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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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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痞子蔡]孔雀森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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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6:29 |只看該作者
Martini先生一離開,李珊藍立刻說:「我可以去看牆上的字嗎?」
我想了一下,便點點頭。
她立刻跑上樓梯。


『喂!』我突然想起牆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
「為什麼?」她停在階梯一半的位置,回頭說。
『藍色的字是我寫的。』
「知道了。」她邊跑邊說。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覺得腿有些痠後,便往樓上走。
走到樓上的欄杆旁時,她正好從我房間出來。
「他的留言真的會讓人很有感覺。比較起來,你的留言便顯得……」
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說。


『不是叫妳別看藍色的字嗎?』我瞪了她一眼。
「對不起。」她說,「我色盲。」
『妳……』
「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煙跑下樓。


兩天後榮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
當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誕夜說的故事後,便說:
「不公平!為什麼我沒聽到?」
『聽到又如何?』我說,『你沒慧根,故事再怎麼動人對你都沒用。』
「起碼我可以說些話安慰他啊。」榮安說。
「你要說什麼?」小雲問。


「我會說那女孩自從離開他後,便歷盡滄桑、飽嚐辛酸、漂泊無依,
最終淪落風塵。」榮安說,「這樣他應該會覺得好過一些。」
我和小雲差點嚇出冷汗。
『幸好你不在。』我說。


然後我說了Martini先生來找我並把領帶送我的事。
我沒提及牆上的字,因為不想讓榮安和小雲也知道我的留言。
「他最後說什麼?」小雲問。
『他說他已經爬上右邊的石頭了。然後問我爬上了沒?』
「你怎麼回答?」榮安問。
我苦笑一下,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自從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後,我連攀爬的勇氣也沒,
只是站在山腳下仰望。
或許我該像Martini先生一樣爬到山頂,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時間。


兩個禮拜後榮安又來找我時,告訴我一件事。
「我查到劉瑋亭在哪裡了。」他說。
我不知道該做何種情緒反應,只是沉默不語。
「這次我非常小心,絕對不會再弄錯了。」過了很久,他說。
我還是沉默不語。
「本想先去找她,但後來想想我老是做錯事、說錯話,這次無論如何
絕對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榮安用了兩次「絕對」這種字眼,認識他這麼久,很少見。
他的表情顯得愧疚和不安,有點像殺人兇手面對死者家屬。
我知道榮安對劉瑋亭的事很自責,但沒想到自責程度竟會如此之深。
『你怎麼查到的?』嘆口氣,我問。
「利用網路的搜尋引擎找到的。」他說。
我啞然失笑,沒想到這麼簡單。
他又不是情報局或調查局的人,原本就不會有其他神通廣大的方法。


榮安離開後,我猶豫著該不該去找劉瑋亭?
如果找到她,又該說什麼?做什麼?
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
猶豫了三天,還是舉棋不定。
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問問李珊藍的意見。


『要出門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點個頭,便出去了。
『回來了啊。』我算準她下班回來的時間,提早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還是點個頭,走進房間。
『又要出門啊。』這次她是要到中國娃娃上班。
「嗯。」她說。
『又回來了啊。』五個小時後,我說。
她沒回話,只是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後,便走進房間。


我很懊惱自己竟然連開口詢問的勇氣也沒,頹然坐在階梯上。
「喂。」她突然打開房門,「你到底想說什麼?」
站起身,我臉上微微一紅。
「還是說吧。」她笑了笑,「不過借錢免談。」
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劉瑋亭的事告訴她。


「你一定要去找劉瑋亭。」李珊藍說,「不只是為了你,也為了你那個
叫榮安的朋友還有劉瑋亭本身。」
『為什麼?』
「就以右邊的石頭這個比喻來說,劉瑋亭是你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
也是她右邊的石頭呀,而你和她之間就是榮安右邊的石頭。」
我如夢初醒,決定去找劉瑋亭。


榮安說劉瑋亭現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
算了算時間,我跟她已經六年多沒碰面了。
我鼓起勇氣、整理好心情,踏進她所在的系館。
問了一個同學: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幾樓?
他反問我要找誰?
當我說出劉瑋亭後,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後開玩笑說:
「你到三樓,如果哪間研究室讓你覺得最冷最陰森,那就是了。」


我爬到三樓,看見一條長長的走廊,左右兩邊都是房間。
雖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沒亮燈,光線晦暗,幾乎看不見盡頭。
門上掛著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間房間的溫度,用眼睛找就行。
左邊的第八間,門上的名牌寫著:劉瑋亭。


那個同學說得沒錯,她的研究室有種說不出的冷。
好像不曾有人造訪、室內不曾有溫暖,我想到原始森林裡的小木屋。
如果我是福爾摩斯,我會藉由科學方法量測門上的凹痕、門口的足跡,
然後得出幾乎沒人敲過門以及門口只有她的腳印的結論。
我甚至懷疑所有人經過她研究室時,都會選擇繞路而行。


深吸了一口氣,敲了兩下門。
過了像一分鐘那樣長的三秒鐘後,裡頭傳出:「請進。」
扭轉門把順勢一推走進。連門把都出奇的冷。
然後我心跳加速,因為看到了劉瑋亭。


她眼睛盯著電腦螢幕,雙手敲打著鍵盤,發出輕脆的聲音。
過了兩秒鐘,她轉過頭,看見我後,停止敲打鍵盤。
我跟她的距離只有三公尺,卻像隔了三個光年。
實在太安靜了,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十秒鐘後,她又轉頭盯著螢幕;再半分鐘後,鍵盤又發出呻吟聲。
「有事嗎?」鍵盤哀叫了一分鐘後,她終於開口。


『我……』
剛發出聲音,才知道聲音已經沙啞,清了清喉嚨後,還是無法繼續。
「如果你要說抱歉,那就請回吧。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她打斷我,語氣沒有高低起伏。
聽她這麼說,我更緊張了,要出口的話又嚥回去。
「出去記得關門。」她說,「還有,別再來了。」


『這些年來,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覺得傷心……』
我終於又開口。但話沒說完,便聽見她冷冷地說:
「你只是心裡難受,不是傷心。你的心受傷了嗎?被喜歡的人欺騙或
背叛才叫傷心,而你並沒有。所以請不要侮辱傷心這種字眼。」
突如其來的這番話,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我知道妳很傷心,所以我必須再見到妳,跟妳說一些話。』
「沒什麼好說的。」她的語氣冰冷依舊。
『請妳聽我說些心裡的話,好嗎?』
她看見我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後,嘆口氣說:
「算了,你還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無幾,就讓我保有它吧。」
說完後,她站起身,背對著我。


我無法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但如果現在放棄,它將會更高更難爬上。
突然想起燒掉情書那天,李珊藍所說的話。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我知道現在講時間不對,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
回到最後一堂課下課後,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樹下追上妳的時間點,
我不會只說對不起。我還會說:我喜歡妳。』
雖然她背對著我,但我可以從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針刺般的反應。


『那封情書確實是寄錯,剛開始我也確實抱著將錯就錯的心態。可是
後來,我真的很喜歡妳這個人,只是單純的喜歡,沒考慮到未來。
也許在喜歡妳之後我仍會被別的女生吸引,或覺得別人才是真愛,
但在我大四畢業前夕的那棵樹下,在那個時間點,我是喜歡妳的。』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似乎已用盡所有力氣,我感到全身虛脫。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我,隔了很久,才說:
「你真的傷了我,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沒惡意,寄錯情書也只是個誤會,但那時的我是真心對待
你的。你不僅傷了我的自尊,也打擊了我的自信。這些年來,我不
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讓他們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無法走出
這個陰影,我需要光線,但又害怕見光。」
她的語氣很平和,已沒有先前的冰冷。


我知道說太多的抱歉都沒用,而且我也說過太多次了。
她說完那番話後,沉默了一會,又說:
「讓我們回到你所說的那個時間點,我停下腳踏車,而你跑過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有些激動,試著穩住情緒後,接著說:
「請你告訴我,在那個時間點的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嗯。在那個時間點的我,是真心喜歡妳。』


她看著我,眼神不再冰冷,因為溫暖的液體慢慢充滿眼眶。
然後她哽咽地說:
「我們走走吧。」


聽到這句她以前常說的話,我也覺得激動,視線開始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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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6:47 |只看該作者
據說眼淚含有重金屬錳,所以哭過後會覺得輕鬆。
我在劉瑋亭的研究室內流了一下淚後,便覺得身體輕盈不少。


離開她的研究室,走到戶外,我們在校園裡閒晃。
初春的陽光很溫暖,她卻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沒曬太陽。
我們分別說說這六年多來的經歷,她很訝異我跟葦庭成為男女朋友,
卻不訝異我跟葦庭分手。


「葦庭學姐和你並不適合。」她說,「你雖然不像是選孔雀的人,但她
卻是道道地地選羊的人。」
『這有關係嗎?』我問。
「她愛人跟被愛的需求都很強烈,但你不同。」她說,「你們相處久了
之後,你會窒息喘不過氣,但她卻嫌不夠。」
我沉思一會,覺得她的話有些道理。


我和劉瑋亭都知道,以後不可能會在一起。
過了那個時間點,我們的生命便已錯開,不會再重疊。
現在的我們雖並肩走著、敘敘舊,但與其說是敘舊,不如說是治療,
治療彼此心裡被右邊石頭所壓痛的傷。


走著走著,又到了以前上課的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
以前總在這棵樹下等劉瑋亭,她的最後一瞥也在這棵樹下。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第二次機會,我們算是幸運的。」她說。
『幸運?』
「不用抱著愧疚和傷痕過下半輩子,而有第二次面對的機會,這難道
不幸運?」
我看看身邊的樹,沒想到還能跟劉瑋亭再次站在這裡,便點點頭說:
『確實是幸運。』


天色已漸漸昏暗,我們做好了道別的心理準備。
「你是選孔雀的人,祝你開屏。」她說。
『妳是選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飽。』
她突然笑了出來,終於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開心。


離開校園,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輕鬆。
以前跟劉瑋亭在一起時,因為有情書的壓力,難免多了份不自在。
現在什麼都說清楚了,聊天時更能感受劉瑋亭的純粹。
糾纏六年多的愧疚感終於一掃而空,我覺得雙腳幾乎要騰空而起。
剛走進家門,不禁閉上雙眼,高舉雙手仰身向後,心裡吶喊:
終於可以愛人了!
我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愛人的能量。


「幹嘛?溺水了在求救嗎?」
李珊藍正站在院子,納悶地看著我。
我睜開雙眼,嘿嘿兩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撿到錢?」她說。
『妳怎麼開口閉口都是錢。』
「我是選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說些有氣質的話嗎?」
我不理她,順著階梯爬上樓。


「喂。」她在樓下喊:「明天再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我倚在欄杆往下望。
「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節,我要去賣花……」
『門都沒有。』我打斷她。
「這樣好了,二八分帳如何?」
『不是錢的問題。』我說。
「你該不會想要三七分帳吧?」她說,「這樣太狠了。」


我有些無奈,搖搖頭說:『我不習慣像上次那樣賣花。』
「我也不習慣呀,不過為了賺錢也沒辦法。」她說,「不然就四六吧,
再多的話就傷感情了。」
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說:『好吧,我幫妳。』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開心。


隔天要出門賣花前,我還是有些躊躇,李珊藍給我一副深色太陽眼鏡。
『幹嘛?』我說,『太陽又不大。』
「戴上了它,人家比較不容易認出你。」她說。
『我這種翩翩風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還是可以認出我的。』
「是嗎?」她笑了笑,又遞給我一根手杖。
『又要幹嘛?』
「你乾脆裝成視障人士好了。」
『妳真無聊。』我瞪她一眼,並把手杖和太陽眼鏡都還給她。


這次賣花的生意更好,全部賣光一朵都不剩。
雖然我仍是遮遮掩掩,還是被兩個學弟認出來。
花賣完後,李珊藍數了些錢要拿給我。
『不用了。』我搖搖手。
「你……」她欲言又止。
『妳是不是想說:我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不。」她說,「你確實像是選孔雀的人。」
『那妳想說什麼?』


「你不要錢,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許?」
『莫名其妙!』我罵了一聲,隱隱覺得臉頰發熱。
她倒是笑得很開心,神情看起來甚至有些狡黠。
『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會跟妳要錢?』
「對呀。」她笑著說,「如果你要錢,我寧可不要你幫。」
我苦笑一下,沒想到自己被她摸得這麼透。


我在該受詛咒的情人節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點才回家。
洗完澡,準備舒舒服服睡個覺。
夢到廟會的鑼鼓喧天,舞獅的人將獅頭貼近我,嚇了一跳便醒過來。
門外傳來響亮的咚咚敲門聲,下床開了門,果然是李珊藍。
「下來吃飯吧。」她說。
『現在?』看了一下錶,不禁失聲大叫:『現在快五點了!要吃晚餐?
宵夜?還是早餐?』
「別哭了。」她笑了笑,「下來吧。」


她在房間內擺滿了一桌豐盛的菜,還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紅酒。
她將酒倒入酒杯,剛好盛滿兩個酒杯。
「客人喝剩的。」她指著手中的空酒瓶。
我望著一桌滿滿的菜,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材料昨天下午就準備好了。」她說。
『那為什麼現在才弄呢?』
「昨天是情人節呀,如果昨晚弄給你吃,你誤會了怎麼辦?」
我只得苦笑。


「吃吧。」她說。
『我還不餓。』我說。
她遞給我一柄掃帚。
『幹嘛?』
「院子髒了,拿掃帚去掃一掃,掃完後就會餓了。」
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來準備吃飯。


「猜猜看。」她說,「這裡只有一樣東西不是過期的,你猜是哪樣?」
『這哪需要猜?』我說,『當然只有酒不會過期。』
「你好聰明。」她笑得很開心。
『妳這樣吃早晚會出事。』
「別說喪氣話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艱難。」
每次提醒她這點,她都不以為意,我沒再多說,開始吃飯。


我跟她提到去找劉瑋亭的事,順便感激她的指點與鼓勵。
「選孔雀跟選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樣。」聽完後,她說。
『哪裡不一樣?』
「她受傷後,便把自己鎖在寒冷的高山上,換作是我,卻會挺得更直、
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驕傲地走進人群。」
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會這樣。


「你一定很後悔將那封情書燒掉吧。」她說。
『為什麼要後悔?』
「那封情書可是你年少青澀與衝動的見證呢。」
『算了。』我說,『都已經燒掉了。』
她起身去拿了張白紙,並把一枝筆交到我右手中。
「現在我說什麼,你馬上用筆記下。」她說。


我很納悶地看著她,只見她閉上眼睛沉思,過了一會張開眼睛說: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園,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聽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這是那封情書的開頭,右手拍桌大喊:『喂!』
「別吵。」她說,「我正在努力回想。」
『夠了喔!』
「我試著幫你還原那封情書耶,你怎麼不知感恩呢?」
『妳……』我覺得臉上發燙。


「別氣了,繼續吃飯吧。」她滿臉堆笑。
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
「寫情書是高尚的行為,你以後還會寫吧?」
『如果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會寫。』
「萬一人家又退回來給你,你可別再燒掉了。」
『妳少詛咒我。』
低頭扒了兩口飯,抬起頭時剛好接觸她的目光,
我們好像同時想到什麼似的笑了起來。


兩天後榮安來找我,我們又到Yum找小雲。
我說我終於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他們很開心,尤其是榮安。
他多喝了幾杯,又唱又鬧的,最後是我扶他回家。
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有些人相處幾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處處提防。
Martini先生就屬於前者。


我偶爾會去找劉瑋亭聊聊天,總覺得跟她說完話後全身便會充滿能量。
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畢業壓力,彼此都能體會。
後來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論文需要多變量分析,我找她幫忙,
她很爽快答應,三天後便把結果給我,讓我很順利完成那篇論文。


天氣又變熱了,距離劉瑋亭的最後一瞥,剛好滿七年。
原本跟她約好下午五點在那棵樹下碰頭,我想請她吃個飯,算是報答。
但我三點半剛好要到教務處辦些手續,辦好後也才四點,
便在那棵樹附近走走,順便等她。
遠遠看見劉瑋亭跟一個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輕鬆,談笑自若。
雖然兩人之間並無親密的動作,但親密的感覺是可以嗅出來的。


劉瑋亭的春天來了,我很替她高興,心裡絲毫沒有其他的感覺。
我決定爽約,也決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擾。
先離開校園去買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筆。
用粉筆在那棵樹的樹幹上畫隻開屏的孔雀(但看起來像奔跑的公雞),
然後把玫瑰放在樹下。


六朵玫瑰的花語是:祝你一切順利。
我想劉瑋亭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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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7:28 |只看該作者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沒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畢業。
但畢業後要做什麼?
這問題開始困擾著我。


我30歲了,30歲才踏入職場,已經太老了。
看來只有找間研究機構當個研究員,或是找間學校謀個教職才是正途。
只可惜在中國人的社會裡,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
自問沒關係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連謀個教職都很困難。
榮安和小雲都勸我別想太多,畢業後再說。
李珊藍則說:「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做什麼?』我問。
「擺攤呀。」她說。
『啊?』
「你很有天分,我們合作一定可以賺錢。」
我決定聽從榮安和小雲的意見,畢業後再說。


我待在研究室的時間變得更長,後來乾脆買了張躺椅放在研究室,
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覺,最高紀錄曾經連續三個晚上在研究室過夜。
榮安來找我時,我們還是會去Yum和小雲聊天,這已經是習慣了。
跟李珊藍的相處也照舊,常載她去車站,也常從車站載她回家。
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東西賣貴,而過期的食物也沒少吃。


時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條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
連續兩晚睡在研究室後,第三天晚上決定回家洗個熱水澡。
剛洗完澡,打算換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下樓到李珊藍的房間,發現桌上擺了個小蛋糕。
『誰過生日?』我問。
「我。」她雙眼盯著桌上的蛋糕。


我楞楞地看著她,覺得她看起來有些怪。
「怎麼了?」她抬頭瞄了我一眼,「我不能過生日嗎?」
『當然可以。』我連忙說,『這蛋糕……』
「花錢買的。」她說。
我有點驚訝,又看了她一眼,說:『妳是我認識的那個李珊藍嗎?』
「喂。」她瞪了我一眼。
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說。


桌上還擺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紅酒,旁邊有個酒杯。
『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
「不。」她說,「今天我生日,店裡送的。」
『怎麼會只剩一半呢?』
「那是我喝掉的。」
『啊?』我嚇了一跳,『妳一個人喝酒?』
「不可以嗎?」


她又倒了一杯酒,剛舉起酒杯時,我說:『別喝了。』
「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樂嗎?」她說。
『慶生有很多種方法,不一定要喝酒。』
「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慶祝,這難道不值得喝酒嗎?」
說完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說:
『妳慢著喝,我送妳一樣東西。』


我跑回樓上房間,翻箱倒櫃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這是她最愛的品牌。
下樓將香水遞給她,她露出驚喜的表情。
「這是你特地買的嗎?」她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告訴她因為施祥益欠了我兩千塊遲遲不還,
於是我們幾個同學捉弄他,讓他在百貨公司刷卡抵債,
沒想到剛好買到這瓶她最喜愛的香水。


她的眼神由亮轉暗,說:
「你連欺騙女孩子都不會,難怪你前女友不要你。」
『喂。』我說,『別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亂說話。』
「我沒喝醉,而且我也沒亂說。」她突然變得激動,「你連說這是特地
為我買的來逗我開心都做不到,有哪個女孩會喜歡你!」
『夠了喔。』我有點生氣。


「不夠不夠,我偏要說。」她站起身大聲說:「我今天已經30歲了,
我不知道未來長怎樣?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不知道過去在幹什麼?
看見秋天的落葉不再覺得那是詩,只覺得傷感,可見我老了。但我
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她的語氣急促,以致說話有些喘。換口氣後,大喊:
「我甚至沒有狗!」


『狗?』我很納悶。
「對。我沒有狗。」
『狗很重要嗎?』
「我不管。沒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憐。」
她雖然30歲了,可是現在說話的邏輯卻像三歲小孩。


『嗯。』我點點頭,『是很可憐。』
「你不用同情我。」
『好。我不同情妳。』
她哼了一聲,呼吸慢慢回復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動。


「我已經30歲了,你知道嗎?」她說。
『現在知道了。』
「我沒什麼朋友,大家都說我虛榮愛錢。」
『不至於吧。』我說,『起碼我就不覺得妳虛榮愛錢。』
「是嗎?」她說,「你敢發誓?」
『不敢。』我搖搖頭。
「你……」她又開始激動。
『開玩笑的。』我趕緊陪個笑臉。


「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過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留下,
失去的東西太多,手裡卻一樣也沒有,我簡直活得亂七八糟。」
她說完後看了看我,我覺得好像看過這種眼神。
那是在《性格心理學》的課堂中,當教授提起那個心理測驗時,
我在心裡看見的,孔雀的眼神。
當初就是因為這種孔雀的眼神,我才會選了孔雀。


『妳希望過過三天有錢人的日子,可見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賺錢
才做得到,可見妳有方向;能省錢妳一定一毛錢都不花,可見妳有
原則;過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進肚子,可見妳很豁達……』
「豁達?」她打斷我,「那叫不怕死吧。」
『這樣說也可以啦。』我笑了笑。
她扳起的臉似乎想笑,卻忍了下來。


『妳叫我下來,只是想說妳活得亂七八糟嗎?』
「這瓶酒我一個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來喝還可以賣你一杯50。」
『一杯50太便宜了,我會良心不安。這樣吧,算80塊好不好?』
「你高興就好。」
『那蛋糕怎麼賣?』
「你少無聊。」
她瞪我一眼。


她倒杯酒並切了一塊蛋糕給我,說:「我的生日,免費招待。」
『生日快樂。』我說。
「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樂而言。」
『那香水還我。』
「幹嘛?」
『我可以轉送給快樂的老女人。』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緊繃的臉部肌肉已經鬆弛。


我不讓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
喝完酒,吃了三塊蛋糕,我站起身說:『現在輪到我了。』
「嗯?」她很疑惑。
『我30歲了,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顯得氣急敗壞,「幹嘛學我!」
『我喝醉了,沒辦法。』
「你……」


『生日快樂。』我笑著說。
她看了我一會,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晚原本還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後勁讓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出門找寵物店。
沒想到一隻純種小狗的價錢竟然都要上萬元。
不禁感嘆生不逢時,竟生在一個狗比人貴的時代。


我向很多學弟詢問是否有人有不想養的狗?
過了幾天,有個學弟說他女友的媽媽的朋友的鄰居的母狗剛生完小狗。
我跑去碰碰運氣,很幸運從一窩小狗中抱回一隻白色小公狗。
牠大約一個月大,剛斷奶,父親是長毛犬,母親是短毛犬,牠像父親。


我將小狗抱給李珊藍,她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是真的狗嗎?」
她用手輕輕撫摸小狗的身體,小狗回頭舔了舔她手指。她興奮地大叫:
「是真的耶!」
『讓妳抱吧。』我說。
她小心翼翼接過小狗,將臉頰貼著牠的身體,神情充滿愉悅。


李珊藍將小狗養在院子裡,她要睡覺時再把牠抱回房間。
她從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乾糧和兩箱狗罐頭準備餵牠。
『這些東西是過期的吧?』我問。
「開什麼玩笑。」她的口吻帶點訓斥,「牠哪能吃過期的東西。」
『喂。』我指著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你跟小狗計較,太沒志氣了吧。」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小狗很活潑,幾天後便認得我和李珊藍兩人。
榮安第一次看見牠時也很興奮,把牠抱起來逗弄一番後,突然大叫:
「啊!」
『怎麼了?』我嚇了一跳。
「你看!」榮安將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顆睪丸耶!」
我差點跌倒,李珊藍則一個箭步從榮安手中搶走牠,直接走回房間。


「怎麼了?」榮安一頭霧水,「我說錯話了嗎?」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莫非睪丸不能算顆,要算粒?」榮安自言自語,
「所以要說一粒睪丸才對?」
我不想再聽他胡說八道,拉著他一起到Yum。


小雲聽說我為了李珊藍抱回一隻小狗來養,好奇地問東問西。
但她不對小狗的樣子或如何養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動機。
『我想她大概很喜歡小狗,所以想辦法抱了一隻,就這麼簡單。』
在小雲的追問下,我回答。
小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問。


『我的動機很奇怪嗎?』過了一會後,我問。
「不會呀。」她說。
『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異。』
「是嗎?」她連續眨了幾下眼睛,「會怪嗎?」
『很怪。』我說。


小雲沒回答,轉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給我時,彎身靠近我,說:
「你喜歡她吧?」
這個疑問句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應,只是楞楞地望著她。


決定要抱隻小狗給李珊藍時,並沒有因為喜歡她所以要取悅她的念頭,
真正動機只是單純因為她有著孔雀的眼神。
雖然我從未看過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詢問那個心理測驗時,
心底浮現上來的孔雀眼神,竟與李珊藍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樣。


『嗯。』
想了很久,我緩緩點了點頭。
這次輪到小雲和榮安嚇了一跳。
小雲驚訝我的大方承認;而榮安則驚訝我喜歡李珊藍。
我們三人同時陷入長長的沉默中。


「你為什麼喜歡她?」小雲首先打破沉默。
『她好像需要我,這讓我有種被需要的感覺。』我說。
「被需要的感覺?」小雲很納悶,「這不是愛吧。」
『或許吧。』我聳聳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
『反正我不是選羊的人,不會在乎喜歡的人是否就是真愛。』
小雲不再追問,只淡淡笑了笑。


『妳覺得呢?因為這種理由而喜歡一個人,會不會很奇怪?』我問。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麼看並不重要。」小雲也聳聳肩,
「你忘了嗎?我也不是選羊的人。」
『那妳會因為什麼樣的理由而喜歡一個人?』
「我是選馬的人,搞不好會因為某個男生跑得快而喜歡他也說不定。」
她說完後便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只剩榮安仍是滿臉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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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7:46 |只看該作者
回家的路上,榮安幾度想開口最後卻忍住,這對他而言很不尋常。
直到踏進我房間,他終於忍不住問:「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這很重要嗎?』我說。


「可是她的脾氣不太好。」
『這很重要嗎?』
「你們的學歷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異。」
『這很重要嗎?』
「你不是最討厭選孔雀的人嗎?可是她偏偏就是選孔雀的人。」
『這……』
我接不下話。


我確實不喜歡選孔雀的人,也討厭自己選了孔雀。
雖然大家(李珊藍除外)都說我不像選孔雀的人,
但李珊藍卻像極了選孔雀的人。
這麼說的話,如果我喜歡她,豈不造成矛盾?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榮安突然問了這個心理測驗,我很訝異。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狗嗎?」他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狗應該代表友情吧。」他說,「發明這個心理測驗的人,一定不認為
這世上有人會覺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我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剛升上大二時要換寢室的事?」他說。
『嗯。』我點點頭。
「那時大家都說我常闖禍、會帶來厄運,甚至說我行為舉止很怪異,
不像正常人,比方說我會遛鳥。」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接著說:
「所以沒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間寢室。」
『這事我記得。』


「只有你肯接納我。」他說,「你問我:睡覺會不會打呼?我回答:
不會。然後你說:這間寢室只有一條規定--如果有人睡覺打呼,
另一個人便可以用腳踹他的屁股。」
我想起這段往事,臉上不自覺露出微笑。
「打從我們住同一間寢室開始,你便是我這輩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將來我們同時喜歡一個女孩子,我一定會讓你,也會幫你。」
『不用你讓。』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別幫。』


「劉瑋亭的事我很自責,是我害了你,讓你一直背負著對她的愧疚。
我發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歡的人,否則我這輩子一定不交女朋友。」
『你放心好了,她現在已經有男友,我不會再覺得愧疚了。』
他點點頭,又繼續說:
「原以為你跟柳葦庭在一起就會幸福快樂,沒想到你們還是分手了。」
『說這幹嘛?』我說,『都已經過去了。』


「我覺得你能幸福快樂最重要,所以不管那個心理測驗的選項裡是否
有狗,我一定要選狗。」榮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緊拳頭大聲說:
「我一定要選狗!因為友情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腦海裡浮現榮安怯生生站在寢室門口詢問,他是否可以住進來的往事。
我很清楚憶起他那時候的眼神。
沒錯,也是因為他的眼神,所以我決定跟他同住一間寢室。
即使當時班上同學不是勸我,就是笑我笨。


「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應該吧,還不太確定。』我說,『也許等弄清楚她選孔雀的理由後,
便可以確定。』
「如果你確定了,一定要告訴我喔。」
『嗯。』我點點頭,『一定。』
榮安很開心,又一個勁兒的傻笑。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說。
『什麼秘密?』我問。
「其實你睡覺很會打呼。」
『真的嗎?』我很驚訝。
「嗯。」他點點頭,「但我從沒踹過你屁股。」
『還好你選狗。』我說。
然後我們同時開懷大笑。


跟榮安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講錯話、容易闖禍的樣子。
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質樸、他的善良可愛,以及他對我的忠實。
他帶我去Yum、常來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樂。
記得有次他問我:「想不想看見幸福的樣子?」
『想啊。但是怎麼看?』
他立刻脫下褲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說:
「我用藍色的筆將小鳥塗成青色就變成青鳥了,青鳥是幸福的象徵。
現在你看見青鳥了,恭喜你!你已經找到幸福了!」


我可能會因為這樣而長針眼,不禁恨恨地說:
『幹嘛還需要用筆塗?我踹幾腳讓它淤青,它也會變青鳥。』
「說得也是。」他說。
我抓起地上的褲子,往他臉上一砸,大聲說:『快給我穿上!』


想到榮安以前那些無厘頭的舉動,雖然當下總覺得生氣和哭笑不得,
但現在回想起來,心頭卻暖暖的。
榮安是選狗的人,即使他是條癩皮狗,他仍是最忠實的狗,
只屬於我的狗。


一個月後,榮安又要從屏東調到宜蘭。
宜蘭跟台南,一個在台灣的東北,另一個在西南。
我們彼此都很清楚,見面的機會不多了。
他要去宜蘭前,還特地先來找我,並拉著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藍:
「他就麻煩妳照顧了,萬事拜託!」
李珊藍覺得莫名其妙,還瞪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記得,我是選狗的人。」臨上車前,榮安對我說:
「不管你變得如何、別人怎樣看你,我始終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車子剛起動,他立刻搖下車窗,探出頭大聲說:
「即使天塌下來,我仍然是你最忠實的朋友。千萬要記得喔!」


送走榮安後,我走進院子,李珊藍正在逗弄著小狗。
「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說。
『沒錯。』我說。


我開始懷念那晚的開懷大笑。


既然榮安走了,我又要忙著趕畢業論文,
去Yum的次數便大為減少。


小狗一天天長大,長得健康可愛,每當聽到開啟院子鐵門的聲音,
就跑來我腳邊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牠,看見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榮安。
真是奇怪的聯想。


冬天到了,李珊藍不再讓小狗待在院子,把牠養在房間內。
她要上台北時,會把牠交給我,我也會讓牠待在樓上的房間。
牠很乖,當我坐在書桌前,牠會安靜趴在我腳邊。
我到車站載從台北回來的她時,她一進院子便會直奔我房間抱牠下樓。
但當我回房時,總可以看到書桌上她放置的小禮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會回家睡覺。
有天寒流來襲,又飄著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來。
坐在書桌前寫東西,隱約聽到很細微的咚一聲。
像是李珊藍敲天花板叫我的聲音,但太輕了,而且也不該只有一下。
我側耳傾聽,隔了約20秒,又是一聲咚。
雖然聲音已大了點,但還是太輕。
如果真是她叫我,為什麼這兩下的時間間隔這麼長?


放下筆,猶豫了一分鐘,最後決定還是下樓看看。
李珊藍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清晰的白色光線透出,我便推開門。
她躺在地板上,蜷縮著身體,我大吃一驚:『妳怎麼了?』
「我……」她講話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壞了東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嗎?』
「嗯。」她的雙眉糾結,緩緩點了點頭。


看了看錶,已經快12點了,醫院都關門了,只剩急診處開著。
走到巷口招計程車的路對她而言可能太遠,而且現在也不好叫車。
我立刻衝上樓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讓她穿上後,再幫她穿上我的雨衣。
發動機車,要她從後雙手環抱我的腰,然後十指相扣。
我單手騎車,另一手抓緊她雙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從心而滑落車下。
頂著低溫的雨,小心轉彎,我花了七分鐘到急診處。


急診處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動作分成兩種極端的對比:
動作極迅速的醫生和護士;動作極緩慢的病患和扶著病患的家屬。
去掛號前,我問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著肚臍下方。
「肚子痛嗎?」掛號窗口的護士小姐說,「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說。


量完血壓和體溫後,護士小姐叫我們坐著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動時看到牆上寫著急診處理的先後順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類的,腹痛之類的排在遙遠的天邊。
連牙齒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頭看見李珊藍始終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緊閉,眉間及臉部都寫著痛。
突然有股衝動想朝她的臉打一拳,讓她牙齒出血,以縮短等待的時間。
在那漫長等待的十分鐘內,我重複了20幾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嗎?」坐在我旁邊一個看來像是病患家屬的中年婦人說:
「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著不耐,勉強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又說。
現在是怎樣?
難道說肚子痛一定是盲腸炎、屁股痛一定是長痔瘡嗎?


我無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會抓狂。
瞥見走道角落有張移動病床,我扶起李珊藍走到病床邊,讓她躺下。
我推著病床往裡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輕的男醫師迎面走來。
「肚子痛嗎?」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藍。
『嗯。』我點點頭。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說,「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
『不是盲腸炎!』我粗魯地打斷他。


他嚇了一跳,雙眼呆望著我。我覺得自己太衝動,也很失禮,便說:
『對不起。』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
他戴上聽診器低身簡單檢查一下她,沉吟一會後,摘下聽診器說:
「看她疼痛的樣子很像盲腸炎。但既然不是盲腸炎的話,嗯……」


他叫來了一個護士小姐,將李珊藍推進急診觀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點滴,並在病床上掛個紅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寫著:禁食。
『她怎麼了?』我問。
「先觀察一下。」他說,「再看看驗血的結果。」


醫師走後,我站在病床邊對她說:
『早叫妳別吃過期的東西,妳偏不聽。』
「你一定要現在說這些嗎?」她睜開眼睛說。
『這是機會教育。』我說。
她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睛,說:「你全身都淋濕了。」
『沒關係。待會就乾了。』我說。
「你怎麼隔了那麼久才下樓找我?」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輕,間隔又長,我還以為聽錯。』
「你再晚幾分鐘下來,我恐怕就死了。」
『胡說。』我看了看錶,『已過了約半小時,妳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這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嗎?」
我簡單笑了笑。看看四周,幾十張病床上躺滿了病患。


『還很疼嗎?』我問。
「已經好一點了,不過還是很疼。醫生怎麼說?」
『他說妳很漂亮。』
「對。」她淡淡笑了笑,「這才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
我稍微放鬆心情,這才感覺到身上的雨水與汗水所造成的黏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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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8:09 |只看該作者
「要開刀嗎?」她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如果要開刀就開吧,不過要縫合時記得叫醫生縫得漂亮一點。」
『要不要順便叫醫生在妳肚皮上縫隻孔雀?』
「那樣最好。」她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天,李珊藍的神情不再像剛進醫院時那般萎靡。
左邊病床上是個胃出血的老年人,剛吐了半臉盆的血;
右邊病床上是臉部被玻璃割傷的小女孩,一直哭著喊痛。
比較起來,我們算幸運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別人的痛苦。
瞥見剛剛的男醫師朝我招手,我立刻離開病床走向他。


「這一欄是白血球數目。」
他指著一個數字,我低頭看了看,一萬九千六百多。
「正常數目在四千到一萬之間。」他說,「如果接近兩萬,病人可能有
意識模糊的情形。但看你們談話的樣子,她好像很正常。這……」
他想了一下,決定再抽一次血,並告訴我:
「如果她狀況不穩定,隨時通知我。」


醫生抽完血,又掛了另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水。
他走後,我仔細觀察她的神情,確實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隻驕傲的孔雀,她會不會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鎮定?
『妳的提款卡密碼是多少?』想了一會後,我問。
「問這幹嘛?」她說。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別傻了,我死也不會說的。」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她的意識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孔雀嗎?」
『嗯?』我先是驚訝她突然這麼問,隨即搖搖頭說:『不知道。』
「據說獵人喜歡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為雨水會將孔雀的大尾巴弄濕
而變重,孔雀怕雨中起飛會傷了羽毛,於是不管獵人靠得再近,牠
絕對動也不動,選擇束手就縛、任人宰割。」
『是這樣嗎?』我很好奇,『雖然不能飛,但總可以跑吧?』


「孔雀很愛護牠那美麗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時不太飛正是因為
不希望弄傷或弄掉羽毛。在獵人的槍口下,孔雀既不飛、也不跑,
因為倉皇奔跑時,尾巴一定會拖在泥濘裡。所以孔雀寧願站著等死
也不想逃命,怕傷了一身華麗。」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直視天花板,並未看著我。


「大家都說孔雀貪慕虛榮,為了愛美連性命也不要,可謂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開屏、不能擁有一身華麗,那麼活著還有意義嗎?」
正思索著該如何接她的話時,她又自顧自地往下說:
「所有動物都認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認為信仰比生命
重要,而牠那美麗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臨死亡的威脅,牠
依然捍衛牠的信仰。」
我注視著她,發覺她的神情很平靜,語氣也很平淡。


「人們把孔雀編成負面教材,教育孩子千萬別學孔雀的驕傲與虛榮。
孔雀沒有朋友,也沒有瞭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貴的信仰,大家
卻只會說牠驕傲、虛榮,牠一定很寂寞。」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輕輕嘆口氣後,接著說:
「孔雀這麼寂寞,我當然選牠。」


我終於知道李珊藍選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討厭別人對選孔雀的人的偏見,沒想到自己對孔雀也有偏見。
但現在是偏見也好,不是偏見也罷,都無所謂。
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雖然選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為選了孔雀而被認為虛榮。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藍色的海。
然後她轉頭看著我。我們目光相對,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突然開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碼。」
她說完後,竟指著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會意過來,驚覺她的意識可能開始模糊。
匆忙轉身卻撞到隔壁病床的點滴架,架子晃了兩下後我才將它扶正。
然後慌張地去找那個醫師。


醫生趕來幫李珊藍打了兩針,又換了另一種點滴瓶。
由於開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聯絡李珊藍的家屬,
因此他還是建議多觀察,萬不得已時才開刀。
所幸她的狀況逐漸穩定,白血球數目也開始下降。
當她終於擺脫劇痛而沉睡時,已經凌晨四點了。


我回家簡單睡個覺,隔天一早又到醫院的急診處。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詳。
我出去買了份報紙,找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看報紙。
報紙看完後,她還沒醒,這才發覺肚子有些餓,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來時,她剛好醒過來。
『好點沒?』我問。
「好多了。」她說。
我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笑了笑。
「折騰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說。
『不會的。』我說。


李珊藍一共在急診觀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換著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頂多待一晚。
因為症狀輕的,經治療或包紮後就回家休養;症狀嚴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見。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為沒吃東西也沒喝水以致嘴唇乾裂。


這段期間內,我總是攙扶著她上洗手間。
但在洗手間前十步,她會堅持要我留步讓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沒什麼朋友,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來探望她。


辦完出院手續,我載她回家。她一進家門便說:「真是歷劫歸來。」
我先讓她休息,然後出門買些米和罐頭,回來煮了鍋稀飯。
她捧著碗的左手有些顫抖,連舉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穩。
『只是一頓稀飯而已,妳不必感動,也不必激動。』
「笨蛋。」她說,「我是三天沒吃飯,渾身無力而已。」


連續一個禮拜,我一直提著心,晚上睡覺不關房門,睡得也不安穩,
怕她突然又出狀況。
一個禮拜過去後,見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後我撥了通電話給榮安,告訴他我已經確定喜歡李珊藍了。
他在電話那端又吠又叫,很興奮的樣子。


確定喜歡李珊藍這件事,讓我在接下來幾天面對她時覺得不自在。
我像隻驕傲的孔雀,為了掩飾這種不自在,只得裝作若無其事。
或許我該好好學習該如何開屏以展現一身燦爛,吸引她的目光。
畢竟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隨性地在她面前開屏,
她應該就能懂的。


畢業論文口試前幾天,為了放鬆自己緊張的心情,我一個人去Yum。
很久沒看到小雲了,想跟她聊聊天。
進了店裡剛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葦庭也在。


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促進一段感情的產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緣分只會造成更多的尷尬而已。
我很尷尬,葦庭應該也尷尬,連小雲的臉上也寫著尷尬。


「先生,請問您要喝點什麼?」小雲打破沉默,用很客氣的口吻說。
我先是納悶,心下隨即雪亮,原來這小子故意裝陌生來逃避尷尬。
『喂,別裝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說,『老規矩,妳煮的咖啡。』
小雲無奈地笑了笑,轉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葦庭都沒說話。
小雲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時,我才開口問葦庭:『妳怎麼會在?』
葦庭遲疑一下,說:「我要結婚了,來邀小雲參加喜宴。」
『這是好事啊。』我說。
「沒人說是壞事吧。」小雲說。
「對呀。」葦庭說。


我們三人又沉默了。
葦庭終於又開口:「我也很歡迎你來參加喜宴。」
『妳明知道我不會去的,幹嘛要賺我的紅包呢?』我笑了笑,說:
『不過我還是會祝福妳的。』
「你果然是選孔雀的人。」葦庭說。
我臉色微微一變。


葦庭看見我的反應,便說:「對不起。」
『幹嘛道歉?』我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家說你是選孔雀的人。」
『不。』我搖搖頭後,說:『我很慶幸選了孔雀。』
葦庭和小雲互相看了看,同感驚訝。


我將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盡,站起身對葦庭說:『先恭喜妳了。』
「謝謝。」她笑了笑。
『他選什麼動物?』我問。
「他也選羊。」
『真是一大的捲簾格。』


「一大?」她很疑惑,「捲簾格?」
『一大合起來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捲簾格是指謎底要由下而上
倒過來唸,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謝謝。」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從容離開Yum,卻還是忘了付咖啡錢。


回到家,剛推開院子鐵門時,發現李珊藍站在院子。
「怎麼這麼早回來?」
『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
『今晚沒到研究室,一個人跑去Yum,結果竟然碰見去送結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來了。』我先開口回答她,『說完了。』


「你沒任何反應?」
『如果我選馬,可能立刻開溜,因為怕她糾纏我;如果我選牛,可能
會客套應酬,因為怕她先生以後跟有我事業往來;如果我選老虎,
可能會把水往她臉上一潑,然後掉頭就走;如果我選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禮上大喊:別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愛著妳的人!』


「但你選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優雅地站起身,並說了個有氣質的燈謎當作祝福。離開時,
連咖啡錢也沒付。』
「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她笑著說,「總算沒丟孔雀的臉。」


『輪到妳了。』我說,『這個時間妳應該在中國娃娃吧?』
「我不在那裡上班了,因為我怕會變成熱舞女郎。」她回答。
『為什麼?』我很驚訝。
「她們賺錢似乎很容易,這種誘惑對我來說越來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誘惑,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什麼時候辭掉的?』
「我出院後第三天。」


「對了。」她又說,「超市的工作我也辭了。」
『為什麼?』我更驚訝。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處,就是常有免費的過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後都不吃過期的東西,那就沒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終於肯聽我的話了。』
「如果再不聽,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我笑了笑,掛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麼時候辭的?』
「也是我出院後第三天。」
『妳還有什麼轉變是在出院後第三天所發生,而我並不知道的?』
「有。」
『什麼轉變?』
「我覺得認識另一個選孔雀的人真好。」
說完後,她笑了笑。


『其實妳出院後第三天,我也有個轉變。』
「什麼轉變?」
『我很慶幸自己也選了孔雀。』
「即使被認為虛榮也無所謂?」
『是啊。』我說,『無所謂了。』


雖然沒有獵人舉著槍站在面前,但我們兩隻孔雀卻幾乎動也不動。
我努力試著開屏,她似乎在等我開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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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8:32 |只看該作者
口試當天,我繫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條領帶。
沒什麼特別意義,只是直覺會帶來好運而已。
口試的過程果然很順利,論文沒什麼大問題。
大概再花一個月時間修改,就可以拿到學位了。


口試一結束,我帶著李珊藍到Yum找小雲慶祝。
小雲請客,我和李珊藍各喝了兩杯酒。
她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似乎很投緣,我們三人聊了一整個晚上。
臨走前,小雲曖昧地對我說:「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畢業?還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藍這女孩?


論文修訂稿快完成前幾天,指導教授告訴我一個訊息。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有個做研究的機會,剛好也跟我的論文相關,
只要我有興趣,他可以幫我寫推薦函。
這是個大好機會,不僅可以進修、又有錢拿;
最重要的是,將來回台灣後,由於也算喝過洋墨水的關係,
因此謀個教職或是找其他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雲聽我說完後,便問。
『兩年吧。』我回答。
「然後呢?」
『也許回台灣;也許發現那邊的工作環境好,就留在美國也說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嗎?」
『像我這麼優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國總統親自來拜託我留在美國呢。』
「你想太多了。」小雲笑了起來。


停止笑聲後,小雲說:「在你想太多的過程中,有想過李珊藍嗎?」
我楞了楞,然後搖頭說:『盡量不去想。』
「為什麼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帶她一起去美國?叫她在台灣等我兩年?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想這些也太遠了。』
我玩弄著手指,有些不安。


「你當初念博士,是為了將來要待在學術界嗎?」
小雲問完後,拉了張椅子在吧台內坐了下來,正對著我。
『不是。』我搖搖頭,『那時只覺得學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繼續待在
裡面唸書而已。』
「你終究得離開森林。不是嗎?」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國嗎?」
『這並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我說,『留過學畢竟不一樣,那彷彿是在
身上鍍了一層金啊。』
「如果李珊藍也很喜歡你,但她卻希望你留在台灣。你如何選擇?」
『我……』想了很久,我咬著牙說:『我還是會出去!』
小雲不說話了。


我們沉默許久,小雲才緩緩開口:「你回來後,也許這裡就不在了。」
『咦?』我嚇了一跳,『什麼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陣,或者換個地方生活。」
『這家店怎麼辦?』
「我會交給小蘭打理。」
『就這麼放棄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識看了看四周,『這……』
「嘿,我是選馬的人,過得開心自在最重要。」


我啞口無言。
小雲並沒有猶豫為難不捨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輕鬆。
彷彿這對她而言,只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而已。
她選擇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發現剛剛也做了道選擇題,我選了美國,放棄李珊藍。
而我選擇美國的原因竟然不是因為我想去,而是它背後所代表的,
日後可能帶來的名與利,以及虛榮。
這就是那個心理測驗中,孔雀的象徵意義啊。
之前以為自己是個選了孔雀卻不像選孔雀的人,
於是自命清高、自認被誤解而委屈、自覺莫名奇妙背負選孔雀的原罪;
但沒想到這其實只是我一直沒碰到選擇題而已。
一旦事關前途、事關身上是否鍍了層金,其他的東西便全拋下了。


原來我的潛意識裡,完完全全是選孔雀的本質。
想到這裡,我感到血液凍結、全身冰冷。


認清自己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後,想到這些年來對那個心理測驗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本質,而且也已做了選擇,那就誠實面對吧。
我一面辦理畢業的離校手續,一面辦理出國的手續。


我還沒打算告訴李珊藍,甚至覺得不告訴她也無所謂。
她似乎沒發覺我的轉變,我們的相處模式也仍然照舊。
開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走下樓。
『這些是什麼?』進了她房間後,我指著地上一堆東西問。
「手工製成的一些手創品。」她回答,「台北現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兩樣放在手心仔細檢視。


「你覺得如何?」她盤腿坐下,「我問過一些人的意見,有人說好看,
但也有人說難看。」
『我的意見就是這兩個意見加起來。』
「什麼意思?」
『好難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說:『打算到台北賣這些?』
「嗯。」她點點頭。
『那祝妳生意興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說話的口吻很不可思議。
我沒多說什麼,跟小狗玩一會後便上樓。


我蹲下身跪著左腳,剛將一大堆書本裝箱準備用膠帶封上時,
她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說:「忘了告訴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麼?」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詢問。


『我要去美國了。』
一面說,一面撕開膠帶,發出裂帛聲。
我們同時被這刺耳尖銳的聲音所震懾,於是像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人,
雖互相注視,卻無法動彈。
我彷彿可以聽到牆上時鐘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撲通。


過了許久,她先解開穴道,呼出一口氣後,說:
「你喜歡美國嗎?」
『不喜歡。』
「那為什麼要去美國?」
『因為對我的未來有幫助。』
膠帶順著紙箱的接合處一路往前,紙箱終於閉上了嘴。


「到美國後,記得幫我跟柯林頓問好。」
『美國總統早就不是柯林頓了,現在是布希。』
「怎麼跟以前打波斯灣戰爭的那個布希名字一樣?」
『他是以前那個布希的兒子,布希是姓,不是名。』
「美國是他們家開的企業嗎,怎麼父子倆都當總統呢?」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的布希也打波斯灣戰爭。』
「父子倆同樣不要臉。」
『對。』


她走進房間,閒晃似的四處看看,漫不經心地說:
「這麼不要臉的人當總統,你幹嘛還去美國呢?」
我答不上話,只得苦笑。
她在房間內走了半圈,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半個人高的紙箱隔在我們中間,像是一道障礙。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沒回頭。
『兩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不管別人認為妳如何,但我覺得妳很不錯。』
「不可能。」她搖搖頭,「你一定覺得我很差勁,要不然你不會連要去
美國這種大事都不想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麼?」她依然沒回頭。
『算了。』我說,『也沒什麼。』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別婆婆媽媽的,不要忘了,你是選孔雀的人。」
聽到孔雀這名詞,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對,我是選孔雀的人。』凝視她的背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所以我雖然喜歡妳,但我還是要去美國。』
原先以為應該在森林僻靜處,當陽光從茂密樹葉間點點灑落在身上時,
我才會突然開屏,而她則驚訝於我的一身華麗;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朝向我,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
「在你去美國前,我想說些話鼓勵你。」
我點了點頭,豎起耳朵。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嚇了一跳,心臟差點從嘴巴跳出來。


「人會奮發向上,常是因為被歧視、被侮辱或被欺負。」她微微一笑,
「歷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韓信的胯下之辱,還有伍子胥、張儀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要用韓信式的鼓勵法,激勵你奮發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韓信?像王寶釧會用苦守寒窯來激勵薛平貴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韓信。」她說,「仔細聽好了。」


「你只會唸書,什麼都不會,終將一事無成。」
「你虛偽、自私,完全不顧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無價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價值的。」
「你不懂體諒、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別以為自己渴望愛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愛情,你只想擁有一切
滿足虛榮。擁有才會使你快樂,但愛並不會!」
「你懶散怠惰、不思積極進取,就像中國的四大發明一樣,你把用來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製造火箭的你卻只知道放煙火。」
「你以為去美國就能飛黃騰達嗎?不,你一定會落魄街頭,伸出黃色
的手心,乞討白色的憐憫。」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也許借題發揮、也許指桑罵槐、
也許真是要我學韓信,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頭,任由這些言語像蚊子般鑽進耳裡,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你只是……」她略顯激動,呼吸有些急促,平復胸口後,大聲說:
「你只是一隻虛榮的孔雀!」
胸口終於受到重擊,我覺得受傷了,抬頭看了看她。
她的臉已脹紅,呆立了一陣,清醒後立刻跑下樓。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妹妹來了。
珊藍跟淚下終於聚在一起,組成了潸然淚下。


緩緩站起身,雙腳已因半跪太久而痠麻,稍微搓揉後頹然坐在紙箱上。
想跟自己說些什麼,卻連開口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像紙箱一樣被封住嘴,甚至連心也封住了。
然後我聽到地板傳來咚一聲。
幾秒後,再一聲咚。
我努力平復情緒,情緒穩定後便站起身,打算下樓找她。


突然又響起一聲咚。
前後總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緊張,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
腦海浮現她第一次來這裡時所說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歡他。
我彷彿回到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歌聲在腦海裡流竄,所到之處也勾起這兩年來相處的記憶。
歌聲停止後,我開始正面面對美國和李珊藍的選擇題。
我跟小雲不同,面臨這種選擇題時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於我心裡很清楚,我終究是會選美國。
可惡,為什麼我是選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選羊,該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洩憤似的將紙箱上的膠帶撕開。
紙箱發出尖銳的呻吟聲,紙箱嘴邊的皮膚也被扯掉一些。
使勁舉腳踢開擋住我去路的紙箱,但紙箱太重了,腳掌反而受了傷。
顧不得疼痛,我邊跛著腳、邊跑下樓。


才跑到階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見她已打開院子鐵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然後她將頭轉回,奪門而出,關上鐵門。
鐵門發出猛烈的金屬撞擊聲,餘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見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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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09:10 |只看該作者
連續兩天,我沒碰見李珊藍。
我不怎麼擔心她會消失不見,因為小狗還在。


決定先回老家一趟,順便把一些行李帶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親友敘敘舊外,也辦了很多雜事。
這些雜事都跟出國有關。
第四天,我坐火車回台南。


從台南車站回家的路上,會經過成大,我心血來潮便走進校園。
信步在校園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學》的教室外。
選羊的柳葦庭、選老虎的劉瑋亭、選狗的榮安、選牛的機械系室友、
選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經共同在這間教室待過。
屈指一算,離開這裡也已經八年了。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教室內突然傳來教授熟悉的聲音,我心裡一驚,停下腳步。
沒多久教室內便是一陣嬉鬧,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選馬的同學請舉手。」
又聽到“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開了。


我在隔壁棟大樓走廊內的水泥欄杆上坐了下來,回想逝去的日子。
葦庭已嫁人,劉瑋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學位,榮安現在在宜蘭;
至於施祥益,雖然希望他事業失敗,但聽說他的補習班又多開了兩家。
正在感慨時,迎面走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師好。』
我從水泥欄杆上彈起。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微笑說:「你上過我的課吧。」
『嗯。』我點點頭。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老師。』我回答,『我選孔雀。』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帶著些許好奇。
雖然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有些不禮貌,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
『老師,這個心理測驗準嗎?』


他把手中的課本隨手擱在水泥欄杆上,然後說:
「Roger Brown 曾經講過一段話。」
『他是誰?』
「他算是一個有名的心理學家,我常在課堂上提到他。」
『對不起。』臉上微微一紅,『我不是個用功的學生。』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


「這段話的大意是:心理學家往往在即將可以用一個機械式理論解釋
人類複雜的心理歷程時,感到雀躍不已。」
他說到這裡時頓了頓,然後像怕我不懂似的補充說明:
「人類的心理歷程其實是富有智慧與彈性的心理歷程。」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有時在最後一刻,這種機械式理論被證明出來不僅完全無法解釋
人類的心理歷程,還會突然迸出一些無法捉摸的現象。」
他說這段話時,臉上始終帶著祥和的笑容。
我不發一語,默默思考他的話。


「讓我回到你問這個心理測驗準不準的問題。猜猜看,我選什麼?」
『我不會猜。』
「猜猜看嘛,猜錯我又不會當人。」他笑了笑。
『難道老師也選孔雀?』
「沒錯。」他點點頭,「因為在這五種動物中,只有孔雀是兩隻腳。
我覺得牠也許會被其他動物排擠而沒有朋友,所以我選孔雀。身為
老師,總會特別關心坐在角落、看起來很寂寞的學生。」


『那老師像……』我有些難以啟齒,『像選孔雀的人嗎?』
他聽完後哈哈大笑,笑聲停止後,說:
「我放棄台北的高薪,跑來台南教你們這群不用功的學生。你說呢?」
原來教授、李珊藍、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麥,
雖然都選了孔雀,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選擇理由。
這其中有的是道地選孔雀的人;有的則完全不像。


「你為什麼選孔雀?」他問。
『我……』
「沒關係。」他說,「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將思緒回到八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個心理測驗的情景,然後說:
『是因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動物一定都想跟著我離開森林。但孔雀那麼驕傲,絕對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應該帶點悲傷,甚至在我做選擇的時候,牠會
遠遠避開。可是我如果不選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時候同學常抓麻雀來養,但麻雀被綁著以後,會不吃不喝,甚至
會咬舌自盡。我覺得孔雀和麻雀一樣,只要我一離開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記不記得我說過這個測驗的問法有很多種?」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鏡,
「我現在用另一種問法問你。」
『老師請說。』
「如果森林發生大火,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孔雀。』我回答。
「為什麼?」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會飛,如果不帶著牠,牠會被燒死的。』


「如果洪水侵襲森林,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還是孔雀。』
「為什麼?」
『孔雀不會游泳,一定會淹死。』
「那麼以這個心理測驗的機械式理論而言,你確實是選孔雀的人。」
他微微點個頭,「再多告訴老師一些你選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裡很明白,牠無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來,卻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遠遠的,靜靜看著我,眼神充滿著悲傷,而且努力壓抑
眼神中的悲傷以免被我察覺。我不知道最想帶哪種動物離開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帶著孔雀,牠一定會死。我……』
話沒說完,我突然感到濃烈的悲傷,喉嚨也哽住。
因為我已將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藍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清了清喉嚨後,才又開口問:『老師,我真的是選孔雀的人嗎?』


「人的心理歷程是軟的而且具彈性,機械式理論是很難預測的,也會
常出錯。」他的眼神變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後,說:
「孩子,你要記住:別人不能論斷你,心理測驗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說完後,他拿起水泥欄杆上的課本,朝我微微一笑後,便離開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過神後,才慢慢往大榕樹走去。
在樹下席地而坐沒多久,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剛剛課堂上的心理測驗,都沒看見你舉手,你到底要選什麼?」
回過頭,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坐在另一邊樹下。
「我都不選。」男孩回答。


「為什麼?」
「只要我選了一種,就對其他四種動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選。」
「不行!你一定要選一種,即使你不想選。」
「嗯?」
「別以為你全部不選是重感情的表現,因為選了一種,只對其他四種
不公平;但若不選,便對五種動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語氣很堅定,
「所以一定要選擇,並帶所選的動物離開森林,不管那是什麼動物!」
男孩楞了楞,沒有答話。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種動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樣,乾脆不選擇;
但我已做出選擇,選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個心裡測驗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錢及虛榮,或者美國,
我現在只知道李珊藍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藍。
我可以帶著孔雀離開森林啊,這是我的權利,也是孔雀的權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進院子,還來不及喘氣,便猛敲李珊藍的房門。
我衝動到忘記禮貌和曾經發過的誓,伸手扭轉門把,房門沒上鎖。
只看了一眼,雙腳突然變成石塊,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雙腳可以移動後,我走回院子,緩緩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我很清楚李珊藍走了,是那種不回頭的走法。
因為小狗不見了。


房東說,在我坐火車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藍便搬走了。
沒說要去哪裡,也沒留下隻字片語。
我希望帶著孔雀離開森林,但驕傲的孔雀卻選擇遠遠避開,
不讓我為難。


我打包剩下的東西,打算什麼東西也不留下。
只剩掛在牆上,李珊藍送我的那件藍色夾克。
拿起夾克,發現它遮住的牆上寫了一些紅色的字。


「我會驕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進另一座森林。
雖然我註定無法開屏,但你可以。
祝你開屏。
李珊藍 」


我曾告訴她,如果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會寫情書。
所以我寫了封情書,收信人是李珊藍。
署名不再用柯子龍,而是用本名蔡智淵。
將這封情書貼在牆上,與黑色的字、藍色的字、紅色的字混在一起。


臨走前,順便幫房東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他一走進樓上的房間,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視落地窗許久後,他終於開口:
「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訪的火山湖,寧靜深邃、晶瑩剔透。
雖然它不會說話,但我感覺它正浮上滿滿的文字靜靜訴說一個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這裡。」


他越說越興奮,說完後轉頭看到一臉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說:
「我是寫小說的,一個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咦?」他注視著床邊的牆,「牆上怎麼會有一封信?」
他轉頭看著我,目光正尋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會,便問了那個心理測驗: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離開森林。」
我楞了楞,又問:『如果森林發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襲森林呢?』
「我還是不會離開森林。」他說。
『為什麼?』


「這些動物都是我養的,不管我喜不喜歡。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彼此
擁有,也只擁有彼此。我沒有權利、也不想決定哪種動物可以活、
哪些動物該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牠們,直到末日來臨。」
他的神情很認真,但過了一會便笑著說:「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會。』我也笑了笑。


也許就像Martini先生覺得他跟我有緣於是告訴我他的故事一樣,
我也覺得這個年輕作家跟我有緣。
『想聽那封信的故事嗎?』我指了指牆上。
「迫不及待。」他說。
我請他坐下,然後告訴他我的故事。
雖然他聽得津津有味,但始終沒插嘴。


「兩年後,你會回台灣吧?」聽完故事後,他問。
『即使布希總統跪著求我,並抱住我大腿,我還是會回來。』
「是為了李珊藍?」
『嗯。』我點點頭。


「是不是因為她已變成你右邊的石頭?」
『不只是這樣。』
「喔?」
『我選孔雀的理由是因為如果不選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隻
孔雀啊,如果李珊藍沒有選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
「我相信李珊藍一定會再回來這裡。」
『為什麼?』
「因為她知道你也會回來這裡。」
我笑了笑,覺得這個年輕的三流作家有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如果她回來,我會幫你轉交這封信。」他指了指牆上。
『謝謝。』我卸下了心頭重擔。
把身上的鑰匙交給他後,我跟他握了握手,轉身離開。
是那種心裡很清楚一定會再回來的離開。


終於要離開台灣這座森林了。
雖然榮安哇哇叫了半天,我還是堅持不讓他到機場送我。
我沒帶走任何一種動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這時候的夜最黑。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的機場大廳裡,靜靜等待開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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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7 13:10:25 |只看該作者

在孔雀森林之後

1986年春天,我搬進一個有兩面窗戶的房間,度過高中最後三個學期。
房間在五樓,兩面窗戶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見隔壁女校的學生,這是我最大的休閒活動。
偶爾女孩們不經意抬頭看見倚在窗前的我,便會竊竊私語。
大概是說些那個無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們,八成是個變態之類的話。
我當時絲毫不覺得羞恥,反而會得意地嘿嘿笑,還朝她們比V。
年輕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鄉的方向。
雖然根本看不見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編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紅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購此書請洽出版社書庫東北角,爬滿蜘蛛網的書堆便是。)
對當時未滿十七歲的我而言,對家鄉仍然有一份強烈的依戀。
所以我想家時,就會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後來家不見了,我便關上這扇窗,不再開啟。
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由於具有寫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問到靈感來源之類的問題。
我無法說出靈感來源是青春少女亮麗臉龐所蕩漾出的燦爛笑靨;
或是佝僂老婦垂頭白髮也掩不住的斑駁滄桑等等美麗的話。
只能說出我的靈感是源自對生活的感受這種爛答案。


因為搬進那個房間後,我便習慣與自己相處,生活裡沒別人的影子。
我開始用心感受每天經歷的人事物。
這十九年來,只要生活中讓我起了從頭開始的念頭時,
我心裡便會試著回到那個房間,找尋「頭」。
某種意義上,那是我生命的起點。


我大概是屬於那種長不大的人,或者說根本無法長大。
因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個房間裡被塑造完成。
之後或許可以被修飾,但樣子不會改變多少。


在我寫作的歷程中,「從頭開始」的想法一共有兩次。
第一次是寫完《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之後半年。
因為寫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不斷讀到別人對我的看法。
但別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對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開始感到慌亂與不知所措。


因為害怕迷路,所以選擇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個房間,重新找到不曾改變的自己。
也彷彿聞到熟悉的洛神紅茶味道,那是那陣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現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說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會跟以前一樣了。
只剩自己是不變的。
於是我用很簡單的文字,寫下《洛神紅茶》。


第二次--也就是這一次--想從頭開始的念頭,
是動筆寫《孔雀森林》前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我累了。
再怎麼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個房間。


《孔雀森林》其實應該叫《孔雀》,我電腦裡的原稿一直是這麼叫的。
動筆之初曾暫取名為:心理測驗,以便能夠繼續往下寫。
但寫了五百字,掙扎了五天,還是宣告放棄。
我無法用暫時的取名善意欺騙自己,即使是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當然不是暗示自己是個正直的人,雖然這是事實。


最後我想到:孔雀,感覺對了,可以再提起筆。
才寫了一萬字,從飛機上的報紙得知有部電影也叫孔雀。
下機後到餐館吃飯,餐桌上有張廣告紙:智利孔雀酒廠推出新酒!
隔天走進水族館,在數十種觀賞魚中指出一種並問老闆:
「這是什麼魚?」
「孔雀魚。」老闆回答。


我意識到孔雀應該很容易跟別種形式的創作品撞名,上網搜尋後,
果然發現同名的小說早已出版。
這是寫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腸枯思竭多時好不容易有個絕佳的靈感自動找上門,
於是太興奮跑到韓國去玩卻發生車禍失去記憶。
韓國車禍多,君不見韓劇充斥發生車禍而失去記憶的情節?)


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沮喪感,便停下筆,一停就是一個月。
為了尊重別人也為了避免困擾,我試著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這意象早已深植腦海,我無法也不願改變,寧可乾脆放棄。
但小說開了頭,死也要把它完成,這是我的信念。
我當然不是暗示自己是個堅忍不拔貫徹始終的人,雖然這還是事實。


硬著頭皮完成十萬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續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長幫小說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狀況。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像色情小說,被歸為性教育保健類,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獲了一堆色情書刊,裡面就包括這一本。
《愛爾蘭咖啡》介紹咖啡煮法,被歸為咖啡器材用品類,
小說中編造的咖啡館名稱,竟然與某咖啡館同名,而且地點也相近。
《檞寄生》像植物百科全書,還因為檞和槲的爭議,
有人建議我先弄懂漢字,再來寫小說。
《夜玫瑰》聽起來則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憶錄。


因為是我寫的小說,所以理所當然的會被視為愛情小說。
我甚至懷疑如果將來有天我寫了一部外星人來到地球的小說,
只要裡面有外星人愛上地球生物的情節,那麼它也會被視為愛情小說。
即使如此,在這部將被定義為愛情小說的作品中,
某種程度上卻是反愛情的。


愛情對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這部小說中不斷提到的那個心理測驗,
只是說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或選擇。


領先時代五年叫先知,備受推崇和尊敬;
但領先時代五十年則被視為妖孽,人人得而誅之。
價值觀是時代的函數,用科學的話講,叫unsteady。
有時這東西的對與錯,在不同的年代或地點會有不同的評價。


通常序都是寫點感言或是關於內文的種種,我好像有點離題。
有朋友說,我寫的序很像小說。
「那我寫的小說呢?」我滿懷期待地問。
「很囉唆。」他一臉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這部小說絕不囉唆,因為它是我想像中的網路小說。
「網路小說」是個很奇怪的歸類,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網路上寫小說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確果決地告訴你它是什麼,
而在網路上寫小說的人永遠不明白於是只能含糊告訴你它是什麼。
所有人的焦點都集中在「網路」,卻忘了它還是「小說」。
因此是否在網路上發表,便成了判別網路小說的唯一標準。


網路小說給人的印象是輕薄短小,雖然以是否在網路發表為判別依據,
但實際的尺上有條清晰的刻劃,網路小說永遠在它的左邊。
那條刻劃叫做文學價值或文學深度。
所以網路小說沒有明確的定義,只有鮮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給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費盡心思扭轉別人認為你一定虛榮的既定印象;
你只要開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最後教授說的那段話:
「別人不能論斷你,心理測驗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們總是想盡辦法去成為某種人,很少想過該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慶幸自己不會也不想成為別人,因為從十九年前在那個房間開始,
我已經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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