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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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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喜上眉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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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1: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絕非養閨女

  因塗老兒說得著實精彩,事兒一環扣一環,比得過帝京裡任何一位說書客。

  這一日午後,品藝香茶館的一樓大堂當真座無虛席,就連二樓環廊的座位亦是一位難求。

  說到底是塗老兒中氣十足,聲量夠響,加上幾個圍著他的茶客也配合地將話往外傳,即使位在二樓也能知道底下大堂論著何事,引人一聽再聽。

  品藝香茶館的老掌櫃也是個大氣的,不僅減了眾人茶資,還給每桌客人加贈一盤花生和瓜子,留客留得無比順手,至於塗老兒面前桌上,杯裡茶湯與盤中的茶果從沒少過,全是老掌櫃親自替他添上。

  說起老掌櫃,那也是為霍家堡作事數十年的老人了,與東家之間感情深厚。

  老掌櫃得知自家大小姐很可能遭蘭家人算計,自然想從塗老兒這個「知情者」嘴裡多挖出一些內幕,回頭好知會自家小姐。

  不過老掌櫃急歸急,稍能寧定下來的是,至少霍、蘭兩家婚約如今已除,自家小姐不進蘭家大門,蘭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事物就跟他們霍家堡全無干係了。

  這一邊,塗老兒被待客熱切的老掌櫃喂了太多茶水,待能說的全都道盡,狠狠掀起浪濤,他在茶館後院的茅房裡大大解手後才得以離開。

  塗老兒走出品藝香茶館時已近傍晚時分。

  冬日天色暗得奇快,寒氣直直迫來,他兩手探入襖衣袖口中相互握著,畏寒般微微縮著身軀走在覆蓋薄雪的街心上。

  即便冷到能凍掉人一層皮,心情還是很好,他哼著不成曲的怪怪小調兒,哼啊哼著,在經過某個巷口時,巷內似乎出現了什麼令他腳步一頓,就見那乾瘦身影迅速閃進暗巷,俐落地躍上一輛外型朴拙無華的馬車中。

  馬車廂內不大,厚簾子一落,裡邊更昏暗了些,但塗老兒眼睛倒是一亮,人家還沒把一旁暖手用的小懷爐遞來,他眼明手快直接搶進懷裡。

  在馬車上相候的這位「人家」終於開口——

  「本王不是才遣人送了一批冬衣暖裘過去,塗先生為何不穿?」

  「進當鋪了。」答得無半點遲滯,完全不心虛。

  這位「人家」不是別人,蓋毅王傅松凜是也。

  聞言,他眼角暗暗一抽,頓時無語。

  塗老兒倒有話要說,撇撇嘴道:「王爺遣人送來的那些東西不進當鋪還能進哪兒?那些個冬衣暖裘件件精緻,不是兔毛就是貂皮,還有幾雙內裡縫軟毛的黑緞錦靴跟五、六頂錦帽,王爺且想想,小老兒穿戴那樣昂貴的衣物出門,合適嗎?所謂大隱隱於市,還得知曉錢財不露白的道理,咱沒事把一件值幾百兩、幾千兩銀子的雪貂皮暖裘往身上套,再往大街上招搖,這不是在替自個兒招禍嗎?」

  呃……這個嘛……

  好吧,確實是招禍無誤。傅松凜無法否認。

  眼前這位毫不起眼的精瘦塗老兒與毅王府頗有些淵源,在傅松凜尚是孩提時候便知王府裡有這樣一號人物存在,本是追隨在他祖父門下的一名門客,後來祖父仙逝,塗老兒才離開毅王府,離開卻未遠遁,而是隱居於帝京巷弄中靜看風起雲湧。

  傅松凜年少時候曾隨塗老兒學會不少劍走偏鋒的巧技,用在兩軍列陣對戰雖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近身搏鬥卻十分了得,只是塗老兒脾氣乖僻古怪,肯把功夫傳授給傅松凜,卻堅決不肯以師徒相稱。

  「本王會再讓人送些尋常的保暖衣物過去。」傅松凜道。

  塗老兒抱著暖手小爐半眯雙目,灰眉動了動隨即垂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靜了好一會兒才嚅著泛紫的枯唇出聲——

  「哼哼,王爺使的可是兩面手法呢,先是在蘭純年那道貌岸然的老傢伙面前揭了熱鍋蓋,把人家兒子的隱密事都抖將出來,一下子逼得蘭老頭子不得不出面周全,你把條件開給人家,人家也乖乖入了殽,另一邊卻要帝京百姓們替霍家大小姐評評理,畢竟這娃娃親是父母之命,沒個正當有力的理由當靠山,隨意替自個兒退婚多少要被議論……」嘿嘿笑了聲。

  「眼下倒好,流言總歸有一千個聲音,況且流言還夾雜大量實情,後續可期啊。」

  被徹底揭穿,傅松凜面上表情沒什麼變化,僅從容揚唇。

  塗老兒鼻子不通般又重哼兩聲,嘲弄道:「咱推敲,蘭家那老傢伙其實早就洞悉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呢,就連王爺當日登門揭穿那事,蘭純年定然也演得好生賣力,讓王爺以為他是首次聽聞,之前丁點不知,而蘭家那兩隻小的還以為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瞞天過海……嘖嘖,蠢啊,蠢成這般,順泰館蘭氏也是無可救藥了。」

  蘭家老太爺的「演」與「裝」,正是如此才令傅松凜怒火更熾。

  那一日他表明來意後,立時被蘭純年迎進書閣重地相談,言談間確實有所覺察,蘭純年對於蘭慕澤與蘭容熙之間的禁忌私情很可能早已心知肚明,卻在他面前裝傻裝震驚。

  蘭純年跟他裝,他自然不會當場拆臺。

  他當時主要目的是要逼對方親自出面處理退婚一事,以示對霍家堡的尊重,如今目的達成,而第二步就如同塗老兒所說的兩面手法,蘭純年請他幫忙保守蘭家晚輩的姦情秘辛,他可以不說,但他可以讓別人代為流傳。

  一想到上一世那傻丫頭是怎麼被騙進那個毀其一生的局中,而自己又是如何無知地放手任她受蘭家欺凌,光憑想像都能讓他怒出一片火海,如今這般程度的報復,都覺自身心慈手軟了。

  「有勞塗先生出手。」他朝昏昏欲睡樣兒的塗老兒抱拳一拱。

  塗老兒布著皺紋的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一抹,慢吞吞道:「甭謝。小老兒不是為你。」

  察覺對方話中有話,傅松凜眉峰微乎其微一動。「那塗先生是為誰?」

  塗老兒咧嘴笑開,不跟他打迷糊仗,直接答道:「就為霍家大小姐啊,你身邊的那只女娃兒……挺逗趣。」

  傅松凜心頭陡凜,鳳目微眯,略小心問道:「塗先生與她說過話?」

  塗老兒酒醉般輕晃上身,嘴皮子掀動,嗓聲依舊慢幽幽——

  「咱醉倒在街邊,還吐了一地,女娃兒怕咱被大雪給埋了、凍死在街邊,硬是把小老兒拖上馬車,一路還連哄帶騙,呵呵呵……還一送送到品藝香茶館,吩咐掌櫃的讓咱在三樓雅軒呼呼大睡。」回想那一日的事似乎令人感到欣然,消瘦臉上的棱角柔化許多。

  「她還……做了什麼?」傅松凜問。

  塗老兒聳聳肩。「唔……那一日她就在茶館的三樓雅軒看賬本,又與老掌櫃和幾位剛進京的管事們談話,咱就臥在火盆子邊,她與手下人談事,談著談著總時不時伸指往咱鼻子底下探,嘿嘿嘿……」幹幹的笑聲竟有些靦腆。「是擔心小老兒睡到沒氣兒了吧?」

  想像那般場景,傅松凜不禁也揚起嘴角。

  塗老兒接著道:「後來女娃兒要趕回毅王府,沒能等小老兒清醒,還特意囑咐茶館老掌櫃,說啊是她主動把咱帶進茶館的,等咱醒來要茶給茶、要食給食,可不能收資……嘿嘿,那女娃子一走,小老兒自然就清醒過來,在茶館裡開吃又開喝,多美呀。」

  瞧瞧,這樣免錢的一頓照料和吃喝,就能把脾氣古怪卻身負奇才的小老頭兒拐走——傅松凜捫心自問想了想,自家那女娃兒確實有這般本事。

  是說,「自家那女娃兒」這一詞,想著就覺心頭發軟,嘴角禁不住上翹。

  彷佛察覺到他的想法,塗老兒半垂的眼皮突然一掀,在幽暗中直勾勾打量人。

  「塗先生心中有話?」傅松凜被他此時忽現的古怪神情弄得一頭霧水。

  塗老兒一手撚著山羊鬍子,露出怪笑。

  「女娃兒一十二歲進到毅王府,王爺當年二十有四,恰是人家的兩倍歲數,王爺這是『養閨女』養到瞧上眼,肥水不落外人田,想想當真其心可議啊其心可議。」

  其實塗老兒想說的是「其心可誅」吧!

  傅松凜耳根驀地發燙,狠狠發燙。

  這世上沒誰敢當面這般調侃他,就眼前這個塗老兒敢為之。

  輕咳兩聲清清喉嚨,他勉強穩住。「她也就外貌瞧著面嫩了些、孩子氣了些,其實也……也不小了。再有那個『養閨女』什麼的,絕對沒有的事,本王從未拿她當閨女看待……都從未成親,養哪門子閨女?」

  對他的自辯,塗老兒半點反應皆無,仍瞬也不瞬望著他,歪著頭像在評估什麼,忽地他頭一甩,下結論——

  「總之王爺想配那女娃兒,有那麼點兒老。」

  ……老?

  誰、誰老?他嗎?

  傅松凜額角抽了抽,眼角也隨之亂抽,滿嘴不是滋味。

  「本王送塗先生回去。」話到此為止,再說下去,他怕會聽到太多不欲承認的大實話,徒惹傷心。

  「別!咱自個兒有腳,自個兒走。」塗老兒沒跟他客氣,揣著暖手小爐沒打算還回去,一撩厚簾子閃將出去,眨眼間已出暗巷。

  反觀這一邊,被遺留在馬車廂內的高大男子罰坐般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般深吸一口氣,沉沉吐出,抬手摸摸自個兒的臉皮,低聲喃喃,「唔……配起來會很老嗎?應該……不至於吧?」

  不確定的語氣,顯示出藏在他內心的焦慮。

  ***

  馬車一路回到毅王府,門口上的一雙燈籠火已點起,亮起迎人歸家的點點暖意。

  傅松凜踏進定靜院主屋時,就見他的貼身女使正帶著兩名婢子收拾著剛熨妥的乾淨衣物,三名姑娘家有說有笑,不知說到什麼趣事,三人笑作一團,此際聽見他進屋的腳步聲,笑音驟止,三人紛紛起身作禮。

  「……爺回來了。」霍婉清不由得心跳加快。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自從兩人感情明朗、彼此認定之後,這些天每每見到他,心裡頭就像來了一群小鹿橫沖亂撞,心音直逼耳鼓,重重跳動。

  「嗯。」傅松凜狀若隨意般低應了聲,隨即掠過她們走進內寢間。

  霍婉清立時跟進去伺候,一旁的春草和菱香則自發地把熨燙用的器具收起,將理好的衣物放進箱籠。

  進到內寢間,見主子爺轉進角落那扇大折屏後,以為他要更衣,霍婉清很有自覺地快步跟過去,豈知才一腳踏進折屏後頭,雙眸尚未定睛人就被扯了過去,壓在牆上就是一頓狠親。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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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原來吃醋了

  帝京近日最火熱的話題仍繞著順泰館蘭家的那一對爺——

  蘭慕澤與蘭容熙。

  都說蘭容熙其實是被霍家堡退婚,人家是礙著雙方長輩當年的一點情誼,加上對蘭家老太爺的敬重,這才同意將退婚的理由抹了去,變成雙方和平解除婚約。

  但藏著、掖著的秘密到底還是被抽絲剝繭般挖出來,並且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得帝京百姓人人皆知,蘭純年原是想扶持兩個小輩入太醫院,但如今蘭家兩位公子是沒法在帝京立足了,一出門就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兩人若同時在一塊兒,情況更加嚴峻。

  到得最後,蘭家這一對爺分別被自家老太爺遣走,一個遣去北邊的集貨藥棧待著,一個則遣回繁縣老窩閉門自省。

  蘭老太爺果然姜是老的辣,果斷地將兩個孫子遣出帝京後,竟火速地替長房嫡孫蘭容熙定下一門親事,這可又驚著愛看戲的帝京百姓們。

  沒想到在這當口,竟有人家願與順泰館蘭家結親,待探聽到是哪一戶人家,眾人除了吃驚還是吃驚,以為是小門小戶的尋常姑娘,未料對方可是大將軍府的嫡長小姐,孟老將軍的嫡親孫女。

  「也不知這位孟家小姐吃錯啥藥,滿帝京能嫁的人多了去,偏要蘭家公子。」

  「他大將軍府就這麼一個嫡小姐,家裡長輩拗不過自家小輩啊,都說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誰也阻不了,不點頭都不成。」

  接著又有人提出看法——

  「那蘭家兩位爺的事僅是傳聞,傳來傳去,也沒誰親眼目睹過,孟家小姐那是將門虎女,騎馬射箭樣樣精通,她肯結這門親,就定能把蘭家上下整得順順溜溜,還怕有誰來搶她相中的夫君嗎?」

  「這話說得對啊!蘭家那兩位爺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也好,沒有也成,反正有孟家小姐坐鎮,有大將軍府當靠山,再彎都能扳直。」

  百姓們茶餘飯後聊談之事,霍婉清自然有所耳聞。

  雖知曉孟家小姐欲與蘭家結親的決心,然此事敲定後,仍令她心中唏噓,不由得想,蘭容熙此生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以孟紫茵對他的執拗,絕不可能任由他再與蘭慕澤暗通款曲,然,再以蘭慕澤對蘭容熙的執著,往後蘭家關起門來還不知要怎麼鬧。

  看著蘭家這一對爺被生生拆散,霍婉清說不出內心是何滋味,只盼從此再無交集,好自為之。

  蘭家的事終於告一段落,再幾日便要過年,霍婉清忙裡忙外忙得像顆陀螺般不停打轉,得照顧爺的起居,得管著定靜院諸事,時不時也得幫崔總管以及賬房管事的忙,還得空出時候上品藝香茶館聽京中大小管事們的彙報。

  在如此忙碌之際,像在嫌她還不夠忙似的,朝廷一道聖旨頒了下來。

  負責頒發聖旨的內侍大步踏進毅王府,這半點不希奇,毅王府接聖旨那是家常便飯,奇的是毅王傅松凜人明明就在宮中,下朝後又被皇上留住,一道聖旨卻頒進王府裡,試問,皇上是要誰接旨?

  當霍婉清被崔總管拉著跑,趕去前頭接旨時,她聰明的腦袋瓜根本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何事就被推到最前頭,領著毅王府的人在前院跪了一地,莫名其妙接旨。但還有更莫名其妙的,這道旨意當真是定榮帝給她的!

  負責前來宣旨的內侍大人先是按著聖意將她好好讚美了一番,說她賢良淑德、蕙質蘭心,又說她膽識過人、忠貞有謀,然後她就被皇上封了一個「清芳縣主」的頭銜。

  再然後,直接就把她這個剛出爐還熱騰騰的「清芳縣主」,直接指婚給毅王傅松凜。

  霍婉清不記得自個兒是如何接過那道聖旨,好像是被那位宣旨內侍給扶起的,一切多虧崔總管掌事,才沒失了與宮人們對應的禮數。

  等她回過神來,宣旨內侍早被恭恭敬敬地送出門,王府裡的人圍著她又驚又喜、又樂又笑的,幾個老僕和老嬤嬤還沖著她哭了——

  「王爺都快三十,早該有妻有子,如今終於曉得要成親,老天爺當真開眼了呀!」

  「清兒姑娘年紀輕,腰身圓圓臀兒也圓圓,瞧著就是個好生養的,往後幫咱們毅王府開枝散葉,要多生幾個娃兒才好啊。」

  「咱們王府要辦喜事,大大的喜事,比大過年還要開心啊,嗚嗚嗚……老王爺和老王妃若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歡喜到淚流滿面。」

  那一日傅松凜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府。他一進定靜院就見霍婉清抱著明黃聖旨卷軸愣坐在主屋小前廳。

  都不知憋了多少話,甫見到他回來,她整個人幾是從雕花圓墩上彈跳起身,小手抓著聖旨猛往他眼前遞,臉紅紅,憋著話,張著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傅松凜扶住她的雙肘重新讓她落坐。

  他長腳一探亦勾來一張圓墩坐在她身邊,略無奈地歎了口氣——

  「本王欲成親,總得先告知皇上才好,豈知今日將事一提,那小子整個……興奮過了頭,直逼問本王關於你的事。」

  霍婉清眨巴著杏眸,試了試終於擠出聲音。「所以爺把咱們的事全告訴皇上了?」

  他淡淡勾唇,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安撫般輕撫她的臉。

  「哪裡能夠全盤托出?本王不會傻到把你重生的事說給他聽,但確實提到你當日識破馮堯三的暗夜埋伏,先行在東大街佈局救了本王一命的事。」唇角笑意加深,鳳目湛湛。「本王同皇上說了,就是從那時候起,才覺身邊不能無你,動了要迎你為妃的念頭。」

  「噢……」霍婉清歎了聲,這一刻終於弄懂。「莫怪聖旨中會出現『膽識過人』、『忠貞有謀』這樣的用詞,還有一堆的溢美詞匯,實在也……也太浮誇,還有那個什麼『清芳縣主』的封號,皇上是連我在毅王府住的是哪座院落都知曉了,是吧?」

  傅松凜忍俊不住笑出聲,緊握了握她的柔黃。「他是問得細了些,但本王沒料到他會直接取那樣的封號,不過……嗯,很好聽啊,與清兒的名字頗有呼應,本王喜歡。」

  霍婉清聽到他說喜歡,紅著臉、抿抿唇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他卻挑挑眉接著道:「清兒如今有了縣主封號,簡在帝心,身分變得金貴,不好再做小伏低地服侍人了,但怎麼辦才好?本王就要你,就只要你,即便清兒年滿雙十,怕也是離不開這座毅王府。」

  「我又沒……沒有要離開。」她反握他的大掌,臉蛋一直熱燙著,雖很害羞也很堅定。「我知道皇上賜封號又多此一舉地賜婚,其實是想幫清兒提提地位,我也知道爺若有意,滿帝京……不,是整個天朝多的是大家閨秀、名門淑女任你挑選,但我就是要你,就只要你,所以爺只能是清兒的,就是執拗,就是認定不放手,你只能是我……啊!」

  她話尚未說完就被一把扯入男人結實的胸懷中,橫坐在對方大腿上,一雙剛硬鐵臂將她牢牢鎖囚。

  傅松凜將臉貼近,額與額相抵,鼻側貼著鼻側,他的薄唇在她柔嫩唇瓣上淺淺笑開——

  「你也只能是本王的。論執拗,咱們彼此彼此。」

  ***

  這一日,霍婉清接到消息趕至品藝香茶館時,心臟都快要跳出喉頭,不是緊張慌懼,而是太期待、太歡欣。

  她如今有了聖上賜封的頭銜,又是毅王未過門的妻子,身分確實不一般,出入皆有府兵侍衛護著,春草與菱香更成了她的貼身丫鬟,但今兒個她是策馬趕回自家茶館,遂沒讓婢子跟著,僅兩名護衛追隨而來。

  一進店裡直接上到三樓,踏進其中一間明亮雅軒,裡邊那高大年輕的勁裝男子倏地朝她看來,咧開嘴,露出無比好看的笑顏。

  她看到對方笑開的嘴角邊有著與自己相似的兩點梨渦,眸眶陡熱。

  「阿姊。」霍沛堂挺起胸膛朗聲一喚。

  霍婉清眼淚流下來,走過去直接把人抱住,內心當真百感交集。

  霍沛堂似被她嚇了一跳,忙問:「阿姊怎麼哭了?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她連忙搖搖頭,放開他,流著淚笑道:「傻瓜,哪裡有什麼委屈?阿姊是看到我家阿弟個頭兒都比我高出好多,開心到哭了。」

  她離開遼東那時,小她一歲的弟弟尚矮她半個頭,如今在她面前的十六歲少年郎肩膀幾是她的兩倍寬,長手長腿,她要看他還得把頭仰得高高。

  霍沛堂搔搔腦袋瓜笑得有些憨,任長姊拉著他左看右看。

  之後姊弟倆雙雙落坐,雅軒裡早備好各式吃食,一旁紅泥陶爐上亦煮著茶,他們邊吃邊喝邊聊。

  霍沛堂可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甫落坐便搶先開口——

  「阿姊跟順泰館蘭家解除婚約一事,我是跑完塞北的藥貨和皮草,馬隊拉回遼東了才得知消息。阿姊之所以堅決要退婚,果真如眾人流傳的那樣,那蘭容熙有斷袖之癖?還有皇上封阿姊為『清芳縣主』,又把你指婚給毅王爺,究竟怎麼回事?」他好晚才接到帝京來信,接著就快馬加鞭趕來,擔心長姊會被蘭家欺負,也擔心毅王苛待她。果然有手足兄弟就是不一樣,霍婉清知道親弟是在為她操心。

  她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事情都已迎刃而解,不要擔心……」她遂將能說的事大略道出,關於蘭家,關於自個兒,關於毅王府,還有與毅王之間確實情投意合,她並非被迫出嫁……等等又等等,全約略說明白。

  霍沛堂一聽蘭家之事確實屬實,氣到握成拳頭的指節都格格作響,又聽到是毅王出面替她與蘭家斡旋,沒讓她受議論、受委屈,臉色才變得好看些,然後他還留意到一事——

  「看來阿姊是真的很喜歡人家呢。」霍沛堂突然頗有感。

  「人家?」霍婉清微愣。

  「就毅王爺傅松凜這一戶人家呀。」咧嘴笑出兩排白牙。「阿姊适才話中提到他時,眼神發亮,語氣也格外輕柔,還一直替他說話,你喜歡人家再明顯不過。」

  竟然調侃起她這個當長姊的來了?

  霍婉清臉蛋配紅,使出小時候「教訓」弟弟的絕招,茶也不喝、東西也不吃了,趁他坐著,她毫無預警撲過去,一條臂膀猛地圈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腦袋瓜箍在腋下,另一手則揄成小拳頭抵住他的腦門一陣鑽磨。

  「我就喜歡!我就喜歡!我就是!」她豁出去般輕嚷。

  霍沛堂哈哈大笑,小時候被阿姊「欺負」的記憶湧上,如今他要掙脫根本易如反掌,但卻是不想,就由著姊姊揉亂他的發,跟著他也學著小時候那樣反擊,大手探去揪她背後的長髮,揪得她腦袋瓜不得不後仰。

  「霍沛堂你膽肥了?」她改而掐他臉頰,但手感變了,不如小時候好掐。

  「阿姊才肥!」他邊笑邊回嘴。

  「扯頭髮算什麼英雄好漢?你放手!」

  「阿姊先放!」堅持。

  「你放不放?」很大度般再給一次機會。

  「你先放!」

  「我不放!」

  「我也不放!」

  當傅松凜來到茶館,踏上三樓這座雅軒時,映入眼底的就是這一幕「糾纏不放」的場景。

  他內心湧出的滾滾怒濤連自身亦覺驚愕。

  今早東郊十裡的慶台大營練兵,他被大將軍請去觀陣,過午才結束,策馬返抵毅王府發現她不在府裡,從婢子口中得知她去了自家茶館,且是騎馬趕去而非乘坐府裡馬車,一問之下才知道是茶館那兒遣夥計送信來,霍家大爺進了帝京,約她這個親姊姊相會。

  她來此處要見的人是親手足霍沛堂——此事,他已然知道,心中再清楚不過,但此際見她與一名男子如此親近親匱,笑得那樣歡愉,他瞬間有種獨屬於自己的寶貝兒即要被奪走之感,慌亂心緒夾帶急湧而出的怒意,他頭一次嘗到妒嫉是何滋味。



  霍婉清長髮被揪到臉蛋只能朝上,霍沛堂則是被扣住腦袋瓜臉只能朝下,姊弟倆都未能第一時間發現有誰踏進雅軒,是陪著貴客上樓的老掌櫃著實看不下去,提點般重重咳了兩聲。

  「誰?呃……」她一喊出,霍沛堂立刻鬆手,下一瞬她就見到她的爺佇立在門邊,臉上表情……很微妙。

  「是誰?呃……」霍沛堂輕易拉下姊姊圈在他頸上的臂膀,頭一抬也懵了。

  自長姊為報恩進到毅王府作事,這近四、五年間他曾有幾回上毅王府探望阿姊,既登了門,自然要拜見一下,而現下一瞥,當然也就一眼認出來者何人。

  老實說,他突然有股想要抱緊阿姊的衝動。

  他覺得阿姊好像也想抱緊他。

  因為不知為何,眼前這位王爺看似七情不上面,那冷然眼底卻像竄著火,明明很清貴孤高般端立在那兒,又彷佛有著隨時會撲過來廝殺的陰狠和凶煞……

  總歸,悄悄抖若篩糠的一雙姊弟很想抱在一起。

  ***

  傅松凜當然沒有當場「現惡相」。

  霍沛堂將要成為他的妻弟,亦是他的小舅子,他不可能給對方難堪,也不能夠讓自己難看。

  他控制住那不可理喻的怒火,幾是費盡心力才將之壓抑,他甚至還能沉穩語調與霍沛堂交談,並邀他明日到毅王府一聚,好好在一塊兒吃頓飯,還約了後天一同郊外跑馬。回到府裡,他將自己關進書房,連壺熱茶也沒有叫送。

  既是書房重地,府裡的人皆知不能隨意踏進,但霍婉清畢竟不同,以往僅是他的貼身女使時就近身伺候著,如今既被定榮帝提了身分,更是主子爺未過門的王妃,縱觀整座毅王府,也只有她有膽能直進爺的書房。

  霍婉清早就察覺自家這位爺情緒不太對,但她沒有立時追問,而是在跟灶房大廚敲定幾樣明兒個要宴請阿弟的菜色、並安排好今晚傳膳時候,這才親自沖了壺能潤胃定神的濃醸,親自去敲定靜院書房的門扉。

  書房裡的爺沒有叫進,但她還是大著膽子擅自推門而入。

  裡邊一片昏幽,道明瞭他根本也沒在閱文批件,僅是坐在紅木長桌後頭靜靜沉吟。

  她走近,先將熱茶擱到臨窗的半月桌上,然後熟門熟路從小屜中取出火摺子將燭火點。

  書房中頓時一亮,坐在長桌後的男人鳳目畏光般微眯了眯,隨即朝她望來。

  那絕非作怒的表情,落進霍婉清眼裡,倒覺男人此刻的神態宛若迷路的孩童,迷惘有之,疑惑有之,甚至有些無辜和失落……為何?

  他此際望著她的樣子,竟令她胸口沒來由地隱隱作痛。

  到底為何?

  她勉強穩住,倒了杯熱茶去到他面前,靜靜遞給他,眸光未離須臾。

  傅松凜深深望著她好一會兒,忽地眉睫略顫,終是回神一般抬手接過她遞來的茶。

  他下意識舉杯啜了兩口,忽覺喉裡發燥得很,這才覺察到自己當真渴了。

  ……也是。他像是從東郊慶台大營策馬進城後就滴水未沾,自然是口渴喉燥,一下子他已把杯中茶飲到見底。

  霍婉清有些驚著,轉身才想提壺幫他續上,素腰卻被他單臂一把攬住。

  「別走,讓本王抱會兒。」他嗓聲低啞無比。

  她頓時定住腳步,他的所求令她一顆心驟顫。

  他坐著,她站著,他這一抱恰將腦袋瓜抵在她胸懷裡,那讓她彷佛瞬間強大起來,攬他入懷,柔情漫湧,想疼他、護他的心意亦無限強大。

  「爺這是怎麼了?」她歎息般輕問,一手撫著他的後腦杓。「清兒覺察到了,你今兒個來到品藝香茶館時就不太對勁兒,望著我跟阿弟時的眼神不太對,那表情好生古怪,瞧得我也難受了,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最後一句問出,她捧起他的臉,居高臨下如蒼鷹瞰兔般俯首盯住。

  要說的是,遼東霍家堡的大小姐絕對不是當假的,自有氣勢啊,以往深覺恩重難償,在主子爺面前多少有些自覺,覺得要伏低做小才好,可如今她是要嫁他為妻、與他相隨一生的伴侶,真要凶人那是氣魄十足。

  傅松凜不確定自身是否被她凶住,但她主動闖進書房又剽悍一問,真真如一道旱雷敲進他神識深處,這般的她明亮如陽、燦爛似星,將他沉吟難透的關暗全數驅逐。宛若抓住急湍中唯一的浮木一般,他悄悄扣緊她的腰,輕眨鳳目道——

  「見到清兒與別的男子糾纏在一塊兒,本王怒火中燒,只想……只想著該用何種手段將那男子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

  靜。

  一片沉寂之靜。

  靜至最後,心音陡鼓,霍大小姐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的爺,一瞪、再瞪、再三瞪,發覺爺說的字字是真、句句屬實,跟著她就大爆發了——

  「那是我親阿弟!」

  「本王知道他是誰。」語氣沉靜,竟有山雨欲來的氣味。

  她雙眉飛挑。「爺既然清楚那是我阿弟,才不是什麼……什麼別的男子,爺吃起這個醋未免太無謂了!」

  「吃醋?」傅松凜眉峰見巒,想了想,眉宇間忽又坦然,微微頷首。「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吃醋,本王受教了。」

  噢,天啊,這樣她想繼續凶他都凶不起來了。

  霍婉清心裡浪一陣打來,打得整顆心濕淋淋,既覺酸楚亦有蜜意。

  她捧起他的臉,柔嫩指腹輕拿著他的眉角與眼角,歎了口氣。「爺可知,在我的記憶中,上一回見著我家阿弟是何時?」嘴角淺淺一勾,直接作答。「自然是在重生前的上一世啊。」

  傅松凜眉峰再次巒起,鳳目瞬也不瞬專注望她。

  霍婉清緩了緩氣兒,道:「上一世……那時我已成幽魂一抹,看著自個兒的靈堂擺在繁縣順泰館的大堂上,我走得那樣突然,阿弟當時聞訊從遼東快馬趕來,都不知跑了幾天的馬,他滿身塵土、面若槁木地伏在我的棺槨上嗚嗚流淚……幽魂的我在一旁不斷喚他,明知他聽不到,還是不斷喚著……」

  攬住她腰身的手勁驀地加重,她沒有抗拒,更將身子往他懷裡靠。

  輕撫他的髮絲,她幽幽再道:「阿弟在繁縣自有落腳之處,他趕來奔喪,哭得那樣慘,離開蘭家時整個人還恍恍惚惚,我追著他去,怕他出事,卻怎麼也出不了順泰館的大門,就是有道無形的牆堵在那兒,我沒法子離開。」

  說到這兒,強忍的淚水也跟著流出兩行,當時的焦急和心痛彷佛重現,讓她順勢偎進他懷裡,由著他橫抱在膝上。

  她藕臂攀著他的肩頸,繼續敘說——

  「即使成了一抹幽魂仍不得自由,直到……直到爺來了。你那時帶著兩名女仵作以及一干侍衛直搗繁縣蘭家,把蘭家老太爺等人全數趕了出去,命兩名女仵作開棺驗屍……」

  小手輕揪他的衣領,她的心音隔著血肉與他相應。

  「爺那時可把蘭家得罪慘了,但爺絕對不知,那時見到你來,清兒有多歡喜……我就跟著你,一直跟著你,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等回過神來,竟已跟著你離開蘭家,甚至回到了帝京、回到毅王府……」

  聽她這一段敘述,傅松凜想像著那樣的場景,想像她冰冷冷的屍身躺在棺木中,而自己徹底地無能為力,能做的,竟然是命人強行驗屍……惡寒不住地竄上脊柱,他渾身一顫,將懷裡的她摟得更緊。

  霍婉清回抱他,輕聲道:「這一世我就守著你。只有你,再無他人。」

  什麼妒意和醋意的,一時間被消弭得乾乾淨淨,男人把臉埋進她豐厚的香發中,悄悄浮現滿足的笑顏。

  「好。」他低啞一應,蹭著蹭著就把嘴蹭到她的唇兒上索吻。

  看來是哄好了呢。欸……

  霍婉清扶著他的臉軟軟吮著,唇角一直輕翹不落,想著他也要人哄,上一世她未曾見識過這樣的爺,如今見他會吃醋、會對她使脾氣,卻也願意讓她哄著,就倍覺甜蜜,想一直疼著他。

  「清兒……」一吻過後,傅松凜略抬起頭,目光深邃。

  「嗯?」淺淺呼吸,小臉蛋泛紅暈。

  「你覺得本王瞧起來老嗎?」

  「……嗯?」霍婉清一開始沒聽懂他的意思,但見他眉目鄭重,頓時明白他所問之事必然困擾他許久。

  傅松凜沒說的是,今日在茶館見她與霍沛堂站在一塊,先撇開他們是姊弟身分不管,那畫面女的面嫩嬌俏,男的英挺年少,似乎年輕人就該玩在一塊兒,無半點違和感,更不會被質疑是在「養閨女」,他有所感便直接問出了。

  結果被他詢問之人很認真地端詳他,認真到讓他有些繃不住,都想避開她的眸光了,她卻攀附過來,湊在他耳畔輕輕吐息——

  「爺哪裡老了?爺的臉生得這樣好看,不笑已然能迷昏人,一笑都能傾國傾城,根本是來禍害人的。」

  傅松凜不想承認自己膚淺,但他確實膚淺,聽到這般溢美之言竟覺受用得很,皆因對他這麼說的人是他的心上之人。

  霍婉清語帶抱怨般又道:「爺要是能老些、醜些那才好,在外行走也能教我安心些,你都不知帝京有多少大娘子、小娘子就愛談論你,今兒個爺出現在品藝香茶館,茶館裡外可有好多姑娘家臉紅紅直瞅著你,爺都不知,清兒今日可是忙著拿眼刀甩人,是我一直瞪、一直瞪,再一直瞪,才把那些望著你流口水的人瞪跑,還有還有,茶館角落那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他也在看爺,那眼神意婬得很,氣得我都想抄起茶壺砸過去,要不是爺拉著我走……啊!啊——」

  她怕癢的腰側被男人連掐了兩記,柔軟身子在他懷裡抖。

  傅松凜穩穩將她抱住,親得她欲說已忘言,最後只昏昏然地感覺他湊在她耳邊,帶笑低語——

  「原來清兒也吃醋了,甚好,吾心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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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是喜上眉梢

  定榮帝下的賜婚旨意,是要毅王傅松凜與清芳縣主即刻成親。

  「即刻」是有些難,畢竟該置辦的東西一大堆,總不可能今兒個接了聖旨當天就成親,但要做到「盡速」二字就不成問題。

  沒想到順泰館蘭家與大將軍府的親事剛定下,定榮帝會突然手癢癢來這麼一招,把人家才解除婚約不久的小姑娘家直接指給大齡未婚的毅王爺。

  帝京百姓對這事兒看法頗為兩極,有人覺得霍家大小姐是撿到寶了,給人當女使當到變成毅王府的主母,未來富貴可期。

  可又有人道,霍家堡自個兒底子夠厚夠紮實,早就是富貴人家,進毅王府當女使是為報恩,這下子當真報恩報到以身相許,但往後是回不了遼東過逍遙的日子羅,一進王府深似海,毅王也絕非是好咬的果子,兩相比較,還是回家當大小姐最自在。

  且不管是何見解,今日毅王府大喜,身為新嫁娘的清芳縣主兼霍家堡大小姐就從自家的品藝香茶館出嫁。

  整條東大街喜氣洋洋、熱鬧滾滾,霍家的席面更是從茶館裡頭擺到街心上,東大街上的左鄰右舍、生意上的往來夥伴,甚至是茶館的常客等等,盡可登門一道同喜。

  這場婚事雖匆促置辦,但毫不馬虎,毅王爺傅松凜親自迎娶,一身正紅、胸別喜彩的新郎館騎在高頭大馬上,迎親隊伍舉著囍牌、吹吹打打招遙過街,後頭還隨著一隊護衛的府兵馬隊,每頭坐騎的額頭上皆系喜彩,瞧著有些俏皮。

  覆著紅頭蓋的新娘子是由娘家兄弟擔出來的。

  霍沛堂將長姊一送送進八人大花轎內,身為霍家堡的大爺頭一回在帝京如此露臉,憑著高大俊朗的外表,一時間引來不少姑娘家側目。

  花轎在吉時內被迎回毅王府。

  被裝飾得紅彤彤的毅王府中亦是大擺宴席,上門賀喜之客多是皇親國戚、當朝臣工,連宮裡都賜下好幾箱喜禮,定榮帝更遣宮人送來御筆親提的賀婚墨寶,就高高掛在王府正廳堂。

  當著眾位賀客的面正式拜堂成親後,新娘子被送進定靜院的喜房,依著習俗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一邊聽著宮裡來的贊者源源不絕的吉祥話,最後再與新郎館同飲合巹酒,一切大功告成。

  此際,贊者與幾位來小鬧洞房的皇家女眷們皆已退出喜房,新郎館也重新回到前頭宴席上應酬賓客,抱著一顆象徵「洪福平安」的大紅蘋果面向吉位坐房的霍婉清巧肩一松,終於能好好喘口氣。

  雖是新嫁娘,但這座定靜院她是再熟悉不過了,此時身邊伺候的也只留下春草和菱香,即使坐房也能坐出一股慵懶姿態。

  「清兒姊姊……啊,不是!」春草輕拍嘴巴一下,忙笑著改口問道:「主子要不要喝點熱茶或熱湯?肚子餓不?需要婢子吩咐灶房送些熱食過來嗎?」

  霍婉清尚未開口,卻聽到外間傳來敲門聲,菱香離得近些連忙快步迎去,開了門與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很快便又轉回。

  「怎麼了?來的是誰?」春草問。

  菱香眨眨眼,歪著腦袋瓜,有些不得其解地看著春草,最後又望向坐在喜榻上的霍婉清,道:「王爺遣人過來傳話,說給咱們一個時辰準備,要春草和咱把王妃喂飽了,還得……還得幫王妃換上外出保暖的衣物。」一頓。「王爺說,今晚要帶王妃出門跑馬。」

  「嘎?」春草臉都綠了。多好的洞房花燭夜,跑哪門子馬呀?

  霍婉清倒覺來勁兒,她家的爺果然不一般,洞房花燭夜都能搞出新玩法。

  「來來來,快幫我卸下鳳冠珠釵,頂得我脖子都酸了,菱香快打些溫水來,我臉上的胭脂水粉也該洗乾淨,抹得厚厚一層可真難受,還有春草,幫我去灶房要一碗片面兒湯,再配幾色醬菜即可。」

  「主子要自稱本王妃才是吧?不好一直『我我我』地說,那在外人面前可墜了氣勢。」菱香嘟囔著,一邊手腳俐落地將熱水兌進臉盆水裡,而春草沒空叨念,早一溜煙跑去灶房。

  霍婉清咧嘴一笑,從善如流。「是。本王妃受教了。」

  ***

  到了約定的時候,下人又過來傳話,春草與菱香遂陪著王妃主子去到後院馬廄。

  前頭喜宴尚未散去,眾賓客正酒酣耳熱之際,今兒個大喜的一雙新人不在王府新房裡好好度過他們倆的洞房花燭夜,卻是到後院馬康「幽會」去了。

  「上來。」新郎館已換下大紅喜袍,常服外頭罩著鴉色大蹩,他跨騎在駿騎背上,微傾上身朝他的新婦探出一手。

  霍婉清一笑,將柔萸放進他掌心中。

  十五歲及笄時他送給她的馬兒取名緋雲,就圈養在馬康裡,以往他帶她到郊外跑馬皆是各乘一騎,今晚瞧來是想與她共乘。

  她一下子就被拽上馬背,跨坐在他身前,鴉色大髦立時將她掩實,兩人身軀密密相貼。

  待她坐穩,他口中低沉一喝,黑騎驟然沖出馬廐,撇下兩婢子,撇下府兵侍衛,撇下滿府賀客,他帶她馳過京中大街,許是年關時候,一片凜冽中猶嗅得到酒香與蒸糕的軟甜香氣。

  霍婉清不知她家的爺是如何安排的,原本到點就該關上的城門此刻開了一道,他連停下來遞個通行令牌都不必,黑騎直直沖出城門,往西郊馳去。

  出了京城,野風更為冷冽,馬兒呼出團團白氣兒,她吐出的氣息亦是團團白煙,但心口很暖,身子一陣陣發燙,因他熱燙的體溫直接熨著她的身背,他的氣息將她團團包圍。

  似乎有些猜到他的目的地了——西郊二十裡,湖月山莊。

  果然在縱馬急馳約莫半個時辰後,他在一座臨湖而建的宅第前控下馬速。

  湖月山莊是毅王府的別業之一,霍婉清以往隨主子爺來過四、五回,但從未久待,今晚他會帶自己來此實令她有些訝異和不解。

  但她沒有多問,只覺得能跟他在一塊兒,去哪兒都好。

  湖月山莊這裡亦被安排好了,他們一抵達時就有門房迎將上來照料馬匹。

  她被自家的爺抱下馬背,再被他牽著手一路踏進。

  宅子內處處點起大紅燈籠,佈置得十分喜慶,然後她傻傻跟著他走,被帶進一間精緻的暖閣中,覷見爺大袖一揮,候在裡邊的幾名婢子盡數退下。

  終於,只剩下他跟她。

  傅松凜仍握著她的一手,角落的枝狀燭臺上燃起幾根燭火,熒熒燭光穿透紅紗罩,將他的臉龐染出金金紅紅的一層,清貴五官生出旖旎之色,瞧得她無法挪眼,心頭像也被他一把攥在手裡。

  「夫人可覺肚餓?」他突然一問。

  她下意識搖搖頭。「吃過了……爺吩咐說要事先吃飽,我沒讓自己餓著。」頭一回被他喚作「夫人」,先是微怔,跟著才有些真實感,她真的嫁他為妻了。

  他揚唇笑,像在贊她聽話,又問:「那渴嗎?」

  她也揚唇。「不渴。」

  「那好。」他點點頭,放開她的柔童,道:「夫人既然不餓也不渴,那就有勞夫人伺候本王。」

  霍婉清本就慣於伺候他,只是今晚畢竟不一般,此時「伺候」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就帶著更深一層的意味,而她心裡亦是明白,今夜的伺候絕非如往昔那般「簡單」,然這是他要的,亦是她所盼。

  她雙頰飛紅,低應一聲後隨即上前替他解下大髦,轉身掛在衣架上。

  「本王要進暖泉泡泡,夫人可願相陪?」他在她身後淡淡問。

  霍婉清氣息陡亂,頓了頓才從衣架上收回手,轉過身再次面對他,暗暗吞咽唾津。

  「唔……清兒若無錯記,暖閣的最里間是有一座引了溫泉水注入的浴池,爺若想進泉池裡泡泡,妾身能伺候好的。」

  傅松凜單眉挑了挑,那眼神竟流露出幾分邪性。「來。」他又一次朝她伸手,等待她的自投羅網。

  霍婉清沒有遲滯地握住他的大手,被他領著穿過最里間那道門。

  門後是一處寬敞浴間,用白玉石砌成的四方浴池足可容納十人左右,浴池一角的石雕獣首張著口,口中徐徐落下泉水,聲清悅耳,滿滿的溫泉池白煙氤氤,乍見下猶若一步入幻境。

  兩人此際無言,霍婉清則自覺地開始為他寬衣卸冠。

  ……

  霍婉清她不是不要洞房,也絕非矯情,而是一切過程跟上一世相較簡直霄壤之別,她臨了會怕也無可厚非。

  後半段「被壓著打」,最後是怎麼活過來她壓根不記得,只知事後口乾舌燥,喉嚨都叫喊疼了,還是爺倒來溫水喂著她喝,見她喝急了嗆得直咳,更把她橫抱在懷輕輕拍撫,而她竟然摟著他哭了。

  她想起自己曾為求子嗣而逼迫蘭容熙。

  那時候他懸在她身上,表情是那樣厭惡,緊閉雙目、緊抿雙唇只想儘快完事,她雖知蘭容熙厭惡的並非她這個人,而是事情本身,但那一刻仍讓她感到自己原來是被討厭的,是夾在眾人之間最可悲的存在。

  所有的不堪都在此刻這個男人懷裡得到救贖。

  她的爺視她若珍寶,繞了那麼遠的路,她終於走到他身邊,成為彼此的唯一。

  這一邊,傅松凜不知她內心起伏,以為是自己把她「欺負」慘了,連忙哄著——

  「還很疼是不是?本王是想節制的,但不知如何節制,以往總歸……沒人陪我練手,所以只曉得橫衝直撞,夫人多擔待些,往後咱們沒事就多練練,總能如魚得水、琴瑟和鳴。」

  他摸摸她的巧耳,輕順她的髮絲。

  霍婉清摟著他笑了。

  她抬頭看他時,頰上猶掛著淚。「爺……爺沒經驗,竟還問到宮裡的老嬤嬤那邊去了,什麼……劈破蓮蓬,什麼長痛不如短痛的,還快狠准呢,你當是打仗嗎?兵貴神速?」

  見她臉紅紅笑開,傅松凜也笑了。

  他氣性高、心胸開闊,不怕被說沒經驗,還哼哼兩聲頗具傲氣道:「本王沒經驗又如何?如今不是有了嗎?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本王向來學得快,能舉一反三,倒是王妃身子骨似乎嬌弱了些,得禁得起本王折騰才好,把話摺在這兒了,你家的爺可沒打算要什麼側妃,就折騰你一個。」覺悟吧!

  霍婉清聽得心口直顫,五指與他的指輕輕交纏,淚未幹、笑不止、害羞著,她低低應了溫存片刻,傅松凜知她並未睡去,不禁重拾問題,輕沉問道:「清兒還疼著嗎?」

  她當然知道他在問什麼,如今已作真正夫妻,她家爺「好不好用、堪不堪用」只有她知道,總得提供一下「心得感想」作為參考,她遂小小聲老實回答——

  「不全然是疼,是又疫又麻……爺的……雖然撤出來了,可、可那感覺還在,雙腿明明合著,卻覺有些合不起來似的。」

  聽她這麼說,他又起動靜,氣息瞬間粗重。

  他喉結動了動,暗中吞咽唾液,道:「聽宮中的老嬤嬤說,完事後將身子浸在熱水中緩一下會舒服許多,尤其是女子初經人事,骨盆被生生擠開,身子還是要暖些讓氣血暢行,肌理筋骨才易回復。」低頭親親她的眉心,笑得宛若三春降臨,溫柔虔誠——

  「清兒進暖泉池泡一泡吧,你在池裡歇會兒,本王陪你,可好?」

  「嗯。」她垂下粉頸,將柔若無骨般的身子託付出去,由著他將她抱進裡邊的大浴間,雙雙回到暖泉池裡。

  ***

  說是讓她進池子裡泡一泡,讓她在池裡歇會兒,結果是她又被爺壓在泉池角落「練手」。

  霍婉清弄不清楚的是,暖泉池裡的一場情事是無意間發生的?抑或是爺刻意誘之?

  欸,她承認自個兒定力不足,爺真有心要玩她,自己絕無抵擋之力。

  但……能不能被玩、堪不堪被玩,一切仍取決於她的體力和耐力,如此說來,她還真的得把力氣練回來,重生後事兒趕著事兒一直忙碌無比,為了陪在爺身邊長長久久,她是得把身子骨練強壯。

  他們在湖月山莊整整待足了五個日夜。

  兩人一直膩在一塊兒,即使有要件從帝京快馬送來須他即時回覆,同處在書房中,他專注忙著他的事,她就從書櫃中取本雜記或野史伴在他身邊,倚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看書看到入迷。

  有時他大爺還跟她手中的紙本吃起醋來,覺得她看書看到都忘記伺候他——這樣的時候其實是爺在對她撒嬌,幾次三番後她便有所體悟了,而這般面貌的爺,唯有身為他親匱親愛之人的她才能得以見識。

  然後她會很溫柔地對待他,應允他一切要求,努力把他寵壞。

  歲月靜好啊,但她家的爺是國之棟樑、君之股肱,容不得他一直窩在莊宅裡,即便他願意,宮裡的那一位也不會輕易點頭。就在離開湖月山莊的前一天晚上,爺領著她進到這座莊宅的庫房。

  帝京毅王府的兩座庫房與一座窖藏她皆熟悉得很,裡邊的東西還是她當女使時一一造冊登錄過的,每一季按著時序變化更換府裡擺設時,她都得領著人手重新盤點,但湖月山莊這兒她倒是一次都沒進去過,以往隨爺停留此處如蜻蜓點水,根本無暇細逛,更別說進庫房。

  湖月山莊的庫房並不大,也無須太大,因收藏之物多是小巧精緻的玩意兒,很可以件件拿在手上把玩細看,約略環看一眼,會覺得不像大戶人家的庫房,而是偏個人收藏。

  數件巴掌大的玉件擺飾與女子的全套頭面頗有看頭,奇的是一旁還有幾把鋒利匕首和娥眉刺,握柄細緻,有些上頭還鑲嵌寶石,瞧著是給女子防身所用。

  讓爺牽著手在庫房中徐步慢賞,她心裡隱約有些想法,恰聽得傅松凜道——

  「湖月山莊是我母妃當年從雲曜莊帶來的嫁妝產業之一,因此處離帝京不遠,加上暖閣裡的那一座暖泉池,母妃很喜歡這座莊宅,我爹若從邊疆返京,他們倆常是住在這兒,那座暖泉池還能舒緩我爹身上長年征戰留下的傷病。」

  果然如她所想,是他阿娘住過的地方。

  霍婉清五指緊了緊,回握他的大手,傅松凜緩緩佇足回首,見她小臉蛋的表情一臉不舍,他心頭微甜卻也忍不住要笑。

  「清兒想什麼呢?那眼神看著像是在可憐本王。」

  她先是搖首,隨即又點點頭。「爺十五歲就跟著老王爺上戰場,實打實地闖過戰地,能在那樣年少時候扛過一場又一場戰役,自是打小就吃苦耐勞,不僅要熟讀兵書更要習武不輟……」抿抿唇,她兩手握住他五指一下下揉著,垂首輕語——

  「我心疼爺,也心疼老王妃和老王爺,尤其是老王妃……當年邊關戰事連連,老王爺長年駐守前線,後來連爺也離京,老王妃獨力支撐整座毅王府,想來必然辛苦……而老王爺難得返京一趟,回到自己身邊的又是傷痕累累的心上之人,老王妃她……豈有不心痛之理?」許是經歷過上一世的缺憾,那種心心念念想著對方,卻不得不分隔兩地的惆悵,格外使她悸動。

  傅松凜心中亦是一動,一把將她拉進懷中擁住。

  此時無聲勝有聲,言語已成無用物。

  兩人交頸依偎片刻後,傅松凜才直起上半身在她額角親了親,笑道:「還喊什麼老王妃、老王爺?清兒可是與本王拜過高堂的,稱呼得改。」

  她帶笑低應一聲,從善如流道:「嗯,是我疏忽了,得跟著爺喚才對,那是父王和母妃。」

  傅松凜無聲地笑了笑,曲指拿她的嫩頰一記。

  他牽著她再走,偶爾在引人目光的物件前佇足賞玩,徐慢道——

  「母妃在世時曾交代下來,說是湖月山莊的這座小庫房,是要留給本王的王妃當見面禮的,如今阿娘不在了,我領你來此,也好把這座庫房交予你接管,完成母妃遺願。」

  聞言,霍婉清腳步陡頓,男人自然隨她停下步伐,再次回首笑望。

  「……爺,老王妃……呃,清兒是說,母妃這見面禮會不會太貴重些?」她适才除了瞧見鑲寶石的匕首和娥眉刺,更有幾件特殊武器,還有一些希奇古怪的玩意兒值得仔細深究,這座庫房根本是座寶窟。

  傅松凜眼神沉靜,好一會兒才低柔出聲。「母妃若能瞧見你,定然也會很喜愛你。」

  噢,此話一出,霍婉清怕是只有哀叫的分兒,因為太戳人心窩子。

  「我、我……待回王府,我就去母妃靈前燒炷香,跟母妃說清兒收到見面禮了,很是喜歡,也會跟父王和母妃說,我會好好待你,我們會好好的。」

  「好。」傅松凜又拿指節拿拿她的臉,彷佛愛極那觸感。

  這一刻,冬日陽光像灑金粉兒似的透過純白紙窗落下,畢竟是庫房重地,窗子開在壁牆頂端的地方,且間隔甚密,人是絕對無法擠進來的,但此際天光滲進,光束中飄浮的細塵顯得閒適悠哉,霍婉清望著被清光照耀的那張俊龐,心裡當真軟得不像話,直想對著他笑。

  她撲進他懷裡,道:「母妃把這座庫房給了我,這裡一切都歸清兒管,連爺也是我的,我好富有啊。」

  被她傳染好心情,他忍俊不住笑出聲來,手攬著她的腰身。「清兒富有,那本王擁有你,也堪稱富可敵國。」

  夫妻倆膩著說話,若教旁人聽了去定要掉下巴兼之雞皮疙瘩掉滿地,不過庫房裡沒有別人,新婚夫妻笑望彼此,說著膩死人不償命的情話,臉紅給對方看,覺得從來沒有一刻如此甜蜜過。

  傅松凜啄吻妻子柔軟的髮鬢後,輕聲道:「母妃要給你的東西俱在此處,清兒今日先大略看看,等得空再仔細盤點,有看上喜歡的就帶回王府,你盡可自行運用。」

  毅王府庫房裡的東西已然夠多,霍婉清自覺什麼也不缺,事有輕重緩急,湖月山莊這邊的什物可以緩些再按冊細査整理……偎在爺懷裡,她原想如是道,但唇兒一掀立時定住。她當真定住了,眸光瞬也不瞬鎖住烏木架的下層。

  「怎麼了?」察覺到她身子發僵,傅松凜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爺……我瞧見我要的東西了,是很想要很想要的,我沒想到,原來它……它在這裡。」她訥訥言語,表情似驚似喜、如夢如幻。

  傅松凜尋著她的眸光扭頭看去,就見那座結實的烏木架下層擺著一隻木盒。

  他彎身捧起,稍一打量便知是上等黃花梨木製成之物,盒身上的雕刻更是精緻,喜鵲立在梅花滿綻的枝極上,有著很好的喻意。

  「喜鵲上了梅樹梢。」他淡然一笑,將木盒遞給妻子。「喜上眉梢。」

  「嗯。是喜上眉梢呢。」霍婉清努力忍淚,接下這個令她魂牽夢縈的情物。

  情心澎湃,情意滂沛,她踮起腳尖,一臂攪下丈夫的頸項,將喜鵲兒化成紅唇,印在他如寒梅清雅的眉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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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2: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山中有奇遇

  重生後,霍婉清下意識等待著「喜上眉梢」木盒的出現。

  她本以為得等到二十歲之後,才會在某處與木盒相逢。

  畢竟上一世直至她出府備嫁都不曾在毅王府中瞧見過它,爺書房中的地板暗格也並未藏物,一切得等過了二十歲,她出府嫁人,爺才將對她的思念寄予在舊物上,收藏入盒。

  結果她改變他們的命數,有緣無分的兩人在這一世結成連理,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這只對她而言盛載滿滿情感的木盒子也才提早被她所獲嗎?她猶記得爺收進盒中的舊物為何——

  一根烏竹狼毫的小楷毛筆。
  一雙紫底鈴蘭紋的繡花鞋。
  一隻玉兔嵌紅珠耳璫。
  一方繡著青青老松的巾子。
  一個羊皮鑲銅扣的護指套。

  她在十五歲時為自己購得的玉兔嵌紅珠耳璫,還成雙成對擱在她的八角多格首飾盒裡,尚未弄丟。

  那條繡著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她也還沒繡出,努力回想一下,應是在她十八歲那年費勁兒繡出來的,本想送爺當生辰禮,豈知成果實在不如何,她拿不出手。

  除了耳璫和巾子,餘下三件舊物按理應已在爺手裡。

  見她對「喜上眉梢」木盒如此中意,愛不釋手到雙眸泛潮,她家的爺先是有些訝異,跟著像是若有所知,應多少猜出木盒是她上一世曾見過之物,但他並未多問,全由著她。

  霍婉清沒打算將木盒的故事告訴他。

  她想,那些被他收藏起來的她的舊物,就任由他收著吧,那是他的小秘密,也是她的,何須不解風情去戳破。

  命運的軌跡已然不同,如今空空如也的木盒中可以裝進許多東西,但再不會留有遺憾。

  她還想著,平時除了練好體力和耐力,奉陪她家的爺到底外,等年關一過,自個兒的繡功還得請手藝了得的繡娘徹底指點一番,那條繡著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她這一世定要親手送出去。

  過了年,連上元節也熱熱鬧鬧過去。

  毅王府今年過節終於有了主持中饋的主母,主子爺的婚事儘管辦得不馬虎卻頗為匆促,慶倖的是迎入門的新嫁娘老早熟悉府中人事物,接手王府中饋以及打理各方人情往來半點不生疏。

  這個年過得十分滋潤,主子爺大喜,婚禮當天闔府上下全發了豐厚喜紅銀,隔沒幾日來到大年夜,人人都能去到主母那兒領封紅壓歲錢,當夜當值的僕婢和侍衛們還可領到雙份以上。

  感慨最深的莫過於崔總管,以往過年他是一人當三人用,分身乏術啊,累得跟條狗似的……不,比狗還慘,王府後院養的兩條大黃狗沒事還能趴老窩午睡,他是見天忙得團團轉。

  若爺進了宮又被皇上留住,他真遇到拿捏不准的事又沒有主子能讓他即時請示,事情就這麼一拖再拖,拖到最後堆積如山,欸,這些年他忙到沒嘔血都覺得他崔家燒高香了。

  以往就覺他家王爺跟霍家小姐似乎有些戲,無奈霍家小姐年紀實在是小,加上有婚約在身,爺沒明顯表態他也無話可說,但近半年來當真氛圍不同,大抵是女兒家情竇初開,也是他家王爺鐵樹開花,還得慶倖霍家小姐那娃娃親順利解除,讓他家王爺能「肥水」不落外人田。

  這一個年儘管還是忙,但時不時總有歇息喘氣兒的好時光,他家主母年少卻不無知,敬重府裡老人,馭下頗有章程,主子爺那邊也打理得順順當當,沒他什麼事,他這把老骨頭終於迎來人生的春天。

  就在崔總管感念著日子總算好過了的同時,帝京城郊,官道邊的十裡亭中,毅王府新晉的當家主母正握著親弟的粗擴大手,將內心牽掛之事卿咐再囑咐,不厭其煩地叮獰——

  「……往塞北的路不好走,這時節就別去,多在遼東歇歇,開春雪止,行路時亦得留意渡河過川,那河川邊上如履薄冰,時時有滑落的可能,不能不留意。」霍婉清從來都不覺自己是個愛嘮叨的,但在自家阿弟面前,她確實是。

  「還有還有,這事都傳到我耳裡,看來真有那麼回事,就咱們在矩莊棧子的那個田家小四姑娘,阿弟是不是對人家幹了什麼?矩莊管事的羅大爹都把這事報到阿姊這裡,你如今要離開帝京了,阿姊也忍夠了,今日好歹給我一個准信,改天阿姊是不是得上田家替你提親去?」

  「提親?」霍沛堂漲紅臉,脾氣直接爆掉。「提哪門子親?阿姊你都不知田家那臭丫頭有多過分!什麼我對她幹了什麼?是她對我幹了什麼好不好?我霍沛堂這輩子跟狗好跟貓好就是不跟她好,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霍婉清雖說已許久未見親弟,但阿弟的脾性她一向了若指掌,今日這模樣還是首見,此地無銀三百兩啊,反應如此激切,明擺著他與田家小四姑娘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身為長姊像也沒多大用處,她遂輕咬唇瓣瞥向斜倚亭柱而立的爺。

  打定主意旁觀的傅松凜到底受不住妻子殷切期盼兼小小哀求的眼神。

  他長身直立,朝姊弟倆步近,霍沛堂見他來了臉色遂斂了斂。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再晚怕要錯過宿頭,該啟程了。」傅松凜淡淡提點。

  霍婉清險些打跌,還以為爺是來幫她「審問犯嫌」,未料竟是來「縱犯脫逃」。

  霍沛堂大抵也怕她再追問下去,朗聲一應,並抱拳朝王爺姊夫一揖到底——

  「還請王爺多多關照我家阿姊,時時替她撐腰,別讓她傷心難過受欺侮。王爺待我霍家深恩高義,往後若有差遣,沛堂定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傅松凜下顎微頷,道:「誰欺負你阿姊,本王必然雙倍奉還,若本王令你阿姊傷心難過,你大可提刀來當面問罪。」

  霍沛堂直起上身,挺胸揚眉,朝王爺姊夫露出爽朗笑容,跟著看向雙眸泛紅的長姊,他原想上前握一握姊姊的手,但見她身旁的男人已展臂輕攬她的肩頭,那透著安慰的舉措令他發自內心又是一笑。

  「阿姊多保重,王爺……姊夫也請保重。後會有期。」他瀟灑旋身,幾個大步朝等著他的一支馬隊走去,俐落地翻身上馬,沖著十裡亭內的人兒揮揮手隨即揚長而去。

  上了馬車回京的路上,霍婉清心緒一直不高,她仍伺候著她的爺,送茶遞果子等等,以往做慣了的事即使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依然順手而為。

  她送茶的手被丈夫輕輕握住。

  傅松凜將茶取走擱至一旁,將她拉進懷裡擁著,低聲道——

  「清兒不開心,本王也不太痛快,但本王之所以不痛快,與清兒的不開心無關。」

  他這話一下子引霍婉清好奇了,揚眸望著那清俊面容,她咬咬唇問:「那爺是因何事不太痛快?」

  「本王說過,我瞧不來你與阿弟站得那般近,看得真扎眼,難受。」青春美好的少年郎,再再突顯他是個「老人家」。

  橫坐他懷裡的人兒倒抽一口氣,挺直秀背,揄起粉拳就往他胸前擔了兩下,一臉不可思議。「你、你……都說是阿弟了!爺怎麼這樣嘛,越發像個三歲孩子,連這種事都能耍孩子脾氣?」她以前怎麼就沒瞧出?

  他抓住她的小拳頭去挑她的下巴,似猜出她內心想些什麼,遂挑起單邊眉,勾起單邊嘴角,哼哼兩聲。「怎麼?夫人這是悔嫁了嗎?告訴你,悔青腸子都沒用,你徹底是本王的人了,哪裡逃?」

  ……竟然跟她現痞樣?還痞得這般油條!

  霍婉清瞪人,瞠圓杏眸瞪他,瞪到最後再難支撐,驀地笑出聲來。

  「爺……哈哈哈——爺扮起痞子來……那表情,那語氣,哈哈——到位啊!」笑到流淚。

  傅松凜收斂故作張揚的神氣,恢復原來的模樣。

  「所以,好些了嗎?」長指理著她鬢邊柔軟的細發,將髮絲撩到她耳後。

  她內心悸動,緩了緩氣才道:「爺是故意鬧我的。」

  說什麼他的不痛快與她的不開心無關,明明就很有關,所以才來鬧得她發脾氣張聲嚷嚷,不願見她意緒消沉。

  「……對不起,是清兒讓爺不痛快。」咬咬唇,她垂下粉頸輕語。

  他曲指摩拿她的香腮,將她的臉勾起,慢幽幽道:「夫人沒有對不起本王,你心裡難過,本王哄你逗你,然後清兒笑了,真好。」

  「嗯。」她微頷首,未被握住的那手覆在他手背上,眸光盈盈。「其實不是難過,是有些惆悵,可能是因今日送別阿弟,突然就有所頓悟,覺得人在世或生離或死別,能一直在一塊兒定然是情深緣也深,生相伴、死相隨,那是多大的圓滿。」

  他像是被她的話給定住,表情怔然,一會兒才啟聲——

  「本王就求那個圓滿。」額頭抵了過來,輕輕靠著她,氣息纏綿。

  霍婉清無聲揚唇,虔誠閉起雙眸,覺得內心那股悵惘漸消散,餘下的是暖暖的情意。

  「對我來說,重生後能一直守著爺,此生已然圓滿。」而能與他結成連理,成為夫與妻,成為這世間最理所當然能永遠在一塊兒的身分,她已無所求。

  熾熱的吻落在她唇上,她隨之起舞,熱烈回吻,身子感到些微疼痛,因他禁錮的雙臂將她發狠般抱緊,似恨不得將她揉進自身的血肉裡。

  熾吻方歇,他的薄唇猶抵著她,被吻得昏昏然的她聽到他說——

  「這一生咱們倆還沒過完,還談不上圓滿,一切還得蓋棺論定才知真假,清兒不能言而無信,不能食言而肥,不能戲耍本王。」

  霍婉清沒有答話,卻是秀頸一抬,顫顫的雙唇主動吻住他。

  ***

  春天的花款款盛開,而後盛夏蟬鳴,而後金秋楓紅,跟著又在冬雪中迎來年關。

  四時遞嬗,時光流動,霍婉清在重生的這一世迎來十八歲生辰,而她家的爺已非「奔三」,是確確實實的而立之年。

  爺年歲三十了,在她眼裡仍萬般好看,總覺著那張英俊面容看不出歲月碾壓的痕跡,依然如水般澄澈、山般蔥籠。

  偶爾她會回想起重生前以幽魂之姿伴在他身旁的那段時候,她記不起他是不是一直這樣好看年輕,只記得那孤寂身影和清冷的眼神。

  但,不會再由著爺那樣了。

  這一世她扭轉了許多事,卻還有一件須得防患於未然——

  彼時她出府嫁人,那一年天朝北疆戰事告急,爺重披戰袍帶兵馳援,雖以快制勝,三個月便把北蠻子打得落花流水,但他亦在戰場上受重傷。

  令霍婉清頭疼的是,她不知他是如何受傷,也不知他傷在何處,因為上一世他不肯見她,即便自己多方打聽,毅王府仍未泄出半點消息。

  但如今他未中馮堯三的暗算,沒有受傷,未留舊疾,將來若不得不重回戰場,至少不必擔心他會舊疾復發。

  她也仔細琢磨過,既然是重傷,那傷口極有可能是落在人體軀幹上而非四肢,畢竟五臟六腑皆在其中,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想想該如何在戰場上護好他的身軀。

  三春降臨的時節,霍家堡帝京郊外的大貨棧有管事捎來消息,都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大小姐吩咐下來的差事儘管困難重重,尋物不啻是大海撈針,但已有眉目。

  霍婉清要找的東西是「雪絲銀甲」。

  她幼時曾聽霍家堡的老人們提過此物,雪絲其實是天山雪蛛吐出的白絲,柔韌無比,曾有神人般的工匠用那雪白蛛絲製成三件甲胄,據聞那雪絲銀甲能貼膚裹身,比之尋常衣物更為柔軟,穿在身上刀槍不入。

  老人們年輕時候在外頭走貨時曾經手過此物,霍婉清記起這事,就讓人循著這一丁點兒的線索尋找雪絲銀甲的下落。

  她想著,北疆之禍起於她二十歲嫁人的那年,算一算尚有一段時間可供她尋找雪絲銀甲,沒想到撒出人力找了一年多,竟在她十八歲這一年便傳來好消息。

  但管事們遇到難題,雪絲銀甲是找著了,可擁有它的人不肯割愛。

  霍婉清一得知那擁有銀甲的老翁就結廬在岐芒山中,未等傅松凜下朝回府,她騎著愛駒緋雲帶著兩名護衛,隨著前來報信的霍家管事就沖了。

  岐芒山離帝京不遠,山上有一座百年古刹,裡頭供奉的送子觀音香火頗為鼎盛,霍婉清縱馬快蹄約一個時辰就上了山,沿著山路亦遇著不少香客。

  他們在半山腰處繞進一條略窄的山徑,盡頭處忽地豁然開朗,正是她欲尋的那位老翁結廬所在。

  霍家堡尚有兩人守在當處,與霍婉清見禮後大略把老翁的事情說了說,知道老人家就是想見她這個「買主」一面,這事令她內心振奮,須知不賣就是不賣,若堅決不賣的話何須見她?

  現下對方想見見她,表示這場買賣尚有斡旋的可能。

  她遂進到那座草廬中親自拜訪。

  想來是她誠意十足,笑起來那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老翁不僅請她落坐在一方蒲團上,還請她喝茶。

  她很快說明來意,並表示有什麼條件盡可開出,老翁卻問了她三個問題——

  「活在這一世可有遺憾?」蒼老嗓聲竟有幾分暮鼓晨鐘之音。

  她先是愣住,想了想,真心作答。「未來之心尚且不知,然,這一世能守住心中所愛,全是邀天之幸,唯力拼到底,豈有遺憾?」

  老翁為她斟了第二杯茶,幽然再問:「可有你未能守住的人?」

  她斂睫調息,待穩下,重新抬眼迎向對方,微點了點頭。「曾有一條小小生命進到我命中,然未能守住,是我對不住那孩子。」

  老翁彷佛在笑。

  擱在小火爐上的茶湯冒出一團團白煙,形成一道遮簾似的,竟令她一直看不清楚老翁的五官表情。

  她目力不成,耳力倒好,接著清楚聽到他的第三問——

  「老朽這兒收留著兩隻娃娃,送去你那兒可成?」

  「成。」以為這是老翁開出的條件之一,她應得迅速。

  霍婉清想說的是,才兩個娃娃算什麼?來十個、二十個她都收!

  不管是毅王府還是霍家堡,需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娃娃們好生養著、教著,讓他們習字讀書、學算練武,將來長大成人走踏世間,都是能獨當一面的人物。

  一口應下老翁所求,她張著杏眸仔細看著,就等著對方再開出其他條件。

  這一邊,老翁兀自慢飲了大半杯熱茶後,慢騰騰地把一個扁扁包袱推到她的蒲團前。

  「拿去吧。送你。擱在老朽這兒也是無用。」他似乎咧嘴又笑。

  霍婉清屏息解開包袱,藍布巾裡頭包裹的是一件銀白軟甲,以甲胄來說,它薄得不可思議亦輕到不行。

  大恩不言謝,她朝老翁跪下一拜,拿額頭磕地,後者從容地受她大禮。

  她將藍布包系緊在自己身上,再次拜別老翁,起身離開前再三承諾,明日定會遣人駕馬車上山來接走兩個娃娃,老翁未再言語,僅笑了笑。

  她再三拜別,策馬回京,想著還能趕上與家裡的爺一塊用晚膳,今晚就能讓他試試這件雪絲銀甲。

  她越想越歡喜,緋雲像也被她的興奮所感染,四蹄狂撒,跑得快如疾風,然而她沒能順利下山,因為在山裡迷了路。

  奇也怪哉,她確實是按著來時路下山,但理應在山頂才會出現的大片山嵐一下子迎面撲來,如吞噬般將她連人帶馬裹進濃白霧氣中。

  兩名府兵護衛與霍家的管事們也都沒有跟上,一開始以為是緋雲跑得太快把人給甩開,她控下馬僵在原地等了片刻,遲遲未聽到馬蹄聲。

  越想越覺怪異,遂調轉馬頭欲回頭去尋,這一次她不敢再縱騎飛蹄,而是在冰涼涼的濃霧中讓緋雲緩緩向前。

  突然,她的裙襦一緊,被什麼東西勾住似。

  垂眸瞥去,竟瞧見一個男孩兒一雙小手臂舉高高地拉住她!

  噢,不對,不是僅出現一個男孩兒,待她定睛再瞧,男孩兒的衣角被一隻雪嫩小手揪著,循著那只小手看去,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小妹妹。

  「別再過去,那邊危險,會掉下去的。」男孩兒約莫七、八歲大,小臉仰得高高,表情十足認真,小妹妹則有些怯生生望著她,附和般跟著點點頭。

  霍婉清先是被這一雙乍然出現的男女娃兒嚇了一跳,此際濃霧竟如撥雲見日般散去,她又是一驚,因為再往前兩步,怕是真要連人帶馬跌落懸崖!

  「這……」她策馬明明往山下跑,怎在一場山嵐大霧中跑到崖頂了?難道她當真上下不分跑錯方向了?

  她趕緊控強令坐騎後退,隨即翻身下馬。

  曲膝蹲在兩孩子面前,近看才覺兩個孩子生得當真好看。

  男孩兒完全就像山裡生長的孩子,麥色膚澤透出紅潤,濃眉大眼,有著健壯的小手臂和小腿肚,立在那兒都可以想像將來會如何頂天立地,她發現他右眉眉尾有一顆小小的紅痣,男孩子有朱砂痣,瞧著就覺格外可愛啊。

  她隨即看向年歲更小的女娃兒。

  那小臉蛋白裡透紅、粉妝玉琢一般,頭上團著兩個圓圓髮髻,上頭各簪著彩蝶珠花,她腦袋瓜微地一動,小彩蝶便跟著輕輕顫動,彷佛振翅欲飛,女娃兒的外貌與她的小哥哥是如此不同,那該是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的小小閨女。

  霍婉清心中略感違和,但再瞧瞧他們倆,女娃兒似乎相當依戀小哥哥,揪著男孩兒衣角的嫩指一直沒放,發現她在看著她,女娃兒揪著衣角的五指收得更緊,半個小身子還躲在男孩兒身後。

  內心雖覺古怪,又說不上來為什麼,唯一確定的是,孩子救了她。

  「謝謝你,是你救了我還有緋雲。」她對男孩兒揚笑,語氣輕柔,緩聲問:「你叫什麼名字?怎會出現在這裡?還有,這是你妹妹嗎?」

  發現女娃在偷瞄,她乾脆蹶著嘴、鬥雞眼,露出一個俏皮鬼臉。

  女娃兒漂亮眸子微瞠,忽地咧嘴一笑,隨即又害羞地躲回去。

  這一邊,男孩兒老實答道:「我忘記名字了,妹妹也不記得原本的名字,但那一點也不打緊,沒有關係的,老爺爺說了,我和妹妹以後可以跟著你,你會幫我們取名字的。」

  霍婉清恍然大悟地挑眉。「我知道了,你和小妹妹是山腰那座草廬主人所收養的孩子對吧?你說的那位老爺爺,我方才才去拜訪過他,還喝了他煮的茶,跟他說了好一會兒話。」

  男孩兒點點頭。

  霍婉清微微笑,不知因何,竟覺得男孩兒望著她的眼神彷佛瞬也不瞬,捨不得眨眼似。

  她摸摸他的頭,孩子沒有抗拒,肉肉的頰面忽見深紅。

  「娘……」男孩兒紅潤唇瓣突然低低喚出一聲。

  霍婉清登時怔住,想了想,柔聲道:「我不是你阿娘啊。你忘記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娘親的模樣了嗎?」

  他抿抿小嘴,表情有些倔強,嚅聲低語。「我知道阿娘是誰,我記得娘的模樣,一直記得的。」

  霍婉清沒再堅決否認,仍揚唇微笑,心想,孩子可能太過思念娘親,又或者她與孩子的娘親長得有幾分相似,才會被喊上一聲娘。

  她又愛憐般拍拍他的腦袋瓜,立起身,道:「老爺爺說,往後你們倆就歸我管了,明兒個會有大馬車上山來接走你們,有什麼東西需要收拾的,趁今晚收拾一番,現下我先送你們回草廬,可好?」

  男孩兒望向天際,猶低聲喃道:「大霧又要來了,下山危險,得待著才好。」

  「什麼?」霍婉清才問出,濃霧竟又迅速湧來,著實來得太快,讓人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從哪個方向過來。

  「啊!別跑,危險啊!你們要去哪裡?」驚喊。

  才想將兩孩子抱上馬背,她再牽著馬慢慢往山下走,原都打定主意了,豈料男孩兒牽著女娃兒的手竟轉身就走,還越走越快。

  她不得不追過去,但一手還牽著坐騎,沒辦法趕得太快,也不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亂闖,幸得還能聽見孩子們的腳步聲,她循聲尋去。

  大約在霧中摸索了一刻鐘,小女娃忽地出現眼前,她上前握住她的手。

  「要帶我去哪裡呢?小哥哥呢?他就在前頭嗎?」連聲問話的同時,霍婉清隨著女娃兒往前邁步,感覺走不到十步,人竟然踏進一座山洞裡,男孩兒已在洞中乾燥且平坦的地方升起小火堆。

  她回首望向洞口,發現那是一片濃白,霧氣隱隱漫進山洞內,但並不嚴重,洞裡的景象猶能看得分明。

  她調回眸光打量洞中,一旁洞壁滲出四、五道水來,滴水穿石般在石地上聚成一小窪清池,大大小小的石塊錯落在洞內四處,山洞頗大但並不深,一眼看去沒什麼陰暗角落,感覺是個挺安全的所在。

  她稍稍籲出一口氣,見兩孩子沒有跑不見,一顆心終於擱回原位。

  放開女娃兒的手,她把強繩系在洞壁上突出的一角,身上的藍布小包袱並未解下,她從馬背搭褲裡先是取出兩顆蘋果,給了站在旁邊一直看她做事的女娃兒。

  「一顆你吃,一顆給小哥哥送去,乖。」她輕拿孩子小巧鼻尖,後者怕癢般縮縮肩頭笑了,抱著蘋果跑回男孩那裡。

  霍婉清從搭漣裡再拿出剩餘的兩顆蘋果喂著緋雲,喂完後才走向兩孩子。

  一雙娃子正肩並肩坐在火堆旁啃蘋果,吃得津津有味。

  霍婉清取出巾子幫女娃兒擦臉,邊道:「你們倆定然天天在山裡跑來跑去,才會知曉有這樣的地方可以暫歇,小哥哥還會生火呢,莫不是平時拾來幹樹枝就往洞裡頭擱,以備不時之需?欸,也太聰明伶俐。」她真心誇讚著。

  男孩兒臉紅紅,不知是害羞還是被火烤紅的,他捧著啃到一半的果子忽然低頭不動。

  「怎麼了?」霍婉清瞧出異樣,傾身歪著頭,從下往上試圖看清他的表情。

  男孩兒抿抿嘴,好一會兒才蹭出聲音。「對不起……」

  霍婉清眨眨眼睛,想了下,確認自己沒聽錯。

  她歎了一口氣帶笑問:「好吧,那小哥哥能不能告訴我,哪裡對不起我?」

  麥色小臉蛋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彷佛有水光。「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娘才會死掉……」

  霍婉清神色一變,怔怔看他。

  這時女娃兒把未啃完的果子擱下,小手又探過來揪著小哥哥衣角,這小小舉措既是依戀亦是慰藉,霍婉清頓時回過神。

  「你不是說我是你阿娘嗎?瞧,娘活得好好的,哪裡死掉?」不知這樣安慰孩子到底對不對?但她沒有多想,話一下子就衝口而出。

  這會子換男孩怔怔看她,小嘴仍抿著。

  「我說的不對嗎?」霍婉清又一次摸摸他的腦袋瓜,笑問。

  男孩兒很慢地搖頭,再搖了搖頭,臉上終於有笑。「嗯,娘沒有死掉,活得好好的,老爺爺說,這一次跟著娘會順順利利,不會再出事的。」

  「好。」霍婉清頷首應聲,以為孩子說的是往後歸她管的事。

  「本來只有我一個,我一直等一直等,好像等了很久,後來妹妹來了,我就帶著妹妹一起……我不能拋下她自己去娘那裡,我會照顧好妹妹的,不會讓娘累著,好不好?」

  「好啊。」她心想,果然不是親兄妹,她還想著,等明兒個接兩孩子回去後,也得幫他們倆尋找親人,只是孩子似乎不記得許多事,較為棘手,一切只能慢慢抽絲剝繭。

  這一邊,兩孩子相互望瞭望,又同時朝她露笑,笑得眼睛彎彎眉也彎彎,無比可愛。

  男孩兒捧起蘋果接著啃,女娃兒有樣學樣,也重新捧回果子小口小口繼續吃。

  霍婉清才想起身去把巾子打濕,也好再幫孩子擦臉,男孩兒卻又問道——

  「娘喜歡爹嗎?」

  她頓住,發現兩孩子都在看她,男孩兒表情好奇,女娃兒則有些懵懵懂懂。

  ……好吧,有娘了當然也會有爹,要做就做全套。她頭一點,坦率回答。「很喜歡。娘可喜歡你爹了。」

  男孩兒頰面紅撲撲,眼睛水汪汪,也跟著頭一點,靦腆道:「那……那我想,我也會喜歡爹的,還有妹妹,妹妹也一定會喜歡爹的。」

  霍婉清內心不禁有些失笑,溫柔地摸摸孩子的頭,並祈望這場詭譎的大霧可以趕緊散去,讓她能安全地護送兩孩子回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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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奇遇有恩賜

  霍婉清直到醒來才發現自己睡著。

  然後她當一張眸,神識都還未完全清醒時,率先映入眼中的是她家爺異樣蒼白的俊容。怎地回事?

  周遭景象她認得,依然在孩子領她進來的山洞中……想到孩子,她下意識回首去看,之前男孩兒與女娃兒並肩而坐的地方尋不到人,但火堆灰燼旁的石地上竟滾著兩顆紅蘋果,是完好無缺的果子,一口也沒被咬過。

  她心頭一驚,推開懸在上方的傅松凜倏地坐起,一把將兩顆蘋果抓了來。

  「怎麼可能?這、這怎麼可能……」確實是她從馬背搭褪裡取出來相贈之物,其中一顆有被蜂兒叮過的痕跡。但,這怎麼可能?

  「爺,這個……這個孩子們明明啃過,啃掉一大半,我親眼目睹的,可是它們現下完好無缺。」她兩手各抓著蘋果有些手足無措,開始四下張望。「孩子呢?一個是七歲左右的男孩,右眉眉尾有顆小紅痣,另一個是四、五歲模樣的小小丫頭,爺有瞧見他們兄妹倆嗎?」

  她忽地驚呼一聲,兩顆蘋果同時落地,人已被傅松凜攔腰抱高。

  「爺……」她才欲張聲,揚眉忽見他凜然眉目,那神態是她以往從未見過的,令她一時間抿唇收住,不敢多言。

  回想了下,彼時她甫獲重生,為守護他亦為取信他,她算好時機暗夜在東大街上佈局,阻了馮堯三的刺殺,那時候馮堯三臨去前的一招暗器打得品藝香茶館的樓欄瞬間爆裂,噴開的木屑將她劃傷……爺趕到她身邊時,整張臉也是白白的,眉宇間也是凜然的,但,絕對比不上此際冷冽。

  奇了,她又沒有受傷,她只是莫名其妙睡著啊!

  噢,好吧,她還莫名其妙迷路了。

  被一抱抱到洞外,赫然發現府兵侍衛來了一小隊,加上她霍家的幾個管事,還有她的緋雲愛駒,不管是人是獸全候在外頭,偏偏沒有兩孩子的身影。

  霍婉清心裡迷惑得很,怎麼也想不通,察覺自家的爺想把她往馬車廂裡送,她本能道:「我沒事,我睡得很飽,可以騎馬的,我……」又被爺的一個眼神瞪到收聲。

  進到馬車廂內,她嘗試要挪到一旁自個兒坐好,卻發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稍稍一有動作就被牢牢箍緊,最後只得乖乖窩在爺膝腿上,由著他抱個夠。

  一行人往山下移動,馬車亦跟著動起,她窩了會兒終於小聲開口——

  「我、我僅是迷路,霧很大很濃,來得又快,一下子摸不清方向,這才找到那個山洞小歇,想說等霧散去再下山回京……爺怎麼來了?」

  她抬頭仰望,男人俊龐沒什麼表情,但一直慘白慘白的,那令她心更慌。

  傅松凜目光平視,靜靜道:「隨你來此的府兵侍衛們道,你下山時縱馬快蹄,一陣大霧湧來,頓時失去你的蹤影,霧來得快也散得快,事後卻遍尋不到你……清兒在這座岐芒山已失蹤整整兩個日夜,你說,本王如何能不來?」說到最後一句,他垂首凝注。

  聞言,霍婉清心頭陡顫,杏眸瞠得圓亮。

  ……她竟然已失蹤兩天?

  胸中發緊,她努力地大口吸氣,吸得飽飽的再徐徐吐出來。

  她緊攀他的臂膀道:「我沒覺自個兒睡那麼久啊,就跟兩孩子說著話,如何睡著的也記不得,好像才一會兒的功夫,怎麼就已經過了兩天?」

  男人似乎想說什麼,但氣息不穩,她能明顯感受到,他胸膛起伏甚劇。

  「我真的只是迷路,還有睡著了……」她想安慰他,說了兩句,驀地記起自己來訪岐芒山的目的,不禁輕呼。「藍布包袱!」

  她在他臂彎裡像條上勾的魚般拼命扭動,終於摸到系在身上的扁扁小包袱。幸好東西沒有丟失,她沉沉籲出一口氣,忙將包袱打開,亮出包裹在裡頭的那一件雪絲銀甲。

  「爺,我找到它了,這一次上山就是為了得到它呀!」她雙眸亮晶晶,在他懷裡坐直,攤開薄得不能再薄的雪絲銀甲直往他身上比試。「嗯……瞧起來應該挺合身,我們返家後再仔細試試,我瞧著這長度應該能過腰才是,總之得……哇啊!」

  她手中的雪絲銀甲被一把搶走,狠狠擲向車廂角落。

  傅松凜硬聲道:「本王要一件軟甲做什麼?清兒可想過,倘若你不在了,讓我再也尋不到你,我要一件甲胄何用?」

  「它才不是無用的甲胄!」她輕嚷一句,忽地咬唇不語,心口震得幾乎把持不住,因她家的爺幽幽然的眼神,既深邃又空洞,把她的神魂拖了進去。

  彷佛探知了他所承受的驚懼和無邊的焦灼,那種遍尋不到人的荒蕪感,滿地的燦爛盡數凋零……

  她開始想像那般心境,如若今日角色對換,莫名失蹤的人換成是他,那她……將是何如?

  心中驟覺疼痛,她縮著雙肩偎進他懷裡,雙臂將他緊緊擁住。

  「不要生氣,我只是……太在意你,就我重生前的記憶,爺幾年後還是有可能重回戰場……記得嗎?我曾告訴過你,就是那場你受了重傷卻不欲我知、把探病的我狠心擋在王府大門外的那一次重傷——

  「當時我很難過,是真的……真的難過到快要死掉一般,如何都探不出爺究竟傷到哪裡,恢復的狀況到底好不好,但既知是重傷,定然是傷著五臟六腑了……我不要……不要你再受傷,如今求得這一件雪絲銀甲,你上戰場我就能安心些,爺……爺你好心一點,成全我吧,不要讓我懸心掛念,然後也不要再生清兒的氣,我不是故意鬧失蹤,我、我……」

  她喃喃不休的小嘴被重重封吻,氣息被他的唇舌所攫獲。

  傅松凜並非生氣,就算當真作怒,也只會是針對自己。

  他很恐慌,既驚又懼。

  當日下朝回到府裡,一問之下才知她策馬往岐芒山跑,原因不明,後又接到她在下山途中失蹤的消息,他帶人上山搜尋,整整兩個日夜沒有她的蹤跡,對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

  後來他從霍家管事的口中方才得知,她上山是為了求一件奇珍——雪絲銀甲。

  他畢竟是半個江湖人,對「雪絲銀甲」此名號並不陌生,她為何求它,他內心再明白不過,她是為了他才這般汲汲營營。

  一吻方休,他雙臂收緊,直想將她揉進血肉中,似要這般才能止下那股巨大的慌懼。

  「你就像被這座山藏起來一般。」他下顎輕蹭她的發頂,幽幽低語。「這兩天眾人搜遍岐芒山,連山上的大佛寺都進去搜過,就是不見你的行蹤……然後今日離山道不遠處突然出現那一座山洞,你卻在裡邊。」

  霍婉清感覺到他沉靜表相下的心緒波動,一顆心亦受牽扯,身子也輕輕顫著。

  「我是跟著兩孩子在一塊兒的,醒來之後他們就不見……啊!那位在山腰處結廬而居的老翁,他是孩子們口中的老爺爺,那男孩兒和女娃兒會不會自行回草廬去了?」她在他懷裡抬首。

  傅松凜終於稍稍放鬆雙臂的力道,在她唇邊輕啄了下,歎息般道——

  「那座草廬尚在,但裡頭並無人跡,你說的那位老翁彷佛憑空消失似的。」一頓。「你不見蹤影後,隨你上山的兩名侍衛以及霍家幾個管事曾尋回那處草廬,發現竟人去樓空,本王也去瞧過,確然如此。」

  霍婉清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不可能,確實是那位老翁把雪絲銀甲讓給我的,他、他還問了我三個問題,雪絲銀甲真的在,不是虛無之物……」她想不通,嚅著唇瓣喃喃自語。

  他單掌扶著她的臉,低聲道:「清兒都能重生在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可能?」

  被這般一問,她眸心縮了縮,一時間說不出話。

  傅松凜幽沉問道:「本王內心所懼為何,清兒可知?」薄唇微微一勾,然鳳目未含笑意。「我就怕這山裡有什麼魑魅魍魎或是山怪精魂,瞧出你是重生而來的魂魄,覺得你希罕了,把你拐了去。」

  他這話,不知情的人聽了八成要哈哈大笑,但霍婉清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兩天遍尋不到她,加上老翁乍然消失,他會胡思亂想也是尋常……而且,他很可能不是亂想,也許她真的遇上什麼精怪。

  她合握他一隻大手,讓那相貼的膚溫暖著彼此,深吸一口氣道——

  「即便被拐了去,也有清醒的時候,我總要回來尋你的,你也一直尋著我,不是嗎?」

  兜兜轉轉繞了那麼多彎,他們終究尋到彼此,不可能輕易被分離。

  傅松凜聽出她話中底蘊,額一低碰觸著她的額,鼻側貼著鼻側,唇已尋了過來。

  淺淺吻著,情生意動,心貼著心,靈犀相通。

  一切盡在不言中。

  ***

  岐芒山中的事不可解,傅松凜並未堅決查清,尋到妻子之後即把人手調回。

  回到王府後,立時遣人請御醫過府,霍婉清真覺自個兒無事,但為了安自家王爺的心,在徹底浴洗一番後還是乖乖臥榻候診。

  太醫院過來的老太醫是個脾氣古怪的,毅王府的請診通常都歸他管。

  老太醫醫術極高明,但就是性子太怪,跟同僚處得也不融洽,自然在升遷上也頗受阻礙,瞧瞧人家八面玲瓏的蘭家老太爺都當上正三品大醫正,與蘭純年同齡的老太醫在六品普通御醫的位子上一待就數十年。

  許是老太醫年輕時候當過好幾年的軍中大夫,毅王府在以前老王爺尚在時,就與老太醫頗有往來,後來府裡主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多是持牌去請這位不受同僚待見的老太醫看診。

  此際,老太醫在霍婉清的腕上覆了一方白巾,枯木一般的長指搭上她的腕脈。

  「嗯……」他閉目沉吟,老眉垂垂。

  「應該沒事的,我吃得下睡得飽——」榻上的人兒積極為自己「辯護」。

  「不說話。」慢聲一令,老太醫才不管她是不是王妃,也不管一旁圈椅上還坐著一位國之重輔的王爺。

  霍婉清只得聽話閉嘴,翹睫一揚,覷見她家的爺嘴角有笑……哼哼,她被老太醫「訓斥」,他倒樂了。她抿抿唇,禁不住回他一抹笑。

  「嗯……請王妃將另一手也伸出來,老夫需得確定再三。」號完一邊的腕脈,老太醫要求再探另一手的脈象。

  這下子傅松凜有些坐不住了,上半身下意識往前傾,擱在扶手上的五指悄悄收緊。

  另一邊霍婉清已改成側臥,乖乖將另一隻手伸出薄紗床幅,由著老太醫覆巾再診。

  號脈時間拖得很長,只見老太醫閉著眼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挑眉,時不時頷首又動不動就搖頭。

  內寢間一片沉靜,靜到令人感到些許不安。

  春草與菱香就立在內房與外間相通的門邊,兩個小丫鬟亦面面相覷,一個把裙子都抓皺,另一個則暗暗絞著十指。

  最淡定的反倒是霍婉清。

  她的身體她最知道,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還能策馬狂馳,适才她還把春草送上來的干貝雞肉粥全盅吞下肚,吃了個底朝天,餓得她都想舔碗底了,連菱香之後端來的一小碟甜酥餅她也沒放過,哪裡像有事的模樣?

  終於,老太醫掀開略顯松垮的眼皮子,慢悠悠道——

  「沒事兒。」

  在場的人皆籲出一口氣,傅松凜五指陡松,霍婉清都準備跳下榻了,老太醫慢條斯理又道:「只是肚裡有娃娃罷了。」

  「什麼?」霍婉清身子起到一半,曲肘撐著,瞠目結舌僵在那裡。

  傅松凜驟然從座位上立起,氣息促急,一貫的從容姿態頓失。

  「所診無誤?」他本能問出。

  結果老太醫不高興了,臉整個拉下來,非常沒好氣——

  「老夫切完王妃的右脈再切左脈,靜心號過一遍又一遍,那脈象跳如滾珠,顯示血留氣聚,胞宮內實,不是懷了娃娃是什麼?再有,男為左,女為右,左脈強的話是為男胎,右脈的話則為女胎,王妃左右兩腕皆數強脈,老夫敢斷定,懷的絕對是雙胞。」

  「什、麼!」霍婉清又驚叫了聲,雙肘沒能撐住身子直接躺平回去,一雙手則下意識探到肚腹上捂著……根本還未顯懷,就想護住在身體裡頭成長的小東西。

  傅松凜尚不及反應,老太醫又道:「王妃左右雙脈皆強,但其中仍有細微差異,左脈的滑動要比右脈來得有勁力些,是故,老夫推斷,王妃這次懷得不僅是雙胞,還是一男一女的龍鳳胎。」

  霍婉清小嘴張了張,卻叫不出來,聲音一下子全堵在喉間,險些連氣都忘記喘。

  「一男一女……龍鳳胎……」傅松凜訥訥重述,臉色紅到有些異常,好像血氣全往腦頂上沖似的,但唇色卻蒼白得很,眼神微茫。

  老太醫望聞問切見多識廣,一眼就瞧出端倪,老神在在道——

  「王爺怕是高興壞了也擔憂至極吧?既歡喜一舉得男也得女,也擔心王妃的懷相與日後產子。」

  老太醫鐵口直斷啊,這話直中毅王爺一顆既龐大也脆弱的心。

  傅松凜深深呼吸吐納,用力穩住自身,不顧自己是朝廷重臣更是皇親國戚的身分,抱拳朝老太醫深深一揖。

  「還請多多照看,只要能保順產,有何醫囑或條件儘管示下,無有不從。」

  ***

  老太醫雖說怪脾氣,但到底是醫者仁心,沒跟傅松凜一開始的質疑置氣,很快便下達醫卿,且語氣傲然地保證——

  「只要老夫說的這幾件事都能好好遵行,老夫敢保證,王妃定然能順產。」

  開好安胎潤血氣的方子後,他臨走前還來一記回馬槍,沖著孕婦道:「別以為能糊弄老夫,若王妃該遵從的醫囑沒守好,老夫每隔一旬過府請脈,一下子便知差池,讓你想掩也掩不住。」

  畢竟曾因難產而亡,還一屍兩命,霍婉清這會兒哪裡敢強,乖得像只鶴鶉兒似,拼命掛保證,一定會乖乖遵照老太醫囑咐。

  爾後,婢子將老太醫領出定靜院,崔總管早已聽聞喜訊,奉主子爺之命備上豐厚賞銀,而老太醫也不矯情,送來就收,然後再搭上王府的大馬車,一路被送回太醫院去。

  定靜院這邊——

  老太醫一被婢子請走,傅松凜便直直走近將輕紗幢幔撥開,在榻邊落坐。

  一個乖乖臥平,一個傾身去看,都未能料到事情會是這般展開,兩人四目交接靜望了幾息,霍婉清忽地淺淺牽唇。

  她似乎忍俊不住了,驀地笑出聲來。「爺手上還抓著什麼呢?」

  是什麼呢?傅松凜目光移向自己的手,發現左手一直握著,竟是一小木塊。

  他回首瞥了眼适才落坐的那張槐木圈椅,果不其然,一邊的扶手被扳下一小塊,正是他手中之物。

  乍然得知她懷有身孕,他不自覺間手勁一出,才導致如此。

  而他根本未察覺手裡抓著東西,剛剛朝老太醫抱拳作揖時也沒能留意,直到此刻才被妻子笑問。

  他放開那塊小木頭,然握得太緊太久,掌心因而出現明顯痕跡,霍婉清遂捧著他的大手輕輕揉著,被他一把反握。

  「……竟然還縱馬狂奔上了岐芒山,還在山裡不見了整整兩天。」傅松凜不想還好,一想便覺後怕得很,俊容一下子刷白,胸膛鼓伏變劇。

  霍婉清道:「不都給老太醫診過了,爺別再擔心,我好得很呢,沒事兒。」略頓,學起老太醫的說詞,咧嘴笑道:「只是肚裡有娃娃罷了。」

  傅松凜歎了口氣,鬆開她的手改而攤掌輕覆在她肚腹上,什麼變化也沒有,依舊平坦柔軟,卻已悄悄孕育著兩條小生命。

  「爺歡喜嗎?」霍婉清吐氣如蘭般問,夫妻倆在床幃內說著體己話,嗓聲聽起來格外輕柔。

  傅松凜點點頭,眉峰卻微糾結。「本王自是再歡喜不過。但一次雙胞,清兒怕要受苦了。」

  她渾不怕地笑開。「我才不怕辛苦,凡事就聽老太醫的,懷相必然會很好,時候到了定能順利生產。」

  老太醫給的醫卿之一是要她適時適當地走動、活動,有這一點當說詞,就不怕她家的爺拘著她,不讓她踏出定靜院或王府一步。

  這一次她會讓自己好好的。

  她這個當娘的要先有底氣,在宮房中成長的兩孩子感受到了,就會跟著健康茁壯。

  兩孩子啊……她想著老太醫的診斷,一開始是太過震驚,忙著厘清思緒和現狀,如今心緒終漸緩下,她驀地聯想到一事——

  「爺,這兩個孩子莫不是先來尋我,跟我這個阿娘打招呼了?」

  傅松凜先是一怔,但與她心有靈犀,很快便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何事。

  「一男一女龍鳳胎,清兒是覺著在岐芒山中巧遇的男孩兒和女娃兒,他們是兩條童靈精魂,為投胎而來?」

  霍婉清點頭應了聲,道:「還有那位在山腰結廬而居的老翁,都說岐芒山上大佛寺裡供奉的送子觀音十分靈驗,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要化身成一個老爺爺行走世間也並非不可能……我就想著,兩孩子真是菩薩送給咱們的。」微微笑,眸底安然——

  「既然能得到神恩賜福,那必然順遂無恙,所以啊所以,爺就不要再蹙眉了,來,笑一個給妾身樂樂。」最後一句道出,她還故意拿食指去挑他的下巴,像個風流女子。

  傅松凜到底被逗笑了,如她所願。

  ***

  懷胎過了第四個月,老太醫確認霍婉清的坐胎已穩,雖不好騎馬馳騁,但坐坐馬車往郊外走走或上山參拜還是能成的。

  夏日的岐芒山滿山翠綠,清風徐徐,毅王府的馬車穩妥慢行,沿著山道蜿蜒而上。

  傅松凜今兒個親自陪妻子上山拜菩薩。

  妻子幾月前在這座山中所遇之事,讓她認定腹中兩孩兒是神恩所賜,他並未絕對相信亦未質疑,總歸孩子與他們有緣,這一世才能成一家子。

  她想再訪一趟岐芒山,上山拜拜,如此若能令她心安,何樂不為?

  霍婉清早料到她家的爺不會允她在沒有他的陪伴下出帝京,所以一聽到他也要跟,她完全無異議。

  進寺裡參拜過後,她還跪在送子觀音菩薩前默默祈求了好一會兒,傅松凜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求完拜完再扶她起身。

  後來一位小師傅過來,說是方丈大師有請王爺到後頭禪房一會,霍婉清是女子身分不方便一同前去,小師傅欲領她到富貴人家的女眷休憩之所暫歇,卻被霍婉清婉拒了。

  「貴寺的石頭園子聽說頗有看頭,我就去那兒走走,不必勞煩小師傅了。」她接著轉向傅松凜,笑著又道:「我這兒有春草、菱香跟著,還有兩名女護衛貼身保護,不會有事的,等會兒要是逛累,就在那石園子裡找一處地方歇腳,爺跟方丈大師會面完再來尋我,可好?」

  傅松凜暗自斟酌。

  寺中的石頭園子甚是開闊,並無什麼陰暗角落,加之兩名女護衛皆是他重金禮聘的高手……沉吟了會兒,他終才答應妻子的提議。

  霍婉清往大佛寺後頭的石頭園子逛去時,內心也沉吟著,她猜,方丈大師請她家的爺前去一會,八成是為了她之前在岐芒山迷路失蹤一事有關。

  那時僅知爺為了尋她,連著兩個日夜帶人搜山,然後也搜寺了……壞就壞在爺當時太焦急,硬闖大佛寺強行搜查,與寺中人起了衝突,此事遭禦史台狠狠地風聞奏事了一番,都不知在定榮帝面前把她家的爺參得多慘。

  爺在她面前絕口不提這事,但她畢竟有自個兒的消息管道,一探便知。

  她知道禦史台參不倒他,也知道皇上依舊看重他,但還是會覺心疼,若非為她,也不會授人以柄。

  不過今日方丈大師特來請人,依她來看是好事,只要沒有避不見面,願意坐下來相談,那就有可能化解誤會。

  剛剛拜佛時,她也求了此事,望一切安好,順遂人和。

  緩步走在連通前後殿的筆直長廊上,她眼角餘光不經意一瞥,瞥見長廊漏窗的另一邊有兩道身影。

  那裡是小鐘樓所在,四邊各有一座小經幢,看著不像香客會特意過去的地方。

  才想著,忽覺那兩道身影並不陌生,腦中浮光飛掠,她腳下突然一頓——

  杵在長廊另一側小院的那兩人,竟是蘭容熙與蘭慕澤!

  「主子怎麼唔唔……」春草才欲詢問,霍婉清已一手朝她的嘴捂將過去。

  「噓!」她立時要婢子們和兩名女護衛別出聲,跟著眼神往長廊漏窗那邊瞟,頭輕搖了搖,示意那邊有人並要大夥兒別被對方發現。

  春草和菱香很快瞄了眼,一下子就認出蘭容熙,畢竟在霍婉清仍是王府的女使時,蘭容熙就曾去毅王府尋過她幾回,有時還是春草或菱香去幫他通報。

  兩婢子不能出聲,只好對著主母擠眉弄眼,想弄明白發生何事。

  霍婉清給她們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然後再望向靜觀其變的兩名女護衛,以眼神、口型和簡單的手勢表示——

  她想靠近過去聽壁腳,可有法子?

  身形較瘦高的女護衛點點頭,朝另一名女護衛使了個眼色,後者亦點頭回應,然後霍婉清就發現自己被抱著飛起來,春草和菱香則被留下的那名女護衛瞬間點了啞穴,以防因她被挾著高飛而發出尖叫。

  霍婉清知道她家的爺為她請來的女護衛身手了得,但直到此刻才深深體會到人家的身手究竟有多了得。

  她也弄不清楚自個兒是怎麼被帶著飛,總之飛飛飛,待兩腿落地穩下後,她人竟已越過長廊牆壁到了另一邊,且就在木造小鐘樓內,與正在交談的兩位蘭家大爺僅隔著一道薄薄木牆。

  女護衛一直扶著她,她反手握了握對方表示已能站穩,幽暗中見女護衛點頭表示明白,然後就放開她退到幾步外。

  霍婉清忽覺有些好笑,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明明不想再與蘭家多有牽扯,但覷見不該見的,還是想弄個清楚明白才能甘心和安心。

  木牆外,蘭家兩男的交談清楚傳進。

  其實在上一世她早就經歷過,不外乎是蘭慕澤苦苦相逼、拼命追求,而蘭容熙欲拒還迎、苦情密戀。

  猶記得自身與蘭家解除婚約當時,由於蘭家兩房大爺的事在帝京鬧得甚囂塵上,蘭老太爺刻意將兩人分開後才替蘭容熙與大將軍府的嫡長小姐定下婚事。

  如今兩年多過去,蘭容熙重返帝京想必是為了接自家老太爺在太醫院中的地位,而蘭慕澤即便被「流放」還是追了過來,這段禁忌之戀怕是要持續到天長地久,不管哪一世都要轟轟烈烈上演。

  霍婉清不禁同情起他們倆。

  她與她家的爺就算彎彎繞繞走了不少冤枉路才走到一塊兒,畢竟是否極泰來又苦盡甘來,真真實實能相守一生,甚至能養兒育女再一起慢慢變老。

  但蘭家兩位大爺永遠擺脫不掉旁人的目光以及親族長輩壓在他們倆肩上的責任,即使想見上一面互訴情衷,都得避到這座山寺內偷偷摸摸。

  是問,無法自棄於世間,又何能成全自己?

  她忽覺意興闌珊,對蘭家兩位大爺可以視若無睹了,雙臂曾使盡全力咬牙提起,而今當真瀟灑放下,再不縈懷。

  她回望護她來此的女護衛,牽唇微微頷首,對方立時會意,帶著她再次飛飛飛,飛回長廊之上。

  春草與菱香同時被解開啞穴,忍著氣兒不敢叫嚷,沖著她都哭了,霍婉清倒是心中一輕,對著她們倆沒心沒肺般笑得梨渦顫顫。

  正要重新拾步往石頭園子去,身後傳來她家爺的輕喚。

  她聞聲回眸,男人幾個大步已來到面前,似乎對她們一行人猶杵在長廊上感到訝異。

  「不是要去後頭的石頭園子逛逛嗎?」傅松凜趨前虛扶著她。

  她順勢偎進他懷裡,柔聲道:「想想也沒什麼好逛,正想回頭去尋你,既參拜完了,也好早些啟程回府。」頓了頓。「爺跟方丈大師談妥了嗎?」

  這一瞬,傅松凜內心忽感清明,妻子其實早就知曉他在大佛寺鬧的那一場,以及事後言官們在朝堂上掀起的風浪。

  但她神情柔軟,眉眸若春風徐徐,沒有急巴巴地向他追問什麼。

  她這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呢。

  相信他,果真遇上極難之事必報之,夫妻共患難才是真。

  相信他,兩下輕易就能解決的事,他懶得費唇舌多說,寧可費唇舌多去親親吻吻。

  他下意識攬緊她的巧肩,攬著她緩步往回走,淡然道:「嗯,都談好了,大佛寺欲新建一座五層塔的藏經閣,本王應承下來了,那建造所需的銀兩皆由本王一力承擔,算是對菩薩一點小小的敬意。」

  霍婉清聞言陡地止步,心裡迅速撥弄算盤,到底是遼東霍家堡的大小姐,一下子就撥算出建五塔藏經閣需耗費的銀錢。

  「這、這豈是小小敬意?算一算都夠咱們王府將近五年的花銷。」瞠眸結舌的表情沒有不舍錢銀,而是訝異自家的爺竟然如此好說話!

  「若能讓清兒在菩薩跟前跪拜求祈之事全都如你所願,區區一座五塔藏經閣又算得上什麼?」他語氣依然淺淡,正因淺淡,才能聽出十方音色。

  原來一切皆為她。

  又是為了她。

  霍婉清都不知自己有無出聲歎息,總之她整個人往他懷裡撲,才不管是不是把身後的兩婢子和兩女護衛虐到,反正她就是不能不親近她家的爺。

  然後她感受到男人滾在胸臆間的笑意,輕輕震動,震得她也隨他笑了。

  夏日一遊岐芒山,煩惱盡消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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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3: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子女成一好

  隨著肚子漸漸顯懷,霍婉清又重新體會到小生命在體內孕育的過程和感受,然後她最大的感受是——她家的爺。

  真是作了夫妻才能見識到他近乎瘋魔的樣子。

  她發現,他似乎迷戀上她身子的變化。

  ……

  霍婉清自覺是個徹底遵照醫囑養胎的好孕婦,有老太醫時不時盯著,懷相從一開始就挺好,持續到最後,雖說腹中有雙胞,但肚子並未過大。

  孕期中那些大補藥品她一概不碰,飲食也有所節制,加之適度的活動,所以當這一天羊水突然泄出,瞬間濡濕褲裙時,她倒是十分鎮定。

  不鎮定的是她家的爺,見她這般,又把一張雕花圈椅的扶手給掐壞。

  老太醫很快被請進毅王府,隨行的還有一位五十開外、身形精瘦的婦人。

  霍婉清後來才知,那位精瘦老婦與老太醫師承同門,且專攻婦科,對方是看在老太醫這位師哥的分上才親自上門為她接生。

  精瘦老婦完全沒在客氣,直接撩簾子上榻,手撫上霍婉清的圓肚,一會兒又探進她的腿間,揚聲朝已把完脈且退到大折屏外的老太醫道——

  「師哥把這一母雙胞調養得甚好。」

  「那是。不看看是誰出的手?再橫的胎都能調正。」老太醫自傲得很。

  「可若一開始就由我來調,定然更好。」

  折屏外傳來老太醫的咳嗽聲,八成正在喝茶喝到念到。

  然後精瘦老婦看向正望著她的霍婉清,面無表情淡淡道:「往後若再懷上,直接到西大街宗合堂找我就好。」略頓,嚴肅再道:「要是想懷上卻懷不上,更要來找我。」

  霍婉清明明正在陣痛,痛到直滲汗,此時又覺想笑,覺著這位精瘦老婦頗有冷面笑匠之風,這種又痛又想笑的心情還是頭一次體會。

  婢子們和兩位府裡的嬤嬤不斷送熱水進屋,淨布、利剪什麼的全都備齊,即使是大白日,內房裡仍點起燭火,將每個角落照明。

  于霍婉清來說,整個過程從發動到陣痛、到越來越痛,再到她開始使勁兒,感覺就是事兒趕著事兒,沒有多餘時候讓她動腦筋,甚至好像連歇口氣的時候也沒有。

  她就配合著老婦的指示,在對方雙手的「推波助瀾」下,幾次的用力使勁兒,身體裂開,熱呼呼的什麼接連從她落了出來,接著……就是通體的輕鬆。

  一切好像很快。

  但也實在很痛。

  痛到後來發麻,她都快感覺不到疼痛,然後事情就結束了。

  終於……她可以好好喘口氣兒。

  至於被老太醫嫌棄無用只會擋道的傅松凜一開始就被趕到正屋外間,老太醫在裡邊坐鎮,還請來同門師妹接生,退到折屏後的老太醫還能喝喝茶、吃點果子,傅松凜根本連坐都坐不住。

  妻子呼疼的聲音並非淒厲,卻仍清楚可聞,一聲聲往他心裡頭鑽鑿。

  她痛,他也痛啊!

  但他無法代替她承受那些生產的劇痛,那令他更加焦灼難耐。

  直到孩子的哭聲響亮亮震撼了他的神識,他來回踱步的身影驟然頓住,聽到在內房助產的兩婢子和老嬤嬤們發出歡呼,他忽覺有些虛脫地倒坐在椅子上,不知自己蒼白臉上正掛著大大的笑。

  內寢房中,孩子哭得好生響亮,兩個都是。

  當霍婉清稍稍調勻氣息能說話時,兩孩子都已被整理好,包在事先備妥的淨巾中,兩隻小小繈褓分別由兩位嬤嬤抱了來,齊齊放在她身旁。

  此際,精瘦老婦也已處理好她的口子,婢子們伶俐地收拾著,傅松凜這時才被老太醫放進來。

  仍覺得有些腿軟,傅松凜勉強撐持,在榻邊落坐。

  大事終於落定,總要讓自家王爺以及主母仔細看看孩子,說些體己話,裡邊,春草和菱香大略收拾好後就退出,兩位府裡的老嬤嬤亦是。

  而一直候在外頭觀望的崔總管則即時過來請老太醫,以及今日接生有功的老婦到前院堂上用茶歇息,同時奉上豐厚紅封。

  定靜院正屋內房,兩隻娃娃驚天地、泣鬼神般一通狠哭後,此際竟溫馴睡著,好似适才一屋子大人忙得團團轉皆與他們倆無關。

  男人的長指探來,撩開因汗濕而黏在她頰邊的發,霍婉清望著她的爺淺淺笑開,嗓聲有些輕啞——

  「爺臉色還是不好看啊,清兒都順利生完了,還以為會見到爺喜上眉梢。」

  傅松凜撫著她的頰面好一會兒,同樣輕啞道:「……嗯,還沒回神。」被嚇得不輕。

  「慢慢的,就會變回原來很好看的樣子。」

  她笑得更樂。「好。慢慢來挺好。」

  他點點頭,目光徐緩地挪向她身旁榻上那兩隻娃娃。

  一隻娃兒用深青色大巾子包裹,另一隻被裹在正紅色巾子裡,兩隻娃娃的毛髮甚是茂密,黑乎乎一大撮,小臉則紅嫩嫩的,嫩到能瞧見膚底的血筋,亦軟到讓他不太敢探指去摸,好像稍一用力就有可能戳破娃兒的臉皮。

  霍婉清也望向孩子,佩服至極道:「結果真如老太醫所料,不僅是雙胞,還是一雙龍鳳胎,助產的趙嬤嬤方才同我說,是男孩子先出來的,所以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

  傅松凜低聲一應。「本王會好好答謝老太醫以及為你接生的那位女醫。」

  他輪流摸摸兩隻娃娃的頭髮,漸漸有了真實感,臉上亦慢慢有了血色。

  原來是什麼都沒有,就孤家寡人一個。

  可後來他娶了妻,這個毅王府終於又有當家主母,他有了心有靈犀的枕邊人,他內心寂寥的角落因他的王妃閃閃發亮。

  然後他的王妃又為他開枝散葉,令他這個年過而立之年卻膝下空虛的人一下子有兒也有女。

  他傅松凜也是個兒女雙全之人啊!

  「本王要賞人!」他握住妻子的柔荑,拉至嘴邊啄吻,在外人面前常會顯擺的清貴俊漠都不知拋哪裡去,連斯文冷靜都不復見,他確實大大痛快中——

  「毅王府裡人人有賞,你的貼身婢子們還有兩位嬤嬤還要再添三倍,清兒是此戰的首功,本王更要賞你。」

  某位王爺先是驚到快虛脫,如今又喜翻天,心緒這般上沖下洗,簡直快得失心瘋。「清兒想討什麼賞,本王無有不允。你說!」

  ……還什麼「此戰首功」?霍婉清內心笑到不行,卻也軟軟塌陷了一角。

  她可以輕易感受到他的歡喜,那樣真實地噴湧流淌,直撼她的心。

  「那爺就把自個兒賞給清兒吧。」柔聲道,綿軟手心貼熨他的頰面,眸光盈盈,盡是柔情。

  聞言,傅松凜喉間微突的喉結上下細細顫動。

  他眉目深靜地望著妻子好一會兒,像在試圖平息內心翻湧的意緒,亦像努力要整理出堵在喉間的話語。

  幾息過去,他的頭突然無力一般緩緩朝她傾落,最終抵在她頸窩,低幽幽蹭出話來——

  「本王老早就是你的了,難道你不知嗎?」

  噢,天啊……霍婉清心裡悄悄哀喊一聲,當真是……果真是……真真是……受不住爺這般的「奇襲」!

  她動情地一把攬住他的頭,豐暖胸房成了他最綿軟的枕子,她的秀顎愛憐地抵著他的發頂。

  傅松凜放縱自己伏在妻子身上,即使知道很可能會壓疼她,一時間還是眷戀到難以挪移。

  然後,他聽到妻子的輕啞柔嗓在頭頂響起——

  「爺既然是我的了,那……那爺就得保重自個兒的身軀,你的心肝脾肺腎都屬於我,沒有我允許,絕不能輕易損傷,爺可聽明白了?」

  傅松凜怔愣了一會,只曉得展臂將妻子牢牢回抱,澀然喉間答不出話。

  但霍婉清到底是豪情走商兼瀟灑走鏢的江湖大商家出身的女兒家,算盤敲得咚咚響,有「利」可圖豈會放過?

  「爺快應我!」逼近一步,再逼近第二步,她就要他明確給個答覆。

  「好。」

  傅松凜明明是被逼著應出這一聲,刹那間,心中卻像除去一切禁錮。

  妻子管著他,從裡到外,上上下下,她永遠都管著他……意識到這一點,他整個鬆弛下來,目底隱隱泛潮,胸中有滾燙的情意。

  他就要她管著他,永遠將他放在心裡。

  ***

  毅王府一下子有了小世子與小郡主,此事上達天聽,宮裡的賞賜如流水般一波接連一波。

  向來深知君心的皇后甚至還下了懿旨,讓出了月子的霍婉清帶著一雙兒女進宮與宴,順道讓定榮帝過一過當人家親親堂哥哥的癮。

  兩娃娃當真玉雪可愛得緊,定榮帝這個「皇帝大堂哥」想得深遠,想著他家國之棟樑的皇堂叔哪天老了,老到行不動了,終於有個毅王世子遞補上來,到底是皇堂叔親自教養,必定又是我大天朝出類拔萃之輩,屆時他毅王府還是君之股肱、國之樑柱,逃都逃不掉啊哇哈哈哈——

  定榮帝頭一次見雙娃的那時,嘿嘿嘿又嘿嘿嘿的,當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壓抑住快要笑咧的兩邊嘴角。

  兩隻娃娃一出世就簡在帝心、倍受注目,傅松凜豈會瞧不出帝王心術,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壓在上頭的不是官,而是帝王。

  他毅王爺雖貴為「皇帝的堂叔」,卻還想不出法子擺脫皇帝侄子的桎梏,到底是血性男兒心系家國,很可能從老毅王爺到他這一代,再到下一代,作牛又作馬,都得與君王如此這般交陪下去。

  相比傅松凜的憂思,身為毅王妃的霍婉清卻是看淡得很。

  兒孫自有兒孫福,歷經那麼多,安然喜樂才是最最緊要的事,一切隨遇而安。

  產後的她將自身調養得甚好,老太醫仍每月過府請平安脈,約莫在生產完的三個月後,不僅體內惡露盡數排出,身形也差不多回復原來的樣貌。

  她自個兒深深有感,儘管努力遵照醫矚,要想完全恢復成少女時候的纖細身形是不可能了,她是生孕過兩隻娃娃的少婦,豐盈,腰線窈窕,臀兒圓翹……這些都是無法回避的改變。

  然後她再度發現自家的爺驚人的癖好。

  他像似墜入無底深淵,而她就是那一汪深淵。

  那深深的迷戀從她有孕在身時就一直持續發作,直到她順產,再持續到她坐月子,引得他深墜。

  他彷佛又一次陷入迷戀,對她產後變得豐盈的身體深深著迷。

  ……

  兩隻娃娃一日日長大,男娃兒的眉目像他爹,清俊中帶英氣,女娃兒則像她多些,笑起來那叫日月同光。

  隨著孩子五官漸漸長開,霍婉清某一日發現她家小哥哥的右眉眉尾竟有顆小紅痣,剛出生時並未瞧見,像突然被點上一顆小朱砂似的。

  見到那顆朱砂痣出現,她內心激切不已亦滿滿感恩。

  她想起岐芒山上的奇遇,想起那男孩兒和女娃兒,原就覺得他們倆是來跟她這個阿娘打聲招呼,如今心中更加篤定,是小哥哥帶著小妹妹來當了她和爺的孩子。

  關於男娃眉尾朱砂痣所代表的意義,她並未跟家裡的爺提及,就當成一個既甜蜜亦心酸的秘密放進心底。

  對不起……

  都是我,娘才會死掉……

  她記得那孩子曾跟她道歉,之前沒有多想,後來越發感到心驚。本來只有我一個,我一直等一直等,好像等了很久……

  她不得不思量,那日在岐芒山上遇見的男孩兒,很可能在上一世就來當了她的孩子,但她這個娘親沒能護住他,無法好好生下他,無法抱他親他,無法養育他長大,可孩子卻以為是自己的錯,以為是他的到來才將她害死……

  想通這一些,她內心是多麼驚痛,也悔恨到不行,不確定當時在那座山洞中,她是否有安慰到孩子,可有給他一些溫情暖意。

  唯一能給她慰藉、撫平她內心猜徨的,是順產來到這世間的一雙娃娃。

  孩子們是那樣玉雪可愛,身上永遠有著能鎮魂寧魄的乳香,她吸食汲取,滿滿的溫暖充盈胸房,然後她會對男娃說很多話,那些來不及對他說的心底話,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

  她也會對女娃說很多話,感謝她跟在小哥哥身邊,讓小哥哥那一抹精魂如無主般遊蕩時,不會太過孤單寂寞。

  她家的爺每每看她抱著娃娃說悄悄話,說到後來總是眼淚直流,那表情無奈亦帶縱容。

  她雖未將秘密告知,但爺似乎有所感觸,他不會問她為何要哭,只會走過來將她和娃娃一起擁入懷裡。

  然後她還發現,她家爺其實挺偏心。

  他絲毫不加掩飾,任她看得真真的,他就是喜歡女娃兒多過男娃兒,每日趕著上朝會,出門前要親親女兒小臉蛋,有時親太多還把娃娃給親醒,下朝回府更要親親抱抱女兒,對兒子就意思意思瞄一眼,明擺著一副「大丈夫抱孫不抱兒」的姿態,讓她都氣笑了。

  兩孩子滿月擺酒,滿周歲時亦辦了一場小宴席,而霍婉清也終於迎來她在這一世的雙十年華。

  年滿二十的她沒有出府歸家,這座毅王府就是她的家。

  她無須備嫁,因她早已嫁作人婦,養育著一雙兒女,日子過得豐饒滋潤。

  而她一直在準備著、等待著的這一日也終於到來——

  這一年中秋剛過,天朝北疆戰事興起,她家的爺被定榮帝當朝點名,下旨命他重披戰袍,即刻點兵兩萬趕往北疆戰線馳援。

  兵馬在明日一早即要啟程,霍婉清為這一天早已作了許多準備,但世事難料,實不知一切是否萬全,她還是擔心,在她家爺面前已努力克制,仍是無法淡定以對。

  「爺的裡衣和常服都收拾好了,還有幾雙厚布襪和靴子等等,清兒适才已將包袱交給爺的親兵小魏,明兒個一起帶往北邊……還有,包袱裡也放著不少外用的金瘡藥以及對付胃腸不適的藥粉,是沛堂之前走貨時得到的好東西,我全留著,都給爺帶上……還有還有,我還讓灶房備了一些較為久放的糕點,方便爺在外行軍,你可以放在馬背的搭襪裡,餓了就能隨時止饑……」定靜院主屋的內寢間,就見一抹窈窕嬌小的身影在那兒繞來繞去、走來走去,邊走邊說,邊說邊想著還有什麼沒交代仔細——

  「啊!還有還有,最最緊要的是雪絲銀甲,爺一定要記得時時將它穿在身上,戰事未結束前絕對不可以將它脫掉,就算浴洗,洗好後也得盡速穿上……要不現在就穿上吧,穿著就別脫,明兒個好早就得出發,要是忘了可怎麼辦?我幫你穿!」

  說風就是雨的,霍婉清取來整齊擱在桌上的雪絲銀甲就往爺的身上套。

  傅松凜剛浴洗了一通,身上僅穿著裡衣裡褲,明日一早就得啟程往北疆馳援,而今日在外頭已是忙得不可開交,此際的他靜靜坐在圓墩椅上,看著妻子繞著他打轉,聽著妻子喋喋不休的叨念,他內心感到平靜。

  妻子攤開手中的銀甲靠過來,恰被他一把拉進懷裡,一抱抱到床幃內。

  「爺!」她手裡的雪絲銀甲被他抓走丟到床榻角落。

  「現下就穿件銀甲上身,本王如何與清兒親近?」他摟著她躺下,捧著她的臉湊唇就親。

  霍婉清亦捧著他的臉,認真道:「爺別忘了自己這副身軀早就賞給我,心肝脾肺腎都是我的,你要好好保護自個兒,你允過我的。」

  指腹一下下摩挈妻子的嫩頰,傅松凜目光深深,像要將她一次看個夠。

  「關於這一場出征,清兒已把所知道的事盡數告知,囑咐再囑咐,本王全都聽進去了,如今的我未傷在馮堯三手中,依然身強體壯,未受舊疾纏身之苦,再加上清兒為我求得雪絲銀甲護身,這一次重上戰場,定然會好好地凱旋歸來,你不要怕,我會沒事的。」

  霍婉清抿唇吞咽,試圖止住那嗚咽聲,眸底卻還是紅了。

  她緩了會兒才擠出聲音,輕啞道:「爺要一直記住,你已非獨身一人,你有我、有一雙兒女,你有一個家。」上一世他對待自己總是輕忽,凍了懶得添衣,病了不肯喝藥,少食少眠,她不能再允他那般「欺負」自己。

  淚水到底不受控制,越想忍,卻越發不能忍,熱潮自有意識般地溢出眸眶,她吸吸鼻子,可憐地嗚咽著——

  「真想……嗚……真想跟著爺一塊兒去,親兵們也是要上戰場的,哪有精力顧好你?我、我……啊!不然我女扮男裝,跟在你身邊當一名小親兵?我的馬術還是上得了檯面的,能跟得上急速行軍,緋雲也正當年,讓它長途跑跑絕對可以。」天外飛來的這一個念頭,讓她整張臉蛋瞬間發亮。「好!就這樣辦!我馬上收拾行李!」

  她欲將躍起的身子被他牢牢抱住,雙腿也被他一條健壯長腿橫將過來穩穩壓制,不允她下榻。

  「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本王能任你去涉險吃苦嗎?傻丫頭!」他輕斥了聲,歎息般又道:「你要我記住已非獨身一人,本王有兒有女更有你,怎麼清兒就忘記自己是兩個孩子的娘?你若隨本王到北疆前線,那正牙牙學語的兩隻娃娃真要丟給奶娘帶嗎?孩子離了爹又離了娘,如何是好?」

  被連三問,問得霍婉清心裡一陣糾緊,想著孩子怎能沒有爹娘在身邊,自己著實太任性,眼中又流出兩行淚來。

  「對不起……嗚嗚……」

  「真是個傻丫頭。」傅松凜好氣也好笑,愛憐地吻去她的淚。

  ……

  他嗓聲比她還沙啞,嘴角輕揚——

  「別去十裡亭相迎。清兒不是說過,此戰本王僅用三個月便扭轉乾坤,三個月後恰是隆冬時節,帝京想必已白雪紛紛,你帶兩孩子等在十裡亭,著實太冷,別去。」

  她又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可我想早些見到你……」大軍若回朝,他這個主帥定然直奔宮中面聖,她也僅能遠遠瞧他一眼罷了,但能早些見到他的人,如何都是好的。

  他親親她,柔聲道:「那就上品藝香茶館三樓吧。凱旋歸來的那一日,本王會領著兵馬過東大街,清兒帶孩子來迎我,可好?」

  霍婉清破涕為笑,與他交頸相擁,忙不迭道:「好、好!我去茶館迎你,但不要三樓啦,茶館二樓才好,能居高臨下也能近些將你看清楚,屆時把兩個孩子也帶去,還要備很多很多花,把花全投給你。」

  傅松凜聞言低聲笑開,將懷裡的人兒壓向自己——

  「傻丫頭,乖乖等爺回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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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4:03 |只看該作者
尾聲:諸事已安然

  妻子對他一再提及的那一場重傷,果然不出傅松凜所料,事情發生在對敵時最後一場大戰。

  如若他前頭幾場戰事便受重傷,那後頭的事不就都不用幹了,何來扭轉頹勢之局?

  所以真有什麼躲不過的明槍暗箭,僅可能在雙方的大終戰。

  當時他們兵分三路包抄北蠻子主力,那支鐵箭射來時,他雙臂正高舉長槍與敵人兩員大將對決。

  習武者,腋下無守乃為大忌,他等於賣了一個缺口給對方,那根鐵箭射中他腋下兩寸之處,射穿他身上的玄鐵輕甲,卻射不穿裡邊那件妻子親手為他套上的雪絲銀甲。

  雖未中箭,但那疾飛的力道加上鐵箭箭頭既剛硬又尖銳,劇痛仍穿透薄薄的雪絲銀甲,震得他險些跌落馬下。

  一陣激戰,他的長槍連連刺穿北蠻那兩員大將的胸口。

  這其間他又受到鐵箭暗算奇襲,但畢竟已心生警惕,那四、五支鐵箭皆未近身就被他用長槍當空掃落。

  解決一個又一個敵手,終於,順藤摸瓜找到以鐵箭暗算他的人——

  北蠻三王子,齊星兒。

  這位三王子據聞年十六,是北蠻大王最最重視的兒子,常帶在身邊歷練,往後北蠻王位極可能由他繼承,雙方交戰中,這位三王子就穩穩立在馬車上架起的五尺高臺之上,鐵箭狙擊,身邊還有三名大漢貼身護守。

  傅松凜沒有殺人愛子的癖好,但見齊星兒一箭一個準兒,暗算不下他就改而擊襲其他天朝將士,許多人紛紛中箭倒下。

  他策馬奔近,手中長槍凜凜擲飛,策馬再近,拔起直立在某具屍身上的長槍,一樣再用力擲飛,他連擲三次,同樣一擲一個準兒,把齊星兒身邊三名守衛大漢全都刺落高臺。

  說時遲、這時快,他胯下駿騎騰躍了下沖上高臺,瞬間四蹄又穩穩落回地面,把齊星兒給踹落下來,他無一絲心軟憐憫,策馬縱蹄直接從這位三王子的腦袋瓜踩落下來。

  大戰方歇的這一晚,他簡單清洗濺在面上與手上的血漬後,在自己的大帳內攤開地圖,細思敵人潰逃後能退走的路線。

  他的親兵送進熱羊奶和烤熟的羊腿肉,燭火炎炎,他邊用小刀割食熟羊腿,邊在油紙地圖上標記,決定明日一早追擊的方向。

  今夜為何沒有趁勝追擊過去,就是想讓對方緩一緩氣兒,待餘下的人馬聚回窩子,方便他們一舉殺個對方片甲不留。

  要事確定後,他拋下沾著朱墨的狼毫筆,硬背整個靠入圈椅內,仰首讓頸子擱在椅背上端,交睫養神,沉沉籲出一口氣。

  他想著那把險些刺進體內的鐵箭。

  按鐵箭長度,再按當時疾射而至的勁力,那根利器從他腋下兩寸刺入,絕對能從兩肋之間重傷他的肺腑,不管他先前是否遭馮堯三暗算得逞,不管他是否身有舊疾,那一根鐵箭襲來,就算是無病無痛、強健有力的他亦難以避開。

  如果沒有他家清兒為他求來那一件雪絲銀甲,此際的他應該也是奄奄一息躺平在帳內。他也想著兩孩子。

  妻子總念叨著,說他實在偏愛女兒太多。

  于他而言,閨女兒本就是生出來寵的,女娃兒的五官模樣又偏似妻子多些,可愛得不得了,豈能不寵?

  如今為人父,想得也長遠,對男孩之所以嚴厲些,是因孩子將來長大成人須得撐起整個毅王府,他到底較妻子年長十二歲,按理會比妻子早離世,他若不在了,家裡總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兒子維持門庭,照看娘親和手足。

  他當然也想著妻子,格外想念。

  那種內心牽掛著某人,知道那人一直等待著自己,期待重逢的焦灼中帶著難以言喻的甜蜜,這是他與妻子首次分隔兩地才有的體會。

  大帳中忽有風吹進,不明顯,但他瞬間有所察覺。

  他張目坐直,燭火火舌突然拉得細長,「啪、啪」兩記輕響,帳內火光驟然間滅掉大半,此際他環在腰間的軟劍已然在手。

  有人摸進這座大帳內,那道身影還非常大膽地佇立在他目光直視的幽暗處。

  對方是如何不動聲色進來的?

  既摸進來了,反倒一動也不動地杵著,所為何故?

  「你……」他本想問對方是誰,一字剛出,那道身影緩緩向前跨出兩步,帳中餘下的微弱火光終於落在那人的面容身形上……

  傅松凜一下子止語,原已長身立起的他緩緩坐回原位,放下軟劍,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另一個自己。

  那人是他。

  不……不是人,而是一抹幽魂,身形輪廓猶在,但全身呈現半透明之狀。

  幽魂的他年歲瞧著大了些,約莫近不惑之年,對於為何出現在此處,幽魂的表情似乎有些迷惑,但是當他與他四目相接,那迷惑表情淡去,像記起這是哪裡,記起曾發生的那場大戟。

  幽魂有一雙沉鬱的眼睛,清瘦到近乎凹陷的面頰令顋骨變得明顯,下顎亦顯消瘦,整張臉的線條輪廓如刀鑿而出……這不是一張善待自己的人該有的臉,更不是一張被人珍愛疼惜、被人從頭到腳管著關心著的人該有的臉。

  傅松凜心驚膽顫,背上一片冷汗。

  他的膽顫絕非因為「見鬼」,而是親眼目睹失去滋潤的自己,那下場能有多慘!

  他觀察著幽魂,幽魂也在打量他,然後幽魂垂下目光瞥見桌上那根鐵箭,表情一變,似又記起何事。

  傅松凜今日將卡在玄鐵輕甲中的鐵箭拔出,就直接擱在桌上,他知道幽魂記起什麼,也猜得出幽魂必然迷惑訝然。

  他遂道:「這一次我並未中箭。清兒老早就提點過我,還為我求得一件雪絲銀甲。」說到這,他翻開衣襟讓幽魂看那件珍寶。「北蠻三王子齊星兒的那一箭確實難防,不管你活著的那一世有無報仇,這一世我已替你……嗯,我替咱們倆了結對方。」

  幽魂不知道是不是無法說話,還是忘記該如何開口,抑或還有什麼想不通透,他靜靜垂目,直到長案上一方似曾見過的男款巾子映入他眼中……

  幽魂盯住巾子看了許久,倏地揚眉對上傅松凜,鳳目微瞠。

  傅松凜微微勾起嘴角,嗓聲輕沉——

  「是清兒自個兒繡的,為了繡巾子給我還偷偷請了厲害的刺繡師傅來教,以為我不知。她說我名字裡有個『松』字,所以就繡了一棵蒼翠凜立的老松,是她給我的生辰禮之一。」

  他將妻子的情意隨身帶著。

  傅松凜隨口問:「在你的那一世,應該也曾收到這樣一條巾子吧?」

  幽魂表情數變,朦朧身軀瞧起來甚至有些搖搖欲墜。

  傅松凜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才欲再說,隔著案桌與他相對的那抹魂體竟驀地朝他撲來——

  幽魂瞬間進入他體內。

  他們的魂魄同疊,神識相互感應,傅松凜瞬間被龐大的悲傷籠罩,那是來自幽魂的感情,懊悔、苦痛、徘徊、追憶……彷佛一直沉在深深寒淵中,被困在冰川底層,所有想要的,皆不可能獲得,命中最最美好的,全從指縫間流走。

  「我把她留住了。」

  傅松凜合下雙目,在內心對著幽魂傳達。

  「我把清兒留在身邊了,我與她已是結髮夫妻,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再不會傻傻錯過彼此,懊悔一生。

  「清兒還為我誕下一雙龍鳳胎,而立之年的我有兒有女,兩隻娃娃是那樣可愛,你定然會愛得不得了。」

  傅松凜感覺那股盤桓於心的悲傷緩緩抽離,心中糾結漸漸放鬆。他嘗到幽魂的悲傷,也希望幽魂能體會他所感受到的美好。

  那一抹靈體是何時從他體內消逝的,他不清楚,等到他張開雙目,外頭天已魚肚白,而他猶坐在長案前。

  一名親兵回稟他,說夜半子時見大帳裡仍有燭光,曾想進大帳欲為他添熱茶,卻見他後頸靠在椅背上仰坐睡下,於是又趕緊退出不敢驚擾。

  所以他就那樣一坐到天明,再無幽魂蹤影。

  靈異之事是真是幻,他未去糾結,那一股龐大的悲傷他已深切感應。

  妻子曾有過岐芒山上的奇遇,而今他也有屬於自身的奇遇,待回帝京見到妻子,定要好好說與她聽。

  ***

  隆冬時節,雪花紛飛。

  但這天候再寒再凍,毅王府裡從上到下,人人的心口那是熱呼呼的,興奮又歡喜,歡喜又興奮,坐也坐不住,因為他們家的王爺在北疆打了大勝仗,就要班師回朝、凱旋歸來了!

  毅王府派人手出城,盯著自家王爺領著兵馬走到何處,消息一波波傳回,知道今日午前大批兵馬會回到城郊外的大營駐紮,而毅王傅松凜將領著兩百名有功戰將進城入宮。

  天朝在北疆打了大勝仗,有功將士聽旨入宮面聖,這種歡歡喜喜的樂事兒,帝京百姓們肯定是要湊熱鬧的,這不,東大街早早就湧進無數百姓,兩旁的飯館、茶館和酒樓可都擠得滿滿滿,一位難求。

  傅松凜領著兩百鐵騎策馬進城,隊伍才踏進東大街口,便見無數花朵和花瓣在微雪中隨風飄揚,花的種類似乎頗多,顏色可謂五顏六色,這時節還能尋來這麼多盛開的花,著實了不得。

  他身後的將士們微微騷動,完全沒料到會被如此迎接,不少人攫住飄到身邊的大花朵細看嗅聞,有人甚至塞進嘴裡直接吃嚼起來,還吃得津津有味,直呼好甜好軟,簡直可說是……欸,牛嚼牡丹。

  但傅松凜隨便他們一群大老粗去吃去嚼,畢竟連樹根都啃過的將士,吃幾朵花又算什麼?他能允。

  東大街兩旁滿滿的人,他們的凱旋歸來使得城中近乎萬人空巷,也令入城的隊伍沒法子加速前進。

  然後行了好一會兒,終於接近他急著想趕到的地方,一雙鳳目朝不遠處的茶館二樓望去。

  此時一朵碩美的大紅花恰從眼前蕩過,他倏地攫住那朵障目的紅花,跟著就見到妻子笑意盈盈的嬌顏。

  她半個身子都探到欄杆外,拼命朝他揮手,見他瞧見她了,她從乳母手中接過一隻包裹得圖滾滾的女娃兒,抓起孩子的小手朝他揮動,跟著又去逗弄另一位乳母抱在懷裡的男娃娃,要娃兒也來揮揮手。

  傅松凜禁不住要笑,他不想承認,但目底當真泛起熱潮。

  堂堂毅王爺若當街被感動到痛哭流涕,他家清兒絕對是「首惡」。

  百姓們沒人不欣賞毅王爺的馬上英姿,豈知咱們這位王爺策馬來到品藝香茶館前,突然就勒住強繩不動了。

  循著毅王爺的目光往上一瞧……哈哈哈,一目了然啊!

  茶館二樓上的嬌人兒臉蛋驀地通紅,因為百姓們不看底下剽悍威武的鐵騎,十有八九都在看她霍婉清。

  此際,她家的爺還火上添油,當眾對她探出一雙健臂。

  這是……這是要她從二樓直接跳進他懷裡的意思嗎?

  爺的表情她能讀懂,那是不管不顧跟她賭到底的神態,看誰能撐到最後。

  欸欸,她認輸比較快。

  把懷裡的閨女兒交回給乳母照看,又對婢子和女護衛們快速叮囑了幾句,隨即她兩手撐著雕花木欄杆,深吸一口氣當真就跳了。

  眾目睽睽下被她的爺抱了個滿懷,百姓們拊掌大樂,一干將士們也跟著鬧騰。

  想是只有傅松凜自己才能明白此際心境。

  幽魂的憂傷與懊悔仍然在他的記憶底端,稍一觸碰便起漣漪,而此刻終於將妻子擁入懷裡,是失而復得般的莫大欣喜,是難以言喻的慶倖與後怕。

  怕是這一世,他都要這般怕著卻又慶倖著……

  但,他甘之如飴。

  「爺,你回來了,我唔唔唔……」慘遭封吻「滅口」。

  堂堂毅王傅松凜非常沒臉沒皮地抓著自個兒的王妃,吻了個翻天覆地。

  明兒個禦史台的言官們八成又要上奏,但傅松凜半點也不在乎,畢竟忍無可忍,他豈能再忍?

  深吻一通後,他將攫獲在手的碩美大紅花簪在妻子耳邊上,對暈暈然的她露出絕美笑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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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7-16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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