大奸臣的機會?”

“譚副統領不願意傳話?”唐雲曦看着他。

譚謙碩一步步向後倒退,一直到确定自己倒退出他們的攻擊範圍,忽然大喊,“把這幾個亂黨就地正法!”

他一語剛出,站在他右側的另一名士兵忽然出劍如電,将他猛地刺死當場。

所有人都呆住,只有唐雲曦對那士兵嘆道:“左劍,你又何必非要殺他……”

“此人狡詐,小王爺不能信他的承諾。”左劍斬釘截鐵地說。

唐雲曦搖搖頭,又看向那些驚呆的士兵們問道:“誰願意替在下去向太子傳個話?在下無意再傷人性命,只望能兵不血刃地解決眼前之事。”

過了片刻,一名士兵壯着膽子舉起手,“我,我去和太子說……”

他微笑點頭,“那就拜托你了。”

左風皺着眉問:“小王爺,真要和太子談判?只怕太子根本不會……”他看了一眼賽妲己,明顯就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這麽一個妖豔的女人,不過是太子的手下奴,憑什麽拿她的命和太子談買賣?總不能指望太子也像小王爺一樣,是個多情之人吧?

唐雲曦看向賽妲己,問道:“姑娘覺得太子會答應嗎?”

她只看着半空中,一語不發。

而聶春巧揉着被綁繩綁得酸痛的手腕,悄悄朝唐雲曦點了點頭。

這一局中扳回劣勢的關鍵一步,就在賽妲己身上了!

在距離校場還有兩三裏距離的地方,東方灏忽然勒住了馬頭。其他追随他的人都不解地也停住了。

他擡頭看着天色,午時将至。“下馬。”他一聲令下,所有人都下了馬。

“莊主,我們難道要步行過去?”厲天宏焦躁地看着天上的太陽,“我們就算是騎馬過去,也還是難免要有場惡戰。”

“我們不去校場了。”東方灏淡然地說。

“為什麽?”東方婉蓉一聲驚呼,“不是說好了要去救王爺……”

“太子在那邊派了重兵把守,我們若去了,便是自投羅網。”他無聲地一笑,用手指着校場周圍那隐隐綽綽的暗影。“走吧,但不要騎馬,我們只說在這裏散步好了,慢點走回去,也許雲曦就把聶春巧救回來了。”

“爹!您真是……太奇怪了!”東方婉蓉震驚地大喊,“做人怎麽可以這樣言而無信?您好歹是江湖上的武林泰鬥!”

東方灏看了看女兒,又看向厲天宏,“天宏,你也覺得我出爾反爾太過卑鄙了吧?”

他遲疑着說:“莊主肩負東方世家的聲譽和莊內幾百人的生死榮辱,您有您的顧慮……”

“你們一定都覺得很奇怪,為何我今日打算一變再變,明明說是去東郊,卻跑到西郊來……”

東方婉蓉不耐煩地說:“行了,爹,我不管您是怎麽和雲曦哥哥商量的,眼下将近午時了,再不去可就晚了……”

東方灏只是揮了揮手,“你們先退開些,我有話要單獨和天宏說。”

“和我?”厲天宏不解地看着他,又看看東方婉蓉。她也是一頭霧水,但誰也不敢違逆東方灏的命令,只得悄悄向兩邊散開。

“天宏,你跟着我至少十年了吧?”

“是,十四歲時我到了莊裏。”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嗎……”

“莊主指的是……學武貴德行薄厚,不貴功力高低?”

“難為你還記得。你我這十年也算是情同父子吧?”

“比父子更深切些。”

“那好,我也不拐彎抹角,便和你直說了。”

“莊主有話請講。”

東方灏的眸光猛然變得銳利,“雲曦懷疑,他身邊有太子的密探。”

“我知道。”厲天宏笑道,“之前我們懷疑過那個聶春巧是密探,雖然她矢口否認,但終歸現在可以證明她……”

“她不是那個密探,最起碼,不是那個陷害雲曦的人。”東方灏盯着他,“昨晚他們在皇宮中遭遇太子的重兵埋伏,是誰去通風報信?”

厲天宏驚得猛地繃直後背,“莊主這話是什麽意思?您該不會是懷疑我……”

“聽說,你是負責去太子宮殿生事吸引注意力的,連太子在不在宮內你都不知道,就直接鬧騰了嗎?”

他漲紅臉道:“昨晚是我沒有查清敵情,但這并不代表我就……”

“太子寝宮在皇宮的南面,你完成任務之後是從南宮門離開的?”

“我……”厲天宏遲疑了一下。

“你是從北宮門走的。那裏距離天牢何其近,為何你當時沒有出手幫雲曦,而是任由雲曦和太子纏鬥,最終讓那丫頭落入太子手中?”

厲天宏搶白道:“我是繞道到北宮門,但我們當時的任務不同,我貿然現身,沒有商量好,也許會給他們惹更多的麻煩……”

東方灏點點頭,“這說詞倒也說得過去。不過,左風、左劍又為何一入城便被太子的人盯上?”

“我怎麽知道。”

“那你又為何能帶着他們兩人全身而退?”

“我是費了一番心力……”

“然後我們今天商定分頭行事後,這校場周圍的兵力在一個時辰之內增加了三倍,你可知道?”

厲天宏皺眉道:“太子知曉我們會來搶人,當然會加大兵力……”

“但圍獵場那邊的兵力,卻撤了一半。”

“那是因為……”他突然語塞了,“因為……因為……”

東方灏盯着他沉重地說:“是因為太子知道了我們的計劃,知道雲曦會到這邊來,而聶春巧的生死就顯得無足輕重,因而撤了兵。但太子怎麽會知道這麽機密的消息的?我們幾個人從頭至尾都在一起,出門前,只有你一個人借口外出放倒士兵盜衣,而離開了一陣。”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莊主……莊主……”

“天宏,人一時犯錯并不可怕,怕的是錯上加錯,不肯回頭!”東方灏一聲斷喝,驚得連站在周圍等候的其他人都是一震。

厲天宏青白着臉,手指攥成拳頭,骨節也泛了白。

“你不承認也可以,但是……若等雲曦回來後,有了實質證據,你要怎麽解釋?”

“表叔……”厲天宏輕聲換了稱呼,“我是一時糊塗……”

東方灏像是被人當頭砸了一悶棍,感到痛心,他慘笑道:“好,你是承認了!幾時的事?幾時你和朝廷的鷹犬勾搭上,和太子的人勾搭上的?”

“半路上……我曾被譚謙碩的人追上,力拚卻不敵。他說饒我一命,但是要我……給他一些消息……”

東方灏震怒罵道:“你是習武之人,連起碼的氣節都沒有嗎?難道你們不是兄弟嗎?”

厲天宏倏然跪倒在地,咬着牙說:“我自認也算是練武奇才,可是在他面前,我就什麽都不算了。我也想出人頭地,可是在江湖上也不過能博得幾分虛名,離開東方世家,誰還認得我?

但他無論到哪兒,別人都要叫他一聲小王爺,好像他天生就該把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下似的!

我心裏不甘!譚謙碩向我許諾,只要我能幫太子抓住唐雲曦,我至少能領四品官印……”

東方灏氣得一腳踹在他的胸口上,“沒想到我東方灏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養了頭白眼狼不說,還養了個沒人性的東西!我真應該一掌把你斃了!”

昨夜,雲曦聽說天宏是從北宮門出來時便心裏有了懷疑,和他直接說了,雖然兩個人都不大相信天宏會成了太子的奸細,可還是定了今日之計想試一試天宏。

剛才他說太子的兵力調遣變化也不過是虛張聲勢騙他的,畢竟這一時半刻縱然有情報也不可能傳遞得這麽快,只是沒想到随便幾下試探,竟真的把天宏的真心話試探出來了。

東方灏頓時心裏氣餒。他平日管束門下弟子甚嚴,卻不料最看重的天宏竟然出了天大的問題,有心一劍刺死他,但想起這十年來的師徒之情……又難以下手。

長嘆一聲,他拂袖道:“你去向雲曦認罪吧。倘若聶春巧和他爹娘都能平安無事,他或許會原諒你。否則……我看你也無顏在江湖上茍活,還是別再丢我們東方世家的臉,自己了斷吧!”

厲天宏忍不住趴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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