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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來,說:「你也已有絕大的進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慚愧!」
「不能一步登天,連我比你們大幾年的人,還是在學著做人階段。」
賀智走進來,大大的呼一口氣:「哭得昏迷似,我讓她在我房裡睡去,三姨,你不反對?」
「怎麼會反對?」我笑。
這一夜,賀智說要睡到我房間來,我說了好,淋浴之後,一直坐在床上,等她開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當然累的。」
「那還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你怎麼知道?」
「我這兒多的是睡房,不見得賀敏睡了一間,你就要到我這裡來歇息!」我笑。
「我不知該怎麼樣開口,怕你責怪!」
「你說好了。」
「三姨,我跟賀勇,如果都出賣敬生企業的股權予外頭人,你會不會難過?」
「會。絕對。」我看住賀智,不無驚駭:「為什麼?為什麼連你都不願意守下去?」
賀智終於說:「我要一筆現金周轉。光中跟他的妻交代過了,對方開出個驚人數字。」
賀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說:『這潘家不肯支付這單贍養費,賀家有的是錢,她若要人,總得有個法。』三姨,我無奈其何!」
真淒涼,現今要嫁女,竟要出這麼一大筆奇形怪狀的嫁妝!
然,我還是覺得:「她肯開價,總算終於有轉圜的餘地了!」
賀智興奮地說:「三姨,你也贊成?」
「總不成全部由女家出這個錢!」
「光中不敢跟他父親要,事實上,他手裡的現金不多,潘家在泰國與香港的產業和生意,全部都是撥歸離岸公司與基金管轄。」
富貴中人,不愁穿金戴銀,一旦要挪動到大筆現金,還有相當程度上的困難。
財閥如賀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放到穩如泰山的現代理財架購上頭去,無非是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滿足他們皇朝不絕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裡的錢,用在女人以及兒女身上的比例,其實遠遠比用於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賀智也未兔太委屈了。雖說她就算賣掉了敬生企業的權益,也還有父親的離岸基金照顧一生一世,然,聲望上就未免太過折損了。
「市場上有人願意買你的那份權益嗎?」
「凡物必有買家,只看價錢若干而已。」
這話也說得對。
賀智要嫁,未必無人要娶。問題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問賀智敬生企業的股權,能賣多少?
她說的那個價錢,嚇我那麼一跳。我說:「若以市場盈利率看,只等於三,這是賤賣!」
賀智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賤賣敬生企業的股份,尤勝賤賣自己!」
真是太可憐了。
這叫雙重的沒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濃時,無計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購敬生企業的部份股權,只能看成一盤生意營運的投資,主權不在自己之手,亦永無機會可以將全盤賀氏企業與順昌隆轉售以謀暴利的機會。賀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潤便高一點,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資額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對比下變得極為可觀,否則誰會買這種股權?
賀敬生當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業不落於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賀聰、賀敏、賀智與賀勇齊齊出讓權益,只要我不點頭,情況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賤價出讓,才可以有買主。
我只能安慰賀智:「股權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誰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數。
翌日,賀敏仍未起床,我跟賀智就已分頭上班去。
才踏進辦公室,上官懷文已在。
「對不起,大清早就來騷擾你!」他說。
「沒關係,我正打算搖個電話給你,免你掛心,賀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著。」
「騷擾了你,不知何以重謝。事實上,早就應該前來道謝了,那次在曼谷機場碰面後,一直未能鼓起勇氣來致意。」
原來上官懷文根本看見我們。
江湖上,大家都習慣知之為不知,免去甚多的尷尬。
正如上官懷文所說:「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無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問:「真是非要離婚不可?」
「我已經佔了兩家的便宜多年,更不願意女兒流離失所,得不著名與份。」
「是必要捨棄賀敏嗎?」
我只輕輕的說著,上官懷文就異常驚駭的望著我。
「我有說錯什麼嗎?」我問。
「沒有,沒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賀敏一邊去,是吧?為什麼不呢?她是我的親人,而我又並不認識你的那位朋友!這年頭,並沒有什麼大義滅親之事。」
「賀敏一直對你並不怎麼樣!」
「我和她其實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親人旁邊站。我跟她母親比較,當然應該是她母親更值得她支援。」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兒的母親,不願意再跟我持續這種關係下去。」
上官懷文這麼說,無疑是問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難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說:「你的那位朋友實在也做得對。你只能二者擇一。二姑爺,你肯聽我一句話,我就直說了。」
「請說吧。」
「如果你尊重所愛,身邊的確只應有一個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動上的選擇一致,反而可當別論。二者擇一呢,賀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請別誤會,以為我贊成劫富濟貧。為了女人剛強,把持得住,就義無反顧地把苦難往她身上放,是很沒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於兩個女人當中,誰離開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請你成全她而已。「換言之,若這個安排,順理成章的同時使留在你身邊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兩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測,上官懷文的女朋友是職業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侶作出最後抉擇,怕已經決定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準備。她的前景,必比賀敏更光明。
賀敏呢,除去懷文,她還有什麼?
當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曉得為自己的親人尋求漂亮的借口。
倒轉來,我若是為賀智說項,情況就不一樣。
這天晚上,我特意約了潘浩元去皇朝會所的西餐廳吃晚飯。
皇朝會所的確金碧輝煌、美輪美矣,極具皇朝風範。
西餐廳一般比較清靜,不及唐餐廳那麼其門如市,客似雲來。
我特意的約了潘浩光在那兒吃晚飯,只為有事跟他商議。
吃咖啡的時候,他問:「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我笑:「你並不以為我會請你吃一頓好的?」
「你還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階段!」
話裡有刺。
我裝作聽不見。
「我們兩親家也該碰碰頭,坐下來講一講兒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賀家的英雄。」
「還差得遠。」
「雖不中不遠已,只差著未替聶淑君和自己都尋個歸宿而已。」
我臉上-地發燙。
如此明目張膽,叫人避無可避,真的難以為情。
「浩元,我打算談些正經事。」
「洗耳恭聽。」
「你媳婦開天殺價。」我直截地說。
「賀智也落地還錢。」
這成什麼世界了?有幾分條件的男人竟成搶手貨,比有姿色的女人還炙手可熱。
無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沒有非卿不娶這回事。他們完全可以心裡頭一個,手裡頭另外一個或幾個。
越是好條件的女人呢,越是堅持甯缺毋濫。奈何!
「你這做父親的袖手旁觀。」
「本來就應該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顧不了,還要理會後生的瓜葛嗎?」
「長輩有長輩的義務。」
「我們越來越少權利,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沒他這麼好氣。
潘浩元說:「我不行使家長的威權,從中阻撓,已是他們的萬幸。」
「你想過反對?」我驚問。
「曾作此想。」
「為什麼?你不喜歡賀智?」
「喜歡她的人是我兒子。我只疼愛孫兒。誰個叫我們骨肉分離,我都不高興。」
啊,原來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無非是他們的外觀與面貌而已,心裡頭對財產,以致親情的處理都一式一樣。
潘浩元看上去是開朗、豪邁、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講到兒孫和產業,跟敬生完全沒兩樣。
「孩子永遠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還小,跟母親,或者他日有了後父,又有異父兄弟妹妹,影響不知是好是壞,且跟我們也生疏了。」
「故而,你並不喜歡賀智與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對不來,只是要我貼錢買難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興,也沒有再講下去,倒是建議:「到這兒上一層的花園去走一走?」
也輪不到我出意見,他已站起來,我只得跟在他後兒走。
這皇朝會所最頂一層是泳池與網球場,以及一大片花園。
可能是裝修還未完竣,並沒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藍,池底的亮光透上來,更見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亂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麼樣?」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問。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熱,有一種你只要說,我這就做去的無奈與從容。
一時間,我低下頭,並不曉得答。
「賀智是真心愛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賤賣敬生企業,套現以把現款交給你媳,換光中的自由。」
「為什麼光中比我幸運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幫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點點的不忿。
「也許你說得對。面對著有人從心所願,就算親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幫。」
「做事總得公道一點,全部由女家頭負擔,不成話吧!」
「這年頭呀,不得了!」潘浩無怪叫:「兩個做家長的,在討論如何安排兒女的贍養費。」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擔,只是決不容賀智的股權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擁有的敬生企業權益收賣過來,讓她拿現金敷衍你媳婦。」
「實則呢?」
「你要是不肯幫忙,當然由我負責此數。如此一來,則賀智與光中覺得他們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對將來的關係會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雙肩,熱切的眼神再不留餘地的燒到我臉上來。
「我實在不能由著一個已去世的人霸佔著你!」
毫無準備的,慌亂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強壯而健碩的身軀似把我包圍著,一種備受愛寵與蔭庇的感覺立即瀰漫我的全身。
那種舒暢與興奮,如此新鮮,又複似曾相識。
無可否認,我不是單純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麼的戀戀不捨於這份作為一個女人的好感受。
這些日子以來,自敬生亡故,我就獨力支撐局面,辛勞疲累得不再像個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轟頂,心膽俱裂。
我使勁地推開了潘浩元。
完全沒法回憶起是怎樣的抱頭鼠竄回家來。
伏在床上,我仍連連喘息。
腦裡重複又重複著剛才浩元吻我的畫面。
一種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條小蟲,咀嚼著我每一根神經,令我渾身的不痛快。
我哭出來,透透切切的哭出來。
我為人人,人人可為我。
今夜的折磨,誰會來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沒有,沒有。
從來都沒有。
所有的考驗與磨難,都由我一人頂著過。
有人叩門,由輕輕一下兩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擁著那床錦被,不住打戰。
是潘浩元追著尋上門來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麼事?什麼事?三姑娘,你開開門,我是阿群!」
門聲依然響亮。
我把頭藏在被褥之內,一邊打顫,一邊流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見著敬生,在前頭走著。
我追上去,渾身熱血沸騰。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對方突然止住了腳步,回轉身來,面目模糊,抓住了我雙臂,說:「我們生生世世為夫妻,我不放過你,小三,我決不放過你!」
我高叫:「賀傑,賀傑,快來看看你媽!」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著,你醒著呀!」
我悠然張開眼睛,竟見滿屋的人,阿群、賀智、賀敏,還有阮端芳。
我夢囈般說:「怎麼都到齊了?我不怕,連聶淑君來,我都不怕,我沒有做對敬生不起的事,我沒有,真的,我沒有。」
我哭著哭著,又似沉沉昏睡過去。
醒來時,只見賀智坐在床邊,賀敏坐在離床較遠的梳化上。
我的頭還有點重。
賀智說:「三姨,你醒過來了!嚇死人,突然的發高燒,好容易醫生給你打了針,退去熱度,人又累極了昏睡兩日!」
賀敏也走過來,汕訕地說:「三姨,你要喝杯水嗎?」
我點點頭。
接過了賀敏手上的水,咕嚕咕嚕的一連喝了幾口。
人清醒了一些。
「餓嗎?」賀敏問:「我去叫群姐給你弄點粥,好嗎?」
我又點點頭。
我望了望賀智,這才想起什麼來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說了沒有?」
賀智點頭:「謝謝你,三姨。」
「叫光中打鐵趁熱,就辦妥手續去。還有,」我試圖坐起身子來:「趕快生個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麼似,也別讓他為了你的事,膝下虛浮浮的沒有個小孩子吵鬧。」
「三姨,如你是我的親媽媽,那會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樣嗎?」
「連二姐都這麼說。」
「你二姐……」
「上官懷文的女朋友決定移民了,講好了孩子跟父親。」
「那麼,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著,決定抱女兒回家去,二姐一於視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氣。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兩三天,只怕賀傑已經娶妻生子。
「三姨,」賀敏走進來,坐到我床頭去:「好像一下子我們都大團圓結果了,誰來好好的照顧你!」
就為這話說得再敬誠沒有,且又出自多年結怨,一朝和好的賀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沒敢給誰說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撐著仍是虛弱的身體回到富華去。
宋欣榮說:「你身體不好,就別這麼快跑出來,我一個人還撐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國辦離婚手續,可是潘浩元呢?我問:「只得你一人嗎?」
「光中老早說要回曼谷一轉,我以為元哥會留下來誰知事有湊巧,你這一頭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國去。」
我沒有造聲。
「我呀,只有學著元哥那慣手勢,一拍胸膛,承擔下來!」
宋欣榮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說:「果然,一直風調雨順,你要休息的話,盡量放開懷抱休息去!」
「我還好,反正獨自躲在家裡頭,也會闖出病來。」
「對,元哥臨走有件要事交帶下來,叫我告訴你,賀智手上的敬生企業股權,他以你定下來的以市價盈利率百份之十認購,元哥說就看成是給賀智的見面禮。卻聲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賀智為他生下第一個男孫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頭,自然領會一切。
這算是對新媳婦最徹底的承認,其中當然有為了我的原故。
「元哥還叫我告訴你,賀勇已決定把敬生企業股權出售與上市的聯幫集團,除非有比聯幫出得更高價錢的人向他收購。細嫂,那邊的人,都沒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賀智呢,還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這賀勇就是見利忘義,一心想著套了現,就不用縛手縛腳,可以隨心所欲,大展鴻圖,聽說他要投資電視台,唉,每年虧蝕的錢,足夠他包起後宮三干佳麗而有餘!」
宋欣榮原來有如此幽默感。
「還有,賀聰看樣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為什麼?」
「他押在台灣股市上頭的籌碼太重,跟他聯成一線的地下線的地下錢莊已有不穩現象,萬一支援不住,他就得身敗名裂。他能有多少錢在手支援,你知我知,生哥的離岸基金不能挪動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親設計下來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齊天大聖。
也無計可施。
我重重的歎一口氣對,對宋欣榮說;「榮叔,你出面先跟聯幫集團講,請他們承讓半步,賀勇手上的敬生企業我要定了,我無論如何不會讓賀氏的股權分散在外人手裡。如果我們來個拉鋸戰,把價錢搶高了,也無非是賀勇得益。他拿了錢只管往虧本生意上頭押下去,不也是冤枉。「榮叔,你跟聯幫集團的頂爺有交情,就代我說項去。算是賞賀敬生一個薄面,商場上有來有往,這個情我賀容璧怡一定謹記,且會有日酬還。」
「細嫂,你算是以市價盈利率三來計算,賀勇的那一份,仍是個可觀數字,你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賀勇這種浪蕩子,要他回頭覺岸,是必要欲擒先縱,他把名下的股權套了現了,三兩年間花個精光,窮途末路之時,才最易醒覺前非。娛樂圈子內最見人情,起跌至大,就由著他去。損失了這筆錢,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免得他一直說以為自己鬱鬱不得志,一有機會大展拳腳,就必勝無疑。」
「細嫂,那是真金白銀,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兒子身上好了。」
我心裡最疼愛的雖然是賀傑,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賀敬生有五名兒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賀傑,就見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彼此都定晴看看對方好一會,才曉得驚喜交集,互相擁抱著,「傑,你怎麼會一聲不響地回到香港來?」
我叫嚷,看看兒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分明的將我比了下去,人越發出落得健碩。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誰說女大十八變?兒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電話來說你病,要我回來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媽媽,你要嚇死我了,怎麼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年輕,像三十不到的模樣,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媽媽了!」
「你別胡亂說話,逗老媽開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髮髻,無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說我那打扮最好看。」
「當然,因為爸爸絕頂聰明。」「這話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鎖將你鎖在籠內,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騙你打扮得土頭土腦,古老保守,減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別這樣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媽媽,我是男人,且我是賀敬生的兒子呢!」
「真是!」
「好媽媽!」賀傑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的看個仔細:「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人追求你了?」
我臉上發燙,緊張得不得了。
「傑,你是聽到過什麼謠言?」
「謠言?關於你的?沒有哇!媽,你怎麼緊張成這副樣子?謠言止於智者,你兒子是有智能的。」
「曾參殺人。」
「媽,沒有粉紅色謠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麼?」
「我是賀家人。」
「賀家能給予你多少榮譽?還不如今天自創的名譽來得響亮?」
「可是,我愛你爸爸。」
「他也愛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為他,為賀家各人所做的事。謠言尚且止於智者,何況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極其量也不過是已去世的父親而已。」
我完全沒想到兒子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來,媽媽。我請你到置地去飲下午茶,你能不能為我而偷懶半天?」
當然可以了。
我挽住賀傑,暢遊中環,無比的榮耀與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腳,她最寶貝的傑倌回家來,就活像要把天下間最美味的菜餚都弄個齊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樂。
我是很久沒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賀傑過去給聶淑君打聲招呼,說到底是賀傑的長輩。
賀傑倒無所謂,歡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過去小坐。
這孩子是長大了,從前小時候,他頂怕上大宅,見了聶淑君的親戚,像老鼠見貓,怕得老躲到我身後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賀家大家庭之內,還是難得從容,沉默拘謹得可以。
現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體。
是在我成長的時候,賀傑長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廚房裡忙。
自從把一班舊女傭辭退後,換上了兩名菲傭,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帶領之下,操作得頭頭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語,倒跟菲傭溝通得頂好。
常常聽她操那種半桶水的廣東英語,就惹得我大笑。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代不同了,輪不到你不用菲傭!」
阿群還說:「三姑娘,你看,傑倌長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這陣子,還有什麼擔掛呢?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別亂說話!」
「怕什麼?僱用菲傭就是這一度無懈可擊,雞同鴨講,她們根本聽不明白,那來搬是弄非!」
我沒有答她。
「三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不為自己設想了?你且開心見誠問問傑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還差不多!」群姐又說:「這陣子,那大潘先生怎麼不見來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頭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嚇得什麼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廳去,忙著拿出急救藥來,替我止了血,包紮妥當。
「好了,好了,你給我在這兒息一息,別進廚房來。」
我也就信步走至園子去,坐在那張從前敬生最愛坐的椅子上。
曾幾何時,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麼就這樣說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這一年,勤勞工作,就只為怕孤清,怕相思難耐。
敬生說過生生世世為夫婦,這話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別這樣把我-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軟弱。
當年,我不是一樣承擔風雨,疲累難當之時,就不顧一切的往敬生懷裡躲。
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在撐不住江湖風險,會不會也對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總是連連牽動,是為了怕?還是為了其它什麼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遠眺落日,已在西邊慢慢隱沒,無盡的黑夜即將來臨,會不會又是無眠的一夜?
要多少個長夜過盡了,才是驕陽重現之時?
有細細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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