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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小玉兒傳奇][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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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14: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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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達達達──
  「有刺客!」
  二更天時分,原本萬籟俱寂的「御風行館」突然騷動起來,匆急的腳步聲從東廊頂上的琉璃瓦一路衝向西廂。各處哨岡站紛紛掌起火把,霎時將陰暗的庭園映照得亮晃晃的,守衛們踱著步子到四周圍巡視,每根汗毛豎得高高的。
  「東堂口有沒有發現任何蹤影?」南院的兵衛隔著圍牆大聲呼喝。
  「沒有!有人瞧見他往西邊溜過去了,西廂的人手招子放亮一點。」東堂的武師跟著喊回去。
  眾人刷地抽出隨身配戴的兵器,警覺地張望著四周的動靜,只等著敵人洩漏出些許的行蹤,立刻湧過去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在這裡!他在西側的廂院裡,大夥兒快追!」兩名護院武師忽然瞥過一條快迅的黑影閃過去,連忙施展起輕功,竭力追趕落荒而逃的歹徒。
  「西廂?」其他三院的武師馬上垮下臉來。「去他媽的!賊子哪兒不好躲,怎麼偏偏往西廂闖呢?」
  大夥兒哀聲歎氣地趕過去抓賊去也。
  話說西廂是宮家小姐宮潤玉棲身的處所,平時那些丫鬟、嬤嬤們就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死不准他們這幫「臭男人」踏進宅院裡一步。今兒個夜裡偏偏讓一個臭賊子給溜了進去,倘若刺客僅僅驚擾了她的安眠也就算了,輕則大夥兒給主公臭罵一頓,重則打個二、三十下板子;就怕那漢子歹毒,挾持小姐作為逃脫的護身符,這麼一來他們即使有十條命也不夠老爺子發威。
  誰都知道宮家陽盛陰衰,主公直到四十出頭才生得一個容光絕秀的嬌女兒。她出生時宮家張燈結綵,足足熱鬧了半年多,就差沒疏通朝廷的命官上一道奏摺給皇上,訂定當天為「宮家潤玉誕辰紀念日」之類的。宮老爺子將她捧在手心裡呵疼的那股寵愛勁兒自然不消提了。
  人家都說:「女眷似花,佳兒似草。花不過載,草可三冬。」姑娘家天生硬是比男子漢短命一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宮氏夫婦好不容易將女兒照養到二八年華,十幾年來沒出過岔子。如果今夜宮家小姐有一絲絲皮毛給外賊碰破了,大夥兒全等著割條腿或斷只手臂贈給她吧!
  「快快快!」
  「從後門包抄!千萬別讓惡賊溜掉。」
  「他鑽進廊道去了,大家小心,切莫驚動了夫人和小玉兒小姐。」
  呼喝聲從莊園各地揚竄出來,其中尚且夾雜著主公宮燁老爺子焦急的斥罵聲:「什麼?有刺客?他奶奶的!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快跟去捉賊,小玉兒如果讓那傢伙給嚇壞了膽子,我非剝光你們的臭雜毛泡收驚水給她喝不可。」
  宮燁八成沒有想到,他那寶貝女兒最怕男人的臭味兒,這幫庭衛們一個月能洗兩次澡就算他偷笑了。他們的「臭雜毛」泡出來的收驚水,只怕小玉兒喝了之後不受驚也得中毒了。
          ☆          ☆          ☆
  秋盡冬來,驟降的溫度一天冷過一天,臨安城的楓紅似乎在一夜之間盡數褪下艷麗的霞衣。時序進入臘月,天際悄然飄下白茫茫、輕飄飄的天羽,銀雪匝地,滿世塵囂轉眼間點綴成落花般的粉白色。
  今年以來,臨安城內最轟動的大新聞,並非美名傳播天下的秦淮名妓封小仙終於被城內「溫柔閣」的鴇母給高價買了過來,從此讓本地的公子哥兒們有機會一嘗香澤;也不是近十個月來讓人又氣又恨的採花大盜「花狐狸」又出現了──且先提一句題外話,這尾狐狸委實狡猾得緊,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玷污了十八名良家婦女的清白。儘管六扇門派出頂尖的衙差們四處搜捕他歸案,依然摸不著他的半根狐狸尾巴。
  今年,足引起城內三日三夜騷動的主角,是宮家!
  其實,宮家的本根位於蘇州城,是當地富甲一方的豪門鉅富,偌大的財勢地位使他們猶如蘇州城內的土皇帝,即使是宮裡當官的皇爵差爺們也得敬宮家主人宮燁幾分。再加上宮家的主上逢年過節該效敬「有關單位」的金元寶啦、玉如意啦、銀票紙啦,從沒少過他們一餐半頓,無時無刻打點得妥妥貼貼的,所以三代以來宮大世家在京城內威風八面,即使家中沒人在朝中擔任一官半職,場子裡的大公們照樣給他們方便,家勢比起封官封爵的人物也遜色不到哪兒去。
  而且宮家在蘇州素來以造橋修路的慈善氣概而傳播於鄰里之間。最近宮燁老爺子為了討妻子女兒歡心,不惜耗費鉅資買下臨安城郊外近千畝的廣地,建構了一處豪華不下龍廷的行館,舉家親赴臨安城來賞賞冬雪的景致。
  到臨安城賞雪?
  嘿嘿,沒錯。
  光瞧「御風行館」佔據的面積已經夠驚人了,當宮老爺子召來一千五百名江南有名的工匠,親手一刀一刻地雕出四千五百塊白玉磚作為觀雪亭的屋頂,這等大手筆就足足讓人談上三日三夜也不厭倦。因此,大夥兒一聽說「御風行館」建成的原因只是為了「賞雪」,滿城的百姓差點沒挖空自己的耳油以證實自己聽得仔仔細細、千真萬確,半句話也沒聽漏。
  照理說,賞冬便應該去關外或北方之類的酷寒之地,到臨安城這種不慍不火的江南城池裡賞雪,說出去也不怕笑壞眾人的嘴巴。
  偏偏人家宮燁自有一套歪理。
  說來說去當然是他溫柔體貼嘍!反正看雪嘛!重點在於有「雪」可觀便成,至於雪大雪小的議題,相形之下就變成次要的問題了。他擔心妻女嬌弱的體質擋不住北地的滿天霜寒,索性前來臨安城過過乾癮,滿足一下婦道人家的好奇心也好。於是一家子人賞起這陣「毛毛雪」倒也賞得津津有味。
  好死不死他們光降臨安城的時機差勁了些,適逢城內採花賊橫行的日子。這下子宮燁半夜哪裡還睡得好覺?打從搬進行館的第二天便開始催著老婆女兒早早打包回蘇州,偏偏他們運氣好,正巧趕上過去三年來臨安城第一次飄降的細疏白雪,宮家女人當然決定賴下來不肯走,宮燁只好天天巴望著老天爺趕快放晴,「花狐狸」老兄快快自動提著頭進衙門裡送死。
  他日夜祈禱的結果,居然換來三更半夜有刺客潛入家門的下場,而且這位刺客老兄有八成的可能性是那位狐狸大哥,教他怎麼能不大罵「他奶奶的」呢?
  「發生了什麼事?外頭為什麼鬧烘烘的?」宮潤玉推開薰過桂花香的錦衾,懊惱地堆皺起娥眉。
  最近幾天的氣溫忽冷忽暖的,原本就難以將息,好不容易稍微培養出幾絲睡意,偏偏被房門外的騷動給鬧跑了。
  「侍劍?侍劍?你上哪兒去了?」她問了幾聲,貼身丫鬟卻沒應和。空寂的香閨裡惟有空氣環繞的嗡嗡聲回答她。
  鬼丫頭八成跟陳帳房的兒子偷情去了。
  真搞不懂。男人家有什麼「好玩」的?為什麼侍劍一天到晚為小三害相思病?
  自小到大她深居在閨閣裡,接觸過的男人除了父親兄長和青梅竹馬的篤行哥哥之外,就只有那些護院師傅和傭人的兒子了。根據她歸納的結果,男人只能分為兩種貨色:「臭的」和「不臭的」,而且以前者居多。
  每天傍晚她經過師傅們練武的校場,瞧著他們揮汗如雨地操練,沙石啦、塵土啦黏在脖子上,他們再隨手抬起光溜溜的臂膀抹掉;幾條臭汗唏哩嘩啦地流淌下來,搞得渾身上下黏呼呼、髒兮兮,真是說有多不衛生便有多不衛生,她每見過一回當天晚上立刻吃不下飯。
  真是臭呀!
  偶爾走在迴廊裡,倘若那些臭男人經過她的身畔,她一定要奔回內堂裡趕緊洗掉沾在衣襟上的臭味不可。如果不幸被他們的身子掃到手臂,更只差沒拿起鬃刷子刷掉一層皮。她的哥哥們平時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偏偏男人家原始的「豬性」未改,一逮著機會仍然跑到校場去,和那些髒兮兮的武師們動手過招,非得把自己弄得同樣臭薰薰的不可。
  有一回她實在看不下去他們那一副豬玀樣,忍不住向母親抱怨。「老天爺既然將姑娘們塑造得又高貴又漂亮,為什麼不分一點乾淨相給那些臭男人呢?」
  而她娘親回給她一個曖昧兮兮的笑容。「男人也有不臭的時候,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哼!這算哪門子回答!現下她已經長大啦,可是她仍然覺得男人臭。只有卿卿未婚夫陳篤行是她勉強可以忍受的男人。
  宮潤玉步下暖鋪,白玉足踮上冷颼颼的花岡石地板,涼意凍得她打個寒顫。
  她的暖皮套放哪兒去了?
  「啊,對了。」今天下午侍劍帶她去後花園的池塘敲碎冰,一雙保暖的紫貂手套被她給遺忘在欄杆上。
  真是糟糕,她向來畏寒,平時醒著的時間素手從來不肯離開輕薄的紫貂皮套,現在外面冰天凍地的,上哪兒找皮手套去?
  不如別起身了,回床上補眠吧?
  可是她的性子較為淺睡,一旦醒過來就很難繼續入睡,與其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她寧願起來看點兒書、練練字。
  末了,潤玉決定自個兒去把手套找回來。反正她記得東西遺忘的處所,只要將自己渾身包裹成大肉粽,走一趟後花園應該凍不著的。
  她漾開滿意的微笑,抬手著完衣裘。
  門外的騷鬧聲漸漸移向東際的屋瓦,西廂終於安靜下來。八成是她的哥哥們半夜興起,起床舞雪花來著。宮家男子向來想到什麼便做什麼,即使他們決定隆冬跳入錢塘江泅水,她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潤玉獨自來到後花園裡,果然在石欄杆上找回貂皮手套。
  回程經過柴房時,忽然聽見隱隱約約的異響透出合掩的窗欞。
  她遲疑了一下。是誰?
  八成是老鼠吧!三更半夜裡柴房當然不會躲著人。
  她舉步走開幾尺,奇異的喘息再度從柴房裡蕩出來。這回她聽得仔仔細細,裡頭的「東西」包準不是老鼠。
  「到底是誰?」她暗自低忖。照理說,任何女子半夜聽見柴房裡傳出不明的恐怖聲響,首先應該聯想到鬼啦、妖怪啦、壞人啦之類的標的物,然後嚇得花容失色,馬上跳回閨房裡包著棉被發抖。
  假若她仍然是六歲的宮潤玉,或許真會這麼做,但十六歲的她,足足深受上頭四個哥哥的惡作劇十個年頭,已經培養出「敵不動則我不亂」的情操。
  啊!她靈光一閃。八成是侍劍和她的傻小子。以往侍劍老是曖昧地向她描繪深夜幽會的刺激性,而發生的地點不外乎馬廄、涼亭幾個定點,顯然今夜他們挑中柴房來著。
  或許是暗夜的掩護賜給她調皮的念頭,她忽然放開大家閨秀的矜持,惡作劇地吐了吐舌尖,決定給柴房裡熱情如火的小情人們一個驚喜。
  潤玉悄沒聲息地掩近薄板門外,貼緊耳朵竊聽裡頭的動靜。
  「唔……啊……」蓄意壓抑的男性低吟聲從木門的那一端擴散出來。
  記得去年她不小心闖進大哥房裡,恰好撞見他和侍妾歡好的場面,因此對於現在聽見的呻吟聲倒是有些「經驗」。
  一個黃花閨女半夜伏在柴房門口偷聽女侍狎戲,任憑她臉皮再厚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更何況向來嚴守禮教的潤玉?她不比那些低三下四的丫鬟,還沒「抓奸」之前,逕自先赧紅了玉頰。
  噯,還臉紅呢!人家都好意思隨便和男人亂來了,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不管,無論如何也要勇往直前。
  「誰教你平常老是笑話我什麼也不懂,今晚非叫你出醜不可!」潤玉深深吸了口霜氣,心中默默數著──
  一……二……三!
  衝!
  「你們在幹什麼?」猛然推開薄木門,一股腦兒撞進烏漆抹黑的柴房裡。
  刷!一道白晃晃的亮光掃過她的視界。
  冰線般刺骨的寒意射向她的面門,潤玉直覺地倒抽一口冷氣,疾步向後退過去,背脊卻貼住涼徹徹的石土牆,白光的端點霍然凝住,指准她的──咽喉。
  沒路了。
  她的氣息幾乎停止,偷偷瞟向抵住她的東西。
  一柄長刀由下往上剌出,刀把子握在一個黑衣人手中,黑衣人則癱坐在牆角。
  男……男人!而且是「臭」男人!她幾乎暈過去。
  「你……你是誰?唔……」黑衣人另一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他的嗓音低啞得離譜,彷彿開口發出三個短短的音節已經耗盡他全部力氣。
  月影西移,白緞似的光澤從她對面的窗孔射進陰暗的小室裡,夜行人背對著光線,兩人僅能憑藉著微弱的光線辨別出彼此的身形。
  她的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氣。臭男人好像受傷了!
  「臭……呃,公子,您好像……在流血。」她吞了口唾沫,答非所問。
  「啊……」黑衣人的手臂驀然發軟,再也把持不住長刀,銳利的兵器眶啷落進柴堆裡。
  潤玉連忙退到他的武器不及之處,驚懼地盯住他。他是誰?是今晚宅子裡發生亂事的原因嗎?一定是的,否則大家不會三更半夜爬起來又蹦又叫。她真是太天真了,居然以為哥哥們又耍著玩兒,半絲防衛心也沒有,這下可好,白白將自己送入歹徒的手裡。
  白天爹爹還提醒她,凡事記得警醒一點,聽說最近城裡出現一個戰無不克、攻無不勝的採花大盜……
  採花大盜!她的心頭登時涼了半截。這個臭漢子該不會就是……
  「你──你想把我怎麼樣?」她快哭出來了。
  「我還能把你怎麼樣?」黑衣人沒啥好氣。「我深夜經過臨安城……莫名其妙被人當成採花賊,二十來個官兵圍攻我,不由分說地砍了我……唔……砍了我兩劍,我還有力氣……把你『怎麼樣』嗎?」
  好現象,他居然有力氣發火,可見一時三刻之間應該死不了。其實他反倒更擔心她大聲嚷嚷起來,那麼他的小命可當真葬送在中原土地上了。
  「這麼說來,你……你不是『花狐狸』嘍?」她稍微放心一點。起碼自己的名節沒危險了。
  「我長得像狐狸嗎?」黑衣人的口氣好沖。
  男人都這樣!每回她的哥哥們打架扭傷了筋骨,或者感染了風寒小病,大夫提著藥箱過來整治時,他們個個呲牙咧嘴的,死也不肯吞丹丸、喝苦藥,活像大夫與他們前輩子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我出去幫你拿藥,馬上回來。」先溜為妙。
  她居然和臭男人單獨關在小房間裡說話,待會兒起碼要洗十次澡才清得乾淨身上的異味。
  「站住!」
  她的手才觸及門栓,耳旁忽然聽過另一聲「刷」的衣拒飄響,她尚未來得及反應,臉蛋已經撞進一副矯健的胸懷裡,濃烈的男性氣息放肆地竄進她鼻關。
  「你……你碰了我!」她幾乎快暈過去。
  老天,她被臭男人摸到了,臉頰甚至接觸到他的身子。濃濃的反胃感襲向她的喉際,她只想趕快出去洗臉,即使刮掉一層面皮也心甘情願。
  「臭男人,你好臭,臭死了!」她屏住氣息,深怕多吸進一口他的臭氣。
  「住口!」黑衣人的男性尊嚴稍微受到一點損傷。「我今天一早才沐浴過身子,怎麼可能有臭味?」
  慢著,他在幹什麼?他幾乎快流血致死了,居然還站在敵人的陣地裡和一個娘兒們討論臭與不臭的問題。
  「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裡。」黑衣人用力揪著她退回角落裡。
  他明明受傷了呀!前一刻鐘猶自病懨懨地癱在地上喘氣,怎麼可能下一瞬間行動恢復得如同閃電一般迅速,而且還力大無窮地拖著她滿屋子亂走?莫非──他的低姿態全是裝出來的?
  潤玉倒抽一口冷氣。
  「放開我!放手!你這個淫賊差點兒瞞過我,快點放開我!」她突然掄起粉拳攻擊他。
  她明明覺得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力氣,偏偏黑衣人全不當她一回事,單手就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的花拳繡腿揮在不著力的空氣裡,即使僥倖有幾下捶中他的體軀,憑他那身銅筋鐵骨,自己玉手的痛楚只怕比他的災情更慘重。
  「你給我安靜一點!」這女娃娃發出來的噪音足以吵醒整座臨安城的居民。「你再不安靜下來我就對你不客氣──啊!」
  她的腳丫子踢中他大腿上的刀傷,椎心的劇烈疼痛霎時刺進他體內,黑衣人終於膝蓋發軟,帶著她的身子砰通撲倒在木板地上。
  「噢!」潤玉霎時感覺到千斤重的負擔垮在她身上,當場被他壓成肉餅,她連大氣也喘不出一口,遑論叫出聲來。「你──你好重──臭男人──」
  「閉嘴……」
  黑黝黝的柴房重新回復到岑寂的世界。陰暗中,只聽見她微弱的呼吸聲,伴隨著耳畔粗重的喘息。
  突如其來的沈靜和黑魅刺激著她的神智,她的知覺不由自主地調整到極端敏銳的程度。
  她的顏頰抵住觸感綿細如軟布的物事,綢布底下噴出濕熱的氣息,攬向她的鬢際。原來黑衣人蒙著面。
  粗厚的臂膀正好壓住她的胸脯,黑衣人大半個身子疊躺在她的上面,特殊的男性體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一陣一陣地衝入她腦門。她驀然暈眩起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他的體重而呼吸急促起來,抑或因為兩人貼近的軀體。
  他──好像不大臭耶──
  「放肆……」她微弱地抗議著。「你還不快起來。」
  從小到大,宮氏家訓就教導她務必要嚴守男女的禮教之防,連哥哥們也不曾碰觸過她纖手之外的部位。而今夜,她居然和一位不太臭的臭男人渾身貼得緊緊的,一齊躺在地上。
  「你……你先答應我不會大吵大鬧……」他喘著氣吩咐她。
  「你……你先放我起來,我就答應你。」看來臭男人虛脫無力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
  黑衣人緩緩蠕動身體,仰天橫躺在地板上,潤玉立刻得到自由。
  月姊兒的銀光投射在他臉龐,反射出點點星芒,她定神一看,發覺他額際堆積著冷汗,眼瞼閉合。
  「臭──公子?公子?」
  黑衣人並未回覆她的呼喚,不知是暈過去了,或者僅是痛得說不出話來。
  潤玉的良心不允許她白白放著受傷的人流血不理。人家剛才地坦白招了,他只是路經附近,運氣不好被官差誤傷,說來也算是衝上「花狐狸」的池魚之殃,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枉死在柴房裡?
  悲天憫人的心情終究戰勝對臭男人的厭惡感,她反身走出柴房,躡手躡腳地來到「歧黃監」。她二哥平時鑽研醫理,「歧黃監」內貯存了各式各樣他親自淬煉的丹藥。潤玉偷偷撿了其中兩味,掉頭回到柴房。
  黑衣人仍以剛才的姿勢委頓在地上,動也沒動過,似乎真的失去神智。她撬開他的牙關,將凝神止痛的「七星天靈丹」餵進他嘴裡,再以金創藥裹住他的外傷。
  老天爺,他比一頭牛還重!為了把藥粉均勻塗到每一處傷口,潤玉必須替他翻身、解衣襟,待她大致照顧妥當時,天色已經進入四更,她也疲累得幾乎虛脫了。
  「公子?」他還是沒反應,該不會就這麼死了吧?枉費了她二哥的靈丹妙藥。「公子,我二哥的藥丹很貴的,如果他知道我浪費在一具死屍身上,肯定會心疼得剝掉我一層皮,所以求求你快醒過來吧!即使要死,也等到離開蘇州再死好不好?」她低聲湊近他耳畔,稍微打個商量。
  千呼萬喚之下,黑衣人終於睜開眼皮。
  「你──你還留在這裡?」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的存在。
  「嗯,我已經替你上好藥,仔細休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唔……你的良心倒好。」黑衣人苦笑一下,已經看不出絲毫氣焰。「難道你不害怕嗎?說不定我真的是那個採花大盜,故意施展苦肉計來瞞騙你,等你上了勾再把你擄走,到時候你找誰求救去?」
  她聳了聳肩。「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你的功夫一定比我厲害,如果想擒住我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花時間來演戲給我瞧?」
  他輕笑起來。「小姑娘,你的心地太好,這樣的性格容易上當呢!」
  她悄悄紅了臉蛋,不大甘願地承認。「侍劍也常常這樣說我。」
  「侍劍?」
  「我的貼身丫鬟。」
  「嗯。」他點了點頭。
  柴房內再度陷入沈默。
  真是奇怪,剛才兩個人還針鋒相對,就差沒拚個你死我活,這會兒居然好聲好氣地交談起來,氣氛甚至有點溫馨哩!
  潤玉偷偷吸了吸鼻子,再次證明一個事實:他真的沒有臭味。
  黑衣人沈思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塊柔潤的溫玉遞給他。「姑娘救了我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這塊信物就送給你吧!」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接過來審視。
  白玉的質地相當特別,觸手生溫。她生長在豪富之家,對於珍珠寶貝的上品自然有幾分認識,然而這種溫玉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我爹說,往南之處有一些邦國,一年四季的氣候都極為濕熱,當地出產的玉石吸取了天地雄氣,自然而然散發出溫暖的觸感,這塊玉便是產於那些地方嗎?」
  「嗯。」黑衣人欣賞地點了點頭。「小姑娘還算有點見識。聽好,這塊玉不是送給你玩賞的,你務必把它仔細收藏起來,千萬則讓任何人瞧見……」
  「連我爹和哥哥也不行嗎?」
  「對。日後倘若你遇上困難,自個兒無法解決,只要派人梢個訊息,連同這個玉珮一起送到關外給我,我自然會替你辦得妥妥貼貼。」
  「關外?」她驚訝極了。「臭──公子,你是關外人士?」
  難怪他身上有著不屬於中原人士的標悍之氣。
  「對,你只要想法子找到蒙古人的部落,向族人亮出這個玉珮,他們自然會為你引路找到我。」
  「原來大叔是蒙古人。」既然收了人家的重禮,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
  「大叔?」黑衣人嗆了一下。「別太多禮,叫大哥就成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老。」潤玉吐了吐舌頭。
  「聞起來也很臭?」黑衣人故意逗她。
  「呃,我……」剛剛退溫的玉頰又升起熱辣辣的艷紅色。平白無故喚了他好幾聲臭男人,難怪人家一恢復力氣立刻聲討她。「這位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會想法子阻止傭人來柴房附近走動,你不至於被發現的。明天晚上我再來瞧瞧你。」
  「不用了。」黑衣人揚手制止她。「天色一亮我會立刻離開臨安,直接回到關外去,咱們後會有期。」
  潤玉愣了一下。
  他要走了?雖然他們倆素昧平生,但是經過這一夜相處下來,她竟然奇異地產生一種共患難的情誼。而今,她的「患難之交」就要離去,兩人再度見面的機會恐怕不多了……
  礙於姑娘家的矜持,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嘴角勉強露出笑容,回眸瞥視他最後一眼。
  而後,踏著月光,飄飄然離去。
  平靜了十六年的歲月,終於掀起波瀾。她仰高螓首,凝視著蟬娟的聖潔光輝,腦中不禁神遊至天闕──
  不知浩瀚的關外,此時又是怎生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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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年後。
  蘇州城的彩楓,在文人雅士的歌詠中,默默地艷紅了四次容顏──
  「爹,您怎麼可以言而無信?」
  宮家正廳,潤玉噙著淚水拗在爹爹面前,硬是和他正面槓上了。
  「我言而無信?我哪兒言而無信來著?」宮燁盤據在正位上,被女兒的固執氣得蹦蹦跳。
  他的兒子不少,女兒可只有這麼一個,從小對她愛若性命,潤玉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法子弄來給她。自小到大,這丫頭的性子倒也溫馴得緊,和哥哥們相親相愛,所以宮家男人們對這個小美人兒簡直疼寵入骨子裡,只差沒買張龍椅把她供起來。誰捨得在她面前說一句重話?
  正因為宮潤玉自幼格遵女德,在家聽從父兄的旨意,爹爹吩咐出來的話沒有半句不依從的,所以她近幾年來的轉變就顯得格外的突兀。
  「爹,您四年前明明將女兒許給了泉州陳家,這些年來女兒早將自己視為陳家的人了,現下您卻又反口允諾鍾公子的求親,豈不是將女兒的名節拿來兒戲嗎?」她蓮足一蹬,扭過身去和父親大人生悶氣。
  雖然宮潤玉的芳齡已跨入雙十,過了一般女子的適婚年齡,然而貪慕她美色的王孫公子依然不少。光瞧她此刻俏生生地亭立在父母面前,一臉嬌妍透著輕顰、薄嗔、淺怒的風情,嘟噘著不馴的嘴角和父親爭辯,如此佳人,倘若城內的公子哥兒不思慕,倒教天下人懷疑蘇州城的男人不是男人了。
  「他奶奶的!我早說那龜兒子不可靠,你娘偏生不聽我的,還誇人家什麼『品德高尚,能文能武』!哈!現在可好,打著天大的旗幟說要去襄陽經商,結果呢?一去就是三年五載、沒消沒息的,誰曉得他是給老虎吃了還是給蠻夷擄去當壓寨丈夫了?只怕人家已經結親生子,連第七個小妾都娶進門,只有你還傻愣愣地等他回來。」不提陳篤行那龜兒子也就罷了,只要他的名字出現在宮家的地盤裡,宮老爺子滿肚子的鳥氣包準比術士煉仙丹的爐火暴烈上十倍。
  「爹,你……」她不依地跺著腳跟子。「娘,你瞧爹啦!」
  宮夫人一聽老頭子居然把自個兒給扯進去,早就老大心裡不爽,既然女兒呼喚自己出面作主,哪還有不一吐為快的?
  「喲!說來說去倒是我的錯來著。如果你真的這麼討厭篤行那孩子,打從一開始你幹啥不退掉陳家的婚事?」旁人忌憚宮夫人的暴躁夫君,宮夫人卻偏不把這個繞指柔的虎威放在眼裡。「我說老頭子,你少在女兒面前放馬後炮了,當初是誰在婚事訂妥的當天夜裡興奮得睡不著覺的?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我……」宮燁頓時語塞。
  他奶奶的!他誰不好娶,偏偏娶回一個口齒比他伶俐的老婆,簡直是老天爺故意派下來克他的。
  「哼!三百年前的舊事,現在還理會它做什麼?依我看,陳篤行那小子包準在襄陽玩得樂不思蜀,早把宮陳兩家的親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咱們玉兒的終身大事好趁早另作打算,否則再等下去,蹉跎到人老珠黃,就算抬著八大轎子銀珠要送出閣去,只怕也沒人敢要,除非去嫁給街角那個賣油郎。」
  「篤行哥哥才不是淫逸好樂的人呢!他一定被要緊事給絆住了。」別瞧潤玉平時溫溫潤潤的,一旦固執起來,連她的暴君老爹也奈何不了她。
  原本宮家和陳家同為秦淮一帶出了名的豪門鉅富,偏偏陳老爺的大兒子出了事,居然在花街胡同裡喝酒鬧事,硬是把一位好人家的姑娘誤以為香噴噴的野花,二話不說就拐回家裡「玩」了兩天,好死不死人家居然是鎮國府裡當紅的優伶,過幾天鎮國公原本打算收她作第八房小妾的。這廂平民百姓姦污了鎮國公的女人,還得了嗎?朝廷說什麼也不能善罷干休。
  看在平時陳家孝敬朝廷不遺餘力的分上,抄家可以免了,索性割地賠款了事。於是陳家足足「捐」出兩千萬兩作為「公家造橋鋪路費」,再讓出四棟莊院作為「公爺度假娛樂休閒行館」,捐得滿家子元氣大傷,一夜之間由京城首富淪為一級貧戶。
  陳老爺子氣得心火大漲,自個兒兩腿一蹬翹辮子之前,先拿過棍子狠狠打得長子只剩半口氣。四個月後,爺兒倆先後一命歸陰。
  宮燁眼看陳家迅速沒落下來,念在先人交情的份上,再加上篤行和潤玉自幼青梅竹馬,小倆口兒也著實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屁話說一堆,而他對那小子的人品也還算有點信心,乾脆答允把女兒許給陳家,順道裝配點豐盛的嫁妝幫對方振興起頹唐的家業。
  結果陳篤行這小子當真有骨氣得很,一旦知曉他和潤玉妹妹的婚事過了關,立刻打點好一些盤纏,表明了去襄陽磨練經商的意願。他不願仗著妻子娘家的聲威,寧可囤積自己努力賺取來的財富。
  可是這幾年來時局不定,蒙古人的鐵蹄時時侵犯著大宋疆界,尤其以襄陽左近的情勢最是吃緊。即使平常的商旅路過那一帶都得擔心戰事隨時爆發,更何況進城裡營生。
  其實陳小子腦裡的便宜算盤,老狐狸宮燁清楚得很。越危險動盪的地方往往是越好賺錢的地方。咱們大宋天子不長眼睛,想叫他挖點兒國庫的銀餉支援前線的官兵,不如去祈求老天落雨的時候順便掉點兒銀兩下來,於是這幾年來襄陽的物力資源已經漸漸耗竭光光,滿城兵馬只得憑自己的能力調來一些賴以為生的必需品,至於朝廷裡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們是沒福分的。也因此,薄利多銷的民生物資品和鐵器、兵器在邊關上最最吃香了。
  偏偏陳小子打定主意過去賣東西,卻賣得連自己的小命也丟在那裡。既然陳小子明擺著傚法荊軻的精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他可不能白白讓寶貝女兒未出嫁就守活寡吧!
  「假如他不是玩瘋了腦袋,便是玩掉自己的小命啦!」只能算那小子沒福分娶到蘇州城內一枝花。
  「倘若篤行哥哥真的英年早逝,女兒自願幫他擔起照顧陳老夫人的責任,一輩子不嫁人。」潤玉也拗起了性子。
  目前為止,唯一可以讓她忍受的異性只有篤行哥哥,假如教她轉而去侍奉其他臭男人,她寧可死。
  「噗!」一口茶險些嗆得宮燁跑去天上找陳老爺子訴苦。「他奶奶的,你幹啥對人家的長上這麼用心?平時怎麼就沒聽你說過要一輩子不嫁,留在家裡侍奉你『年邁虛弱』的爹爹?」
  「哪天你當真變成『年邁虛弱』,或許女兒就會想到留在家裡侍奉你了。」宮夫人悠哉游哉地瞌著瓜子。
  「他奶奶的!老子在教訓女兒,你這婆娘給我閉緊嘴巴!」宮燁決定擺出一家之主的聲威。「玉兒,你再不聽話,難道當真以為你爹不敢拿出家法整治你!」
  威脅勝於雄辯!
  「你本來就不敢。」潤玉繃起俏臉。
  「我──」宮老爺子這頓鰲可吃得撐了。
  「哇哈哈哈──」宮夫人笑得打跌,毫不留情地嘲弄老公那一臉蹩腳相。
  宮燁登時恨得頭皮癢。
  可惡!他還真不敢對寶貝女兒用刑。他的幾個兒子皮厚骨粗的,有事沒事盡可以捉過來打著玩兒,可是嬌滴滴的女兒可不同了,只怕抽沒兩鞭子就丟掉她半條命。再說,即使她不喊疼,做老子的可比她更捨不得呢!
  不是他多疑,他的寶貝女兒真的越來越反常了。
  想當年她「狀症」稍稍輕微一些的時候,她只會纏著哥哥們講述外地的風光。由於生意業務上的需要,他那四個兒子從小跟著老爹跑遍大江南北,從台州到甘州,從大理到襄陽,從名山勝景到京城小市,哪一處熱鬧的地點缺得了宮家商號的分館、少得了宮家男人的足跡?再加上四個兒子天生又繼承了乃父的口才,一張嘴專門懂得講甜言蜜語討姑娘歡心,所以隨口在妹妹面前賣弄幾下子,自然讓潤玉聆聽得神往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傚法哥哥們親自逛遍大宋的地界。
  漸漸的,她的「症狀」惡化了。她不再滿足於聆聽哥哥們臭蓋,反而開始要求他們閒暇的時候陪她出門逛逛。於是,春天時她會拉著三哥一起去賞賞百花宴,元宵時找老爹去猜猜燈謎,偶爾請大哥帶她進廟裡上上香。
  後來,宮燁不得不承認,女兒的「病情」終於進入「末期」。她居然開始央求宮家的男人們帶她到距離蘇州較近的小鎮去看一看。起初大夥兒還沒發覺事情的嚴重性,一遇到空閒下來的時機,仍然願意擔任她的臨時馬伕兼保鑣,帶她四處去遊歷,而宮大姑娘的金蓮玉足流連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廣大啦!
  可能見過的世面多了,她開始凡事自己拿主意來著,越來越不把這個老爹放在眼裡,直到今天,居然固執得活像吃錯藥,連婚姻大事也提出來跟他唱反諷。
  宮燁真以為女兒的腦袋壞掉了。
  小時候潤玉的性子內向害羞,完全符合了大家閨秀應有的典範,而且她天生又帶著幾分潔癖的性子,老覺得外頭的東西髒兮兮的、名勝地區只有一群騷人墨客盡情用他們的詩文荼毒不識字的小販,尤其走在街上的男人家更是污臭得一塌糊塗,所以她踏出宮家大門的次數向來用一邊腳趾頭就數得出來。為什麼近幾年來突然一改往常的甜美溫馴,盡想著跑出家門去「野馬」呢?
  宮老爺子越思索越覺得不對勁。
  他擠盡腦汁,追溯到女兒並發「拋頭露面後遺症」的原始日期。哼!不出他所料,正是四年前他們舉家前往臨安賞雪那一年。自從他們從臨安回到蘇州,潤玉的心就放野了,再也收不回來。
  所以說,女人就是寵不得,給她們一點小甜頭,她們就開起雜貨店賣糖來著。
  既然權威無效,惟有拿出專制的身段。
  「反正我已經允諾鍾家的婚事,由不得你拒絕!」他的鼻端噴出兩串火氣。「而且陳夫人怕耽誤你的幸福,上個月已經請了兩位家人過來退聘,老子也答應了,誰敢再強出頭老子就找誰麻煩!」
  退堂!
  「爹!」她又氣又急的哭喊也止不住父親決絕而去的心意。
          ☆          ☆          ☆
  「娘……」
  潤玉奔回閨房裡,撲進錦床哭得昏天暗地。
  不,篤行哥哥死也好、活也罷,總之她的心裡只有他一個,即使鍾家人抬著千銀山上門來迎娶,她也全當是污泥糞土。
  「好了,別哭了,再哭下去很傷身體的。」宮夫人輕拍撫女兒的背心。
  那個死老頭兒!居然害她的寶貝女兒淚水流三斗,回頭非叫他好看不可。
  「娘,女兒絕對不嫁給鍾家人,如果爹真的讓鍾家抬著花轎上門,那──那──女兒就死給他看!」她嘩地一聲哭得更大聲。
  「好,我知道,我知道。既然不想嫁,乾脆就別嫁了,難道那個老頭子還能打斷你的腿不成?」換言之,宮家女子都吃定了老爺子繞指柔的本性。「你儘管離家去避避風頭,等到逼婚的時機過去了再回家,到時候你爹找不到人,還能奈何得了你嗎?」
  「娘,您是說──」潤玉的面頰上仍然掛著兩行玉露,玫瑰色的唇瓣已經張開成雞蛋模樣。
  「沒錯,除非你寧願留在家裡被那個老頭子嫁出門!」想當年宮夫人出閣時,就是沒人替她想到這條好計策,否則宮燁哪可能輕輕鬆鬆將她迎進門。這招就叫釜底抽薪,對女兒而言則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吩咐婢女出去打聽過,原來鍾家最近的時運不太順當,算命先生指示他們最好在三個月內辦一樁喜事,沖沖府內的煞氣,所以鍾老爺子才會向你爹提出結親的要求。只要你捱過三個月的時間別出現,鍾家一旦發現苗頭不太對勁,自然會另外找戶人家提親去也,難道還傻呼呼地等你回來?」
  有道理。潤玉開始認真地考慮起躲開爹魔爪的可能性。
  「可是,這三個月我該躲到哪兒去好?」她又想到另一個難題。倘若窩藏在宮家其他行館裡,不到半個月便給她爹爹搜出來了。
  「這倒有點兒難辦。」饒是宮夫人空有滿肚子的「抗夫秘訣」,處理起女兒落腳的問題也派不上用場。這年頭時局不定,即使有朋友願意暫時收容她,身旁少了個親人照料終究不太安全,更何況潤玉是個花朵般的絕色人兒呢!
  「啊!有了。」宮夫人突然靈光一閃。「索性跟著你二哥到洛陽走一趟。」
  「二哥?」二哥怎麼可能瞞著爹爹包庇她。
  「對,下個月初泓兒領著十多名手下,預備押送幾車新貨到洛陽的分號去,同行的還有十名精挑細選的婢女,全是為娘的親手訓練出來,打算送到你外公府裡作幫手。你就假扮成婢女混在裡頭,跟著一塊兒去洛陽避難。」宮夫人越想越覺得這條計策可行。女兒既可以逃過一劫,隨行還有二兒子當保鑣,豈非兩全其美。
  「不行,二哥一定會發現的。」她自認瞞不過宮泓的鷹眼。
  「擔心什麼?」宮夫人瞪她一眼。「你只要想法子騙過他一天,等到離城三十里後,即使被他發現了,他也不至於為了你而掉頭回來,耽誤大家的行程呀!」
  也對。而且這趟路程起碼耗時兩、三個月,因為途中二哥還得逐站逐站地停下來調貨、放貸,到時候她老爹逼婚的期限一過,即使太上老君下凡地奈何她不得;如果半路上二哥堅持送她回來,頂多她再使出以死相脅的本事,不怕他不就範。
  反正宮泓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出發之前決計不會太過在意女婢的形貌,只要她利用頭巾將自己包裹得緊緊的,要瞞過他頭一百里路並非難事。
  「好呀,娘,就這麼辦吧!」水靈靈的清眸射出光彩。
  為了篤行哥哥,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也為了可遇而不可求的遠程之遊,她決定把握這一生一次的機會。
          ☆          ☆          ☆
  宮家女人沒有料錯。
  宮泓率領的旅隊先到臨安的店號去採集一些南北雜貨,再越過錢塘江,遠赴開封城的宮氏當鋪去視察近幾個月的生意狀況,直到第七天打算離開開封前往下一個聚點時,他才發覺寶貝妹妹原來一直潛藏在隊伍裡。
  被人逮著的滋味,想當然耳,非常難堪。雖然她的存在帶給二哥一個結結實實的震驚,不過,這一路的行程上她可也探聽到不少讓自己極端意外的消息。
  潤玉被喚到二哥跟前,黑緞似的長髮披垂下來,掛住大半邊臉頰,心裡仍然暗暗盤算著應該如何應忖二哥的怒氣。
  「你躲在婢女的陣容裡做什麼?」宮泓臉色鐵青。宮家四個兒子裡,就屬他的個性最火爆易燃,典型一代暴君的絕佳候補人選,所以兄弟妹妹裡沒有一個人不敬他三分的。
  「這……這是娘的意思。」她吞吞吐吐地招出整樁事件前因後果,包括父親如何逼她下嫁鍾家,以及母親獻策的結果。
  「娘真是糊塗了,居然陪你鬧著玩兒。」宮泓喝出凶狠的命令。「不成,明天我就派鍾雄送你回家去。」
  「不要!」她猛然揚頓。辛辛苦苦躲到天涯海角來,哪可能說回家就回家,功虧一簣的事情她是萬萬不做的。「現在送我回蘇州,不如拿把大刀砍了我。」
  「胡鬧!」宮泓差點火大得經脈逆轉。「你一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大江南北地四處遊歷,成什麼體統?咱們宮家的女眷可不比那些落拓江湖的女人,如果你拋頭露面的消息傳揚出去了,以後還想不想嫁人?無論如何,你明兒個就給我回家去。」
  平時讓她跟著出來遊歷一番、開開眼界也就算了,偏偏他此行另有其他重要的目的,連家裡的人也不曉得他最終的目的地是何處,他又怎麼能洩漏給小妹妹知道呢?
  「我不管!」潤玉也使出撒手鑭來。「二哥,如果你硬要強迫我回去,我就向爹爹告密,說你去完洛陽之後打算偷偷溜到關外。」
  「你──你知道了?」該死!
  由於關外地區屬於蒙古人的勢力範圍,宮老爺子為了安全顧慮,不許宮氏產業在該地設立分號。但是宮家幾個兄弟全看出來,關外經過連年的征戰,物資缺乏,此時運些好貨過去販賣正是絕佳時機。說穿了,大夥兒全想發一筆戰爭財,所以他才瞞住老爹,假藉前往洛陽名義,其實沿途搜集了不少雜貨,打算運到關外去試試運氣。
  這下子被小妹發現了,倘若她回去向父親大人告密,家人鐵定會發出十二道金牌押他回來。
  必須轉換策略才行。
  「妹子,二哥其實是為你著想呀!你不是最討厭臭男人嗎?」宮泓的語氣當下來個乾坤大挪移,輕聲哄她。「你可知道這一路趕到洛陽,途中會遇見多少個臭男人?想想看,沿街叫賣的雞販子黏著雞毛雞屎,挨到咱們身前來兜售,那種氣味說有多難聞便有多難聞;還有小乞丐啦、癩痢頭啦,身上全是髒兮兮的跳蚤,一不小心就跳到你頭髮裡,更何況那殺豬的……」
  「別說了。」潤玉臉色蒼白地跌坐進椅子裡。
  「還有蒙古人!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蒙古人的異味?」宮泓越掰越起勁。「你也曉得,在沙漠裡清水的價值比同等重量的黃金更昂貴,蒙古人當然不會把它們浪費在洗澡上面,所以他們散出來的那股子臭味,真是……唉!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好。通常鬼蠻子一生只洗兩次澡,一次是他們出生的時候,一次則是踏進棺木之前。倘若你閉上眼睛走在他們的營帳,包準分不出前頭散發出臭味的究竟是一匹馬或一個蒙古人。」
  「住……住口。」老天,她快吐了……
  「很臭吧?很髒吧?所以我才勸你趕快回去。」嘻嘻嘻,宮泓心裡暗來。
  潤玉的額角淌下冷颼颼的汗水。原來,男人都是如此粗鄙噁心的動物。決定了,這一生她寧可死也不要讓男人碰到她。
  「的確很臭也很髒!」她揮揮額角的汗水。「因此,從現在開始我會緊緊跟牢二哥,絕對不離開你三步遠的距離。如果這一路上二哥讓那些髒臭漢子碰著了我的衣襟,小妹立刻掉頭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嘛!宮泓當場打定主意,立刻用十個叫化子來搓跳蚤給她瞧瞧,再叫十個殺狗的過來潑她黑狗血。
  非常時刻,雖然運用這種對付魑魅魍魎的手段來招待小妹稍微下流了一點,但是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然後告訴爹爹你打算偷溜到關外!」她說完其後的但書,撩起裙擺,捧著作嘔的胃部回客房裡吞酸梅子去了。
  若非妹妹和他正好同胞所生,宮泓絕對會跳起來詛咒她的祖宗十八代。
  「他奶奶的!」他忍不住藉用老爹專用的口頭禪。難怪父親大人平時和妻子女兒吵架時永遠敵不過她們,原來女人耍起手段來,陰狠的本事比男人高出九丈九。
  也罷,見機行事吧!或許他在出關之前,就已擬想出一條趕妹子回家的好方法,也可能她先看厭了沿途的風景,自動請求他派人送她回去哩!
  當然,天性中務求實際的部分正在嘲笑他:姓宮的,你太天真啦!但是宮泓決定暫時把耳朵關起來。
          ☆          ☆          ☆
  大宋邊陲。
  雖然在版圖上青秣鎮位於大宋的轄境,其實它已經建構在沙漠的邊緣,天蒼蒼、野茫茫便是這個小鎮最好的寫照。
  漫延至天際的黃沙廣地圍繞著小鎮,由北、西、東三面望出去,除了遠方幾堆矮小的沙丘以外,再也見不到其他特殊的景觀。任何人縱馬馳騁一時辰,視野所及只有那片淒涼荒冷的漠地,再奔跑一個時辰,看見的還是那片長不出半根青草的黃沙。任何人對這種景致存有其他幻想或驚喜,只會被同伴以「你瘋了?」的眼光看待。
  既然青秣位於邊緣地帶,照理說應該成為旅人們歇腳和補充食水的最後一站,即使該鎮的人口再零落,多多少少也應該具備基本的客棧和商店市街,不至於沈淪到如今的落拓樣。
  然而連續好幾年,邊關的宋軍和蒙古人的馬蹄時時交鋒,旅人們已經絕少涉足這個動盪的地域。鎮民的屋宇則成為兩軍相戰的犧牲品,四處可見塌了屋頂的、頹了土牆的,有些地點甚至只剩下幾把椅子留在中央,提醒路人這寸許的土地上原來蓋著一棟磚瓦房。
  直到兩軍對壘的沙場漸漸轉移到襄陽,辛勤的鎮民終於緩出一口氣,開始利用有限的資源試圖重整家園。偏偏近四個月來,城邦西區駐紮了一隊搶匪,專門挑中殘破的小鎮進行最後的洗劫,因為他們看準了小鎮裡沒有足夠的壯丁與他們對抗。
  小鎮居民幾乎要絕望了,先是經歷過戰爭的摧毀,繼而是匪徒的威脅,他們的家園再地無法恢復成當年的平靜小鎮。因此,當撒克爾領著手下路過青秣鎮時,發現鎮民面臨極度的困難,因而自願留下來幫助他們打退囂張的惡賊,建立堅固的新房屋,人人驚愕得不敢相信。
  撒克爾從來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歷,然而他輪廓深俊的五官和挺壯拔高的身長,在在透露出他並不是漢人的事實。久而久之,當村民發現他的西夏語、契丹語、蒙古語說得和漢話同樣流利,絲毫尋不出端倪,他們終於放棄臆測他和那隊形影不離的死士究竟來自何處。
  天下本一家。即使他真的和蹂躪大宋江山的蒙古鐵蹄是同一夥的,那又如何?起碼他留下來援助邊陲的難民們重建家園,而應該保護自己人民的大宋天子卻只會縮在京畿的龍椅上發抖。
  大夥兒胼手胝足地打拚下來,青秣鎮民們終於卸下怯怯不安的心防,開始對撒克爾和他的人感激得痛哭流涕,只差沒以活菩薩的牌坊來供奉他。
  但是他們卻不知道,偉大的撒克爾對於自己的「偉大」已經覺得非常無聊兼不耐煩了。因為只要偉大的他一踏出大門,總有人膜拜著每一寸他走過的偉大土地。他都快懷疑自己是否八百年前已經嚥氣了,否則怎麼會有人一天到晚對著他的影子燒香膜拜?
  「老大、老大!」他的得力助手嘎利罕大驚小怪地衝進營帳裡。
  「幹什麼?是不是又有哪家姑娘自願以身相許,報答我的大恩大德,請求你替她們轉達誠意來了?」他平均每隔三天就要受理一次類似的請願。
  「不是。通常遇見這種姑娘,頂多上呈到我的階段,小弟我就會替你『接收』下來,何必還進來驚動老大呢?」嘎利罕抹掉額頭上的熱汗。「七里外的探子回報,有一隊不明人馬往本鎮的方向馳過來。八成是上回被咱們打退的土匪,嚥不下這口悶氣,招呼了夥伴回來尋仇。」
  「不會吧?」嘎利罕記得清清楚楚,那票土匪已經被他們殺掉一半,要恢復元氣好歹也需要三兩個月的時間。「或許他們只是普通的商團而已。」
  「不可能的,探子觀查得清清楚楚,他們推過來的十車寶貝全是刀槍劍戡之類的,擺明了不懷好心思。咱們的手下上前詢問他們來意,被他們莫名其妙掄起刀來砍了兩記,這樣的『商旅』也未免太普通了吧?」
  撒克爾立刻擰起了眉。那票人馬居然敢動他的人?這下子他萬萬不能姑息他們了。
  「我倒要會會看,是誰長出這一副狗膽子?」
  他領著七名隨從來到青秣鎮的入口,只見滿天飛舞的沙石凝聚成煙黃色的迷霧。塵土中央,他部署在小鎮外圍充當偵察兵的手下們正和「搶匪」們廝殺個你死我活。
  「殺千刀的!各位兄弟對他們客客氣氣的,這群不識相的傢伙居然先和咱們幹上了,走!大夥兒一齊上!一個也不准放過。」葛利罕揮動流星錘,一馬當先地衝入戰鬥圈裡。
  撒克爾挺立在風暴圈外,一眨眼的工夫便判斷出己方的人馬佔了八成贏面。搶匪之中真正好功夫的員將不過一、兩個人,而他的將從人數卻高出他們一倍以上。光是打車輪戰,自己便立於不敗之地。
  場子裡,宮泓發現另外有五騎兵馬踏破沙塵,衝進打鬥地點,心裡不禁暗暗叫苦。
  方纔接近青秣鎮時,一個外族蠻子突然跳出來朝著他們大吼大叫,但是宮家一行人當中沒有人聽得他怪腔怪調的語言,結果那個蠻子居然得寸進尺,動手翻查他們的貨物。
  當黑蠻子發現這十輛大車子裡裝滿了兵器,眼睛一亮,居然抽出刀子來要脅他們,儼然想索取過路費的意思。開玩笑!這傢伙當他宮泓破人唬大的嗎?
  宮泓眼珠子一轉,發現小鎮裡四處蕭索,鎮民躲在房子裡不敢出來,而這些蠻子又超人一等的霸道,立刻明白他們正是聞名邊關一帶的匪徒,非但佔領了青秣鎮,甚而妄想私吞過往商旅的財物。
  於是兩方人馬就這樣正式同彼此宣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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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19:06 |只看該作者
 原本他們即將擒住黑蠻子和幾個同夥,沒想到他的夥伴越打越多,到最後居然一窩蜂一窩蜂地湧出來。這下子還得了?他們誤入土匪的大本營啦!
  倘若只有宮泓一個人淪陷也就算了,偏偏他身旁還跟著細皮嫩肉的小妹妹。幸好途中他事先吩咐潤玉改扮為男裝,所以混戰當中暫時不會有人發現她真正的身份,然而她脂粉味兒的語態、姿勢瞞不了盜賊多久的。他真不敢想像一旦己方的人馬戰敗了,潤玉會受到匪徒們如何淒慘的凌辱。
  不行!即使奮戰到最後一滴血,他也要保全小玉兒的名節。
  「潤玉,跟緊我!」他搶過一面盾牌,竭力衝向受驚的坐騎。
  「噢!二哥,我好害怕,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不會殺死我們?他們──」正說著呢!她的眼前突然晃過白花花的人影。「咦?二哥?二哥?你在哪裡……」
  剛才明明站在她跟前的,怎麼一轉眼之間就消失了?二哥!她驚慌失措地張望著。
  「小玉,我在這一邊,快點過來。」宮泓遙遙站在街角上,單刀奮力砍向糾纏不捨的盜賊。
  「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她淚眼汪汪地奔向二哥,死命黏回他的身邊。「下次要跑之前先告訴我一聲嘛!我好害怕──」
  咻!一枝響箭破空射向宮泓的面門,宮泓沒有時間理會妹妹淒慘兮兮的囈語,趕緊彎身使出一招「懶驢打滾」避過翎簇,箭尖堪堪劃過他的左臉頰,留下一道血口子。
  潤玉尚未搞清楚狀況,繼續無意識地蠕動嘴皮子。
  「我又不像你會武功,你一下子跑向東、一下子竄到西,我怎麼跟得上──啊!二哥,你在哪裡呀?你又不見了!」她放聲大哭。
  「我在這兒,快過來。」宮泓挺身躍回馬背上,對她呼叫。
  「你怎麼又跑到馬背上?你什麼時候上去的?」她哭叫著奔向二哥的坐騎。
  驀然間,一顆流星錘從黃沙土中竄出來,結結實實地擊中宮泓的胸口。宮泓猛地覺得眼前罩上黑沈沈的暗影,一口鮮血哇地噴出口腔。
  啊──潤玉嚇得魂飛天外。
  宮泓腦中閃過強烈的暈眩,終於支撐不住,頹然跌下馬背。
  「二哥,你──你沒事吧?」潤玉急忙撲到他身邊,倉皇失措的淚水霎時如同瀑布般,傾瀉得更加洶湧。「二哥,你不要死呀!二哥……」
  「他……他奶奶的。老子還沒嚥氣,你……你就詛咒我……」宮泓勉強從嘴角迸出怒氣。
  還有力氣罵人?那麼二哥應該沒有大恙。
  「二哥,我帶你離開這裡。」她抹乾眼淚,試圖偽裝起堅強的面具。
  靠你?我不如自己爬出去。宮泓無力地歎息。
  他端坐起身子,體內的真氣緩緩流轉一周天,勉強將剛才那記重槌造成的瘀傷鎮服於擅中穴內。一股巨力逐漸貫注於右臂,他忽然大喝──
  「潤玉,快跑!」猛然揪起妹妹的嬌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她扔出戰圈外。
  能救一個算一個!
  潤玉感覺自己突然騰雲駕霧地飛起來,一時之間產生錯覺,以為她終於中了敵人的暗算,小命升上西天去找王母娘娘聊天了。
  直到她的臀部砰通落在泥土地上,同時扎進好幾顆尖硬的小石子,她才醒悟過來──
  二哥把她送出擊斗圈外。
  「二……」她從地上跳起來,正想放聲大叫。「呃……」眼前的景象讓她的尖叫聲化為無形。
  一尊巨人雕像!
  不不不,是一個男人!一個巨大無比的臭男人!不偏不倚地杵在她面前。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陽剛的男人,他足足高出她一尺,一襲微沾著風塵的毛裘裹住他壯碩的體魄,將他形擬得更像個凶狠絕倫的大灰熊。他的手臂有如鐵箍一般粗厚,整副塊頭無論是直向或橫向發展都比她結實好幾倍──典型的野蠻人。
  野蠻漢子的臉上蓄留一部大鬍子,除卻兩隻炯迫逼人的眸珠,其他四官壓根兒看不清是圓是扁。
  菩薩保佑!他一定很臭,一定的!雖然她尚未聞到從他身上傳散出來的體味,然而長相像他這般粗魯又毛茸茸的男人,她敢拿性命擔保絕對是臭薰薰的。
  還有他臉容上的猙獰表情──他為什麼用這種惡狠狠的眼光瞧著她,他想殺死她嗎?
  天哪,她快暈倒了……她真的快暈倒了……
  「小子,你想逃嗎?」撒克爾橫住她的去路。今天非把這群邊關盜賊殺個一乾二淨不可。
  潤玉呆呆的眸波仍然定在他臉龐。
  「看什麼看?還不快跪地求饒,如果本大爺心情好,或許會放你一條生路。」他大喝。
  潤玉繼續怔呆。
  太可惜了!撒克爾暗暗搖頭。這個小子頂多弱冠的年紀,偏偏下巴還沒發鬍子便學著大人出來打劫。瞧他身子骨脆弱得不堪一擊,吊起來鞭打兩下只怕便去掉他的半條小命。
  身子薄弱也就罷了,小俘虜居然還長得很標緻。真是所有男人的恥辱呀!
  小俘虜的五官比其他同年紀的小男孩們細膩,倘若洗乾淨鼻端的血污,抹拭掉臉頰上的灰土,再把他披散凌亂的髮髻重新整理好,換妥乾淨的衣裘,這個少年幾乎可以稱之為漂亮的。
  聽說南朝漢人專門培養一些男性弟子唱念女人的花腔,學習女人的身段,踩著女人的小步子,再替他們取個總稱叫「花旦」,憑這小子秀氣的容貌,他的確很適合扮花旦。
  可惜小小年紀就被強盜蠻人給帶壞了。
  「小子,你從哪兒來的?巢穴裡還躲著多少盜匪共犯?」撒克爾被他膛望得不耐煩。
  小伙子仍然不搭腔,怔怔對牢他發愣。
  他為什麼吭也不吭地盯著自己?莫非他是啞巴?
  「你聽見我的問題沒有?」他的脾氣距離火山爆發只有兩步遠。
  「老大。」嘎利罕昂揚著勝利的英姿疾奔而來。「全部收拾乾淨了,咱們的人大部分沒事,少數幾個受了一丁點皮肉傷而已,至於那伙盜賊已經盡數被捆綁起來,明兒個再請你出面發落──咦?這裡還有一尾漏網之魚?」
  兩個男人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潤玉顏頰。
  「吁──」嘎利罕吹了聲口哨。「這小子相貌當真不是普通的俊俏。你猜他會不會是搶賊頭子豢養的兔兒相公?」
  「有可能。」倘若小伙子身為姑娘,撒克爾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將他收進門閣當小妾。
  且慢!小妾?他竟然對一個下巴生不出毛來的小男孩興起色慾之心?簡直是天大的罪過!
  「為什麼他一直呆呆地盯著你看?」嘎利罕興味盎然的眼光在年輕人和老大之間游移。
  「我怎麼知道?」撒克爾沒啥好氣。少年盯著他瞧的驚恐模樣活像他是個千手屠夫似的。
  「喂?喂?有人在家嗎?」嘎利罕伸手在她眼前揮了一揮,沒反應。「他嚇呆了!」
  撒克爾終於決定自己的權威受夠她的挑戰。他深吸一口氣,打算以最驚悍的怒吼喚回小伙子的神智。
  一口悶氣聚集在他胸腔,旋踵間湧向他的喉嚨,在舌根處停頓片刻,隨即衝上他的牙關,破口而出成一聲大喝……
  「喂……!」
  寂靜。
  「……」潤玉的嘴巴緩緩張開。
  「成了成了,他要說話了。」嘎利罕屏氣凝神地等待她吐露第一串字語。
  兩個男人的虎目不自覺地睜得大大的。
  歷史性的一刻即將發生……
  然後,潤玉的紅唇,又緩緩合上。
  再然後……
  「咚!」她仰天昏倒。
  撒克爾覺得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這小鬼居然嚇暈了,難道他的外形醜惡得足以把人嚇去神智?
  「老大,我說得沒錯,他真的被你……」
  「閉嘴!」他郁卒地反手一抹,賞了助手滿口的沙土作為獎勵。「把所有的賊子帶回去!」







第三章

  噢,好痛……
  是誰暗算她……一定有人拿木棍敲打她的頭蓋骨,否則她的後腦門不會疼裂得有如被十匹駿馬踐蹋過。
  她緩緩睜開眼睛,扶著劇痛欲裂的螓首坐起身子。
  這是什麼地方,她在哪裡?短暫的瞬間,她仍然無法聚集起離散游移的神智。
  「二……二哥……」噢──好痛!整座沙漠的黃塵彷彿全傾倒在她的咽喉裡。
  「噯,她醒了。泓哥,潤玉醒過來了。」這束嗓門依稀屬於她的四表哥。
  她聽見衣裾悉悉卒卒的摩擦聲,而後,宮泓穩定而熟悉的臂彎撐摟著她。
  「小玉兒,你還好嗎?需不需要看大夫?」嘴裡雖然如是問,宮泓可不認為自己能替她找來一個大夫。
  「二哥……」她氣若游絲地囈語。「你……好臭!」
  好幾響噗嚇的憋笑聲忍不住爆出來。
  「住嘴!」宮某人惱羞成怒了。「鬼丫頭!你以為自己香到哪裡去?」
  潤玉沒工夫和二哥拌嘴。勉強挺直柳腰,開始打量同伴們目前身處的境地。
  毋庸置疑地。他們已經淪為階下囚,而且關禁他們的牢頭絕對稱不上仁慈。她和哥哥一行十二個人盡數被幽閉在陰濕杳暗的土窯裡,沈厚的泥牆雖然阻擋了烈日直接的曝射,卻同樣的妨礙了新鮮空氣流通進來,整間囚室裡瀰漫著眾人的汗水味、數日沒洗浴的體味,以及受傷的人散發出來的血腥氣。
  為了防止人犯逃脫,厚墩墩的牆面僅用工具刺穿六個寸許寬的圓孔,讓光線流瀉進來,因此即使以那幾縷光線來判斷,此刻應該已經過了雞啼時分,土牢內仍然陰暗得僅夠看清彼此的輪廓而已。
  「小玉,你已經昏睡了十二個時辰。」鍾雄湊上前透露。
  「這麼久?」難怪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哀叫。
  宮泓正經慎重地執起她的柔荑。「小玉兒,聽好,待會兒掌理這個強盜窩的傢伙就會把咱們捉出去審訊……」
  「有沒有早餐吃?」她滿懷希望。
  「有,鞭子拳頭!你想不想現在就嘗嘗看?」宮泓氣暈了。小妹子也不弄清楚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盡想著填飽肚皮。
  「隨口問問嘛!」潤玉萬分委屈地咕噥。
  「記住,你千千萬萬不能暴露自己姑娘家的身份。」宮泓切切叮囑她。「你昏迷的那段時間,我已經告訴蠻子們你是我小弟,天生就不會說話,所以他們不至於聽出來你的女孩兒嗓腔。以後你可得記住自己是個啞巴,無論如何不能露出馬腳,知不知道?」
  「噢。」淒哉慘哉!她這輩子最討厭男人,自己必須一路假扮臭男人已經夠倒楣,偏偏還得假扮成「啞巴」的臭男人,難道上天決定懲罰她?
  土窯的三重鐵鎖響起清脆的碰撞,有人開啟牢房了。
  「全部出來!」壯碩的獄卒臨空虛揚一記皮鞭。
  啪!清晰嘹亮的一聲。
  潤玉的心情跟著震動一下。老天,朗朗乾坤中居然存在著如此粗莽的人類!
  她躡手躡腳地挨進二哥身畔,跟著同伴們擠出囚室。明燦如同白刃的陽光驟然映入眼簾,霎時令他們目眩得難以睜開眼睛。
  「走!走!走!」獄卒踹了殿後的四表哥一腳。「到西首的操練場去。」
  操場上,兩騎悠閒的黑驄緩緩繞著圓柱子舒活筋骨。一行人被領到馬駒面前,鞍鍵上的騎士凝著直勾勾的眼神打量他們。
  是他!
  暈倒前的記憶如錢塘江的一線潮湧入她腦際。他就是那個集恐怖、暴戾、兇惡、大嗓門於一身的臭蠻子,瞧他趾高氣昂的模樣,他該不會正是這強盜窩的大寨主吧?
  「叫他們站好。」撒克爾的嘴角噴出冷哼。
  老天,真的是他!潤玉下意識靠緊宮泓。光聽這個野蠻人的聲音就可以料到他缺乏人性的光輝。瞧他端坐在馬上的冷峻神態,此昨天大吼大叫的模樣更嚇人,她懷疑他的手下怎麼可能與一個大灰熊似的老大相處而不被他生吞活剝?
  商隊成員在操場邊緣排成一道直線,狼狽襤褸的外形活像叫化子。宮泓身為同夥的大頭目,自動挺立在隊伍的第一位,潤玉暗暗咒罵他腦筋發癲了,偏偏已經來不及換位置。
  「你就是他們的頭頭?」撒克爾跳下馬背,挺立在宮泓面前。
  潤玉悄悄挪動兩小步,藏匿到二哥身後。
  宮泓稍微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大當家的會說漢語,如此一來情況比較容易處理。
  「沒錯,你們究竟是誰?囚禁我們的目的是什麼?」他不卑不亢的態度贏得撒克爾讚賞的眼光。
  「我知道你們這幫鼠輩藏匿在青秣西側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今天栽在我手上算你們運氣不好,別怪我心狠手辣。」這幫土匪,撒克爾一個也不打算留下活口。
  潤玉發覺高壯蠻子踱到二哥的右側,自動自發蠕動兩小寸,躲到左側去。
  「你在胡說什麼?」宮泓的眉心打成一個雙錢結。「我們只是一隊尋常商旅,還從江南來到大漠做生意,才剛踏上青秣鎮就被你們圍起來偷襲,什麼叫藏匿了好些日子?」
  「哼!你不承認?」撒克爾冷笑。「一隊普通商旅何必攜帶大批的兵械四處行走?」
  他腳跟一轉,緩緩折回宮泓左側。
  該死,好端端地站著說話,幹麼四處走來走去?看風景呀?潤玉非常自動地回到二哥右邊站定。
  「最近邊關的情勢不太穩定,隨時有可能爆發零星的小爭鬥,我們運了幾件兵器只是為了防身,難道觸犯了大宋律令麼?」宮泓的口氣依然維持固有的倨傲。
  撒克爾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在他面前仍然說得出完整句子的敵人了。這個南朝漢人的膽識頗令人激賞!
  他開始繞著手下敗將逛圈圈。
  「可惜你沒搞清楚一件事,青秣鎮已經不歸大宋的律令管轄──如果你繼續跟我兜圈子,我就要你好看!」
  「我說的全是實話,並沒有拐彎抹角。」宮泓防衛性地辯護著。
  撒克爾皮笑肉不笑地址扯嘴角。「我知道,我指的是──他!」
  啊!
  潤玉的眼前一花,四周景物突然晃成流線形,她暈眩得眨眨眼睛,等到焦點重新凝聚起來,她察覺自己的雙腳居然構不到地,而且鼻尖抵住另一個尖挺立體的鼻端。
  兩顆冒出火花的眼珠距離她只有一掌寬。
  慢著,發生了什麼事?她低頭打量自己的地理位置,終於得到嶄新的發現──老天爺!這個蠻夷居然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被他碰到了!好恐怖,她居然被一個臭男人的臭手給提起來,她的身上肯定沾滿了這個臭男人的臭味道,啊──不行了,她真的撐不下去了──如果他恰好是蒙古人,極有可能就是一生只洗兩次澡……只洗兩次……
  「……」她緩緩張開紅艷艷的唇瓣。
  撒克爾下意識地屏著氣息聆聽她的語錄。原來這小子不是啞巴,他終於決定說話了……
  「嘔──」驀然間,潤玉吐了他滿身穢物。
  「殺千刀的!」他氣急敗壞,一把扔得她遠遠的。「你居然敢吐在我身上。」
  她騰雲駕霧地飛了出去,落地時,腦袋不偏不倚地敲中繫馬的木槓子。
  咚!清脆的碰撞聲傳入每個人耳中。
  「小玉!」宮氏商旅的成員們同時驚叫起來。
  宮泓猛然撲向妹妹,撒克爾的皮鞭婉轉如蛟龍,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席捲向他的臉頰,他痛呼一聲,登時被打回同伴的隊伍裡。
  撒克爾一個箭步搶上前,撈起潤玉。
  她的面容沾滿了塵土,濃密的眉睫緊緊合成彎彎的弧度,在容頰上投射成扇形的暗影。
  這樣就暈過去了?未免脆弱得太離譜。
  他端詳懷中人的五官唇形。心中倏然產生難以言喻的怪異感。這個小男孩倘若生為女兒身,肯定靈秀得不可思議。可惜上天開了他一個殘酷的玩笑,既讓他漂亮得足以令所有男人恥笑,又賜給他無法正常說話的缺憾。
  「這小子和你有什麼關係?」帶頭的漢人似乎相當維護他。
  「他是我──弟弟,你們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欺負一個弱……男子,算什麼英雄好漢?」宮泓心疼個半死。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這可把宮泓難倒了,他恰巧對瞎掰名號這碼子不大在行。「呃,我們都稱呼他……」
  「小魚!」四表哥突然站出來接招。
  小魚?撒克爾忍不住哼地笑出來。果然矬得好、矬得妙、矬得刮刮叫!
  「帶他下去!」他隨手把「小魚」扔給左右的侍從。「等他醒來之後,帶回我的營帳裡。他弄髒的衣服就得自己負責洗乾淨。」
  「慢著!你不能帶走她!」宮泓大急,脊樑骨上的冷汗一顆一顆地墜下地。
  「哦?你想阻止我?」撒克爾冷笑。這幫漢人搶匪顯然還不十分瞭解自己的處境,無所謂,他會幫助他們看清楚。「噶利罕?」
  「是!」得力助手上前應了一聲。這下子有好戲可看了。
  「你組織幾位弟兄,後天押遣他們去北方三十里處,拓寬青秣溪水源的河床,下個月初再解送他們回來。」
  下個月?眾人的心口同時涼颼颼的。小玉兒與哥哥們整整分開三十天,如果她笨笨的,在隔離的期間露出馬腳怎麼辦?
  宮泓絕望地目送妹妹和土匪頭子消失在操場的盡頭,突然升起拿把大刀戳進自己心肝裡的衝動。
  他奶奶的!早知如此,當初拚死命也要把她送回家去!
  現在可好,親愛的妹妹,你自求多福吧!
          ☆          ☆          ☆
  潤玉發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比現在更悲慘了。
  她的腦袋在十二個時辰內重重撞擊兩下,前面一個包,後面一個包,這廂成為名副其實的三頭怪物。
  倘若她以為今天的苦難到此為止,那可就大錯特錯。
  當她終於回復神智,卻面對一個虎視眈眈的高大蠻子,勾著滿嘴的歪笑告知她:「咱們老大撒克爾要見你。」
  她認得他。他就是大灰熊的左右手,前兩天在戰場上嚇昏她的罪魁禍首之一。雖然他有一雙帶笑的眼眸,看起來比他家老大可親可愛多了,但是她仍然牢記著「笑裡藏刀」、「口蜜腹劍」這兩句成語。
  「我不要去。」撒克爾八成就是那個野蠻人頭頭。他召見她還會有什麼好事!
  「哦?」噶利罕操著生疏的漢文調侃她。「小鬼,你好像尚未認清自己的身份。現在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
  潤玉的菱嘴兒固執地撇成下弦月。
  噶利罕二話不說,拎起她的衣領走出審訊罪犯的營帳。
  於是,這就是稍後撒克爾目睹的情形。他的營帳布幕往旁撩開,一坨烏漆抹黑的垃圾被扔進來,著地時甚至揚起一陣嗆人的灰塵和異味。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不悅地問。從何時開始他的睡房變成了廢物堆置場來著?
  這是潤玉當天第二次被人摔得七暈八素。也罷,反正她已經習慣了。身為階下囚,被人刑求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拍拍衣衫上的塵埃站起來,自己都被污穢襤褸的外形和氣息薰得受不了,然後抬眼打量自己又被送入哪個人間地獄──
  「啊……」她的下巴掉下來。「哦……呃……」
  咕嚕咕嚕的異響從喉嚨基部翻湧上來。
  不,這不是真的!她肯定看錯了。只要閉上眼睛,默數到十再張開來,眼前的景象就會消失,她會從噩夢中清醒,發覺自己仍然躺在蘇州老家的閨床,侍劍在一旁服侍她進茶,而且眼前絕對沒有一個──裸男!
  她閉眼。她張眼。
  赤身露體的臭男人仍然杵在營帳中間,半副肌肉塊壘的體軀浸浴在水色清淨的大木桶裡。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駭人的畫面。野蠻人沒穿衣服的氣勢甚至比平常威猛好幾倍,照理說,一個男人脫光光地站在木桶裡的笨樣子應該很可笑的,他為什麼與眾不同呢?
  她又想暈倒了……真的,她快暈倒了……
  「站穩!」撒克爾暴出一聲大喝。「如果你敢昏倒,我保證將你的哥哥吊起來鞭打,打到你清醒為止。」
  潤玉立刻睜大眼睛,脊樑骨挺得又穩又直。
  ──卑鄙卑鄙!居然拿同伴的安危來脅迫我,你到底算不算英雄好漢?有種就和我二哥單挑呀!我才不信你打得過他!
  可惜她是個「啞巴」,滿肚子的火氣只能悶在體內發酵。
  撒克爾滿意地點點頭。孺子尚可教也。
  「過來幫我擦背。」
  ──我?幫你擦背?沒搞錯吧!老兄。
  潤玉死命搖頭。
  撒克爾好不容易稍微放霽的眉宇馬上又湊攏起來,「你好像還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她無聲地替他說完。老詞了!
  既然二哥他們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上,她似乎沒有太多變通的方式,只好乖乖拿起掛在浴桶邊緣的白布,遲疑地走到他身後。
  嚇死人了,他的背上全是凹凸不平的鋼筋鐵肌,被大漠的艷陽曝曬成赤銅般的色澤。以前曾經聽爹爹說,四肢發達的大漢通常頭腦愚笨得緊,撒克爾八成可以歸類於這種典型。
  白巾捏在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的柔荑貼上他的硬背。
  感覺好奇怪!她不曾碰觸過男性的裸背,原來他們的皮膚比起女人厚實多了,摸起來像皮革,似乎連利刃也抵擋得住。
  「你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幹什麼?替我搔癢嗎?」他洗得不耐煩。「你多久沒吃飯、便不出力氣是不是?我不是水做的,用力一點揉不壞的。」
  ──蠻牛!她暗咒。宮家姑娘親自幫你刷背,你還嫌東嫌西的,你以為當世多少臭男人可以享有這等殊榮?
  手下的力道立刻加重,老實不客氣的捶打揉捏起來。
  所謂「大而無當」,八成是專門發明來形容撒克爾的。個頭生得豪壯有什麼用?干的還不是殺人越貨的沒本錢買賣。思及她和其他同伴的生死仍然操在野蠻人的手上,她氣恨得只想搶過一柄匕首戳進古銅色的背心。
  可惜她自認為下手重得不能再重的花拳繡腿,對他而言仍然像搔癢一樣。
  「真不曉得那群手下敗將養你做什麼?力氣比米蟲還小!」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把拖進浴盆裡。
  「唔……」潤玉一摔進又深又直的木桶裡,清水霎時淹到她的胸臆間。她驚駭欲絕,雙手拚命拍打水流,竭力想在狹窄的木桶裡站直嬌軀。
  她快被他淹死了!野蠻人也不想想兩人身高的差距,儘管這桶溫水的高度僅僅浸到他的腰部,對她而言卻足以滅頂。
  她的腳下一個打滑,登時灌進兩口水液。
  太殘酷了,命運之神居然陷害她吞嚥他的洗澡水!喝進一個臭男人噁心的洗澡水!她噗的一聲嗆咳出來,只差沒扶著木桶邊緣大吐特吐。
  「髒死了!小鬼,你有多久沒淨浴過身子?」小鬼頭一掉進澡缸裡,水澤立刻浮上一層黃黑色的塵土,髒得嚇人。「你立刻把自己清洗乾淨!」
  撒克爾自行跳出浴桶來。
  ──啊!
  潤玉無聲地尖叫,飛快捂起眼珠子。他竟敢赤裸裸地在陌生人面前走來走去,怎麼半絲羞恥心也沒有?
  「怎麼,你害臊?」撒克爾帶笑的語氣調侃著他的過度反應。「瞧瞧你這副窩囊相!男子漢大丈夫,還像個娘兒們似的忸忸怩怩的,你這輩子沒見過別人的身體嗎?」
  她拚命點頭,仍然不敢張開眼睛。
  「那好,反正以後你會經常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她猛然放下梧住眼皮的雙手,發現他仍然衣衫不整,趕緊又掩起來。
  「我的營帳裡缺少一個打點瑣事的小廝,你倒挺合我用的。」他從篋櫃內拿出罩衣套上,開始著裝。「你的兄弟們後天就要出發去挖鑿河床,一個多月後才會回來,憑你那副三腳貓的力氣跟上去只會礙手礙腳,不如留在鎮上做我的侍從。哪天我心情好,查清楚你們沒犯多少大奸大惡,或許會善心大發地放你們回家也說不定。」
  二哥他們要丟下她去拓寬河床?她的臉色瞬間刷上一層粉白。不,他們不可以把她跟這群土匪單獨留下來,野蠻人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她的身份,且看他的火爆脾氣,屆時即使不殺死她也會揍得她只剩半條命,她不要!
  「咦?你的臉色很難看耶!」撒克爾咋咋舌頭。「看樣子你非常不滿意我的安排,是不是?」
  ──是!是!是!我寧願操勞過度,在河床光榮殉職,她忙不迭地點頭,「基本上,我這個人很好商量,」他寬宏大量地對她點點頭,潤玉的心頭霎時湧上無盡的人性光輝和希望。「只可惜你是俘虜……」
  ──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
  ──他奶奶的!你耍我?
  這下子連她都學會她老爹的口頭禪。
  「從現在開始,只要你有任何不服從命令的舉動,或者妄想私自逃離青秣鎮,我馬上飛鴿傳書給青秣溪源頭的手下,叫他們殺光你的同夥,所以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大家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省得以後小鬼頭偷溜到水源處認親人,卻只見到一排骷髏迎接他。害別人白跑一趟總是讓人過意不去嘛!「好啦!先把身體洗乾淨,我不希望成天對牢一個發出惡臭的下人。」
  被一個臭男人嫌她臭,委實奇恥大辱。
  潤王靜靜等到他著好衣裘。
  「咦?你還沒開始洗?」撒克爾開始失去耐性。「我可沒有一整天的時間陪你閒耗,剛才被你吐髒的衣服還躺在河邊等著你清洗呢!」
  她的眼光從他的面頰移到營帳門口。
  ──姑娘的意思夠清楚了吧?
  「你叫我出去?」他又好氣又好笑。「小子,難不成你害臊?」
  對!她頷首,即使受他恥笑也認了。
  「不行!」他乾乾脆脆地斷了她的生路。「我還有一大把事情沒有做。而且你最好習慣在我面前淨身,因為我不會冒著被你逃脫、去搬救兵的危險,讓你私下到河邊洗浴。」
  ──你明明拿同伴的性命威脅我,我怎麼可能獨自一個人溜掉?
  撒克爾彷彿看穿她的心意。「凡事都有萬一,或許你和這幫歹徒的感情欠佳,即使害他們砍頭也無所謂,我當然不能冒險。」
  換言之,她維持身份不曝光的可能性正面臨重大的考驗。
  不!寧死不屈,寧願臭死也不要被外族蠻子看見她的身子。
  潤玉倔強地仰高腮幫子。
  這種充滿挑釁意味的肢體語言立刻惹毛了他。殺千刀的!這小子似乎不打不聽話。
  「好!」他發狠。「你不洗,我幫你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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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20:19 |只看該作者
 他大踏步朝她逼進而來。
  危險!
  潤玉終於意識到情況對她大大不利,她翻身跳出木桶,生平從未像現在這麼手腳靈活過。第一個目標:衝向七尺外的出入口。
  撒克爾看準她的意圖,腳下加快速度,搶先一步擋住她的逃生路徑。
  前方的去路變成死胡同,她連忙掉頭,奔回營帳深處,野蠻人不愧為大頭目的身份,睡帳的空間比其他營區大上兩倍左右。可能,就因為帳內的地方寬敞,可以容她藏身的傢具縫隙相對地減少許多。他甚至沒有準備高腳床鋪讓她垂涎一下,害她連「床底下」這個絕佳的龜縮地點也落空了。
  項背的汗毛提醒她敵人正在飛速接近當中,絕望之下,她只好衝向營帳邊緣,緊緊摟住一根支撐皮布帳子的木柱。
  撒克爾的臨時住所總共依靠八根類似的支點撐起整座營帳。她隨手挑中一根,那處角落正好懸掛著內部較為沈重的物體,比如他的盔甲、鞍具、和稱手的重型兵器。
  「還想逃?」他的火氣完全被她激發出來。「瞧你還能逃到哪裡去!我就不信今天洗不到你的臭皮囊!」
  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大手箍上她的小蠻腰,死命想將她拖回正中央的浴桶,潤玉好不容易攀住一根救命的浮木,當然不肯輕易放手。兩個人賴在角落邊緣拉拉扯扯,最後她索性連雙腳也盤上柱子,全身像只軟骨蟲黏在帳幕上。
  倘若撒克爾當真使出一身勁道,只怕她連腰骨也被他捏碎了。但是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他不想隨便出手傷人,所以十成力氣僅施展出兩成來,潤玉才能僵持到現在而不落敗。
  「好!」他暴出一聲大喝。「你真的以為我奈何不了你?」
  ──沒錯。
  她的瞳仁兒射出永不妥協的光芒。
  撒克爾氣得全身骨頭關節吱吱噶噶亂響。
  「咱們走著瞧!」他咬牙切齒地環住她,連著柱子在內。
  他想做什麼?潤玉察覺他手臂放置的位置距離她的酥胸只有一寸多,霎時提高警覺。
  他突然猛力搖撼起來。
  「……」她無聲地張開嘴巴尖叫。
  地動天搖的眩目感自她的體內深處氾濫到體外。撒克爾的巨力一旦運上勁來,雖然不至於誇張到足以力拔山河,可是尋常碗口大的樹幹被他連根拔起來也算家常便飯。她的眼瞼緊緊合起來,抵擋那般席捲她的反胃作用。耳中隱隱聽見噶噶的裂斷聲,她分不清聲音的來源究竟是哪裡,可能是她的骨頭和關節吧!
  「你還不放手?」他的蠻性發揮到最高點。「咱們就來看看誰把持得久!」
  極端強劇的搖晃力仍然籠罩著她,她咬著下唇,鐵了心和他耗上了。
  喀喇!清清楚楚的斷裂聲傳進兩人耳內,再也不容許兩人忽視。
  撒克爾心中一動,終於分辨出這個異響的起源處。
  「小心──」他的呼聲稍微晚了一步。
  潤玉緊抱的木干承受不了兩個人激烈的狀況,驀地根基部分斷成兩截。
  慘烈的災情就此發生。
  他隨著小鬼頭的身體撲倒在帳布上,圓形的營帳突然癱塌了一個角落。
  懸空的重型器物再加上兩個人的體重,對附近兩根柱子的支撐力形成空前的挑戰。木柱子奮力迎向外力的挑戰,可惜終究敵不過敵人強大的火力,噶吱兩聲,頹然跟著第一根殉難的同伴一起投向大地的懷抱。
  原本塌陷一個角落的帳篷轉眼間變成不規則形,西側的半邊完全扁下去。
  「你們看!」正在修葺馴馬場的侍衛聽見轟隆轟隆的動靜,眼珠子一轉,愕然發現帶頭大哥的營帳垮了下來。
  「搞什麼鬼?」噶利罕大吃一驚。連老大的地盤也有人敢上門踢館,是誰嫌好日子過太多,活得不耐煩了?「趕快過去看看!」
  七騎人馬疾趨著坐騎,飛快奔回頭頭的帳幕前。
  「老大?老大?你在不在裡面?」
  塌陷的帳幕底下似乎有人在蠕動。
  「裡面有人,趕快把布幕撐起來!」噶利罕振臂一揮,其他六位幫手迅速搶到西側,十二隻手臂拉高布皮帳子。
  噶利罕抽出削金斷玉的寶刀,刷地割開一道狹長的細縫。
  「老大,你在哪裡?」兩個手下用力撕開裂口,撒克爾灰頭土臉的模樣馬上映入眾人的視線內。
  他的眼睛噴火,臉皮氣成紫黑色,手臂下猶自夾著一個髒兮兮的小鬼頭。
  「老大……」大夥兒全看呆了。
  沒有刺客?沒有踢館的高人?只有撒克爾和一個單手捏得死緊的文弱少年?
  彷彿嫌他出的醜不夠多似的,臂彎中的男孩忽爾坐直身子,無聲地大哭起來。
  這場哭勢著實不是蓋的,奔流的淚水如黃河氾濫,衝開她容頰上的污泥,露出兩、三道細白的粉嫩肌膚,額頭上多了一顆紅包──第三顆了──濕淋淋的落湯雞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嗚……噫……」真是難為了她,偽裝成啞巴還能哭得這麼盡興,完全博得觀眾同情。
  「哭?你哭什麼哭?」撒克爾吼聲震天。
  哇──她索性哭得更痛快,淚珠甚至濺到他的胸膛上。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撒克爾都逃不過以大欺小的嫌疑。
  「老大,他只是個小孩子──」噶利罕覺得非常為難。對主子的忠貞告誡他不可以同情外人,可是……人家也不過十三、四歲嘛!堂堂大男人家何苦跟一個小毛頭過不去,他實在不懂老大究竟哪裡出了毛病。
  撒克爾自己也不知道。他明明可以把事情簡化處理,他明明可以把小鬼頭丟給兄弟們負責教訓,他明明可以把他踢回囚犯圈子裡,不管他們的死活。偏偏他的腦筋搭錯線。
  都是小鬼頭的錯。若非他長得一副可憐相,兩隻明澈精靈的黑眸彷彿受了驚的小動物,需要別人的特別關注,他也不至於好心地決定留下他,省得他跟著兄長去城牆邊吃苦。
  今天的遭遇教會他一個重要的人生至理:過度的善心,是造成破壞和麻煩的主要因素。當壞人容易多了。
  「噶利罕!」他翻身氣呼呼地站起來。
  「在。」
  「弄間浴室讓他『單獨』洗乾淨。」他把潤玉臨空扔向副手。「還有,營帳修復之前別讓我看見他。」
  氣沖斗牛的大頭目衝向馬廄裡,不一會兒工夫就騎著愛馬「奔雷」,馳向操練場去消消氣。
  這代表她終於可以洗一個私人浴了嗎?
  潤玉疑惑地轉向新牢頭,臉蛋上仍舊掛著兩顆瑩白色的淚珠,眼瞳已然煥發出希冀的星芒。
  噶利罕迎住她的視線,心中突然湧起怪異莫明的情緒。「小鬼,如果你是女人,肯定美得不得了。」
  莫非「小魚」出奇的細緻明艷便是造成大哥行為古怪的原因?
  若真如此,也實在怪不得撒克爾。誰教他秉持什麼君子原則,自動送上門來的姑娘也不好意思嘗嘗,白白憋了這些日子,難怪要對年輕標緻的小男生產生很「那個」的聯想了。
  看來,身為得力助手的自己有必要找個美女來解決一下主子的「特殊需要」。
  「走吧!咱們去洗澡。」噶利罕拎著她的衣領邁向公共浴間。
  ──什麼叫「咱們」?只有我!
  她拚命打手勢叫他明白。
  「我知道。」噶利罕瞪她一眼。不能說話還那麼吵?「對了,小啞巴,為了你的『清白』著想,我建議你最好離我大哥遠一點,直到我替他找到姑娘為止。」
  潤玉的心臟提到喉嚨間。
  「如果真的找不到合眼的姑娘……」噶利罕咧開大嘴巴。「那我只好把你打扮得標漂亮亮、香噴噴的,換上女裝先送給我大哥墊墊胃口。」
  咕咚!潤玉的眼珠子翻白,第三次暈了過去。






第四章

  一夥人圍坐在土牆邊,氣氛相當凝重。
  陰森的囚牢內僅靠柵門外的細火把提供光源,因此加重了犯人們原就沈暗的神情。
  「小玉,你再說清楚一點。」宮泓嚴肅地看著她。
  潤玉抽抽噎噎地拭去頰上的淚珠。「他說,要留我下來做他的私人侍從。」
  「那個噶利罕呢?」領隊之一插嘴。「他不正是那個大頭頭的左右手嗎?」
  「我……我也不曉得。」她吸了吸鼻子。「他好像負責照料大頭目比較嚴重的『需求』。」
  譬如說,替那位嚇人的撒克爾尋找一位合眼的姑娘。
  只要思及撒克爾龐大的身軀壓覆在姑娘家的身上,她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宮泓沈下聲音。「我們明日就會被押解到另一處陣地去做工,獨留下小玉兒待在敵人首腦的身邊,假若臨時發生了任何變數,大夥兒根本鞭長莫及呀!」
  「哥哥……」潤玉怯怯低語。「你別嚇我呀!」
  一群人霎時陷入絕對的沈靜。
  半晌,還是鍾雄先提出建議。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玉兒細細瘦瘦的身材,若尾隨咱們前去做修河道挖土石的苦工,只怕不出三天就一命嗚呼了。依我看,那位大頭頭撒克爾雖然霸烈,卻不失好生之德。他必定也看出這一點,嘴裡又不好明擺著相護她,所以才以貼身小廝作為借口留下小玉兒。」
  「哦?」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倒沒以保護的觀點來擬想過敵首的心態。
  「兩國交兵、不殺來使,我想……咱們倒不如賭賭看,把小玉兒的身份坦露出來,留她在營地裡作人質,如此一來,既可以減低撒克爾防備咱們逃走的心態,也能讓她進一步得到保障。」鍾雄索性提出更大膽的布棋。
  「不可以。」宮泓的反應相當激烈。「你瘋了!小玉兒的安危問題可以拿出來當賭注嗎?」
  一旦潤玉身為女紅妝的真相暴露出去,事情照他們預想中的發展也就罷了,倘若撒克爾心一橫,索性強佔了她怎麼辦?邊疆地帶的蠻子,哪裡講求什麼仁義道德呢?
  「我也覺得不好。」潤玉只要一想到那個蠻子頭頭以打量女性的眼光瞄她,她的腳跟子立刻發軟。
  「我看咱們還是維持原議。」宮泓立刻做出比較。「小玉兒,為了你的清白著想,你必須繼續偽裝成啞巴,並且設法讓那一干土匪相信你是個男孩兒,只要支撐過下一個月,哥哥自然會想法子傳送個訊息出去,請爹爹設法贖咱們回去,你明白了嗎?」
  「可是,我……我……」她沒有把握騙得過撒克爾。他的眼光太銳利、太強悍了!
  區區幾天她還勉強可以撐下去,但一個月!太困難了。
  「非得如此不可。」同行的表哥緊緊執起她的玉手。「你平時沒事盡量避免與其他人交談,能捱過多久,就算多久,明白嗎?」
  潤玉迎上五、六雙同伴們的視線,其中默默傳達的打氣、支持,讓她無言可以反對。
  人在江湖,本來就是身不由己的,更何況他們已淪為階下囚。
  為了避免成為眾位哥哥們的牽絆,她必須開始學習照顧自己。
  好吧!她暗暗鼓起振作的精神。反正只有短短三十日,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知道了。哥哥,你們別為我操心。」潤玉揮掉頰上最後一抹淚痕,決定自立。
          ☆          ☆          ☆
  午後過一刻,撒克爾的兩名手下打點妥囚犯們的馬匹、工器,終於浩浩蕩蕩地押解著十來騎人馬出發。前往一日腳程外的青秣溪水源。
  潤玉怔怔地目送哥哥和同伴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敢稍稍一瞬。
  走了!
  大家都走了!
  傷懷的眼緊緊盯住遠方的綿亙黃沙。
  怎麼辦?接下來的三十日,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小鬼,大夥兒忙得幾乎斷氣,你倒好,給老娘杵在這兒吹風納涼!」
  果不期然,兩根惡狠狠的指頭高高扭起她的耳根。
  「啊……」她險些失聲痛叫出來。
  噤聲!宮潤玉,啞巴可不會叫痛。她及時提醒自己。
  廚娘中年發福的身材足足有她兩倍寬,這個當兒橫擋在她前面,完全發揮萬里長城的效果,鎮壓住她一切怨懟不滿。
  「快去幹活。炊灶旁邊的水缸已經用空了,清井就在後側的小高台上,立刻把水缸給我打滿水,否則看我怎麼修理你。」廚娘操著熟練的漢語,外型打扮也近似宋人。
  潤玉直覺就想回她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卻又不敢造次,只能白白瞧著廚娘咕咕噥噥地走開,嘴裡彷彿念著「年紀輕輕不學好」、「跟著旁人出來打家劫舍」之類的怨言。
  她不懂。打家劫舍的人不是撒克爾嗎?哥哥們才是無辜的,為何紮營區裡的漢人指稱他們為匪賊?偏偏「啞巴」的身份又不容她出聲問個仔細。
  而且,即使她當真開口了,其他人肯不肯老實與她交談都是另一回事。
  她默默歎了口氣。
  或許此處的宋人已經被撒克爾他們薰化了,否則怎會甘心為他們賣力賣命,與他們和諧相處?她委實太天真了,才會以為自己可以在此處尋得同情的援手。
  幹活去吧!
          ☆          ☆          ☆
  炊事方面的活兒比她料想中粗重,等她真正忙碌完畢,月兒已經步入夜幕正當中。
  營內的野蠻人一個個酒足飯飽,窩回自己的營帳去了。僅剩下幾名廝役──包括她──就著殘餚冷飲填飽空虛的肚皮。
  潤玉終究是當戶人家的小姐,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碗中裝盛的殘羹對她而言實在太粗糲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自己塞進肚子裡。
  她草草扒了兩口,就算了事。
  希望明兒個不會再被分派來處理炊事才好。她暗自期望。
  名義上,撒克爾雖然留她下來當小廝,可是今日他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整日沒瞧見人,教她想服侍也沒得服侍起,只好被廚娘抓過來「廢物利用」。再者,撒克爾的營帳昨日被她……不,是被他自己弄癱了,今日兩名勤務小廝忙著重新搭營,所以她也沒有一處地方可以名正言順地鑽進去打掃。說不得,只能眼睜睜任胖廚娘對她作威作福了。
  潤玉輕捶著疲累的肩胛骨,緩緩捱到水井旁的樹根下休憩。整座營區內就屬水井附近最是清靜,遠離人群的囂嚷,她奢想著讓背脊有個倚靠的支木,已經幻想一整日了。
  不曉得今晚她該睡在哪裡?哥哥們原本棲身的土牢嗎?
  「撒克爾大人的營帳已經重新起好了。」一名勤務小役突然冒出來,操著濃重口音的漢語告知她,而且眼光相當不友善。「主人說,你以後就回土牢裡睡覺,不用遷進他的營帳,以免又發主什麼預料之外的禍事,讓我們兄弟做白工。」
  ──誰稀罕睡在他營帳裡?潤玉使勁擠出氣憤的神情,拚命打手勢。
  「我看不懂。」勤務廝乾脆地說。「主人還說,你每隔兩日務必要沐身一次,他可不想害自己的鼻子被你薰得失靈了。入夜以後雜物帳子就沒人了,你可以在那兒擦浴──記得,省著點用水。」
  潤玉恨恨瞧著那狗仗人勢的小勤務兵轉身離去。
  即使缸子裡的清水用光光了,也是她負責盛滿的,誰要他來擔心?
  話說回來,她好像真的發出異味了……
  水缸內半滿的清液遙遙向她招手。
  厭倦與這幫土匪共處是一回事,蓄意與自身的舒爽潔淨作對又是另一回事。既然大頭目有旨下傳,她還客氣什麼?
  潤玉匆匆將可容她蹲身的木水桶端進雜物間裡,注滿八分滿的清水。確定門外不會有人突然衝撞進來後,她放心地開始清洗玉軀。
  「啊……真好。」
  她舀起一瓢清水,沖刷掉黏膩膩的臭汗、灰土,終於呼出今天之內第一口滿足的氣息。
  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一些薰香潔淨的香粉或花瓣。
  以及她的鏈墜子!
  潤玉搓洗的小手滑到胸脯,驀地停住了。
  「我的項鏈!」她壓抑地驚呼。
  那條隨身不離的玉墜子不見了。
  何時發生的事她為何沒發覺?
  四年多來,這塊玉墜來自於那位不知名的黑衣人,她簡直視如己命。倒不是黑衣人對她而言有多麼重要,而是,這條玉鏈代表她生命中頭一回的小小冒險、唯一僅有的出軌和刺激,它的紀念意義大於玉石本身的價值,她不能輕易失去它。
  「到底掉在哪裡了?」她驚慌失措。「我們被囚擄的第一天,墜子還垂在原位的。」
  潤玉隨即想起來,自從撒可爾的營帳癱塌那天起,她就記不得自己曾檢察過玉墜。
  那天兩人拉扯糾纏的途中,一定是掉在撒克爾的營帳裡了。撒克爾若不慎拾獲玉珮,必定會開始懷疑它為何會存在,倘若他逐一追究下來,難保不會懷疑到她頭上,造成她暴露身份的危險。
  一個尋常小男孩是不可能擁有質地如此精純的玉珮的。
  她必須將它找回來!
  潤玉來不及拭乾玉體,匆匆將外衣往身上一裹,立刻溜向主營帳的方位。
  月色已經深重。
  除了往返巡視的守衛之外,整片營地大都陷入寂靜,偶爾有幾處帳營傳出零星的吆喝,顯示裡頭的棲宿者正在小玩幾把骰子。
  由於衣冠凌亂,她盡量挑撿營帳的陰影處行走。
  「喂!」一位守兵察覺她偷偷摸摸的步伐,突然發聲喝住她。
  「唔……」她隨手比劃了一陣。
  守兵大半部分瞧不懂,不過瞧在她小小一丁點,同伴的性命又掌握在他們手中,諒她也做不出什麼大膽的冒犯之舉,警戒心自然降低了。
  「走走走!快去睡覺。」
  她謙卑地鞠躬哈腰,直到守兵離開自己的視線,才敢繼續埋頭前進。
  撒克爾新修復搭好的牛皮帳赫然在望。
  潤玉潛進帳幕口,左右觀望了一下,確定沒人瞧見她的行蹤,深深呼吸了一下,壯起膽子溜進去。
  兩片布幕才剛在身後合攏,一陣濃烈撲鼻的酒味猛猛灌向她的鼻端。
  「咳……咳咳……」她抑止不住地輕嗽起來。
  幕帳內並未掌燈,一眼望進去,只有全然的黑暗和異樣的寧靜。
  怦怦、怦怦、怦怦……
  絕對岑寂中。唯有她的心房激烈地敲動胸腔。怦怦、怦怦……
  漸次地,從她對面約莫五尺遠的地方,也就是床榻擺設之處,響起均勻而綿長的鼾息。
  難怪撒克爾今晚這麼早安歇。看樣子回帳前飲了不少穿腸酒汁。
  潤玉稍稍平穩下來。
  他睡得越沈,於她越有利。
  快快動手找回失物要緊。
  為了不驚醒沈眠中的戰士,她盡量躡手躡腳。
  營帳靠外側的地區陳放了幾張矮凳,和一張搭配的厚重木桌。她趴跪下來,一一搜尋過傢具附近的地面。
  沒有找到!
  「好……」撒克爾忽然翻了個身。「好酒!」接著咕噥出莫名其妙的番話。
  嚇死人了!潤玉緊緊固定住四肢龜爬的動作。
  他醒了嗎?
  好像沒有,只不過嚷嚷一些夢囈而已!還好!
  潤玉舒緩了長憋的氣息,繼續工作。
  搜索完外側的區域,玉墜子依然不見蹤影。她在漆黑中打量一下情勢。回思昨天兩人糾纏的時刻,她的地理位置接近哪一帶。
  將腦底潛藏的記憶喚出來之後,答案呼之欲出。
  床!
  那天撒克爾將她從床側的支撐柱子扯開,她才藏縮到外側來,因此玉墜子最有可能跌落的地方是床榻附近。
  天哪!高難度。只要想到自己必須偷偷溜到這頭睡獅的身邊作怪,她的雞皮疙瘩登時浮了出來。
  沈睡中的撒克爾依然餘威猶存,她不敢到太歲頭上動土。
  「嗯!」撒克爾又翻了趟身子,這回,他的臉容轉向內側。
  宮潤玉呀宮潤玉,今晚再不動手找出來,以後若想等到他第二度喝醉的大好機會,可不曉得要期盼到何年何月,她嚥了口唾沫,上了!
  四腳並用地爬到撒克爾床側,她悄悄探出偵測的雙手,暗暗摸索。
  頭頂上起悉悉卒卒的翻響,彷彿他睡得並不安穩。潤玉僵住動作,直到異聲止息。
  他醒了嗎?她小心翼翼地抬頭,偵察敵情。
  「喝!」驀不期然,兩隻盈盈迸出亮光的眼眸對上她的焦點。
  他、他、他被吵醒了。
  潤玉兩腿霎時頹軟。甭提逃了,連站也站不直。怎麼辦?她的身份暴露了。哥哥,永別了──
  「你……是誰?」他的咬音有點大舌頭,卻不失警覺。
  兩隻大手突然攔腰撩起她。潤玉微張著唇缺乏反應,已經嚇呆了。
  「女人?」他含含糊糊地訝問。「你是誰?──嗝,怎麼進來的?誰讓你溜進我──嗝──我的帳房?」
  「我……我……」潤玉的柔音發顫。
  他似乎還沒認出她。
  「我明白了。」撒克爾醺醉的眼突然一亮,沙啞的低笑聲漸漸盈滿兩人之間的氛圍。「是不是噶利罕派你來的──那小子!真有他的!我明明告訴過他別麻煩了,他還是有法子從這塊不毛之地挖出一位粉嫩嫩的姑娘。」
  「呃,是。」她含混地應付過去。
  現在可以肯定了,撒克爾確實沒有認出她。
  不妨順著他的誤認演下去,伺機脫身。
  奇怪的是,他低暗的笑音卻如同醇酒一般,厚厚重重地,有著化不開的濃馥,聽起來令人莫名地感到薰薰然,有些頭重腳輕……
  「既然人都送到我跟前來了,似乎也不好意思不要。」撒克爾瞇著醉眼喃喃自語。
  「我……我不是……」她倏然明白撒克爾將她誤認為什麼女子了。
  「噓!別說話。」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瞬間,潤玉發覺背脊已四平八穩地癱平在鋪蓋上,上方則壓躺著他沈重的體型。
  天!他袒裸著身子。
  羞煞人的認知完全激發出她畏懼的性格。
  「不不,你誤會了,我不是……」不是來陪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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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21:16 |只看該作者
 她的聲明卻得不到出口的機會。
  一雙灼燒的唇,準確無誤地對上她的紅潤,也封緘住所有抗辯的言語。
  「唔……別……」她努力扭動著頸項,企圖突破他的封鎖。
  「噓,別怕……」他溫柔的呢喃移向她的耳際。「我不會傷了你的……別害怕。」
  他的唇沿著柔細的臉頰,滑向她耳垂。
  潤玉朦朧地倒抽一口氣,感覺到秀氣的耳朵被他溫熱地舔舐、輕咬著。
  難以擋御的酥麻感從他游移過的端點輻散出來,佔據了她四肢百骸。
  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何覺得渾身無力?莫非──莫非是中了他的暗毒?
  「你好瘦……」不老實的糙手溜過她的胸脯,在她來不及回神之前,已經撥開微濕的衣襟,滑進她毫無遮掩的裡側。
  「別……別……」她昏昏亂亂的,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抗拒什麼。
  沁著酒氣的熱唇再度移回她的櫻桃小口。
  一定是因為酒氣的緣故,她的腦中才會如此軟癱,眼前彷彿罩了一層薄霧,世界在轉瞬間形成虛幻的倒影,一點兒也不真實……
  他,居然不臭。渾身渙散的酒氣被他的體熱這麼一蒸騰,竟然相當好聞,一點也不污穢或令她不適。
  啊!不行,她覺得好奇怪──好像全身都快化掉了。是因為身上的他太沈重的原因嗎?
  「你這樣嬌弱──別害怕,我會很溫柔地對待你……」
  朦朧昏暗的營帳,不斷輕響著他含糊的囈喃和保證──
          ☆          ☆          ☆
  該死!
  「我的頭……」撒克爾癱平在鋪榻上呻吟。
  要命!他的腦殼裡彷彿有一整隊軍營在操兵演練。
  噢!好痛!臨睡前的景像一點一滴滲透他的腦海。
  都怪噶利罕那傢伙!沒事老把「慾求不滿」掛在嘴巴上嚷嚷,還自責個半死,認為自己沒有盡到「滿足老大各種需求」的神聖使命。可是荒野邊陲要為他崇敬的老大撒克爾找一個姑娘終究不太容易。好人家的黃花閨女撒克爾不願意玷污,掛紅牌營生的妓婦又老早遷居他鄉賺錢了。沒法子,為了避免他深受本欲之苦,噶利罕乾脆打了兩罐精純美酒,夥同幾位小兵早早將他灌醉了事。
  這下可好。天色大亮,而撒克爾的頭顱也脹大得如同高懸的日陽。
  他快暈倒了……
  「老大!」說曹操、曹操到。噶利罕三步兩步刮進他的帳內,模樣神情氣爽得令人生氣。
  「幹麼?」他睜開一隻泛著血絲的眼眸悶吼。
  「老大,日頭已經照上崑崙山了,你怎麼還沒起身……」噶利罕瞄見他敞在罩毯外的裸軀,聲音夏然而止。
  「出去!我待會兒再找你算帳。」宿醉中的撒克爾向來情緒惡劣。
  「老大,你──的臂膀──」噶利罕疑惑地打量他上臂的抓痕。
  雖然不太可能,但那幾道血痕實在像透了……「那種」情況所造成的抓傷。
  撒克爾翻了個白眼,隨便側眼瞧瞧是什麼東西惹起毛小子的呆愕。
  一瞧見上臂的兩條細紋,連他自己也凝住。
  更近一步的回憶流進他腦海。
  黑夜中的那名女子!
  撒克爾猛然翻身坐起來,接著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
  「噢……我的頭……」
  他作痛的腦袋沒記錯。昨日夜裡,確實有一位姑娘家進入帳子裡,與他繾綣了一宵。她人呢?
  他四處搜巡了一翻,現場並未留下任何屬於女孩兒家的物事。
  「她是誰?」他索性直接追問「派遣」對方前來勞軍的主事者。
  「誰是誰?」噶利罕有聽沒有懂。
  「昨天夜裡的姑娘。」他提醒道。
  「什麼姑娘?老大,你作了春夢啦!還把自己抓成這樣。」噶利罕開始發揮他大驚小怪的天性。「老大,你忍著點,咱們忙完了這一陣子的築城工事,趕明兒就找個人煙較盛的城鎮好好讓你舒坦一下,反正兄弟們也都憋得夠久了,該好好找些樂子。」
  撒克爾抹了一把臉。這小子簡直擺明將他視為一日不可無女色的淫徒!虧得他脾氣好,至今保住了噶利罕那顆沒啥用處的腦袋。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我一會兒就起身。」他摒退毛小子。
  「是。」噶利罕還算識時務,邁步離開郁氣密佈的戰區。「老大,我會吩咐小魚端洗臉水進來。」
  撒克爾隨口應了一聲,獨自陷入沈思。
  原來昨夜的女子並非噶利罕派來的。那麼,她又是何許人士呢?為何能出入守兵們森嚴的戒護,出現在他的帳子裡?
  那位姑娘家必定是左近民女,平常出入慣了,才能熟悉營內的通路。
  他唯一能想及的合理解釋是,那位姑娘八成和其他人家的女孩一樣,存著報恩的心獻身來著。偏教他昨夜喝得爛醉,誤打誤撞地佔了她的清白。
  撒克爾翻開舖蓋,果然在床毯上找著了女子失貞的證據。
  「該死!」他喃喃咒罵。
  究竟是哪家的傻丫頭?婦道人家的名節非同小可,好歹他也必須給人家家中的尊長一個交代。
  非得找出她不可。
  他翻身下床,眼睛卻離不開榻上暗紅色的乾涸血漬。
  昨夜纏綿的意象,一絲一縷沁入他的心田。
  雖然臉容瞧不清楚,對方的身體髮膚,以及那股幽幽淡淡、難以形容的香澤,欲知烙鐵打印一般深刻難去。
  隱約之間,耳際彷彿仍迴盪著她細細的喘息、輕柔嬌弱的低吟──撒克爾恍然又燒熱起來。
  是的,務必要找出她才行。
  他,想再見她一次。這回一定要瞧清楚她的相貌。






第五章

  鼎沸的嚷叫聲、馬聲嘶鳴充塞在市集的每一處角落。
  邊疆上連年的爭亂雖然嚇跑了多數居民,卻趕不跑華夏子民鑽營好利的天性。
  殺頭生意有人干,因此,青秣鎮以西十里的每月市集並未因為治安的不穩定,而蕭條沒落。
  關外生活,最受居民歡迎的物品不外乎來之不易的生活必需物資。有監於交通往來方便,以及防身所需,近年來打鐵匠、兵器、與馬匹的交易也漸漸活絡起來。
  遠遠的,一縷黃煙騰揚在空間中,一些眼尖的販商和顧客率先瞥瞄到,自然而然停下討價還價的聲浪。這片沈默彷彿具有感染力一般,停寂的氣氛漸漸擴散出去,直到整片市集逐漸止息了聲響,上百名人眾屏住呼吸,靜待黃煙中的馬騎顯露出身份。
  一時之間,落針有聲──
  領頭一騎驃悍的白駒乘入大夥兒的視線,隨即,尾後的另外五匹輕騎也落入審慎的視點內。
  蠻夷?市集的交易者幾乎被這六位來客嚇壞了膽子。
  六匹高頭大馬穩穩叫停在集會邊緣。除了一位漢人模樣的小男孩較為秀氣之外,其餘五人莫不是威猛嚇人的。
  「噶利罕?」白駒的騎者──撒克爾渾然無視於眾人驚疑不定的眼光,翻身下馬。
  他已經習慣承受漢人們又駭又惑的打量。
  「老大,什麼事?」噶利罕笑瞇瞇的。這傢伙天生喜歡湊熱鬧、逛市集。
  「我和小魚過去挑選幾匹健馬,其他的雜貨什物就交給你們負責採辦。」他隨口分配好工作內容,朝躲在弟兄們身後的矮個子招手。
  ──我……我要跟噶利罕在一起。潤玉囁囁地比劃另外四名同夥,不敢抬眼瞧他。
  撒克爾眉眼一掀,有些生氣了。這尾發餿的臭鹹魚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過去三天來躲躲藏藏的,活像擔心他開口追幾百萬兩銀子的欠債似的。他走到東,小魚逃到西;他待在內帳休憩,小魚只敢留在外帳打掃。即使他們第一天被他俘虜之時,小魚都還沒畏縮得這等厲害。他越想越覺得懊惱。
  「我叫你跟過來,你就給我跟過來!」四個大步即刻縮短兩人的距離。撒克爾老實不客氣地扭高她的耳垂。「還告訴過你你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唔……」她痛得眼淚都迸出來了。
  「老大,別這樣。」噶利罕偷偷向他擠眉弄眼。「其他人在看著呢!」
  搞個不好讓市集的百姓以為他們欺負漢人,那就麻煩了。真要打起來還好,就怕那些小販暗地裡搞鬼,在他們採買的物品內動手腳,害他們白花了銀兩只弄到一批廢物。
  「哼!」他重重噴了聲氣。「走!」
  潤玉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自己的皮肉過不去。走就走吧!她無奈,一步一捱地跟在蠻子頭頭身後。
  自從「那夜」之後,她鎮日裡心虛,儘是擔心撒克爾會認出她來,所以平常時分她能避就盡量避,然而,暗地觀察了幾日之後,她發覺他並未如意想中的蹦到面前,一把揪出她的長髮,暴露出女兒身。
  或許那天他真的醉暈了吧?放心之餘,她卻很奇怪地,感到一丁點空虛──
  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子,竟然認不出她……
  「你在發什麼呆!」一隻強悍的手臂突然將她揮退了三大步。
  潤玉愕然迎頭,迎上他怒氣中摻雜著擔心與不耐煩的視線。一抹莫名的彆扭使地無法正視他,她趕緊低下頭。
  「你險些被這匹大黑馬踩扁!」撒克爾已經對她的辦事能力相當不滿。「你要是再失魂落魄的,待會兒出了事可別怪我沒照看你。」
  潤玉含糊地發出應聲,頭低低的,臉頰一逕抹上一層輕淡的赧紅。
  兩人來到大型馬場前。
  為了方便顧客選買,十來匹健馬全部集中在廣場中心,以粗略搭成的柵欄圈圍起來,馬兒浮臊不安地踱腳、噴氣,揚起細細的黃土飛沙,將馬場籠罩成如煙如霧的舞台。柵欄場外正進行著活絡的交易。
  潤玉跟在他身側,只覺得濃厚沈重的馬味兒不斷撲向鼻端。她下意識抬起玉手,輕輕掩住唇鼻。
  撒克爾瞧見了,心裡打了個一突,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嘿!」她的手突然被攫住。
  潤玉嚇了一跳,連忙眨著亮晶晶的眼眸衝著他瞧。
  ──發生了什麼事?
  「看看你的手。」撒克爾笑謔道。「我以前怎地沒發現,你的爪子白兮兮的,活像個沒做過粗活的女人家。」
  啊!她今早忘記在兩隻手掌擦上黃泥了。
  潤玉忙不迭地將手抽回來,兩撇淡顏色的紅暈化為晚霞。
  ──選馬去。別理我!她拚命揮開他。
  「怎麼,害羞了?」他很壞,就是不讓她好過。
  其實,撒克爾也不曉得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何格外喜歡注意小魚的一舉一動。尤其小傢伙方纔的舉止展現了不經意的柔弱姿態,看起來竟然出奇得像個女孩兒家,真是見鬼了。
  莫非他這幾日找不著那夜的夢中佳人,終於失心瘋,開始疑神疑鬼了?
  「這位客倌,您買馬嗎?」馬販子大著膽子過來兜生意。
  罷了!撒克爾趕緊將雜亂無章的思緒逐出心海。辦正事要緊。
  「介紹兩匹上好腳程的馬兒來瞧瞧!」他隨意吩咐。
  馬販子發覺他會說漢話,暗暗鬆了口氣,滿臉的歡笑登時推擠上台面。
  「有有有,客倌這邊請。」
  馬場的柵欄分格成兩個區域,資質較駑劣的馬種放養在正中央的大圈子,而身價較昂貴的良駒則圈放在左側的小框框裡。
  馬販子哨來一匹全身棕褐的牝馬。
  「您瞧,這匹『天山飛塵』可是我花了個把月光景才馴服的,它的腳程、性情,保證讓您挑不出毛病,價格又便宜。」小販拚命吹噓。
  邊疆小鎮的市集,自然販售不出什麼良種,撒克爾挑剔地打量幾眼,勉強湊和著也就算了。
  「嘶──」棕馬不安地跳腳。還說已經馴養了呢!
  「多少?」他簡潔有力地問。
  「十兩銀子。」小販獅子大開口。
  「五兩。」他不由分說地掏出紋銀,拎在手中拋丟著。
  「公子,你這不是要割小的心頭肉嗎?」小販涎著臉討價還價。
  「隨你愛賣不賣。」撒克爾轉頭就想走。
  他算準了附近的窮苦人家決計出不起五兩銀子買馬,這個價格已經算讓小販佔便宜了。
  「好好好!」馬販又何嘗不瞭解有行無市的情形。「客倌,算您狠,就五兩銀子吧!你還再多瞧瞧其他馬匹吧!小的保證算您便宜一些。」
  他的眼光掃到大圈子裡的畜牲,忽爾想到是否該為小魚選購一匹代步用馬。
  牢頭替俘虜採買逃跑的工具?也虧得他有這一份好心。他啞然失笑。
  對了,小魚呢?
  他納悶地放眼打量了一圈,卻不見她的身影。隨口向馬販子交代幾句,他轉身就步入人群,尋找失蹤的小逃犯。
  四周,馬蹄揚起黃沙滾滾的煙塵。撒克爾隔著霧濛濛的視界望出去,來來住住的交易客、討論聲此起彼落,突然,幾句令他震撼得無以復加的對話卻克服總總干擾,飄進他的耳內。
  「哎喲!」一個小孩跌倒了。
  「啊……」一個年輕姑娘家輕呼,半晌,才以極端遲疑的語調開口:「小朋友,你摔疼了沒有?」
  「哇──好痛。」小孩兒唏哩嘩啦地痛哭起來。
  「別哭別哭。」那位語意輕柔的姑娘顯然被她弄慌了手腳。「你的爹娘在哪裡?」
  「嗚嗚……爹爹和娘娘在張鐵匠的鋪子裡。」
  「走!姊姊帶你回爹爹身邊。」
  這串女音!
  撒克爾猶如五雷轟頂,動彈不得。
  這串聲音分明屬於和他一夜春宵的美佳人。
  她在這裡!在他左近!與他相隔幾十名過路人而已!
  他陡然發出莫名其妙的喝聲,埋頭朝聲音的源處搜索過去。
  「姑娘!」他焦急地高呼,擋路的人客被他一一推開。
  他本來就人高馬大,此時像蠻驢似的一股腦兒往前鑽,聲勢更是驚人。
  「姑娘!」撒克爾順利排開人群,卻沒見著任何佳人與小孩的蹤跡。
  張鐵匠的鋪子!他們倆一定到那兒去了。
  他不暇細想,隨手扯過一名路人。
  「張鐵匠的鋪子在哪裡?」
  路人眼睜睜衝到一名凶神惡煞,命都嚇走半條。
  「在……在下條街角轉……轉口。」顫抖的手指比向目的地。
  他扔下對方,繼續不屈不撓地奔近。
          ☆          ☆          ☆
  潤玉扶著淚漣漣的小男孩進入打鐵店,莫名的不安感卻攫獲她的理智。
  一路走下來,她總覺得身後彷彿掀起了騷動。然而雜沓的人聲卻掩蓋了騷動形成的原因。
  八成是做賊心虛吧!她想。為了瞞過撒克爾的耳目而採選一些婦道人家的用物,她趁著他專心選馬的時候,偷偷溜出馬場,現下也不曉得他發覺自己走失了沒有。時間不多,她必須趁早把握。
  打鐵鋪門外,一對粗布衣褲的莊稼夫婦正在尋找合適的鐮刀。小男孩遙遙望見爹娘的形影,拔起小腿便衝過去。
  「爹、娘!」可憐兮兮地引人同情。
  她停下步伐,帶著一抹不自覺的恬靜笑容打量著一家三口。
  有爹、娘依靠的感覺真好。
  她和哥哥失蹤了這許多時日,不知親長急成什麼樣子了。
  她想回家……
  「姑娘!」熟悉而雄渾的嗓音一路追趕過來。
  撒克爾!他怎麼來了?她大驚,趕緊彎進鐵鋪旁的小路。
  前進了二、三十尺,她的心猛然寒了下來。死巷!
  這下可好,沒路跑了。
  巷子口,撒克爾偉岸的身形閃了過去。
  好機會。潤玉來不及思忖太多,小心翼翼地溜出巷子,現下變成她留滯在撒克爾身後了。
  「姑娘?姑娘?」撒克爾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鑽,眼角餘光瞄見匠店門口的小娃兒。
  一家三口眨巴著眼睛畏覷他。
  「小朋友,」他突然蹲低在三尺小娃娃面前。「叔叔問你一句話好不好?」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莊稼婦人深怕衝撞了殺人不眨眼的番蠻。
  「我沒有惡意。」他拚命放柔聲音,以免嚇了人家,啥也問不到。「我只想知道,剛才是不是有位姑娘領這位小朋友回到你們身邊?」
  「我……我們不曉得。」莊稼漢哪敢和他多話,匆匆丟下幾錢銀子,拎起鐮刀,擁著妻小就往外鑽。「大王饒命,我們什麼都不曉得──咱們快走!」
  「喂,等一下,等……」撒克爾氣結地目送三個人逃離自己的視線。
  他只想問個話而已,有這麼恐怖嗎?
  好不容易追查到的線索,又斷掉了。唉!
  頹喪的氣息呼出他的牙關。
  一根指頭從身後戳了戳他的肩膀。
  「誰?」他大喜回頭,又馬上洩了氣,換上一副陰沈相。「是你,小魚!剛才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去解手。她頭低低地比劃。
  「下回再亂跑,當心我一個不痛快,砍了你哥哥的頭作數。」他怨怪的口氣分明是遷怒。
  ──天色不早了。她暗示。
  希望撒克爾能早早起程,她才能藉故躲開他,省得自己平白地心慌意亂。
  撒克爾抬頭瞄了一下天色,再打量周圍的街道。
  正事辦完了,他們確實該起程回營,噶利罕可能已經在村口等待他們會合。
  可是──那位佳人正與他站在同一處地點,僅僅欠缺臨門一腳就能見著面。放過今日的大好機會,還不曉得要等到何年何月,他該離去嗎?
  思忖半晌,他終於作出決定。
  「小魚,你替我到馬場取馬,然後回村口和噶利罕碰頭,今晚我要留在這兒,不回去了。」
  什麼?她一怔。
  「看什麼看?還不快去回話。」他不願再多化時間與她閒耗。
  今日,即使翻遍了整片村鎮,他也要搜出那位美夢中的甜蜜佳人。
          ☆          ☆          ☆
  銀月悄悄移上中天。夜深了,青秣鎮沈沈陷入無邊無境的寂寞。
  潤玉輾轉在雜物帳的睡鋪上,只覺得睡不安穩,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像少了些什麼東西。
  撒克爾獨留在市集小村裡,不曉得如何度過今夜。他會不會耐不住寂寞,大采香噴噴的「野花」?
  「活該他得花柳病。」她悶悶地翻了個身。
  撒克爾夜不歸營,干她什麼事,誰理他!
  「對了。」她猛然坐起身。
  大頭頭夜不歸營,豈非她入帳搜索失物的大好良機。她還蹉跎些什麼?
  良機再不可得,潤玉立刻撈過薄薄的外衣披上。
  今夜的巡索,應該不會再發生「意外」吧?
  思及上一回的「突發事件」,她清靈的容顏悄悄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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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37:39 |只看該作者
  順著熟悉的道路,她悄悄摸向中央的大頭頭營帳。幸虧今夜風平浪靜,守衛們的警戒心稍微降低了一些,她沿路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力。
  來到主營帳口,輕巧的身影翩翩閃入。帳幕內的黑暗包裹住她。
  同樣的夜訪情節,這回的心情卻比較鬆弛,因為她知曉,內帳裡不會再同上一回一樣,躺著一個令人心驚膽顫的男子。
  她不再花費時間在已經尋找過的地點,直接摸索向床榻。
  如果她料得沒錯,玉墜子應該遺失在鋪榻的內側角落,甚至隱藏在牛皮帳邊緣的死角,因此撒克爾才遲遲未曾撿拾到。
  玉手小心翼翼的沿著床角往地下摸去……
  「喝!」一隻突兀的巨掌卻從寂靜暗處撈抱起她的纖腰。
  背後有人!她先前竟未察覺。
  「你來了?」愛撫般的氣息吹向她的鬢際。
  這是不可能的!撒克爾!他不是待在市集上沒回來嗎?
  「你……你……」潤玉抖顫著嗓音,霎時失了主意。
  「我早有預感,今夜你應該會再度出現。」兩片溫熱的唇貼向她的頰畔。
  「你……怎麼會知道?」連她自己都是臨時決定的。
  下一瞬間,她的背脊已經躺靠在床榻上。
  還說什麼歷史不會重演呢!現世報,還得快!她又落入人家手裡,任人「宰割」了。
  「心有靈犀吧!」他低啞的回答含著明顯的笑意。
  話說他獨自在小村落繞了兩圈,依然遍尋不獲佳人的芳蹤,而村內的客宿又因為市集的緣故,已經住不到好棲所,他尋思了半晌,只得無奈地驅駕回到營地。既然夜色已深,毋須驚動任何人服侍。
  沒想到外衣才剛剛解下,帳門即靜靜被人掀開。他敏銳的嗅覺立刻捕捉到一抹極淡雅熟悉的體香。
  踏破鐵鞋無覓處,誰想得到他回到自居後反而遇著神秘的芳客。
  幸好他今夜臨時趕了回來。
  「請你……請你放開我。」潤玉無助地抵著他胸膛,卻撼不動他堅硬如山的鐵軀。
  「為什麼?」他好整以暇地反問,鼻端深埋進她的青絲中,嗅聞她清新自然的髮香。
  「因為……因為……」這等曖昧的姿勢,教她如何能清晰地思考和交談呢?
  「是你自個兒溜進我的帳子,可不是我強迫你來的。」他低笑。
  「不、不,你不瞭解──」她急切地想解釋。
  「噓,咱們待會兒再談話──」
  極度幽暗中,他深沈的語調蒙上含含糊糊的輕哄。潤玉無力地察覺,衣襟微敞的酥胸被他灼熱的手心撩得更開。
  又來了!
  「別這樣──」她的身子骨軟綿綿的,無法抵禦他的入侵。
  輕輕夜風,彷彿吹進羅幃中……
          ☆          ☆          ☆
  暗潮洶湧的蚊帳內,終於平息下來。
  依然是絕端的黑暗,依然是嬌喘細細的氛圍。薄而濕濡的汗珠罩裹著兩副緊密貼合的軀體。
  強猛的昏眩感依然在潤玉的腦海內肆虐,讓他暫時無暇去感應上方的重壓。
  撒克爾緊緊擁著身上的溫潤女體,一股濃濃的滿足充斥著心田。
  終於,終於再度擁住這副纏繞他數個無眠夜的女孩。她不意間流露出的嬌弱,引起他從未有機會湧現的憐惜。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准許她再度離開自己身側。
  他開始挪動身子,探向床角的小盞蠟燭。今夜非弄清楚她的身份不可。
  「別!」潤玉發覺他的企圖,連忙阻止了。
  「我要看看你!」他很堅持。
  「不行!千萬不行!」她著慌了,死命推開他的重量。
  「為什麼?」撒克爾為她強烈的反抗而愕然。
  「我……我……」她一個翻身坐直了,捲起床角的小毯包裹住自己。「我有難言之癮──求求你,不要掌燈。」
  撒克爾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容易心軟的男人,然而,在這樣親暱幽暗的時刻,夢中人柔弱而慌亂的懇饒卻出奇地觸動了他的心。
  「告訴我你的身份,我就不燃燈。」他退而求其次。
  唉!潤玉只能急得歎氣,如果能讓他知道身份,她又何必央求他保持黑暗。
  「我……我不能說。」她怯怯低語。
  「那就恕在下失禮。」他雖不願破壞目前的親密氣氛。可是,今晚不弄清楚她的身份,誰曉得日後還有沒有機會。
  「不要!」潤玉大驚失色,緊緊地抓抱住他的手臂。「求求你,別再逼我了──」
  兩顆水珠子沾上他的臂膀。今夜無雨,帳頂又沒破孔,怎麼會沁出水滴呢?撒克爾心頭一緊,橫強的臂肌軟軟垂了下來。
  她哭了?真的這般害怕讓他瞧見她的廬山真面目嗎?
  「噓,別哭了。」他輕輕將佳人帶進懷中。「我不掌燈就是,別哭了。」
  她一時止不住慌亂的啜泣。濕潤的臉頰伏在他廣闊結實的胸前,靜靜讓他平穩的心跳安撫住驚臊的情緒。
  「多……多謝。」半晌,她低喃著感激的謝語。
  「起碼告訴我你住在何處。」他要求。
  潤玉搖著螓首,無法回答。
  「你這樣神秘難測,教我將來如何尋找你呢?」
  「你千萬別找我。」她不能再接受他的質問了,彎身撿拾著自己的衣物。「我……我該走了。」
  「不行!」環繞著她柳腰的手臂又是一緊。「如果你沒能留下讓我滿意的解答,今晚絕對不放你回去。」
  「你何必強求──如果我們有緣,自然會再見面。」天色即將轉明,她不能再和他拗下去。
  「我不信漢人的那一套緣法宿命!」他的心意已定,不容她更改。
  第一聲公雞的鳴叫喔喔敲入兩人耳際。
  她隱身的時間即將用盡,再不走就會暴露身份了。
  「你──你──」潤玉又氣又急,偏偏奈何他不得。這個人還真是堅如鐵石,半點也講不得情。「你先放我回去,我……要不然我入了夜再來找你。」
  撒克爾先是歡喜了一會兒,復又感到懷疑。說不定這是她隨口哄哄他而已,一日縱虎歸山,即使她沒再出現,他也拿她沒辦法。
  「真的嗎?」他仍然箝制住她的嬌軀,不肯放人。
  第二聲雞鳴嘹響了她的驚慌。
  「真的。」她萬般哀求的嗓聲已經透露出哭音。「我發誓,今晚一定再來找你──求求你放我走吧!天色就要亮了。」
  她惶急的語調絕非作假,撒克爾的心登時軟了。
  「不騙人?」
  「騙你我是小狗!」她保證。
  其實,他若真要留她下來,她也沒法子反抗的,可是他不想。
  他寧願懷中人兒是心甘情願地伴在他身畔。
  「好,我讓你走。」撒克爾撂下一句但書。「如果今夜你沒有現身,明兒個一早我就差人將整個青秣鎮翻過來,知道嗎?」
  「你──」潤玉無奈地歎氣。這男人實在太難纏了。「我一定會遵守約定,可是你必須保證不會查探我從何處過來,或者遣人跟蹤我。」
  「成交!」他終於滿意,快速而猛烈地吻了她的櫻唇一記。
  潤玉悚然感到心驚。
  這個烙吻恍如封印一般,讓她不知所措。
  這場與蠻子的暗夜之約,顯然又將形成複雜危險的情勢。







第六章

  撒克爾沈思的焦點越過身前的噶利罕,停落在遠方。
  令人心癢煩亂的神秘佳人夜夜造訪他的營帳,已經過了十天了。每夜深宵,她踏著月色而來,在雞鳴將起時,又踩著輕風離去。
  她依然堅持不肯讓他得知她的身份,也拒絕讓他掌燈,好好看清她的容顏。
  「你對自己的容貌沒信心,當心嚇跑我麼?」有一夜,他如是對她玩笑著。
  其實,雖然他無法眼見為憑,一雙手早已熟知了她的每一處曲線輪廓,他敢以性命擔保,神秘佳人非但長相不駭人,反而足以列入絕頂美人的排名。
  「就算是吧!」美人兒軟軟地偎在他懷中,順著他的話語下台階。
  撒克爾並不在乎的。即使神秘佳人的容貌平平無奇,他也毫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她」這個人。
  儘管他貪戀她婉轉承歡的柔媚,卻更喜愛她蜷伏在他懷中,兩人交換著枕邊細語的親近感覺。他從不曉得自己是個多話的男子,但在她面前,他卻彷彿有數不盡的話題可以閒談,無論是玩笑式的、正經的、埋怨的、或者有意圖的。
  總之,她的美,美在那份貼心的質感。
  撒克爾發覺,他已經越來越不願讓她夜半離去。他希望能在晨光中與她共同起身,迎接另一天的開始,而非每天早上懷著一份遺憾的想望下床。
  如果他今晚能順利騙她留下來……
  唉!只怕不容易。
  「老大!」噶利罕驀然大喊,手掌使勁在他眼前揮動。「老大,你神遊到哪兒去了?」
  撤克爾立刻回魂,瞪了毛躁的小子一眼。
  「到西天向你爹爹問安,順道轉告他你又給我惹多少麻煩。怎麼,不行嗎?」
  「老大,你幹麼老記著我的錯嘛!」提及自己幹下的糗事,噶利罕登時收斂幾分,尷尬地搔弄著腦袋。
  由於收放雜物的那頂牛皮帳子太老舊了,幾隻鎮上的野狗撕開了垂幕,從破洞爬進去偷吃他們的鹹貨肉乾。好小子噶利罕自告奮勇,自願將帳子修補妥當。
  忙了大半天,誰曉得帳子沒修好,他反而粗手粗腳地將支撐柱子扯離了地坑,整座營帳全垮了下來。
  幸好小魚鑒於日後的洗沐不方便,只好在他將營帳重新撐起來之後,自願接替他以粗麻線縫補破孔的重責大任。
  也虧得那小鬼頭手勢巧,做起水磨工夫居然還有模有樣,縫補下來的結果絲毫不遜於婦道人家的女紅,以後他光靠這手巧藝賺錢,鐵定就餓不死了。
  撒克爾啜了一口茶。「早勸告過你談話要直接切入重點的,你總是學不會。你嘮嘮叨叨講了大半天,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噶利罕頓時冤枉得不得了。哪是他講話沒重點呀!剛才分明是老大分了神,沒將他的要旨聽進去。
  「前去挖水源的弟兄們今兒一早傳來飛鴿書信,說他們拓寬的工作已經順利完成了,後天就要率著整隊俘虜開拔回來。」噶利罕委屈地重複一次。「老大,他們回營之後,咱們該如何處置那一票匪徒?」
  難不成當真宰了吧?
  撒克爾沈吟著。
  「再說吧!先探問清楚他們的表現如何,再下定論不遲。」他擺了擺手,露出遣退手下的意味。
  「還有一件事,老大。」噶利罕正經起來。「聽說,西側二十里最近多出了十來名亂賊,目前雖然專挑落單的軍旅下手,將來難保不會犯到青秣鎮的頭上來。」
  又是相同的問題!撒克爾歎了口氣。現今時局不定,邊關的匪徒趕不勝趕、抓不勝抓。當初為了那一念之仁,他才停頓下來協助青秣鎮民重振家園,誰知一耽擱就是大半年,如今又冒出新興的強盜,他乾脆老死在這兒算了,甭回部落老家了。
  「明兒個你差兩位弟兄掩近他們的藏身處,探採虛實,咱們再計劃如何一舉擒滅賊子。」
  撒克爾體內奔回天空地闊的大漠的衝動越來越明顯,目前吸引他繼續留在青秣鎮的,僅有那位神秘佳人了。
  或許,他也該開始合計如何拐著她一起回到部落,那可比留宿她下來更艱困一百倍呢!
          ☆          ☆          ☆
  好累呵!
  潤玉疲憊地睡捏著作疼的肩胛骨。
  自從鎮民的生活獲得安定的保障後,青秣鎮的氣氛活絡了不少,連帶的,凡是在商販營生、或雜糧的種植上也都獲得堪稱滿意的收穫。為了因應即將到來的中秋節,熱誠的升斗小民每日裡送來的應景飾品,怕不有五擔之多,讓潤玉這沒啥地位的人質兼小廝忙得日月無光。
  這一日午後好不容易偷得閒了,她輕嗅著渾身微散的玉汗,多麼渴望能立刻鑽進雜物間內洗沐。
  營區中央一陣黃煙奔騰,潤玉愣然停佇在廚帳前,不知道大夥兒匆匆忙忙、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要上哪兒去?她打著納悶的手語詢問廚娘。
  「好像有幾位弟兄被十里外的強盜殺傷了,撒克爾大爺去接他們歸營。」廚婦憂心忡忡地回答。
  潤玉輕哦了一聲。十里外又出現賊蹤,青秣鎮民豈不是再度陷入烏雲罩頂的陰影中?
  不過,放眼目前,營區內的大人全部不在家,她大可好好地洗一頓澡,幹麼放棄大好良機呢?
  她拿起枯枝在黃沙上寫著。
  ──張媽,趁著傷兵還沒回來,我先去沖個涼兒,您若有事忙不過來,就大聲喚我。
  「現在洗沐做什麼,一會兒還不是要忙髒了?」廚娘瞪她一眼。
  潤玉陪笑著,依然大步大步倒退進雜物間,然後開始張羅泡浴的需要事項。
  平時她不敢在白日沐浴,是擔心撒克爾或他手下的粗人會沒頭沒腦地撞進來,現在可好,該提防的人全部走光光,而廚娘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敢貿然窺探「年輕男子」洗澡的場面,因此她安全得很。
  褪除身上的衣物後,她舒了一口氣,緩緩侵入冰涼的清水內。事出突然,來不及準備溫水,但在這種極高溫的環境中,冷水反而是一種享受。
  沁心入脾的溫度彷彿浸化了她每一寸根骨。她歎了口氣。
  她的要求真是越來越低了,只要求得一頓飽、一桶清水,就算心滿意足,從前大家閨秀的生活,處處有人服侍,事事有人打點,如今彷彿另一個世界的人生。
  她和哥哥會在青秣鎮耗上多少時間呢?何時回家?爹娘應該已經知道他們並未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是否開始擔心了呢?
  唉!她好想念家人。卻又放不下……放不下那個人。
  撒克爾若知曉她的女子身份,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按理說,他應該會極端慍怒的,因為像他這樣的男人,最是忌諱受人欺騙。可是,對像若換成是她,他或許不至於氣太久吧?
  「別胡思亂想了。」潤玉甩掉滿頭亂緒。她明明不打算讓撒克爾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的,還考慮他發火與否的問題做什麼?
  可是,她真的好喜歡與他相處的感覺。由於身份上的隱匿,她可以暢情地沈陷在他鐵箍似的擁抱中,無須擔心承負上「淫蕩」的罵名。
  她也喜愛聆聽他傾訴一些過往的經驗。目前為止,她已知道撒克爾的父親是蒙古人。母親是花喇子模的舊裔,昔年花喇子模被蒙古鐵蹄所滅,因此兩人的戀情得不到親族的贊同,只得私奔而出,如今已經歿逝了。撒克爾自小聽多了父母述說兩方親族們的惡劣事跡,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即使在身為長子的父親去逝之後,他依然不肯遵允族長的召喚,回去繼承撒克爾家族的正統。
  匆匆在邊關內外浪蕩這些年,身外別無長物,倒是結交到一票打從心眼尊崇他的好兄弟。這支隊伍結合成國界間強而有力的團隊,無數位名酋要相曾經借重過他們的武技,也賜與過不少可觀的財物,然而全給他們這些重情義而輕財寶的漢子給隨手花掉了,並不拘泥於汲汲營營的庸俗生活。
  這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磊落生涯正是她所嚮往的。
  潤玉輕揚起一抹笑,掬起滿捧冷水,澆上圓潤的肩頭。頂上的破洞透進偷窺的天光,也投射入幾許暖暖的邊疆風味。其實她已經算是經歷到自己理想的生活了。除了潔身沐浴不方便之外,身處在邊疆上倒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唉!潤玉,怎麼你一副很樂不思蜀的樣子?」她賞自己一記爆栗。
  不去想了。不去想中原,不去想過去,不去想未來,她必須專注於現在。
  尤其是現在的這桶涼水!
  她滿足地經吐一口氣,合上眼,品味著空氣間的馬味、煙塵,腦中徜佯在想像中的闊大草原,讓心思漸漸平靜下來,終至迷離……
          ☆          ☆          ☆
  「張嫂!」就在雜物間的帳外,撒克爾標悍的悶吼驀地響起。
  「大爺,您這麼快就回來了?」廚娘快手快腳地奔出來應聲。
  「嗯,受傷的朋友就在鎮外不遠。」他簡短而匆促地解釋道。「小魚呢?我需要他跑個腿。」
  「到雜物帳洗澡去了。」廚娘納罕地瞄向右側的小營帳。「他也不曉得是怎麼洗的,已經泡在裡頭將近半個時辰了。」
  撒克爾一聽,眼睛鼻子嘴巴幾乎全擠成一塊。
  他的兄弟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小魚倒好,懂得偷懶享福。
  「知道了,我去揪他出來。」撒克爾惱火地大跨步趨往破舊的牛皮帳子。
  薄薄的帳幕簾子原本就沒有多少遮蔽性,更甭提鎖擋的功能。反正天下本家,尤其一個區區小毛頭洗澡又不是啥驚天動地的大事,撒克爾理直氣壯地直搗黃龍。
  第一眼,帳外的極度明亮與帳內的微暗形成經微的視差,他靜靜等候一瞬,直到眼睛習慣眼前的暗影。
  第二眼,大水桶與桶內打盹的身形躍入他眼簾。他深吸一口氣作為大喝的預備動作。
  第三眼,桶內光裸而圓潤的女體侵入他腦海,成功地截斷了即將脫口而出的嚷喊。
  這……這是……
  撒克爾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小魚?她?
  「你──你──」他震驚不已。
  潤玉在睡夢中,驀然聽見他熟悉的火爆嗓門,腦裡依然一片混沌。半晌,她才稍稍反應過來。
  撒克爾回來了。
  她不暇細想,瞇著困濛濛的眼皮跳起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仍然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她的衣服呢?剛剛放到哪兒去了?衣服……
  衣服!
  震駭的念頭如雷鳴一般劈進她的五臟六腑。
  她,正在洗浴!她,沒穿衣服!而,撒克爾瞧見了她的身子;屬於女人的胴體……
  潤玉幾乎完全不敢正視他呆愕的表情。慌亂無措地離開了水桶,她趕緊撈起散落的衣服,忙不迭套上身子。
  會不會,有一絲絲的可能性,他尚未瞧見她的身子?
  她縮躲在帳子的內角,終於鼓起勇氣,怯怯地瞄向他。
  撒克爾膛大的眼瞼足以媲美渾圓的銅錢。難道,魚兒就是「她」?
  「你是誰?」他的音量比預計中更具威脅性。
  潤玉畏縮了一下,悄悄低下頭,兩朵紅暈在她的面頰擴散。
  這款嬌怯怯的神情已經證實了他大半部分的猜測。
  撒克爾只覺得極度的震訝。他日日夜夜搜尋的美人,居然就在咫尺之遙。
  「真的是你嗎?」他放柔了狠霸的嗓門,試探性地問。
  潤玉立刻明瞭他的言下之意,臉兒更艷,索性背轉過身去。
  「你……你走開。讓我更衣……」她細細央求。
  這是撒克爾第一遭聽「小魚」說話,卻熟悉進骨子裡。過去近一個月,他幾乎夜夜聆聽相同的清幽女音,柔柔地在耳際低回。
  「真的是你……」他產生短暫的惑亂。而後。腦中的灰霧漸漸清明。太多太多的問題也跟著浮現。
  「你,你不要過來──」潤玉發現他急遽接近的大塊頭,又驚又急。婉轉的推拒最終化為一陣支吾,吞沒在撒克爾寬廣的胸懷,以及迅速下壓的熱唇。
  起初,他的吻屬於試探性的,似乎在測試懷中的人兒與他記憶中的,是否為同一個人。終於,他得到了證實,她的吻、她的人在在與暗夜中的一模一樣,輕淺的吻瞬間渴切地加深。
  「不……不要……」她心慌意亂,只能拚命掙扎。
  撒克爾的偷香受到打擾,不得不停下手。
  「你和那幫中原蠻子,究竟是什麼人?」
  「我們不是蠻子。」她囁嚅地開口。「哥哥們只是普通商隊,沒想到在關外被你們所俘虜……哥哥擔心我暴露了女兒妝,會招來強盜的凌辱,所以才──才吩咐我要裝成小啞巴。」
  顯然她哥哥的顧慮並不管用,她終究給他「凌辱」了。
  「是嗎?」撒克爾怔了怔,莫非他真的錯怪他們了?
  「撒大爺,」她怯怯地請命。「我們──我們真的不是壞人,你……你放大哥回來好不好?我爹和我娘這麼些時候不見我們的消息,一定很心慌。」
  既然抓錯了人,隨之而來,自然是放人了。而放他們走,即意味著讓她離開。
  他駭人的濃眉立刻蹙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潤玉。」
  潤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她確實很有幾分溫柔圓潤的神髓。
  「走!」撒克爾忽然攔腰抱起她,大踏步走出布帳。
  「等──等一下──」潤玉手忙腳亂地攏住自己的嬌軀,以免曝光。「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的營帳。」他平穩的腳步須臾不曾稍緩。「以後你便住在裡頭,不准再窩到雜物間。」
  「可是──」潤玉驚得呆了。
  莫非,他不肯放他們走?
          ☆          ☆          ☆
  「這……這是怎麼回事?」
  宮泓一行人完成了囚徒的勞役,風塵僕僕地被押回青秣鎮,迎接他們的卻是眼前這副光景。
  遠遠的,撒克爾高出常人一截的身影背著夕陽,形成具威脅性的剪影。他身畔斜倚著一個矮一大截的倩影,羅裝隨著徐風飄揚。
  「那是小玉!」鍾雄陡然叫出來。
  可不是嗎?那抹倩影,像極了他們日日夜夜掛心的小妹。
  她的身份暴露了!
  「該死!」宮泓一行人顧不得押解的蠻子,發了狠拚命衝向萬惡的採花頭子。
  「哥哥!」潤玉隔著遙距大喊,歡欣的語聲一路迎上來。
  撒克爾搭在她肩上的力道扣重,不讓她奔上前投入哥哥的懷抱。
  她已經是他的人,除了他之外,旁雜男子絕不能輕易碰觸她,即使親如哥哥也一樣。
  「小玉兒,你還好吧?」宮泓衝近到五步之外,又驚又怒地瞪向蠻子頭頭。
  「嗯。」她再也憋忍不住,跨步投進哥哥懷中,紅紅的嫣霞染滿大半張嬌顏。「昨夜撒克爾──發現我的女兒身了。」
  「他有沒有對你怎樣?」一干兄長全部圍上來,東一句西一問。
  「我……我……」她緊緊埋入大哥胸懷。
  這個舉動已經訴說了千言萬語。人老實就是這樣,說個謊也不會。
  「你──你──」宮測的額上青筋暴露。「你竟敢玷辱小玉!我和你拚了!」
  「大家上!」囚犯們發了一聲喊,徒手徒腳地就想撲上去。
  「哥哥!」
  「你們找死!」
  「別傷了他們!」
  各種千奇百怪的呼嚷從四處呼嘯起來。
  撒克爾不及細想,一個箭步迎衝向俘虜。他倒不準備與他們幹一場架,而是擔心潤玉夾在人群中,一不小心給擠壞了。她這般細皮嫩肉的姑娘家,怎禁得住!
  蠻子那方終究人手眾多,又附有利器。三兩下便平息叛變,撒克爾輕輕鬆鬆混入暴徒中,又輕輕鬆鬆夾抱她來到平安地域,如入無人之境。
  「放她下來。」宮泓一見妹妹被男人摟抱輕薄,眼睛都撐紅了。
  「她已經是我的人。」撒克爾傲然回答。
  「住口!」潤玉羞赧得幾乎找塊黃土遁下去。他非得大聲公告他們倆的私事不可嗎?
  宮泓竭力命令自己按捺下心火。冷靜!潤玉被辱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實,做哥哥的必須另外想法子保護她。
  「小玉兒,你已經向他們解釋過我們的身份和目的了嗎?」
  「說過了。」她垂下眼。
  「那麼,撒克爾,你應該已經明白,敝隊商旅和受你們保護的青秣鎮民一般,同屬於無辜百姓。」宮泓鐵青著臉皮。「現在你打算如何?」
  撒克爾的面色同樣陰沈。「不如何。」
  「什麼叫不如何?」鍾雄插嘴怒叫。「既然知道了我們是平民百姓,就應該放我們上路才是。」
  「我們已經替你做了這許多日子的苦工,你也該滿意了吧!」
  「對對對,把小玉兒還給我們。」其他人一齊鼓噪。
  撒克爾莫測高深的眼一一瞥視過每張憎恨的臉孔,末了,又移回她淺白的嬌容上。
  潤玉不敢迎視他。一方是哥哥親族,一方是……她的所作所為非但逾越了禮法,更便哥哥受累。她無力表達什麼意見。
  「你想和他們走?」撒克爾壓下頭,在她耳畔低問。
  「我……我……」她扭絞著手指,視線落在他胸前的襟扣上。「你別傷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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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4-22 08:38:33 |只看該作者
回答得與間題完全不搭軋。
  起碼潤玉沒有一口咬定:「想!」雖然他並不滿意這種回答,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西邊二十里最近多了一隊搶賊,危害大宋邊關的百姓,過幾天你們和我的兄弟武裝妥當,一起去殲滅匪徒吧!」他淡淡地開口。
  「什麼意思?」鍾雄和朋友面面相覷。
  「匪賊危害的人可是你們同血同脈的百姓,我的人手不足,差遣你們一起跑跑腿,想必不為過。」撒克爾勾起冷冷的笑。
  「誰和你談什麼搶賊不搶賊的!」宮泓被惹毛了。「咱們先把事情弄清楚,你究竟放不放人?」
  「你要送哥哥去剿賊窩?會不會很危險?」潤玉連忙插口。「哥哥是區區的平民百姓,不會打仗的。」
  「放心吧!」對她說話,撒克爾自然比較溫柔。「我的人自然會保他們平安無事。」
  「你的人既然樣樣管用,還遣我們跑腿做什麼?」宮泓怒問。
  「對呀!你別妄想拖延時間。」眾囚犯又開始嚷嚷起來。
  「噶利罕,送這幾位兄弟去沐浴身子,換件衣服,別怠慢了他們。」撒克爾隨口吩咐完,不理會宮泓一行人驚怒的叫喊,一逕抱著潤玉回到營中心的幕帳。
  「慢著,撒克爾,你先把話說清楚再走!」
  說清楚?要是說得清楚,他也不必施展這招拖延戰術了。
  無論如何,他不能放潤玉走,而瞧她忠心耿耿的模樣,又不像會舍下中原的親人們隨他浪跡關外。橫擺在眼前的是一道無解的難題,連他自己也尚未想清楚應該如何釐清,又怎麼太過草率的允諾宮家一行人?
  「你……你到底有什麼打算?」潤玉怯怯地抬頭打量他。
  撒克爾揮開皮帳,讓牛皮頂帳將兩人穩穩地包裹在私人天地裡。
  「你說呢?」他忽然反問。
  「我不曉得。」她趕緊偏開眼睛。
  「不准!」蠻橫的手驀然穩住她的螓首,不讓她轉移。「四下無人,你不妨親口告訴我。你想留,還是想走?」
  水靈靈的波光對住暗黝黝的深潭。他眼中嚴厲到幾近殘酷的視線,險險灼斷她的呼吸。
  她想走嗎?離開這片蒼莽卻奔放的黃土地,回到狹隘的世界?
  當然不。
  可是,父親呢?娘呢?哥哥呢?她對撒克爾的認識,僅止於兩人在夜半無人時的私語。她從未接觸過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親族、他的朋友,又怎麼能大膽決定隨著他走?如果她過不慣異族生活,適應不了關外的生活,又該如何?像這樣莽悍的男子,是不可能定居在溫鄉水暖的中原的,即使他願意委屈自己,顯眼的異族人士長相只怕也難以見容於大宋。
  她該如何抉擇?
  潤玉一貫的垂下眼,低聲回覆……
  「我,和哥哥一起。」
  他低吼一聲,粗猛地猛吻住她……







第七章

  哥哥們又被撒克爾差遣,與他的手下出發剿滅匪賊去了,至今已過了三天。
  潤玉來到營區外緣,天天翹首引盼,希願西邊的天際揚起黃沙塵煙,帶來哥哥們平安歸來的消息。
  過去三天,撒克爾的性子陰睛不定,偶爾會將她誘拐到無人的角落,只為了纏綿徘倒地偷吻她;偶爾又會板起硬梆梆的竹板臉,彷彿控訴著她不肯承諾留下來。
  她也很矛盾呵!教她遠離父母親長、隨著他浪跡天涯,她萬萬捨不下。可是,離他而去,那也是同等的難題。
  他的狂熱、他的溫存、他的怒焰、他的戲謔,久久遠遠以前已深植在心中。從前曾聽婢女侍劍提起過,女孩兒家對一個情人哥哥總是特別掛心的。她的情況,便是如此吧?
  哎!
  「喂!」噶利罕在她身後叫喚。
  自從得知她的女兒身後!撒克爾的弟兄反而拘謹起來,對她客氣多了,不若前些時候的頤指氣使,雖然現下的她依然是俘虜的身份。
  「有事嗎?」潤玉連忙回頭,卻垂眼避開他的正視。天性羞怯的一面,畢竟無法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的。
  「老大在營裡找不到你,正在發火呢!」噶利牢一肚子鬱悶和不悅,顯然剛吃過大哥的排頭。
  「又來了……」她輕歎。
  看樣子,撒克爾的脾氣停留在「陰雨連綿」的階段,今兒個大家又沒好日子過了。
  「小魚,你也真是的!難道我們老大待你不夠好嗎?」噶利罕一時之間改不了口。「你可知道咱們族裡有多少姑娘等著倒貼老大,全給老大一腳狠狠踢到天邊去。」
  「真的?」她倒抽一口氣。撒克爾看起來不像會對姑娘家動粗。
  「哎呀!我稍微誇大了一點。」噶利罕趕緊解釋,免得嚇跑了一尾小魚兒。「不過姑娘倒貼那部分可句句屬實。」
  「那你叫他去找那些姑娘好了。」她有些醋怨。
  「別開玩笑了!老大喜歡的又不是她們。」噶利罕上上下下地掃她一眼,自言自語。「奇怪了!你論屁股沒屁股、論身段沒身段,不曉得老大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潤玉的小臉脹得紅通通,既被他的視線觸犯,也被他的呆話引怒。
  「你──你──你這個粗民當然不懂。」她啐了他一口,急沖沖地開步走。
  「老大也沒我纖細多少呀!」噶利罕在她身後不平地咕噥。「小魚,先告訴你二聲,去抓賊的兄弟待會兒就回營,聽說他們連賊窩的大頭頭也逮回來了。」
  一聽說哥哥回歸的消息,她立刻止了碎步。
  「真的?」潤玉又驚又喜地回眸。「我哥哥還安好吧?」
  「等他們進了營不就知道了?」噶利罕聳了聳肩。「我只是想提醒你,既然兄弟們收穫不錯,老大的心情應該會撥雲見日,麻煩你識相一些、湊湊趣兒,別讓老大又陰著一張臭臉整治我們。」
  唉!現在大夥兒有沒有好日子,全數取決於她大姑娘的一言一行,慘、慘哉!
  潤玉又好氣又好笑,嗔了他一眼,邁向獅子王的營帳。
  「知道了。」
          ☆          ☆          ☆
  「這一丁點事也辦不牢靠,你將來還能成什麼功業?」撒克爾威猛的喝令從營帳內削出來。
  「大哥,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誠惶誠恐的聲音。
  「下去吧!」撒克爾悶哼。
  叭噠叭噠,急促的腳步奔向牛皮帳口。
  「當心!」潤玉差點和來人迎面撞上。
  廚房小廝委屈地瞄她一眼,含著英雄淚退下了,嘴裡還嘀嘀咕咕的──
  「真邪門,只不過茶水稍微涼了一點,我便成不了大功業?」
  潤玉暗暗叫苦。
  顯然今天的撒克爾真的惹不得。
  「聽說……聽說你在找我。」她怯怯地推開營帳的簾子,不敢走得太進去,以便隨時可以轉身就逃。
  「你也該出現了。」
  內帳的牛皮床上,一抹龐大的暗影盤腿坐在上頭。她臨時進入光線較為陰暗的幕單子裡,眼前望出去惟有黑壓壓的形影,無法看清楚細部線條。
  但,從他悶悶的語氣判斷,她接下來的時光只怕很難捱。
  床上的人影忽然晃動。潤玉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陷困在他的胸膛。
  他的動作委實快得令人髮指。
  「別這樣。」整張素臉登時羞紅了。「隨時有人會進來──」
  「你老是擔心被旁人看見。即便他們沒看見,難道還不明白我們的關連嗎?」他低吼道,毫不溫柔地封住她。
  話說得太白,就很令人羞赧了。
  潤玉連忙掙開一絲說話的機會。
  「別──別──」她努力在他的封鎖中求生存。「哥哥──唔──今天回來了?」
  一聲重沈沈的冷哼從撒克爾鼻腔竄出。他打橫抱起懷中人兒,迅速拋回床炕上,而後將她困縛在牛皮帳與健軀之間。
  「沒錯,再隔一個時辰,姓宮的那夥人應該入營了,你很期待嗎?」他的五官再度陷入暗影中。
  「當然……」她的歡聲微微頓了頓,接著便再也不敢作聲。
  莫怪撒克爾會心情鬱悶。宮泓的回營,即代表著他必須為宮氏囚俘的去留作出決定。當初他出於誤會而扣住宮氏人馬,如今誤會解開了,他也找不著藉口再繼續禁錮他們,而她──宮潤玉,和宮泓人馬是是屬於同一方的。
  潤玉垂低了頭,默默把玩他胸前的皮索。
  撒克爾瞧著她嬌弱的倩姿,實在也發不出火氣來,只得歎了一聲長氣。
  「出了關外,日後再要回返中原,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他突然出聲,誘哄的意味相當明確。
  「爹和娘……」潤玉囁嚅著。
  「令尊令堂身旁還有你哥哥呢!再說,女孩兒家養大了,遲早總得離開家門的。」他連女大當嫁的冬烘禮教都搬出來了。「莫非你打算一輩子留在宮家,不嫁人了?」
  倘若未曾遇見他,即使她嫁了人,婆家和娘家也不至於相隔數千里──這種念頭當然只能放在心裡想想,不能隨便講出來找死。
  「還是你擔心跟著我浪跡天涯,受風吃苦?」他進一步逼問。
  「你──」潤玉終於抬起一絲絲高度,懊惱地瞪向他。「在你心中,我像是貪享安逸的姑娘嗎?」
  即使原本的宮潤玉怯柔無力,經過這些日子的薰陶,即使流落荒野也勉強懂得維生之道了。
  撒克爾本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男人,被她東一句、西一語地反駁,登時火氣大了。
  「你這樣反反覆覆的,我怎麼知道你的心裡有什麼主意?」真要逼得他惱了,拐了人就走!也省得這堆麻煩。
  「終身大事,我怎麼好自己出主意……總得問過爹娘。」她忽然又滿臉暈紅。
  「你的爹娘人在中原,要我找人去綁他們過來嗎?」他很認真地問。
  「不行。」她嗔他一眼。這男人一點禮數也不懂。「要不然……長兄如父,假若哥哥答應了……」
  撒克爾陰沈的眼底驀地升起一絲火光。
  「你是說,只要姓宮的那小子點頭,你便答應留在我身畔?」
  那簡單!他只要吩咐噶利罕把皮鞭、烙鐵準備妥當,不怕那小子不就範。
  「你可得好聲好氣地詢問哥哥,別又惹惱了他。否則,即使哥哥被你迫得答應了,我也不依。」潤玉立刻摸中他的壞心眼。
  「這麼麻煩?」他很不滿。
  無所謂,鞭子、烙鐵照樣用,頂多到時候「叮嚀」姓宮的一句:「在你妹子面前,可得表明你是自願點頭的。」一切便大功告成。
  「走吧!」撒克爾打橫抱起了她,一骨碌翻身下床,足不點地的飄向帳子口。
  「慢著,你想帶我去哪裡?」她驚慌地攀住他肩膀,竭力穩住自己的平衡感。
  「議事屋。」他的眼神壞壞的。「一刻鐘前,姓宮的那票人已經回營了。」
  這傢伙!
  潤玉橫「吊」在他的臂彎裡,從主營帳到議事屋的這一段路途,兩人已經招攬到足以聚結成市集的目光,各種曖昧兮兮的竊笑從各個角落響起。
  「放我下來!」她輕輕地掙動著。待會兒若被哥哥瞧見了,他鐵定又要怒髮衝冠了。
  撒克爾理也不理。
  遠遠接近議事屋,門內門外同時鬧烘烘的,雜亂的馬蹄揚起翻滾的黃灰。
  議事屋設在東邊的空屋裡,前身是青秣鎮的雜貨倉。關外烽火連天,貨倉裡早已剩沒多少乾糧雜糧可以堆積,撒克爾一行人來了之後,索性將倉庫改造成臨時牢衙,平時逮著的歹犯經過審訊,罪大惡極的傢伙立刻處以極刑,如果罪不致死或者其情可憫的難民犯,則關禁到土牢裡,等待適當時機,撒克爾再指派兄弟押送他們到有人煙的城鎮,交給當地的衙司。
  「哥哥的馬。」潤玉眼睛一亮,再也顧不得許多,使勁蹬下他的胸懷,一個箭步衝向議事處。
  撒克爾蹙著眉打量四周。
  屋外除了己方的馬匹之外。也添出七匹陌生的馬匹。各自的鞍巒、馬身,或多或少留下交戰的痕跡,尤其是那七匹健馬。看樣子己方人手真的把那幫匪賊全數抓回來了,而且戰況頗為激烈。
  議事屋的木門嘎吱拉開,宮泓一行人踩著疲憊卻亢奮的步伐,正好迎上潤玉奔近的倩影。
  「哥哥!」她歡聲投入二哥胸前,迅速被眾位哥哥包圍住。「你們累了吧?有沒有受傷?我天天盼望著你們回來。」
  大夥兒七嘴八舌,搶著詢問她這段期間有沒有受了什麼委屈。
  「沒有,大家都待我極好──」她嫣著俏臉,有些靦腆。「哥哥,你們抓回多少盜匪?」
  宮泓和同伴交換幾許視線,臉上驀然浮現怪異複雜的神色。
  氣氛剎那間僵凝下來。
  「小玉,這個……」宮泓在猶豫著該如何告訴她。「我們抓回來的盜賊……呃……」
  「其實,只要你們平安,那些搶賊的事情我才不關心呢!」她還以為哥哥的使命沒有全數達成,顏面上掛不住。
  「不!你要是瞧見那個搶賊頭子……」
  「鍾雄!」宮泓突然喝住兄弟的快言快語。
  撒克爾緩步接近他們,憑著征戰多年的敏銳,立時察覺出宮氏一行人的異狀。
  「宮兄,這一路辛苦你們了。」人家即將成為他大舅子,口頭上自然得禮敬幾分。
  「真正辛苦的事情在後頭。」鍾雄聽起來怪腔怪調的。
  潤玉一怔,「怎麼說?」
  正說話間,噶利罕推門出來。
  「老大,大夥兒都在等你,怎麼你杵在門外聊天來著?」
  撒克爾雖然尚未弄明白宮泓舉止奇異的原因,敏銳的警覺心卻讓他知道,搶賊的身份似乎讓宮家人頗為驚訝。
  對方既然是宮泓相識的人物,或者潤玉也多少有些牽連。為了避免在事情未明朗之前扯出其他問題。他當機立斷。
  「小玉,你先陪令兄回主營用膳吧!」
  每個人神秘兮兮的態度引發潤玉的疑惑。究竟是怎麼回事?什麼人物這樣防著她看?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瞧瞧?」她納悶地問,偶發的嬌蠻性子冒出來。
  「這個……啪……」宮氏一夥人越過她頭頂,拚命向撒克爾擠眉弄眼,一副抽筋的模樣。
  「裡頭不過是一堆臭薰薰的土匪,有什麼好看的?」撒克爾的性子向來專斷。「你走吧!」
  他拋下宮氏一夥人,直接邁向議事屋。
  門內猛地爆起一聲喧嚷。
  「當心!」
  「別讓他逃了!」
  噶利罕背對著門,連來不及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一叢傻大個兒已經被內裡疾衝出來的人體撞倒。
  「哎唷!」兩人齊齊跌倒,兩敗俱傷。
  橫衝直撞的傢伙一身衣衫襤褸,雖然臉容瞧不清楚,依著這個陣仗,外頭的人馬也曉得了──擄回來的賊子想逃!
  撒克爾不暇細想,一腳踩住賊子的胸口,腳底板稍稍一施力,勁道貫穿搶賊的週身大穴,立刻制得對方渾身酸軟,動彈不得。
  「犯到我手上的,還沒人逃得過!」他冷冷地道。
  搶賊呻吟一聲,勉強仰起頭打量強中手。
  「你──」潤玉看清對方的容貌,一顆心彷彿從胸口迸出來,登時驚呆了。
  搶賊捕捉到她微弱的呼聲,掛綵的臉孔轉向她的方位,眼眸乍然迸出閃光。
  「小……小玉……妹子!」他破裂的唇瓣努力擠出叫喚。
  撒克爾的鷹眼來回搜尋著兩人驚異的表情,不悅與不安的情緒越來越濃重。
  「篤行哥哥……」
  她腳一軟,跌靠回宮泓胸前。
          ☆          ☆          ☆
  月娘畫成完整的圓臉,悄悄攀上中天。
  青秣鎮的黑夜向來寧靜沈肅,尤其人煙的稀少,更為小鎮添上冷清的氣息。
  今夜,一股萃集的肅殺之氣集中在主營和議事屋,從午後盤桓到入夜,壓得人大氣不敢喘一聲,人人走在營區內、鎮道上,莫不躡著腳跟步步為營。
  撒克爾的主帳,更是森冷氛圍的中心點。偌大的營帳惟剩他獨自踱步,試圖釐清目前的亂絮。
  宮家人與匪賊是熟識,這個情況讓他萬萬意料不到。儘管宮泓一群人言辭閃爍,那個叫陳篤行的搶匪頭子與潤玉之間的不明情分,他當然一眼便瞧出來。
  以往,像陳篤行這種壞胚子一抓回營地便處死了,而今卻受到宮家人的攔阻。
  為了某種原因,宮泓並不贊同──事實上,還相當厭惡──陳篤行淪為賊首的動機,可是他卻極力想保住陳篤行的小命。
  「宮、陳兩家親長具有八拜之交,即使我們的立場無力為陳篤行求情,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慘死在眼前。」宮泓強調。
  至於潤玉,她自從發現陳篤行的身份,以及他淪落的命運後,一直魂不守舍,時而暗自落淚,時而握拳激怒,撒克爾試過問她話,她也怔怔忡忡地,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下行!留著那姓陳的小子活命,將來終歸是禍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驀然作出決斷。
  抬手拿起掛在營柱上的配刀,他舉步正要回返議事屋,猛不期然被地上的一抹閃光抓住注意力。
  營帳的支撐柱子深深插入沙地裡,底座堆滿雜物,這項異物半落在皮革袋子裡,因此他一直沒發現。
  撒克爾探手,突地感覺滿手溫潤,心裡打了個突。
  柔細的質感,約莫似塊上好玉石。
  一塊溫玉。怎會出現在他的帳內?
  他仔仔細細打量一回,心頭更是驚訝。
  這塊玉石……這塊玉石分明屬於他的,可是,他在一年多前的夜裡,轉贈給一位中原的救命恩人。而今,溫玉非但重回故主手中,甚至遠遊了這數千里之遙。
  「這是怎麼回事?」他完全無法理解。
  玉。失物。潤玉黑夜來訪……
  他陡然聯想到,莫非──她便是前來尋找這塊溫玉,才誤打誤撞,被他識破了女兒身?
  這麼說來……
  「潤玉便是那夜的白衣姑娘!」他霍然直起身子。
  沒錯!必定是如此。他好糊塗,居然沒有認出來!
  這下可好,情勢更加複雜,他反倒回欠她一次人情。白日時,她總算允諾留下來,那是因為她以為自己別無選擇,如今有了這塊溫玉,一切大大不同了。
  如果,潤玉以此溫玉為信物,提出放陳篤行一馬、甚或放他們離去的交換條件,他聽是不聽?
  撒克爾腦中的迷霧只盤桓了一瞬間,隨即決定──在情勢未明朗之前,不能讓潤玉知道這塊溫玉的下落。
  此舉或許不夠光明磊落,但緊要關頭,他也顧不得這許多。
  總之,絕不能輕易放她走!
  他深吸一口氣,穩定地走向帳外,前往議事屋的方向。
  以往,他和弟兄們向來選在深夜進行對盜賊的審訊,以免驚擾到青秣鎮的鎮民,經過烽火洗禮,小鎮居民已經夠人心惶惶了,不必再添加處決搶犯的場面作調味料。
  議事屋裡燈火掩映,噶利罕等人和宮家,皆已彙集在屋內,六名匪幫押跪在地上,頭子陳篤行卻還未押解進屋。
  撒克爾一進屋,魁梧的身形霎時讓氣氛僵凝千百倍。
  「陳篤行呢?」他坐上主事的位置,冷冷寒寒地詢問手下。
  噶利罕向門口的士兵揮手示意,過不多時,陳篤行被兩個高頭大馬的守衛押進來,臉上、身上的外傷明顯被人照護過。
  撒克爾橫睨向潤玉的方向,她立刻垂下首,躲到哥哥身後。
  兩人的疆界,彷彿就此劃開來。
  「過來。」他的語氣雖然森冷,火爆意味卻相當明顯。
  潤玉的俏臉從裡到外紅透了,擲躕了一會兒,終於頭低低、含著姑娘家的怯澀走向他身邊。
  撒克爾哪裡理會他們漢人那一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法,順手就撈進懷裡,也不和她客氣。
  「別……」她彆扭地掙了一掙,也就隨他去了。
  「姓陳的,你為害邊關這些年,非但欺凌自己同胞,而且殺傷的人命也不計其數,今天喪命在我的手上,諒你也無話可說。」他冷笑。
  「宮大哥──」陳篤行根本不回答,直接瞧向宮泓的方向。
  宮泓即使不齒他的淪落,多年交情,終究不能悶聲不管。
  「撒克爾兄,憑陳、宮兩家的世交,你硬要在我們面前殺他,豈不是害我們一夥成了不仁不義之人?」
  「不仁不義?殺這種禍胎有什麼不仁不義的地方,我倒看不出來,就你們中原人的古怪把戲特別多。如果你怕日後難向親族交代,頂多轉身別看就是。」他悶吼。「克多,送他們回營帳!」
  「是。」來人應命。
  陳篤行發現救命的扶柱即將被人帶走,眼光一抬,直接瞄中的便是他臂彎內的嬌弱女子。
  「潤玉妹子,你……你難道眼睜睜望著你篤行哥哥被旁人殺害嗎?」他揚聲大叫。
  笨蛋!宮泓在心頭歎氣。向潤玉攀交情只會讓他死得更快,這小子腦筋到底清不清醒?
  潤玉身子微微一顫。
  她該如何是好?當初硬跟著哥哥潛向關外,主因便是為了找尋失蹤多時的未婚夫,然而人心多變,昔年的郎心非但成了狼心,手下也犯出無數殺業,可是……
  幼年的情景一幕幕湧上心頭。陳篤行溫柔風趣、身著書生長衣的儒雅、以及當初冒險遠涉邊關的決心,在在扯動她的心弦。
  歸根究柢,昔年的情分終究未斷,哥哥說的沒錯,教他橫死在自己眼前的慘景,如何能看著它發生?
  「既然你無話可說……」撒克爾的鷹眼毫不容情。「噶利罕,押他到河邊!」
  潤玉聽見他的指令,心中一寒。押到河邊便代表著殺頭之禍。
  「慢著!」她掙脫他的掌握,高聲阻止噶利罕。
  議事屋內,人人愣住了。
  撒克爾的權威是不容人侵犯的,她應該瞭解!
  「你想做什麼?」他的臉色很難看。
  「哥哥說的對,陳篤行對大宋邊民不仁,宮家卻不能對他不義。」她顫聲說道,一步一步退向場中心,立在賊首身前。「我……我……我不能讓你殺他。」
  「退開!」撒克爾鐵青著臉。
  旁觀眾人全看呆了。怎麼辦?以撒克爾的性子,真要惹惱了他,難保不會下令責罰宮潤玉的抗命。事後他即使反悔,也挽回不了潤玉的皮肉之苦。
  「喂……」噶利罕太瞭解老大了,偷偷噴聲警告她。
  「你要殺他,就先殺我!」潤玉的秀容蒼白無血色,堅定的神情卻不容動搖。
  「你以為我不敢嗎?」撒克爾氣怒到了極點,反而狠笑起來。
  「小玉,退下!」宮泓護妹心切,哪裡還顧得了陳篤行的性命。
  「普天之下,自然沒有你不敢的事。」她的聲音異樣的虛弱。
  「你甘願陪這小子一起死?」熊熊妒火在他體內焚燒,幾乎灼穿了他的眼瞳。
  「我說過了,你要殺他,就先殺我。我不會後悔。」雪白的牙齒嵌入她唇內。
  撒克爾陡然大吼:「噶利罕,拿下她!」
  「且慢!」
  「別想動我們的小玉兒!」宮氏一群人急了,團團圍住她和陳篤行。
  「老大……」噶利罕暗暗叫苦。現下該怎麼辦才好?
  小魚呀小魚!趁著情況尚未進一步惡化,你趕快低頭認錯呀!
  可惜,潤玉並未接收到他的心聲。蒼白的容顏依然堅決不屈。
  陳篤行伏在圓圈正中心,嘴角噙著一絲詭笑。宮氏一行人全背對著他,沒能瞧見,撒克爾的角度卻瞄得一清二楚。
  姓陳的如果以為他能躲在羅裙下偷安,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將這群人全數關進土牢裡!不得我的吩咐,誰也不准放他們出來!」
  狂怒的獅子吼暴穿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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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2 08:39: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土牢裡,日光無法照射進來,但熱騰騰的溫度照樣在四片牆內凝聚。
  蔽舊的牢門被區隔成兩部分,宮氏人馬一間、陳篤行一間。
  撒克爾終究沒有立即誅殺他,而他的六名部屬因為罪不致死,兩天前已經被遣解到南方七十里的小城。
  曬死人的日光投照在探監者的背上,毫不同情他的揮汗如雨。
  「我說小魚呀!你就別再拗下去了。蹲在苦窯裡對你有什麼好處呢?」過去四天以來,噶利罕每日下午均會準時出現,對她展開精神訓話。
  「……」潤玉面對著裡牆,和前幾日一樣,吭也不吭一聲,遑論回頭了。
  「老大已經夠善待你了,你留在咱們區內這一段時間,吃好的、住好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幹麼老是和老大過不去呢?」噶利罕動之以情。
  「我曉得你也有一肚子苦水,不如這樣吧!我帶你去老大跟前,兩人仔仔細細說個明白不就得了。」
  他耗了半天唇舌,全是白搭。
  「宮兄,你們也跟著勸勸小魚嘛!」現下開始動用同躋壓力。
  宮泓一行人只能苦笑。潤玉的脾性雖然溫溫綿綿的,可是不怒則已、一怒驚人,現下她也動氣了。撒克爾狠心打她入土牢,多日來絲毫不過問,顯然已經將她的生死置之於度外,她既然心已寒,還有什麼好勸的。而且她一低頭,即代表送了陳篤行的命,潤玉當然更不願意背負如斯的沈擔。
  唉!只怕他們一群人歸鄉無期了。
  「好吧!你們再多想想,我明天再來。」噶利罕擱下香噴噴的馬乳酒,鏘羽而歸。
  和事佬的差使還真不是人幹的,一個不小心就兩邊都得罪了。
  他也真搞不懂那尾小魚。既然老大留住陳篤行一條賊命,態度上已經算退讓一大步,她也應該識大體,跟著軟化一點,偏偏她不!
  眼看低沈的氣氛日益凝重,老大那頭成天暴躁得像豺狼虎豹,小魚那頭又卯起了脾氣不肯認輸,兩人再僵持下去,苦的只是閒雜人士。
  「噶利罕,有沒有好消息?」沿路過來,幾名同伴紛紛探聽最新情報。
  「甭提了。」他垂頭喪氣。
  「又吃閉門羹了?」大夥兒的期盼登時沈入苦海。
  再這樣下去,整座營區的弟兄只怕逃的逃、跑的跑,沒人肯留在撒克爾身邊當炮灰。
  「小魚也真是的,虧咱們平時待她不薄,她幹麼和兄弟們過不去?」抱怨聲嘀嘀咕咕地響起。
  「就是嘛!」另一個侍從加入討論陣容。「要不是因為她,老大怎會火大上這些時候?她要是真有良心,就應該出面解決問題。沒事自個兒躲在土牢裡悠哉過日子,算什麼好同伴?」
  聽聽他們的說法,好像她被人禁錮的日子遠比較快活似的。
  「還說呢!我才是那個直接承受老大脾性的人耶!」噶利罕此言一出,立時登上受難者冠軍寶座,友伴們同情的眼光立時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
  「你們在做什麼?」暴躁的悶吼從人群外圍響起。
  嘩──嚼舌根的漢子發出一聲響,立刻作鳥獸散。
  「沒事沒事,老大,我們去忙了。」
  「噶利罕,進我的營帳來。」撒克爾臭著臉皮,旋身進帳子裡。
  恭喜發財!同伴投給他愛莫能助的眼神。
  噶利罕無可奈何,提著小命跟進去。
  「老大。」他小心翼翼的。
  撒克爾踢開腳跟前的小凳,那把無辜的木造品砰通撞上石桌,登時送掉小命。
  噶利罕當場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我看你很閒嘛!隨時有空談天說地。」撒克爾盤腿坐上床炕,一臉陰陰的。
  「呃……這個……」他乾笑幾聲。
  營內陷入短暫的沈默。
  半晌,撒克爾咳嗽一聲,狀似不經意地詢問。「宮泓蹲了四天暗窯,硬骨子磨軟了沒有?」
  什麼宮泓?他想問小魚的情況就明說嘛!噶利罕暗自腹誹。
  「宮泓有沒有磨軟不打緊,只是……土牢裡又悶又陰暗,他們在裡頭待久了,不生病也難。」他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
  撒克爾的牙關緊了一緊。
  那個該死的小女人!脾氣忒也拗得很,竟然拿自身的健康開玩笑。他沒殺陳篤行已經算讓步了,若是教他主動放她出來,首腦的威嚴何在?日後還鎮壓得住這票弟兄嗎?
  「我只問你一句話,誰要你七、八十句扯一堆。」砰!震怒的拳頭捶上床炕。
  幸好,當時侍從把床炕搭得很結實。
  噶利罕眼見獅子脾氣已經被他犯到,索性更進一步。「老大,誰是誰非兄弟們都分辨得出來,你何必和那種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男子漢大丈夫,硬是掙贏她也不光彩,我看……乾脆算了吧!」
  「哼!」他嗤了聲氣,倒是沒再動怒。
  「而且,小魚那種嬌滴滴的姑娘家,隨便受個風寒就得病上兩天,你就瞧在可憐她的分上,放她出來吧!」
  他不吭腔,然而有些心動了。
  「弟兄們大都和小魚交好,雖然他們不敢說話,其實人人都想出面求情哩!」噶利罕誘哄著。「老大,我代表弟兄們求你放她出來,你就行行好吧!」
  這廂面子裡子都為老大做足了,老大再不順勢找個台階下,他可要懷疑老大的聰明程度了。
  「你們想放她出來?」撒克爾挑了挑眉。
  突然間,一票人馬從帳門口跌進來,嘩啦啦摔成一片。
  「呃……老大……」大家尷尬得傻笑起來。
  「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噶利罕乘機徵詢民意。
  「對呀對呀!」黑壓壓的腦袋拚命點頭。「老大,是我們求你放小魚出來的!全都是我們的主意,求求你答應吧!」
  「那個姓陳的小子呢?」撒克爾故意端抬架子。
  「那小子值不了幾個錢,怎麼跟咱們小魚比呢?」
  「對嘛!」
  「咱們只答應小魚不殺他,又沒答應不廢了他。頂多老大將他的筋脈挑斷,讓他以後連個三歲小娃娃也打不過,就甭怕他東山再起啦!」噶利罕進一步獻計。
  「這個主意好,就這麼辦!」支持的聲浪在人群中響起。
  撒克爾又好氣又好笑。過去幾天的他,有這麼恐怖嗎?
  看樣子他再不答應,同夥就要鬧窩裡反了。
  「既然如此……」他又咳了一聲。
  「老大,恕不用說,我自動去做。」噶利罕學精了,一溜煙鑽出營帳。
  唷荷!苦盡甘來!
  大夥兒終於有好日子過了……
          ☆          ☆          ☆
  久違的沐身桶子。
  兩刻鐘前,噶利罕放她和哥哥出來,隨即領著她直奔臨時澡堂。
  潤玉窩回懷念的雜物間,浸在沁涼舒適的清水裡,土窯的日子並不難熬,只是濕黏黏的汗水聚集在肌膚上,實在有違她愛潔的性子。
  她掬起一捧清液,澆淋在仰高的玉面。
  呵,好舒服……
  她並不曉得撒克爾為何改變主意,可是,他若以為一丁點布恩便能改變她的堅持,他保證會大大吃一驚。
  簾帳突然掀開。
  「喝!」先大吃一驚的人是她。
  潤玉趕緊環住酥胸,竭力將裸軀隱藏在水面底下。
  「遮什麼?你的身子還有哪一處地方是我沒見過的嗎?」低沈的嗓音飄進她耳際。
  撒克爾背著光源,形成充滿壓迫性的暗影。
  潤玉紅著俏頰啐他一口。「你要進來也不通知一聲,我正在淨身……」
  他杵在原地,定定打量她,既沒表明來意,也看不出迴避的意味。潤玉被他瞧得心坎一顫,輕輕低下頭。
  「你還不出去?」她尚未在他面前表演過美人出浴呢!
  陰影中,他的雙眼炯炯放光。
  一層細細的疙瘩浮上她雪膚。
  「你覺得寒了?」他突然輕問。
  潤玉還未能反應過來,整副嬌軀已經被他撈進懷裡。
  「別碰我。」她的抗議全然無效。
  一層衣物緊緊包住她,以免春光外洩。然後,沐浴中的美人兒一路被抱進主子的營帳。
  「小魚,恭喜你出獄。」欣慰的招呼聲沿途飄過來,潤玉羞得只差沒鑽進地洞裡。
  這傢伙也不想想女孩兒家的名譽問題。
  進了帳,她直接被扔上床炕,撒克爾龐大的體軀隨即欺壓上來。
  「你!」她著惱了,掄起粉拳捶撼他胸膛。「你根本罔顧我顏面,教我以後如何在大夥兒面前自處?」
  「你也懂得要面子。」大獅王一把抱住她嫩拳,熱呼呼的鼻息隨著惱吼聲噴發而出。「你怎麼不替我想想,我在弟兄們面前就不必顧及威嚴嗎?」
  「我……」她頓時語塞。
  「你公然違逆我,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你公然在我面前袒護另一個年輕男子,難道我也得當作沒這回事,立刻忘掉他?」撒克爾積壓多時的鬱悶全數引燃。
  「篤行哥哥是──」
  「你還叫他親親哥哥?」他吼得更大聲,火龍般的眼珠離她只有一寸之遙。
  潤玉伊呀了幾聲,不敢再隨便說話了。
  有哥哥的撐腰而與他對抗並不困難,若換成她一個人,可就萬萬不成。沒法子,她還是怕他凶。
  「我……叫慣了……你幹麼大吼大叫的……」她的唇開始顫抖。一顆水珠子在眼眶內形成。
  不公平!她的戰術一點也不公平!撒克爾一碰上她的淚水,馬上沒轍了。
  「好了好了,別哭。」他笨手笨腳地拭掉滑落的水滴子。「我的嗓門天生大聲一些,又不是故意的。」
  「你……你一點也不體恤人家……平白關了我四天……好不容易相見……劈頭就臭罵人家一頓……」她越說越委屈,撲簌簌的淚水壓根兒抑止不住。
  「好好好,都是我錯成不成?」撒克爾被她哭慌了手腳。
  怎麼會這樣?他才是正義之師,不是嗎?
  「你……你若是真的討厭我,還留著我做什麼……乾脆放我和哥哥回家算了!」她嗚嗚咽咽的,使勁敲打他。「我才不稀罕你……你放我回家……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
  「休想!」他悶吼。「將來無論我們爭吵或和好,生病或受苦,我都不會讓你離開。」
  撒克爾重重覆上她的唇,再一次烙下印證。
          ☆          ☆          ☆
  陳篤行遺留下來的後遺症,順利弭平了。
  至於他本人,撒克爾暗中示意噶利罕依照原先的計劃「處理」完畢,送交別城的官府查辦,也算大功告成。
  潤玉也明白撒克爾願意讓步的底線僅只於此,她再囉嗦下去,只會引發反效果,因此也乖乖的不過問,就當作不曉得陳篤行被廢的事實。反正他的小命保住了,宮家對於陳家的則祖列宗也算有所交代。
  夏去秋來,凜冽的西風漸漸吹拂著這片莽莽大地。偶爾,午後刮起一陣又疾又猛的狂風沙,黃土吹打在臉上都會隱隱生痛,鎮上的居民全躲在家門內避難,此時更是切切感恩著撒克爾修葺好他們的棲身處。
  青秣鎮漸漸回復正常的生活軌道,方圓百里內也失卻盜賊的蹤影。撒克爾一行人當時駐守的目的,至此圓滿達成。
  他們是典型的大漠漢子,四處奔徙、浪跡天涯,如今該是向前奔行的時候了。
  宮氏人馬呢?
  撒克爾瞞著潤玉,私下找來宮泓一夥人,問清他們接下來的動向。
  「以孱弱的宋人而言,你們還算差強人意。」這句話已經最接近撒克爾的讚美標準。
  「多謝,以強橫的蒙古蠻子而言,你們也還算講道理。」宮泓笑著回敬。
  「宮兄,反正你回中原也沒事幹,不如跟著我們一起行走關外,大夥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共當一輩子的好兄弟。」噶利罕快言快語,熱情邀約這群誤打誤撞結成的朋友。
  宮氏一行人互相交換眼色,其實都很心動。
  「可是我們家裡還有年邁親長,總不能一走了之。」宮泓遺憾地搖頭。
  無奈的嘀咕聲在宋人這一方蔓延開來。
  「你們未來要如何抉擇,旁人強求不來。」撒克爾拍拍他肩膀。「反正我們總是在這片大漠浪蕩,等你責任了了,若要出來尋訪我們也不遲。」
  「小玉兒,她……」宮泓看向準妹夫。
  「她就交給我負責了,你沒意見吧?」撒克爾笑得呲牙咧嘴。
  「沒,當然沒。」他立刻也笑得燦爛可愛。
  「唉!」鍾雄突然歎起氣來。
  「怎麼,你不願意?」撒克爾的臂膀改搭到他肩上。
  「不是。」鍾雄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只是……宮泓,你娘知道潤玉一路跟著咱們出來,屆時咱們進了家門,小玉卻不見了,這個責任誰來扛?」
  對喔!大夥兒面面相覷。
  「不成不成。」宮泓越想越害怕。「撒克爾,小玉還是得跟我們回家一趟,待她稟明瞭父母,你們再去雙宿雙飛。」
  「她一進家門只怕出不來了。」撒克爾精明得很,不放人就是不放人。
  眼看兩方又要鬥起來了,噶利罕趕忙插進來。
  「各位,且聽小弟一言。」
  「你又有什麼高論?」宮泓斜睨他。
  「宮兄,你好像還有三個兄弟是吧?」
  「那又如何?」
  「不如何。」噶利罕得意洋洋地挺胸凸肚。「既然家中還有其他男丁,你奉養父母的擔子就不必獨挑了嘛!不如教鍾雄他們回中原報訊,請令尊令堂撥個空出來逛逛,兩方人馬約定下個月底在上京碰面。」
  撒克爾若有所思地接下去。「上京的人口雜,各族人馬齊聚一城,我們走在街上,形貌不致太引人注目,乘機我也能拜見一下岳父岳母。至於你,不妨和小玉一起留下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為了保有潤玉,教他多收兩個「拖油瓶」也沒問題。
  「是啦!日後你和小魚想家,還可以一起結伴回去,我老大也好放心,豈不是一舉兩得?」噶利罕快樂似神仙。
  宮泓登時心動了。
  老實說,教他自己回去領受爹娘的責罵,他也沒這等雅興。
  「好。」他二話不說,立刻應允。「鍾雄,報訊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什……什麼?」鍾雄大難臨頭。這麼一來,挨罵的人選由自己接任了,多慘哪!「不行不行,我也要留下來。」
  其他人發現情況不對,紛紛鼓噪起來。
  「別說笑了,我們也不回去受罵。」
  「沒錯,我也不是長子,無所謂。」
  當場一夥人就分贓不均。
  「老大,怎麼辦?」噶利罕偷咬領頭耳朵。
  「別理他們,讓他們自己去吵個水落石出。」還是撒克爾經驗老到。「你留下來等著,一有結果立刻通知我。」
  他兩手拍拍,打算會佳人去也。
  「喂,老大,你這樣很不夠意思。」噶利罕立刻抗議。
  「閉嘴。」撒克爾掏出一塊溫玉交給他。「順便幫我把這塊玉砸碎扔了,別留下蛛絲馬跡。」
  「咦?這不是你失蹤了很久的配飾嗎?」噶利罕立時辨識出來。
  「反正你照做就是。」或許他的手段有欠光明,可是,唯有處理掉那塊「債務」,他才能免除後顧之憂,否則哪天潤玉惱了他,掏出玉珮來吩咐他放人怎麼辦?
  怪不得他嘛!
  撒克爾吹著口哨,離開亂成一團的議事屋。
  議事屋外,潤玉提著一框竹籃,娉婷接近戰場。他悠閒地迎了上去。
  「你們談完了嗎?我正要送酒過去。」潤玉言笑吟吟,抬了抬手腕示意。
  「他們還不渴。」撒克爾接過酒籃,突然橫腰抱起心上人。
  「你又想上哪兒去?」她已經被抱習慣了,見怪不怪。
  「任何能讓我們獨處的地方都成。」他掄起美人就走。
  議事屋裡,戰況依然激烈,然而那都不是他們倆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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