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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鈺]浮水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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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3:21 |只看該作者
"媽!"丁岩見母親穿著年輕時候做的旗袍、高跟鞋在雨中跑著,身形僕僕顛顛,非常危險,便擔心地回頭對紫素道︰"你到屋檐下去避個雨,我先帶我媽進屋去,以免危險。"

    有絲異樣感的紫璇才要說聲"好"而已,丁桂絲已經不要命似地從他們身邊飛奔而過,帶過一陣寒颼颼的陰風。

    "霍齊,你別走,求你要走也帶我一塊兒去!"丁桂絲不顧一切地沖出路口。

    "媽,小心馬路!"丁岩大吼,同時伸手去抓,卻落了個空。

    那落空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意外的發生是那麼快,出了巷子的十字路口,突然竄出來一輛小發財車。

    丁桂絲直挺挺地撞了上去,煞車聲、咒罵聲、分不出是丁岩、丁桂絲還是紫素的尖嚎聲、嘩啦嘩啦無情的雨聲,交融成一首淒清的哀歌。

    丁岩的腳步跨不出去,眼睜睜地看著飛濺而起的鮮血與雨絲一起同歸大地。

    "媽……"誰能相信,剛才還活生生的一個人,如今卻倒在血泊之中,氣若游絲。"媽——"

    周圍跑出了一些好事圍觀的群眾他們把丁岩與紫素推著、擠著。終于,他們被推到丁桂絲的身邊,跪倒了下來。

    失血過多,生命力驟耗,她的臉龐慘白得像張紙。

    "小岩……保重。"丁桂絲漾開一抹好柔、好溫暖的微笑,仿佛己經抵達了天堂。"以前我愛他,所以等他……現在他來找我了……天涯海角,我……我都要跟他一起去……"

    聞言,丁岩已然傻住,無語也無淚,任周遭的群眾替母親聯絡警方、醫護單位。

    對他而言,這一刻的震撼實在太大了!

    母親為愛而存、為愛而滅的面容,在他腦海中烙下永不痊愈的創傷。

    為愛而存的勇氣固然令人佩服、為愛而滅的氣魄卻教人膽喪。原來愛情這玩意兒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件鋒銳的兵器,適合放在玻璃櫥櫃里觀賞;一旦拿上手把玩,稍一不慎便會傷了他人,也傷自己。

    跪在血泊中,望著再無生息的母親,茫茫然的丁岩失去了至親,同時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晚,救護車,為時已晚的嗚咽聲,劃下了丁桂絲生命的休止符。

    事實上,它也摧折了丁岩才剛萌芽的感情——只不過同樣茫然的紫素尚未發覺而已。

    ※※※*

    親眼目睹一場奪命車禍,染上風寒的黎紫素足足病了七日才起床。

    七日之後,家門外的世界已然變了個樣。

    她從報紙的頭版廣告中看到了丁桂絲的訃聞,才知道她原來是素負盛名的"丁氏財團"三小姐,整個喪葬的過程都由"丁氏財團"接手去做,報紙上提都沒提丁岩這號人物。

    仿佛他……從來不曾存在過。

    病愈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床去找丁岩。

    她側面得知,丁桂絲的喪禮,丁家人根本不讓丁岩參與,就連披麻戴孝也不讓,徹徹底底把他隔絕在外。

    料想他會很難受,所以她不能撂下他不管。

    好不容易瞞過了父親那一關,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丁岩家。只見他坐在客廳里跟一個中年男人在談事情,看樣子很正經,所以她便站在門外,沒敢立時闖進去。

    飄動的風,把客廳里的談話聲吹送到她耳中。

    "發生這樣的事,我知道了也很難過。不過,你要節哀!"紫素沒見過的那個男人以長者的關懷,緩緩說道︰"因為這件不幸的事就發生在家門口,我想你每天在這里進進出出,看了也難過。所以,我就在沒問過你意見的情況下,主動請示上頭,看能不能把關于你的那部分企劃提前開辦。"

    變得清瘦的丁岩並沒有立刻答腔,縹緲的眼神里透露出他的心思正在遠方飄蕩。

    "上頭表示,如果你已有了腹案,隨時可以申請資金出發。"

    "謝謝你,鞏先生。"良久之後,丁岩終于出了聲。很難想像,才過沒幾日,他的嗓音已經充滿滄桑之感。"這……正是我目前想要的。"

    走,走得遠遠的,走離這是非圈,走離這連他的真實存在都會被惡意否認的孤島,真的是他一心祈願。

    "那就好。年輕人,生離死別在所難免,你則耽溺在悲傷中太久,不值得。"鞏先生站起身。"這樣吧,你明天到公司那邊,把一些相關的文件資料填一填、簽一簽。"

    "好。"

    待丁岩送走了鞏先生,紫素才現身。

    七日不見,經歷過一場人生變局,年紀輕輕的兩人竟不約而同有著宛如隔世之感。

    "你來了。"丁岩淡淡招呼著,雖然不是刻意,但他語中已熱度不再。

    "嗯。"見他這般發自內心的冷漠,紫素也不知該應些什麼。"節哀順變。"

    "哦。"

    兩人對立的沉默中,竟然充滿了濃濃的尷尬。

    "剛剛那個人是?"紫素手足無措,沒話找話說。

    "‘宏凱出版集團’的鞏先生。"

    "來吊慰?"

    "差不多。"丁岩輕輕地丟下一顆炸彈。"順便問我要不要開始攝影之旅。"

    紫素呆立了半天︰才慢慢想起這是怎麼回事。

    啊,丁岩之前說過,出版集團很欣賞他的才華,把他編入"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企劃案里,願意出資發餉供他到世界各地拍照。

    世界各地?

    而他剛剛答應了!

    一種恐慌的感覺獲住了紫素。"你要走?"

    "嗯。"丁岩只有一字箴言。

    好諷刺……當初知悉這個消息時,多開心;以為易了時與地,這還是個恆久不變的好消息。誰知才一轉眼,好消息便成了他止痛療傷的藥方。好消息,"好"在哪里?

    "那我怎麼辦?"紫素顫巍巍地問道。

    雖然在這個時候提起兒女情長未免為時不宜,但是紫素在極度慌亂之中,只能先出言留住他的人、保住她的心。

    "我們那天不是才敞開心胸,接納彼此嗎?"雖然他當時要說的話並沒有完全說完。"你為什麼要走?"紫素大病初愈的臉龐由淡粉轉為蒼白。

    丁岩無法回應她的激動。

    那場奪命車禍帶給紫素的是驚嚇與病恙,帶給他的卻是親人的死亡與對愛情的絕望。

    經過了這一件事,他的心境全改了。這次的情形跟上次逼走紫素的刻意不同;上回是他硬逼著自己心死,而這回,卻是明擺在眼前的教訓讓他的心不得不死。

    他永遠不會忘記,女人經不起愛情的摧折,他更加不可能忘記,絕對不能仗侍著那微不足道的愛情,給紫素任何"我會回來"、"乖乖等我"的承諾;因為渴望出走如父親的他,勢必要傷透她的心,會讓她蹈了母親的覆轍。屆時,什麼都晚了!

    爰情呵,傷人也傷己。

    然,傷己不打緊,他只怕帶給紫素跟母親同樣的生命軌跡;痴情一世,最後卻死于非命。

    反正紫素還年輕,趁早抽身,她還能再愛上別的男人——別的不致像他這樣會傷女人心的穩定男人。

    "丁岩,我知道繼續在這里過活,你會很痛苦。"紫素已然淚眼蒙朧。"但是,你並不是非離開不可。"

    "我沒有繼續待著的理由。"

    紫素心慌意亂地說服他,"但你也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呀。"

    丁岩看了她好久、好久,兩人眼光痴纏成一片,"你怎麼知道沒有?"她,就是他不得不走的理由。"把眼淚擦干。女人的眼淚是最不公平的武器,別動下動就抬出又用。"

    丁岩被她哭得心好煩。她的淚,若不停地掉,只會是他邁不開腳步的牽絆。

    紫素怔然。從他側過臉去的動作中,看到他隱藏著的淚,看出他宣泄不出的情感,也認清他已然堅定的出走心意。

    她沒再攔他,攔也攔不住。

    倘若浮流的水要投向海洋,不是區區一雙掌心留得住的。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丁岩,最後一次跟他交談。

    一周之後,在"風華國際旅館"老板的強力挽留之下,丁岩仍毅然決然地辭去中式餐廳的工作,中止了即將完成的S大推廣教育課程,也放棄了"風華"開展在他眼前四平八穩的前程。

    翱翔天際的大鐵鳥一聲不響地帶走丁岩,也帶走了紫素的心。

    她痴痴茫茫地過了好些天,課沒去上、飯不吃、覺也不睡,只是坐在房里,任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不停。

    後來,她想起來了,她忘了在最後一次交談中,告訴顯然見不得女人掉淚的丁岩︰眼淚絕不是女人的武器,它的用意也不在逼男人就範。它充其且是一種正當的防備;女人之所以有淚,是為了要與男人說走就走的天生率性相抗衡。

    只可惜,她沒來得及說,她的淚也起不了作用…

    丁岩離開,這段情事爆發,兩個妹妹勉強陪她說笑,希冀能解她一點愁悶;但她不應不理,近乎自殘的行為,終于讓家人看不過去了。

    爸爸在房門外咆哮,莫名其妙地從若華姑姑當年的情事一路數落到她頭上;紫梅知情後,仿佛感同身受地陪她淌眼抹淚;而紫璇,則是不改本性地跑來臭罵她一頓。

    "怪了,你這麼傷心做什麼?"紫璇氣有一面之緣的丁岩一走了之,也氣大姐的不堪一擊。"丁岩是個什麼東西呀?他值得你這樣為他哭嗎?"

    她不說話。

    眼淚不是人,它沒有理智,不會因為"值得"而掉,也不會因為"不值得"而不掉。

    "他說過他愛你嗎?"見她沒起色,紫璇氣得直跺腳。

    "他……也沒說過他不愛我呀。"紫素反射性地回了這句話。

    "神經!"最後,因為她鑽入牛角尖的執勁,紫璇也放棄了她。

    但是,那句她在下意識里進出的話,卻重新給了她生機。

    丁岩沒說過愛她,可也沒說過不愛她……紫素徹夜想著這兩句話,輾轉難眠。

    雖然丁岩已經飛走了,但情緣未了,她也不是純然的絕望啊!

    翌日,她再度變回了往常的黎紫素,飯照吃、覺照睡、書照念,她再度成為父親心目中的好女兒、師長眼中的好學生一貫的沉靜、一貫的柔順、一貫的優雅,見到她的每一個"別人",莫不豎起拇指,夸她是現今難得一見的氣質派美女。

    一切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她照樣向父親妥協;他說的每句話,她照听不誤,事實上她再也沒有抗爭的動力了,世上的每一件事,她已經可以不在乎,放手讓別人干涉。只除了一件事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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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水戀 正文 第七章
     一九九九年世紀末

    飛越三萬英尺的高空,約莫再過一個鐘頭,這架飛機就會降落在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到那時,他將見到睽違已久的台灣、睽違己久的……紫素。

    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心還是跟五年前剛離開台灣時一樣的痛。坐在商務艙里,丁岩有些困難地欠動身子。

    一年前,他前往太平洋某個小島攝影取景的時候,為了拍攝崖壁上的一朵小紅花,不慎摔下懸崖。幸好當時風勢正強,硬是將他的身軀吹偏了些,否則若一頭直直撞上懸崖正下方的亂石堆,他傷的可不只是四肢,而是連命都送還給老天爺了。

    當時雖然他保住了命,但卻遍體鱗傷。被出版集團送往美國,經過了一年半的調養與復健之後,他才能再度踏地走路。

    然而,身體尚未康復完畢,他便趕著回台灣了。

    他想見紫素,迫切地想見她!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的身子筆直地往亂石堆里摔的時侯,那種瀕臨死亡、卻有遺願未了的不甘。

    他這才頓悟︰原來呵,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能安心、尚有牽掛!

    而他的唯一牽掛與遺憾,就是……紫素!

    丁岩嘆口氣。五年的光陰可以是很漫長,也可以是很短暫;它漫長得足以使任何事發生,包括讓紫素結婚生子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嬌妻、一群小蘿卜頭的媽咪,但相對的,也正因為它的短暫,所以改變不了他被禁錮的心境。

    回思五年前,正當他終于要拋開禁忌、敞開心胸,向紫素一訴情衷時,沒想到母親卻突然在他面前出了車禍意外;當場死于非命。

    一直到這時這刻,丁岩還清楚記得母親瀕死的表情與臨終的話語。那一刻,她好像如願以償了,終于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那表情好幸福、卻也叫人好哀淒。

    愛情呵,愛情先是奪走了她的生活,最後毀滅了她的生命。

    然而,愛情最厲害的絕不只如此。它讓女人犧牲生活、奉獻生命,最後還心甘情願地領受它的苦果,才真的是不簡單!

    母親的死亡,沒殺死丁岩的愛情,卻澆冷了他對紫素有所求的心。

    他早就從母親的際遇里體悟到——女人莫不是一朵朵嬌脆的花魂,及不上男人銅鑄鐵打般的精魄;感情的波浪一旦襲來,花魂捱不過,精魄卻可以僥幸殘存。

    所以,他仍不敢放手與紫素瘋狂相愛,不敢輕言回來見她,只敢偷偷地、躲在天邊海角地愛,希冀威澀的海水能沖淡強烈的牽絆。他愛紫素不打緊,他甘願嘗這磨心的感情,可紫素萬萬不能為了他、為了愛情而走上母親的不歸路。

    一走了之、不願回鄉,千懼萬怕的就是怕引焚了她。

    至于那句曾經大力鼓動他雄心的"先愛了再說吧"的偉大口號,也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拿出來默思、冥想;因為他知道,真要實行起來,太傷人了!

    要不是體認到就算要死,也要再見她一面才甘願受死的強烈執著;要不是因為到鬼門關前繞了一圈,掙扎在生死一線間,才赫然明了自己的心有多牽念紫素、放不開紫素,遠比自己願意承認的都多,他根本不會回來!

    然而回台灣來,與紫素見面,心願一了,接下來要怎麼做?

    自從打電話通知她後,他的心里就像住了個任性小孩,對著童話故事的結尾倔強地喊著︰"然後呢?然後呢?"以示對草率結局的不滿。

    對于台灣之後的生活,他心里己有了既定的腹案。

    為了不再輕涉情衷,見了她之後、深深地將她刻劃在腦海中之後,也許一周、至多不超過兩周,就得動身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情感澎湃時,靈感俯拾皆是,飛往哪里都不是重點。然而,關鍵是他非走不可!否則腳步這一停下來、倦了、戀了紫素的溫柔,他怕之後便再也飛不動了!

    丁岩可以預見未來,放手去愛是不可能了,他根本解不開母親為愛橫死在面前的心結、也不能讓紫素重蹈覆轍。所以,別撂下什麼話,重新背上行囊,往下一個落腳處行去,將是最好的安排!

    丁岩苦笑一聲。他到底在這里自作瀟灑些什麼呢?

    也許他愛的紫素早已成婚︰將與他相識的過程當成是過眼雲煙、轉眼就散,連再見他一面也不願,自然不再有情衷的煩擾;也或許她巴不再在意他的存在、他的來去,而他,他卻坐在這里一逕地綺思遐想,還故作瀟灑地稱道自己不願再續前緣。

    這,難道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時光一晃是五年,恍恍惚惚的,再回首畏怕的竟是人事全非、徒惹心碎。

    空姐開始廣播,機身緩緩下降,台灣已近在眼前,他突然覺得眼眶潮潤。

    "丁岩,你怎麼了?"執意跟著他返台的唐茹湘側過身子來問道。

    "沒什麼。"丁岩淡淡地應。

    "是‘近鄉情怯’吧?"為了丁岩,在國外長大的唐茹湘鑽研了好多中文書,才應時應景地講出了一句成語。

    "唔。"丁岩沒承認也不否認。

    事實上,台灣對他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除卻它是故鄉、有母親墳上的一折土、且是紫素久居之地以外,這座孤島已經沒有能讓他留戀的人、關切的事,再沒什麼值得他情怯。

    唐茹湘望著他冰岩般的臉色,不禁泄氣。

    自從第一眼看到丁岩,她便為那縹緲的氣質所吸引,可惜他的心從未懸在她身上。

    基于女性的直覺,她知道他有心上人,也在他的隨身行李中找出好幾張她的照片;她知道她留有一頭長發、她的氣質飄麗出塵、她的名字叫黎紫素。

    在丁岩傷重臥床的那段期間里,不知听見他低喃過多少次她的名字;每一次激起她絕不服輸的意志。她鐵了必要跟這個叫黎紫素的女人比上一比。

    相識的四年來,他上山、她跟;他下海、她跟;就算他要闖鬼門關,她還是照跟不誤;就連丁岩傷勢極重時,也是她坐在病房外陪著的。

    她的執著與付出,怎麼可以抹滅?他們同生共死的經歷,怎麼可以一筆勾消?

    她不服,說什麼都不服!

    所以,丁岩一說要回台灣,她便不請自來地緊跟著。她要親眼看看那個叫黎紫素的女人,她要親身跟她比一比。她知道,陪丁岩走過窮山惡水,她比這女人更有資格、更該得到丁岩!

    機身緩緩下降,大鐵馬完美地滑行在跑道上,航程暫告一個段落。

    滿機飛抵台灣來的人兒啊,個個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愁思與情傷,欲解而難以如顏。

    這是黎紫素第N度進入機場洗手間。

    時針與分針愈是偏向她希冀的角度與方位,心髒便跳得愈是厲害。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明明已經食補了好些日子,臉色在這緊要關頭卻偏偏不見半點紅潤。

    事實上,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燦亮而狂亂,發髻梳在腦後明明是俐落大方,但她怎麼看,就是怎麼亂。

    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丁岩看了絕不會喜歡的!

    紫素打開手袋,打算重新梳髻撲粉。一個慌亂,手袋掉了,各色唇脂滾了一地。她怔然,茫茫望著鏡中的自己。

    呵!她現在……好像一個人……

    糟了,頭發亂了,我要回房梳整,霍齊一定不喜歡儀容不整的女人……

    她怔怔地望著鏡台。她的面容,仿佛覆上了丁桂絲的,為心愛的人梳妝打扮,在一點小細節上吹毛求疵。

    紫素心下惻然。當時年紀輕,見她這般痴傻,還道是愛情苦;易地而處,才知道為他期盼、為他裝扮,也是種磨著心的快樂。

    "大姐,你怎麼還在這里?"紫璇驚怪的叫聲在她耳際盤旋。"啊,你還帶了這麼多唇膏、掉了一地也不撿!"

    "紫璇?"紫素恍然回神,比紫璇更為驚訝。"你怎麼也來機場?"她可沒再告訴第三者有關丁岩回國的消息,把它當兩人私密似地保護著。

    "大姐,你發神經啦,爸叫我們來接若華姑姑,我昨晚還打過電話提醒你。"紫璇狐疑地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然你來機場做什麼?"

    若華姑姑……這些年來,想起她的名字,總有種命運相連的感覺,怪莫名其妙的。

    紫素吁口氣。啊,她想起來了,若華姑姑己有幾十年不曾回國,今天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她不回來的原因,紫素曾听人提起過。據說若華姑姑年輕時,曾與一名男子戀愛,因為父親看不過那男人生活沒有保障,硬是拆散他們倆,自作主張地將姑姑另嫁他人。

    而後,姑丈雖然金錢無憂、家產恆產,拿的是出入高貴的綠卡,但婚後兩年便去世,獨留姑姑一人寡居美國。然而,也許是恨吧,她不再與當年拆散小情人的父親聯絡、也不回台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美國獨活直到最近。

    紫素沒直接回了小妹的話。"姑姑坐哪一班飛機?幾點抵達?"

    "一五五A。"

    一五五A,從洛杉磯直飛台灣。似乎遠航歸來的旅人都坐那一班飛機。

    紫素不欲多談。既然命運如此安排,那就一起等吧。"你看看我現在好嗎?"

    "很漂亮,今天好像比較有精神。"紫璇端詳著她,仔仔細細地。"你呀,眼晴難得亮晶晶的,看來比較有元氣,只是唇色還得再補一下。來,我幫你。"

    見她這樣,紫璇多少心里有數。這些年是這樣了,大姐唯有在听到與丁岩有關的事,才會綻放出生命的光彩來,想必這次不會是例外。

    慢著,難道說……當年那一走了之、徒惹大姐心傷的混蛋要回來了嗎?

    紫璇彎下腰去,替她拾了滿地的小東西,然後細細替她描繪完美的唇形,順便照她的意思替她整了整發型。紫素在她的誠心建議之下,松開了發髻,頓時使她年輕了不少,也荏弱了不少,一如五年前。

    紫璇看了滿心不是滋味。愛情之于女人,竟如此有影響力,以後她說什麼也不要輕觸愛情!

    在等在洗手間外的凌雲尚未破門而入之際,兩人以最快速度從里面走了出來。

    看到凌雲,紫素並不驚訝。這些年來不管去哪里,看得見紫璇、一定看得到凌雲,反之則未必是這樣。凌雲深愛紫璇的心人盡皆知,唯有這小妮子拒絕睜開心眼去看。

    "紫梅沒來?"紫素點了一下人頭,才發現來接機的只有這兩人。

    "她還躲在家里,為她的陸極傷春悲秋呢,怎麼出得來了"紫璇沒好氣地道。"虧我還開導了她半天,真是氣死我了!"

    啊、是啊,五年了。

    五年的光陰改變了人很多。眼前的紫璇變得更難馴、更難捉摸,美得像一頭野生豹,能奔、能躍,叫人抓都抓不住,唯有凌雲值得服她的竅門,但也已醉心在她的野性美之中,無力自拔。

    而紫梅,幾年前邂逅了一個黑道大哥;他們彼此情衷,卻在他的幫務、父親的阻撓之下告吹。紫梅看似比她更脆弱,但潛藏在體膚之下的傲骨卻比她強,她一天一天咬著牙地過著,始終死心眼兒地相信他們會有重逢的一天。

    丁岩之于她,陸極之于紫梅,是愛、也是劫!

    紫素冷眼看去,小妹被凌雲無法無天地寵著、慣著,就是因為沒嘗過愛情苦,所以下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要如紫梅或她,伸手觸不到、呼喚無人理,在愛情的面前,自然會變得謙卑而馴良,哪敢再拿喬?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多了兩個人的陪伴,紫素多少感到心定了一些。

    這時,飛機已經抵達,經過必要的程序之後,已有些旅客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

    紫素的心霎時狂跳,因為當年丁岩離開、她不吃不喝而染上的慢性胃病也選在此時發作,可能是因為食補的關系,又打亂了原有的生理韻律。胃,它狠狠地皺痛起來,疼得她想哭。

    不、不能哭!

    她怎能哭著見丁岩呢?眼楮紅紅腫腫,淚水滴滴答答,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本來就見不得女人的淚,再經過這一嚇,能不轉身就逃嗎?

    強撐著,手緊按著上腹,她誓言等到他,親口對他說一聲︰歡迎回來。

    也不知是她想得太入神、還是痛得恍惚了一陣子。

    不知何時,一個勁瘦悍然的身影矗立在她面前,陰影蓋住她縴弱的身子,她卻兀自抱著劇疼的胃無聲地哀鳴著,什麼也看不見。

    "大姐,姑姑來了,你看……"

    "大姐,丁岩回來了,你不是一直盼著他嗎……"

    "紫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紛紛雜雜的嗓音在體外焦急地徘徊著、作響著,卻始終听不到她要的那一韻,那浮流如水、不定如風的蕭颯韻調;雖然清淡,卻能狂放地席卷她的所有。

    直到睽違已久的氣息鑽入她心肺,徹徹底底地浸潤了她的靈魂之後,她才艱掩心喜地勉力抬起頭。

    啊!丁岩……

    紫素的淚無聲滑落。

    歲月改變了他一些。當年他看來已較同齡男子成熟,現在他不須舉手投足,單單是眼神,已可看出他更穩重、更練達。長期在世界各地走動,飽經大自然的挑戰,他更有男人味了;而負在他肩上的行囊,也讓他看起來更容易說走就走,他更像……更像踏浪而來、乘風而去的狂放浪人了!

    紫素心栗。

    當年浮流的水泉,她尚且拘不住;如今再見面,他已成激濤駭浪,即便她使力伸展了雙臂,可有容他的能耐?

    "紫素……"丁岩萬萬想不到一下機就見到了她,更想不到她竟是以身孱體弱的姿態出現。她像個灰堆的小人兒,風一吹就化!

    紫素無聲地凝睇著他,像要把這五年來失落的光陰,全在這一眼中補足。

    紫璇與凌雲其實早已接到了黎若華,只是見兩人情意款款地痴纏著,不忍再出聲。甫抵國門的黎若華更以不敢置信的驚異眼光看住丁岩,仿佛心中有事。

    丁岩潤了潤唇角,試著張過幾次嘴,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來。

    每一次見她,如逢驚濤駭浪;每一次想她,都痛徹心肺。再聚首,五年的時光好似不曾流逝,也好似已然無情地溜走了。

    他們都變了,也都沒變。只是無窮的凝望、不必贅煩的言語,已經讀出彼此不移的心意。他願她幸福快樂,她卻執拗地只想要他,歲月的遷移加諸他們身上的改變,竟然只有年齡的遞增與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已。

    他扶住紫素的腰,拭淨她的淚。

    有句話,他整整想了五年,這一、兩年來想得特別厲害。在飄泊無依、望月思親、寂寥難當、受盡苦楚的一千多個日子里,格外想當著她的面說!

    如今,他總算可以如願了。

    丁岩暗啞地發聲道︰"紫素,我……我回來了。"

    紫素綻開一抹心滿意足的甜笑。那笑容,像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其實這五年來,她也有句話想當著他的面說。總是一遍又一遍,在鏡子前回反覆再三地練習,期望能以最柔美的表情、最自然的笑靨,安撫他滄桑困頓的心、安頓他風塵僕僕的行裝;她想對地說,中氣十足地說——

    "歡迎你回……"但是胃疼的她,卻只能虛弱地輕啟朱唇。

    "慢著!"一聲傲慢無禮的嬌叱聲中斷了這一切。

    紫素不明所以地移開眼神,看著從丁岩身後大踏步而上的混血美女。她很美、很艷,生命力與侵佔力俱強,來意亦不善,紫素一望即知。

    唐茹湘橫霸上前。她從一下飛機,便冷眼旁觀著這兩人的痴纏凝望。她心里只有一個感覺︰丁岩被騙了!這個女人是以最脆弱的風貌引發丁岩的保護欲,那根本不是愛,只是大男人主義作祟之下的保護欲,如此而已。

    她生平最是討厭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偽善女子,沒想到黎紫素當了她那麼久的假想敵,卻只是這種差勁的貨色。看來,這次她非蠃得丁岩不可了!

    唐茹湘將左手肘往丁岩一勾、一扣,盛氣凌人地笑道︰"別忘了,還有我呢,我跟他一道回來的。"

    紫素的胃此時傳來一陣劇烈抽痛。按照她發病的一貫程序,要是胃痛復發時,沒及時吞藥;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痛暈過去。

    糟了,現在想起為時已晚了。

    紫素眼前一黑。不、她不能暈過去,她還沒看夠丁岩呢!

    唐茹湘滿意地看著紫素的眼色轉黯、轉淡,最後身子一軟,倒臥在丁岩臂彎。

    "紫素!"丁岩痛徹心肺地狂吼。"這是怎麼回事?"

    "快、快送醫院!"紫璇手忙腳亂地跟著亂吵亂叫。"到最近的醫院去……哦,不,還是到‘祥澤醫院’好了,那里有大姐最完整的胃病病歷!"

    一行人急匆匆地從機場開拔到醫護單位去。

    後頭跟著的,是唐茹湘自以為是的得意笑臉。

    丁岩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當年他的出走,不但逼自己心碎,也帶給紫素程度不相上下的傷害;更甚者,她竟然患了情況極嚴重的胃疾。

    一行人靜靜地杵在病房門外,等待紫素清醒。

    原本黎家人的行程,是到機場接過黎若華之後,由凌雲開車載他們前往海鮮樓去替她洗塵。

    而丁岩,則預計先到出版集團打聲招呼,然後與紫素養敘,隔天再到母親的墳上上炷香。到此,回台的目的就算終結,即便馬上就走,三年五載內也不該再有牽掛。

    至于唐茹湘,自然是以丁岩的行程為行程。她自恃不像紫素那麼嬌弱,丁岩到哪兒,她都要死命地跟到哪兒。因為她篤信,唯有見得著面的愛才算愛;見不著的,一律不算!

    然而,紫素這一暈,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紫璇只得掛通電話給父親,隨口搪塞些姑姑不愛吃海鮮、想逛大街的借口。要是被父親知道丁岩回國,還讓大姐舊疾復發,他非立刻殺來帶回大姐不可!

    她這麼做,並下是為了袒護丁岩,而是為了大姐。事實上,枯等在此,她也不盡然是心平氣和,她對丁岩氣嘔得要命。

    病房外,凌雲、黎若華、丁岩、唐茹湘都靜靜地候著,只聞她僻哩啪啦地惡罵︰"丁岩,你這混蛋,你回來做什麼?"話是這麼罵,但並不代表她不想見到丁岩。紫璇機靈,懂得"心病還需心藥醫"的道理;她知道對大姐而言,丁岩本身就是一帖良方,只不過她還是氣不過。"當年你說走就走,你知不知過大姐多傷心?"

    "……"丁岩沒有回話。

    "你飛走的那一天,大姐雖然沒去送機,但是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哭得多慘,她飯不吃、覺不睡,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樣……你看你多混蛋!讓她把自己餓得死去活來,把好好的一個胃袋都搞壞了,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胃出血,醫生說她差點得了腹膜炎……你知不知道腹膜炎多嚴重?那是會死人的耶!你,丁岩,是個超級大混蛋!竟然讓大姐傷心成這樣……"

    想到大姐這些年由極度苦痛轉為風輕雲淡,粉飾太平似地過著乏味無趣的日子,其間的心路歷程,紫璇就鼻子酸酸的,想哭。

    "好了,紫璇,別再罵了。"多年不見,依然散發著悠然氣息的凌雲上前來制止她。他將紫璇擁入懷里,輕聲安撫道︰"幸好他回來了,不是嗎?"

    紫璇望了望病房的門板,抽抽鼻子。"是呀,幸好他回來了。"

    紫漩與凌雲語中的釋然,令丁岩黯然。

    他以為紫素雖然縴弱易感,但以她年輕的心,必可重拾青春歡笑,可是她沒有;他以為他的出走是瀟灑自如、無拘大礙,沒想到拖泥帶水的後果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過分高估紫素的復原能力,卻低估了她付出的感情,才造成眼前的局面……

    一個病弱、憔悴的紫素。

    傷她至此,他難辭其咎啊!

    何況這些年來,他從不听有關紫素的消息,不是他不關心,而是他怕自己動心動情、不能自己。他打過無數次電話給紫素,在她的答錄機里留了多少話,統統是在宣泄內心;他享有那一吐為快的暢然,只想把自己遭遇的點點滴滴說給紫素听,回想紫素曾為他加油、替他高興的容靨,他在享受被傾听心聲的快樂安慰,卻從來都不給她對等的機會、從不傾听她說!

    她也該有好多話要同他談呵,但都被他殘忍地絕斷!

    他多自私、多跋扈!出走時,美其名是為了紫素好;但事實上,他卻做著背道而馳的事,還一無所覺的,傷人于無形!

    丁岩恨透了他自己。

    "黎小姐醒了。"就在丁岩陷入深深自責的同時,病房門一開,醫生走了出來。"我曾經交代過,別讓病人受到太大的刺激,也別讓她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尤其是不要讓她緊張、焦慮,以免刺激胃酸過度分泌,宿疾發作,你們到底有沒有照著做?"

    丁岩歉疚的俊容、交蹙的眉峰,讓醫生頓時發起火來。

    "病人的身體是禁不起一好、一壞的折騰,你們到底曉不曉得?"救人性命、為人擔憂,最後卻沒得到別人對生命尊重的相對回應,他也冒火了。"要是你們這些病人家屬不配合,那我們醫護人員也很難做事。下次再這樣冒冒失失地讓她發作,你們就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怒氣沖沖的醫生便離開了。

    "紫璇、姑姑,我們先進去看紫素。"凌雲指了指丁岩。"看完咱們就先離開,之後的時間都留給他吧。"

    "嗯。"紫漩狠狠地瞪了丁岩一眼。"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有個人想要好好懺悔。"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黎若華,此時才依言站起身來。

    可她不是走向紫璇,而是走向坐在等候椅上緊捂面容的丁岩。自從見到丁岩起,直到此刻,她都用著極端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冒昧一問,"黎若華若有所思地接近丁岩。"丁桂絲跟你有沒有關系?"

    丁岩從雙掌中抬起頭來。"她是我母親。請問你是?"

    黎若華反抽了口氣,眉宇之間似是有些激動。她努力地回穩心神。"故人。"

    "哎?"丁岩沒听清楚。

    "我是她的老朋友。"黎若華兩鬢微霜,年齡與丁桂絲差不多。"也許過兩天,我再找你這位故人之子敘敘舊比較恰當。"

    丁岩心有異感,但還未來得及回答,黎若華已誠然進入紫素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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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3:43 |只看該作者
浮水戀 正文 第八章
     饒是紫素之前經過千思百想,也沒料到她為丁岩準備的洗塵宴,會移師就駕到病房來舉行。

    紫璇為丁岩打包回來的飯盒,原封不動地放在小茶幾上,逐漸變涼,散發著有些無奈的食物香氣,勾不動幾多食欲。

    "抱歉。"虛弱的她,半臥在病床上歉然一笑。

    "我好像把你嚇壞了。"

    丁岩無語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瞅著她看。

    "其實也沒什麼,這都是老毛病了。"紫素聳聳肩,意圖輕松地說道。

    五年了,她已不再是當年花樣十九歲的少女。走過了情痛,在等待與落空之中磨練、成長,為何在丁岩面前,還是會不自覺地退化成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呢?

    她顛三倒四地敘述著︰"幾年前剛發病的時候。是挺嚴重的。不過這些年來,經過控制,發病次數已經減到最低了……"

    丁岩依舊不搭腔,靜靜地听她說。

    "嚴醫生是我的主治醫師,他這人有點愛大驚小怪。每次我發病,總是要留我做詳盡的檢查,也不管我忙不忙、事情多不多,總之他就是不放人走。"紫素淺淺一笑,蒼白加柔順,仿佛大氣一吹就要化掉。"快坐下來吃飯盒吧,餓久了不好。我這毛病,有一半的原因是餓出來的。"

    丁岩听了心痛更劇。

    紫素嘴里不說,但他已從紫璇那邊,得知她這病全然是因他而起。他知道胃痛這種病,絞起來真的要人命。五年來,他行經好些落後國家,因為飲食用水不潔,又或水土不服、起居不定,他患過若干次腸胃道疾病,痛起來當真是撕心裂肺。而他珍視如寶的紫素,五年來竟都與這樣的病痛作伴……

    濃烈的歉疚感貫穿了丁岩的靈魂,他恨透了自己!

    然,紫素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對他說話?

    她怎麼可以沒有埋怨、沒有嗔怪,還是笑意滿滿?

    她怎麼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對這個傷她如斯的男人這般寬容、如此大度?

    丁岩望著她滿足的笑靨,仿佛他的出現,已是她最大的安慰。但是她為什麼不想想,當年他沒有真切地交代就離開台灣,這時他沒有確切地說明便貿然回國,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無情地一腳踩碎了她的心,她怎好再這麼寬大地包容他?

    她未免太豁然大度了!

    丁岩幾乎要把對她的心疼轉成怒氣,氣她不懂得愛惜自己,到頭來得到的卻只是空夢一場!

    他的沉默,讓紫素感到心好慌話拉拉雜雜的,愈說愈亂。終于,她停了口。反正再這樣漫無邊際地扯下去,話題永遠在核心的最外圍打轉。

    驟然發病原本不在她的預想範圍之中,丁岩返國以前,她反覆對著鏡子練習最美的笑容、最甜的說話語調︰甚至見到他時該如何呼吸吐納,她都再三演練過了,她希望能以最完美的姿態令他長駐不走,可惜設想全落空了。

    她一見他就掉淚,話沒說完、人就暈了,他現在可怕了吧?

    "我給你找來好些資料。"紫素強顏歡笑道。她示意要丁岩替她拿過來一個隨身包包。"是關于租賃房屋的。"

    "租賃房屋。"丁岩無意識地重復呢喃。

    "唉。我先前到你舊家去看過了,那邊早已殘敗不堪,左鄰右舍都要重建了。我想,你回來了,不免要找個落腳之處,所以就先幫你到仲介公司搜集一些資料。"

    "紫素。"丁岩開口想制止她的奢想。

    紫素早就知道他會制止,便飛快地攔他口。"你有空就先拿出來看看吧。"她用眼神祈求他、蠱惑他。

    其實,這番話、這袋資料是有預謀的,是她無聲的詢問,也是她默然的乞求。

    她知道,自己不敢直截了當地問他還走不走︰她知道,自己沒有看他點頭的勇氣︰她知道,她受不了他再度遠揚海外的決定,所以她想出了這個法子,迂回曲折地探問他的心意。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掌心臂彎,拘不住他如流水般的自由意向。丁岩五年前是瀟灑的,五年後猶有過之。

    他若要走,她自然可以攔駕,但是擋不攔得了,就得看她的造化了。

    她沒有信心,五年前他可以索性出走,五年後,她只能記取教訓地默然乞求,願他能多念看一點她痴盼的心,不再漂流。

    "紫素,你平靜地听我說。"早要說、晚也要說,不如早斷了她的奢想。"我這次回來……並沒打算長住。"丁岩困難地開口。

    "什麼?"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她仍迅速紅了眼眶。

    "我還有攝影工作要做,也許下周,我就會離開台灣了。"他說著一成不變的借口。

    "丁岩……"不要走、不要走。她的眼神在在透露著哀求。

    "听我說。"在她的眼淚掉下來之前,他必須鐵著心把話說完。"好好地照顧自己的身體、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了……"

    "不!"她悍然抗駁。

    丁岩亳不容情地繼續說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要先念著自己。你必須比任何人都愛你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紫素猛然從病床上坐起,不顧手背上正插著針頭,掀掉被單就想下床,點滴架被她牽動得咯吱作響。"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你堅持要走,那就是逼我無時無刻看看你不放。"

    丁岩將她制回病床上,苦口婆心地勸道︰"紫素,你是溫柔順從的好女孩,別這樣。"

    "我不溫柔、我不順從!"這些個標記貼在她身上,長年來讓她背著多大的包袱!

    紫素悄然回想起當年為了去打工、靠近丁岩,而與父親抗爭的情形。

    一個柔順的孩子就是容不得有一點點不馴,任何的意見都被視之為天大的造反,必須被鎮壓、被馴服。長年的溫順,讓每個人都覺得她的乖巧听話是理所當然,似乎只要下道懿旨,她就必須跪天伏地地達成。

    為什麼她要活得這麼累、這麼倦?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啊!

    紫素不顧一切地沖口而出。"如果我必須任性、必須驕蠻、必須無理取鬧才能讓你留下來,那我也會辦到。不信你等著瞧!"

    "紫素,冷靜一點,那不是你。"

    "那什麼又是我呢?"梨花帶淚的姿態,讓她的笑更顯淒涼。"不管怎麼說,我也只是一個不顧一切想留住心上人的女人啊!"

    她直陳的告白,沒有矯飾,純然是心音,丁岩聞之猛然一震。

    他早知道,每一次見紫素,如逢驚濤駭浪︰每一次听她說話,他的心都如同繃緊的琴弦。隨時會被她挑斷。

    他可以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為她漂流無所終,但就是不能再傷她分毫。

    兩人靜靜對立了良久,情意絕望地放肆蔓延。

    "你還不知道嗎,紫素?"丁岩疲憊地合上眼,揉捏眉間。"我不能留下的理由,就是你。"

    "丁岩,"她幾乎可以看到她再次失去他的光景。

    "何不忘了你大姨說過的話、忘了你母親的逝世?"紫素忍著淚,望向他。

    那些個錯愛的字眼,為愛而生、為愛而痴、為愛而滅的痛苦記憶,為何不能被時間的洪流帶走,還要緊緊地積壓在他的心頭折磨兩個人的未來?

    人死就是情滅,丁岩為何要記掛著不放?

    "我忘不了,一輩子都忘不了。"丁岩的眼神纏絞著她的,傳遞無聲的情意。"因為,我只要你幸福,但我卻無能給你應有的幸福。"

    我只要你幸福……紫素無言地咀嚼著這句話,沒再多阻攔地任他離去。

    還道他是無情,才能來去如風,原來其實是愛太多、愛太重,所以要走、不能留。

    他還不知道嗎?至今還認不清嗎?她的幸福必須是他給予,才是真正的幸福︰沒有他的存在,她的笑容再多也只是空洞︰任何男人都不能取他而代之,他們待她再好、再愛她,也是枉然,只因為他們不姓丁、不叫丁岩、不能引發她心中的澎湃情潮。

    紫素望著窗外的星空,分不清他們倆,究竟是誰傻了些、誰痴了些。

    她的心是不移的、他的意也是不改的。他若執意要走,她也會死了心眼兒地等下去︰他若想一輩子耗著,她照樣能面不改色地陪他孤注一擲。這輩子,她跟定了他!

    因為他是他,丁岩。

    為了這個男人︰赴湯蹈火、眾叛親離,她都在所不惜!

    鐵了心後,紫素淒艷地笑了。這僵局,難道就只能這樣擱著、耗著、纏著,而永無突破的一天?

    但願他能開了心眼,看看彼此的情感牽扯,究竟有多難解,這絕不是一人走、一人等,就可以含混一世的!

    翌日,紫素才從病榻上起身不了多久,病房里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嗨,你一定還記得我吧。"百分百是自信滿滿的口吻。

    相對于紫素一身淺藍色的病人服,唐茹湘精心描繪的彩妝與搭配的華服就顯得搶眼強勢多了。

    "嗯。"紫素點點頭。"請問你尊姓大名?"

    "唐茹湘。"她也不跟她廢話太多,直截了當地把來意點明。"我是來通知你,丁岩這男人我要了!"

    好狂的口氣!

    紫素微怔之後,微微地笑了。

    她的清淺笑波隨即激怒了唐茹湘。"你笑什麼?哭都來不及了,還笑!"

    "抱歉。"紫素斂住笑容,禮貌性地道聲歉。

    "你不哭嗎?"唐茹湘被她那平靜如常的神情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像你這樣愛哭的女人,不是應該要以眼淚解決事情的嗎?哦,我想起來了。昨天你一看到我出現,還嚇得暈了,對不對?"

    她的語氣竟洋洋得意了起來,令紫素不禁莞爾。

    "昨天那確實是我胃痛得受不了才暈倒的。"她單純而直接地解釋道。"不是因為你。"

    "別嘴硬了!"面對紫素的坦蕩笑顏,唐茹湘頓覺嘴硬的人其實是自己。

    "我沒嘴硬。而且,事實上我並不愛哭。"見到丁岩而落淚,並非她所願,眼淚本來就是不受控制的小東西。"再說,丁岩也不是讓你說要就要得走的男人。"

    她語中的淡然與篤定,險險讓優勢慣了的富家女唐茹湘一掌甩過去。

    唐茹湘恨恨地道︰"在這件事情上頭,你太有自信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他的事?"見紫素沒有反應︰她繼續道︰"自從我認識丁岩之後,他的每一段行程我都跟,就算他到荒山、到孤島,我一樣背著重重的行李跟他走。"

    紫素凝眸細看她。真的,這個女孩真的愛著丁岩。

    "我知道他總是打電話給你,在你的答錄機里留言,我也知道他隨身帶著你的照片,念念不忘。"她突然逼近紫素,凶猛地磴向她沉著的雙眼。"你應該要警覺、要提防的,我隨著他走遍天涯海角、分享他的喜怒哀樂,隨時都能取代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不管是誰,都不是能被隨便取代的個體。"紫素中立地糾正這個年輕的女孩。

    "我可以取代你,完完全全的!"唐茹湘益發感覺到不對勁。

    以昨天的印象,黎紫素應該是個不堪一擊的弱女子,她不該有這麼頑強的意志對抗她刻意的消磨︰何況,她特地挑在早晨時分,黎紫素還是以病人的模樣、虛軟地癱在床上任人擺布的時候出現!

    然而,黎紫素只是淡淡地睇著她,她便覺得反倒是自己被一股隱然的氣勢壓迫了。

    唐茹湘更加虛張聲勢地說道︰"不要懷疑我。你跟他進行到什麼階段?接吻還是上床?這些我都可以給他,而且做得比你更好。"

    就某種層面來說,紫素欣賞她勇于出面爭取愛情的氣魄,但是她不認同這女孩的開放論調。

    她太年輕了,年輕得以為愛情只有肉體接觸才能詮釋清楚。

    "唐小姐,這就是你的愛情觀嗎?"她輕柔地問,絲毫沒有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怒氣與恨意。

    唐茹湘覺得被這樣平和地看著,是被輕蔑了。黎紫素根本不把她看在眼里,也不把她當作是情敵。她這輩子還沒生受過這樣的侮辱呢!

    "是又怎麼樣!愛情本來就是牽手、接吻、上床三部曲,看是進行到什麼步驟,這樣有錯嗎?"她頭一場,挑釁地瞪著她看。

    紫素柔柔一笑。

    "如果愛情的進展,是用牽手、接吻、上床來表示,又或者用A級、B級、C級,一壘、二壘、三壘來劃分它的生命期,那是不是代表著它最後的衰敗終結也是理所當然、順勢而為的結果?上床之後,熱情一消,就GAMEOVER?"

    唐茹湘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我跟丁岩,不是那樣的關系。"紫素坦然相告。

    "我們不接受愛情有衰敗死亡的一天,愛要綿綿長長、恆恆久久。"

    "放……放屁!"唐茹湘不想承認,但黎紫素沉定的神色,令她不得不相信他們真的是放心讓彼此單飛的戀人。"你一定沒跟他怎麼樣過,才會淨唱這種精神戀愛的高調!"

    "是呀,我們之間,有形的、可以拿出來作為佐證的,的確是什麼也沒有。"紫素幽然地憶起丁岩未竟的告白。

    在丁桂絲車禍的前一瞬間,他的情意,滿滿地盈在眼中、寫在臉上,可惜來不及化為語言文字,便夭折了

    她甩甩頭,甩掉記憶中接下來那怵目驚心的場景。"那你那麼篤定做什麼?"唐茹湘幾乎忘記自己是來示威的,反而老氣橫秋地教訓起紫素來。"你讓一個有型有款的男人在世界各地流浪,不啻是要讓他招來更多的桃花運。你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拴得住他的心嗎?"

    "如果彼此有情,不必拴著、牽著,心也不會易主。"唐茹湘的驟然來訪與蓄意挑釁,反而讓紫素借著靜靜緩緩的陳述,理清了自己的困慮。"以前,丁岩剛離開台灣的時候,我也曾經非常痛苦過。不管他說過多少次這是為了我好,我還是執拗地認定他不愛我。"她輕柔地嘆了口氣。"我覺得他之所以會說走就走,就是因為他根本不在意我。不過後來慢慢想、慢慢通了,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不幸的源頭,直接指向愛情,所以他怕愛情傷了我、所以他非走不可。"

    唐茹湘眼瞠目瞪地看著紫素。她竟然不知道這段緣由!

    "他走得愈遠、愈絕,就代表他愈愛我。"因為丁岩認定自己會傷她,所以先走為快。這是後來才體悟出來的至理。紫素滿心的淒清,也是滿心的甜蜜︰苦里攙著甜,全是丁岩賦予的獨特滋味。"我等得愈苦、愈久,也代表我愈愛他。我們的愛是這樣的!"

    "那怎麼辦?你繼續等你的,他繼續走他的?"唐茹湘不想關心與自己無關、甚至是與自己對頭的事,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間。

    黎紫素八方吹不動的超然姿態、沉溺在愛情之中無法自拔的醺然神情,無意中降服了她驕恣任性的心。

    以前,她說愛就愛、說恨就恨,可從來沒听過誰的勸。如今,黎紫素篤定若然的神采,讓她相信了丁岩與她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不是她說想踏入就進得去的。

    難怪黎紫素會說,昨天的暈倒與她無關。原來她真的從未涉足過他們的世界!

    "對。"紫素輕一頷首。丁岩昨晚告訴她,他非走不可︰而她也吃了秤鉈鐵了心,非等不可。"我要跟他耗下去。"

    "神經!"唐茹湘氣得破口大罵。"你們不動手去找找解決問題的辦法,以為干耗下去就是你情我愛、濃情蜜意的證明,真是荒謬死了!"

    听她這麼一罵,紫素突然想笑。唐茹湘罵人的口氣與紫璇好像啊!

    "最最荒謬的是,我居然還跟在這荒謬的男人屁股後面好幾年,一點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真是氣死我了!"唐茹湘像陣風似地刮出病房門外。"你自己保重!"

    重重的關門聲,摔回了紫素的愁思。但願她有著方才向唐茹湘提及這整件事時的雲淡風輕……

    若要說起"等待"二字,總是簡單容易,但是真正臨到那境地,才知曉情深意重的枯候,是多麼絕望的一件事,就像守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不知何時日陽才會升起。

    但,再絕望她也要耗下去啊,更何況,她已有等到生命終點的決心!

    唐茹湘回到旅館之後,坐下來思前想後,終于擺脫任性,開始打包行李、準備回家。

    若不是見過黎紫素、看過恆駐在她眼中的光輝,她不會知道丁岩執著的是什麼。

    現在她親眼目睹了,才了解為什麼丁岩總是不曾分神于她,為什麼她追在他身後那麼久,丁岩卻從來沒把她看進眼里。

    因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黎紫素一個女人,其他的人等于虛無、等于不存在。

    "她知道自己若願意,可以更悍然地強調自己是多麼死心塌地地追隨丁岩,可以把旅程的點點滴滴拿出來向黎紫素炫耀,譏諷她是個不會行動的木頭姑娘。

    可是她沒有。

    因為,這場愛情劇碼里,她根本沒有立足之地,管她唱得再激亢再高昂,也只是獨腳戲一場。

    而她,恰好最最討厭獨腳戲。所以,她以最快的速度搭上飛機、返回家園。

    ※※※*

    由于紫素住院的事瞞著黎父,所以白天的時間里,她幾乎等不到人來探病︰為了不讓黎父發現異狀,紫梅、紫璇都得按照日常作息各自看家、去上課。

    唯一有空、有理由四處走動的人,是甫從美國回來探親的黎若華。

    "姑姑,你怎麼來了?"待她定眼一瞧之後,才認出眼前的中年婦人是她。

    那天在機場及在醫院剛從昏迷中清醒的時候,只對這位素末謀面的親人匆匆一瞥,是以紫素不能馬上認出人來。

    黎若華身著一襲駱駝色套裝,看起來高貴大方。她將帶來的花束遞給紫素。

    "過來看看你復原了沒有、心情好不好?"她略過另一個重要目的先不談,和藹地望定佷女。"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嚴醫生說,目前我無法正常進食,為了避免營養不足、體力不支,至少要在醫院里再待十天才能出院。"紫素懊惱地說著。

    她的心情好煩、好悶、好慌,手邊甚至沒有一件公事足以讓她短時間內轉移心神。

    她心緒不平靜,是因為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她病弱的時候,丁岩已經搭飛機離開台灣?她也不曉得一旦找不到丁岩,她該到哪兒、該去找誰確認他的去處?

    放了手,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抓不回來了!

    他說過要走的,而他現在已經走了嗎?

    紫素的心,早已飛出醫院,飛到丁岩身邊。

    "瞧你,精神還有些恍惚。"黎若華望著紫素蒼白的臉,有絲血脈相連的心疼。

    其實,她們彼此都很陌生。早在紫素出生之前,黎若華已經遠嫁美國,而後與他們一家斷絕聯絡。因此,她從未真實地與紫素相處過、交談過。

    可是,感覺並不生疏——自從黎若華從紫璇那里听來紫素與丁岩的情事糾葛之後,便覺得紫素與她更接近了。

    "丁岩那孩子呢?沒跟你一起?"

    "姑姑,你知道他?"黎若華親昵如喊自家孩子的口氣,讓紫素好生驚訝。

    "他是我兩個老朋友的孩子。前兩天送你來醫院的時候,見過他一面。"黎若華淡淡地說道。她並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但事實上,在促使她整裝回國的眾多原因之中,找到丁岩絕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你知道怎麼找到他嗎?"

    紫素沒有回答。她被那句話弄傻了!

    他是我"兩個"老朋友的孩子……"一思及這句話所代表的涵義,紫素不禁坐直了身子。難道說——

    "姑姑,你認識丁岩的父母?"她瞠大眼晴,不敢置信地問道︰"丁桂絲跟霍、霍……"

    "霍齊。"黎若華眼色復雜地接下口。

    "你真的認識他們?"

    "嗯。"

    "那你知道當年霍齊對丁岩的母親始亂終棄的事情嗎?"

    紫素這麼問,絕非言人長短︰而是她想知道,為何丁家人會以這段過往當作打壓丁岩自尊、甚至是不許他上靈堂披麻戴孝的借口?

    而丁岩又為什麼會以父母的糾葛為警戒,堅不撤除兩人之間的距離?

    抽絲、剝繭,從外人眼中所看得的事實探索,也許可以逐步解開丁岩的心結。但願這一切別為時過晚!

    紫素默禱丁岩尚未離開台灣。

    豈知她此言一出,黎若華便怒氣一動地斥道︰"不準隨便誣蔑往生者!霍齊什麼時候對丁桂絲始亂終棄過了?"

    紫素豁然傻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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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水戀 正文 第九章
     為了怕自己臨時反悔、怕紫素再次心傷,丁岩原本打算不再去探望紫素,離開台灣時悄悄地走;無奈的是,他根本無法放任紫素不管。

    有好幾度,他差點要向自己貪情貪歡的私念投降。他告訴自己,他不忍心見紫素為胃疾所苦;如果他再次走得干千淨淨,就等于在逼紫素生病。

    然而,每當他就要相信這才是真理、是正確之道的時候,母親瀕死的幸福笑容便會浮上腦際,冷冷地提醒他︰別沖動壞事!

    是啊,胃疾一再復發固然很不妥,但是若與母親一樣,一輩子為愛痴傻,最後為了追求一個虛幻空影而喪命的下場比起來呢?究竟何者比較可怕?

    "兩權相害取其輕"的道理他懂,所以,他還是非走不可!

    他為自己安排了兩周之後的西藏取景之旅。至于其他的事,他已不再奢想,能見到紫素的面已然足夠。就算下次再瀕臨死亡絕境,他想他也不會再有遺憾才對。

    丁岩利用了半天的時間回出版集團辦些事情,再花了半天的工夫上母親的墳前祭拜冥思;剩下的時間,因為空洞、因為思念,所以膨脹得可怕!

    在台灣,他已沒有與他交好的親人與朋友;走在大街上,無所依歸,看不到一盞燈火為他而亮,更讓人寂寥。他在大街小巷里,隨著人群逛來晃去,無事瞎忙,忙累了,那這清麗優雅的縴影依然嵌在他心版上。

    若是刻意消除,他的心還最會固執地將她牢記,更何況他從來不想忘了她,

    路邊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映入了他眼簾,百合花挺直的身姿觸動了對她滿腔的愛意。丁岩這才終于想起,從他們相識以來,他沒送過她半朵花。

    探病、送花,這可不可以算是一個見面的合理借口?

    丁岩走到小女孩面前,掏出紙幣,將她小手中所有的百合花統統買了下來。

    當丁岩抱著滿懷的百合花出現在紫素的病房時,她的喜悅之淚差點掉了下來。

    丁岩顯然是個非常別扭的男人,完全不通任何浪漫懷想。他將尚未修整、扎束的百合花往桌上一放,幾乎引起紫素驚異的眼光。

    "我在路上看到那些百合花挺漂亮的,就全買了下來。"他摸了摸腦後的馬尾,表情有些怪異地說道︰

    "看你要不要,要就收下,不要我帶回去。"

    "要!"紫素簡直高興得不得了。"真的很漂亮,謝謝你!"

    因為她笑了,所以丁岩也笑了。

    他暫時不想提起何時離開台灣的話題,生怕破壞了她的好心情。他們相處的時日一向不多,彼此又甚少有綻展歡顏的時候;他不想在這麼"對"的時候,提起破壞氣氛的事情來。

    然而,他不知道,紫素並不是單單因為一束花而開心不已。

    她的喜悅揉合了多種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丁岩尚未離開台灣,他並沒有偷偷地趁著她病弱的時候離去,這多少證明了他放不下她的事實!

    雖然流竄在彼此心底的情意己夠真切濃烈,但女人畢竟是女人,還是希望有明擺著的事實證明對方是在乎自己的。

    況且,他沒走,也讓他們的情路多了一線存活的生機。

    "丁岩,我要為你引見一個人。"紫 難掩開懷心境地宣布道︰"我打個電話。"

    她從枕頭邊拿出一支輕薄短小的手機,撥通之後,低聲說了幾句話,便收線,抬眼對著丁岩神秘地微笑。

    "她一會兒就來。"

    丁岩聳了聳肩,貪看著她淺笑連連的模樣。

    紫素自顧自地開心著,感覺如願以償。

    前天,若華姑姑來醫院探望她,提起了認識丁岩的父母。她們聊了很多,幾乎像是一對感情甚篤的母女,若華姑姑要她把她與丁岩之間的情事全說一遍給她听;每當她提起丁岩的母親丁桂絲時,姑姑就听得特別仔細,還反覆推敲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最後,她說她有辦法解開丁岩的心結。

    這個消息對紫素而言簡直有如天籟之音!雖然姑姑說什麼都不願意透露解開心結的辦法是什麼,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她便覺得未來充滿了無限光亮。

    這兩日,她的生活就在極度的焦慮與亢奮中度過。她等著丁岩、盼著丁岩,深怕他一走了之。

    現在他來了,就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事情仿佛已成了一大半。

    她怔怔地望著丁岩,傻笑得多甜。

    以前她不敢奢想永遠,是因為永遠太遙遠,思之無益、反而無奈心傷;現在有了姑姑沉著的保證,她覺得她已經可以開始幻想未來了!

    未來不再是她言之過早的夢魘,與丁岩在一起的明天、大後天……永遠,怎麼想都是幸福而快樂的,她篤信有情喝水飽的甜蜜道理。

    "你今天是怎麼了?"丁岩也感染到她不尋常的快樂氣氛。"一直笑眯眯的。"

    這不像紫素。

    然而,他也知道,紫素的反應單純而直接,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一派自自然然︰她的魅力在于不管她是淚是笑,都是那麼優雅沉靜。

    "笑眯眯是因為我高興呀。"她仰起頭看他,坐在床榻邊,手背上滴滴答答地輸入著營養補充液。"丁岩,問你一個問題。"

    "嗯。"像這樣,兩人切切地低語、甜甜地微笑,多美、多好!

    "如果有個辦法可以解開你對愛情的心結,你是不是就會停止飄泊、不再離開?"紫素輕柔的語調好似囈語。"是不是就會接受我,再也不推開我了?"

    多美的夢想,丁岩听得悠然神往。

    他對愛清的心結,源自于由小而大的斑斑記憶;世界上真的有辦法可以讓他忘卻那過往一切嗎?

    出生後即隨之而來的嘲弄辱罵、母親倚在門口殷殷期盼的痴傻剪影,能忘記嗎?因為父親的承諾、出走、負心,最後讓他看著母規追逐著一個虛幻空影,最後沖出馬路橫死街頭的血紅記憶真的可以抹平嗎?

    不、不可能!丁岩噤語。

    雖然他不相信,但他願陪著紫素暫時流連在迷夢之中,然後各分西東。他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辦法可以解他心結。若果他心結易解,那麼多年來受過的難堪苦痛,算得了什麼?

    他千辛萬苦、與紫素情分千里,一個自顧自地走得遠遠的,不給一句承諾,希冀對方在別的男人身上找到幸福;一個執拗地等待著,說什麼也不願拆分背離。若問題易解,他們這掙扎又算什麼?

    "丁岩,紫素。"黎若華很快便趕來了,望著兩個孩子,心里一陣疼。

    "你是我母親的朋友?"丁岩輪流地望著她與紫素,萬萬想不到紫素要他見的人是她。

    紫素沉靜一笑,事情梗概她也未曾听磽,于是交由姑姑啟口。

    黎若華自我介紹︰"如你所知,我是紫素的姑姑,黎若華。"

    這名字听來恁地耳熟,但總覺得回億起來,總是伴隨著謾罵與叫囂,讓人好不舒服,也好想將之忘記。丁岩蹙起眉。

    "首先,我先說明來意,也是我回國的主要目的。"黎若華誠懇地望進他肖似某人的眼眸。"我希望你抽個空,跟我去美國,到你父親墳前致哀。"

    "我父親?"多麼陌生的字匯!丁岩與紫素同時嚇了一跳。

    "是的,你父親,霍齊。"黎若華眼色復雜地道。

    "你父親在五年前,因為一場車禍的關系,成為植物人。"

    五年前?

    親眼見到丁桂絲在車禍身亡前,苦苦在路邊追著空影跑、最後命喪輪下的紫素與丁岩,不禁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變成植物人之後,便靠維生系統存活了五年。一直到上個月,才因為多發性的感染而宣布死亡。"黎若華淡淡地陳述著,眉眼罩著濃濃的悲傷。

    話言及此,丁岩倏然想起她是誰了。

    黎若華,好熟悉的名字,原來她才是父親真正的愛人、也是母親一輩子的情敵!

    她仿佛沒有察覺到丁岩已頓悟這回事了,自己坦承道︰"霍齊,其實是我年輕時代的情人。"

    "姑姑!"紫素驚呼。原來,當年被父親拆分的情侶,就是姑姑與……丁岩的父親。"那你說你可以解開丁岩心結的辦法是……"

    "真相。"黎若華轉而面向丁岩。"你以前所听到丁家人的謾罵與牢騷,根本是不對的。為了聲譽,他們隱瞞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為的就是要把桂絲保護得好好的。所有的事情經過,我從頭說一遍好了。"

    丁岩沉默著,沒有表示異議。

    "幾十年前,我和你母親是很好的朋友。因緣際會約,我們認識了學美術的霍齊,也同時愛上他。當年霍齊其實是跟我情投意合,很快地展開交往,但桂絲卻軋了進來。"黎若華眼神朦朧,像是回到了遠方的那一點。"桂絲的愛大膽而強烈,就算霍齊愛的是我、就算我是她的好友,她照樣大剌剌地表現出對霍齊的野心,于是而有她‘倒貼’之說。"

    "無獨有偶的,我跟桂絲的家人都強力反對霍齊。紫素她爸嫌霍齊生活不安定、沒有前途;桂絲是金枝玉葉,家人嫌霍齊是個窮酸畫家。于是,我被安排相親,強迫嫁給一個華僑,而桂絲則堅決與家人反抗。"黎若華的眼神定定地瞅住丁岩,就像要把她接下來所要說的話推到他記憶的最深處去。"我希望你特別記住這句話︰霍齊並沒有對桂絲始亂終棄,他也沒對她許諾過什麼……"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會有我的出世?"丁岩寒嘎地說道。

    從開始至此,黎若華說出的每句話,都在挑戰著丁岩的神經,都與他以往被灌輸的認知完全不同,他听得進去、听得明白,卻難以立即接受。

    "你的出世完完全全是個意外。有一日,桂絲見失戀的霍齊以酒捎愁,便大膽地設計與他上床,她以為這樣會便霍齊轉情于她,但這反而加速了霍齊的離開。"黎若華拿出一封泛黃的信函。"這是桂絲的親筆信,是在懷了你之後不久寄給我的,當時周遭的朋友都知悉這件事,不過為了桂絲與‘丁氏財團’的名譽,這個事實被禁止提起。"她以澄澈的眼光望定丁岩。"所以,作為子女的你要知道,當年霍齊並沒有玩弄、辜負桂絲,一切都只是……"

    "只是我母親咎由自取,是嗎?"丁岩突然覺得又荒謬又好笑,冷情地說道。

    原來,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結合,還有一段長長的、亂七八枯的爛故事;而他的故事,鐵定是其中最荒謬的。這竟然是一個騙局、一個圈套,太可笑了!

    "丁岩、丁岩……"紫素慌了手腳,事情顯然趨出他們的預料範圍,往失控的邊緣極速沖去。

    "這就是破解我心結的辦法嗎?"丁岩參透了這、領悟了那,匯聚在一起,成為一股難言的悲哀。"你們是想告訴我,我爸沒騙過我媽,所以她後來像個傻蛋一樣,痴等著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為鑒嗎?"

    "丁岩!"黎若華有力地一喝。

    她早該想到,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岩一下子接受這麼多事實,他必定難以承受。然話出如風,後悔又如何?

    他必須認清事實。她知道霍齊去世前,是懷著對這孩子的歉疚而終,她允諾過要把丁岩帶到美國,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這方式辦到!

    "我是要讓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們都非常勇敢地追尋心中所愛。桂絲的方法是錯的,但她對愛情的勇氣卻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為對手的我,也服得沒話說;而你父親之所以沒再回來見桂絲,並不是因為他雲游四海去了。那個說法是錯誤的;事實上,

    他一直待在美國。他可以兼好幾份差、辛苦地作畫,就為了留在美國陪伴我。他們在愛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膽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這個!"黎若華苦口婆心。"你是他們的孩子,兩個勇者的心血結晶,你對愛情應該更積極地爭取保護,而不是懦弱地以周游列國來逃避!"

    丁岩沒有動靜。

    "其實,桂絲的死忌正是霍齊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願意相信,那是因為霍齊多年來還牽掛著桂絲,所以魂飛重洋來看她。雖然我沒見到桂絲最後一面,但我篤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滿仇怨。"

    她說對了。丁岩沒有力氣反駁。母親的確是含笑以終,雖然她傷得那麼重。

    然而,黎若華的這番話,卻也完全顛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父親流連花叢、負了母親,所以得到"愛情傷女人至深"的結論。

    可是,現在卻要他接受母親其實是個強者,而非弱者的事實,卻要他相信母親的等待是快樂的、而不是悲傷的論調,還要他相信父親的離去不是怒意背離,換個角度想,他還算是個至情至性、苦守愛人的男人……怎麼可能?

    傷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兩心相悅的愛情,這算什麼?

    這是全然背道而馳的呀,簡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則一並摧毀!

    到底什麼是真、到底什麼是假、到底什麼是悲、到底什麼是喜、到底什麼是愛、到底什麼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線,全數毀于一刻。

    他無法思索了。

    "丁岩。"紫素知道他很難受,沒有人能夠在眨眼間的工夫接受記憶與觀念的扭變,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補給一些些溫暖給他……

    "不要踫我!"丁岩驟然大喊,揮手拍開,結結實實地嚇了紫素與黎若華一跳。

    紫素插著針頭的縴弱手臂,尷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淚水乍落。啊,胸腔里,仿佛有著什麼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預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通得她再也喘不過氣來。好沉重!

    電子鈴聲在此時哀哀地響起,但,不是她的。

    丁岩從口袋里拿出一具可以漫游多國、靠特殊衛星發訊的手機,出版集團配備給他的,嗯嗯呵啊地應了好半晌,談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上次丁桂絲去世時,也是這樣。因為環游世界的攝影工作突然來到,所以丁岩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線頭沒解,直到五年後依然是煩亂。

    這一次,又得是這樣嗎?

    紫素好怕,戰戰兢兢地用眼神鎖著他。

    丁岩收起手機,冷淡地道︰"我必須先失陪。"

    紫素捂著上腹,心顫胃疼地問︰"你要去哪里?"

    "大後天在日本開拍的攝影雜志專輯,因為攝影師開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動身去幫忙補那個缺。"丁岩面無表情地說道。

    多麼熟悉的場景,跟母親死亡那時一樣;直擊而來的意外,迅速果決的離鄉管道。

    他是極端渴慕飛翔與自由,除了台灣以外的地方他都愛,可這實在不是他預期、樂見的退場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從。

    他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對兩個人都殘忍,但不走更殘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過感情的混亂線頭,但有時剪不斷、理還亂,擱著不理未嘗不是種作法;反正時光素有醫傷良藥之稱,它會消磨一切、改變每個人的一生與抉擇。

    當年,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沒想到,看樣子這次又要重蹈覆轍了……干脆從此走個干干淨淨吧。

    "不要去!"紫素隱隱約約知道,他這一走,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我是臨危受命,不能輕易推辭這份工作。"馱著更重的包袱,丁岩神傷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幾度任丁岩走出她的生命啊?

    她還要承受這痛楚多少次?有終結的一天嗎?

    岑寂中,紫素淚撲簌簌地落,也許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這個——哭著讓他走。

    "紫素,姑姑對不起你。"黎若華也沒料到是這樣不歡而散的結局,她歉然,但無能為力。

    "跟你沒關系的。"紫素安慰著她,只得盡力咽下自己的淚水。

    怎麼辦?她該怎麼做?任他走掉嗎?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華見她那般茫然的模樣,頓時想起當年被迫嫁到國外的苦楚。與心愛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麼痛苦的事,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紫素重蹈她的覆轍?

    不,事情在可為之時當為之,千萬別做會後悔莫及的蠢事!

    她有力地反握住紫素的手掌。"這些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關鍵的一刻擁有像桂絲一樣的勇氣,試著逃婚,于是我與霍齊失之交臂過一次,那是絕對痛不欲生的經驗。所以,為了你自己、為了他,趕快追上去,別讓他一個人走!"

    黎若華的話語,漸漸擦亮了紫素黯淡的眼眸。

    "別擔心家里,也別擔心你爸的反應。"黎若華笑得既淒涼又無奈︰"姑姑用你爸爸欠我的那一次人情替你全數抵償。"

    是啊,追上去、追上去!一股滾滾熱潮涌上了她的心。紫素想起了丁桂絲、想起了唐茹湘,一個為情能單挑社會道德、一個為愛能情奔天涯,她們能有這樣的勇氣,為什麼她偏偏就不能?

    紫素用力撕開膠布、拔出點滴針頭。就算腿虛軟無力她也要追上丁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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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9 12:54:25 |只看該作者
她絕不能讓咸澀的海水沖淡他們的情牽;如果她的掌心真的拘不住這浮流的水泉,那她就隨著他一起漂流。他要讓她跟也可、不讓她跟也罷,反正她一定鐵了心賴著;他們飄到東也好,蕩到西也成,至少都會在一起!

    不再分離的未來,這一次,她要出手去爭取!

    拉開房門,心意堅決的黎紫素跨足狂奔。

    ※※※*

    情懷歷亂,丁岩緊蹙著眉回到下榻的飯店為明日的日本行收拾行李。

    "麻煩你,我是丁岩,要拿一九零三號房的鑰匙。"他出示證件,向大廳櫃台的服務人員索取房門鑰匙。"還有,我預計明天退房。"

    "丁先生,你有留言,有兩位朋友在偏廳等你,不見不散。"含笑的服務員告知他。

    朋友?他在台灣還有什麼朋友?丁岩拎過鑰匙串,狐疑地往偏廳走去。

    此時,偏廳正安靜著。

    "嗨。"面對著偏廳門的紫璇一見丁岩來,遂站起身,揚手打聲招呼。

    丁岩微微一頷首。

    "打擾了,丁先生。"替紫璇查出丁岩所在的凌雲,風度還是往常般地優雅。

    "有什麼事嗎?"雖心緒不寧,但丁岩仍維持著面上的平靜無波。

    與其說前幾天才讓黎紫璇臭罵一頓,記憶猶新,還不如說他對五年前的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句"先愛了再說吧"的煽惑言語,至今還在他的心里低回不已。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既不是來布道、也懶得再給你這塊大木頭什麼指教。"幽了自己一默,紫璇的口氣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狂傲、蠻纏。"想跟你談點事實。"

    真實、事實,天底下的人,為何偏偏都選在今天跟他談"事實"?

    心緒亂得可以,丁岩不置可否。他可以听,但他不保證自己能照單全收。

    "不必我大姐跟我訴苦什麼,我光從她的神色,就可以明白你又對她說了些什麼事。你又想走了是吧?"紫璇鼻尖幾項得高高的,極度任性的模樣。"你又打著為了她好的旗幟,想一走了之?你打算以後就跟以前一樣,偶爾打通電話回來給她當賞賜、當獎品是吧?"

    紫璇的批判口氣引發他的惡感。

    不!他從來沒把"偶爾"打通電話給紫素當作"賞賜"或"獎品"。每一次撥電話給紫素,都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才敢宣泄一點點感情在電話中;敦促她找個好男人嫁了,也是為了要絕了自己的情念,不是把它當作鉤引紫素愈陷愈深的手段。

    然而,為免更多後遺癥,這次出走後,這些事都不會再發生了。他會狠狠地走、遠遠地走,永不再與紫素聯系?即使思念會蝕毀他的心,他亦在所不惜!

    "先別急著下定論。本姑娘來,只是想告訴你幾件事。"紫璇狀似無心地撫摩著自己修整漂亮的指甲。

    "是這樣的,這幾年你沒回國,我們搬了新家,也沒請你吃過遷居筵席。"

    丁岩不解她何出此言,眉峰聚攏;凌雲恍若有所悟地微微一笑。

    "不過,沒請你來,倒也沒差。反正我們黎家跟你有關系的就那一位?我大姐黎紫素。"紫璇好整以暇、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們搬到一處全新的住宅,五大房三大廳加雙車位,說有多棒就有多棒。可是沒想到就是有人要留守在破破爛爛的老家,不管我爸怎麼勸、怎麼罵,她都不听。"

    丁岩的眉稍微微一跳。他听出來了,紫璇說的可是紫素?

    "說到這個人也真奇怪。她不但不搬走,還霸著老家的電話線路不放,明言誰都不可以打這支電話給她。她花了大把金錢,買了昂貴高級的電話答錄機,簡直可以媲美警政單位專用的器材,就為了錄下你的聲音。"

    紫璇此番有備而來。她不指名道姓、卻意有所指的說法寒意颼颼,更要叫丁岩把她的字字句句記進心里、讓他更酸更淒苦。"哈,你說這人傻不傻?"

    丁岩這才真的是傻住了。

    原來,這些年來,紫素是這樣珍視他的只字片語,不忍錯過半字半句…

    "還有呀,昨天這個傻子的上司到家里來拜訪我爸,說她說什麼都不願外調、求取更高的發展。啊,你說她苦苦留守在台灣,將擺明著有往上升遷的機會棄如敝屐,到底是為什麼、為了誰?"精乖的她逼問丁岩,不讓他有任何逃避的空間。"我相信你比誰都清楚,這個傻瓜就是我大姐。為了你,我大姐什麼都做得出來!"

    丁岩僵化成一具石像。

    要紫素為他犧牲青春歡笑、人生樂事,本是他極力避免的。然而,為何他極力避免的事,卻一一成真了呢?

    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想再勸你任何事,我只希望你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大姐愛你,她真的愛上你了,所以現在你說為了她好、故而要離開她,都是可笑的侈言奢想!"紫璇嗤笑。

    一旁的凌雲補充道︰"紫素不是朝三暮四的女人,她的心早已定了,什麼補救之道都是為時已晚的對策,毫無效用。"

    丁岩怔然,腳下虛浮著,無法確切思考。

    "事實就是這樣,我們言盡于此。至于該怎麼做,應該是你去思索,不是我們來告訴你、哀求你。"紫璇傲氣地與凌雲甩手走人。"要是你還是堅持要離我大姐而去,那也無所謂,頂多是本姑娘看不起你而已;你若要那樣自取其辱,我們也沒辦法。"

    語畢,他倆瀟灑而去,金璧輝煌的偏廳里,只有丁岩陷入靜靜凝思。

    這段情纏韻事,原先是進不得;然,听了這番話,丁岩明白現下也退不得了。

    他究竟該怎麼做,對紫素才是最好的呢?

    從偏廳回到他的住房,丁岩的思緒都在極度紛亂,快速旋轉的情況之下。

    滿腦子回旋的,都是紫璇的話。紫素為了他,誓不遷居、一字一句地錄起他說的話,面對誘人的升遷機會,卻從來不動心……

    思及此,丁岩心口一緊。

    這算什麼?除了"等待"這兩個字以外,還有什麼字眼適合詮釋她的作為?除了"愛情"這個辭匯以外,還能用什麼足以貼切形容她的心意?

    原來她愛他,情根也同他一樣,早已深種!

    丁岩不能想像他不受紫素、不想紫素的一天,然而,若果紫素這五年也是這樣艱難地度過,那麼她對他的愛自是不能輕易被摧毀,遠隔重洋亦不能!

    他竟然時至今日才知道這些隱藏在她優雅面容背後的事實?她深深不移地愛著他!

    萬一,他再一次離開,將會帶給紫素什麼樣的沖擊?沒有形諸于外的實際諾言,她還是在為愛等待、為愛痴傻呀;要是他真的走了、散了,他們豈不是各自心碎?

    丁岩恍恍惚惚,想起不久之前一雙縴白玉掌,正欲給他一點溫暖,卻被他粗暴地推拒開,心便瑟縮了起來。

    丁岩回想起更早時候的場面,紫素、他與黎若華在病房中。那時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傷害紫素?紫素做錯了什麼?我來她姑姑、為他厘清當年的事,這也有錯?

    丁岩用力地搖搖頭。不,這不關紫素的事!

    父親、母親、紫素的姑姑,兩個版本的故事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纏繞、攪和,成了一一團亂麻。到底誰是愛情的強者、誰又是愛情的弱者;誰說了善意的謊言、誰又說了惡意的實話;誰負了誰、誰又對不起誰……這雜亂無章的一切,重要嗎?

    根深柢固、扎在他腦海中二十幾年的故事,可以在一瞬間被一個人用一席話推翻;或許明天又有新版的故事推翻了這一刻的悸動。對與錯、真與假、虛與實、好與壞、成與敗,纏擾不清,難道這些似是而非的情節,對他而言真有那麼重要嗎?

    他豁然開朗!

    啊,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不關他與紫素的事;他與紫素也有自己的故事,一樣不關別人的事。重要的是他們相愛,那才是最不可抹滅、值得珍視的事實。愛,得之不易,必須小心呵憐啊!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卻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去理解。

    丁岩重重一拍自己的後腦勺,陡然拉開房門快跑。

    他要回醫院去向紫素道歉,乞求她的原諒,請她繼續無怨無悔地愛他,而他將以同樣的深情回報,永不離開她身邊!

    丁岩難抑滿腔的激動,轉眼間隨即沖出飯店大門口。"噢!"一陣小小的旋風撞上他的胸膛。"對不……"追上來的紫素抬起眼,看見是他,霎時無語。

    眸光流轉,凝望成痴,意在不言中。

    "要走帶我一起走!"紫素丟下兩件小行李,撲進他的懷里,玉淚涌似泉。"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焦,我追著你出醫院,可是你己經走了。我趕緊拜托姑姑向出版集團追查你的下落,然後回家去理出兩件行李,打定主意;要是你不在這里,我明天就到機場去攔你,再不然,就直接上日本找你。這一次,絕不讓你一個人走掉!"

    丁岩沒想到柔弱如紫素竟會這麼做,心悸之余,想起紫璇的話︰為了你,我大姐什麼都做得出來!

    是啊,愛一個人,為了他,什麼都做得出來。不只是紫素,他也一樣,他可以把過往的一切都拋諸腦後,讓人生重新開始!

    望著她轉動的只肩,他好心疼。

    紫素身體正差,而他竟讓她一個人在家里、醫院、飯店奔波,他怎麼可以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這麼殘忍呵!丁岩緊緊擁住紫素,狂愛、悸動、抱歉得無法言語。

    紫素在他懷里悶聲迭喊︰"丁岩,我要跟你走,別再把我扔在這里第二個五年、第三個五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等你的感覺太寂寞了!"

    丁岩輕撫她的背,終于感覺空飄飄的靈魂被填滿了。他的人生若曾有過什麼樣的缺憾,也在這一刻全補足了。

    去他的父母情事、去他的常年真相,他現在只知道一件事?他與紫素深深相愛,他定不能負她一分一亳。從今以後,紫素的幸福大任,由他來扛!

    他低聲地允諾。"好,我帶你走,但不是因為你的眼淚、你的哭求,而是因為——我愛你!"

    他輕輕地頂高紫素的下顎,柔情萬縷地覆住她的紅唇。

    "真的嗎?"紫素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夢非夢?

    "當然是真的。"瞧,他傷她多深多重!丁岩深深自責。"紫素,我再也不會計你孤零零的一個人留在台灣了,我不會再讓你孤單,你相信我。"他從不輕許諾言,一許便是終生不變。

    "當然相信你。但……為什麼?"紫素對他的乍然改變無法置信。"你剛剛不是還……"

    "都是我的錯,我一再低估了你對我的情意,也低估了我們之間的情牽。"丁岩一五一十地把紫璇的話說給紫素听,並告訴她他的領悟。"我不能在我們都深愛對方的時候,戕害我們的愛;因為那等于在慢性自殺,也同時傷害著你!"

    "丁岩,我好高興你終于想通了。"紫素心滿意足地偎近他,終于無淚亦無憾。"我想我一定沒有說過,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曾經,她以為他們只能有情無緣;曾經,她以為她與丁岩只得在夢中相會;曾經,她為他說走就走的瀟灑身影弄得神思欲絕;曾經,她以為她只能一輩子思念他、而不能長相廝守;曾經,她甚至懷疑過他對她無情亦無眷戀,所以走得自如自在。如今,偎在他懷中,她才真切感受到那些噩夢己經遠離、那些疑思亦不曾存在。

    此刻,她擁有了這個偉岸男子,也為他所擁有,這才是最幸福的事!

    她柔順地迎向丁岩溫柔的蜜吻,承受他的輕憐蜜愛。

    盈盈月光下,重重波瀾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萬英尺的高空上。

    紫素天下飛機椅上小小的寫字台,振筆疾書。

    "胃還痛不痛?"丁岩放下手中的地圖,輕聲問道。

    紫素柔順地搖搖頭。"說也奇怪,自從昨天匆匆收拾包袱跟你走了之後,就算不吃藥,好像也不怎麼病了。"

    丁岩寵溺地撫弄她的長發,橫過小台面,以近乎親吻的短距問道︰"在寫什麼?"

    "懺悔的家書和離職信。"紫素蹙了蹙眉。"我這樣不顧一切地跟你跑了出來,家里和公司一定天下大亂了。"

    "後悔了?"丁岩不擔心,她的眼神早已聲明了義無反顧的決心。只不過,他想听她親口說出來。

    "不。"紫素這開一抹燦爛的笑容。"為了跟你在一起,赴湯蹈火、眾叛親離,我都在所不惜。何況只是小小的翹家與翹班。"

    丁岩滿足地笑了。他側首吸吮她的甜蜜柔軟,眸中的瀲灩波光交織成纏綿。

    情生意動,兩情相悅,相偕看遍無情天地與山水。天青青、水藍藍,何處不是好風光?

    如果他的性子執意于浪游,那她會無怨無悔地陪他過萬里長洋,在異地異鄉看月圓月缺;沙漠景致、冰原風光,景雖荒涼、情也旖旎。

    啊。因為有情,從此以後,"永遠"真的離他們不再遙遠了!

    紫素縮在丁岩的懷抱中,兩人同時漾出最甜美、最幸福的笑靨,有情人成眷屬,從此天涯海角任君行,終于無憂也無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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