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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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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愛寵圓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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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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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幸福下的不安

  大雪紛飛,下了整整一夜,待得破曉時分,才堪堪停了,湯圓推開屋門往外看,只見屋外已是一片銀妝素裹的世界,枝頭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柱。

  「下雪了,好美啊!」

  可兒穿著桃紅色的棉襖,跟在湯圓身後,看見院子裡的雪堆了厚厚一層,興奮得直拍小手,臉頰紅嘟嘟得像顆小蘋果。

  「乾娘,可兒可不可以去玩雪?」

  自從湯圓與邢暉成親後,可兒便跟著趙靈鈞一起喊邢暉義父,喊湯圓一聲乾娘,每每她用那糯糯的嗓音羞怯地喊著自己時,湯圓總會感到一陣難言的心軟。

  她嫣然一笑,蹲下來哄著小姑娘。「外頭天冷,等晚點太陽出來了暖和點,可兒再出去好不好?」

  可兒嘟著嘴,乖巧地點頭,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還是不舍地盯著屋外,明顯很想出去。

  湯圓摸摸她的頭。「今天是除夕,得吃年夜飯的,可兒來幫乾娘包餃子。」

  可兒聞言,眼眸一亮。「好啊,可兒要包餃子,餃子好吃!」

  湯圓笑笑,牽著小姑娘的手回到屋內,一轉身,邢暉正好迎面走來,一身靛藍色的家常棉袍,身姿俊拔如松,風采照人。

  即便已經成親數日,湯圓每每陡然見到他,還是會心跳一亂,粉頰微暈。「夫君,你起來了啊。」

  「嗯。」他溫柔地望著她。「外頭雪停了?」湯圓點頭,未及開口,便聽一道嗓音孩子氣地急促而來。

  「嫂子,我餓了,早上有什麼吃的?我想吃你做的韭菜盒子,最好再來一籠鮮蝦小籠包!」

  邢暉一聽這大聲喊餓的聲音,眉頭就摟起來,兩道銳利的眼刀朝來人砍過去。

  溫霖分明察覺到了,卻是渾不在意,依舊咧著嘴笑著,只盯著湯圓露出期待的眼神。湯圓倒不似邢暉那般顯出不耐,只是盈盈笑著。「已經沒有蝦了,吃豬肉餡的可好?」「當然好,反正嫂子的手藝,做什麼都好吃!」

  湯圓眉眼彎彎,牽著可兒進廚房,溫霖大大咧咧地在堂屋尋了一把花梨木雕花靠背椅坐下,一副閒適自在的姿態。

  邢暉實在看不慣他這種賴在別人家,還完全不把自己當成是客人的厚顏無恥,隨手從桌上梅花盒裡抓起幾顆花生,手指一彈就往溫霖的方向射去,一時猶如天女散花,但溫霖反應也靈敏,迅速用手中摺扇的扇柄左攔右擋,聲聲脆響,幾顆花生盡數落了地。

  「呵呵,我這手『千手觀音拂落花』的功夫還不賴吧?」溫霖逕自替自己這招取了個花俏的招式名,一臉得意,笑嘻嘻的。

  邢暉沒好氣。「你這憊懶的傢伙!從我成親那日便一直賴在我這裡,怎麼?還想在這兒待著過年,賴到來年剛好迎新春?」

  溫霖一把摺扇搖呀搖,盡顯世家公子的風流倜儻。「這主意不錯,能跟自己的至交好友一同送舊迎新,此中妙趣,不可言傳只可意會啊!」

  邢暉冷哼,懶得與他繼續這沒營養的話題,索性也坐下來,剝開花生殼嗑著。

  趙靈鈞從房裡出來,就見兩人各自佔據一把座椅,比賽似地猛嗑花生,不時還拿那花生殼做暗器,相互過招一番,不禁搖頭。

  一個一品的勳貴世子,一個曾手抓朝廷半邊天的少年名相,私底下相處時竟是這般幼稚,說出去誰能相信?

  比起這兩位,自己這個半大孩子倒還比較沉穩……雖然總被溫霖嘲弄十足像個歷經滄桑的小老頭。

  趙靈鈞也找了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安適地賞著窗外雪景,直到可兒捧著一個食盒出來,三個雄性生物才同時騷動起來。

  溫霖首先忍不住好奇。「小可兒,你手裡捧著的那是什麼?」

  「乾娘做的點心。」可兒嫩聲回答。

  「是什麼點心?快,拿來給溫叔叔嘗一塊。」

  溫霖口舌生津,頗是迫不及待,哪知可兒卻是略過他,直接走向趙靈鈞,乖乖地捧高食盒。

  「哥哥先吃。」

  趙靈鈞一笑,揉了揉可兒可愛的小腦袋,這妹妹就是乖,知道誰才是跟她最親的。

  少年瞥了溫霖與邢暉一眼,帶著顯而易見的自得,邢暉見不得這孩子如此得意,故意重重咳了一聲。

  「可兒,義父的呢?有好吃的東西,難道不應該請長輩先嘗嗎?」

  「呀。」小姑娘這才恍然自己錯了,一雙小腿連忙轉了方向,咚咚地來到邢暉面前。

  「乾娘說加了玫瑰花瓣的是給義父的。」

  邢暉這才滿意了,接過食盒打開,只見裡頭是一塊塊做成玉珮狀,色澤瑩綠的精緻糕點,其中有兩塊揉進了點點粉嫩的玫瑰花瓣。

  邢暉知道,那是因為湯圓知道自己口味偏甜,每回做糕點時,都會特別為自己調整比例。

  「這是什麼?」溫霖忍不住好奇,湊過來看。

  「乾娘說這是翠玉糕。」可兒軟軟地回答。

  「翠玉糕?莫不是百味齋新出的那款糕點?」溫霖一雙桃花眼放光,也顧不得他的貴公子儀態了,伸手就拈了一塊,放進嘴裡細細咀嚼。「咦?這味道……」

  清甜中帶著一絲些微的苦澀,滋味絕妙。

  「這裡頭是加了什麼?我長這麼大,還未曾嘗過這樣融合了苦味的糕點。」

  「那是你沒見識!」邢暉不客氣地嘲弄。「龍井茶喝過吧?」

  「自然喝過。」溫霖直覺回應,轉念一想,驀地一愣。「你是說這糕點裡加了茶葉?」

  「雨前龍井味濃略苦,將茶葉磨成細粉,加在綠豆粉裡,做成的糕點便是甜中帶苦,味道更加有層次。」

  「這就是你那位娘子替百味齋所研製的新款糕點?」

  「不錯。」

  「怪不得呢,聽說年前百味齋一口氣新推出了六樣糕點,還弄出了個什麼『百味籃』,賣得如火如荼,人人都說百味齋的東家年年被『八珍閣』壓得抬不起頭,這回可真是揚眉吐氣。」

  「八珍閣的糕點也未必就比百味齋強了,不過是懂得取巧而已。」

  有他邢暉出手幫忙籌謀規劃,還怕百味齋不能在京城打響名氣,在大齊全國掀起糕點新風潮嗎?

  「唷,瞧你得意的!待在這鄉下破地方,賣個糕點開間作坊,難不成就滿足了你邢大爺的志氣了?」溫霖語帶嘲諷。

  邢暉卻是一派淡定從容。「衣食無憂,歲月靜好,人生在世,所求的不過如此而已。」

  溫霖一窒,一時默然無語,看看好友一臉淡然,再看那個身上流著皇室血脈的少年和一個小姑娘分食點心,亦是滿足而笑,他心頭不免五味雜陳。

  其實在這桃花村雖只逗留了短短時日,他已能看出好友確實是享受著這般平和的生活的,尤其在那個丫鬟娘子一手高明廚藝的呵護下,這傢伙更是被養得氣色紅潤、容光煥發,若不是身上還有些武功底子,懂得天天鍛鏈,怕是很快就要變成一個腦滿腸肥之輩了。



  兩個孩子亦是每日眉開眼笑,那原先身子挺單薄的小姑娘,聽說以前在叔叔嬸嬸家時只要多吃幾口飯,就得挨上一頓毒打,如今日日湯水點心不斷,臉頰都豐滿了,身子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吹氣球般地圓潤起來,再養下去,怕是都要顯出福態了。

  偏偏邢暉與那丫鬟娘子極疼愛這小姑娘,說是這般養得珠圓玉潤的,才更顯得嬌俏可愛。

  溫霖有心說兩句,但見自己在人家家裡也是大魚大肉吃著,小菜點心嘗著,這底氣頓時就泄了,還是摸摸鼻子,莫自討沒趣為好。

  他還是識時務地轉開話題吧。「對了,這兩日我瞧著,嫂子腿腳似乎俐落了不少,要不我今日再替她把把脈吧。」

  果然,提起這話題,邢暉臉色便稍稍一霽,望向他的眼神也溫和許多。「自從你替她針灸過後,她右小腿不時的麻痹便有了起色,再加上這幾日我日日盯著她泡藥湯,替她推拿按摩,血路確是暢活了許多。」

  溫霖聽了,頓時眉飛色舞,笑嘻嘻地邀起功來。「其實嘛,嫂子這腿腳就是之前大冬天的浸在冰雪裡給弄壞了,雖然不是什麼大毛病,但也不好治,就是得有個好藥方。這得幸虧你遇上了我,我師父號稱妙手神醫,治這筋骨酸痛特別有一套,你就安心吧,約莫經過三個月至半年的療程,嫂子的腿腳必可康復,完好如初。」

  邢暉端著茶喝了一口,似笑非笑。「你自小就對醫蔔術數這些小道有些天分,這回得遇名醫,算你走了好狗運!」

  「什麼小道?」溫霖氣呼呼地敲了敲扇柄。「要不是我沒事愛鑽研這些,你娘子的腿能不能治還兩說呢!」

  「有錢還怕找不到好大夫嗎?」邢暉一臉不以為然。

  「你、你、你!」溫霖索性跳起來,指著對面這位沒良心的。「這是想過河拆橋了?」

  邢暉只是撇著唇哼笑著,溫霖氣得哇哇叫,趙靈鈞帶著可兒在一旁吃著點心,見這兩位幼稚大男人又要互丟暗器鬧起來,默默拉著小姑娘離遠了些,免得遭受波及。

  只是溫霖手中的花生還沒丟出去,一道清脆的嗓音及時揚起。

  「朝食備好了,可以用膳了。」

  溫霖一愣,回頭一看,只見湯圓不知何時盈盈來到,自從她與邢暉成親後,便沒再畫醜陋青斑,瞧她白淨的臉上笑容溫婉,他下意識地嗅了嗅,果然聞到一股特別濃郁的鹹香。

  什麼男人骨氣尊嚴,此刻盡可拋卻。「我的韭菜盒子和小籠包!」

  見好友歡快地喊了聲,一馬當先地便往飯廳奔去,邢暉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湯圓彷佛看透他思緒,對他俏皮地眨眨眼,他揚了揚眉,用衣袖半掩著,悄悄牽住她的手。

  她一愣,慌忙掙了掙,卻是怎麼也掙不脫,只得小小聲地抗議著。「夫君,別這樣,有人看著呢。」

  「沒人看。」邢暉附在她瑩白的耳殼邊,暖暖地呼息。

  湯圓驀地臉熱,眸光流轉,果然趙靈鈞很是識相,牽著可兒走在前頭,留給新婚的夫妻倆一些獨處的空間。

  「我沒騙你吧?」男人繼續低語,繼續用呼吸撩著她敏感的耳朵。

  她嬌嗔地睨他一眼,不說話,纖柔的手指卻是輕巧地回勾住他的手,與他十指親密交扣。

  邢暉感覺到她的溫順討好,嘴角微微翹起,將她的手牽得更緊了。

  ***

  除夕圍爐領紅包,初一穿新衣戴新帽,初二到丁大娘家吃飯,初三、初四兩日到村裡各家拜年……自從有記憶以來,這是湯圓度過的最熱鬧的一個年節,身邊親友相伴,每日都能玩出新的花樣,歡聲笑語不斷。

  這日是元宵節,一早起來,便是雪霽天晴的好天氣,陽光暖暖地灑落,映得一片白雪更加晶瑩剔透。

  湯圓包了各種餡料的元宵,煮了滿滿一大鍋,幾個人圍坐著飽餐了一頓,飯後,可兒拍著小小的肚子,目光就開始流連地直盯著窗外了。

  這幾日可兒老想玩雪,但外頭不是寒風呼嘯,便是雪花紛飛,湯圓怕她著涼,總是不許她出去,今日好不容易陽光露了臉,她小小的心就有些野了,看看窗外白雪,又看看湯圓,眼神滿是渴望。

  湯圓見她可愛的模樣,抿唇一笑。「是不是想出去玩了?」

  「嗯嗯。」她用力點點頭。

  「想堆雪人?」

  「嗯嗯。」小姑娘眼眸亮晶晶的。

  湯圓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也跟著望向窗外皚瞪白雪。

  其實,她也早就想出去玩了,只是……

  湯圓眨眨眼,望向坐在一旁的男人,邢暉察覺到她祈求的眼神,劍眉微微一蹙。

  見他面色一凝,湯圓雖然有些遲疑,但仍軟軟地說了一句。「今天出太陽了。」

  「對啊,出太陽了。」可兒應和著。

  「挺溫暖的,不冷。」湯圓又補了一句。

  「不冷不冷。」小姑娘像應聲蟲似的,跟著強調。

  「我好幾年沒堆過雪人了。」

  「可兒從來沒堆過。」

  「就玩玩吧?」

  「玩,想玩!」

  一大一小此起彼落地懇求著,宛如美妙又逗趣的二重奏,邢暉還勉強能板住臉孔,溫霖早忍不住笑出聲了。

  「堆雪人有什麼好玩的?照我說,咱們不如打雪仗。」

  「好啊好啊!」小姑娘開心地拍手贊成。

  「那就分成兩隊來打吧,二對二,邢九思,你當裁判。」

  憑什麼他當裁判?這是排擠他嗎?邢暉不爽地瞪好友一眼。

  「你不是不想玩嗎?」溫霖笑得沒心沒肺的,分明就是挑釁。

  邢暉沒好氣,懶得理他,逕自望向湯圓。「你的腿還沒好,萬一在雪地裡凍著了,又要犯起疼來。」

  「不會的!」湯圓連忙搖頭。「溫世子的藥方很有效,我這腿已經好多了!」

  「才剛有了點進步的跡象,你可莫逞強。」

  「我沒逞強,是真的感覺好多了……」見邢暉神情凜然,湯圓的嗓音越來越低微,最後索性沒了聲音,只睜著一雙濕潤潤的眼眸,委屈似地瞅著他。

  邢暉就怕她這樣看他,不哭不鬧也不撒嬌,就這麼安靜地望著他,反倒顯得更可憐。

  他暗暗歎氣,總算點了頭。「好吧,那就一刻鐘。」

  湯圓起先還不敢置信,待可兒拉著她衣袖歡呼起來,唇畔方綻開笑意。

  一刻鐘就一刻鐘,她知足了!

  她牽起可兒的小手,一大一小翩然如蝶地往門外飛去,趙靈鈞在後頭跟著,溫霖卻沒跟上,只是繞著邢暉轉起圈圈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看什麼?」邢暉怒瞪他一眼。

  「我就看京城那個對姑娘家從來不假辭色的邢家大少爺究竟上哪兒去了?」溫霖笑眯眯地打著趣。

  「無聊!」邢暉冷哼一聲,袍袖一甩,大踏步離去。

  溫霖跟著邢暉來到前院,見那往常在京城總是高高端著架子的貴公子此刻卻宛如一個大孩子,將小可兒舉高坐在自己肩上兜著轉圈圈,而他的娘子樂得拍手叫好,就連那個理應是皇室下一任繼承人的少年也圍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

  氣氛一派溫馨和樂,彷佛是真正的一家四口。

  溫霖望著這一幕,臉上笑意驀地一斂,眼神複雜而深沉。

  在這裡耍賴著住了一段時日,他也算看出來了,邢暉對那位新娶的娘子是真上心的,在這偏僻的鄉間隱居生活,也是真自在真寫意,並無絲毫勉強。

  所以京城的那攤事,他是……真不想管了吧。

  溫霖尋思著,正苦惱時,邢暉轉頭,也不知是否看出他茫然的心思,放下肩上的小姑娘。

  「嘉魚!」

  一個冰涼的雪球,突如其來地砸向他,弄得他一頭一臉的雪,只見邢暉一臉好整以暇。

  「你杵在那兒做什麼?不是你說要打雪仗的嗎?」

  溫霖一凜,暫且放下心事,笑著也揉了一團雪球。「打就打!我溫嘉魚怕你不成!」

  一群人打起雪仗來,雪球四飛,歡樂的尖叫聲不斷。

  湯圓遵守與邢暉的約定,打了一刻鐘的雪仗後,原本懷著戀戀不捨的心情就想回屋裡的,不料邢暉忽然拿出一雙厚厚的雪靴給她穿,說是他特地找人用狼皮做的,裡頭墊了好幾層皮毛,格外保暖。

  穿上特製的雪靴,她的腳完全不凍了,痛快地打過雪仗後,可兒又拉著趙靈鈞的手,吵著要堆雪人,兩個孩子在邢暉與溫霖的指導下,忙忙碌碌地堆著,眼見雪人逐漸在自己手下成形,自從家變以後,總是一臉肅穆沉穩的少年終於能夠真正地放鬆心情,露出開朗的笑容。

  不到一個時辰,這間兩進的宅邸前院便堆起一排五個雪人,三大兩小,每個都圓滾滾得可愛極了,身上的裝飾也各有特色。

  代表可兒那個脖子上圍了條紅圍巾,趙靈鈞那個則讓調皮的可兒給安上一根長長的胡蘿蔔鼻子。

  「哥哥的鼻子好看。」小姑娘糯糯地強調著,趙靈鈞左看右看那根紅蘿蔔鼻子,實在看不出哪裡好看。

  但也比溫霖好,溫霖的雪人被插了兩根樹枝當作是一雙手,一顆花生當作是櫻桃小嘴。

  這些都是邢暉的傑作,溫霖不爽,原想回敬他一番,偏偏人家是一對夫妻雪人,裝飾的是兩人的定情物,他倒是不好意思插手了。

  邢暉雪人腰間墜著一個湯圓親手繡的荷包,湯圓雪人頭上則包著一條綴著珍珠的精緻頭巾。

  這頭巾是邢暉在鎮上向一個偶然路過的西域商人買來的,湯圓一看就喜歡上了,愛不釋手。

  尤其當她想起自己與他在碼頭重逢時,被他嫌棄地丟在地上的那條廉價的碎花頭巾,再看看如今他親手送上的這一條,曾經受到創傷的心,彷佛都在那瞬間溫暖地平復了。

  湯圓含笑望著披在雪人頭上的珍珠頭巾,趁沒人注意,悄悄握住夫君的手,軟軟低語。

  「謝謝你。」

  謝什麼?他斜斜一挑劍眉,彷佛如此問她。

  她深深地凝睇他,眼中含情脈脈。

  謝謝他不經意地來到了她身邊,謝謝他願意留下來陪伴她,謝謝他給了她這一段如美夢般幸福的日子。

  午後,幾個人用過午膳,邢暉與溫霖比賽起做花燈來。

  兩個男人的手都巧,又善於描繪丹青,將燈籠做得栩栩如生,可兒在一旁看得好生羡慕,拉了拉趙靈鈞的衣袖。

  「哥哥,可兒也想要燈籠。」

  「你要什麼樣的?」

  「想要小兔子。」

  「好,哥哥做給你。」

  趙靈鈞學著削起木條,略微笨拙地替可兒紮了個小兔子燈籠,雖然形狀怪模怪樣的,可兒見了,卻很喜歡。

  「這個做得不好。」趙靈鈞赧然,想將小兔子燈籠收回來。

  「哥哥明年再做個更好的送你。」

  「不要,我就要這個。」可兒緊緊抱著小兔子不放。「哥哥明年再給我別的。」

  「那哥哥以後每年都給可兒做一個燈籠。」

  「好啊,哥哥打勾勾!」小姑娘伸出小巧的手指,與少年慎重地立下約定。入夜以後,每個人都提起了各自的燈籠出外閒遊。

  邢暉給湯圓做了兩個燈籠,一個是繪著八仙過海的花燈,另一個卻是可愛的小動物形狀。

  湯圓仔細看了看,那圓滾滾的小身體,黑頭小鼻子,紅潤的小嘴,及一雙滴溜溜的眼睛。

  「這是……栗子糕?」她驚喜地望向邢暉。

  邢暉眉目一舒,淡淡一笑。「你果然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啦,那小豬鼠還是我在山裡捉到的。」

  當年,她聽說了那個傲嬌又心善的大少爺胃口不調,什麼東西都吃不下,急得不得了,怕他獨自在屋裡養病會寂寞,就將自己捉到的小豬鼠和親手做的一碟栗子糕悄悄放到了他窗下。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收下了她的一片心意,吃了栗子糕,也養了小豬鼠。

  「那時你也沒留個話,還是我讓人去打聽以後,才知道原來點心和那小豬鼠都是你送來的。」

  「我是擔心自己踰矩,你會不高興,所以……」

  論理她當時只是一個小丫鬟,不該那樣私自去接近主家少爺的,要是被抓到了,必然得挨上幾板子。

  回憶從前自己的大膽妄為,湯圓不免有些赧然,邢暉摸摸她的頭,語氣是難得的溫柔纏綿。「你確實是踰矩了,但我很高興。」

  只可惜當時年少的他瞥扭得緊,明明滿腹感激,卻一句道謝的話也未曾親口對她說過,後來離家去求學遊歷,又漸漸淡忘了她,淡忘了曾有個那樣真誠可愛的小姑娘一心掛念著自己。

  許是上天憐他,才在這麼多年以後,又安排兩人再重逢。

  「圓圓。」他驀地牽住她的手,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她抬頭望他,只見他微微笑著。

  「謝謝。」

  她一愣,不解。「為何?」

  他沒解釋,只是更加握緊她的手。

  兩人一個提著小豬鼠燈籠,一個提著八仙過海花燈,攜手漫然走在雪地裡,留下兩行相互依偎的腳印。

  月光朦朧,燈影搖曳,深深淺淺的腳印一路蜿蜒,彷佛將會如此延伸到天荒地老,永無盡頭。

  湯圓抬眸,男人的俊顏含笑,映入她眼潭,猶如波光激濫,蕩開一圈圈令她心醉的漣漪。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湯圓不懂詩詞,卻於此時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了女兒家埋在內心深處,最執著、最戀慕的想望。

  ***

  湯圓本以為,這樣平靜美好的日子還能再過上好一陣子的,不料年節剛過,各地便陸續傳來消息,因北地連番雪災,南方去年也有水災與地震,一批批逃荒的流民四竄,往鄰近的各大縣城逼近。

  子勤來報時,邢暉正在書房作畫,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連一旁的溫霖都看不透他究竟作何想法,最後,邢暉並未下任何指示,只微微頷首表示他知道了。

  溫霖差點跳腳,手上摺扇刷地一合就指向好友。「九思,難道你就這麼放下不管了?國家動盪不安,百姓流離失所,你就這反應?」

  邢暉默然,良久,淡淡一句,「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

  「那你回京城啊!」溫霖氣得咬牙切齒。「你邢九思要是有心,還怕號召不了一群有志之士與你共同籌謀嗎?」

  邢暉斂下眸,掩住情緒,語氣更淡了。「我說了,我不回去。」

  「你!」溫霖氣得說不出話來,拿他沒轍,只得用力踢了踢書房的太師椅洩憤。「我去找那屈衡問問情況!」

  溫霖語落,匆匆離去,子勤瞥了眼他的背影,再望向邢暉,呐呐地欲言又止。

  「爺……」

  「你下去吧。」邢暉重新拿起畫筆,看似神情淡漠。

  「可是……」子勤心急如焚。難道主子真的不想管了?

  邢暉看出子勤的焦急,卻仍是淡然揮了揮手。「去吧,有進一步的消息再來報。」

  子勤咬了咬唇,忽地上前一步。「爺,屬下還有件事情要稟告。」

  「還有什麼事?」邢暉依舊一臉淡漠。

  子勤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攤在掌心。「爺請看。」

  邢暉瞥了一眼,頓時愣住。「這是?」

  「是屬下上山打獵時,偶然發現的,就在這桃花村後面的山頭,我也找子平、子安他們探勘過了,確實是爺之前要我們找的東西。」

  邢暉接過那東西,神情複雜,眸光明滅不定。「量多嗎?」

  「應該不少。」

  邢暉沉吟著不發一語,子勤更焦急了。

  「爺,偏偏就在這裡,在這時候找到了,說不定就是老天爺在暗示什麼……」

  「別說了!」邢暉厲聲制止。「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見主子神態堅定,子勤無奈,只得從命退下。

  直到書房內只餘下邢暉獨自一人,他才允許自己顫著手丟開畫筆,握著子勤給的東西來到窗邊,怔忡地望著窗外山巒起伏的棱線。

  片刻,他低下頭,撫摸著扣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如墨的眼潭逐漸漫開一抹蒼茫。

  難道真如子勤所言,這是上天的昭示?

  正當邢暉在書房內悵惘出神時,湯圓手上挽著一個竹籃,輕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方才去了作坊一趟,看了看丁大叔新編出來的竹籃花樣,由於百味齋那邊的訂單下得急,兩人又討論了一番在村子裡擴大招工的事宜。

  眼見一切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個個工作勤快,丁大叔這個作坊管事也沒了之前蒼老的暮氣,一把大嗓門喊不停,顯得中氣十足,湯圓心中滿是欣喜,踩著輕快的步履回到家,剛推開那扇厚重的大門,身後就傳來呼喚她的嗓音。

  「湯圓啊,你等等大娘!」

  湯圓回頭一看,原來是丁大娘。

  「大娘,是你啊,快進來。」她笑著將丁大娘迎進院子裡。「你來得正好,我出門前用豬大骨熬了湯,現下味道應該差不多了,一起喝點?」

  「大娘就不喝了,聽說你剛才去作坊那邊走了一趟?」

  「是啊,我跟丁大叔商量點事,順便看看他新做出來的竹籃花樣。」

  「你也走得太急了,大娘剛趕過去,你人就離開了。」

  「我趕著回家裡做飯呢。」湯圓溫柔地笑著。「大娘找我有什麼事?」

  「上回你不是說家裡想買幾個下人嗎?我娘家姊姊正好是做人牙子的,我跟她提了這事,她今天帶了二十幾個人過來,你要不挑挑?」

  「好啊!」

  「就是有件事,我那姊姊托我告訴你一聲,其中有兩家人是從山裡逃難過來的流民,不曉得你介不介意?」

  「什麼來歷倒不要緊,重要的是人得老實勤快。」

  「那就行了,我這就讓她把人帶過來讓你瞧瞧。」

  湯圓點頭應下,丁大娘立刻回頭去喊她姊姊,兩姊妹很快地將人帶了過來,二十幾個人在前院裡排成前後兩行,雖然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的,身上的衣衫也都破舊得打滿了補丁,不過倒是都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在來以前有特別整飭一番。

  其中有兩家是流民,一家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老娘,另一家是一個老婆子帶了兒媳婦,還有兩個瘦骨伶仃的小蘿蔔頭。

  湯圓雖然未曾買過下人,但以前在邢府也見過管事媳婦挑選丫鬟小廝的,站在這一群低垂著頭、束手束腳的男男女女面前,倒是挺端得住架子,一派氣定神閑。

  「你們都是什麼來歷?會做哪些事?都說來聽聽。」她微笑問道,語氣和婉,如春風吹拂而過。

  她一開口,這些手足無措的人就有幾個大著膽子,悄悄抬起頭來看她,後排那婆婆帶著媳婦孫兒的一家流民更是驚駭地瞅著她,一臉難以置信。

  「湯圓,是你嗎?」那白髮蒼蒼的老婆子抖著嗓音。

  湯圓一凜,往那老婆子看去,認清她的臉後,頓時胸口冰涼,手腳發麻。

  老婆子擠過前排的人,上前仔細打量她,終於確定自己沒認錯人,哭嚷出聲,「你這丫頭,我是你老娘啊!難道你認不出來了?」

  湯圓說不出話來,一時心亂如麻,直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怎麼回事?」

  湯圓回頭,望向神情關切的男人,只覺胸臆驀地橫堵著一股酸楚與委屈,幾欲紅了眼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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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心傷的過往

  兩進的青磚瓦房,前院主要是待客的廳堂與客房,後院才是邢暉與湯圓夫妻倆以及兩個孩子日常起居的所在。

  在京城裡的達官貴人眼裡看來,不過是間小宅院,但在這桃花村裡已經算是頭一份了,湯圓心下明白,邢暉是想讓她過好日子,可也怕太惹眼恐會招來禍事,如此大小的宅院既不招人惦記,又合她的心意,再好不過。

  其中湯圓最愛待著的地方是邢暉特地替她佈置的暖閣,房裡放著繡架,牆邊一面多寶桶擺置著各色精巧的玩意,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邢暉親手繪就的水墨畫,臨著兩扇大窗的羅漢榻上鋪著軟綿綿的座褥,每逢午後有閒暇時,湯圓偶爾會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一邊吃著自己做的點心,一邊欣賞窗外明媚風光。

  今日,陽光頗為溫暖,篩過種在戶外的一株石榴樹,斜斜地落進窗扉,湯圓原本是規規矩矩地坐在羅漢榻上,邢暉卻將她拉入懷裡。

  「說吧,你和你家裡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嗓音醇厚,低低地在她耳邊回繞著,不知怎地,她感到有幾分心酸。

  她一聲不吭,一雙手冰冰涼涼的,邢暉替她搗著,知她必然是心情正激蕩著。

  他對那衣衫檻褸的一家驀地就不滿起來。「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湯圓只是斂著眸,良久,才悠悠低語,「就像可兒一樣。」

  「什麼?」邢暉一時沒聽明白。

  湯圓澀澀地苦笑,「你總說我偏疼可兒,其實是因為我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日在客棧,我初次替她洗澡,發現她身上滿滿都是傷痕……」

  邢暉一凜,突然僵硬了身子。「你小時候被家裡人打過?」

  「早上起得太晚的時候,沒在雞窩裡摸到雞蛋的時候,吃了稀粥湯水卻還是不飽的時候,沒照顧好弟弟的時候,還有爹娘心情不好的時候……從我有記憶以來,好像每天都在挨駡、挨打……」

  回憶從前,那是一段太過不堪的童年,湯圓的語氣卻是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的起伏,但邢暉聽著,已是臉色鐵青,墨眸闇沉,醞釀著一陣激烈的風暴。

  「有一年,村子裡鬧乾旱,我家那幾畝薄田實在沒什麼收成,爹娘不得已,就將我賣了,換了幾袋粗糧。」

  「你就是這樣來到邢府的?」

  「嗯,也是到了府裡,我才能夠有碗飽飯吃,有件像樣的衣裳穿,雖然只是個小丫鬟,但我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地幸運,尤其是還能遇上你。」

  湯圓說著,忽然抬起頭,含淚的明眸瑩光璀璨,亮閃閃地凝睇著他,唇畔漾開淺淺的笑,酒窩甜甜地跳躍著。

  那樣傷心的往事,那樣被自己親人糟蹋的過往,她回想起來好似都不帶什麼怨恨,反倒有著對命運之神眷顧的感激。

  果真是個傻的,傻透了!

  邢暉收攏臂膀,抱緊了她,下頷抵在她蓬鬆如雲的秀髮上。

  「後來呢?他們是何時又找上你的?」

  「就在我及笄那年,我爹忽然來看我,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家裡人特別對不起我、特別想我,還說我大哥就要成親了,家裡湊了一筆錢來替我贖身。」

  「你這笨蛋,就傻到相信了?」邢暉磨著牙。

  湯圓飄忽一笑。「我是真的相信了,還挺高興的,覺得自己總算沒白來這世上一遭,至少還是有人惦記我的,我不是孤單一個人……」

  邢暉默然,胸臆頓時橫梗著什麼,五味雜陳,他那時怎麼就能忘了這傻姑娘呢?若是他能早些將她放在心上,她這些年來是不是就能少吃點苦、少受點磨難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有些不敢問,又不得不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找管事大娘幫忙,替我向夫人求了個恩典,夫人是心善的,不僅沒要我的贖身銀子,還給了我幾兩銀子當盤纏,又賜了我一對銀丁香耳環、兩支珠釵。」

  邢暉點頭,他娘確實是個心善的,對待府裡下人向來寬容慈和,極受愛戴。

  念及懷抱著滿腔失望而離世的母親,邢暉驀地心口一疼,有些透不過氣,他定了定神,拉回悵然的思緒,揚起略微沙啞的嗓音。「然後你就和你爹一起回家鄉去了?」

  「嗯。」

  邢暉一咬牙,完全能想像這傻娘子接下來的遭遇了。「他們是不是把你身上攢下來的體己銀子都給騙走了?」

  湯圓輕輕點頭,雙眸黯然無神。「起先是說我大哥和弟弟要娶親,彩禮錢不夠,再來又說前兩年娘重病,為了替娘治病,家裡欠了些外債,若是再還不上,就得賣田賣地了,接著我大嫂生下兒女,又得供孩子們吃穿……」

  「你這些家人簡直一個個都是吸血的螞蝗!」邢暉恨恨地評論。

  「其實本來也無所謂的,終歸是血緣至親,我也希望大家都能過好日子,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將腦筋動到我的親事上頭,竟然要將我許給鄰村一個瘸了腿的老鰥夫……」

  「混賬!」邢暉厲聲怒駡,心海翻騰洶湧著,有股殺人的衝動。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頓悟了,原來在我心裡,他們是親人,可在他們心裡,我只是能賺錢養活他們的工具,我自然是一口回絕了這門婚事,哪裡曉得我大哥竟慫恿其他人將我關進柴房裡,要將我綁去成親,幸虧我弟妹還有些良心,趁夜裡悄悄將我放出來,我一路倉皇出逃,跑得太急,不小心跌進河水裡,那時正是數九寒天,我的腿怕就是凍傷了,才落下了毛病……」

  湯圓驀地頓住,感覺右腿彷佛隱隱約約又酸疼了起來,但她明白,真正痛的其實不是她的腿,而是她蒼涼的心。

  邢暉緊緊抱著她,不敢想像她一個姑娘家,是如何獨自一人闖過重重危難,來到這遠離家鄉的村子落腳,更不敢想像她初來時要受盡多少欺淩與羞辱,才能勉力撐起門戶。

  他顫著嗓音,貼在她頰畔喃喃低語。「你莫怕,以後我都在你身邊,我會護著你。」

  湯圓微微一笑,沒有哭,只是泛紅的眼裡,有瑩然閃爍的淚光。

  邢暉心頭震顫難抑,他以為她今日盡數傾訴了委屈,該是難過地痛哭失聲的,但她竟還能笑著,這丫頭,究竟是傻還是堅強?

  這一刻,邢暉真正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恨不得能將她完全納入自己懷裡,密密護著,再也不讓她受外頭風雨摧折。

  「你放心,我來替你教訓他們。」他語聲沙啞地許諾。

  湯圓卻搖了搖頭。「其實他們已經遭到報應了。」

  方才聽她弟妹抽抽噎噎地哭訴,她才知曉原來從大半年前,他們就被迫離開家鄉了,輾轉流離間吃了不少苦頭,大哥一家更丟下爹娘直接跑了,弟弟本來也想帶著婆娘孩子跑路的,但途中遇上山賊,爹和弟弟都被山賊砍死,幸虧弟妹機靈,護著婆婆與兩個年幼的孩子躲在山坳裡,總算逃過一劫。

  「即便如此,他們以前傷害你的,也不能就此揭過!」邢暉仍然氣不平。「難道你都不恨他們嗎?」

  「自然也是恨的,只是恨了又能如何?」湯圓一臉平靜淡漠。「其實說到底,都是太窮鬧的,若是家裡能有些田產,能吃飽穿暖,或許我爹娘也不會總是心氣不順了,也不必為了養活兩個兒子,把我賣了換糧食。」湯圓停頓半晌,幽幽歎息。

  「這些年來我也看過不少事,我這遭遇還不算悲慘的,有些日子過得潦倒的不僅窮到要吃草根,甚至還有將家裡男孩的子孫根切了,賣去宮裡做太監……」

  莫說為了吃飽飯寧願斷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當大齊還在與北方蠻夷作戰時,遍地烽火,百姓顛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時有傳聞。

  這個國家才過了沒幾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災不斷,上位者卻一味想著掌權享樂,苦的終究只是底層的老百姓。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黯然,湯圓也不知是否看穿他低落的心緒,伸手輕撫他臉龐。

  邢暉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麼做?」

  湯圓苦澀一笑。「我是不可能留他們住下的,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外頭,我也做不到。畢竟我弟妹也算幫過我一回,兩個侄兒尚且年幼,就當是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他們最後一點情分吧。」

  「我就怕你心太軟,到如今還放不下。」邢暉笑笑,低頭親了親湯圓的臉頰。「既然你自有打算,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嗯。」

  湯圓偎在男人懷裡,只覺得所有曾經經歷的艱辛於此時此刻都已如過往雲煙,如今擁有的,才是最溫暖的真實。

  ***

  既然做了決定,湯圓換了件見客的衣裳,就來到前院倒座房其中一間預備給僕役居住的通鋪。

  此時她娘與弟妹,以及兩個侄兒都窩在房裡炕邊忐忑地等著,方才他們都已經喝過了湯圓請丁大娘分給他們的肉湯,又吃了幾個肉包子,全身都暖和了起來,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

  湯圓來到房內,也不說話,就是面無表情,淡淡地瞧著他們。

  弟妹被她瞧得有些心虛,身子往後縮了縮,兩個男孩抱著親娘的大腿,也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氛圍,只有她那個老娘,填飽了肚子,膽子似乎也大了些,擠出一臉不自然的笑容。

  「我說湯圓啊,娘瞧你住這麼大的房子,可是發達了啊!你當家的是什麼來路?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通知娘家一聲……」

  湯圓淡然的目光掃過來,湯大娘驀地噎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心下不禁懊惱,這死丫頭,什麼時候學會這般端架子了?

  「你、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可是你親生娘親啊。」

  湯圓眉眼不動,語氣清冷。「我可沒有一個想把自己女兒賣給老鰥夫的娘。」

  「你說什麼呢!」湯大娘惱羞成怒,一時忘了老二媳婦的囑咐,上前就習慣性地想拍打這個總是招惹自己生氣的女兒。「你這死丫頭……」

  「娘!」

  一聲淒厲的吼叫震住了湯大娘,喊她的人卻不是她出手想教訓的女兒,而是恨恨地瞪著她的老二媳婦。

  「你夠了沒有?」湯二媳婦掐著婆婆手臂,用力將她拉回來,焚火的眸光恨不得想燒死她似的。「我拜託你,瞧瞧咱們如今是什麼處境,你就非得害死我和你兩個孫子才高興?」

  湯大娘被兒媳婦震住了,頓時手足無措,看了眼一臉憤惱的兒媳婦,又看了看神色漠然的女兒。

  「我、我就是想……這死丫頭是老娘肚子裡掉出來的一塊肉……」她自己生的女兒,難道還不能罵幾句嗎?

  湯大娘嘟噥著,顯然仍是不服氣,湯圓嘲諷地一哂,胸口更加空落了,看來她這個娘親根本從未後悔過,更別說好生反省了。

  也罷,正好絕了她心裡最後一絲念想。

  湯圓定了定神,冷漠地望向娘親,情緒比自己預想得更加平靜。「你的生育之恩,在你和爹將我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天,我就已經還清了,我與那個家的關係,也在你們將我的親事賣給那個老鰥夫的那一刻起,就斷得乾乾淨淨了。」

  從小到大,湯大娘從未見過這性子和軟的女兒這樣冷淡地對自己說話,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冰寒,彷佛會結凍似的。

  她莫名地有些發顫。「你這意思是不認你老娘了?」

  「我說了,我沒有會賣掉自己女兒的娘。」湯圓淡定地聲明,不再多看湯大娘一眼,轉向一旁臉色發白的婦人。「我會給你們一筆安家的銀子,村子裡有間空屋,我夫君已經與村裡的裡正商量好了,你們可以暫時去那裡落腳。」

  湯二媳婦原是局促慌張的,但見湯圓還願意給他們銀子,並且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心下大為感激,眼眶發紅。

  「多謝你,大姑……」

  「別這麼喊我。」湯圓用一個手勢淡淡止住了湯二媳婦。「醜話說在前頭,我今日會這麼做,不過是由於你之前幫過我一次忙,我心裡記著,但若要論什麼親戚關係,那就不必了。」

  湯二媳婦嗚咽一聲,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聽著。

  湯圓深吸口氣,語聲越發平淡。「以後你們要怎麼過日子,你和你婆婆要在哪裡找活計養活一家人,我都不會管,最好你們緩過氣來後,能離開這個村子,若是非要住在這裡,以後我們也只當是普通鄉親,頂多年節時走個禮,平時的往來就不用了,如此,你明白了嗎?」

  「明白的。」湯二媳婦哽咽地點頭。「是湯家對不起你……」

  「也別說什麼對不起,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湯圓望向巴著母親大腿一動都不敢動的兩個小男孩,約莫只有三、四歲大,瘦得像皮包骨似的,雙眼都凹陷了,看著也是可憐。

  她暗暗歎息一聲,嗓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好好把孩子養大,我不想賣兒賣女這樣的事情在湯家再發生了。」

  「是,我會好生記著,謝謝你給了我和孩子一條活路……」湯二媳婦損著嘴,泣不成聲,兩個孩子見娘親哭了,更膽怯了,緊緊地抱住她。

  「娘……」

  「乖,娘沒事的。」湯二媳婦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你們先在這裡等著,我讓人帶你們過去那間空屋子。」

  語落,湯圓看都不看縮在一邊的湯大娘一眼,逕自轉身離開,剛踏出房外,就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在前方守候著她。

  是她的夫君,她最戀慕的男人。

  她快步上前,宛如歸巢的小鳥般投入他懷裡,他溫柔地擁抱她,彷佛能感覺到她心中難言的委屈,伸手撫慰地拍拍她的頭。

  「你做得很好。」

  湯圓雙眸隱約有些酸痛,唇畔卻是微微漾著笑意,越發貼緊了男人厚實溫暖的胸膛。這時,房內的人約莫是以為她走遠了,一陣尖刻的斥責聲傳出來。

  「……你想享女兒的福,當初就該對人家好一點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的,拐人家的錢,還想眶她嫁給一個瘠腿老繚夫,大姑又不是個傻的,難道到現在還被你耍嗎?」這是湯二媳婦高亢的嗓音,而對方回話的聲音卻是低低的,也不知辯解了什麼,又被她氣急敗壞地打斷。

  「我勸你還是收了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吧!你沒見大姑嫁的那當家的?一看就不像個普通人,絕對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你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可別連累我和我兩個兒子都跟著你一起不得好死!」

  湯二媳婦毫不留情地罵著,一句比一句淩厲尖銳,湯圓聽著,忍不住莞爾一笑,悄悄附在邢暉耳畔低語。

  「我這弟妹看來是個潑辣的,我娘以後在她手下討生活,可不好過。」

  「活該!」邢暉冷哼一聲。那不知好歹的老婆子膽敢苛待他寶貝娘子,就該被自己的媳婦狠狠搓磨……想了想,又低頭交代,「你以後也須得記著,莫要再讓人欺負了,我邢暉的婆娘可不能是顆軟柿子,由著人肆意揉捏。」

  「知道了。」有他這般聰明偉岸的夫君,她做娘子的自然底氣十足,怎還能吃別人的虧?

  湯圓驀地展顏一笑,粲然如花,邢暉心弦一動,伸手捏了捏她俏皮的瓊鼻。「你笑什麼?」

  她環抱他的腰,仰頭凝睇著他,狀若撒嬌。「我笑,是因為老天爺待我真好。」

  他一愣,眼神透出疑問。

  她卻沒有解釋,只是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著,「鬧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夫君一定餓了吧?你想吃什麼?」

  無論什麼,她都做給他吃,老天爺賜給她這般體貼的好夫君,值得她用盡心思,好好寵著。

  她軟軟依偎著身旁的男人,與他攜手而去,那些曾對她無情無義的親人,以及所有悲傷與不堪的過往,從此,都不會對她再有任何牽絆。

  ***

  夜深人靜,窗外明月當空,瀉落一地銀華如水。

  邢暉端了一臉盆藥湯進房,讓湯圓泡腳,正準備替她按揉右小腿時,湯圓心疼地阻攔。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邢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可不能功虧一簣。」

  他堅持坐在腳踏邊,替她按著腳,湯圓低頭看他,目光禁不住有些朦朧。

  即便是在她最天馬行空的夢裡,她也從不敢妄想有一天那猶如神人一般的大少爺會在她面前彎來,替她端洗腳水,甚至日復一日不間斷地替她按揉小腿。

  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是怎麼能對她做到這樣的?

  她又何德何能,當得起他這般憐惜?

  湯圓心口震顫著,心湖蕩開了圈圈漣漪,邢暉替她按完了腳,拿來一塊軟布巾輕柔地替她擦乾,手裡捧著她如羊脂白玉細膩的足弓,一時有些出神。

  「你幹麼呀?」感覺到他的眼神異常火熱,她驀地羞紅了臉,身子往後一縮,欲抽回自己的腳,他卻緊握著不放,在那瑩白的腳背上親了一口。

  她更羞了,忙不迭地爬上床榻,躲到紗簾後,邢暉笑了,將臉盆擱到一旁,也爬上床。

  「害羞了啊?」他逗弄著她。

  她嬌嗔地橫他一眼。「不正經!」

  「在床上,還要什麼正經?」他不以為意。

  「你不是讀書人嗎?」

  「讀書人又怎樣?你沒聽過『食色性也』這句話嗎?這就是說,連聖賢之人也好美色。」

  他低聲笑道,纏上來由背後摟抱著她,與她耳鬢廝磨,她紅透了臉,卻是身上發軟,沒力氣將他推開,只能由著他從她的耳朵一路吻到她後頸,再吮住她嬌軟的唇,恣意糾纏著。

  只是當兩人都吻得氣喘吁吁,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了,湯圓的小日子來了,邢暉不願傷了她,不得不強自壓抑下腹洶湧的。

  他重重地歎口氣,流露出一股欲求不滿的懊惱,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為了安慰他,主動親了親他的臉頰,貼著他敞開衣襟的胸膛躺了片刻。

  「對了,一整天都沒見溫世子,他去哪兒了?」

  邢暉正平復著激情,聞言突然一凜,臉色沉下。「別管他。」

  「怎麼了?」她揚眸看他冷淡的神情,關切地問:「該不會你們兄弟又吵架了?」

  「誰跟他是兄弟!」他撇撇嘴。

  「鈞兒說他房裡東西都還在,那他應該還會回來吧?」

  「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他不爽了,抓起她一隻綿軟柔荑,作勢拍打。「除了你夫君,不許你給其他男人多餘的關心。」

  「鈞兒也不行嗎?」她眨了眨濕潤清澄的雙眼。「他可是你義子,也是我乾兒子。」

  「哼。」他從鼻子哼了一口氣。

  她頓時彎了眉眼。「哎呀,我的大少爺,是不是吃醋了啊?」

  「怎麼還叫我大少爺?我是你夫君!」他不悅地強調。

  可你這般賭氣的模樣,就是個傲嬌可愛的大少爺啊!

  「你是我的夫君,也是大少爺。」是她的依靠,也是她最疼愛的。

  她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凝睇他的雙眸璀亮如星,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邢暉又愛又惱。「敢拿本大爺取笑?膽子肥了啊你。」他故意呵她胳肢窩,呵得她癢得受不了,笑得更歡了。

  兩人笑鬧片刻,終於都累了,重新躺下來,湯圓側過身來偎靠著邢暉,拉著他的手扳他手指玩,與他說起閒話來。

  她告訴他早上自己去作坊那邊瞧過了,也和丁大叔商量了,再多招幾個工人,又說今日選了幾個下人,兩個丫鬟負責在屋內服侍,一個婆子幫忙洗衣服,一個大嬸負責庭院灑掃,一個大叔看門,等家裡買了驟車以後,出門時也能讓他當車夫……湯圓钜細靡遺地叨念著,邢暉聽著,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他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她說這些家常瑣事,以前從未想過成親以後的生活會是這樣的,但如今過著,竟是分外有滋有味。

  聽湯圓感慨著她買下了那一家三口流民的賣身契,才花了不到十兩的銀子,邢暉搖搖頭,捏了捏她翹挺的鼻子。

  「你啊,還是太心軟了,那中年夫婦和他們的老娘從前都沒有過服侍人的經驗,也不曉得能不能把事情做好。」

  「可我看大叔大嬸都有一把子力氣,也挺老實憨厚的,那位老大娘不僅能幫著洗衣服,聽說煮飯的手藝也不錯。」

  「一個鄉下婆子,能有多好的手藝?」邢暉不以為然。「我瞧也就能揉個麵團,能把米飯煮熟。」

  「知道你嘴挑!」她嗔笑道。「放心吧,以後還是由我來掌廚,就讓老大娘幫著切肉洗菜、打打下手而已。」

  「總之你別累著自己就好。」要買下人其實是他的主意,這宅院畢竟不小,怕她忙不過來。

  「我知道。」湯圓溫順地點頭,想了想,又幽幽歎息。「也不知我二弟妹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這村子裡?」

  「你若是不想見到他們,我有辦法。」

  「不用了!」湯圓連忙搖頭。「我不是要趕他們離開的意思,我是希望他們以後能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再有悲劇發生了,若是我那兩個年幼的侄兒也像我從前那樣,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不得不被賣掉呢?這世上不幸的孩子太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

  湯圓悵然感歎,邢暉默默聽著,黯然有所思。

  他的湯圓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心懷慈悲,反觀他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狀元郎,又做了什麼?

  是夜,邢暉作夢了,他夢見自己狀元及第那年,祖父在書房召見他,交給他一枚傳家的墨玉扳指。

  「這墨玉扳指,向來是傳給邢氏宗子的,你可知道祖父為何不將這扳指傳給你父親,而是傳給了你?」

  「孫兒不知,請祖父示下。」

  「你父親雖然學問淵博,但性格軟弱,又太過固執不知變通,不是個做官的料,他這輩子怕就是止步於小九卿了,將來延續我邢氏一門榮光的,只能是你。」祖父說著,親手為他戴上扳指,諄諄告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你既有才華與能力,就該為我大齊百姓謀安居樂業,為朝廷國家謀盛世太平。」

  「孫兒遵命,必不負祖父囑託。」

  「有你這句話,祖父就安心了,待我百年之後,也能含笑九泉了。」

  「祖父……」

  邢暉驀地在夢中哽咽起來。「孫兒辜負了您……我實在是累了……」

  「你累了,就能逃避自己的責任嗎?就能違背你親口對祖父許下的諾言嗎?我邢氏一門,怎麼會出了你這般沒用的不肖子孫!」

  「祖父,是我對不起您……」

  「滾開!你不配這麼喊我,你太令我痛心,太令我失望了……」

  老人家氣得臉色鐵青,陡然嘔出一口血來,淋漓的鮮血噴了邢暉一頭一臉,滿滿的腥味,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如何能睜開眼?如何還能有勇氣再看對自己痛心疾首的老人家一眼?

  他不配。

  「是我辜負了您,孫兒萬死難以贖罪……」

  邢暉低聲夢囈著,滿身冷汗涔涔,湯圓被他驚醒,見狀駭然,又是慌亂,又是心疼。

  「夫君,你醒醒!」她用寢衣的袖子替男人擦著汗,試圖喚醒他,他卻依然深陷夢魔裡,在夢裡痛楚地掙扎著。

  見他臉上毫無血色,湯圓心中揪痛,用力抱緊他。「夫君,你醒醒,只是惡夢,你莫怕,湯圓在你身邊陪著你,莫怕……」

  她柔聲安慰著,終於喚醒了他,他迷茫地睜開了眼,見她明眸含淚,還有些困惑。

  「怎麼了?你作惡夢了?」他坐起身,伸手替她擦乾眼角淚珠。「莫怕,有我陪著,嗯?」他啞聲安慰著她,彷佛渾然不覺陷在夢魔裡的人其實是自己。

  湯圓眼眸刺痛,越發心疼難抑,臉頰緊貼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胸膛,細語呢喃。「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

  ***

  湯圓不確定邢暉為何作了惡夢,但見他夢裡喃喃地喊了祖父,她想,他約莫是思念過世的親人了。她相信美食能撫慰人心,至少能讓頹喪的精神稍稍振作起來,因此隔天早早便起床,進灶間裡忙碌。

  兩個新買的僕婦正在侍弄後院那塊新開的菜圃,見她要下廚,連忙跟進來打下手,湯圓取了一大塊雞胸肉切成細絲,再剁成泥,裹了清透的蛋白液,下了油熱鍋後,在溫油裡吊雞片,澆入澱粉湯勾熒,最後撒上點青豆、蔥絲等等,做為點綴。

  如此做出的芙蓉雞片色澤如玉,軟滑嫩香,拌在熬得濃稠的粥裡,令人垂涎三尺。

  除了這道芙蓉雞片粥,湯圓還包了蟹黃包子,又蒸了滿滿一籠以韭菜、蝦仁、蛋皮做為內餡的三鮮蒸餃,這蟹黃與蝦仁都是溫霖弄來的,也不知他是向城裡哪個高官顯貴敲的竹杠,竟能在這時節弄到新鮮的海貨。

  再炒了幾道菜,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朝食便擺上桌了,湯圓留了一大鍋芙蓉雞片粥和兩樣菜,吩咐那兩僕婦再把醬缸裡的醃菜切些出來,跟其他下人一起去吃飯。

  兩僕婦見下人們的吃食也帶著葷,不禁喜形於色,暗道這主家寬厚,也對未來的日子有了盼頭,喜孜孜地告退。

  湯圓喊了趙靈鈞與可兒來吃飯,邢暉也慢條斯理地來了,除了因為沒睡好,眼下略微浮著些黑影,氣色顯得還不錯。

  「吃飯吧,今天有你愛吃的芙蓉雞片粥。」湯圓笑道,替邢暉舀了一碗。

  「乾娘,我也要。」可兒軟軟地說道。

  她在這家裡住了幾個月,一直備受關愛,漸漸地不像剛來時那樣膽怯卑微了,從前連飯都不敢多吃一點,如今卻是敢對湯圓撒嬌提要求了。

  湯圓喜歡她這樣,孩子還是爽朗活潑點好,不該那麼早就讓世俗的苦難磨去了天真。

  湯圓替可兒盛了一碗,正欲也替趙靈鈞盛粥時,邢暉瞪了趙靈鈞一眼,少年機靈得很,立刻起身。

  「乾娘,我自己盛就好。」

  湯圓點點頭。「那好吧,你自己來。」

  湯圓的手藝出眾,一家人自是吃得心滿意足,只是吃到一半,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接著有人旋風似地捲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昨日才買進來負責看門的張叔。

  張叔漲紅著臉,搓著雙手,慌忙地解釋,「老爺,夫人,這人硬要闖進來,小的怎麼也攔不住。」

  「爺也是住這裡的,憑什麼攔我!」溫霖摺扇一甩,明明一臉氣呼呼的,卻還要做出翩翩搖扇的貴公子姿態。

  湯圓不禁莞爾,對張叔柔聲道:「張叔莫慌,這位溫公子是我們家的客人,沒事,你先下去吧。」

  「是。」張叔這才鬆口氣,臨走前,還好奇地多看了溫霖一眼。

  待張叔退下後,溫霖望向邢暉,見他只是自顧自地吃著三鮮蒸餃,不免有氣。

  「邢九思,你竟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邢暉眉眼不動,繼續吃自己的。

  溫霖越發懊惱,「你可知曉我去雲縣縣衙,屈衡那老匹夫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又看到了什麼嗎?」

  趙靈鈞聞言一凜,默默停下筷子,也跟著往邢暉望去,後者卻仍是一派淡定自若。

  溫霖氣急,又追問了一句,「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嗎?」

  邢暉總算有了反應,放下筷子,拿巾帕抹了抹嘴。「不想。」

  「邢九思!」溫霖氣得咬牙切齒。

  兩個大男人劍拔弩張的,眼看著又要鬥起來,湯圓忙出聲緩頰。

  「世子爺,你一早就匆匆回來,怕是還沒用過飯吧?先坐下來,我去替你拿碗筷。」

  「不用了!」

  兩個男人異口同聲,湯圓一愣,只見他們彼此瞪對方一眼,又是同時揚嗓。

  「他吃不下。」

  「我吃不下。」

  挺有默契的嘛。湯圓暗暗讚歎,只是兩個男人似乎都不覺得這樣的默契有什麼可喜的,溫霖更是憤慨地嚷嚷。

  「邢九思,算你狠!」他手腕一搏,刷地收起摺扇,轉頭見趙靈鈞低頭默默坐著,越發意難平,從齒縫間迸出嗓音。「你別吃了,跟我來!」

  趙靈鈞無奈,幾乎是被溫霖拽著離去,可兒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邢暉則是冷著臉,霍然起身。

  「我去書房。」

  湯圓目送邢暉離去,那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竹,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他肩頭好似微微沉著,帶著點難以言喻的落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思及兩個男人方才微妙的互動,湯圓再也忍不住擔憂,叮嘩可兒幾句,拿託盤端了一碟蟹黃包子和一蓋碗粥,便往溫霖住的廂房走去,剛來到房外,還未來得及敲門,就聽見房內傳來一聲激越的大喊——

  「殿下!」

  她愕然震住,雙手一顫,差點拿不穩託盤,盤上的碟碗發出碰撞聲,驚動了房內的人。

  「是誰在外頭!」

  門扉咿呀推開,趙靈鈞俊秀的臉緊繃著,眼神滿是戒備。

  湯圓心頭苦澀,輕聲揚嗓,「是我。」

  她定定地望著趙靈鈞,後者見門外的人是她,神情掠過一絲驚訝與狼狽,臉色頓時刷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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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家國的責任

  從前在邢府居住的時候,每逢閒暇的時候,湯圓最喜歡偷偷溜去大廚房後頭一方葡萄架下坐著吃自己做的點心,配一盞清茶,要是葡萄成熟時,還能順便摘幾顆葡萄吃。

  所以邢暉說要建這座青磚宅院的時候,她特別要求一定得在後院搭一個葡萄架,再擺一整套竹編的桌椅,平日午後坐著曬太陽,喝茶賞景,多愜意啊!

  只沒想到今日,她與趙靈鈞來到這葡萄架下,卻是愁眉相對,一點也沒有快意的心情。

  雖然她早就猜想過,能讓曾任朝廷高官的邢暉收為義子,這孩子必不是個普通人,可也想不到他竟會是皇族血脈。

  趙靈鈞一臉愧疚,「乾娘,對不起,我並非有意隱瞞你,只是……」

  「我明白的。」她微微歎息,語聲仍是一貫的和婉。「殿分敏感,確實不能隨意透露。」

  她這話說得真心,可趙靈鈞聽了卻是神情一滯。「乾娘為何不再喊我的名字了?」

  湯圓一愣。

  「我是鈞兒。」趙靈鈞一字一句地強調著。「你從前怎麼喊我,現下還是同樣地喊,不可以嗎?」

  這孩子,是擔憂她心下存了芥蒂嗎?湯圓打量趙靈鈞略帶急切的神色,心一軟,嗓音放得更柔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如何會介意?」趙靈鈞斂眸低語。「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也明白自己身上背負著替我父親洗刷冤屈的責任,但這段時日我住在這裡,真的很開心,如此平靜自在的生活,是我自出生以來未曾有過的,我捨不得……」

  說到後來,這歷盡波折的孩子竟有些哽咽,湯圓頓感不忍,憐惜地握住他的手。

  「我明白的,鈞兒,你是個好孩子,乾娘很喜歡你。」

  他微微一震,揚起隱約泛紅的雙眸。「乾娘,你還願意認我?」

  「無論你是什麼來歷,身上流著誰的血,在乾娘眼裡,你就是個保護妹妹的好哥哥,也是個勇敢又堅毅的好孩子。」

  他已經十一歲了,不是個孩子了。

  趙靈鈞很想如此反駁,事實上,從他年滿四歲,父親親自為他啟蒙開始,宮裡就沒人將他當成一個孩子了,每個人都諄諄告誡著他要如何謹言慎行,如何提防戒,才能在那座人心難測的深宮裡活下來。

  即便他聽從父親遺言,硬是認了邢暉為義父,邢暉也從來不曾真正將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更別說溫世子了,他們都認為他已經夠大,該有足夠成熟穩重的心智了。

  只有她,這個善良憨純的小婦人還將他當成孩子來看待,允許他軟弱,允許他像個孩子一樣感到無助。

  在她面前流淚哽咽,他覺得汗顏,卻也有種一絲絲的快樂。

  他嗚咽地哭著,湯圓也由著他哭,她想像得出來,經過那般腥風血雨的宮變,這些年來,這孩子心裡肯定承受了極大的驚懼,他能夠忍到今日才痛快地哭一場,已經是頂頂堅強了。

  溫霖站在一旁,看著湯圓坐到趙靈鈞身邊,將泣不成聲的趙靈鈞輕輕摟入懷裡拍撫著,心頭不免震撼,也感到幾分難言的酸楚。

  待趙靈鈞哭了片刻,情緒稍稍平復後,湯圓才抬頭望向溫霖。「世子爺的意思是想將這孩子帶回京城嗎?」

  溫霖遲疑半晌後,還是毅然點了頭。「那把龍椅,應該是屬於他的。」

  「可他還只是個孩子。」湯圓蹙眉。「那擔子,太沉了。」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宿命,他不能躲。」溫霖咬了咬牙,語氣如雷霆萬鈞。「九思也是一樣。」

  湯圓一顫。「你是說我夫君也得回京城?」

  「你可知道就這半個多月,南方已經發生十數起暴動了?流民四竄,就連雲縣縣城也因為實在無法收容,只得暫時關閉了城門,不許百姓進出。」

  溫霖字字句句猶如千斤重,湯圓難掩震撼。「原來情況已經這麼糟了?」

  「如今朝政敗壞,民間災變四起,若是從前的九思,絕不會眼睜睜放任不管的……我就不信,眼見黎民百姓正受苦受難,他的心真能如磐石堅硬!」

  肯定是不能的,他的心必然正痛著、傷著,所以夜晚才會被夢魔所糾纏。

  湯圓想起枕邊人被惡夢驚醒時,那冷汗淋漓的模樣,驀地心疼難抑。

  溫霖繼續幽幽說道:「九思十八歲那年,曾經描摹京城的景物風光,畫了一幅長達三尺多的畫卷,你見過嗎?」

  湯圓搖頭。

  「他跟我說過,那幅畫卷就是他夢想中的盛世繁華,城廓街道、商店酒樓、農舍民房、橋樑河道,以及市井中的百姓生活,九思將每一處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每一處風景都透出平靜寧馨的味道,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河清海宴,時和歲豐』。」

  河清海宴,時和歲豐……湯圓在心裡默默念著。

  這就是那男人最高遠的理想吧,只是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的理想被他刻意拋卻了、遺忘了?

  她想起在碼頭再遇到邢暉時,他那潦倒頹廢的形容與姿態,那時候的他,顯然正自暴自棄著。

  「他是累了。」她喃喃低語。「這些年來,他肯定很不好受。」

  確實不好受。當今雖然用他,卻也疑他,他在朝堂上得耗盡心力與那喜怒無常的皇帝周旋,才能勉強存活下來,保住自己的家族。

  這些矛盾與痛苦,溫霖起初不明白,但後來也逐漸領悟了,只是縱然自己能理解,也為好友感到難過,還是必須殘忍地逼迫他重新站起來。



  「我知道,他留在這桃花村,留在你身邊,求的就是心安,就是知足常樂,但如今天下動盪,即便他這樣躲起來,又如何過得了真正歲月靜好的日子?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一定會的!」

  溫霖信誓旦旦,猶如暮鼓晨鐘在湯圓耳畔敲響,她震顫著,雙手悄悄捏握成拳,趙靈鈞察覺到她的緊繃,驀地擋在她身前,懊惱地對溫霖抗議。

  「溫世叔,你莫要這樣為難我乾娘!」

  「就算我不為難她,她自己的心,能過得去嗎?」溫霖語氣清冷。

  湯圓苦澀地抿了抿唇。「溫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打算怎麼做?」

  她沒有回答,只是盈盈起身,朝溫霖福了個禮,唇畔溫潤著淺淺的笑意。

  ***

  那日在葡萄架下與趙、溫兩人談話之後,湯圓就當作沒那回事似的,一切照舊如常,教趙靈鈞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溫霖更是暗中急得半死。

  只有湯圓自己明白,表面平穩的日常生活中,其實已隱約沉浮著浪潮,只等著哪一天爆發而已。

  她不妄動,只是默默觀察著自家夫君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他表情的任何一絲變化。

  原本她就對邢暉的情緒格外敏感,這一用心衡量,更察覺出他的種種異常。

  比如他時不時地會走神,寫字時常常有些筆劃用錯了力道,繪畫時也偶爾會潑了墨。

  比如他越來越晚睡覺,有幾日更是找了藉口歇在書房,而她悄悄去打探,確定他根本徹夜不眠。

  他不敢睡,是怕睡了又會作惡夢,夢見那些曾經對他有過期待的親人嗎?

  他還喜歡上了入夜以後小酌幾杯,雖然他酒量極好,也有節制,但他越是喝酒越清醒,她反而越發為他感到心疼。

  千杯不醉,酒入愁腸愁更愁,那是何等磨人的滋味!

  他閉門不出,彷佛怕自己出了門便會忍不住去注意周遭動盪的世情,可就算他把自己關在家裡,她還是見到好幾次他找那些個家裡新買的奴僕問話。

  表面上看似是以主家的身分在調查家僕的來歷,但她看得出來,他更想問清楚的,其實是他們在路上顛沛的過程,尤其是那中年夫婦帶著老娘的流民一家三口,當他得知原來他們本還有一雙兒女,只是在路上不堪折磨病逝了,臉上那複雜深沉的神情,教她看了也跟著揪心起來。

  彷佛是隱忍,又似是悲痛,更像某種深刻的自我厭棄。

  到了陽春三月,枝頭桃花初綻的時節,湯圓心中終於有了決斷,她親手做了幾道菜,燙了一壺桃花酒,邀邢暉在後院的葡萄架下賞月。

  「只有我們兩個嗎?」他有些訝異。

  「你不喜歡嗎?」她嬌甜地一笑。「以前我在邢府當丫鬟的時候,有好幾次看見你一個人在月下讀書喝酒,那時候我常常會想如果自己能坐在大少爺對面,陪著你一起喝酒,那該有多好!」

  她嗓音軟軟的,話裡有種纏綿的味道,縱然已過了人間不知多少歲月,邢暉彷佛都能感覺到當年她那入骨的相思。

  他忍不住打趣。「原來你那麼早以前就喜歡上我了啊。」

  湯圓突然一凜,粉頰微暈,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感慨,便被他看透了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戀。

  「害羞了?」他又逗她。

  她嬌嗔地睨他一眼,為兩人斟酒,又勸他吃了些菜,指著桌上的菜色問道:「你看見這幾道菜,有沒有想起什麼?」

  邢暉一怔,視線在桌上轉了一圈,西湖醋魚、芋頭扣肉、開陽白菜、油爛竹筍、香酥鴨皮卷、韭黃春餅……

  「這些菜,都是我愛吃的。」但也沒什麼特別啊。

  眼看邢暉目光帶著疑惑,湯圓嘟了嘟嘴。「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堂堂名門大少爺怎麼會記得一個灶房丫鬟為自己送行的菜色?」

  邢暉聞言一震,從久遠的記憶庫裡翻出了浮光片羽。「我中瞭解元之後,祖父憂慮我年少得志,會失了本心,便不許我直接參加來年春闡,刻意送我出外遊歷,增廣見聞……」

  他想起來了,就在他出發前夜,這小丫頭怯怯地提了食盒,送來這幾樣菜,他還將自己很寵愛的那只小豬鼠,託付給她照顧。

  湯圓回憶從前,唇畔漾開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懷念,又似有幾分惆悵。「後來你再回來時,已經是個風風光光的狀元郎了,闔府為你慶賀,你也忘了府裡某個角落,還有我這麼一個丫鬟。」

  她話裡沒有埋怨,嘴角還含著笑,可他聽了,仍是感到一絲懊惱與歉意。

  「對不起。」他坐到她身邊,輕輕攬住了她的腰。「那時候我的腦子裡真沒想到這些。」

  他想的只有將來的萬里前程,只有如何施展滿腔抱負,當時的他有多麼躊躇滿志、熱血沸騰,如今想來,就有多麼荒誕可笑。

  邢暉忽然沉默了,湯圓也不知是否猜出他寥落的思緒,將酒杯遞到他手裡。

  「這是丁大娘用村裡去年的桃花釀的酒,你嘗嘗看。」

  他點點頭,與她碰了酒杯,一飲而盡。

  「好喝嗎?」她問。

  有些甜,有些香,不是那種特別醇厚的烈酒,卻讓人想起青澀的少年時期。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他似笑非笑,借著幾分酒意吟了詩句。

  湯圓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也能感受到詩中的感慨之意。「你是不是想起從前的事了?」

  桃李春風是甜美的,但江湖夜雨就有淒清之意了,十年的官場生涯,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湯圓想,自己這麼笨,大概是體會不了的,但她能感覺得到他心裡還有那麼點殘餘的火苗,還有些割捨不下的念想。

  所以,她開口了。「夫君,你回京城吧!」

  邢暉一震,霍然起身。「你說什麼?」

  湯圓暗暗深吸口氣,也跟著盈盈起身,與邢暉相對而立,卻是展顏而笑。「你回京城去吧,大齊的朝堂需要你,百姓更需要你。」

  邢暉緊繃著身子,驚疑不定地瞪著她。「你如何會忽然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嘉魚對你說了什麼?」

  「是又如何?」

  他一愣。

  她靜靜地直視他。「我是怎麼想的,很重要嗎?夫君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他暗自咬牙,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才澀澀地從齒縫間逼出嗓音。「我既然選擇離開了,就沒想過再回去。」

  「可是如今時機不同了——」

  「你別理會嘉魚那傢伙!」他皺眉打斷她。「我早跟他說清楚了,我不會再管那些糟心事。」

  「如果我希望你管呢?」她悠悠地問。

  邢暉一凜,半晌才勉強笑道:「之前不是你當著嘉魚的面說要把我留下來的嗎?這麼快就後悔了?」

  她斂下眸。「我的確是後悔了。」

  「你……」他氣惱地瞪她,心海翻騰著。「莫要胡說八道了!我若真走了,你怎麼辦?」

  她依然低垂著眸,沒讓他看出自己的情緒。「我就留在這裡。」

  「你不與我一同回京城?」

  「那裡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你是有大志向的男子,是去做一番大事業的,我跟著,只會拖累你。」

  「圓圓!」他惱火了,提高了聲調。

  她悄悄咬唇,心頭怦怦亂跳,好一會,她才找回了說話的嗓音,假作平靜地抬起頭來。「你走吧,不用掛念我,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就算你不在我身邊,我同樣能好好過活。」

  還說多愛他、多捨不得他呢,原來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是嗎?原來在她生命裡,自己並沒有那麼重要,其實也是可有可無的?

  邢暉憤怒了,他不知自己是因為不被需要受了傷,還是錯付癡情失了顏面,總之當他看著那雙明明該是氤氤著嬌憨的水眸此刻竟是故作深沉,彷佛刻意要令他看不透,他就有種難以言喻的衝動,彷佛胸口有一座火山瀕臨爆發似的,痛得令他有些發狂。

  「你這是打算過河拆橋了?」

  湯圓咬了咬牙,胸臆一股激情澎湃著,語氣也跟著尖銳起來,「那你問問你自己,你真能放著大齊的老百姓不管嗎?那些流離失所、有家歸不得的流民,你看了,心裡一點都不難過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能做點什麼,或許大家就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這些與我何干!我不是聖人,解救不了這天下的蒼生!」

  「可我認識的大少爺,不是這種只會逃避現實的懦夫!」

  「你說什麼?」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他如刀的目光砍過來,她卻是不躲不閃,勇敢迎視。「我的大少爺,嘴硬心軟,最是良善的,他心中有抱負、有理想,他是個堂堂男子漢,他要讓父母家人都以他為榮,讓所有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所以我如今在你眼裡,就是個逃避現實的懦夫?」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想做的,你也能做的,為什麼不去做?」

  「你當然不明白……」他的悔恨痛楚,誰能明白?他的隱忍難堪,誰又能體諒!

  邢暉微微顫抖著,胸海洶湧翻騰,卷起千堆雪,隱隱之間又感到刺痛,連這向來最仰慕他的她,如今也要對他失望了嗎?也要如同那些誤解他的人一般鄙視他了?

  湯圓見他惱得全身都顫慄著,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紅,不免驚駭心疼,心裡暗暗後悔著,自己不該太著急,說了些過分的話。

  她焦灼不安,伸手去拉他衣袖。「夫君……」

  「你不是瞧不起我嗎?還拉著我做什麼?放手!」

  他忿忿地甩開她,負氣離去,那冰冷的嗓音猶如寒冬霜雪,凍得她無法動彈,只能茫然地目送著他,指尖在風中發顫。

  她如何會瞧不起他?

  「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啊……」她低聲呢喃,心痛難抑。

  ***

  春日,桃李芳菲,連微風也是和暖的,空氣中浮漾著令人心情舒爽的清香。

  本該是闔家歡樂的好時光,家裡的氣氛卻比之前大雪紛飛時不知冰冷了多少,就連年紀最小的可兒都能察覺出情況不對,趁趙靈鈞在房裡練字時,悄悄拉著他問。

  「哥哥,義父和乾娘怪怪的。」

  趙靈鈞一愣,心中暗歎,擱下毛筆,低頭望向那個正站在椅子邊,仰著一張圓潤小臉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麗,小嘴粉嫩如櫻,卻是整個揪成一團,煩惱得成了顆苦瓜。

  趙靈鈞不禁伸手揉揉她的頭。「可兒也發現了?莫怕,義父與乾娘只是吵架了。」

  「他們吵什麼呀?我看乾娘好幾天沒理義父,義父也都不跟乾娘說話,有時候他們明明在一個屋裡,還要可兒幫忙傳話。」小姑娘奶聲奶氣的,一臉糾結。

  趙靈鈞默然不語,其實他約莫猜得出義父與乾娘在爭執什麼,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樣的身分,又無意間讓乾娘知曉了,也許他們夫妻倆如今仍過著之前那般平靜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呀?」可兒嘟著小嘴。「連你也怪怪的,溫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見人影,你們全部一起瞞著可兒、欺負可兒。」

  「誰說我們欺負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驀地在門口揚起。「小丫頭可莫要這樣冤枉人!」

  趙靈鈞與可兒都是一愣,同時轉過頭,望向那個不知何時來到書房的男人,他搖著一把摺扇,依然是一貫風流倜儻的打扮,臉上神情卻掩不住一絲陰鬱。

  「溫叔叔!」可兒奔過去,抱住他大腿軟軟地撒嬌。「可兒不是冤枉你,可兒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雖說見慣了風月,溫霖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撒起嬌來挺得心應手的,教他胸口都顫了顫,忍不住莞爾。「可別哄你溫叔叔。」

  「是真的!」可兒用力點頭。「可兒這幾天老是見不到你,可想你了。」

  溫霖笑了,彎下腰去,一把抱起軟綿可愛的小姑娘。「你想我什麼?」

  「我想你回來勸義父跟乾娘別吵架了。」可兒糯糯地在溫霖耳邊低語。「他們兩個好幾天都不說話,可兒好擔心呀。」

  溫霖聞言,面色一沉,往趙靈鈞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肅穆,溫霖卻能看出他眼神裡藏不住的自責與懊惱。

  「這不是你的錯。」溫霖放下小姑娘,冷靜地對少年說道。「九思遲早得想清楚的。」

  趙靈鈞斂眸,掩飾眼底的情緒。「但我不願是因為我,讓義父與乾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與你不相干,是九思過不了他心裡那關。」溫霖淡淡一哂。「他們夫妻倆如今會陷入冷戰,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動搖。」

  趙靈鈞聽出溫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溫世叔,我知道你對乾娘有偏見,你總覺得她與我義父不匹配……」

  「難道你就認為他們兩個匹配嗎?」

  溫霖語氣清冷,趙靈鈞一愣。

  「在這個偏遠的鄉野間,他們或許勉強可以是琴瑟和鳴的一對,但九思從來不屬於這裡,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對宗族有責任,對國家有熱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那樣的人,註定是要搏扶搖而上……你能想像他將自己永遠困在這個小村落嗎?」

  不能。

  趙靈鈞默然了,無言以對,一旁的可兒見狀,頓時著急起來,兩隻小手分別去拉趙靈鈞與溫霖。

  「哥哥、溫叔叔,你們兩個說什麼啊?可兒都聽不懂。」

  「傻丫頭。」溫霖拍拍可兒的頭,勉力一笑。「你還小,聽不懂這些是應該的。」

  趙靈鈞黯然望向可兒,握緊她小手,喃喃低語。「哥哥倒希望你能永遠不懂。」

  「為什麼?」

  因為有時候,不懂才是一種幸福。

  一直靜靜站在門外聽著的湯圓在心裡替房內的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有些複雜的人情世故,看不清、聽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輕鬆自在,一旦看清了、聽懂了,就是無奈與苦痛。

  湯圓幽然歎息,有種悲涼的預感,她最愛的男人留在她身邊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多了……

  她悄悄轉身離去,絲毫沒察覺另一頭,邢暉正目送著她清寂的背影,過了一會,他驀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進了房裡。

  房內幾人見他乍然來到,都是一驚,可兒見他臉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趙靈鈞,趙靈鈞輕輕摟了摟她安撫著,溫霖則是主動迎上前,與他深沉對視。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溫霖沉聲問,嗓音緊繃著。

  邢暉冷靜地頷首。「我已有決斷。」

  「那你……」溫霖想問,又有些遲疑,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

  趙靈鈞也同樣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他。

  邢暉閉了閉眸,沉澱心頭所有跌宕難言的情緒後,才緩緩地開了口,眾人驚愕地聽著。

  ***

  湯圓剛在後院菜圃摘了幾把大蔥,正想著中午用來炒年前醃的臘肉時,丁大娘忽然臉色發白地來找她,說是住在村頭的桂花嫂子意外跌傷了腳,下半身動彈不得,偏偏作坊的驟車讓人拉出去送貨了,想借她家的驟車來送桂花嫂子去鎮上的醫館。

  救人如救火,湯圓自然是應了,又見丁大娘前幾日染上風寒,還沒完全痊癒,想著桂花嫂子也曾幫過自己的忙,便主動開口說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鎮上就醫,丁大娘就在家歇著,也不必來回奔波了。

  事不宜遲,湯圓匆匆交代家裡的僕婦幾句,便讓張叔拉著驟車,一同去桂花嫂子家裡接人,趕赴鎮上醫館。

  待看過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將她交給她當家的照料之後,再回到桃花村時,已是日落時分了,天邊彩霞斑爛,暮色無邊。

  湯圓下了驟車,由張嫂迎進院子裡,她邊走邊問。「晚飯煮了嗎?家裡的人都吃過了嗎?」

  「這個……」張嫂欲言又止,一臉為難。

  湯圓警覺到不對,停下腳步。「怎麼了?張嫂,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

  「就是老爺他們……」張嫂囁嚅著說不出口。

  湯圓心跳漏一拍。「他們怎麼了?」

  張嫂呐呐地顫著嘴唇,湯圓只覺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內疾奔而去。

  屋內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湯圓在前院轉了一圈,穿過垂花門,來到後院,一間廂房一間廂房地尋找著。

  「夫君!可兒!鈞兒……你們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都不應我一聲?」

  沒有人回應。

  最後,湯圓來到葡萄藤架下,倉皇四顧,張嫂擲躅著腳步過來。

  「夫人,老爺還有少爺小姐他們……」

  「他們都走了,是不是?」

  張嫂默然點頭。

  湯圓驀地頭暈目眩,身子一軟,差點站不住,她連忙扶住葡萄藤架,緊緊抓著,用力到指節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讓我……靜一靜。」

  張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閉了嘴,轉身離去。

  不過須臾,這一方庭院就只剩湯圓獨自佇立,暮色四合,霞光一點一點地逐漸黯淡,湯圓有種天地蒼茫,不知何去何從的孤單與寂寞。

  都走了,都離開了,就留下她一個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準備的,總有一天他和孩子都會離開,他們會回京城去,那裡才是他們揮灑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說一聲啊!為什麼連道別都沒有,連一聲珍重再見都吝惜留給她?

  他就如此惱她嗎?如此毫無憐惜,丟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會走的,我也沒敢妄想下半輩子都能與你一起過,有這段日子,就足夠我回憶了,足夠了……可是、可是……」

  可她還是怨啊!還是捨不得,還是貪戀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邊一障。

  「你不能這樣的,怎麼可以……就這麼不見了?那我……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該如何是好?自從她捨棄了那些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離家出走以後,她就告訴自己,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她不想成親,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樣突如其來地來到她身邊,給了她希望,給了她念想,然後又殘忍地奪去了。

  「你怎麼可以……好過分,你太壞了……」

  好壞、好壞,她怎會愛上如此冷酷無情的壞男人?真不該戀慕他的,連一點點奢望都不該有。

  沒有過奢望,此刻也就不會有心痛了,就不會有這種宛如毀天滅地般的傷痛與打擊。

  「怎麼辦?我怎麼辦……」

  低低的嗚咽從湯圓唇裡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隱忍的,漸漸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淚如雨下。

  她軟坐在地,像只受傷的小獸般抽搐著,哭聲越來越大,到後來幾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聞。

  那樣的哭聲太折磨人了,彷佛聲聲都泣血,帶著無盡的蒼涼與無盡的寂寞。

  邢暉強烈震撼著,隱身於石榴樹後,怔怔望著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總是笑著的,就算被人欺淩羞辱了,就算她那些無情無義的親人找上門來,她總能開朗地笑著,用樂觀向上的態度面對一切,那傻樂的模樣總令他又是氣結又難免心疼。

  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哭泣,眼皮都哭得紅腫了,像兩枚核桃似的,聲音都哭得沙啞了,抽抽噎噎地彷佛連氣都喘不過來。

  原來她並不總是那麼堅強傻氣的,她不是不會哭,只是未到最傷心的時候。她這樣的哭聲,終於引來了其他人,趙靈鈞與可兒都來到他身邊,就連溫霖也眼神複雜地盯著這一幕。

  「義父是壞人!」

  可兒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溫柔的乾娘。

  「乾娘莫哭,可兒在這裡,乾娘不要哭了……」可兒驚懼又難過,投入湯圓懷裡後,也嗚嗚地哭起來。

  湯圓揚起朦朧淚眼,抱著懷中溫軟的小身子,仍猶如夢中,不敢置信。「可兒,是你嗎?你還在?」

  「可兒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兒抽泣著。「都是義父,是他說要騙乾娘的……」

  所以他們沒走,只是躲起來故意逗她的?

  湯圓茫然抬起頭來,透過氤氤的淚霧,她看見了她以為已經離開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傷的那一位。

  邢暉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將她拉起來,攬入自己懷裡緊緊抱著。「你這傻瓜!怎麼就這麼傻?」

  「你……」她震顫地問道,仍是不敢相信。「沒走?」

  「你真的覺得我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你是真心將我當成夫君了嗎?夫妻之間難道不是應該同甘共苦、攜手同行?」他懊惱地問著,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頭,含淚睇他,許久,終於能確定他還在自己身邊,大哭地摟住他頸脖。

  「你沒走,你真的沒走……你沒丟下我……」

  「傻娘子。」簡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麼也放不下。

  邢暉心酸難抑,更加擁緊湯圓,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骨肉裡似的,下頷抵在她頭頂,靜靜地落下男兒淚。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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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驚險回京路

  痛快地哭過一場後,湯圓激蕩的情緒終於慢慢平復下來,邢暉帶她回到兩人房裡,讓她梳洗過後,摟著她坐上榻邊。

  湯圓眼睛哭得紅腫,愣愣地瞧著他,他又好氣又好笑,伸手點了點她眼皮。

  「這下可真成了兩顆紅湯圓了。」

  她聽出他在打趣自己,亦是頗覺羞慚,靦腆地扯了扯唇角。

  「還笑!」

  他用手指彈她一個栗爆,她微微吃痛,卻不敢躲,只是略顯委屈地看著他,好片刻,才喃喃地開口,「為什麼要這樣騙我?我還以為你真的走了……」

  「你說呢?」他沒好氣。

  她眨了眨眼。「你是想……試探我嗎?」他給了她一個「你才知道」的白眼。

  「為什麼?」她傻乎乎地問。

  居然還有臉問?他更惱了。「因為我生氣!」

  「啊?」

  他瞪她,雙手掌住她軟嫩的臉蛋用力揉著。「你知道我最氣的是什麼嗎?我氣你即便受了嘉魚的蠱惑,非得勸著我回京城,為何不與我一同回去?」

  她愣住。

  他更用力地揉她的臉。「為何要說自己一個人留下來也可以?你不需要我了嗎?就這麼想甩開我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好好的臉蛋被他搓圓弄扁,卻是連抗議也不敢,由著他肆意拿捏。「我是擔心自己配不上,我是怕連累了你。」

  「你我是夫妻,談何連累!」他氣惱地又彈她一個栗爆,總算饒過她的臉。

  她輕輕撫著被他掐痛之處,垂斂著羽睫,黯然低語,「你留在這裡,我還能騙自己你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少爺,雖說與我門第不匹配,睜隻眼閉隻眼也勉強過得去,但你回了京城,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她深吸口氣,揚起水潤的雙眸,那麼哀傷又那麼悽楚地瞧著他。「你是邢九思,是名門邢氏的嫡子,就我這樣出身的,怎麼當得起做邢氏的宗婦?我只會讓你變成所有人的笑柄。」

  他討厭看她如此自憐,語氣不覺嚴厲起來。「你是我邢九思明媒正娶的娘子,誰敢笑你!」

  「我們連婚書都沒有……」

  「那就去弄一份!嘉魚不是將那雲縣縣令給治住了嗎?讓他去弄來一份官府蓋印的婚書又有何難!」

  見他面色鐵青,語帶憤慨,她不免有些慌張。

  「你這不僅僅是看輕你自己,也是看輕我這個夫婿,明白嗎?」他對她厲聲吼著。

  她能感覺到他其實並非生氣,而是受傷了,被她刺痛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對不起。」她呐呐地道歉。

  她越是手足無措,他神情越冷。「你無須道歉,圓圓,我要的從來不是這三個字。」

  她一愣,茫然地揚眸看他,他見她這宛如跌進陷阱裡的小兔子模樣,胸口頓時更疼了。

  「我是你的夫君,我要什麼,難道你還想不出來嗎?」

  她惘然,怔忡地望著他,驀地想起那日在葡萄藤架下,溫霖曾對她說過的話——

  「九思需要的絕不是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鬟,你若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如放手吧!京城裡多的是愛慕九思的名門貴女,她們的父兄官場得力,絕對比你更能有辦法提攜九思,助他建功立業,成就一代名臣。」

  所以他要的是……

  你真的覺得我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你是真心將我當成夫君了嗎?夫妻之間難道不是應該同甘共苦,攜手同行?

  痛心的質問彷佛在耳畔迴響,湯圓悚然回神,震顫地望向眼前正深深凝視自己的男人,他墨眸如海,蕩漾著溫柔的波浪。

  「是我錯了……」她忽然悲痛地領悟,忽然覺得心口緊緊揪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又哭了。

  邢暉無奈地歎息,將面前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傻娘子擁入懷裡,憐惜地撫摸著她如雲的秀髮。

  「你現在懂了嗎?」他纏綿地在她耳畔低語。「我最需要的,是一個能與我風雨同行的伴侶,是在我軟弱退卻的時候,能讓我變得堅強的力量。」

  她心怦怦地跳,雙手抓緊他衣襟。「可我……能做到嗎?」

  「你若不能做到,我今日也許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她一凜,惶然抬頭看他,他澀澀一笑。「傻瓜,你以為我在碼頭遇到你的時候,不吃不喝,是為了什麼?我就是不想活了啊!是你,讓我重新對人間有了盼望,有了留戀。」

  他低下唇,珍重地親了親她額頭。

  她心悸不已。

  原來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可有可無的,原來她也可以是這個男人的依歸,是幫助他重新站起來的支柱。

  湯圓激動難抑,想哭,又想笑,滿滿的情緒在胸膛撞擊著,教她不由得緊握男人的手,衝口而出。

  「你帶我一起走吧!無論去哪裡,我都與你同行。」

  他將她的手貼上自己心口,讓她感受到那急遽躍動的心律,眼眸閃爍星芒,似笑非笑。

  「即使我是要去造反的?」

  她點點頭,也跟著含淚而笑。「如果成了,我就跟著你快快樂樂地過好日子,不成,那我們就同生共死,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她輕輕印上他的唇,以一個最熱情也最深情的吻,為永恆的誓言封緘。

  ***

  「她說要與你同行?」

  月華如水,晚風吹來有些清涼,邢暉關了書房的窗,回過身來,望向那坐在桌邊,端著一盞酒正怔愣瞧著自己的好友。

  他俊唇一扯,似笑非笑。「很訝異嗎?」

  溫霖一凜,看出邢暉眼裡淡淡的不滿與嘲諷意味,頓時有幾分尷尬。「我只是想不到她那般溫軟柔弱的女子,竟有這樣的勇氣。」

  「圓圓並不柔弱,她很堅強。」見好友眼中透出疑問,邢暉搖頭,自嘲地笑笑。「反倒是我的心性,還不如她。」

  溫霖震住,不以為然地放下酒杯。「邢九思,你可莫因為她是你的娘子,就如此自賣自誇。」

  「那是因為你不瞭解她。」

  邢暉倚在牆邊,從多寶桶上取下一個銀嵌八寶的擺件,這是一隻披著百寶彩衣的大象,背上馱著一個白玉瓶,正是俗稱的『太平有象』,寓意著四海昇平。

  他擱在手上,若有所思地把玩著,俊眸微斂。「你若知曉圓圓從小是如何一路走到如今的,就會明白她那樣清澈純善的笑容有多麼可貴,她看這世間萬物,總是能見到最光明、最美好的一面……」

  溫霖蹙了蹙眉,認真地問。「你不覺得她傻嗎?」

  邢暉驀地笑了,將擺件放回架上,笑意明朗,又蘊著些許難以言喻的溫柔。「是有點傻,但她的傻,給了我力量。」

  溫霖愣愣地看著邢暉,他何曾看過知交好友向來冷淡從容的眉宇如許深情款款,笑意宛如春泉一般從眼裡蕩漾開來,這就是夫妻之間相濡以沫的情感嗎?他自詡見慣了風月,卻從沒這般去念想過一個女人,在這一刻,他竟然感到莫名的羡慕。

  如果有那麼一個女人,明知他要造反也義無反顧地跟著他,那他或許也會愛上她的,或許這輩子就能嘗到了心動的滋味……

  溫霖正悵惘著,一幅卷軸驀地被邢暉擱到桌上,他一愣。

  「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瞧瞧。」

  溫霖打開卷軸,是一幅手繪圖,看清是什麼後,他刹時驚駭,霍然起身。「這是火槍圖?」

  相對於他的震驚,邢暉顯得冷靜。

  「是。」

  「你從哪兒弄來的?」溫霖簡直難以置信。

  數年前,曾有個從西洋那邊過來的傳教士被發現持有火槍,先皇有感於此種兵器強大的威力,當即宣佈成立火器營,由時任工部左侍郎的邢暉負責掌管。

  豈料火藥的研製才剛有了進展,邢暉便由於與太子過於親近,遭到先皇猜忌,火器營也就逐漸成了朝廷的冷衙門。

  「這是那年我還在工部的時候,一個西域的行商秘密呈獻上來的,只是當時先皇對太子已生疑忌……」

  「所以你就先自己把這幅圖暗藏起來了?」

  「什麼暗藏?」邢暉白了溫霖一眼,嫌他說得難聽。「我這是為了觀察情勢。」

  觀察也好,暗藏也罷,總之有了這火槍圖,若是能順利制出火槍,他們想造反,也多了幾分勝算的把握。

  溫霖笑眯眯地尋思,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歎氣。「只可惜大齊唯有西北邊境才產鐵礦,要制出這火槍來,恐怕還得先跟西北那幾位大將軍拉上關係。」

  又一幅圖送到溫霖面前,他愣了愣,連忙也打開看,卻是一幅山區地形圖。

  「這又是什麼?」

  「桃花村後山,一座杳無人煙的深山。」

  「什麼意思?」

  邢暉指著地圖上幾個標注的點。「子勤他們在這幾處地方,發現了鐵礦。」

  「你說什麼?」溫霖整個傻了。這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深山裡竟然蘊藏了鐵礦?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邢暉。「你唬我吧?」

  邢暉又翻白眼,直接從懷裡揣出了之前子勤交給他的東西,溫霖迫不及待地接過,反覆觀看著這顆夾雜著鐵灰色與棕色的原石。

  邢暉解釋。「子勤送去讓專門的師傅分析過了,裡頭的含鐵量起碼十有七成。」

  「這麼多?」溫霖更驚訝了。如此富礦,還怕煉不出鐵來打造火槍與其他兵器嗎?

  邢暉頷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其實我曾吩咐子勤等人於民間探訪值得信任的民夫與工匠,如今也該是這些人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子勤會安排他們秘密進行開採。」

  溫霖聞言,神情振奮,墨眸熠熠生輝。「我就知道你定然早有籌謀,你可總算想通了,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他最是清楚這傢伙有大能耐的,除非他不肯動,一旦動起來,那絕對是風起雲湧,誰還能擋得住!

  溫霖樂得合不攏嘴,握拳用力往邢暉肩頭捶了一記,邢暉沒好氣,也不客氣地踢他一腳,兩個男人反正都動了手腳,索性就來回過招起來。

  「令尊當了十幾年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又曾任九門提督,執掌京城內城銳健營,如今交出了兵符,裡頭的人馬還能掌握幾成?」邢暉邊打邊問,氣息絲毫不見急促紊亂。

  溫霖可就沒他功夫厲害了,勉強招架著,氣喘吁吁地回應,「我爹半生戎馬倭偲,手下自是養出了不少親信,即便退下了,我瞧銳健營裡頭將近半數人馬怕還是能聽我爹幾句話的,便是城外的衛武營也有我爹的追隨者。」

  「若是再抬出二皇孫呢?」

  「有太子血脈出面,約莫能動搖七、八成的軍心吧。」

  「那也夠了。」

  「你的意思是……」

  「有兵器、有人馬、有正統的號召,此戰,我們不會輸。」

  「不會輸,那也不見得就能贏啊!」

  「所以,還得再拴一層保險。」

  「什麼保險?」溫霖停手,好奇地望著邢暉。

  邢暉淡淡一笑。「你想想看,靈鈞當時是如何逃出來的?」溫霖聞言,心念一動,驀地恍然大悟。

  怎麼出來,自然就能怎麼進去……

  ***

  時光匆匆,轉眼來到數個月後。

  炎炎盛夏,京城的皇宮內苑,日正當中,曬得人頭腦暈暈,宮人們走在毫無遮蔽的宮道,一個個汗流浹背,卻不得不振作起精神,畢竟他們服侍的是這大齊最尊貴的皇帝及皇室親眷,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只是屋外雖是豔陽高照,皇帝專用的禦書房內卻是一派清涼,牆邊一個闊達三尺的海水龍紋青花瓷缸裡,立著一座碩大的冰塊,雕著仙女向王母娘娘獻壽桃的花樣,既可以送來陣陣涼意,又兼賞玩之用。

  菱格窗扇邊,倚著一張鋪著明黃色墊褥的羅漢榻,床尾的炕桌上頭擺著一盞青白玉團花紋薰爐,正幽幽地吐著龍涎香,一隻翡翠荷葉盤上,幾串紅豔豔的荔枝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子,再有幾個宮女在一旁翩翩搖著芭蕉扇,送來清風徐徐,皇帝慵懶地躺在榻上,一邊吃著美人纖纖素手親喂的荔枝,一邊將那嬌柔胴體摟在懷裡親香,好不快活!

  懷裡這小美人雖只有十七、八歲,倒是十分豪放,當著一干宮女太監的面就和已年逾知天命的皇帝親昵笑鬧,羅衫半解,一對渾圓椒乳呼之欲出,晃得老皇帝腹間越發欲火難耐,龍爪邪佞地抓上那兩團,正欲與小美人來一場激烈的酣鬥時,驀地傳來一句不識時務的通報。

  「皇上,右相大人求見!」

  皇帝頓時蹙眉,有心拒絕這位朝中第一重臣的求見,但他瞭解王玉端的秉性,這廝向來最知趣的,若不是有極重要的事情,絕不會在自己享受歡樂的時刻前來打擾。

  「宣!」

  皇帝一聲令下,不過須臾,右相王玉端便進了殿內,對眼前這幅活色生香的景象,他似

  是早有心理準備,眼不抬、眉不挑,不動聲色地行禮拜見,請皇帝屏退其他人後,便低聲道出了一個令皇帝震驚不已的消息。

  「……你說什麼!靈鈞那小子還活著?」皇帝猛然直起腰杆,一臉不可置信。

  「臣接獲密報,江南幾處縣城動亂,雖已壓制住,卻有先帝的二皇孫仍在世的流言傳出,據說就連那邢暉也尚且苟活。」

  「你的意思是,邢暉與我那皇侄孫搭上了?」皇帝臉色鐵青。

  「臣早就懷疑邢暉之死有蹊蹺,只是一直尋不著他的下落,如今看來,怕是他早有籌謀,借著金蟬脫殼之計逃遁,藏身於江南——」

  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打斷了王玉端,原來是皇帝氣不過,當場砸了那只翡翠荷葉盤。

  「欺君之罪,理當滿門抄斬,且瞧朕如何治他!」

  皇帝恨得咬牙切齒,其實王玉端也恨,若論這朝中誰最厭惡邢暉,他肯定排在首位,自從皇上登基,邢暉由於從龍有功,一直以左相之尊壓他這個右相一頭,好不容易等到邢暉惹得聖心不悅,遭到貶官敗退,讓他得以正式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卻不料那該死的傢伙竟有捲土重來之勢。

  「皇上,臣以為江南民間會傳出此等流言,必是那邢暉趁此局勢動盪之際,欲動搖民心,也是借著前太子遺留的血脈,拉攏江南官場與其結盟。」

  皇帝一凜,駭然變色。「你是說,他想叛變,將靈鈞那小子推上皇位?」

  「皇上不可不防。」

  「朕可是手握二十萬大軍,光這京城內外所駐紮的兵馬就不下兩萬,他邢暉就是想造反,也得有兵力與糧草,區區一介亂臣賊子,朕何嘗需要懼怕!」皇帝不屑地冷哼,越想越是火大,雖然他自恃兵強馬壯,但邢暉向來足智多謀,若他手上還有前太子血脈做籌碼,再加上南方有流民作亂,萬一真讓他拉起一隊人馬,倒也不能小覷。

  王玉端見皇帝臉上略有遲疑之色,想了想,提醒道:「皇上,不如先處置邢暉的族人。」

  邢暉因治水遇難,皇帝不僅將其遺體迎回,風光下葬,對他的族人亦相當禮遇,他的一位族叔在翰林院擔任侍講學士,還有兩個仍在讀書的庶弟,也特別獲准進入國子監。

  王玉端的意思是必須立即監禁邢氏族人,以便隨時有風吹草動,拿來要脅邢暉就範。

  「不可!」皇帝不同意。「如此不僅打草驚蛇,也等於坐實了邢暉與前太子血脈仍存活在世的流言,反而更會引起朝中百官不安。」

  能夠謀朝竄位成功,皇帝自不是個膽小鼠輩,他深知這些年來自己能坐穩龍椅,除了雷厲風行地血洗了朝廷上下一番,也是因為有邢暉寫了那份傳位詔書,用這塊遮羞布輔佐自己穩住了江山,所以無論私底下他對邢暉如何權衡猜忌,明面上總是得做出君臣相得的假像。

  要是他如今對邢暉的族人發難,不就意味著自己當初能夠坐上皇位確實是用屠戮血親換來的?這時若再讓天下百姓知曉前太子尚有血脈遺留,那豈不是更讓民心動盪,也給了邢暉起兵叛變的藉口!

  「先讓人暗中監視著,若有誰與邢暉聯繫,或有什麼異樣的,再行處置。」

  皇帝深思熟慮過後,做出決斷,喊來自己最信任的龍禁衛首領,吩咐他召集數十位最優秀的人手前往江南搜索邢暉與趙靈鈞,必要時可用御賜的令牌調派當地兵馬,一旦發現兩人的行蹤,格殺勿論。

  「陛下英明!」王玉端很上道地拍著馬屁。

  皇帝冷笑,鬢邊已是垂暮的蒼白,臉色也因這幾年縱情酒色,顯得有些氣血不足,只是他雄心未滅,眸中仍有銳利的光芒閃爍。

  ***

  正當皇帝派出龍禁衛密探南下搜尋時,邢暉早已帶著湯圓一行人坐上一艘進京的貨船,沿著河道一路北上,再過兩日就將在京城鄰近城鎮的碼頭靠岸,接著轉陸路,若是快馬加鞭,一日之內便可抵達京城。

  靠近船舷的艙房,支摘窗半敞著,邢暉與溫霖坐在窗邊對弈,兩人為了掩飾真實身分,各自都易了容,扮成兩個商家的副管事。

  這艘船隸屬於百味齋周成的東家名下,原本邢暉只是為了偷渡上京,找上周成商議,欲趁其東家送貨北上時搭個順風船,而周成這人果然聰穎,察覺邢暉與陽城知府暗中有往來,看出了些許眉目,認定邢暉絕非池中之物,竟主動表示要投靠。

  雙方一拍即合,邢暉與溫霖便帶了一群心腹護衛偽裝成船工上船,由周成這個大管事出面,兩人扮成他的屬下。

  至於湯圓,在與村民道別後,將自家宅院交給丁大娘看顧,村裡的作坊也全權託付給丁大叔管理,便帶著趙靈鈞與可兒兩個孩子也換了個身分,扮作邢暉這個副管事的家眷,因有個親厚的表姊遠嫁京城,此次陪同丈夫上京做生意,也順道去探望親戚。

  表面上這艘船裝了滿滿的綢緞及做糕點的食材等貨物,其實船艙底部還暗藏著一小批火槍,因掩藏得宜,再加上周成善於周旋打點,一路上經過重重關卡,倒也未曾引起注目。

  不只這艘貨船夾帶了私貨,這段時日,邢暉利用桃花村後山鐵礦所打造出來的火槍,已陸陸續續經由隱密的陸路與水路潛運至位於京城近郊威武侯的別苑山莊,如今萬事具備,就等著趙靈鈞這道東風能順利吹到京城了。

  這日傍晚,貨船來到一座小鎮的碼頭暫停靠岸,溫霖就收到飛鴿傳書,將系在鴿子腳爪的信卷打開,看似是一封尋常的道平安家書,解碼過後卻是要緊的密訊。

  看完這封「家書」,溫霖就用燭火燒了,對邢暉說道:「皇上果然派人南下了。」

  邢暉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只是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順便俐落地提起數枚黑子。

  溫霖苦心經營的盤面刹時就被破了一半,不由懊惱。「你趁人之危!」

  「我哪裡趁人之危了?」

  「還說沒有!」不就是趁著他專心解碼、無暇分神的時候,想出這步精妙的棋路嗎?

  「你當我是現下才想到的?」邢暉看出溫霖的思緒,眉峰淡淡一挑。「早在一刻鐘前,我就已經布好局了,如今不過是驗收成果而已。」

  溫霖一窒,頓時無話可說。

  也是,邢暉這廝善於謀略,下一步棋,之後的十數步變化怕都早就在心裡過一遍了,也就是他傻,明知自己會輸,還老是陪著他這般消磨時間。

  「呿,不玩了!」溫霖索性推倒棋盤,他別的長處沒有,耍賴這點可絕對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又來了。」邢暉拿他沒轍,明明是下棋下不過人,偏偏溫霖每一回都賴得理直氣壯。

  溫霖沒好氣地白好友一眼。「你啊,也莫太過得意,我棋藝不及你,輸棋不意外,但京城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燈,未必會入你的棋局。」

  邢暉淡定一笑。「他派龍禁衛南下,就已經是應了我第一步棋了。」

  說實在,溫霖很看不慣這廝總是一派從容的神態,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刻意在江南放出尋得前太子血脈的風聲,確實達到了聲東擊西的效果,也促使因天災人禍有所埋怨的民心越發思變,期盼著能有一位仁心聖主來救世。

  趙靈鈞,正是那救世的象徵,他不僅是正統的皇脈,更是先皇所立的太子後嗣,比此時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更有上位的資格。

  借此風聲造勢,在京城那些將士及世家貴胄心中紮下懷疑的根,待趙靈鈞正式現身於他們面前,就是令他們心生動搖的時候了。

  「不過,還是不能大意。」邢暉緩緩將棋子收攏於棋盅裡,語重心長。

  再如何佈局績密的棋局,也不能保證不會有意外發生,上天總是愛開玩笑的,凡夫俗子能做的,也只是步步為營。

  溫霖見邢暉眉目凜然,正欲開口,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足音,接著一張可愛的小臉蛋笑盈盈地探進窗內。

  「義父、叔叔,你們兩個餓不餓啊?」

  兩個大男人一見到這甜美的小姑娘,頓時都笑了,邢暉伸手揉揉可兒的小頭顱。

  「是不是你乾娘又做了什麼好吃的?」

  「周叔叔跟岸邊的漁民買了好幾窶魚蝦,還活跳跳的喔!」可兒走進艙房內,興奮地比劃著。「乾娘說晚上我們在甲板燒烤來吃,要我來問問義父和叔叔可不可以呀?」

  溫霖出手捏了捏可兒的小鼻子。「可兒這幾日不是吃不下飯嗎?這就好了?」

  夏日炎熱,又一路在水面上搖搖晃晃的,兩個孩子都有些暈船,整日病懨懨的,脾胃不和,這也是為何邢暉會決定今夜讓船暫且靠岸,好讓孩子們稍做休整,能恢復元氣。

  如今見可兒重新恢復了精神,看來他是做對了。

  「乾娘說,就是因為我和哥哥這幾日都沒吃好,趁今天船靠岸,好好地打打牙祭。」可兒一手拉住一個大男人,撒嬌地搖著。「我們晚上吃燒烤魚蝦,好不好嘛?」

  在湯圓溫柔的照護之下,再加上邢暉與溫霖都對她極為寵溺,可兒小姑娘不再羞怯,性子變得越來越活潑,撒嬌的功力也越發精進,她軟呼呼地說幾句,兩個男人便只能宣告投降。

  於是在金烏西墜,滿天彩霞絢爛的時候,貨船後方的甲板上點起了一盞盞燈籠,幾個大人與孩子坐在矮凳上,圍著炭爐燒烤起來,不過片刻便香氣四溢。

  溫霖等不及了,第一個就搶著剝烤蝦吃,其他人也不落後,紛紛大啖起炭烤魚蝦,或灑上椒鹽,或擠幾滴檸檬汁,美味得教人恨不得連手指都吞下去。

  因船上都是自己人,邢暉也就不避忌,坐在湯圓身邊,親手烤了魚蝦給她,兩人你喂我、我喂你,濃情蜜意的模樣令溫霖看了眼皮直跳,心中大大不爽。

  這對夫妻分明是有意當著他這個孤家寡人面前秀恩愛的,可惡啊!

  因某人吃味,說話的腔調就怪聲怪氣起來,「我說嫂子,你可知道九思在京城可是桃花朵朵開,不知有多少名門貴女私下偷偷愛慕著他呢!」

  湯圓聞言一愣,邢暉則是瞪了好友一眼,不悅地皺眉,「你說這些做什麼!」

  「我這可是好心啊,就想提醒嫂子一聲,這男人表面上對你百般體貼,伏低做小,實際上還不曉得心裡想什麼呢,不可不防。」

  湯圓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邢暉冷笑。「我瞧你是嫉妒了吧?」

  「我嫉妒什麼?」

  「嫉妒我有娘子,有人真心相待,而你號稱風流倜儻,偏偏得到的都是些虛情假意,到如今都還娶不上老婆,委實可憐又可悲!」

  「誰可憐了?」溫霖驀地跳腳。「你才可悲!」

  「哼。」

  邢暉不哼則已,這一哼可讓溫霖一張清俊的臉皮更加拉不下來,嚷嚷著要與邢暉決鬥,邢暉懶得理他,示意周成陪這孤單沒人愛的傢伙喝幾杯酒,自己拉著娘子來到船尾。

  明月如霜,映在水面上,蕩漾出波光激濫,夫妻倆並肩坐著賞月,享受這片刻寧馨,歲月靜好。

  江風徐徐吹過,調皮地撩起湯圓鬢邊一縉髮絲,邢暉轉頭看見了,替她收攏在瑩白的耳朵後。

  湯圓下意識地側頭躲開,耳尖有些發熱。「你莫這樣,甲板上還有別人呢。」

  邢暉轉頭一看,只見溫霖與周成正對坐喝酒,趙靈鈞則帶著可兒正努力剝著一隻螃蟹,其他扮成船工的護衛吃過飯後,也回到崗位上,各自盡忠職守。

  「沒人在看。」邢暉貼在湯圓耳畔低語,溫熱的氣息撩撥得她耳窩發癢。

  湯圓微微一震,眸光低回,嬌嗔地睨他一眼,倒把他看得心頭火熱起來,索性由她身後環住,將軟玉溫香整個圈攏在自己懷裡。

  湯圓明眸氤氤一轉,見果真沒人注意這邊,也放鬆了身子,往後軟軟地偎著男人堅實的。

  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你莫聽嘉魚胡說八道,他就是想離間我們的感情。」

  「可他說的應該不是假話吧?」她扳著他的手指頭玩。「你在京城,一定有很多姑娘家仰慕。」

  想起來她就有點小吃醋,其實不必溫霖提醒她,從前在邢府當丫鬟的時候,她就聽過很多姊妹們的竊竊私語,說大少爺可是那些千金貴女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個個都想嫁進來當邢氏的媳婦兒。

  「若果真有姑娘家仰慕我,我的娘子當如何?」邢暉彷佛看出湯圓的醋意,故意逗問著她。

  湯圓嘟起嘴,手指往邢暉掌心上戳著。「別人怎麼樣我管不著,可我的夫君要是三心二意的,我不會輕饒。」

  邢暉捉住她藕白的手指,扳住她軟軟的臉蛋轉過來,凝視她的星眸熠熠生輝。「那你意欲如何?」

  湯圓一愣。是啊,她該如何做,該怎麼才能不饒過他?這個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態,更別說她的夫君還是個出類拔萃的。

  一念及此,湯圓頓時有些失落了,眸光黯淡下來,邢暉見她這副模樣,猜到她的思緒,皺了皺眉,正欲開口,碼頭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邢暉一凜,起身察看,只見岸邊火光幢幢,似乎來了不少兵丁,不一會兒,裝扮成普通船工的子勤匆匆來報。

  「爺,是津城府衙的人馬在追捕殺人嫌犯,聽說逃到這碼頭附近,官兵準備一艘艘搜船!」

  「怎麼會遇上這種事!」溫霖也湊過來聽子勤稟報,頓時變了臉。

  果然,任何棋局都會有變數,誰知道他們就這麼剛巧在靠岸時碰上官府追捕殺人犯?

  邢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定下心神,見湯圓正惶惑地看著自己,淡然一笑。「莫怕,你先帶著靈鈞與可兒到船艙後頭的廂房躲好,我和嘉魚自會想辦法應付。」

  湯圓抓住邢暉的手。「你千萬要小心。」

  「嗯,我會的。」邢暉捏了捏湯圓的手。

  一股暖流透過手心沁入湯圓的心扉,她能感覺到這是自家夫君對自己的安慰,胸臆暖融融的,只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勇氣,抬眸對男人堅毅地笑笑,便轉身向趙靈鈞與可兒招手,帶著兩個孩子躲入後船艙。

  邢暉目送她身影淡去,這才轉身望向溫霖與子勤,以及神情略顯慌張的周成,周成見邢暉朝自己看過來,急急上前一步。

  「邢爺,萬一官兵真的上船來搜索,那我們藏在船艙底部的那些東西……」

  邢暉遠遠眺望著岸邊搖曳的燈火,沉吟不語,其他人見他神情凝肅,不免也跟著心一沉,一時都有了不好的預感。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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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可期待的好未來

  湯圓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後船艙的廂房。

  這間廂房是整艘船最寬敞的,除了起居的所在,左右各用四扇屏風隔出兩個里間,湯圓與可兒睡右側這間,邢暉與趙靈鈞則睡左側那間。

  表面看來這間廂房格局是寬敞了點,裡頭的裝潢與佈置也稍微富麗堂皇些,但並無出格之處,也就是尋常富裕商家的水平,但其實左側里間的地板是特別設計過的,有個暗板可掀開,直通船艙最底層。

  這也是邢暉為趙靈鈞佈置的一道安全閘,畢竟他身分貴重,萬一發生什麼事,總是得保住這位皇室血脈的性命。

  湯圓一帶上門扉,就回頭低聲囑咐兩個孩子。「鈞兒,可兒,你們兩個聽著,無論外頭出了什麼事,絕對不能出去,明白嗎?」

  趙靈鈞與可兒互看一眼,趙靈鈞神情尚稱平靜,可兒年幼又單純,不免有些慌,上前拉住湯圓的手。

  「乾娘。」

  小姑娘軟軟地喊了一聲,沒說什麼,湯圓卻明白她這是害怕了,安撫地回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

  「可兒莫怕,有你義父和溫叔叔在外頭,他們會保護我們的。」

  「嗯。」可兒柔順地點頭。

  湯圓微微一笑,拉著兩個孩子在桌邊坐下,桌上一個小小的炭爐溫著茶壺,她倒了三杯茶。

  「來,我們方才都吃了海鮮,嘴裡還有味,喝點茶去去腥。」

  三人坐著喝茶,趙靈鈞捧著茶盞,終究不能完全放下憂慮,看著湯圓問道。

  「乾娘,怎麼偏偏這麼巧,我們今夜將船靠岸,津城官府就過來碼頭追捕殺人嫌犯?會不會是……」

  湯圓明白他的意思,這孩子是怕自己的行蹤走漏了風聲。

  「你莫多想,你義父和溫世子一直注意著京城那邊的動靜,如果有任何異樣,不會沒有任何跡象的。」

  「真的只是巧合嗎?」

  「無論是不是,如今最要緊的是我們絕不能自亂陣腳,反而露出了形跡。」湯圓語氣和婉堅定。

  趙靈鈞聽著,緊繃的心弦卻仍沒有放鬆,其實他最怕的是為了替自己爭回皇位,去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尤其是乾娘與可兒,她們本可過著平靜淡泊的生活,卻為了他,必須涉足危險,陷身于京城那風雲詭譎之地。

  有時候他真的很害怕,萬一事敗了,他自己是不打緊,大不了賠了一條命去九泉之下與死去的親人團聚,但乾娘與義父怎麼辦?他們是那樣一雙相知相惜的神仙眷侶,還有可兒,她自小備受折磨,才剛剛嘗到一點受人疼愛嬌寵的滋味,難道就為了他想為父親復仇奪回皇位,想替他趙氏這一脈的清譽正名,就必須跟著犧牲嗎?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一念及此,趙靈鈞的心緒越發淩亂,握著茶盞的手隱隱顫抖起來,湯圓察覺了,輕輕拿下他手中的茶盞,順勢握住他的手。

  「乾娘?」趙靈鈞轉頭望向她,眼神蘊著些許迷惘。

  湯圓靜靜睇著他,約莫猜得出這孩子想些什麼,柔聲問道:「鈞兒,你信你義父嗎?」

  趙靈鈞一凜。

  「你若是信他,就該知道他心懷黎民百姓,他今日會這樣做,不只是為了你父親,也不只是為了你,而是因為如今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不是個善待百姓的,他是為了想替這個國家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湯圓語重心長,一字一句悠悠緩緩的,如春風和煦,卻也猶如霜雪堅毅。

  「所以你與其怕自己連累大家而感到愧疚,不如想想,如果是你今天坐在那個位子,你能不能做得更好,能不能更體恤百姓的艱辛?比如說,我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餓得瘦骨如柴的流民,你想不想有一天讓他們都能夠吃飽穿暖?」

  「我想的!我當然想!」趙靈鈞激動地喊,這一刻有熱血在他體內沸騰著,他急切地、彷佛向湯圓保證似地呐喊著。「乾娘,我想的!」

  「你義父也想,所以他今天才選擇這麼做。」湯圓恬淡地微笑。「我也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意志,才選擇追隨他到天涯海角。」

  趙靈鈞心情激蕩,他望著笑意溫柔的乾娘,望著純稚無辜的可兒,忽然覺得自己任重道遠,正欲開口說話,廂房門外驀地傳來一陣砰然聲響,跟著,一個全身濕透的黑衣壯漢踉蹌地撞了進來。

  房內三人一凜,趙靈鈞立即起身上前,將湯圓與可兒護在自己身後。

  「你是誰!」趙靈鈞厲聲質問。

  黑衣壯漢是方才從船尾爬上來的,他腰腹處被砍了一刀,受了重傷,原想借著水遁逃逸,卻實在撐不住,擔心自己失血太多暈去,只好先隨便找一艘船暫時棲身,哪知才剛摸上來,便被船上一個巡邏的船工發現了,追著他要抓人,他慌不擇路,只得隨便撞進一間艙房,想說若真是不走運,索性再從艙房窗戶跳水一次罷了。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竟讓他在這艙房裡碰到婦孺,瞧一大兩小身上的衣裳打扮,應當不是普通的僕婦,許是船主的家眷。

  他也顧不得再琢磨了,直接上前,一把就抓住那個半大少年的衣領。

  「你做什麼?不許傷害鈞兒!」湯圓驚呼,眼看趙靈鈞即將落入賊人手裡,一時心急,抬手摘下自己頭上一根發簪,不管不顧地就往那賊人肩頭猛刺。

  那壯漢吃痛,下意識地松了手,這時裝扮成船工的子勤也追進來了,立刻就一手一個,將趙靈鈞與湯圓都抓到自己身後。

  「夫人,您沒事吧?」

  湯圓搖頭,抱著可兒與趙靈鈞一同退到子勤身後,借由屏風掩護著。

  子勤怒視黑衣壯漢。「你就是那個官府要捉拿的殺人犯?」

  「少廢話!」黑衣壯漢厲喝一聲,暗器連發招呼子勤,子勤一一靈巧地閃過,黑衣壯漢先聲奪人不成,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的藥粉,匆匆打開,就往湯圓幾個婦孺灑去。

  「小心!」子勤大驚,猜出這藥粉必然有毒,一個鶴子翻身,使勁踢了黑衣壯漢一腳,順勢也轉了個方向,用自己的身軀去擋,卻也因此讓那藥粉灑上自己的臉,眼睛一陣尖銳的刺痛。

  子勤一時迷了眼,眼睛紅腫,視線迷蒙,而那黑衣壯漢被子勤踢倒在地,同樣劇痛難抑,正抓著地板欲撐著起身時,忽地察覺到異樣。

  他敲了敲手下那處的地板,很明顯發出的聲音與尋常不同,頓時大喜,這地板下有機關!

  黑衣壯漢也是個練家子,以前是走鏢出身的,功夫不錯,此時命在旦夕,更是爆發了無限潛力,咬牙拼盡全身的力氣站起身,嗜血的目光往房內幾人掃去,立刻就選定了人質的目標。

  他狠狠碎了口血,眼紅如猛獸,手爪銳利地往那人抓去——

  ***

  與此同時,周成這個大管事正以主事者的身分,看似殷勤地在應付著上船來搜檢的官差,而他身後跟著的兩名副管事自然是易容的邢暉與溫霖。

  周成與那帶隊的官差說著話,邢暉與溫霖暗暗交換眼神,表面不動聲色,只是心下不免都起了波瀾。

  原本想著這些官差從碼頭那頭一艘船一艘船地進行搜查,等查到他們這艘,也得過一段時間,正好讓他們有些從容應對的餘裕,若是在別艘船搜到了嫌犯最好,若是非得搜他們這艘船,為了藏住船艙底部的秘密,就讓子勤扮做是那殺人嫌犯,在別處引起騷動,聲東擊西,引開這些官差的注意。

  哪知他們才剛商議好初步計劃,還未來得及想其他備案,便有個官差帶著幾個屬下上船來,據說是那個殺人嫌犯投了水,往這個方向遊過來。

  因那凶嫌受了重傷,官差認為他應該也遊不遠,極有可能會往船上躲。周成聽了那帶頭官差的解釋,更宛如彌勒佛似地臉上堆滿笑,拖延著時間。

  「官家要辦事,草民只有全力配合的,只是我們這船上有女眷和孩子,要不先讓我讓底下人去通知一聲,讓他們先回避,以免衝撞了,官爺您看……」

  周成正與官差交涉著,一個扮成船工模樣,其實是邢暉另一個心腹護衛無聲無息地潛行過來,附在邢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邢暉頓時臉色大變。

  黑衣壯漢全力一搏,原本是看准了趙靈鈞作為綁架的目標,但在千鈞一髮之際,湯圓用力推開兩個孩子,不惜自己迎上。

  黑衣壯漢見失了先機,索性用一把短刃抵著湯圓的咽喉,脅迫她打開地板的機關。

  那一瞬間,湯圓思緒急轉,雖然聽命打開機關,自己或許能保住一條命,但這地板下的通道連結船艙底部,那裡藏著一批火槍的秘密絕對不能讓外人發現,尤其在子勤的示意下,她知道已經有官差上來搜船,萬一他們為了追捕這逃犯跟去船艙底部呢?

  暗道入口是絕對不能開啟的,如此一來,剩下的選擇只有盡力與這逃犯周旋,等待救兵來援了。

  她假裝害怕地尖叫起來,「這位壯士,你、你莫這樣,我、害怕……」

  「快說!機關到底在哪裡?還不快打開!」黑衣壯漢一邊威脅著湯圓,一邊緊盯著子勤,他雖然因眼睛刺痛而暫時無法視物,但仍擺出防衛的姿態護著躲在他身後的兩個孩子。

  黑衣壯漢忍不住焦躁,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子勤,失血過多也令他頭腦暈眩,無法再一次跳水逃逸,那地板底下的密道,或許就是自己唯一的生路了。

  「你還不說?想死嗎!」黑衣壯漢一聲淩厲喝斥,短刃往湯圓頸側一劃,帶出一道清楚的血痕。

  「乾娘!放開我乾娘!」可兒見狀,驚懼地哭喊著,趙靈鈞緊緊抱住她,亦是同樣憤恨地瞪著黑衣壯漢。

  湯圓脖頸被刀劃過,尖銳地疼痛著,但奇異的,她除了心跳加速以外,並無太多懼怕,因為她知道,她的男人就在船上,他不會讓她有危險。

  但她還是裝出慌亂不安的模樣,顫抖著嗓音。「壯、壯士,我這就去打開機關,你且、先放開我……」

  「少羅唆!你跟我講在何處,我帶著你去!」黑衣壯漢握著短刃,又在她頸側劃了一道。

  可兒哭得都快要抽搐了,湯圓無法,只得裝作要帶那黑衣壯漢去打開機關,往房裡另一側緩緩前進。

  才走沒幾步,房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足音,跟著一個男人踢開房門,飛快地闖進來。匆匆趕來的男人正是邢暉,一眼看清房內情況,刹時心如刀割。

  「圓圓!」

  他沉痛地喊了一聲,與湯圓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跟著立即射出暗器,精准地命中黑衣壯漢持短刃的手腕,黑衣壯漢只覺得手腕一麻,不由自主地鬆手,短刃鏗鏘落了地,湯圓也趁機往一旁退開。

  不過須臾,邢暉已將她摟在懷裡,急切地問:「你還好吧?」

  「我沒事。」湯圓給了他一個鎮定的微笑。

  邢暉這才松了口氣,一轉頭,身形迅捷如電,往那黑衣壯漢打去。黑衣壯漢早在短刃脫手的時候,便心知不妙,從懷裡再掏出一包藥粉。

  「爺,小心!他手上有毒藥!」子勤聽風辨音,連忙提醒。

  黑衣壯漢拼勁將藥粉一灑,青綠色的藥粉彌漫成煙,邢暉一凜,迅速伸手蒙住湯圓的眼眸,將她轉了個方向,不讓她與藥粉有接觸。

  而黑衣壯漢就抓住這短短的瞬間,撿起掉落在地的短刃,狠狠朝邢暉背部刺過來,於此同時,上船搜捕的官差也察覺動靜,吆喝著帶著一小隊官兵,在房門外形成包圍網。

  「大膽狂徒!還不放下武器,速速就範!」

  這群官差只管抓人,可不管房內還有其他平頭百姓,直接就闖進來,刀劍交加,轉眼就是一團混亂。

  在官差來到房門外時,邢暉就停住了動作,寧可自己受傷,也不能讓這些官差看出自己會功夫,只是這樣就給那黑衣壯漢有了可乘之機,眼見自己逃不過追捕,索性臨死之前拉個壁背,陪自己到黃泉路上走一遭。

  他將邢暉抓過來擋在自己身前,借此避開刀劍,一面往後退,不顧一切地撞開艙房內的窗戶,與邢暉一同落水。

  子勤模模糊糊地看見邢暉被黑衣壯漢扯著一起跳窗,聽見落水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

  「爺!」

  他踉蹌地奔至窗邊,正欲跳水,卻被後頭一個官差抓住。

  「你做什麼?」

  「我們家爺不會水,我得去救他!」

  官差聞言,愕然瞪大眼,尚未及反應,只見另一條纖細的人影已如脫兔一般地躍出窗外,嘩地一聲入水,激起雪白的水花四濺。

  ***

  邢暉被黑衣壯漢強拉著破窗,身子在半空中便俐落地轉了個方向,用一記淩厲的手刀劈暈了壯漢。

  只是壯漢雖然被他劈暈了,他自己也因反作用力,落水的時候入得更深,一時間竟是浮不上來,不停地往下沉。

  他確實不會水。

  因年幼的時候,他曾淘氣獨自溜去池畔玩耍,意外溺水,昏迷了兩天兩夜,差點弄丟一條小命,自那之後,他就有些畏水,即使拜師學武藝的時候,也從沒想過自己應該學會游水。

  如今後悔,也太晚了。

  他澀澀地苦笑,再度陷入被那種漫無邊際的黑暗深水包圍,不過這一次,他卻不像小時候那麼害怕與無助,因為他知道,不管是子勤或是溫霖,總會有人來得及下來救他。

  他只要等著就好。

  只是他沒想到,即便是如此短暫的等待,在沉重的水壓下,他仍覺得胸口疼痛,無法順暢地呼吸仍是一種令人感到壓抑的折磨。

  他試著放鬆身子,努力睜著眼,不願就此失去意識,終於,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了,有個人影朝他這邊游來,優雅地擺動著修長的雙腿。

  是誰呢?

  等到那人遊得近一點、再近一點,來到他面前,他才赫然認出竟是他那嬌甜傻氣的娘子。

  她臉蛋雪白,菱唇紅潤,一雙如墨玉的明眸圓睜,帶著幾許慌亂與擔憂,深深地盯著他。

  他有些暈,懷疑自己看錯人了,他沒想到來救自己的會是圓圓,但一切又是如此地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救他啊。

  憂鬱敏感的少年時期,是她做的點心,讓他找回了進食的樂趣,獨自流浪的時候,是她的鍥而不捨,讓他重新對生活有了念想,而這回他意外落水,又是她義無反顧地來與他共患難……邢暉想著,暈乎乎地笑了。

  見他似乎要因為透不過氣而閉上眼睛,湯圓頓時大急,雙手捧住他清俊的臉龐,深深地吻上他的唇。

  所有生命的氣息,所有對於人間美好的盼望,所有的甜蜜與幸福,都隨著這纏綿至極的一吻,度給了他,度給這個她深愛的男人。

  然後,在他與她額頭相抵,對著她微微一笑後,她牽著他的手,如一尾美人魚般奮力地踢著水,拉著他一同浮出水面,回到那個月光溫柔的世界。

  ***

  廂房內,燭光搖曳,桌上一個青白玉雕著魚戲蓮葉的薰爐正吐著清雅的百合花香。湯圓沐浴過後,換了套乾爽的家常衣裳,乖乖坐在榻邊,微微仰起肌膚白膩的頸脖,由著邢暉替自己塗抹藥膏。

  邢暉也換了衣服,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竹簪束起,幾縉髮絲半濕垂在耳際,溫潤又性感的模樣教湯圓瞧著,好想伸手摸上一摸。

  只是男人蹙著眉,神情略顯凝重,令她有些心虛。

  「你幹麼一直板著臉呀?生氣了嗎?」

  邢暉一凜,目光往她臉上斜斜地睨去。「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還真的惱了。

  湯圓忙正襟危坐起來,眨了眨清亮澄透的雙眸,眼巴巴地直瞅著他,他見她這副又討好又似撒嬌的神情,胸口一直橫堵著的鬱悶也不由得消了,只餘滿腔無奈。

  「我都聽靈鈞說了,你是為了救他,才讓自己成了那逃犯的人質。」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是想不到其他的辦法啊。」

  「那人都用刀子抵著你脖子了,你還堅持硬扛著不肯打開地板的機關。」

  「當然不能打開啊!那時候官差都已經上船來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官府的人發現船艙底部的秘密。」

  道理都對,她的行動他也都能理解,但怎麼他就覺得胸口的悶氣又堵起來了?

  「你不該冒險的。」沾著清涼藥膏的拇指輕輕地撫過她頸間的傷口,那樣溫柔又憐惜。「這種事情不該由你一個女人來擔。」

  「為什麼不能?」湯圓嘟著嘴。「難道你寧可我貪生怕死地躲在一旁,讓兩個孩子還有這整艘船的人都陷入危險嗎?」

  邢暉一窒,半晌,沒好氣地放下裝著藥膏的小圓瓷罐。「那你也不必跳下水來救我!你都受傷了,不曉得傷口遇水會刺痛難受嗎?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我擔心你嘛,子勤說你不會水。」

  「那又如何?船上那麼多大男人,子勤、嘉魚,他們哪個人不能下來救我,要你逞強?」

  邢暉鬱惱地說著,湯圓見他眸光微黯,俊唇竟然還微微嘟著,難得流露幾分孩子氣,教她忍不住想愛。

  她眉眼彎彎,終於屈服了心中的渴望,伸手去勾玩垂落在他耳邊那不聽話的髮絲。

  「我明白,夫君是心疼我,可你曉得嗎?我對自己今夜所做的,沒有任何後悔,而且很是高興。」

  「你高興什麼?」他不悅地低哼。「傻不傻,受傷了還高興。」

  「我高興的是,原來自己不是沒用的,我留在夫君身邊,真的能幫得上你的忙。」

  凝睇男人的眼波盈盈,柔情款款,宛如春天的潮水,瞬間在他的心房漫溢出來,他一時怔忡。

  「雖然你一直跟我說,我可以成為你的支柱,成為那個與你同行的人,可我心裡總是有些慌,有著不安。」

  「你不相信自己?」他握住她的手。

  她淺淺一笑,順勢偎進他的懷裡。「我很想相信的,只是心裡沒有底氣,我就只是個尋常的女人,不像京城那些貴女千金,不僅有好的家世,又讀過書,琴棋書畫樣樣都行……」

  「那又如何?」他收攏臂膀,將她緊緊擁住。「在我心裡,唯你一人,你就是最好的。」

  「嗯,我如今相信了,我相信自己可以做你心目中的唯一,可以成為支持你的力量。」

  她環抱他的腰,仰頭望他,清亮如星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與自信。「你能答應我嗎?以後你身邊,只可以有我一個女人,只有我與你相伴,和你同行?」

  原來這就是她的心結啊,她就是這般如此糾結、如此煩惱的,邢暉莞爾,又是好笑,又無比心疼。

  他低下唇,深深地啄吻她額頭,帶著無限的珍重與憐愛。

  「傻娘子,你根本無須問我這個問題,從我與你成親的那日起,我早已決定,此生此世,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她微笑了,揚起臉,與他唇齒纏綿,兩人正吻到情動時,驀地,屏風外傳來一陣細碎聲響,跟著是一道幼嫩稚氣的埋怨。

  「哎呀,哥哥,你幹麼蒙住可兒的眼睛?」

  湯圓一震,一時心慌,不自在地推開邢暉,邢暉見她微斂著眸,羽睫輕顫,頰染霞暈,嬌羞的模樣宛如一朵於清晨悄悄綻放的小雛菊,可愛惹憐。

  邢暉頓時就心癢起來,也就對簾外那兩個擾人情愛的不速之客更加感到不爽,他清清喉嚨,沉聲揚嗓。

  「進來吧!」

  屏風外瞬間安靜,好一會兒,趙靈鈞才牽著可兒的手局促地進了里間,相較于趙靈鈞一臉尷尬窘迫,可兒倒是天真無辜,掙脫哥哥的手,就咚咚地奔向湯圓。

  「乾娘,可兒好擔心你!」

  湯圓將綿軟的小姑娘摟入懷裡,疼愛地掐了掐她肉肉的臉頰。「方才是不是嚇到了?」

  「嗯。」可兒用力點頭,想想,又搖頭,一雙小手略瞥扭地對著小指頭。「沒有嚇到,可兒有聽乾娘的話,要變得勇敢一點,就是、嗯,有點怕……」

  她怯怯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頭,朝湯圓傻乎乎地笑,露出兩排小米牙,湯圓看著,眉眼一彎。

  「可兒真乖!」

  可兒害羞地笑了,抬起小臉蛋,望向湯圓頸脖上的傷痕,掩不住擔憂。「乾娘,你這裡會痛痛嗎?可兒幫你呼呼。」說著,小嘴輕輕吹了好片刻,又眼巴巴地問:「還痛嗎?」

  湯圓笑著搖頭,捏了捏可兒翹圓的鼻頭。「可兒真厲害,你幫乾娘呼呼,乾娘就不痛了。」

  母女倆膩在一塊兒,邢暉在一旁見自己的娘子被霸佔了,只得認命地摸摸鼻子,趙靈鈞卻是止不住愧疚,呐呐地開口。

  「乾娘,謝謝你,要不是為了護著我,你也不會——」

  「傻孩子!」湯圓打斷了他,伸出另一隻手,將這個大男孩也拉過來。「你叫喊我一聲乾娘,那我就是你的長輩,做娘親的,保護自己的孩子是天經地義,你無須自責。」

  「乾娘……」趙靈鈞垂著眸,強忍激動的心緒,縱然他一直告誡自己必須成熟穩重,他已經夠大了,還肩負著那樣的重責大任,沒有撒嬌的權利,可他其實還是很喜歡有人將自己當個孩子一般疼寵的,就連他死去的親生娘親,也不曾給過他如此溫暖的感覺。

  他吸了吸鼻子,喃喃低語。「乾娘,我會記得你和義父的教導的,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嗯,乾娘相信鈞兒。」湯圓溫柔地回應。

  邢暉望著這一幕,心口強烈震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意在胸臆間柔軟地融化。他微笑上前,將湯圓與兩個孩子都攬入懷裡,高大的身影偉岸如山。

  ***

  數日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京城劇變。

  是夜,沉睡於幽夢中的百姓在一陣兵馬踏地的震動聲中驚醒過來,竟是西山大營的軍隊兵臨城下。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一些書香官宦世家在南方傳來一場又一場流民動亂與饑荒的消息中,隱約察覺了朝堂將有風雨欲來之勢。

  子時三刻,不知是誰打開了城門,浩浩蕩蕩的兵馬卻沒有殺進城內,只是猶如遠古的陶俑,無聲無息地在皎潔如水的月光下沉默地佇立著。

  反倒是另一頭的宮牆之內,傳出了陣陣槍響,殺伐之聲時起時落,就算是再純樸無知的百姓,此刻也恍然大悟,怕是有人對金鑒殿上的那把龍椅又起了觀融的野望。

  但無論上頭的人如何玩轉政治,百姓們只求三餐溫飽,其實誰當那皇帝老子都無所謂,能讓大夥兒過安穩的日子就是仁君聖主。

  一夜動盪,一群黑衣死士從皇宮內苑的密道裡殺了出來,鮮血斑駁了青瓦朱牆,直到隔日早晨,烏雲才逐漸散去,璀璨的陽光重新灑落大地,在大齊這片美麗的山河鑲上點點金箔。

  又過了將近一旬,百姓才在新皇登基的詔書中迎來了平靜的日常生活,新皇帶領朝廷文武百官祭拜宗廟,宣告大赦天下,祈求國泰民安。



  聽說這回坐上龍椅的天子只是個未滿十二歲的半大少年呢,也不知是不是怕這把從自己三皇叔祖手上搶過來的龍椅會坐不穩,立刻就封了攝政王佐政,為其護航。

  不過雖然年齡尚幼,倒像是個有仁心的,至少還懂得開倉賑糧,減免稅賦,為流竄大齊國境內的流民們留一條生路。

  也罷,這皇帝換了就換了吧,反正這日子有吃有喝,大夥兒過得挺自在的。又過了大半個月,京城內的各項娛樂活動恢復如常,名門貴胄之間,大宴小宴不斷,市井間的茶樓酒肆,也都生意興隆。

  還有說書先生將這場迅雷不及掩耳的政變編成了故事,歌頌起了少年有為的新皇以及英明果斷的攝政王。

  「知道外頭的人是怎麼說你的嗎?」

  這日,因從龍有功,為自己賺了個一品長信侯爵位的溫霖來到攝政王府邸,兩個男人在涼亭下擺開筵席,就著荷塘美景,吃著攝政王夫人親手備下的酒菜,好不快哉!

  酒過三巡,人喝到微醺,自然就起了八卦之心,又在生平至交面前,溫霖索性也不管不顧,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他們說啊,前任老皇帝登基,你有功,做了左相,現任小皇帝坐上龍椅,也是你推上去的,這回更過分了,直接就做了攝政王,再接下來——」

  溫霖驀地頓住,像是吊胃口似的,盯著邢暉但笑不語。

  「接下來如何?」邢暉淡淡地問,一臉愜意地喝著酒,夾了塊燉得軟嫩的紅燒肉,細細嚼著那鹹香絕妙的滋味。

  「接下來這天下……莫不是要改姓了吧?」

  「從姓趙換成姓邢嗎?」

  「你說呢?」

  「那也不錯。」

  「噗!」

  溫霖一口酒從嘴裡噴出來,差點濺到邢暉的俊臉,幸虧邢暉及時閃過,嫌惡地翻了個白眼。

  「髒死了。」

  見邢暉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溫霖震驚地顫著手指。

  「你、你……」

  「我怎麼了?」

  「你莫不是真有了不臣之心?」

  邢暉根本懶得理會溫霖的質問。

  「你說啊!我說你這傢伙,可別真鬧那些亂七八糟的,莫忘了那個封你攝政王的私下還叫你一聲義父呢,還封了你家夫人一品誥厶叩,封你義女為安樂縣主,對你們一家人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你才莫如此吵吵嚷嚷的,養只鸚鵡都沒你聒噪。」邢暉淡定地掏了掏耳朵。

  「我是認真的!你沒聽過三人成虎嗎?謠言可是能殺人的!」

  「你管外頭那些人怎麼嚼舌根呢,總之我邢九思問心無愧。」

  「唷,你倒是對自己挺有信心的。」溫霖最看不慣就是邢暉這般雲淡風輕、智珠在握的態度,忍不住就想刺他一下。

  邢暉自是看出好友的不爽了,卻只是一派淡然。「我是對靈鈞有信心,他可沒你這麼糊塗,即便他腦子真的一時打了結,還有我家圓圓呢,我就不信他敢對自己的義母有任何不敬。」

  說起好友那個出身鄉野的娘子,溫霖倒是一時無話了,縱然京中不知有多少閒言碎語,但有邢暉這個夫君全力相護,又有新皇公開表示對這位慈母的崇敬與孺慕,誰敢對她有絲毫不屑?也只能心中暗暗腹誹罷了。

  邢暉掃了眼溫霖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微微一哂。「你這是……吃味?」

  「我吃什麼味!」溫霖頓時炸毛了,雖然他心裡還真的是挺羡慕的,每回看好友與他娘子夫唱婦隨的模樣,所謂神仙美眷,也不過如此吧。

  邢暉彷佛看出他的心思,替他斟了杯酒,刻意感歎道:「俗話說『妻好一半福』,奉勸你收收心,娶個好娘子吧!」

  「哼,瞧你這得意勁!」溫霖悶悶地舉杯一仰而盡,喝了一杯還不夠,索性連幹三杯。

  黃昏,邢暉送走了喝得醉醺醺的溫霖,來到正院的廂房。

  珠廉微卷,窗邊坐著一道窈窕的倩影,正彎著弧度優美的脖頸,低頭縫著一件衣裳,滿天絢爛的霞光暮色,映得她秀麗的臉龐越發的恬靜安寧,與世無爭。

  邢暉不覺放輕了步伐,不願打破這如詩如畫的一幕。

  總在這樣的黃昏,在下朝以後,他回到府裡,來到這個女人身邊,每每會覺得那些朝堂紛爭,俗事擾擾,刹時間都隨風而去,留給他的就只是歲月靜好,平淡閒適。如此平淡極好,如此閒適,更好。

  也不知為何,明明她這段時日接手了邢府的中饋,為了理清大大小小的事務,與府內諸位管事僕婦打交道,也頗費了一番精力與功夫,但她從不曾因此讓眉目染上了斤斤計較,神情永遠是那樣純淨寬容。

  許就是這樣的她,才能勾得心中對很多事都感到厭倦的他停泊在她懷裡,找另一方不同於俗世的朗朗天地。

  邢暉一笑,掀簾進了裡屋。

  湯圓脖頸一揚,見他回來了,主動上前迎接,服侍他更衣洗漱,兩人攜手在羅漢榻坐下,丫鬟們都極有眼色地退下,邢暉毫不客氣將香軟的娘子攬入懷裡,手上捏起竹籃裡一件未成形的小衣裳端詳著。

  「這是在做什麼?又替可兒做新衣裳嗎?」

  「不是。」湯圓也不知想到什麼,眉眼彎彎,唇畔有酒窩輕快地躍動著。邢暉看了,忍不住好奇,「那是替我做的?」薄唇貼近她耳畔,暖暖呼息著她覺得有點癢,不由自主躲了躲。「也不是。」

  也不是?邢暉俊眉一攏,忽然有些不爽了,既不是為女兒做的,也不是為他這個夫君做的,那還有誰有資格能令她親手動這針線?難道是給靈鈞的?

  「家裡下人這麼多,不缺會做針線的丫鬟,以後這種事你莫要自己來了,小心傷眼。」

  他淡淡地放下小衣裳,做出一副正氣凜然的神態,掩飾自己的小吃味。

  「知道了。」她起身將竹籃與針線都收起來,端了一盞茶給他。

  他很自然地接過茶盞,順手又將她擁攬入懷。「明日開宗祠祭祖,都打點好了嗎?」

  「都打點好了,你就放心吧。」

  「莫要緊張,我會陪著你。」

  「我不緊張。」湯圓盈盈一笑,凝睇夫婿的明眸熠熠生輝。

  這回開宗祠,是她首次以邢氏宗婦的身分出現在邢氏族人面前,她很清楚,到時將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評估自己擔不擔得起做邢氏的宗婦。

  她曾忐忑過,也曾彷徨過,但從未想過退縮,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就算再難,再任重道遠,她也絕不後悔。

  或許自己不如那些名門貴女多才多藝,更沒有她們的傲人身家,但有一點,她不會輸給任何人,就是她對夫君的愛,以及與他同甘共苦的決心。

  何況如今她肚子裡還有了他的骨血……

  湯圓含笑尋思,玉手悄悄撫住小腹,身子軟綿綿地依偎著身旁男人的胸膛。

  「等明日祭拜了祖先,我有話與你說。」

  「什麼事?」邢暉劍眉一挑。「現在不能說嗎?」

  「是秘密。」她俏皮地眨眨眼。

  「真不能說?」他嗓音微啞。

  「嗯,你再等等。」

  可他等不及了!

  他低頭看著她潤澤的櫻唇,看著她粉紅的舌尖俏皮地從檀口間溜了出來,只覺得心口陣陣搔癢。

  他想吃了她。

  念頭才動,他就迫不及待地展臂橫抱起她,入了里間。

  「不可以啦!」她嬌羞又懊惱地捶著他肩頭。

  「可以。」

  「不行。」

  「傻娘子,你攔不住我的。」

  聽著他醇厚如酒的笑聲,她驀地有些頭暈,她想,自己確實抵擋不了他的魅力,眼看著他再進一步,兩人就要被翻紅浪。

  她昏昏地歎息,只得貼在他耳畔,氣息如蘭,低喃著吐出了那個甜蜜的小秘密。他頓時眼迸星光,喜悅的歡呼在空氣中如漣漪般蕩開。「圓圓,我的好娘子!」

  這一刻,權傾大齊朝野的攝政王猶如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抱著自己的妻子恣意旋轉著,灑下一片歡快的笑聲。

  幸福,原就是如此平淡單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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