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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茂盛少女心 ]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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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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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房間內的氣氛有點尷尬。
  不過,葉萌萌承認,她蓄意抉選在父親生前的臥房召開遺囑相關會議,就是為了讓眼前的這兩個女人感到羞愧──她的繼母陸雙絲,和她的繼姊高維箴。
  目前葉家門下僅存的人煙惟剩她們三口子,而其中僅有她名正言順的頂著「葉家」的祖傳大姓。
  「哼哼!」冰冰清清的冷笑聲嗤出她的鼻尖,在偌大的室內卻迴響得有若核子爆發。
  繼母和繼姊偷偷交換了一個侷促的眼光,趕緊又低頷了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就是沒人敢迎視這個即將滿十九歲的葉家么女。
  很好!起碼這兩個女人還有羞恥心,尚且瞭解自個愧對於她。葉萌萌又哼哼地冷笑了兩聲。
  「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房內的第四名人類清了清喉嚨,善意地解救兩名女性免於老么無聲的指責。
  楊老律師處理葉家的法律事務已經很久了。一年前,葉家男主人去世的時候,便是由他出面宣讀往生者的遺意,同時被指定為遺囑的執行監督人。
  葉父的遺囑中明文指出,倘若他過身之後,小女兒未滿十八歲,那麼她新來的繼母可以代為管理葉家的財務,直到她成年為止。
  葉萌萌盯著手中的財務報表。上頭一大堆坑坑巴巴的支出數字就自動省略吧!重點在於底端的加總數字──兩萬六千七百二十四元整。
  這就是葉家目前的現金總值。股票:零;有價債券:零;信託基金:零。
  換句話說,除了三人棲身的這棟房宇,她那兩個狼狽為奸的繼母和繼姊把葉家財產全給耗個精光。
  「好,很好。」她鐵青的臉色很類似月圓之夜的殭屍。
  「……」兩位英雌氣短的女人哼也不敢哼一聲。
  全怪她那不爭氣的老爸!如果晚死個半年也就沒事了,他老兄偏不!硬要選在她滿十八歲的四個月前嗝掉。這下可好了吧!陸雙絲成了頭號「散財後母」,身旁還有高維箴這個「秦檜二世」做幫兇。
  「萌萌,你也瞭解,令尊在世時,府上的財務狀況就已經大不如前,而現在……」老律師溫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兒身上。
  「您老人家的說法還真是客氣了。」葉萌萌刺耳地回他一句。
  老子的脾性,做女兒的當然摸了個通通透透。她老爸綽號「賽孟嘗」。千百年前有個古代瘟生叫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人;二十世紀有個現代瘟生叫葉老頭,生平無大志,蒔花植草享受人生,三千萬的祖傳家產花剩兩百萬,然後他老兄兩腿一擱,走了。
  於焉,成婚僅一天的天女新娘無怨無悔地接下重擔,替他散光最後一絲花花綠綠的大鈔。
  難怪這兩人會看對眼,決定結為夫婦,因為他們腦神經同樣短路嘛!
  陸雙絲今年才邁入三十一的關卡,一年前甫成為她老爸的第三任嬌妻,而且,兩人的婚姻為期僅一天。也不曉得是這女人命帶剋夫的斷掌還是怎地,兩位老新人行完婚儀,準備展開蜜月之旅的途中,卻好死不死地發生高速公路連環大追撞,當場一死十三傷,其中那唯一嚥氣的幸運得主就是陸雙絲的親親新郎倌。
  「無巧不成書」用來形容新婚第一天就守寡的克婦,還算滿好用的!
  萌萌肅殺地眄睞繼母的外形。憑陸雙絲雪肌花容的丰姿,再找個男人嫁了原也是輕而易舉的小事,哪知這女人謹奉「出嫁從夫」的八股美德,一意留守葉家最微薄的一滴滴殘金,萌萌真搞不懂她的腦子裡裝了些什麼餿漿糊。死守四行倉庫也不是這等搞法!
  「就帳面上來看,除了這棟葉家祖傳老屋,你們別無其他恆產了。」老律師抬頭審視著房內的裝潢。雖然若干傢具蒙上一層塵埃,大致上還稱得上體面。「可惜令尊的遺命規定得明明白白,葉家後人不准把這棟老宅子脫手。即使財務窘迫到非賣不可的境地,也得捱到萌萌年滿三十歲為止。」
  「真好,三個落魄到一文不名的女人,居然有幸棲住位在陽明山的獨棟豪宅。」她嘲諷的語氣冷颼颼又酸溜溜。
  「哪有落魄到一文不名……」陸雙絲勉強鼓起勇氣反駁,細細弱弱的聲音可比蚊吶嗡嗚。
  「還敢說,都是你們兩個!」啪!石破天驚的拍案聲比驚木更嘹響。
  「喝!」兩位淚眼汪汪的罪人嚇得緊抱成一團,來不及等她興師,自動就先認罪了。「對……對不起。」
  「對不起?咱們的財務陷入這種窘境,隨便一句『對不起』就了結了嗎?」萌萌火大地揮舞財務報表。「沒錢了、沒錢了、沒錢了!你們給我解釋清楚,兩百萬是怎麼變成兩萬塊的?」
  「我……呃……那個……」陸雙絲扁著顫抖的下唇。「本來……本來還剩下五萬多……」
  「哦?」萌萌立刻拉攏上下眼瞼的距離。「那麼另外三萬跑哪兒去了?」
  「我……我……」堂堂繼母大人低頭扭絞手指,不敵她威嚴的喝問。「那個……慈濟功德會……」
  「你給我拿去捐贈慈濟功德會?」萌萌陰森森的口氣不懷善意。
  「捐錢是好事……」陸雙絲的眼眶盛滿水霧。
  「廢話!」即使陽明山的休火山噴發,頂多也只到萌萌這個程度。「捐錢當然是『好事』──好有錢的人才幹得起的事!上個月我明明警告過你,家裡快沒米下鍋了,別再把白花花的現鈔免費奉送給那些雜七雜八的慈善團體,你為什麼沒聽進去?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有人把捐款培養成興趣的!你自己算一算,這十二個月來從咱們家庫房輸送出去的銀兩有多少數目了?」
  「萌萌,你……你……別這麼凶嘛。」高維箴竭力想振持長姊的威嚴,雖然不怎麼成功。「兩百萬和兩萬的差別只在於短缺了兩個零。『零』就是虛無,虛無就等於不存在,所以兩百萬和兩萬──」
  「你給我閉嘴!」萌萌的食指宛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姊姊的鼻尖。「高維箴,省省你那套『形而上』和『存在主義』,現在你這個非常『形而下』兼『現實主義』的肚皮就要面臨緊縮政策了。」
  「啊……」她老姊張著嘴,小貓音量順著原來的軌道嚇回肚子裡。
  老律師很勉強才將笑氣憋在肚子裡。
  即使葉先生在世的時候,葉家最有威嚴的人物就已經由最年少的女兒萌萌榮任,葉家上上下下,打從男主人、當時還未成婚的現任女主人,以及前一任妻子帶過來的繼女高維箴,無人敢對葉萌萌失了敬畏的禮數。
  葉萌萌是整個家族史上唯一的怪胎,不愛詩詞書畫、風花雪月、玄學思想,反而把全家人視為毒蛇猛獸的理性和邏輯感發揮得淋漓盡致。目前葉家上下,恐怕就剩這個小女兒有出息了。當然,外人眼中的「有出息」若換成葉家的標準,可能成了「庸俗不堪」。
  「啊什麼啊,你繼續『啊』下去,慈濟功德會就會轉頭接濟我們嗎?」萌萌失聲銳氣地抨擊。
  「繼母大人,她……她凶我。」鎩羽而歸的長姊忍不住含著兩汪水潭訴苦。「萌萌她……她居然凶我……這個小鬼根本沒有敬老之心……三十年之後我們怎麼敢仰賴她奉養我們……天哪!屆時我們會淪落街頭,變成無家可歸的遊民,每天睡在菜市場……」
  「高維箴,先把你不切實際的悲觀性格給我收回去!」萌萌挫敗地支著額頭,她才想喊「天哪」!「你這個蛀書蟲除了啃書皮,啥也不通,研究所的學費誰幫你張羅?還有,我下個學期升大二,學費從哪裡變出來?至於你,偉大的繼母大人,你的第二十三個老闆又被你辭掉了,家裡猶有兩位女兒瀕臨餓死的危機,你竟然還有多餘的現大洋捐獻給慈濟功德會!麻煩兩位教教我,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這個……」兩位年紀較長的女性面面相覷。
  「對了。」天性樂觀的陸雙絲突發奇想,「我們可以經營小生意。」
  「資金呢?」她毫不容情地放出一記冷槍。
  「呃……」兩雙猶豫的水眸瞥向老律師,發出SOS訊息。她們只負責籌想點子,又不負責實行。
  老律師歎息。「我可以貸給你們一筆小款。」
  故人的遺孀,不能不救。
  「好,錢的問題解決了。」萌萌譏誚的嘴角暗示,接下來的問題可多著呢。「請問,在場的三位女性哪一位具有經營小生意的長才?」
  「我。」陸雙絲的美眸蘊發少女般的清亮澄光。
  「抱歉,閣下生意頭腦和螞蟻一樣大。」萌萌一棒將她打回原形。「即使你辛辛苦苦賺到錢,轉眼間也會送到什麼流浪動物基金會捐掉了。」
  「呃……嘿嘿。」陸雙絲只好咧出靦腆的傻笑。
  「萌萌說得對。」為了防止資金外借最後變成血本無歸,老律師不得不贊同葉家么女的論點。「與其自己拿著資金瞎碰運氣,你們倒不如接受一點專業協助。」
  「謝啦!」萌萌遺憾地對他搖搖頭。「這兩位女士雖然性格有缺憾,但還沒達到必須尋求專業治療的程度。」
  「我是指在經商方面的專業協助。」老律師必須努力咳嗽好幾下,才能勉強把笑聲釀成的氣泡按捺回去。「我的朋友擁有一間商業顧問管理公司,專門提供公司行號服務,為他們研發精確的投資理財和管理模式,在國內商圈還算頗有一點名氣,你們不妨和他的秘書約個時間,請他給與一些創業方面的建議。」
  他從皮夾內抽出一張精雅的小卡。
  「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吧!」萌萌狐疑地接過名片。「招牌這般響亮的人士收費一定很貴。」
  貴!當然貴,天價的貴!
  「呃……還好。」老律師提醒自己,待會兒務必撥個電話到好友公司,提醒那傢伙償還前陣子欠他的一筆人情債。「我可以要求他八折優待。」
  「喔!那就多蒙您費心了。」她隨手將名片放進抽屜,瞄也不瞄一眼。嘴上的回應只是禮貌地說說而已。
  近一年來她們葉家已經欠楊律師太多恩惠了,不能再承人家的情。他宣稱對方收費不貴只是客套話,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既然對方專門提供公司行號服務,而她們三人頂多弄個小麵攤來賣,還構不上「公司行號」的譜,用不著太勞師動眾。
  「太好了,一切都沒問題了。」陸雙絲轉眼又樂觀起來。「萌萌,你不要太擔心,我是媽咪,我一定肩負起照顧你們的重責大任。」
  「是喔!」當年在父親的喪禮上,她就是被陸雙絲這種「萬事有我來擋」的口氣給唬過去了。
  不過,咕噥歸咕噥,她心裡總覺得蒙上一層溫溫潤潤的暖意。
  這就是一家人唇齒相依的感覺,雖然她們彼此沒有血緣關係。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開源節流,能省就省。」陸雙絲挽起衣袖,母性光輝全面散發出來。
  「不能省的呢?」這是高維箴的質疑。
  「不能省的也要想辦法找到最省的方式!」這是萌萌懊憤的結論。
  「你用說的就好了……不要這麼凶嘛。」姊姊委屈地咕噥。
  「那麼,不打擾了,我有事先離開一步。」老律師收拾好文件,欠了欠身提起公事包。「萌萌,你送楊伯伯到門口。」
  「好。」她乖覺得很,聽出老世伯有話要說。
  一老一小走出主臥房,遠離母姊的聽力偵測。兩個女人原本還露出一副「欲竊聽而後快」的好奇相,被萌萌一記回眸刀瞪過來,登時乖乖地傚法幼稚園學生端坐回椅子內,兩隻手擺擱在膝蓋上,順便漾出滿臉討好的甜笑。
  有趣!老律師偷笑,停佇在玄關,慈藹的手撫亂她的髮絲,一如過去十多年來的長者關愛情態。
  未滿雙十的花樣年華就得承受命運的磨折,看進眼裡總是教人心疼。
  倘若萌萌外觀壯碩一些也就罷了,偏生她只長身高不長肉,纖瘦的骨架抽拔到一六五,依然冰肌包著一層玉骨。年輕女孩難免面臨身形未長成的尷尬階段,只盼過陣子家裡的財務狀況穩定下來,萌萌的身上得以囤積幾磅脂肪,再豐腴一些才像大人,也才令人安心。
  萌萌的五官玲瓏細緻,眉宇間早熟老成的神態卻沖淡了可親可愛的氣息,冷淡、尖刻成了她貫常的表象。除了對家人和親近的長上,萌萌稍稍會表露喜怒哀樂的情緒之外,其他時候的她總帶冷眼旁觀的調調看世情。
  沒法子,在一個不切實際的父親影響下,家中總得有一位成員懂得看重現實,為生活張羅。
  「你姊姊和繼母的事,就交給你多費心了。」他帶些憐惜的凝視後生小輩。
  「我曉得。」瞥向臥室的秋眸雖然透露無奈懊惱的意味,卻包含更多的寬縱。
  「過一陣子我再來看看你們。」臨走前,老律師再度向她諄諄叮囑。「萌萌,答應我你會去找我朋友。他真的可以提供你們一些具有效益的建議,總好過你們幾個門外漢徒自瞎子摸象。」
  「再看看吧。」她笑了笑,不肯正面回答。
  老律師輕輕歎了聲,不再多言,又揉了揉她削薄的軟滑青絲,才轉身離去。
  這三名女子,一個超級樂觀,一個超級悲觀,一個居中采理智思考。三個人,三款性子,卻結合成單一的命運共同體。
  葉家女人的前途可有得打拚了。
          ☆          ☆          ☆
  紀漢揚坐在辦公桌後面,已經九十分鐘了,截至目前為止,他卻尚未真正摸透這兩位女性客戶的來意。
  說出去實在有損他管理顧問的威名,因為「發揮時間效益」是一位經營者首要掌握的原則,也是他向來諄諄囑咐的重點。
  身為一位聲威凜赫的專業管理顧問,他的鐘點費足以媲美台灣身價最高昂的名律師。儘管如此,當他捨棄一個小時六千五百元的收費標準,象徵性地酌收兩百元意思意思,絕不代表他的新客戶就可以任意濫用他的時間。
  紀漢揚淺勾著十足耐性的微笑,十隻手指交錯成金字塔狀,平穩地擱在紫檀木桌面──只有跟了他十幾年的親信才能判斷出,這個充滿毅力的手勢代表老闆大人就要失去耐性了。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他如絲如緞的男低音盡量收抑在適當的頻率之內。「葉夫人,你握有的資金約莫在三十萬上下,而且打算經營一個小生意?」
  「對。」陣雙絲笑意盎然,娟秀的妍貌永遠樂觀開朗。
  高維箴補充一句,「我們偏好往外賣生意發展,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家中工作,省下承租店面的成本。」
  外賣?她們是指像披薩、便當、麵店這樣的小營生?他要殺了那只姓楊的老狐狸!那傢伙簡直嫌他時間太多沒地方花!
  「請問兩位府上何處?」紀漢揚捺不暗惱。
  「陽明山。」陸雙絲遲疑地偷瞥他凝重的神情,突然低低的和繼女交談起來。「小箴,這位先生為什麼一直重複我們的談話內容?難道我剛才分析得不夠清楚?」
  「你講得很清楚,應該是他聽力有問題。」長髮飄逸的大女兒向繼母確認。「我想這種現象可能牽涉到某些宇宙共通性,當人類的智能成就到一定的地步,他的體能必定相對的耗竭,在消與長、失與得之間,身心兩方面互相折衝,就會產生相對現象的牴觸,因而造成感官功能的失序。因此,一個世紀之後,人類的軀殼機能和外觀會進化得與現在有所差異,這就是人腦促使科技過度發展的結果。」
  陸雙絲恍然大悟。「瞭解。」
  「很高興現場起碼還有人『瞭解』。」紀漢揚喃喃評論,終於不耐地爬梳過密發,略微弄亂整齊有型的髮式。「假若兩位不介意,咱們言歸正傳可好?我並沒有另外一個九十分鐘的空閒陪兩位聊天。」
  「當然不好。」嘩的一聲,扉扇霍然拉敞,帶動一股無形的氣流,刮搔了三位會談者的注意力。
  他的辦公室門被第四道人影意外地推開。
  惡利的視線直接抬起來,戳向忘記敲門的來訪者。
  一個女……的!
  他睞清了來客形影,努力想搜索出一個合理的名詞。照理說,年輕的女性應該稱作「女孩」,年長的可以冠之「女人」,可是來人的形儀卻詭異地無法區別成其中的一項。
  若論年紀,門口的女性算是「女孩」階層,打薄的短髮肖似前陣子曾經風行過的「黛咪摩爾頭」,纖高瘦削的軀態像發育未完全的高中女生。可是她隔著三十公尺,依然能將那身犀利、老沉的氣息傳達得如此鮮明,卻又明明顯顯歸屬於「女人」的身份。
  「萌萌!」兩位女客突然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手足無措地執握住彼此的手。
  萌萌是茂盛的同義詞。這位「茂盛」的女孩顯然對於他在場的兩位客戶具有高度的影響力。
  「總經理,抱歉,這位小姐堅持她和兩位訪客是一起的。」秘書無助的臉蛋從萌萌小姐身後探出來。
  「無妨。」他忽爾對這女孩以小吃大的姿態感到新奇有趣。
  萌萌推開門的一剎那間,一股隱隱約約的徐風帶著淡淡松香的氣息,拂掠著她的嗅覺。她素來偏愛松樹的氣味,它高大蒼勁的樹幹總帶給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密閉的華麗辦公室內,為何會飄滲著松木的馨香?她雖然不解,卻也放棄繼續追究下去。因為,從對端投射而來的凌厲視線,迅速驅逐了她的安適感。
  幾乎是立即的,那股凝煞目光轉換成探巡,最終聚合成若有所思的趣致。目光的主人藉由兩道無形無質的波潮,將看戲似的嘲謔氛圍傳導向她。
  萌萌莫名地被觸惱了,立刻回以一記充滿評判意味的眼箭。
  紀漢揚看起來就像個典型的生意人──這是她對「創世紀顧問管理公司」經營者的第一個感觸。
  很難形容他長得帥不帥,時至今日,「帥」這個字眼已經泛通俗化,不再能深刻得捕捉住一個人的特質。只能說,他的五官比端正更端正一些,比沉斂更沉斂一些,看起來和她繼母差不多年歲,兩人成熟度卻天差地遠。
  他的肩膀驚人的寬大,因此除非這男人的身材比例很畸型,否則他應該擁有一副高大碩壯的體格。精心剪成的髮型服帖於他的頭顱輪廓,眉宇間有一道深刻明顯的直線,雕刻出他的固執。清朗的嘴角懸掛著專業性質的微笑,然而,笑容中禮貌的成分多過於真心。
  深藍色西裝,條紋領帶,袖口鑲綴著純金的袖扣。
  他的儀容顯透著圓滑、冷靜、有品味,舉手投足之間傳遞出瀟灑自如的氣息,彷彿天下的絕頂難事到了他手中,全成了輕而易舉的芝麻小事。那份精練能幹的氣質足以讓每一位坐在他面前的客戶感到信任。只是,一切純公事,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
  楊律師並未誇大其詞,紀漢揚的專業名聲的確像一塊顯目的招牌,昭彰於商業圈內。她特地向同校企管系的朋友打探過這位名人,商學院的學生一聽見「紀漢揚」三個字沒有不咋舌的,還露出一副「成就當如紀漢揚」的欣羨眼光,只差沒拿他當偶像膜拜。
  「他屬於那種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物,很有名耶!像『台塑』、『統一』,還有幾家你叫得出名字的大財團,都和他的企管顧問公司有所往來,一些小ㄎㄚ的公司捧著錢還見不著人呢!我們系學會下個星期要舉辦系列講座,聽說其中一場演說的主講人就邀請到紀漢揚。」追了她快一年的學長熱情地告知。
  經過現場實地審視過紀漢揚,萌萌不得不認斷,精悍的談判專家果然擁有相得益彰的人格特質。她已經很久不曾為了陌生人的打量而困擾,唯獨他那雙偵測探詢的黑眼出奇地擾人。
  她審訊犯人的眼光暫時移離他的容顏,改而瞪向親愛的母姊們。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陰沉的瓜子臉拉得長長的。
  紀漢揚也大大方方地任客戶們自行議論,逕自啜幾口濃咖啡。
  「楊律師說……假如我們有需要,可以過來拜訪紀先生……」陸雙絲從未瞞著繼么女去偷偷摸摸辦正事,才一次便被逮個正著。
  「我已經交代過你們,紀先生的收費標準相當驚人,咱們負擔不起。」她大剌剌地開始發飆,壓根兒當紀漢揚不在現場。
  「可是我們事先問過,他的徵詢費一個小時才收兩百元。」陸雙絲馬上回復天下無難事的歡顏。
  「一個小時兩百?」萌萌狐疑地掃了他幾眼,掐指先掂掂他的斤兩。「如果一位商業顧問每小時只值兩百塊,表示他的功力也不怎麼樣嘛!那你們何必眼巴巴地跑來找他問一大堆傻問題?」
  一口深褐色液體險些嗆岔了紀漢揚的五臟真氣。
  「你保重。」萌萌酷酷的丟給他一句祝福。
  「謝謝。」他艱澀地接下狠招。這女孩不容易,連損人都雲淡風清。
  「你是說,我們白來一趟了?」高維箴頓時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這下子慘了,我們白白浪費了九十分鐘,你們可知道九十分鐘可以成就多少學說?光是浪費時間還不打緊,我還因此與一位不太靈光的顧問先生產生交集,若以長遠的人生軌道來判斷,每一次接觸就代表一個轉隔,我竟然平白為了一個庸人而干擾了生命的運行……天!這個意外可能會引發複雜的環狀效應。」
  沒人理會她喋喋不休的獨白。
  「不是呀!我覺得他對我們收費便宜,是因為楊律師幕後幫襯的緣故,既然如此,現成的資源不用白不用。」陸雙絲依舊開開心心的,天性爽朗樂觀可不代表她腦袋鈍。
  萌萌突然冒出一句贊同詞,「有道理,我欣賞你。」
  這大大出乎紀漢揚意料之外。他還以為萌萌小姐會沉不住氣地蹦蹦跳呢!不愧是茂盛小姐,有意思!
  「請問你們討論出結果了嗎?」他禮貌地介入她們的家庭會議。
  「是的。」萌萌大踏步走到他面前,隔著三尺寬的長桌面向他探出小手。「你好,我先自我介紹,敝姓葉。」
  「我知道,這兩位是你繼母和繼姊。令堂在七年前因病殞逝,令姊的母親原本是你的保母,五年前下嫁令尊,無奈卻於四年前過了身。這位葉夫人是令尊的第三任牽手,然而在他們結婚的當天,令尊便不幸過世了。此外你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他熟練地背誦出剛才聽進去的葉氏族諳。
  天曉得客戶向商業顧問暢談家族史做什麼?萌萌冷眼回睨了繼母一眼。
  「唔……沒事閒聊嘛……」陸雙絲訥訥的頷低腦袋。
  所以說,從一個人的性格行為就可以分析出他的成長背景。舉她繼母為例,陸雙絲一看就知道出身於美滿幸福的家庭,典型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因而養成了她對人際關係缺乏戒心,老是貿貿然地開放自己。
  萌萌心裡正泛著嘀咕,驀然感到她探出的手得到回應。
  紀漢揚回握住她。可是他握手的方式很詭異,並不若正常的社交禮儀,毋寧說,他挽住她的姿態很類似握著門把的方式,有力的大手完整地將她的柔荑包握住。
  一股淡雅的、若有似無的松香浮漫開來……
  萌萌下意識一震,調回別睨著母姊的視焦,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就放開她了。
  四道目光交射,銳氣一閃。
  第一回合,平手。
  這男人夠陰的。很好!她喜歡。
  「聽說你很厲害。」萌萌突兀地啟齒。
  「我比你聽說的更厲害。」他平穩的口氣陳述著這項事實。
  「那麼,請問你打算如何協助我的繼母大人創業?」她承認自己有點幸災樂禍。
  「第一,我想和她簽約。」他撥開桌上的筆記本,從抽屜裡取出一份已經打好基本條文的草約。
  「真的?我從來沒有和人簽過約耶!」陸雙絲驚喜地輕叫。
  「賣身契,有什麼好興奮的?」萌萌撇撇唇。
  「這紙合約一簽,我們會不會落到做牛做馬還債的下場?」生性晦暗的繼姊又面臨第二波洪潮的洗練。
  「萌萌,維箴,你們不用擔心,有福同享,有難我當,我一定會負責照料你們的。」繼母大人的眉梢眼角全都笑咪咪。「一旦出了事,大不了我們一起跑路。」
  紀漢揚凝頓住,然後選擇維持明智的沉默。人家都已當著他的面討論如何逃避合約義務了,如果他還殘存著一絲理智,就該趁早送走這三尊瘟神。
  可惜,今天他的感性戰勝理性,警鈴系統暫時失去功能,據說這是因為「相對現象的牴觸,造成感官功能失序」的緣故。
  「合作條件很簡單。」他咳嗽一下,端出專業顧問的架式。「我這方面應該履行的義務如下;第一,評估你們應該從事何種外燴生意以達到營利目的;第二,提供專業建議,設計一套具有效率的經營方式;第三,定期為你們提出組織診斷,研判經營方針有無更動的必要,並且機動性地提供應變措施。」
  「聽起來很籠統。」高維箴摸不著他的頭緒。
  「全世界的合約條文聽起來都很籠統,如此一來立約人才能鑽法律漏洞。」萌萌好心告訴姊姊。
  「喔。」兩個女人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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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27:56 |只看該作者
  紀漢揚盡量維持嘴角保持一字形,無論如何都不使上翹。「謝謝你的解說。至於你們的義務只有一項,就是償付我合理的顧問費用。我的要求很簡單,待外燴生意的收入穩定後,我酌收年度營利率的兩成作為顧問費,持續三年為止。如果該年這個數字低於三十萬,就以三十萬作為基本額。」
  「慢著。」萌萌聽出端倪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一年賺不到三十萬,還是得照付你的顧問金?」
  「當然。」他平穩自若地應了下來。這款費用還算超低特惠價哩。
  「哇拷!」這傢伙當她們是呆子。「不公平,那你一丁點風險都不必承擔。」
  「我扮演諮詢顧問的角色,而不是實際經營者,當然毋需為你們的事業承擔風險。」他挑了挑眉,「然而我必須承擔自身的信譽風險。如果你們賺不到利潤,相對地也影響到我的名聲和公司形象,對我自然沒有好處。」
  「萌萌,這很公平。」陸雙絲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哪天我們不需要他了,直接發黑函給他的客戶,中傷他的名譽就成了。」
  萌萌考慮了幾分鐘,研擬著繼母話意的可行性。
  「也對,我們發完黑函再跑路。」她冷靜地表示同意。
  真的!如果他有理智,真的應該拿大掃把轟人了!無奈他呼喚了半天,專司「理性」的那根神經還是繼續罷工。
  「很高興我們彼此取得共識。」他乾澀地批評,迅速修擬著草約。「等我整理好這紙合約,我的秘書會另外與葉夫人約時間,請當事人移駕過來簽署。」
  「好,走人了。」萌萌乾脆俐落得很,揮揮手,招呼兩位家人不准帶走一片雲彩。
  「等一下。」在她意會之前,纖臂霍地又被他強勁的力道扯住。
  她又震嚇了一跳,那抹不經心的笑勾誘著她的視線。
  怎麼回事?今天表現得猶如驚弓之鳥。
  「幹嘛?你要請吃飯?」她不悅地揮開他的箝制。
  「如果有機會的話。」他黝黑的臉掃過一絲古里古怪的笑意,看得她心頭麻麻的。「在我正式接手之前,可不可以先弄清楚三位女士的技能傾向?」
  什麼意思?三個女人疑惑交相望。
  「請問你們比較擅長哪一種烹調手藝?」這個問題可是當務之急,假設他評估出她們的經營地區適合西式餐飲,卻沒有任何人精擅,那豈不是白搭?
  萌萌黑白分明的杏眼亮閃閃的,粉唇一撇,突然笑開了。驟然綻放的笑靨驅走她一身老沉,晃眼間喚出一個符合她實際年齡的精靈少女。
  「老兄。」她慨然走回來,甚且得寸進尺地拍了拍他肩臂,眉眼之間俱是同情和憐憫。「人的一生必須經過不斷試煉,你瞭解吧?」
  「你的意思是──」他謹慎凝神,怎麼連葉萌萌都變得有哲理起來?葉家已經有了一個長髮飄飄、書香清靈的大女兒。
  「我的意思是,你所提出來的問題同於你即將面臨的試煉。」她咧開不懷好意的詭笑。
  紀漢揚暗叫不妙。「慢著,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
  「沒錯,在場的三位女性同胞湊巧都不會做菜,紀顧問。」
  她承認,那一瞬間紀漢揚錯愕的表情讓她暗爽了好久。







第二章

  快出人命了,還剩五分鐘!
  幾名不趕時間的學子眼前一閃,倏然瞥見一道飛逝而去的純白勁影。
  萌萌嘴裡含著一口水餃,腳踏車隨便往停車坪一靠,急颼颼的奔向大會議室。
  「借光,借光!」口內的食物咕嚕沿著食道滑落胃袋。
  午飯時間被繼母大人拖延住了,硬是塞給她雜七雜八的烹飪實驗品當試吃員,短短六十分鐘撐飽她滿肚子失敗作品,連中元節大拜拜的豬公填塞料都及不上她胃裡的數量。
  幸好她就讀的大學就在大宅子附近,騎腳踏車十分鐘即可抵達,否則錯過這場校園座談會,下星期一的讀書報告只能誑那個老頭子「聰明的人才能看見我的字跡」。
  教企管概論的老番顛教授委實太不上道,明明作業名稱為「讀書報告」,偏生要求他們去聽勞啥子的座談會,天曉得國貿系的學生幹啥跑去湊企管系舉辦的座談會的熱鬧。
  「看樣子不抄捷徑不行。」她百忙中瞄著手錶,暗忖。
  百米跑十六秒的飛毛腿當下轉了個拗折,直接衝進A樓。校舍後方有一處貴賓專用的休息室和一道便梯,與大會議室成直線距離。不得已,暫時讓她冒充一次貴賓吧!
  萌萌三步並成兩步地奔上A樓台階,對穿過長方形的建築物,偷瞄幾眼,趁著四下無人,輕悄溜進貴賓室,再沿著另一側的出口鑽出門。
  門扇才剛反手掩上,彼側入口正好有人步進來。
  時機拿捏得剛剛好,沒被人逮到,爽!她竊自慶幸著。
  眼前橫下的樓梯只有一公尺半的高度,為了節省時間,她直接從平台的鐵欄杆翻跳下去。
  「天助我……哇!」意外狀況發生。她人在半空中,突然發現預定的著地點竟然杵著一個男人在那兒吞雲吐霧。「喂喂喂,快閃開!快──」
  來不及了!砰!自由落體著陸。
  萌萌拚命拍拍胸脯,安撫受創的驚魂。「還活著,還活著……四肢健全。」
  「很高興你安然無恙。」夢魘般的慍惱咕噥震動她的耳膜。
  幽幽的松馨漫遊在她的鼻尖。
  好耳熟的噪音!該……不會是……他吧?
  萌萌慢慢偏斜發愣的視線,一雙光華爍然的瞳眸恰恰與她對住,那抹不經心的笑照舊浮在嘴角──紀漢揚。
  天!這種場面只適合以四個字的開場白揭起序幕──
  「冤家路窄。」第一個浮上大腦皮質層的成語冒出她唇際。
  紀漢揚著實考慮了幾秒鐘才發出回應,「咱們倆結過冤嗎?」
  「從你每年打算賺我三十萬的那一刻起就結定了。」她就這樣坐定在他大腿上,俏薄的柳眉擰成嚴肅的結。
  兩位當事人儼然不覺得如此這般的姿勢有什麼不對。
  「原來如此。」他喟歎了一長聲。「現在我瞭解為何商場上永遠存在著敵人,因為我每年向他們收索的費用高過你不知多少倍。」
  「希望你下雨天盡量不要外出,以免雷公執行任務時,劈錯了人,那你就多添一條罪孽了。」她盡量讓自己的叮嚀聽起來夠懇切。
  「謝謝。」
  四隻睛瞳繼續大眼瞪小眼。
  半晌,輪到萌萌歎了口氣,率先打破沉默。
  「我快要遲到了,請問你介不介意放我起身?」她的俏顏依然一臉肅穆。
  「怎麼回事?」紀漢揚低頭順著她的指示看過去,驚訝入了心坎。「咦?你的腰怎麼放在我的手臂底下?我居然沒發覺!」
  「就因為你沒發覺,所以我才克制自己不要打黑你的眼圈。」萌萌分析得冷靜有條理。
  「失禮,失禮。」他緩緩收迴圈著她的健臂,眼底帶笑。
  好死不死,頭頂上方的偏門突然推開。
  「紀先生?您在哪裡?開會的時間差不多了。」教務主任的呼喚一階階飄下綠草地。
  殺人鯨來了!她忙不迭地跳起來,一個箭步鑽進樓梯底下的暗處躲匿,窮凶極惡的唇語警告他──不可以出賣我。
  「我在底下。」紀漢揚曖昧地眨眨眼睛,仰首招呼教務龍頭。「抱歉,我出來抽根煙,看看風景。再給我幾分鐘,我馬上進去。」
  「沒關係,您慢慢來。」主任謹禮的聲音飄進了貴賓室裡。
  警報解除,萌萌立刻從暗處衝出來,搶起落在草坪上的包包,開步直奔大會議室。座談會那幾個主講人大概捨不得等她。
  「我已經遲到兩分鐘,無法繼續留下來享受你的二手煙,拜拜。」
  「後會有期。」他朝玲瓏的背影揮了揮手。
  「不必,相見爭如不見。」她頭也不回地撂下道別詞。
  八成是報應吧!或者上蒼決定挑個蟻民實驗一下「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真意。她的腳下突然踉蹌了一步,右腳的健康涼鞋斷落在兩步距離之外。
  「媽的……」一條皮索磨壞了,勉強穿著它反而跑不快。萌萌不暇細想,急促地抬起鞋子扔進他懷裡。「你先收著,回頭跟你要。」
  風火雷電的背影轉眼間刮成一點小白影。
  「喂!」他又驚愕又好笑,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硬底涼鞋。
  今兒個敢情時辰好,適時上演童話故事。先是讓他扮演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碰上一隻趕時間的小白兔,然後又一躍而成白馬王子,撿到灰姑娘仙杜瑞拉的破涼鞋。
  不知午夜的鐘聲敲響,這只右鞋會不會變回南瓜?
  不對,變成南瓜的應該是馬車。那麼玻璃鞋是由哪樣替代品化成的?
  要命!他沒事複習童話故事做什麼?
  紀漢揚忍不住輕笑。管它什麼馬車、南瓜,只要屆時別讓他這個王子蛻回青蛙就成了。
          ☆          ☆          ☆
  好個相見爭如不見。她認了!
  主辦單位為了讓大會議室的空間達到最佳利用,幾乎把每一尺可見的空間全部擺滿了座椅。因此,講桌與第一排聽眾完全沒有距離,尤其是最中間的桌位,簡直就是和講桌抵靠在一起。除非主講人蓄意伸長脖子往底下探望,否則從台上的角度不太可能看得見這個位子,換言之,最適合她這種對演講、座談會興致缺缺的佞學生偷懶打盹。
  一開始,萌萌的壞主意早已盤定妥當,事先要求同學替她佔據第一排最中間的座位。至於聽講的工就委託全功能的隨身聽代勞。
  當然,這一切部署的前提是──演說者不會無聊到探長脖子往底下看。
  偏偏今天的主講人有這等怪癖。
  「因此,如何適時激勵員工,引導部屬發揮潛在能力,才是一位成功的管理人應該著重的課題。」紀漢揚狡黠地探頭望一望她。「這位同學,你說對不對?」
  咕咕的低笑聲蔓延在百來位學子之間。
  「……對。」萌萌咕噥,堅持用頭頂面對他。
  千算萬算及不上天算,她若知曉座談會的主講人之一就是他──紀大顧問,早八百年溜到最末一排蹲踞了。
  平心而論,紀漢揚的演講技巧相當高桿,用詞和動作也很風趣幽默,在三位主講人當中最受聽者垂愛,令人怨恨的是──他的幽默建築在她的彆扭之上。
  這傢伙每隔三分鐘就對她的桌位探頭探腦,沒事詢問她幾句「對不對」、「好不好」、「同不同意」。甭說打瞌睡了,她連稍微分心一秒鐘都會穿幫。滿場學生呵呵笑得要命,只有她暗咬著銀牙引恨吞聲。
  「這位同學,我會不會打擾你午睡?」紀顧問又產生新的疑問。
  你當自己在表演雙口相聲啊?
  她接收到企管系系主任的無聲警告,不耐煩的眼光只好投射給筆記簿欣賞。「不會。」
  「很好,貴校學生的求學精神讓人激賞。」紀顧問終於滿意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發表高論。
  如果她還得愣坐在他跟前扮小丑,那她就該死了!萌萌開始絞盡腦汁,為如何光明正大地逃離會場做準備。
  「──我方才舉出來的例子,目的在於說明中級主管對公司組織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力。截至目前為止,有沒有任何問題想提出來?」不等在場的聽講人舉手,紀漢揚瞳仁往下一瞟,焦距又投准在她身上。「這位同學,你有沒有意見?」
  不要懷疑!我對你意見很多。萌萌抬頭暗瞪了他一眼,把沉積已久的民怨上達天聽。
  該死的!這萬惡匪人竟然還她一瞥「你奈我何」的興味光彩。接下來只好賭王斗千王了。
  她忽爾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擠成團塊狀,怯怯地舉高手。「有。」
  紀漢揚從沒見過有人可以在五秒鐘內讓臉部表情產生如此大幅度的改變。「這位同學,請發言。」
  「我……我肚子痛。」她可憐兮兮地起身。「對不起,我必須離開會場一下子。」
  這個藉口是講給現場的系主任和老頭子教授聽的。只要兩位大頭目那兒交代得過去,哪還有不溜的道理?
  「原來我的演講可以整腸助消化。」瀟灑的主講人咋了咋舌。
  幾個不識相的學生咭咭咯咯的鼓噪起來。
  「抱歉,借過一下。」她收拾好隨身物品,擠過側旁整排的同學往門口挪移過去。「不好意思,麻煩借過。」
  「這位同學需不需要找人攙扶?」
  幾位教授級人物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那個姓紀的還繼續火上添油,不肯放她生路。
  「不用,謝謝。」她拒絕回頭瞥視他逗弄的邪相。
  「咦?貴校學生流行只穿一隻鞋子上課啊?」他又有「新」發現了。
  當場,整間大會議室的視線焦點全數集中在她的右腳丫上。
  「紀先生,不好意思,本校學生的素質良莠不齊,打擾到您的演講秩序了。大家還是回到今天的主題上吧!」系主任適時地站起身,導引眾路睽睽目光轉向正確的方位。「我記得國貿系和企管系的學生回去都得繳交心得報告,不是嗎?」
  一語斃命!萌萌遁隱的步履暫時停佇了片刻。管他的,只要肯花費重金,還怕三千字報告沒人操刀嗎?
  她不是看不出來,為了某種只有紀某人才能領會的原因,他故意捉弄她、挑釁她,想瞧瞧她會有什麼反應。
  真是莫名其妙!
  紀顧問,有仇不報非君子──他應該慶幸她這輩子從沒立志當君子。
  姑娘她閒工夫有限,天性又疏離了一些,懶得和一班不相干的陌生客窮攪和,頂好他們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別礙誰的路。
  撒開腿,放開步,那股清淡爾雅的松香被她拋諸身後。
          ☆          ☆          ☆
  根據「墨非定理」,你越是迫切需要某件物品或某個特定的人,它們往往會越讓你找不著;反之,你越不樂意看見這些物事,它們就越喜歡冒出在你眼前。
  今天,「墨非定理」在她的生命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她上完最後一堂五點半的課,返回家園,第一步堪堪踩上玄關的踏腳墊,不懷善意的陌生人已大剌剌地滲透入大後方。
  紀漢揚風采翩翩的端坐在客廳裡,向她輻放著清朗倜儻的假象,那一百零一副不經心的微笑表情永遠吊掛在原位。
  「嗨!」他沉穩地招呼。
  「又是你。」萌萌沉著一張臉,冷冷地道。這傢伙有心的時候,的確可以讓他自己迷人得離譜。
  「萌萌,你回來啦?正好紀先生順道拿合約過來讓我簽名,我就留他一起吃晚飯。」陸雙絲熱情好客的歡聲從廚房飄出來。「你姊姊馬上就下來了。」
  「喔。」她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繼續拖著慢吞吞的步伐往二樓的閨房進發。「你們陪客人慢慢聊,我先上樓去。」
  背!又見到那個居心叵測的怪人!
  紀漢揚看起來不像特別和藹可親的男人,那副「只談公事」的純職業性笑容甚至有些疏遠無情,尤其是他的眼睛,永遠像在饒有興味的觀察著她,讓人看了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偏偏他很享受在她周圍團團繞似的。
  萌萌步回香閨,撇撇不屑多想的嬌唇,開始進行換裝的準備手續。
  叩叩──想必是她繼姊。
  「進來。」萌萌褪下牛仔褲,一頭鑽進衣櫥裡搜尋她的休閒運動褲。「高維箴,你先下樓陪繼母大人,免得那個顧問怪客把她生吞活剝了都沒人曉得。」
  她繼姊推開了門,卻沒作聲。
  「還有,記得叮嚀她,簽下一大堆不平等條約之前,先把合同內容研究清楚……不,乾脆叫她先拿上來給我過目,以策安全。」找到了!她爽快俐落地抽出皺巴巴的長褲,左腳跨進褲管裡。
  「太遲了,令堂已經簽好了合作契約。」
  不是她老姊的聲音!萌萌微震了一下,迅速換上酷陰的面具,一隻腳仍然站在長褲外,緩緩回頭。
  她沒有尖叫!這是紀漢揚第一個躍想的念頭。女人變換衣著的中途被陌生男子撞見,不是應該要哇啦哇啦地失聲嚷嚷嗎?
  葉萌萌非但沒有任何動怒的意味,甚至連手忙腳亂地套好衣褲的動作也收斂住。回想稍早的演講中,他故意拿她開玩笑,在學子之間成功地塑造出自己親和可近的形象,雖然感覺得出葉萌萌相當不悅,然而她至多拍拍屁股,姑娘走人是也,再度見著他之後,也未顯露任何追責怪罪的意向。
  她明明芳華十八、九歲,言行卻類肖古井無波的三、四十歲老沉女人,實在是個很詭異的小女生。
  「令堂叫你下去吃飯。」人家不動如山,他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為突兀的行為提出解釋了。
  「喔。」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套好長褲。
  頂上的日光燈突然閃了兩閃,啪嚓一聲熄滅了。
  「啊──」
  「好可怕!」樓下傳來兩聲驚嚇的女性呼喊。
  停電?他警覺地舉首望一望燈管。
  「老宅子的電路年久失修,偶爾會秀逗休工一陣子。別怕,別怕!」一把冷靜清嫩的女聲突然在他耳邊咕噥。
  紀漢揚啼笑皆非地斜睨向側旁。她的動作很快,剛才還離他好幾公尺遠呢!
  果然,燈管掙扎了幾秒鐘,世界重又恢復光明。
  葉萌萌立在他身旁,小手還敷衍性質地拍撫他的臂膀。她非但自己不怕,反而回頭安慰他這個大男人。紀漢揚又好氣又好笑。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他抱怨。
  「什麼東西不可愛?」萌萌擰著柳眉,聽不懂他的評論。
  「你。」他的食指猛地頂高她下顎。「年輕女孩就該有年輕女孩的嬌俏伶俐。換衣服被男人看見,應該象徵性地尖叫幾聲,捍衛可貴的貞節。停電的時候,起碼假裝怕兮兮地鑽進男人懷裡,尋求保護。十來歲的小女生要蹦蹦跳跳的才可愛,你怎麼一點也沒有女孩子家的嬌氣?」
  「我可不可愛干你什麼閒事?」萌萌翻個青白眼,揮開他的食指。
  「雖然不干我的事,可是我瞧不順眼。」紀漢揚揪住她,不讓她走。「就我印象所及,除了你更早之前差點遲到的那一幕,鮮少瞧見你對外在刺激有反應。就連我下午在演講上欺壓你,你至今也缺乏正常的回應,你知不知道這樣冷淡的個性很容易激發男人的挑戰心?我忍不住想插手管一管、逗一逗,摸清楚你的底線在哪裡。」
  她討厭旁人──尤其是異性──莫名其妙地碰觸她身軀。
  「無聊。」萌萌敏感地抽回手腕,趕快走開幾步,省得又被他動手動腳的。
  「我並不覺得無聊。」兩三步遠的距離對手長腳長的紀漢揚根本不是問題,他跨前一大步,再度囚困了她。「事實上,我覺得越來越『有聊』了。」
  這會兒萌萌承認自己真的有點被嚇到。她還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屈不撓的傢伙,尋常人面對她直接而明顯的排拒,通常會摸摸鼻子認命了;只有他,一步緊追著一步,咄咄逼人。
  「顧問大人,你好像時間太多了。聽說你的事業做得很大,行程排得很緊,不是嗎?」萌萌只好任他扯住自己的細腕,努力裝作不在乎。
  紀漢揚瞇起眼睛,不經心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款深沉敏銳的探巡。
  「相信我,如果有選擇,我也不願意讓繁碌的生活節外生枝,可是你碰觸到我天性中好奇的因子。」他勾起帥帥的異樣笑顏。「我一向對言行特異的人類缺乏抵抗力,一旦碰見了、認識了,就非得觀察清楚不可。」
  萌萌徒呼荷荷。不能讓姓紀的發現她已開始感到不自在,否則他這樣精細老練的高手,一定會乘機鯨吞蠶食她的精神領域。
  「抱歉,你的好奇心強弱與我八竿子打不著邊,我沒那麼多工夫陪你瞎耗。」她閃過他頎長的體干,作勢要離開。
  「你在憂慮些什麼?」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什麼?」她詫異地愣頓住步伐。
  「你看起來總是憂心忡忡,雖然表面上隱藏得很完美,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他的表情是深思的,沉潛到她心靈最底處。「我不懂你在焦慮些什麼,你才十多歲而已。」
  萌萌從來沒希望過任何人對她多看注幾眼,今兒個卻無端端遭逢一位不相干的男人頻頻散播關愛的眼神。
  她到底招誰惹誰來著?
  「老不修。」
  好半晌,紀漢揚被她的評論偷襲得啞口無言。
  「什麼?」
  「戀童症。」萌萌正經八百的換個新名詞。
  「我?」
  「登徒子。」她繼續吐出更豐富的庫存詞彙。「採陰補陽。老牛吃嫩草。心理不正常。色狼。」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肚子餓了,樓下見。」奇襲見功!
  萌萌抽回手,疏淡有禮地移步出閨閣,留下貴客呆立在臥房內,重振他受創的男性自尊心。
          ☆          ☆          ☆
  依循慣例,飯局席間不斷冒出大大小小的突發狀況,卻也一一被她解決。
  「電鍋好像出問題了,不太熱。」陸雙絲端出半生不熟的蒸蛋時,漾著一臉歉意和困惑。
  「那是因為你把開關按成『保溫』,不是『炊飯』。」她八風吹不動,端坐明鏡台。
  「哎喲,好燙。」高維箴淚眼汪汪,舉起被熱湯噴濺到的纖指。
  「快去沖水。」她頭也不拾,繼續扒飯。
  「燙傷很容易引起細菌感染,然後演變成破傷風、敗血症……我的天!我快死了,怎麼辦?」高維箴的世界轉瞬間化成黑白兩色。
  「沖一衝冷水就沒事了。」萌萌含著一口水煮洋蔥炒麻油空心菜,不耐煩地再叮嚀一次。
  紀漢揚深思的眼眸在一旁探索著,正好也假借「觀看」的名義逃避整桌怪裡怪氣的料理。
  萌萌沒有誇大其詞,她們一家三口都不是高級烹飪大師的料。他頭一遭品嚐豆芽菜熬排骨湯的滋味,至於蒜頭炒蛋外加蛋殼,他只吃過一口就可以確定這道菜的口感斷然登不上名菜排行榜。
  難為了她擁有兵來將擋、菜來口掩的雄心,全數不當一回事,直接咽進肚子裡了事。
  「紀先生,這幾道家常小菜,你還吃得慣吧?」陸雙絲笑咪咪的端坐在桌首,善盡女主人應有的和煦態度。
  「是。」紀漢揚含含糊糊地答混過去。
  為了維護他從不失敗的專業名譽,他開始思慮如何勸說葉家女子打消煮食外賣的點子。
  「我已經苦練十來天廚藝。」陸雙絲眨著晶瑩透亮的明眸,努力尋求每一位用餐者的肯定。「既然咱們家裡距離學校很近,我覺得我們很適合從事自助餐或便當方面的生意,紀先生,你認為呢?」
  「嗯……」他不喜歡在非正式的時間、場合談論公事。更何況,陸雙絲那副陽光永遠燦爛的笑顏,實在令人難以在她索求讚賞的時候,撥出一盆冷冽現實的涼水。「很好,繼續加油!唯有努力播種才能歡喜收割。」
  「噗──赫!」萌萌突然嗆住。我的媽!亂好笑一把的!這算哪門子回答。就好像人家問他:我今天美不美?他回覆以:你的鞋子很耐看。
  右手邊射來他嚴重警告的眼神,即使面露那副不經心的招牌微笑,也沒能沖淡多少凜肅的氣氛。
  「我吃飽了。」她緊抿著唇線,立時捧起飯碗遁回廚房,準備找個隱密的角落好好恥笑紀大顧問一番。
  呆子也吃得出來,繼母大人出馬主持餐飲生意,只可能落到食物中毒被人告的下場。
  她瞭解陸雙絲的個性,表面上樂觀好說話,骨子裡卻拗硬得很,屬於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性子,除非親自讓她嘗試過了,否則鐵定執著到底。至於那副和悅融融的表象,只能拿來騙騙不曉事的陌生人。
  難為了她終於也引動好奇心,等著旁觀「紀顧問V·S·葉夫人」的曠世紀決戰。
  既然姓紀的喜歡托大,讓他踢踢繼母大人的軟鐵板也好。至於家中的經濟窘境,她私底下再來傷腦筋。
  「冷水根本殺不死破傷風菌,我會死掉的,一定會死掉的。」高維箴吸吸鼻子,整雙嬌手泡在洗碗槽的涼水裡自憐。「家裡的經濟狀況又不好,肯定無法將我安葬在風水佳的地區,說不定連購買靈骨塔的經費也籌措不出,最後我只好變成一縷芳魂,在宇宙間飄飄渺渺,永生永世找不著定腳處。哦,天哪!我竟然必須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來體驗虛無與永恆的佐證關係。」
  越掰越離譜。
  「沒那麼嚴重。」萌萌無動於衷地將髒碗扔進清水裡。
  「葉明萌,你居然把用過的油膩碗筷丟進來!」高維箴忙不迭地抽出濕漉漉的雙手。「你可知道這只碗裡活躍著多少微生物?糟了,這下子我非感染病毒不可。萌萌,你竟然狠心殺害我,我恨你!」
  「拜託你收斂一下過度茂盛的『被害妄想症』好不好?你只受到一丁點小燙傷而已,沒事的!」她快受不了了。
  「你如何能確定我會沒事?」她繼姊早已嚇得六神無主。
  「我就是曉得。」
  「真的嗎?」高維箴遲疑地問。
  「我保證。」她篤定又無奈地點頭。
  「那……好吧。」瀕臨死亡威脅的繼姊暫時被她拯救回人間。「我最好還是回房裡躺下來,免得支撐不住暈倒了。」
  「請便。」她揮揮手,懶得和這個唸書念到走火入魔的女人糾纏不清。
  「對了!」高維箴突然站住,鬼頭鬼腦地轉回她身畔。「萌萌,我想到一個絕佳的好主意來挽救咱們的財政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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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29:43 |只看該作者
  「給你兩分鐘。」她認為自己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我們可以賴給外頭那位紀先生。」偉大的思想家公佈她的思緒內容。
  「我們已經賴定他了,記得嗎?」萌萌逕自洗著碗筷。有時候她實在不得不懷疑,姊姊的理解能力比全世界的人類晚一拍。由此可見,書念得太多只會越讀越鈍。
  「我是指一輩子賴給他。」高維箴的理想抱負比她想像的更長遠。「你看,繼母大人好像和他相處得還不錯,兩人的生命軌道應該可以密合得天衣無縫。假若兩位當事人發現彼此的頻道相吻合,決定攜手共度下半生,我們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賴著他不放啦!」
  「別開玩笑了!」萌萌火速轉身,惡狠狠的暴龍眼幾乎吞沒蛀書蟲。
  要她們家人一輩子與那個詭異的顧問怪客糾葛在一塊兒?然後讓他從此出沒在她視線範圍內,繼續用那對詭譎莫名的黑眼珠觀察她?
  不!她不能忍受!
  「你──你幹嘛凶巴巴的?」高維箴被她激烈的回應嚇了一大跳,淚意開始在眼眶凝聚。「我只是說說而已……」
  「我──」萌萌語塞。她確實反應過度了。「哎呀!你別盡想那些有的沒的,人家紀先生不見得看得上繼母大人。」
  「機緣是人們製造出來的。」蛀書蟲突然睿智起來。
  「高維箴!你給我住嘴。」一股煩悶的躁鬱情緒從她心眼底處攀升。
  「難道不對嗎?」
  她一時無言以答。「對是對,可是……」
  「為了生活,偶爾不擇手段也無所謂,這是你常常掛在嘴上嘮叨的,難道你忘了?」高維箴有點委屈地提醒。
  「……隨便你。」她啪的一聲扔下拭碗巾,扭頭邁離讓人騷惱的疆域。
  紀漢揚高碩的身材突地嵌陷入狹窄的門框,正面與她的煩惡交相沖。
  「葉夫人,叨擾了您一餐,這些碗盤就交給我處理吧。」
  「那怎麼好意思?」陸雙絲漾著靦怯的倩笑跟在貴客身後,一瞧見小女兒橫現在眼前的纖影,連忙討救兵。「萌萌,你快幫忙招呼客人,怎麼好意思讓紀先生洗碗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火藥味嗆人的語調兇惡地衝出她唇齒。「咱們家很久不養食客了!」
  唷!難得小冰人吃錯炸藥發威了?紀漢揚帶著隱約的興味多瞥了她幾眼。
  他那副看好戲的表情立刻惹惱了萌萌。
  「淫蟲。採花賊。居心叵測。」
  「萌萌!」陸雙絲驚呼。
  她罔顧繼母的震愕和一連串的致歉,揚高翹翹的傲鼻尖,一股作氣衝回香閣內。
  「哎呀,抱歉,萌萌今晚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餘下的兩名家人拚命為她的劣形惡跡做解釋。
  整片陽明山脈籠罩著晦瞑的暗色,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入了夜的暗室自成孤傲颯爽的格局,寂寥的房內萬籟俱寂。
  她投入綿軟的大床,拉高繡被,蒙著頭把全身覆蓋得密密實實。臥房窗口,一株枝葉榮盛的大松樹迎風搖曳著,播散她聞了十九年的熟稔馨香。紛亂困擾的煩緒就在這滿室清新中化成煙霧。
  轉朱閣,低綺戶,飄蕩成一夕無眠……






第三章

  「等一下,萌萌!幫我兩個小忙。」
  她正趕著在收件截止時間十一點半前交出「成本會計」的作業,臨出門前被繼母大人給喚住。
  「幹嘛?」不用功的學生永遠處於和時間賽跑的窘局。
  「喏,幫我把這疊傳單發放到你們校園裡。」陸雙絲抱出起碼上百張的影印宣傳單。「前幾天我請維箴替我打好一份訂便當的小廣告,今天早上剛剛印好的唷!你順便替我發一發,每間空教室放上十幾張,總會有學生看見的。然後他們就會打電話來訂便當。」不知天高地厚的便當婆彷彿預見了欣欣向榮的遠景。
  拜託!她暗暗呻吟。繼母大人來真的了。
  「不成的啦!你的宣傳計畫一點方向都沒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違她務求實際的人生觀。「紀先生正在為你規畫一個適當的餐飲業走向,不是嗎?你耐心一點,等他那頭計量出個結果再著手也不遲。」
  「別擔心,第一樁交易已經上門了。」陸雙絲笑容可掬。「事實上,這就是我第二件要交代你的任務。你看!」
  翩然的碎花裙影快跑進廚房。一趟!兩趟!三趟!總計提出十多盒保麗龍熱便當。
  萌萌傻住了。「你──何時接到餐盒訂單,我怎麼不曉得?」
  「昨天隔壁的華先生過來借砂糖,我隨口和他聊了幾句餐盒外賣的點子。沒想到人家好樂意幫忙,立刻就為他兒子的班上訂了十五個便當喔!他兒子和你同校,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應該就在校門外等便當,麻煩你替我送過去。」
  華先生是個四十五歲的鰥夫,覬覦陸雙絲的美色已經大半年了。
  「你真是天才。」萌萌拍著額頭,簡直快暈倒。「人家隨便說說,你就認真啦?」
  「反正便當費我已經收了,如果華先生有意惡作劇,我們也不虧本。」陸雙絲笑吟吟的應道。「現成送上門的便宜,不賺白不賺。」
  這就是她繼母大人最厲害的地方。外表笑咪咪,容色又清麗可人,所以就有一堆頭腦不清楚的男子漢誤以為她的內在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天真純美。
  萌萌承認,她是在認識了陸雙絲之後才瞭解「會叫的狗不咬人」的反面意義。
  「我只有兩隻手,如何勝任你的便當特使?」她攤攤手掌心,無能為力。
  「對喔。」陸雙絲終於稍微意識到現實問題。如果叫計程車送女兒和便當去學校,未免有違經濟效益。
  熟悉的松香淡淡飄上葉宅的私有車道。
  萌萌心中怦然,在回頭之前,已經從幽黯的氣息辨識出他的存在。
  「葉夫人,午安。」紀漢揚依然含著那抹不經心的笑。「我下午替朋友代上兩堂貴校的企管課,所以順道把企畫書送過來。萌萌,我以為你應該在學校。」
  雪白色的三菱房車泊在車道上,烈陽昭昭,車身反射出炫麗耀人的晶光。
  兩雙炯炯瑩亮的水眸對準訪客──
  和他的交通工具。
  「午安,紀先生,我正準備出門。」萌萌漾出稠得幾乎黏牙的甜笑。「您的車子很漂亮。」
          ☆          ☆          ☆
  車廂內濃濃的蒜茸味幾乎殺死紀漢揚。若非車子正驅駛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可能會忍不住放開雙手好摀住鼻子,甚或盡情地打兩個噴嚏。
  「便當裡到底裝了哪道主菜?」紀漢揚受不住地按下電動車窗,清甜的山間空氣終於漸漸逐散蔥姜蒜的荼毒。
  「我沒問。」萌萌聳了聳肩。「反正又不是我要吃的。」
  「聰明。」俊挺的鼻樑下意識皺了幾下,舒解他受到強烈刺激的鼻竇。「你我都知道,令堂缺少烹飪料理的根柢。她一心嚮往的外燴生意只是神話。」
  「你已經開始擔心金字招牌出現敗筆啦?」她多少含著點幸災樂禍的心態。
  「失敗與成功,在於人的一念之間。」紀漢揚耐人尋味的斜睨她一眼,意在弦外。「我的服務宗旨著重於如何解決客戶所面臨的困境,而葉家所面臨的困境不外乎財務艱難。相信我,我會解決你的煩惱。」
  財務難局是她們全家人的共同關卡,而他的說話語氣,卻彷彿僅是為了她設想。
  雞皮疙瘩在她的肌膚表層作怪,萌萌選擇忽略。
  「你打算怎麼做?」
  「根據合約,我擁有葉夫人全數資本額的『建議管理權』。」
  「少跟我賣弄那些官方字眼。」
  他很合作地將文句翻譯成語體文。「也就是說,你們的資金由我負責監管,我可以決定要如何運用這筆款項,以及將它們花費在何處。」
  那等於把幾十萬現款奉送給紀漢揚耗用!
  「繼母大人把資金全權委託給你處置?」她瞪圓了不可思議的大眼。「真的假的?天底下哪有這款不平等條約!」
  「現在追究平等原則已經太遲了,葉夫人簽署下去的那一刻,合約就已發揮效力。」擱在排檔桿的巨掌突然移放到她頭頂,揉弄她軟絲似的短髮。「別擔心,你就把那筆款項當成投資基金好了。我扮演投資顧問的角色,負責讓你的資本額達到最具獲利性的應用。」
  萌萌克制立刻推開他大手的衝動,以免顯得太反應過度兼小家子氣。
  原本他還只是管理顧問,這會兒一躍而成投資掮客了。姓紀的不是常常埋怨她沒有情緒反應嗎?萌萌決定現在就讓他見識一下她的某一種情緒──敵意。
  「那又如何?我仍然有上當的感覺。」她用力搖頭擺脫他酷似摸狗毛的動作。「顧問大人,你趁著我不在家的時候,哄騙一個對生意一竅不通的無辜民女簽合同,比我想像中更奸滑!」
  方向盤突兀地打了半個圈子,三菱房車無聲無息地停靠在柏油路畔。
  罔顧後方駕駛人憤怒的喇叭,罔顧一一呼嘯著超越的車輛,他突然轉頭盯住她,沉默凝肅的雙眼恍若威猛的利器,直直戳進她心田。
  「她是你繼母,她的年歲比你大,她有能力為自己下決定。你在擔心什麼?」紀漢揚為了一個她並不明白的原因而慍惱。「葉萌萌,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一個尋常的問號經由他口中不斷的重複,竟然形成了一個寓意極深的魔咒。
  萌萌怔忡著,回望進那雙子夜黑的眼眸。她擔心……擔心……
  不!在他提醒她以前,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擔心什麼。可是,心田深處隱隱約約的一份不安定,卻彷彿已深深札根了一陣時日。
  說實在,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夢魘是什麼。於是,她選擇一個輕而易舉的答案。
  「你。」
  「那麼你可以放心。萌萌,我會照顧你……們。」他蓄意讓句尾的「們」字聽起來像多餘的。
  淡雅的松香順著空氣的流動,蕩漾進她的嗅覺中樞。那樣的灑脫自然,那樣的深刻依戀……
  「你擦古龍水嗎?」她突然問道。
  紀漢揚並不急著質詢她因何轉移話題。對她,他有足夠的耐性。
  「當然。」讓自己的體息優雅好聞是商場上的基礎禮儀。
  「你習慣用哪個牌子的男性香水?」她固執地追問。
  「亞曼尼。」他回答得簡潔。
  亞曼尼的古龍水並不含松香味。那麼,她為何不斷在他身周聞到那股令人安定的氣息?那股她吸嗅了十九年,根植在她靈魂深處的香味。
  萌萌眉宇問的恍惚神情觸動了他。
  「為什麼間起這個不相干的話題?」精銳的光芒隱藏在兩扇半掩的睫毛下。
  不相干?
  萌萌驟然醒悟,恢復成正襟危坐的姿勢。
  「……沒事。開車吧!我們快遲到了。」
  紀漢揚依舊按兵不動,鎮定地審睨她,猶如無聲的召喚──直到她冷漠地偏頭,再度迎上他的探索。
  他慢慢湊上前,眼神對住眼神,距離逐漸縮短……
  四唇交接的那一瞬,萌萌火速偏轉開來,猶如觸了電、著了火般的慌忙。
  她輸了,輸在竟然畏縮。
  紀漢揚的食指轉回她緊繃的玉容。「你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腦漿。」
  算她絕!
  他搖了搖頭,輕笑著,暫時放棄咄咄追逼。
  三菱房車重新駛回柏油路面。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          ☆          ☆
  繼母大人的外賣事業只能拿來當遊戲,大家心照不宣,所以她從未真正把希望放在陸雙絲身上。
  紀漢揚也沒有。
  日前他順路送抵的企畫書雖然規畫得有模有樣,說穿了不啻一場空中閣樓,面子、裡子交代得過去就好。她一直牢記他曾經提起過的那幾句語焉不詳的暗示,顯然這位炙手可熱的高級顧問對於葉家的財務問題另有計畫。
  陰奉陽違的手段著實讓姓紀的發揮得淋漓盡致!
  反正合約是他草擬的,遊戲規則由他訂定,葉家女人們等於被他困住了,只能隨著他的節拍起舞。
  然而她討厭不確定性太高的情境,更排斥他故作神秘的態度。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立自強才能生根茁壯。
  目前台灣的景氣欠佳,唯獨一些針對學生族群或社會新鮮人而存在的個性名片工作室還算有點賺頭,既然她們有足夠的資本可以添購設備,而且繼母大人也略諳一些電腦技巧,一旦成立加盟工作室,只要再接受幾堂職業訓練的課程,要把工作室打理上管道並不困難。
  萌萌花了大半個晚上在圖書館裡沙盤推演,越研擬就越覺得有希望。
  她興匆匆地抱著相關資料和加盟店的宣傳廣告,直奔回家園。
  「加盟店?聽起來滿有意思的。」依照往例,陸雙絲對任何計畫一律抱持著建國必成的樂觀態度,然而她今晚的口氣卻多了幾分謹慎──和困惑。「萌萌……有一樣東西,我想你應該先看一看。」
  萌萌接下繼母遞過來的幾份郵件,以及家中的銀行存摺。
  「七──七十八萬!」存摺最新一頁的餘額迫使她失聲大吼。
  「對呀,帳戶裡忽然冒出一大筆錢,好奇怪喔。」陸雙絲煽了煽弧線優美的長睫,搞不清楚情況。
  萌萌飛速拆開下午甫寄達的商業函件。她用力之猛,脆弱的信封轉瞬間變成一場碎雪片。
  函文發自一家頗為著名的證券公司。上面載明瞭幾筆股票的買賣紀錄,時間起始於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簽約不久,終結於四天前,投資獲利為一百零八萬。
  他把自己先墊的三十萬成本抽出來,剩餘的則匯入陸雙絲的名下。
  「他好像替我們轉投資,買賣股票,可是三十萬我明明還留在身邊,並沒有交給他使用呀!一定是紀先生先墊錢。」陸雙絲頓了一頓,又開顏起來。「這樣也好,反正母錢已經回收,他也不吃虧,多出來的這七十八萬就算是孤兒,由我們認養吧。」
  「不行!」她無法忍受!姓紀的憑什麼自封為葉家的救世主?
  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話筒,撥接紀漢揚的行動電話。輕盈的嘟吟聲響了幾音後,接通了兩端的線路。
  「喂?」慵散熟悉的沉音扣動她的腦弦。
  「我要見你,立刻!」她才不甩他人在何方。
  入晚十點,電話背景洋溢著優雅的繞樑之音,顯示紀漢揚正置身一個笙歌舞榭的場合。
  即使他聽出她言詞中的森寒玄冰,也聰敏得不做任何垂詢。
  如果葉萌萌想見他,那麼,他就見她。
  「把地址抄下來。」紀漢揚淡淡念出一段位於仁愛路的門牌號碼。「我等你。」
  嘟──
  收線了?萌萌不可思議地瞪視話筒。哇拷!這傢伙比她更囂張。
  「我有事出門,不用等我了。」她衝回樓上翻出幾樣物事,不一會兒又飛快下來,奔出家門,溶入無邊夜色。
  「萌萌!」陸雙絲無措地輕喊。
  她們葉家尚未落魄到窮途末路的境地,即便如此,也輪不到紀漢揚出面接濟。他憑什麼?憑什麼?萌萌在趕往的途中,腦際不斷地旋繞著對他的質間與不滿。
  五十分鐘後,她沖抵目的地,佇立在仁愛路一棟豪偉的電梯華廈前,稍稍順了口氣。地址沒錯,就在這棟住宅大樓的第十二層。
  她原本以為紀漢揚給她的地址屬於PUB之類的場合,萬萬料想不到目的地竟然是一處住宅區。
  他家?
  「誰怕誰!」萌萌撇著冷冷的笑通過門房,一股作氣地搭電梯上到十二樓,撳下他家門鈴。以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廊道,光璀華麗的電梯間,絲毫不入她的法眼。
  把錢全數交還給他,意思一表明清楚,她就走人。
  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從門隙流洩出來。
  雕花大門終於拉敞,一襲高貴正式的西裝映入她眼簾。
  「嗨!」紀漢揚斜倚著門框,彷彿將她的夤夜造訪視為天經地義。「歡迎光臨寒舍。」
  這男人看起來就像夜夜穿西裝、打領帶上床睡覺!
  「給你。」她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傷人。
  紀漢揚怪異地看向她手中的存摺和印章。「這是什麼?」
  「你的錢,還你。」她不耐煩地遞上前幾寸,懶得再和他多扯。
  「先進來再說。」他讓了讓身子,示意嬌客進屋。
  宅內偶或傳來幾句人聲,似乎正在舉行派對或什麼的。
  「不必麻煩了,東西交還給你,我馬上就離開。」萌萌無意涉足他私人的領地,就如同她也無意讓他太過侵入她的生活圈子一般。
  紀漢揚索性不理她,逕自轉頭回進寓所內。若要比拚固執,身為一間顧問公司經營者的他罕少敗給任何人。要不要進門隨小鬼頭之便,他不強求。
  「你──!」萌萌挫敗地低吼,不得不跟隨在他身後。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利刀,此刻這傢伙包準已經被剁碎成漢堡肉。
  歡樂派對已到達尾聲,除了兩名清潔婦打扮的女人正在整理客廳之外,放眼望去瞧不見其他客人的蹤影。萌萌暫時紓緩緊憋的悶氣。
  幸好!她今晚臨時起意地出門,衣著打扮實在不適合出現在正式的宴會場合。
  「漢揚,你跑到哪裡去了?」一道亮麗嬌艷的倩影從另一間房室閃出來。「我剛剛和宋先生通完電話,正準備……你還有客人?」
  「是的。」大眾情人似的笑容柔和了他的五官。他圓滑地挽過艷姝的皓腕,引領她走向門口。「芙蓉,今天晚上多謝你的協助,我明天再和你聯絡。」
  「哦。」美艷女子狐疑地打量著萌萌,開始思忖這種發育未完全的小女生出現在黃金單身漢的公寓內做什麼。「需不需要我等你?」
  乾柴烈火!萌萌忍不住哼了口冷氣。
  「不用了,我可能會忙到很晚。」他乘隙賞了她一記警告的瞥視,回頭面對艷姝時又成了倜儻多情的帥哥。「抱歉,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樓下警衛必定很樂意為你叫車。」
  「可是……」
  喀咚!鐵門重新掩合,隔絕了大美女含嗔帶怨的風華。
  「紀先生,我們也離開了。」兩位清潔婦迅速完成整理的工作,不敢打擾夜生活忙碌的僱主。
  他含笑送她們,而後折回她身旁,疲憊地癱坐進牛皮沙發。
  「其實沒必要咻!」萌萌忍不住酸溜溜地開口。「我無意耽誤您太久的時間,妨礙您浪漫的午夜幽會。」
  「你大老遠跑來找我晦氣,就為了討論我的愛情生活?」他睜開一隻眼睛瞄她,開始拉松領帶。
  對了,差點誤了正題。萌萌隨即想起了待辦的正事。
  「這本存摺和印章就交給你了。」她把東西擱置在大理石几上,一骨碌站起身,動作乾脆俐落。「你接受與否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物歸原主,再會。」
  「急什麼?」也沒見他移動或改變姿勢,可是她在眨眼間就被扯回座位上。
  萌萌輕抽了聲氣,努力想穩住身子,東搖西晃的結果卻反而跌向他四平八穩的長軀。
  「放開我。」她又羞又怒,動手去扳他合抱在背後的巨掌。
  「我覺得這個姿勢挺舒適的。」說歸說,紀漢揚終究鬆了手,沒有為難她。「我不懂,存摺封皮上的戶名印著『陸雙絲』三個字,若果我的記憶力依然正常,這位陸女士似乎是你的繼母。你把她的存摺送到我跟前做什麼?」
  「少跟我打迷糊眼。」她連忙坐到遠遠的另一端。「帳戶多出來的七十幾萬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拒收!」
  紀漢揚哦了一聲,懶洋洋地笑看她。「是『我們』拒收,或是『我』拒收?」
  「這有什麼差別?」她的狠瞪飽含著敵意。
  「差別可大了。」葉萌萌的反應越激烈,他就越感興趣。「身為一名專業顧問,我有義務為你們排解事業中途面臨的難關,而葉家最大的難局就在於財務問題,不是嗎?」
  「我們不需要你的施捨!」她光火地跳起來,大跨步挺立在他的跟前脾睨。
  她可以勉強忍受彼此互利的合作關係,然而,單方面的憐憫付出又大大不同了。
  「我並沒有施捨你的意思。」她的指控太嚴厲,弄得他也有些不大高興。
  「錯!請你先搞清楚,你是我們的管理顧問,而非股票經紀人。此外,我們主動拿錢委託你代為投資是一回事,你自己出錢玩股票又是另一回事。說好聽一點,你在幫我們解決困難。說實際一點,你的行為就叫作『施捨』!」萌萌直接吼到他鼻前。
  「咱們來弄清楚一件事情,我並非出錢的人,只是先『墊』一點資本下去。」他扣住萌萌的下顎,深深地盯住她。「經過數星期的投資,你的錢已經收得了利益,而我也取回當初預借的資本,目前的狀況等於皆大歡喜,誰也不負欠誰,又何來的施捨之說?」
  她從沒見過比他更擅長文字遊戲的人,紀漢揚當初不去做律師委實太暴殄天物了。
  「好,那咱們換個角度來談。」萌萌決心陪他拗到底。「顧問大人,假設您老人家的投資失敗,事先投下去的三十萬全數賠光光,請問你會向我們索討這筆『墊用』的資金嗎?」
  「不會。」紀漢揚老實坦承。
  她贏了一分!
  「不過──」他挑了挑眉,搶在她得意洋洋之前加附一句但書。「根據合約第十七款,如果客戶因為本公司提供的錯誤資訊而造成損失,我必須加以合理地賠償。」
  廢話!合約是他擬寫的,當然任由他從何解釋都成立!
  「我沒興趣和你討論那張『馬關條約』。」萌萌重新挺直腰肢。「反正我不需要你的錢、你的援助,就是這樣!」
  紀漢揚驀然沉靜下來,直勾勾瞧著她,嚴肅的眼有如瞪入她腦海的最深處。
  「這才是重點,對不對?」他緩緩開口。「你拒絕我的幫助,是因為你害怕我會威脅到你在葉家的主事地位。」
  萌萌完全被激怒了。「你胡說什麼?!」
  「多年來,你一直處於當家主事的地位,家人們向來唯你馬首是瞻,而你也非常滿意這樣的狀況。」他毫不容情地戳刺她的弱點。「某一天,有個陌生男人冒出來告訴大家:『相信我,我可以解決你們的問題。』本來你還不以為意,可是你漸漸發現,向來倚賴你的家人竟然真的買了他的帳,然後你就開始感到驚慌了。」
  「亂講!你對我家的情況一點也不瞭解,憑什麼來分析我的心態?」萌萌震怒得渾身發抖。
  「看,又來了。」他霍然起身,低頭和她鼻尖碰著鼻尖。「每當你覺得自己受到威脅,就會開始製造我是外人、我什麼都不懂的假象。」
  「這不是假象!你本來就是外人!」
  「沒錯,我是一個你的親人願意信任的外人,我是一個可以幫助你們的外人。而你就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寧願犧牲你家人的權益,也不願意冒險讓別人來取代你的重要性──」
  啪!
  她摀住顫抖的唇,濕淚恣意的俏顏褪成慘白容色。
  紀漢揚如慢動作似的,緩慢地轉回被打偏的臉頰。
  「從我上了國小之後,就再也不曾被打過耳光。」他恆常鎮定的情態,彷彿出手掌摑的人是他。
  「對……對不……」她拚命眨動模糊的淚眼,突然覺得極端的惶亂失措。她怎麼會縱容自己的情緒失控?而且,失控到動手揮打別人的地步?「抱歉!」
  深深一鞠躬,她跌跌撞撞地衝向大門口。
  「不要走。」紀漢揚立刻拉回她。「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萌萌撲跌進他的胸膛,蒼勁的松香氣息填滿了知覺,穩定而安逸,彷彿千百年來一直矗立在原地,等待她的投抱……
  可不可以,即使只是短暫的一瞬間,讓她依偎著這株松柏巨木?
  「我不是……故意的……」萌萌抽噎的喘著氣,一口呼息順不過來。
  濃郁的松馨包裹住她,正如同他緊緊環摟住的臂膀,男人與女孩和氣息,勾織成一顆密實安全的厚繭。
  「當然,你只是生氣而已。」紀漢揚輕柔地、溫存地在她耳畔低語,宛如催眠,又像詠歎。「每個人都有動肝人的時候,你多久不曾像今天這樣發過脾氣?」
  很久了,久得她已不復記憶。萌萌徒然搖頭,淚水如湧泉般濺灑。
  「你才十九成而已,萌萌,十九歲的少女擁有隨便發脾氣的特權。」他輕啄著她搖亂的髮絲。「為什麼不學學你的名字,做一個茂茂盛盛、開開心心的年輕女孩?」
  環境使然,她不得不放棄傷春悲秋或多愁善感的權利。
  是誰先開始的,他們倆都不知道,只曉得──很自然而然的,那種發自心靈的撫慰已藉由交觸的唇傳達。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事、時、地堆積成她過度旺盛的不安全感,他都盼望自己能平撫,看著她笑,看著她哭,看著她發怒,看著她享受青春少女必備的莽撞生澀。他從來不曉得自己會期望女人表現出不成熟的一面,然而,幼稚嬌蠻卻是他對於葉萌萌唯一的冀求。
  等待一個女孩長大,其實很容易。等待一個女人返老還童,才是真正的千難萬難。
  「我……我要回家了。」萌萌悠悠推開他,困窘的俏臉氾濫著紅霞。
  「我送你──」
  「我自己叫車回去。」
  不給他堅持的機會,她推門而出,也推破那顆安全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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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31:04 |只看該作者
         ☆          ☆          ☆
  深院鎖住沉重的夜色,寒風吹來,挪動颯颯的枝葉微聲。
  屋內,繼母大人已經輕喚了好一會兒。萌萌雖然聽見她的呼叫,迷離的大腦卻無法支使聲帶發出應有的回覆。
  「萌萌?」終於,陸雙絲試探性的柔音從樹底下飄滲上來。
  「……嗯。」她維持原來的姿勢,雙臂環抱著膝蓋,靜坐在大樹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小平台。
  山風吹拂,震盪了平台底下的松樹枝幹,台上分外清弱的纖肩也隨之晃動。
  「哈羅。」陸雙絲罔顧被繩索磨痛的手心,一步步往上攀升,進入她私人的瞭望臺。「我四處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爬到樹上來。」
  「嗯。」她仍然鬱鬱沉沉的,不太帶勁。
  「萌萌,我──因為──我是說──嗯──」繼母大人比手畫腳的,努力找尋一些合適的字眼。「我知道你的心事很多,我又不是你真正的母親,嗯,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想告訴我。可是,呃,其實我們都是一家人,雖然我常常粗手粗腳的,嗯,不過,呃──你瞭解我的意思吧?」
  她無聲笑了笑。
  陸雙絲困窘地把玩手指,比十九歲的女兒更像十九歲。平常總是萌萌在為她們操心,難得小女兒今夜心事煩躁,而她這個做繼母的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連講幾句安慰的字眼也結結巴巴的。唉!可見她為人母的功夫真的很失敗。
  「娘親,你當初為什麼會嫁給我老頭?」萌萌依然凝視著正前方。
  「因為他是個很特殊的男人。」提起結親僅一天的丈夫,陸雙絲的眉眼都柔美了。「我知道你一直對你父親很不以為然,認為他太不切實際,並沒有很成功地擔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讓你從小就代為操心。關於這一點,我也認為他有失父職。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實你父親是個很懂得生活和生命的人。我需要的就是像這樣能夠和我談心、陪我走過人生的伴侶,一個汲汲營營卻富有的丈夫,對我來說並沒有意義。」她靦腆地吐了吐舌尖。「可能因為我也是個不切實際的人吧!」
  「現在呢?」萌萌望向繼母甜美幸福的表情。「我爸已經過世了,他不能再陪著你走過人生。你才三十一歲,既年輕又美麗,難道從來沒有考慮過改嫁?」
  「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羞澀地搔了搔鬢際。「萌萌,我和你爸爸曾經約定過唷!將來我們要經營一家小餐館,他跑堂,我掌廚。雖然現在他已經無法實現他那一部分的承諾,我仍希望能完成我們倆曾經共有的夢想。」
  聽起來的確像她老爸會承允的傻諾言,萌萌無奈地搖搖頭。起碼,她終於明白了繼母大人一心一意往餐飲事業進發的原動力。
  「而且,我還有你們呀!」陸雙絲漾起心滿意足的微笑。「你和維箴都是你父親的寶貝,也就等於我的寶貝,我喜歡和你們在一起。」
  她溫柔地偎向繼母肩膀。「我也是。」
  兩顆腦袋在夜色中斜抵著,一長一少兩顆心,交融著無以言傳的觸動。
  「娘親,你覺得紀漢揚的人品如何?」萌萌忽然又問。
  「很好呀!」陸雙絲使勁點頭。「起初他完全讓人家摸不著真性情,讓我有些怕怕的,相處過後才發現他和外表完全不同,其實擁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的心?她險些笑出來。紀漢揚和善良的心?不行,這兩者在她腦中畫不上等號。
  「這麼說,你對他印象不錯羅?」
  「當然。」陸雙絲的目光轉為好奇。「你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人?是不是和你今晚跑去找他的事情有關係?」
  「沒事。」她淡淡地坐回原先的姿勢。
  陸雙絲想追問,又擔心造成她的困擾,今晚萌萌的心情似乎極為紛亂。
  「萌萌,你不要把太多事情放在心裡,偶爾也讓我分擔一點。我,嗯,雖然我一點也不能幹,反而常常讓你擔心,可是,我是一個很優秀的聆聽者哦!嗯,當然外表是看不出來啦,不過──」
  「知道了,我會的。」她親了親繼母的面頰。「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那……好吧。」陸雙絲投給她最後一眼擔憂的視線。「晚安。」
  「晚安。」
  平台上又恢復成她專享的王國。遠方的山腳下,台北不夜城猶明輝閃爍。其中一盞燈,屬於那個特殊的男人。
  孤燈挑盡未成眠。
  是否,她確實在無形中養成自私的本性?家人的幸福,與個人的重要性……她反覆思慮著。
  家人的幸福,與個人的重要性……繼母大人的幸福,與紀漢揚……
  躁亂的氛圍湧回她的胸臆。
  一夕聽風,風中捲來疏落的松香,無形中,又在月夜裡漸漸淡去,淡去──








第四章

  紀漢揚仔細過濾著生命中的每一個階段。童年期、義務教育期、更高深的求學階段、初出社會的那段時間────應該是求學期,沒錯!他最後一次被親朋好友設計與女性交往,就在大學時代。那段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歲月距離現在已經十年有餘。直到今天,三十一歲的今天,一個姓葉名萌萌的小鬼頭再度為他掀開舊日的記憶。
  他莫可奈何的搖搖頭。
  不曉得葉家小鬼哪根腦筋打了結,居然開始為他和她繼母牽紅線。一開始他還不願意相信這個可笑的事實,然而十天過去了,另一名無辜的當事人陸雙絲承她授意,天天提著便當到公司「回饋他對葉家的付出」,他終於抓摸出一點頭緒。
  笨蛋!真令人搞不懂,那個人小鬼大的丫頭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腦漿。」他歎了口氣,自問自答。
  不再多想,他隨手按了葉家門鈴。
  「紀先生,歡迎光臨。」陸雙絲熱誠歡悅的笑顏從門扉後頭露出來。「星期天你怎麼沒出去散心?真不好意思,還讓你抽空過來看我們。」
  「我順道路過。」全世界通用的老掉牙藉口。「請問萌萌在嗎?」
  「先進來坐嘛!」天真善良的女主人就怕冷落了貴客。「萌萌下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正在房裡惡補統計學。」
  他彎身抱起腳邊兩尺立方的紙箱,穩健地邁向客廳沙發組。
  「我有一份禮物想贈送給她。」他禮貌地坐定,和平獻禮擱放在桃花木茶几土,鮮紅緞帶捆紮成巨大的蝴蝶結。
  「這怎麼好意思?」陸雙絲興匆匆的瞳眸忍不住多觀看了幾眼。「我上去叫她──」
  「繼母大人,我的記算機跑到哪裡去了?」
  說曹操,曹操到。K書K到渾身無力的女主角悠悠晃下樓梯,杏眼瞥見客廳內的偉岸身影,猛然頓了一頓。
  「萌萌,你下來得正好,紀先生給你送禮物來呢!」陸雙絲歡聲招呼她。
  一個多星期不見,乍然而逢,首先躍上她腦海的竟是──那一夜的巴掌。
  「喔。」萌萌迴避視線,閃躲他眸中的炯迫逼人。
  「趕快過來!我最喜歡看人家拆禮物了。」陸雙絲興奮得不得了,連忙拖著她坐進訪客的身邊。
  「不好意思吧,無功不受祿。」她愛理不理的表現與繼母的欣喜呈現強烈對比。「而且,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節日,距離我的生日也還有一段時間,怎麼好讓紀先生無緣無故的破費呢?」
  「放心,這份禮物沒花我一毛錢。」紀漢揚笑得別有意味。
  到底是什麼怪東西?她的心頭逕自犯嘀咕。
  看看無妨,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嘴裡雖然說得客氣,其實仍舊有些高興他偶發的體貼心意。
  大紅蝴蝶結甫鬆開,一顆毛茸茸的頭顱赫然從紙箱裡鑽出來。
  「喝!」活的!萌萌突如其來地被駭了一跳,總算那十多年的自我訓練沒有白費,硬是控制住驚愕感,強迫自己坐定在原位不准妄動。
  「小狗!」陸雙絲輕叫,整個人幾乎化成一汪快樂滾滾的熱泉。
  柔棕色的圓圓眼珠和她面面相望。萌萌錯愕地眨了眨眼瞼,真的是一隻活生生的小狗!
  「我的公司附近來了一隻走失的科卡犬,兩個星期前生出一窩小狗。前幾天環保局的捕狗隊員將科卡犬抓走了,留下三隻小狗傲傲待哺。我居住的大樓環境實在不適合飼養小動物,所以才想到你們可能願意收養一隻。」他含笑解釋。
  「太棒了,維箴下課回來一定會高興得團團轉。」陸雙絲被強烈的歡喜心沖昏了頭。
  「不行!」萌萌斷然下達退貨令。她就曉得,姓紀的無因無緣地送禮物給她,包準沒安好心眼。
  紀漢揚深眸閃了一閃,早已將她的回拒視為預料中的必然。
  「為什麼不行?」他好整以暇地抓出小毛球,突然塞放在她的腿上。
  小狗由科卡犬和雜種狗混血而成,體毛以黃白兩色為主,偏生在鼻端前方長成一圈深黑的線條,像煞了將嘴巴探進墨水裡,再伸出頭的可愛模樣,很逗!
  「我最討厭那些阿貓阿狗的東西!」萌萌嫌惡地將小傢伙推開。
  「怎麼會?」陸雙絲詫異的紅唇圈成O字形。「萌萌,我記得你爸爸提過,在你幼年的時候家裡曾經豢養一隻大狼狗,你好喜歡它哦!天天抱著它睡覺,還嘀嘀咕咕的同它說話,後來那隻狼狗……嗯,我倒是忘了你爸爸怎麼說的。」
  「被車子撞死了。」她冷冷地收尾。
  「對對對。」陸雙絲猛點頭。「你看,現在又來了一隻可愛又可憐的小狗狗,我們就收養它嘛!」
  小狗狗似乎愛上了新主人的膝蓋,搖晃著肥肥圓圓的小屁股,想攀回萌萌腿上。她趕緊又將小傢伙推開。
  「你有沒有考慮過環境因素?照顧一隻小狗需要花多少心力,誰來訓練它便溺的習慣?誰來餵它、寵它?宅子裡的傢具都老舊了,哪禁得住它又咬又啃又爬。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她鐵了心,絕對不准這種過幾年就翹辮子的小東西進門。
  「喔……」陸雙絲既失望又落寞,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你真的要拒絕這只漂亮可愛的小孤兒?」紀漢揚輕鬆地抱起小狗,伸出修長的食指逗弄它。「小女生都喜歡寵物的。你才十多歲,當然也和其他小女生一樣。」
  原來這就是他今天送禮的目的!萌萌冷哼。她差點忘記紀大顧問有多麼酷愛激怒她,尤其他最近更培養出新興嗜好──提醒她自己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不准再叫我『小女生』!」她沉下嗓門和俏臉警告。實在摸不透這傢伙的肚腸是怎麼轉的,她老成或幼齒干他哪門子屁事。
  「何必排斥這個稱呼呢?你確實是個小女生。」他寬大縱容的表情就像面對一個正在鬧彆扭的小孩。
  現在他又讓她覺得自己很幼稚了。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個人讓她覺得自己幼稚,她越想越躁鬱。
  「總之收養寵物的事情沒得商量。」她欠了欠身,準備退堂。
  「慢著!」一如以往,他的神龍掌再度拖延了她的離席。
  「幹嘛?」她不悅地甩脫他。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佔據了她的細嫩膀臂。
  「小狗的去留,只有府上的當家主人最有資格決定。」紀漢揚舉手制止她開口。「目前葉家的主事者當然是──葉夫人。」
  「我?」
  「她?」兩個女人同時詫喊。
  「沒錯。」他挑了挑眉梢。「你反對嗎?」
  萌萌登時被他逼得說不出話來。紀漢揚說得沒錯,「表面」上,葉家的掌權人由繼母大人榮任。然而那只是「表面」上啊!骨子裡由哪一位當家做主,他們都心知肚明得很!
  「好!」萌萌暗惱在心頭。她就不信繼母大人會有二言。
  「既然如此,葉夫人,就由您下定奪吧!」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微笑得如此不經意。「您願不願意收留這隻小狗?」
  陸雙絲遲疑到頂點。怎麼皮球忽然砸回她頭上?她偷眼覷望著萌萌死板冷硬的殭屍臉。從前依憑繼女的意向行事慣了,如今實在缺乏駁斥她的勇氣。
  圓溜溜的水靈眸子轉瞟到紀漢揚的顏面。他的嘴角恆是一抹不經意的淡笑,眼中卻閃爍著堅定又詭異的燦光,彷彿正在向她示意些什麼……陸雙絲暗自推敲著他的語意和心思,忽然有些瞭解。
  打從一開始,他們爭執的主旨就與收養小狗無關,而是另一種深沉緊要的層次。該當家的人當家,該做主的人做主,萌萌只是個排行最末的十九歲么女。
  而她,應該名副其實地扛下一家之主的重擔才對。
  「我決定,小狗狗可以留下來。」陸雙絲斷然頷首。
  萌萌但覺體內彷彿有一道高峻的柵欄被推翻了。
          ☆          ☆          ☆
  「天哪!笨狗!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喔!她的「企業管理概論」!學期結束後,企管概論被教授死當,害她踢到鐵板,這已經讓萌萌很嘔了,結果昂貴的精裝原文書又被這只蠢狗拿來磨牙齒。好,很好!她終於可以體會「一○一忠狗」裡頭的壞女人庫伊拉為何熱愛把狗皮縫製成大衣,因為現下她就產生同樣的剝皮衝動!
  「嗚──」愚蠢的小呆狗發覺自己挨罵了,趕緊四腳朝天,傚法翻白肚的死魚,裝可愛博取同情。
  「走開!誰准許你跑進宅子裡的?還敢溜到我房間來!」她強迫自己對狗狗的傻瓜相無動於衷。「我不會同情你的,絕對不會。你看著好了,現在我就打電話叫那個送你進門的好事男人過來抓你回去!」
  萌萌狠、準、猛地攫過房內分機,也不管現下已是晚上十點半。反正休憩興致已經被紀漢揚免費大贈送的蠢狗打壞了,他也別想日子太好過。
  「喂?」穩斂的低音依然扣人心弦。
  「是我。」她抑住朝著話筒怒喝的衝動。
  紀漢揚馬上明辨出這款竭力隱忍的嗓門出自何人。
  「原來是葉小姐。您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困擾,我能為您效勞嗎?」
  「當然可以,請你立刻過來抓走這只蠢狗。」她發出類似咆哮的低吼。「它毀了我的國貿課本!」
  忍住!姓紀的巴不得自己在他面前失控,她怎麼能賞賜給他欣賞天下奇景的樂趣?
  「現場沒有任何後援部隊可以解決您的困擾嗎?」他顯然很享受謙卑小僕人的角色。「您邪惡的後母和繼姊呢?灰姑娘。」
  「我邪惡的後母被一個比她更邪惡的諮詢顧問安排參加四天的美食訓練營,至於我那個百無一用的繼姊不曉得窩藏到哪個角落撰寫她的碩士論文了。」她的冷聲足以凍傷人家耳膜,而溫度同樣低的視線則射向賴在地上博取憐愛的小動物。
  「你是說,整棟大宅子裡僅剩你一個人?」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大概吧!我懶得查探高維箴在不在房裡啃她的『存在主義』。」萌萌不耐煩地提醒他今天的主題。「紀大人,你到底把那只蠢狗扔在我家做什麼?」
  四隻腳的動物絕非紀漢揚此時關切的重點。
  「葉萌萌,年輕女兒家獨自留守空蕩蕩的大房子,居住的地理位置又森冷偏僻,你居然還一副沒事人似的和我討論那只蠢狗!」他簡直不敢相信葉家其他的女人到底哪根腦筋短路了。「你等著,我馬上到。」
  「喂?喂!」雙方交談陷入中斷。
  萌萌瞪著電話筒。這傢伙到底弄懂了她打電話的目的沒有?
  好吧!起碼他承認自己送來的四腳動物是一隻「蠢狗」,而且還是一隻被她繼姊命名為「蘇格拉底」的呆瓜犬。
  「嗚──汪。」蘇格拉底趁她不察,繼續進攻它磨牙了大半天的玩具書。
  「你還玩!」萌萌一把搶回來,冷不防摸到滿掌濕黏的唾液。惡──
  蘇格拉底連忙又仰天裝死,無視於女主人挫折懊惱的表情。
  所以說嘛,她討厭寵物!這些狗啊貓呀的東西只會惹麻煩而已,伴守不了幾年就翹辮子,徒然騙取人類的感情而已。只有戴著玫瑰色眼鏡看世界的女孩才會鍾情於這些狗東西。而這正是紀漢揚努力想達成的──將她退化成與那群無知少女們同類同屬的物種。
  她排斥狗,她排斥他,她排斥他送的狗。趁著四下無人,反對聲浪來不及冒出聲,她最好盡快唆使紀漢揚把這只蠢狗抱走,事後若家裡的兩個女人又想囉哩叭唆,也無法改變既成的命運。
  「嗚……嗚……」蘇格拉底嗅聞著垃圾桶內的三明治包裝紙,忽然哼鳴了幾聲。
  今天家裡終日不見人跡,小狗狗八成吃光了它碗裡的乾狗糧。發育中的幼犬與嬰孩相同,最是禁受不住飢餓感。
  萌萌板著面無表情的晚娘臉,瞪住它。不管!當初說好了,這只蠢狗的飲食起居她不負責照料。
  「汪──」蘇格拉底有氣無力地呻吟。
  「別煩我!出去。」她用腳尖頂了頂小狗狗的圓肚皮。這傢伙又賴在地上跟她裝死了。
  「嗚……」蘇格拉底乾脆連眼珠子也翻白,懶得徹徹底底。
  好餓,我好餓,快點餵我。──空氣中彷彿瀰漫著它無聲的訴求。萌萌咬住下唇,強化正在消退的武裝。
  「……好吧!」半晌,她以施恩的高尚眼光睥睨小蠢狗。「犯不著為了你這只笨狗而落了紀大人的口實,指責我虐待小動物,毀傷我的名譽。」
          ☆          ☆          ☆
  當紀漢揚抵達葉家老宅,第一眼見到的情境正是如此──光線暖黃的廚房裡,清弱荏稚的女孩穿著休閒衣,伏在餐案旁喝麥片粥,桌腳旁一隻肥嘟嘟、圓滾滾的小狗整張臉全理進塑膠碗裡,發出唏哩呼嚕的豬食聲。
  場面頗有幾分寧靜溫馨。
  可是,他仍然打算先發一頓強飆。
  「外頭大門沒鎖,所以我自己進來了。」他拉開另一張餐椅,陰鬱地瞠視她慢條斯理的吃相。
  「喔。」萌萌漠然地聳了聳肩,完全不在意。
  「喔?這就是你唯一的反應?」有時候紀漢揚真的服了她冷淡無謂的態度。「你獨自留守深山野嶺的大空宅,隔門鄰居起碼距離一百公尺以上,正門沒有落鎖,即使是最蹩腳的宵小都能順利侵入,任何壞事都有可能發生,而你居然僅僅『喔』了一聲?」
  萌萌睨向他的眼神傳遞「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訊息,低頭繼續大啖香濃美味的消夜。
  「門鎖是我打開的。我懶得等你按門鈴,先敞開蓬門迎候貴客光臨。」她總算認識一位與高維箴的灰色誇張有得比的人類。
  「假設剛才推門而入的人不是我呢?」紀漢揚突然渴望握住她纖弱的肩,狠狠搖得她骨頭關節全散開。「如果某個心理變態的無聊人士順手試試哪戶的大門為他開,碰巧試中你家的呢?」
  「那好。反正你隨時有可能抵達,正好趕上英雄救美的機運,很浪漫嘛!」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淡諷著,態度分明想氣死人。
  若非親眼所見,他實在很難相信現下這個清冷漠然的女子,就是方才在電話裡又惱又吼的小女生。由此再度證實了他的預知,若要抓住葉萌萌的真實性情,唯有趁她出其不意的時候,一旦讓她準備充分,她包準能示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教學課程。
  葉小妮子的性情越古怪,他便越享受挖掘她真實內在的樂趣。誰教她對了他的胃口!這是命數使然,由不得她抗衡或排拒。
  紀漢揚懊惱地搶過她的湯匙,開始分吃她碗裡的麥片粥。
  「既然你人到了,狗狗消夜也吃飽了,兩位趁早上路吧!」她的情態簡直像在送走一尊難惹到極處的瘟神。
  「它只是一隻狗而已──」他不免覺得好笑。一隻無害的小狗竟然整治得她坐立難安。
  「我和它不對盤。」萌萌立時截斷他的說詞。
  「所有豆蔻少女都──」
  「喜歡小動物!」她已經把紀大人的推托之詞背誦得朗朗上口。「很抱歉,眾人皆醉我獨醒。麻煩你把它轉送給其他既豆蔻又愛狗的女孩子吧!我記得你最欣賞年輕妹妹,不是嗎?既然如此,藉著送狗的好理由去進行國民外交也很好。狗還你,加油,祝你成功。」
  她彎身舉起胖嘟嘟的狗軀遞向他。紀漢揚當然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不得已,她只好暫時又將小狗狗摟回懷裡。
  「我確實在進行國民外交。」那撇邪邪怪怪、不經意的笑容又浮現在他古銅色的臉上,引逗她發脾氣。「告訴我,年輕的葉妹妹,我的外交獻禮是否產生親善作用了?」
  算她言出不慎,被他抓中語病反打一詞。萌萌自認倒楣。
  「無聊──喝!」倏忽間,古老的大宅子全面失去光明。
  「電線短路,別怕。」一股溫雅的古龍水氣息,混和著暖暖的體熱移動至萌萌身畔,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然將靈俏的嬌軀穩穩地護在胸膛前。
  她的鼻端迥蕩著淡爽縹緲的松脂香,臉龐下貼偎的塊實肌肉,恍若一段紮實的樹身……又來了!她的幻嗅現象越來越沉可。
  萌萌立刻退開一步,離出枝葉茂盛的樹蔭外。一時之間也不明白自己因何感到暗惱。
  「我當然知道是電線短路。這是我家!」她悻悻然地反駁。
  「電路總開關在哪裡?」
  即使不情願,黑暗中聆聽他指揮若定的低嗓,依然令人感到心定。
  「地下室。跟我來。」她放下瑟縮的小胖犬。「笨狗,你給我乖乖地待在這裡,不准亂跑。」
  「汪!」
  葉家老宅建構為地上兩層,地下一層,每一層的面積皆同樣大小。由於陰濕的地下室並不適合居住,因此空曠的大空間通常移做儲藏和囤積雜物之用,水電瓦斯的總開闢也裝置於這處空間,以往家裡另外兩口膽小的女人向來將地下室列為拒絕往來處。
  萌萌持著強力手電筒走在前頭引導。身後亦步亦趨的步伐提醒她,又有一處她專屬的領地被紀漢揚侵入了。
  地下室裡,層層疊疊的雜物箱堆積成詭異的暗影,兩人的步履敲出響亮的回音。
  「喏,就是那面牆上的鐵盒子。」強力光束凝聚在對牆的開關中樞。「你的修理技術管不管用?可別把我家苟延殘喘的電線給終結掉。」
  「我先診斷診斷。」紀漢揚接過手電筒,輕輕拉開電路盒的小鐵門。
  一隻黑黝黝的蟲子迎面飛出來,他下意識閃頭,不明飛行物體掉落在她的細臂上。
  萌萌側頭看了一看,隨手把它拍到地上。「沒事,蟑螂。」
  「唉──」紀漢揚又開始搖頭歎氣了。
  「幹嘛?」她瞪了瞪眼。
  「你真的一點也不可愛。」他萬分感歎地進行電路檢修工作。「哪有小女生既不畏黑、又不怕蟑螂的?」
  「蟑螂又不會咬人。」她沒見過比他更莫名其妙的男人。
  「那麼鬼呢?你晚上一個人守著空屋子,難道不怕什麼鬼魅、幽靈跑出來?」螺絲起子轉開配電板的外層。
  「抱歉,我八字太重,聽不見鬼叫。」她有件事情非弄清楚不可。「我真搞不懂,我的膽子大小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幹嘛一天到晚要求我怕這個、怕那個?難道我懦弱一點會讓你比較有快感?」
  「不!」他突然回手一撈,按住她的後腦勺飛快地偷到一個吻。「這種方法才會讓我比較有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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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31:59 |只看該作者
  「啊!」她忙不迭倒退,這會兒貨真價實地被他嚇到了。「不准你再偷襲我!」
  「奇了,蟑螂沒嚇著你,區區一個吻反倒轟得你七葷八素。」他笑得很奸惡。
  萌萌不甘示弱地展開控訴反擊。「採花賊。江洋大盜。人面獸心。自命不凡的奸商。」
  他愛極了她失去冷靜的時刻。「你再吵,我就卡住你的舌頭。」
  卡住舌頭?沒聽過這種說法。
  「敢問閣下要怎麼卡住我的舌頭?上鎖?」她惡形惡狀地挑釁。
  「這樣。」他展開行動。
  狂熱迅速的吻絲毫不讓她有抗拒的空間,一切推抵的動作只是徒勞無功。他的舌頭順暢地滑入她的雙唇間,無可避免地與她的糾纏成情牽。
  她本能地反抗,反而激發了沉潛在心靈深處的殊異感受。每一次扭轉、蠕動,都化成一種煽情的觸覺。
  倏然衍生的畏懼感阻止她太過投入這個綿綿密密的吻。她心知肚明,自己害怕的不是他突兀的遽吻,而是體內翻騰不定的情騷。
  交接的唇霍然又分開。由他主動中斷這個吻。
  起始、經過、結來,一切只在短短的眨眼間。
  「舌頭當然只能用舌頭來卡住。」他嘿嘿的笑,純男性的、得意的弧度讓人見了就想一巴掌打掉。
  「呸呸呸,不衛生。」她拚命用手背擦拭被吻紅、吻腫的雙唇。「聽起來好噁心。」
  「做起來不噁心就成。」始作俑者聳了聳肩,掉頭繼續操持他的水電工生涯。
  葉二小姐既狼狽又氣結。大把寶貴的光陰不拿來鑽研企管概論,反倒耗在地下室供他尋開心,她又不是時間太多。
  「你自己慢慢修吧!我懶得陪你浪費時間。」
  「等一下,手電筒在我這──」他的挽留遲了一步。
  傚法瞎子摸象的傻子通常很難順利地摸中一條出路。半空中突兀地堆著幾個紙箱,尖尖硬硬的直角吻上她的前額。
  咚!萌萌捂著痛處跌坐在地上。
  「喔。」好痛!
  「咦?」他迅速蹲低在她的身畔。「你有沒有聽見?」
  「什麼?」她皺起眉。姓紀的聽起來一點安慰的意思也沒有。
  「你跌倒的時候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碰撞聲。」紀漢揚摸索著她摔坐下來的地面。
  他真的不打算安慰她耶!
  「廢話,那是我的臀部向水泥地打招呼的聲音。」她莫名地覺得不是滋味。
  「不對,聽起來彷彿底下是中空的。」紀漢揚嚴肅地推了推她的肩臂。「起來,我檢查看看。」
  拜託!這樣子對待傷患,真是沒禮貌!
  「你八成尋寶的故事看太多了。檢查也沒有用,我家地下室只有一層。」她嘀嘀咕咕地移動俏臀。
  推開橫七豎八的紙箱、舊傢具,一方長寬約半公尺、上掀式的地道鐵門終於露出來。
  由於方門被蓄意漆成與地面相同的深灰色,兼之地下室光線又晦暗,四處堆滿灰埃遍佈的雜物,若非有心人仔細地搜看,一時之間還真不容易發現這暗門。
  紀漢揚揚了揚眉,以事實駁斥她的認定。
  「那又如何?不過就是另一間地下室嘛!」萌萌興趣缺缺地起身。
  「唉──」在這小妮子跟前,他永遠有歎不完的氣。「你是真的不好奇,或者故意假裝給我看?」
  「哇,好棒哦!我們發現了秘密地窖耶!」她口氣虛假得無法比擬,有如念台詞似的。「怎麼樣?配合度夠高了吧。」
  「你真是──」
  「一點也不可愛。」沒關係,她無所謂。可愛又不能讓她考試過關!「抱歉,我現在就回房閉門思過。」
  「等一下,這間新發現的地窖呢?」紀漢揚連忙拉住她。
  他不相信!他拒絕相信!正常人若發現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屋裡突然多出一處隱藏的空間,鐵定會使盡千萬種招數,只為了進去一探究竟。葉萌萌怎麼可能免俗?
  「如果你感興趣,冒險探勘的旅程就麻煩你了,姑娘我要回去死K企管概論。」她甩開他,逕自爬上通往一樓的階梯。「記住!先把電路修理好。」
  她真的恆定如常呢!結識了葉萌萌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真的開始佩服她。
  「哎呀!蠢狗,你居然把整包乾狗糧拖倒在地上偷吃!」廚房內,那位名為「茂盛」的少女火大地嚷嚷,火藥味一路嗆進地下窒。「紀漢揚!你待會兒務必把這只IQ和螞蟻一樣高的四腳動物給我揪回家,否則我和你沒完沒了!」
  她不想查探地窖。
  她只想計較那只該死的蠢狗。
  紀漢揚不甘心地打量神秘之門,卯足了力氣才按捺下掀開它的衝動。
  好!他當然也可以不去理會地窖內的乾坤,陪她耍玩那只笨狗。自從進門到現在為止,他勉強算是在兩人的交戰對陣中佔得上風,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一扇無關緊要的方門破功。
  雖然和一位十八歲又十個月大的小女生計較有失他知名大顧問的形象,可是,天殺的!他就是不想輸!









第五章

  「葉夫人,謝謝你親自烘焙的奶酥餅乾。」紀漢揚執著電話筒,一面把玩快遞人員甫送抵辦公室的小西點。
  正方形的餅乾盒扎綁得優雅美觀,盒內的精緻小點心也香噴噴,讓人垂涎欲滴,只是無法肯定「色、香」皆俱的甜餅,在「味」的那個項目及不及格。
  「每位美食管的夥伴們都烤了四、五種西點餅乾帶回家。紀先生,你別客氣,吃完了儘管告訴我,家裡還留著好幾種不同的口味。」陸雙絲嬌柔開朗地語調永遠像唱著歌兒似的。
  有鑒於過往幾盒出自陸雙絲巧手的愛心便當曾經讓他兩個得力分析師拉了一整天肚子,紀漢揚決定待會兒還是先找名試吃員,比較妥當。
  「我一定會。」他清了清喉嚨,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肖似若無其事的閒聊。「葉夫人,請問……萌萌有沒有提起與那間地下室相關的話題?」
  「地下室?」陸雙絲訝然地道。「地下室的什麼話題?」
  那小妮子當真提也不提?!他耐心地候了五天,給與她充分的時間培養好奇心。原本還認定萌萌為了在他面前保持漠然不關心的形象,故意裝腔作態,私底下必定會嘀嘀咕咕的和家人咬耳朵,大猜神秘地窖的千秋。結果她沒有!
  好吧!原來她並非矯情偽裝,而是真的不好奇。他必須承認自己輸了她一截,因為他實在該死地想探查個清楚。
  「沒什麼。前幾天我到地下室修繕電路,只是隨口問問後續的使用狀況而已。現在我必須去主持一場會議,不和你多聊了。」他圓滑地畫下完美的通訊句點。
  餅乾香擾人。
  桌上堆積了四件以上的企畫書,二十多封待回的郵件,以及數不盡的傳真、電話留言。而他,唯一能為這堆混亂訂出決策的經營者,腦袋裡竟然只顧著陽明山一座古宅內的灰埃地下室!
  唉──紀漢揚吁著無奈,歎著可笑,翻開其中一份文件來。
  葉萌萌或許認為他對她的生命影響非常劇烈,其實反之亦然。
  「總經理,有一位快遞生送來您的私人包裹。」秘書專業化的報訊聲從對講機揚起。「是一份西點禮盒。」
  又來一盒!他蹙起濃眉。「請他送進來。」
  快遞小妹接到聖旨,毫不客氣地推門進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您辦公了。」
  削薄而飛揚的短髮,健康涼鞋,牛仔褲,棉布襯衫,被輕風撲紅的粉頰。諸般外形特徵匯合成一個專有名詞──葉萌萌。
  紀漢揚雙臂盤在闊胸前,脊樑靠回牛皮椅背上,一臉似笑非笑。
  萌萌送禮給他?這種場面如果不叫「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可就找不著更適切的形容詞了。
  「繼母大人烘焙了幾大簍的小餅乾,滋味還算爽口。」她笑嘻嘻地呈上餅乾盒。「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咱們倆交情不錯,所以我有好康的美食,立刻就想到你啦!」
  「本人深感榮幸,但是令堂十分鐘前已經送來一盒。」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盒小點心,直接打發她的馬虎眼。「說吧!」
  「說什麼?」萌萌滑進他對面的椅座,天真無邪的表情比她繼母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明你來找我的目的。」他從前說的果然沒錯,遇見葉萌萌,他永遠有歎不完的氣。起碼他此刻就想歎氣了。「小的能為您效勞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別把我看得這麼現實嘛!偶爾我也會展現天真親善的一面,不見得一定是有所圖謀才會前來拜訪你。──順便問一句,你上學期中到我們學校演說的講稿和資料還留著吧?」這麼快就投降了,連整句話的段落都尚未更換。
  「你搜集那些陳年資料做什麼?」他的演講座談會起碼是三個月前的事。
  「因為我的企管教授是一隻陳年老龜,喜歡出一些陳年考題。」她聳了聳肩,「我覺得你上次的演講內容滿有組織的,整理得比我的教科書更詳細,我若把這些資料帶進考場,應該很有幫助。」
  最重要的是,他的演講資料用中文寫成,閱讀起來比她那本厚厚的原文書不知省事多少。
  「你們考試可以OPENBOOK嗎?」
  「哎呀,那不重要。」她灑脫地揮了揮手。「老龜不讓我們OPEN,我們自己OPEN也一樣。」
  「你是說──作弊?」他險些瞪凸了眼珠子。
  天!
  「不要講得這麼難聽嘛。」萌萌覺得他的說法十分刺耳。「你應該稱之為『學術交流』。」
  「葉萌萌,你為什麼以為我會是一個協助學子作弊的人?」他立刻張著正義之師的凜然神色。
  「別告訴我你從來沒有『學術交流』過。」
  「相信我,從小到大,我的每一項考試、每一科成績都出自貨真價實的硬本事。」他自傲地抬高下顎。
  「天哪,我真是對你感到失望。」她搖搖頭。
  紀漢揚實在想將她按在膝蓋上,痛痛快快揍她一頓屁股。為了逃避考試而作弊是極端幼稚的行為。平常他嫌她像個老大人,偏偏有時候萌萌又表現得像個頑劣的小孩子。
  「不行,你可以要求我為你考前總複習,可是甭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不正當的協助。」
  「補習?我沒空。」她嚇了一跳,趕緊聲明。
  「你、沒、空?」到底誰才是一位成功而忙碌的公司經營者?
  「你別這麼刁好不好?我今天來找你已經算不恥下問了。」說起來還算她委屈呢!
  「不恥……」紀漢揚簡直全身無力,他挫敗、疲憊地撫過俊臉。「不要拉倒,沒得商量。」
  萌萌笑咪咪的俏臉馬上冷凝起來。
  「不幫就算了,別怪我沒給過你機會。」她很酷地起身離開。
  孰知這傢伙真的不留她!她走到門口又識相地轉進來。
  「喂,你不要鬧啦!我好不容易捱到暑修快結束,你想害我再被當一次?」那本原文書她實在有看沒有懂。如此腦袋空空的上考場,鐵定陣亡。
  「不。」
  「以身相許可不可以?」
  「不。」
  「哇拷!這麼有節操?」
  紀漢揚險些笑出來。
  「你再說什麼也沒用。」強手當前,他斷不能綻露一絲一毫的笑意,省得給她一點顏色,她便開起染坊來。
  「好吧!你等著。」她掉轉了頭,這次真的走了出去。
  紀漢揚當然不把她的武嚇放在心上。難不成還忌憚她放火燒了整棟樓不成?
  他埋首書案,專心定奪公務。
  一個濕漉漉的狗鼻子吻上他的前額。
  「什麼……」事出突然,他火速地靠回椅背,錯愕地望向被扔在桌上的蘇格拉底,以及它一臉壞心的女主人。
  「狗還你。」萌萌踩著三七步,一抖一抖的。
  「汪!」蘇格拉底衝著他傻笑。
  小太妹加蠢狗的組合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敢情葉小姐還是有備而來的?!
  「還我做什麼?」他抱起蘇格拉底,放到地毯上。
  「既然你無心相幫,我又何必白白替你養狗?」
  「你不覺得自己前恭後倨的態度太現實了?」紀漢揚冷冷地瞪住她。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本來就很現實。」她帥氣地甩了甩頭,旋身走開。「拜了!」
  「汪汪!」蘇格拉底興高采烈地追上去。
  「回去!」萌萌擰起倒豎的柳眉低喝它。「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傢伙才是你的正牌主人。」
  「汪嗚……」蘇格拉底彷彿意識到女主人打算棄養它,可憐兮兮地哼鳴。
  她才不會同情它咧!萌萌說服自己。平時都是繼母大人和高維箴負責它的飲食和遛達,她一點貢獻也不願付出,蘇格拉底卻硬是喜歡跟牢她。趁著現下有完美的藉口,順勢擺脫這只蠢狗也好,省得它一天到晚偷溜進她的臥室,還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搶佔她的床位,趕也趕不走。
  「笨狗。」她狠下心,繼續走向外頭的秘書室。
  「嗚嗚……」蘇格拉底索性拉長了嗓門,慘嚎起來。「哦嗚──」
  一時之間,兩名專屬秘書同時受到震撼,齊齊瞥視向大頭目的辦公室。兩雙端看著她的視線,明明白白顯露著「你虐待動物?」的懷疑。
  她恨惱到極點,霍然回首,一人一狗執意對峙著。
  紀漢揚率先看不下去──因為繼續觀戰下去,他可能會忍不住而失笑出聲,被她深惡痛絕一輩子。
  「走吧!」他拿出車鑰匙,經過蘇格拉底時彎腰撈起它,塞進她懷裡。
  「上哪兒去?」萌萌直覺接過小胖狗,愕然地被他簇擁出去。
  「被你這麼一攪和,我也沒興致辦公。」來到電梯間,他按了指向下方的箭頭。「咱們去瞧瞧我替令堂相中的店面。」
  「我繼母告訴過你,她負擔不起店面租金。」
  「現在她負擔得起了。」他輕描淡寫地道。
  萌萌在腦中提醒自己,返家之後務必要翻一翻近日的郵件,檢查看看紀大人又為她們家累積了多少投資利額。
  「有必要這麼大張旗鼓嗎?」她無意識地撫梳著蘇格拉底的軟毛。裝潢店面意謂著另一筆龐大的支出。
  「我也覺得沒必要。」他橫睨萌萌一眼,有些不以為然。「然而葉夫人有一位刁鑽的么女,要求我務必完成她繼母開餐館的心願,我只好善盡投資顧問的角色,為她物色良好的店面了。」
  「喔。」她聳了聳肩,明知這副愛理不理的態度最容易惹毛他。「以後話要講清楚,你是為了繼母大人而物色,不是為我。」
  鏡面的電梯門叮咚滑開,紀漢揚突兀而強橫地擁她進入,順道飛快地啄吻她一下。
  「別開玩笑了,我當然是為了你。」
          ☆          ☆          ☆
  紀漢揚屬意的店面位於中山北路,交通方面鄰近陽明山的葉家,日後陸雙絲的往來極為便利。以生意商機來評斷,該處地域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繁華。
  他在途中透露,這處店面原本經營韓國烤肉的生意,客源相當充足。近幾年來店主人有意移民加拿大,因此將烤肉營生收了起來。目前店裡應有的裝潢大致具備,她們若有意承租下來,只需購置一些花瓶、掛畫之類的裝飾品,連桌椅、餐具也一併省了。
  萌萌不得不承認,對她們窘迫的經濟狀況而言,這是最開源節流的選擇。
  直到親眼見識了他談生意的能耐,萌萌終於稍稍感受,顧問大人並非擺在她們跟前做裝飾用的。
  另外還有一個重點,他與這間黃金店面的房東熟識。
  雖然萌萌向來自詡為認帳不認人,雙方引見之後,她仍舊一眼認出這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房東。
  那晚她夜訪紀大人,與他談判帳戶裡暴增的七十多萬,最後一位留在他屋內的美嬌娥正是房東小姐。
  姚芙蓉的外形相當吻合她的名字,芙蓉如面柳如眉。高貴典雅的氣質勝過那些野花野草多多,笑容雖然甜美,卻又不至於甜得膩牙。美女就是美女,天生麗質難自棄。
  可惜,整體造型太過精緻美艷了一些,看起來毋寧更像一尊芭比娃娃。
  「紀,我仔細考慮了幾天,還是決定把店面收回來,暫時不想出租。」姚芙容倚坐著廢置的收銀台,嬌音細嫩。
  「沒關係,今天與我討論後,你回去可以重新考慮幾天。」紀漢揚旋繞三十坪的店頭一圈,點點頭發出讚賞。「室內的采光不錯,對外又緊臨著大馬路,很好!附近的店面承租價,每坪大約一萬元吧?」
  「別開玩笑了,每坪起碼要一萬八。」說完姚芙容才想起,既然她已經不願讓租,還和租賃人講價做什麼?她趕緊加了一句:「可是我真的不想租出去。」
  「對了,你前陣子好像提過要去加拿大試住幾個月。」他忽然轉移話題。
  「對呀!」提起即將來臨的新游程,姚芙蓉的美顏春花朵朵開。「本來找了你一起去,你偏不肯。」
  還嬌嗔哩!萌萌邊看報邊傾聽他倆的對談。
  「我還有一間公司必須照顧,哪來這麼好的福氣度長假。」紀漢揚笑了笑。「你的韓國烤肉店收手不做了,去國期間,這間店面屬意交給誰接手?」
  「我表哥,他打算經營歐式服飾屋。」美女帶著點歉意。
  「既然交給自家親戚接手,租金想必不好意思提得太高,真是委屈你了。」紀漢揚昂首又環顧一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不過,這間店面經營服飾屋確實是挺適切的抉擇。」
  什麼?杵在角落的萌萌皺眉頭。紀大人沒開玩笑吧!現下他可是應該為她們葉氏一族美言幾句的。
  「怎麼會?」姚芙蓉下意識地提出反駁。「鄰近區域以學生與上班族居多,餐飲店才是最適合生存的行業。」
  「有道理。」紀漢揚咧開兩排潔白強健的牙齒,露出迷死人的笑容。「所以我的客戶願意付與你合理的租金,並且從事連你也較為看好的餐飲業,你實在沒有理由不租給我,不是嗎?」
  「呃……是沒錯啦……」她開始遲疑了。
  「或者你信不過我的為人,認為我會為你仲介虧本生意?」白馬王子執起佳人玉手,然似無辜地撫弄著。
  「當然不會。」她的心全都柔了。
  「那就好。」他把姚芙蓉的柔荑湊到唇邊一吻,神情無限的風流俊雅。「明天我會派助理送來租賃草約,讓你過目。」
  「呃……好吧!」
  「那我們就這麼說定羅。」
  從頭到尾,萌萌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來時途中,她還擔心陪他同來談店面合約會很無聊,特意買了一份報紙以便解悶,沒想到情況還頗有看頭。
  她丟開報紙社會版,暫時縱「昨日下午發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的報導中移開注意力。雖然她不曉得紀大人打算如何把租約拐騙到手,可以預見,他的狡猾手段必定會見功。
  「租金怎麼辦?」姚芙蓉回復一絲清明。
  紀漢揚在心中計量片刻,提出一個數據。「金額方面當然不能委屈你,可是咱們終究是自己人,好歹打個折扣,每一坪我出價一萬兩千。」
  「一萬兩千?一坪?」萌萌發出類似梗到的窒息聲。
  「別開玩笑了,一萬二?!」姚芙蓉也同樣不滿。「我說過,同地段的行情起碼在一萬八。這樣吧,我算你一萬六。」
  「一萬三,再討價還價下去就傷感情了。」
  「一萬五,不二價。」姚芙蓉堅持。
  「好,大家各讓一步,一萬四,誰也不吃虧。」他表現出豁然大度的氣概。
  姚芙蓉深吸一口氣。「……好吧!就一萬四。」
  一萬四千元正是他心中預定的額度!紀漢揚百分之百滿意。
  「一萬四千元一坪,總共三十坪──」萌萌喃喃地在角落扳起手指頭。加加減減,每個月的租金是……「四十二萬!」她嗆著了氣。
  賣了她們一家三口也湊不足四十二萬!
  「汪!」蘇格拉底被女主人收攏的臂彎勒得喘不過氣來。
  紀漢揚發現她的動靜,立刻射來一記「你別搞怪」的警告。「芙蓉,我另外有一場飯局,先走一步,明天晚上請你吃飯。」
  為了防止葉萌萌毀壞他苦心耕耘的收穫,紀漢揚當機立斷,簇擁著一人一狗,快步離開店內,移向停靠在路畔的座車。
  葉小姐吃米不知米價,八成沒想過一間地段良好的店面應該擁有多少身價。他今天喊到的租金還算便宜的了。
  她還挑哩!
  兩人一坐進車裡,她果然發作了。
  「四十二萬……」萌萌並未大吼大叫,事實上,她虛軟的口吻根本有氣無力。「你打算把一間月租四十二萬的店面,交給一個連蕃薯和馬鈴薯都分辨不出來的女人開餐館?」
  「你的疑問句太長,我聽不懂。」紀漢揚發動引擎,駛上中山北路的車道。
  「喂,這位大哥,再裝就不像了!」她翻個白眼。
  顧問大人歎了口氣。倘若他有選擇,陸雙絲永遠不會有開店當老闆的機會。然而,這樁餐飲事業是萌萌為繼母大人堅持的,他只好讓她如願以償。
  「親愛的,你不覺得這個問題應該由你自己回答嗎?」他也很無奈,又不是他堅持一定要讓陸雙絲開餐館的。
  既然有心做生意,自然要選擇地段好的區域,而姚芙蓉的店面條件簡直無可挑剔,更何況四十二萬相當合理,甚至還算便宜了。只要陸雙絲未來不會捅出大樓子,即使沒賺大錢,好歹月租也攢得下來。
  「好吧!我了了。」煩鬱的俏臉望回正前方。那句「親愛的」叫得她雞皮疙瘩全浮起來。
  紅燈。三菱房車頓止在停車線前。
  兩道灼灼的視線燒燙了她的頰側,明顯得不容她忽視。一股沉靜卻和徐的氣息圍繞著兩副相隔咫尺的軀體。
  萌萌不得不回眼看他。
  「別擔心,我說過,我會照顧你。」他修長的食指遛達著她清秀的容顏輪廓。
  他總是這樣!明明紀漢揚與繼母大人存在著公事關係,他卻總愛牽扯得曖昧難辦,彷彿一切僅限於發生在他與她之間。
  「我的家人不需要你照顧。」萌萌別開視線,蓄意把家人扯進句子裡,拉遠兩人的親暱氣氛。
  「可是你需要。」他詭異地堅持著。
  「我……」萌萌突然無法立即反駁他。「懶得和你瞎扯。送我回家吧!」
  綠燈。車行繼續駛向未來。
  起碼行進之間,車廂內的空氣不至於沉緩凝滯,讓人產生想逃的念頭。她稍微鬆了一口氣。
  「對了,我差點忘記向你表達一點不滿之意。」再度開口時,他讓自己的話語顯得輕快自然。
  「我又做錯了什麼?」她睨著他。
  「嫉妒心。」紀漢揚耐心地提醒她。
  「再多給你三十秒解釋清楚。」她認為自己已經很仁至義盡。
  「葉萌萌,」他無奈地直歎氣。「你看見我和其他女人手來腳往的,應該表現出適度的嫉妒才對。」
  「為什麼?」她瞪他一眼,哪來這麼多古怪規矩。
  紀漢揚又想歎氣了。「年輕女孩都應該有嫉妒心……」
  「──才可愛。」萌萌真是敗給他了。「是,我好嫉妒,你滿意了吧!現在我們可以改變話題嗎?」
  他哼吟了半晌,終於扮出一副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的表情。「可以,接下來你必須滿足我的好奇心。告訴我,你為什麼執意要我協助葉夫人經營餐飲業,即使明知她的失敗率遠超過成功的可能性?」
  地下室的秘密他可以暫時不追究,然而這個悶在心頭多時的疑問,他非獲得解答不可。
  「不為什麼,繼母大人一直夢想著經營一間小餐館。」萌萌淡淡地道。
  「然後呢?」他靜聆下文。
  「沒啦!」她聳了聳肩。
  「沒了?」他異常詫異。「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否則這男人還想怎地?她不懂。
  紀漢揚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構造。
  只是為了圓一個夢而已!
  而這個小呆瓜,居然還認為她自己是個實際冷漠的變溫動物!
  天才!
  紀漢揚的嘴角無法克制地輕揚起來,淺笑聲換來萌萌莫名其妙的瞪視。
  「這有什麼好笑的?」她防衛性地質問。
  「知道嗎?」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俏鼻尖。「葉萌萌,我發覺你越來越可愛了。」
  「神經!」她紅著臉啐罵。
  車內的空調系統,源源放送著松脂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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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萌萌,我全都看到了。」
  「喝!」她被嚇了一跳,手中的原子筆掉向桌面,清脆的碰擊聲在圖書館內顯得分外刺耳。
  萌萌忙不迭抬首,瞧瞧是何方人物趁著她專心記小抄的時候干擾了她的興致。
  高維箴正氣凜然地站在妹妹的桌旁。
  「我是說真的,我全都看見了!」她已經苦惱了好幾天,不知該不該向妹妹拆穿。終於,光明磊落的道德觀告訴她,一定要弄個明白。
  「你又看見什麼了?」萌萌沒工夫理她,埋首繼續刻鋼版。「蜘蛛?蟑螂?蜥蜴?」
  「比那些東西更恐怖!」高維箴氣急敗壞的湊到她耳邊。「上個星期五,我親眼目睹你和那位紀先生坐在同一輛車子裡,他還對你親親碰碰的,兩個人看起來好親暱的樣子,你別想否認!」
  天下就是有這種匪夷所思的巧合!八成是她搭紀老大的便車回家途中,被老姊抓到贓。可是,她忍不住懷疑,在第三者的眼中看起來,他們倆真的很「親暱」嗎?
  她連忙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
  先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如何擺平老姊這頭比較要緊。
  「我有說過我想否認嗎?」她冷靜地抬頭。
  「呃……」高維箴馬上被問住。「沒有。」
  「那就對啦!」她低首繼續為大考打拚。「區區一點小事也好勞駕你親臨敝校圖書館,真是沉不住氣!別吵我,我要唸書了。」
  怎麼辦?做賊的人一點也不心虛,和正義之師事先的預估全然相異。
  「葉萌萌,你怎麼可以?」高維箴只好重振旗鼓。「你忘記咱們已經商量好,紀先生必須留給繼母大人?你看,現在被我抓到了吧!」
  「那你想怎麼樣?」她沒好氣地搶白。
  「我……」高維箴登時給她問住了。「我也不曉得,你說呢?」
  居然和被討伐者商量起來。
  「拍裸照勒索我?」她建議。
  「裸──裸──」高維箴的心電圖險險停成一直線。「你已經和他裸──裸──」
  「我還『裸奔』哩!」她給老姊弄得哭笑不得。
  「我的天!」神經質的繼姊慘呼,整個人軟頹地蹲了下來。「我本來還擔心你偷偷和他私奔,想不到……想不到你們連裸奔都計畫好了。」
  我的天!輪到萌萌在心裡暗叫。有時候實在搞不懂她老姊這種超級書獃到底能活到什麼時候,這女人簡直和整個世界脫節了。
  「噓──」不滿的斥責聲從四面八方飄攏過來。
  她認了,乖乖收拾隨身的書籍和雜物,反正今兒個有地老姊鬧場,小抄鐵定謄不完的。
  「走人了啦!」敗給她!
  「等一下。」高維箴忙不迭追上去。「萌萌,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你和紀先生到底怎麼回事?」
  暑氣正盛,本校無愧於「最高學府」的威名,觸目所及儘是滿山的濃綠翠林,水泥地面卻隱隱蒸散著氤氳的熱意,彷彿不甘心被高山的涼爽所壓制。
  迎面而來的曖風吹得人懶洋洋。夏日炎炎正好眠,唉!只苦了他們這些暑修分子。
  「沒怎麼回事呀!」她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那天我和他一起外出探勘繼母大人未來的店面,就這樣而已,誰曉得你的想像力會這麼豐富。」
  「可是我明明看見──」
  「看見什麼?」她突然停下腳步,陰森森地逼問到姊姊的鼻端前。
  「我……我……」
  「來,乖,不要害怕,再告訴我一次你看見什麼了?」暗夜狼人變身之前也比不上她的陰煞可怕。
  「……沒……沒有。」高維箴咬著顫抖的下唇。
  「那就對了,下次沒看清楚之前最好不要亂興問罪之師,懂不懂?」她的口氣既和藹又溫柔。
  「懂。」淚眼汪汪的姊姊只有點頭附議的份。
  萌萌嚴厲的最後一瞪,樹立她果敢勇悍的權威。嗯!效果令人滿意。她點了點頭,轉身繼續開步走。
  高維箴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講起話來好小心、好謹慎。「萌萌,我們是不是應該施行計畫B了?」
  她連「計畫A」是什麼也不清楚,怎麼突然就冒出來一個「計畫B」?!
  「你說呢?」一如以往,對於無法確認的事情,她向來採取模稜兩可的問答遊戲。
  「我覺得我們應該開始湊和繼母大人與紀先生,為他們設計一些獨處的機會。」悲觀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有看連續劇的權利。
  「可以呀!」她冷冷淡淡的表情分明不感興趣。
  「你認為從何處著手比較好?」
  「要設計別人的方法很多呀!譬如說,分別留口信給兩個人,把他們約到某個隱密的地點,趁他們打得火熱的時候,我們帶人闖進去捉姦之類的。」萌萌擺明了就是隨口講講,敷衍人了事。
  「這個方法不錯。」高維箴拚命點頭。
  天!她快暈倒了!這種三流劇本專用的伎倆她老姊也能當真?要命!
  「高維箴,有時候我真想打開你的腦袋瞧瞧裡頭的構造!」她懊惱地低吼。
  「構造上,我的腦袋和你的沒兩樣,相異的部分可能在於智商基數,可是這種抽像的數值是無法靠外科手術分辨的。」既然自己一路念到哲學碩士班,而小妹連區區的專業課程也讀到暑修的下場,高維箴不得不為自己感到驕傲。「告訴你哦!最近很流行情緒智商,也就是EQ。雖然你的IQ受囿於天賦所生,指數無法再大幅度提升,可是EQ卻可以藉著後天訓練而──」
  「高維箴!」萌萌霍地站定。
  嘮叨得正痛快的姊姊險些撞到她。「做什麼?」
  「給我閉嘴。」
  「可是──」
  「回家寫你的碩士論文。」必殺冷眼再度發揮威力。
  「……好嘛。」
  回到家裡,姊妹倆一進門,蘇格拉底立刻興匆匆地跳過來啃萌萌的涼鞋。
  「髒死了,都是你的口水,走開。」她嫌惡地甩了用腳踝。
  上回又讓那個姓紀的給唬了去,她直到下了車、進了家門才想起,這只礙事的蠢狗依然躺在她的懷裡。就這樣,蘇格拉底被原封不動地帶出門,又原封不動地帶進門,她腳邊還多了兩袋中途停下來採買的寶路乾狗糧。
  媽的!她就不信甩不掉這只笨兮兮的四腳動物。
  「繼母大人,你的銀行存摺借我看看。」她隨口喚住在廚房內穿梭的倩影。
  鏘啷!一句不經心的問話卻引來異常劇烈的回應……一隻不銹鋼便當盒吻上磁磚地板。
  幹嘛呀?她皺眉頭。
  「糟糕,後娘摔了她的『吃飯傢伙』。」高維箴在妹妹身後小聲嘀咕。「聽說每個行業都有禁忌,後娘這麼一摔,可能把她開餐館的好運全給摔跑了。如此一來,她的生意說不定會失敗,連帶我們兩個也會負債纍纍,到時候葉氏一家連最後一處棲身的窩巢都被法院拍賣,天哪!萌萌,好可怕。」
  「高維箴!」萌萌不耐煩地喚了老姊一聲。
  「我……回房裡寫論文。」識時務者為俊傑,先溜要緊。
  這還差不多!萌萌吁了口氣。
  「娘親,存摺呢?」她專心應付繼母。
  「那個……在……在樓上,我房裡。」陸雙絲手忙腳亂地收拾滿地飯粒。
  「我自己上去拿,你忙你的。」她對繼母的笨手笨腳失去耐心。
  「萌萌!」陸雙絲的呼喚銳利得近似尖叫。
  「幹嘛?」她訝然回眸,還真被嚇了一跳。
  「存摺晚一點再看,先幫我跑個腿好不好?」陸雙絲攏了攏鬢邊的散發。「這一袋飯盒和點心必須送到紀先生家裡,你應該知道地址。」
  紀漢揚?相見爭如不見。
  「你自己拿過去。」反正繼姊也有意思湊和他們倆,她索性做個順水人情。
  可是,心田怎麼感覺悶悶躁躁的?算算去!她回首繼續登上楷梯。
  「萌萌!」
  第二句尖喊又嚇止了她的腳步。
  「那個……我今天打電話給紀先生,他的秘書說他患了重感冒。總得有人幫他送晚飯,我又很忙,這個……存摺的事不急嘛!」
  紀漢揚生病了?她的思緒成功地被轉移。很難想像那個大男人病懨懨的樣子。
  「我也很忙,過幾天就要大考了。」她喃喃拒絕,然而聽起來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堅定。
  「沒關係啦,跑一趟花不了多少時間。」陸雙絲快手快腳地提起一個牛皮紙袋。「給你!」
  萌萌納悶地接過便當袋。「已經做好了嗎?那你剛剛弄灑了的便當盒是準備給誰的?」
  「嗯……我正要去醫院探訪一個……朋友。」毫無預警的,陣雙絲清麗細緻的素顏突然紅成一片。
  「誰生病了?」她好奇地問。
  「你不認識的人。」陸雙絲清了清喉嚨,已經快招架不住。「萌萌,你再不出發,便當會冷掉喔。」
  「管他的,那傢伙活該吃冷飯。」說歸說,兩隻腿已自動地移向門口。
  很明顯的,繼母大人有事瞞著她。自從隔鄰的華先生父子拉過一次肚子後,已不再向葉家的美婦人下訂單,然而繼母大人的便當外送卻一直沒有中止過。真奇怪!這幾個便當到底跑進哪只倒楣鬼的胃袋裡?再加上後娘剛才詭異的反應……嗯!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萌萌知道自己應該留在家裡,也知道她應該當場問個水落石出,若日後才往下追究,效果肯定比不上現在的突襲檢查。
  可是,討厭!她實在很想瞧瞧紀漢揚病得東倒西歪的蠢樣。
          ☆          ☆          ☆
  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萌萌抵達紀漢揚所居大樓的時刻,正好是大台北地區下班的尖峰期,讓她避過了這場交通浩劫。
  一路上,她曾經漫想掛病號的紀漢揚應該是怎副德行,無奈他平時的形象委實太端正社會善良風氣了,無論她如何猜擬,總是無法甩脫他穿西裝、打領帶,一臉精明幹練,偶爾又有點奸佞邪惡的嘴臉。好吧!她只好說服自己,憑紀漢揚的個性,即使面臨病魔摧殘,也能臨危不亂的迎敵應戰。
  她搭電梯上樓,按下門鈴,足足過了一分多鐘才聽見門內響起腳步聲。
  看樣子姓紀的當真病得不輕,光從他拖拖拉拉的步伐就可以判斷得出。
  門一打開,她機械性的開場白源源流洩而出。
  「不用太感激,我只是奉繼母之命前來送──我的媽!你扮鬼嚇人呀!」她驚退了一步。
  好可怕呀!
  他上半身裸露,下半身套著一件皺巴巴的棉質短褲。平素銳利的眼如今充滿血絲,頭髮亂糟糟的像稻草,失去了往日的油亮光澤。紅通通的鼻頭顯示他頻繁的擤過涕水。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整個人沒精打彩,眼窩底下烏溜溜的黑圈盜用自熊貓的註冊商標。
  病來如山倒,紀漢揚充分詮釋了這何成語的個中真義。原來高高在上的名顧問也有落人凡間的時候,他落拓的儀表帶給她莫名的滿足感。
  「嗯。」他重重地噴了聲氣。
  看來感冒病毒不只侵襲了他,連他的圓滑脾氣也一塊兒病倒了。
  「你的便當。」她的語調輕快活潑得令人髮指。
  「扔掉!」口氣很沖。重病當前,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承受一個早熟小鬼的調侃。紀漢揚轉頭逕自邁向他的臥房。
  萌萌決定寬宏大量地原諒他一次,畢竟,與老殘人士計較有違上天的好生之德。
  視線所及,客、餐廳的角落出現十幾團揉皺的面紙,三隻舒潔的空盒子任意丟放在垃圾桶旁,比起她第一回造訪所見到的典雅華麗,現在的紀宅活似被瘟疫洗禮過的疫區。
  「好可憐哦!揚風過境。」她幸災樂禍得徹底。
  主臥室傳出幾聲類似咆哮的低吼,就算充當他的回應。
  她折向廚房,順手將餐盒塞進微波爐內加溫。流理台上除了幾隻玻璃水杯,並沒有使用過的髒碗污盤,而且垃圾筒裡也見不著外賣食物的包裝盒。她可不認為像他這樣的壞病人還保持隨手洗碗盤的好習慣。
  難道他這一整天都尚未進食?
  一股強烈的怪異情緒漫溢她的心房,居然有點類似──心疼。
  一定是同情心作祟,萌萌想。
  她趕緊哆嗦掉詭異的雞皮疙瘩。「喂!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等不到預料中的回應,她蹙著眉,晃向主臥室門口。「喂!你嚥氣啦?」
  大床上,棉被高高攏蓋到枕頭,羽毛被下隱約浮出一副高山的體型。
  「哈啾!」悶悶的噴嚏聲從被窩裡飄出來。
  放眼望去,窗簾垂放下來,遮蔽住室外的夕陽,也阻隔了新鮮空氣的流通。
  她開始為他悲慘的處境感到軟化。
  不行!葉萌萌,想想這男人平時是怎麼逗弄你、取笑你的!今天的下場算他罪有應得,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喂!起來吃飯了。」她隔著棉被推了推他。
  凸出的形狀蠕動了一下。紀漢揚翻轉過身去,甚至連應也懶得應一聲。
  哇拷!這男人生起病來比三歲小孩還彆扭。她向來對缺乏理智的人種最沒耐心,誰理他!餓壞了也罷,就當是周處除三害。
  「快點起來,沒吃東西身體怎麼受得了?」奇怪,都已經下定決心不理他了,她幹嘛還陪在這裡好聲好氣地哄他?
  「走開!」棉被上緣終於掀開一道縫隙,惱怒的黑臉從底下探出。「回家去,不要煩我。」
  頭顱又縮了回去。
  「沒搞錯吧,你趕我走?」她也火了。
  誰希罕留下來陪他腐爛!他以為她時間很多嗎?好脾氣到此告罄,存貨盡數出清。
  「喏!」她粗魯地一把扯開棉被,從背包掏出幾罐塑膠瓶扔向他的裸胸。「你的維他命C!」
  「誰要你幫我買維他命!」生病的人最大!紀漢揚惡狠狠地翻身坐起來。
  「誰幫你買了?那是我打算買回家自己吃,天天養顏美容,現在同情你才轉送給你的。」她急吼,和他大眼瞪小眼。「還有這個──鐵質錠。」
  他光火的搶過塑膠藥瓶,毫不領情的扔在床頭櫃上。「我沒事吃鐵質錠幹什麼?」
  加強造血功能,促進新陳代謝。
  「我怎麼曉得?」萌萌也傚法他的惡聲惡氣。「繼母大人事先買定,吩咐我順道帶過來。還有這最後一罐,纖維質錠!」
  砰!這一回,藥罐子撞上他的臉頰。
  「我又沒便秘,吞纖維質錠幹嘛?」紀漢揚的表情已經可以形容為猙獰。
  「抱歉,你的生理狀況本姑娘不感興趣。」她背包一甩扛回肩上,準備收工了。「這瓶藥錠的使用期限快到了,擱在我家一直沒人服用,我乾脆送給你吞吞看會不會出人命。就這樣了,你繼續扮演虛弱無力的病患吧!告辭。」
  「不送!」猛地一扯,厚被重新覆罩他頭頂上。
  全世界比他更惡質低劣的病人,用五根手指頭數不滿。
  媽的!騙人沒得過重感冒。不過就滴一滴鼻水、暈一暈腦袋而已,也值得他耍哪門子病號大牌!她越想越嘔。
  萌萌含著沖天怨氣刮出他家大門,一拳捶向電梯的下降燈號鍵。
  都怪她繼母大人那個濫好人,同情心過剩,沒事要求她送上門當炮灰。她犯賤哪?截至目前為止,姓紀的已經倒欠她好幾筆,上學期「害」她中途離開座談會而被老龜死當、送來蘇格拉底蠢狗、不願意借她考試資料,諸如此類,族繁不及備載。以後她若再幹這等白白送上門的蠢事,「葉萌萌」三個字讓他倒過來寫。
  電梯以龜爬的速度攀升到第三層,要上到十二樓還久得很。
  平空冒出來的臂膀突然環上她的小蠻腰。
  萌萌固執地瞪住鏡面梯門,拒絕回眸看人。
  「對不起。」灼熱的體溫,濕暖的氣息,沙啞的低音。
  病恙中的手臂依然強健有力,他緩緩收攏,直到她僵直的脊樑抵住他的裸胸。
  紀漢揚低首埋進她的頸後,磨蹭著那一方粉嫩的玉膚。
  她很好聞,清新潔淨的體膚香氣,猶若一朵綻放的小雛菊。
  「放開。」萌萌冷然地聳了聳肩,頂開他。「趕快回去腐爛,嚥氣之後記得撥一通電話知會,我會幫你聯絡葬儀社。」
  「然後被你錄音,寄到電視台播放靈異錄音帶?」他熱呼呼的氣息呵癢了她的頸項。
  萌萌拚命板著臉,寧死也不願撇高嘴角的弧度。
  「謝謝你幫我帶來那幾罐營養劑。」他試著以酥軟的話語誘惑她放下身段。
  那些瓶瓶罐罐當然是她特地選購的,藥房的標價貼紙尚且黏附在罐身上。
  有時候他實在搞不懂她,明明是溫柔貼心的舉動,卻喜歡包裝在粗率的動作表象下,彷彿她一旦顯露軟性的一面,就會失去某種保護色似的。
  年紀輕輕的俏妞哪來這麼多心眼呢?
  然而,正因為她怪異特殊的天性,他才會受她吸引,不是嗎?
  真是自找苦吃。正常男人,誰會抗拒像陸雙絲那種溫柔美人,而遷就葉萌萌這種外觀正待發育、內心卻冰冷黯沉的丫頭?紀漢揚苦笑。
  電梯叮咚一聲,爬上第十二層。
  「再見。」她二話不說就想跨進去。
  下一瞬間,纖細的嬌軀被帶轉一百八十度,她的背抵上大理石牆面,整個人穩穩圍困在他的肉身與石壁構成的牢籠間。
  萌萌輕抽了一口氣。
  「不准走……」呢喃軟語哪有什麼命令的氣勢,然而效果卻遠超過使勁威嚇。
  她屏住呼吸,深怕與他分享這小塊天地的空氣。感覺起來,好像只有情侶才應該靠得近近的,彼此吐納著對方曾經吐納過的氣息。
  而她和他,什麼也不是。
  「你快悶死了。」他輕笑著,鼻尖逾越的磨蹭著她的頰側。
  「當心……你把病菌傳染給我……」她結結巴巴的。
  「那好,你病中有我,我病中有你。」紀漢揚索性拉過她的手臂,環上自己的腰際。
  「放、開、我。」她努力阻止紅潮和彆扭氾濫成災。
  他方纔還病得奄奄一息,轉眼間便蛻變成大情聖。
  「你今天好吵。」這是紀漢揚進屋之前的最後一句對白。
  所有言語被覆吻的動作消了音。
  她並沒有刻意的抗拒,清甜的唇緩緩為他開啟。相識至今,他們倆已經取得共識。紀漢揚打算、計畫、立定要進行的動作,並非一丁點對抗就能輕易回拒的。
  吻她,就像吻一朵含苞的玫瑰。雖然花心隱匿著中人欲醉的甜蜜,他卻必須耐心的、循序漸進的撥開那層層蕊瓣,如此才能一嘗芳澤。
  躁進的舉措徒然損傷花身而已。
  他的手指抬高她下顎,更加深兩人的吻,開始從容不迫的調戲她。
  葉萌萌故作冷漠又何妨?他喜歡瓦解她的防衛心,看著她拚命回復冷漠的可愛逗人樣;喜歡知道只有他曾經如此這般的干擾過她的平靜。
  四片唇輾轉糾纏著,彷彿已不知天地歲月──
  叮咚,電梯門再度開啟。
  「啊!」隔壁的女主人下班歸巢,冷不防撞見春色無邊的風景。
  紀漢揚緩緩移開鎖吻,猶眷戀地再輕啄她的紅唇一下。
  「抱歉。」露齒微笑的表情帶著太多的男性滿足。
  「沒關係,沒關係。」鄰居吃吃偷笑,快步回到自宅門內。
  這下好看了。萌萌垂著頭,無聲地呻吟。她在這棟大樓裡已經沒有名譽可言。
  「進來。」始作俑者竟然還一臉若無其事,笑吟吟的迎她回公寓裡。
  輸人不輸陣。裡子既然掛不住,好歹面子也得撐下來。
  「你吻得不錯,有進步。」她清了清喉嚨,淡漠的提出批評。
  「謝謝。」紀漢揚彎身行了一個紳士禮。
  這傢伙真的只學會「體義廉」三維而已。
  「自命不凡的奸商。」她忍不住咕噥。
  「還有老不修。戀童症。變態。我知道,我會改進。」如果人類的眼光可以放射溫度,他現下恐怕已經被凍結成愛斯基摩人。「我去一下洗手間,你負責準備餐盤。」
  交代完,他老兄施施然躲進浴室裡。
  現在她又變成他的女傭了。她今天究竟招誰惹誰啦?
  櫃子裡還剩兩包泡麵,再加上繼母大人的便當湊和湊和,勉強夠兩個人熬過一餐。
  她俐落的動手打理餐具,燒開水,電話這時響了起來。
  「喂?」她順手接起廚房的分機。
  「請問紀先生在嗎?」一聲適合當廣播節目主持人的男中音響起來。
  「他正在盥洗室,請稍候。」萌萌正準備放下話筒,扯開嗓門叫人,彼端的背景突然揚起一串她熟悉到無法再熟悉的女聲。
  ──彭先生,您怎麼坐起來了?
  依稀是一句問號。
  她肯定在某處聽過這細膩嬌柔的女聲,然而透過話筒,女子的嗓音已經失真了些許,一時之間教地分辨不出來。
  ──您的腿吊得高高的,居然還能想辦法拿到電話筒,好厲害。
  不會錯的,對方那種驚詫敬佩的口吻實在太耳熟,她鐵定聽見過。但究竟是誰呢?
  既然來電的男士屬於紀漢揚的交友圈,那麼那位女士應該亦然。而在他的朋友群中,她唯一認識的女性僅有美艷的女房東。難道對方就是姚芙蓉?因此她才感覺熟悉?
  萌萌搔了搔下巴,對于歸納出來的結論總覺得不太滿意。
  「喂,我是紀漢揚。」男主人離開浴室,拿起主臥房的分機。
  她趕緊掛回聽筒,跑向他的大房間。
  問、問、看、他、身、邊、的、女、人、是、誰?為了不影響他電話交談,萌萌只好在旁邊大打唇語。
  「是,是──沒問題。」紀漢揚側過身子不理她。「嗯,當然。明天我就可以恢復正常上班──好的,謝謝你,也祝你早日出院。」
  電話掛斷。
  「哎呀,你幹嘛不幫我問?」她很懊惱。「區區一點小事你也辦不好,這樣教我怎麼能信任你呢?」
  「你管人家身旁的女人是何來路?彭先生可沒好奇我身旁的女人是誰。」紀漢揚又好氣又好笑。
  「我覺得我聽過那個聲音。」她氣鼓了腮幫子,不自覺的流露女孩子嬌態。
  「你曉不曉得自己氣呼呼的模樣有點像河豚?」他居然一臉新鮮的環抱著手臂欣賞她。
  豬!
  他以為他剛才親吻一隻「河豚」是很光榮的事嗎?萌萌嘀嘀咕咕的回頭當煮飯婆,懶得理他。
  十分鐘前兩人還纏綿悱側呢!換個場景,他馬上能毫不容情的取笑她。
  男人這種動物,永遠讓人說不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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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33: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萌萌承認,她確實是有點懊惱。
  紀漢揚介入她們的生命至今,也有三個多月了。以效性來看或許不算歷史悠長,然而,葉家被他弄皺的春水又何止一池而已。
  原本她已默許了繼姊的計畫,不是嗎?
  那一夜在松木樹屋裡,她就已經探明了繼母大人對紀漢揚的好感。雖然「一不做媒、二不作保」的原則讓她對高維箴的傻念頭興致缺缺,可是當時她確實在心中打定主意,要放手讓繼姊去行動,將這一雙曠男怨女推上同一條愛之船。為何事到如今,反而是她與紀漢揚獨處的時間遠勝過他與繼母大人呢?除去獨處,更別說其間發生好幾次他偷襲她的越軌事件。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哈啾!」萌萌用力吸了吸鼻子,試圖打通阻塞的吸呼道。該死,一定是被姓紀的傳染了。
  聽說藉由親吻傳播流行性病毒的方式,又可以稱之為「色情感冒」。
  無論如何,她的病狀講出去委實太不光彩,務必要以性命保守這個秘密。
  現在她正要趕赴企管概論的補考,這個當兒被冷風一吹,頭顱重沉沉的,昨晚死背了一夜的教條全數化成磚塊,堵塞在她的腦袋裡。
  「萌萌,你感冒了?」高維箴跟著她身後離開自家大門,準備暢遊中央圖書館。
  「錯,是『過敏』。」她酷酷地糾正。
  「過敏的人會流鼻水嗎?」姊姊很懷疑。
  「我是鼻子過敏。」
  「鼻子過敏的人也會發燒嗎?」這就有點太扯了。
  「我天生體溫高。」偏偏她很能扯。
  「天生體溫高的人會咳嗽、喉嚨痛嗎?」高維箴不肯輕易放棄。
  「我吃魚鯁到刺行不行?」她發飆。
  「行!」踢到鐵板的姊姊登時被喝斥得乖乖的。「圖書館往另一個方向,我先走了,拜拜。」
  欠罵!萌萌沒好氣地牽過栓在大門旁的越野單車。
  一路吸著垂垂流矣的鼻水,略過青綠的好山好景不看,踩著踏板直向商學院而去。
  「葉萌萌,怎麼樣?有沒有把握?」她一進教室,同期暑修的十大混王之一招呼道。
  「還好──哈啾!」她頭暈眼花地掏出手帕,揩一揩紅鼻頭。
  老龜教授的老花眼接近半盲的地步,她位於最後一排的應考座位應該滿安全的。而且老龜年邁力衰,往往監考不到十分鐘就呼嚕呼嚕夢周公去了,滿堂學子即使把課本放在案頭大抄,他也不會發現。
  原本萌萌還在思量,如果情況得宜,憑自己的實力硬碰硬也不壞。現在嘛……此弊不作非君子,她無意下學年繼續面對老龜的皺摺臉。
  距離鐘響還有十多分鐘,教室內聚集了十多名同病相憐的暑修生。從其中一小撮人竊竊咬耳朵的情況研判,她的犯行算是「吾道不孤」。
  「想不想分享我的『彈藥庫』?」大混王賊頭賊腦的問。
  「不用了,大家各安天命,輸贏靠個人──哈啾!」喔,頭好暈,她快不行了。紀漢揚非但行事風格強勢,連他身上的病毒也比平常人的威猛。
  萌萌投降地把頭枕進自己的臂彎,先趴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說。
  過了幾分鐘,教室內嗡嗡的討論聲突然停頓下來。
  一隻擾人清閒的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滾!」她連頭也不想抬,只想平靜而有尊嚴地死去。
  「你確定嗎?」意想不到的男低音湊在她耳畔呼氣。
  咦?她臉蛋慢慢側開,先露出一隻淚水朦朧的眼眸。姓紀的沒事跑來刑場幹什麼?
  「哈羅。」她病懨懨地蠕動著手指頭,就當是打招呼了。
  紀漢揚重重歎了口氣。所以說嘛,她真的不可愛,尋常人都該對他意外的現身感到訝異才對。他曲身坐在萌萌身旁的空位。
  很明顯的,其他學生已經認出這位超級訪客的身份,每雙圓睜的眼睛來回梭巡知名顧問與女同學,隨時準備聽取最新鮮的流言。
  他處身一群青澀的學子之間,兩方的氣質實在很不搭調,有些類似一頭慵懶卻有力的獅子走進家貓的世界。
  「你不問我為什麼跑來貴校找你?」他的語音並不大聲,落在靜寂的教室裡卻顯得極端清晰。
  「抱歉,今天玉體微恙,沒空扮演你指定的『天真小女孩』。」她又把整張臉埋進臂彎裡。該死的男人!把感冒傳染給她後,他自己又變回一條活龍。
  「萌萌,你認識紀先生啊?」大混王羨慕死了,感興趣的湊過來旁聽。
  「談不上認識。」她懶得向無關緊要的同學報告交友狀況。
  「紀先生,您好,我是萌萌的『要好同學』陳建升。」大混王乘機自我引薦。「以前從沒聽她提起過你們認識。」
  紀漢揚盡量強迫自己容忍這只嘈雜的工蟻。
  反倒是萌萌先失去耐性。「你煩不煩?你家裡開調查局呀,我每件事都要向你報備?」寒颼颼的冷眼射過去。
  陳建升摸摸鼻子,自討沒趣地退開來,不過收播的小耳朵仍然天線全開。
  可惡!萌萌暗自詛咒。紀大人光是在她的家庭生活搗亂彷彿猶不滿意,這會兒竟然連她的學校生活也想攪和一氣。他難道不曉得學生生涯除了課業就是八卦,居然還跑來考場探她班?趕明兒她就成了閒話版的「最佳風雲人物」。
  「你想幹嘛?說完快走。」若非玉體違和,萌萌會拖著他另覓一處人跡罕見的地方交談。
  紀漢揚蹙眉的表情透露出他很反感她避嫌的語態。
  「你把企管資料忘在我的公寓裡。」一本裝訂和印刷精緻的講義塞進她的臂彎裡。
  公寓?旁邊幾位同學無聲的咬出這個曖昧的字眼。
  萌萌的驚愕卻超出那些三姑六婆多多。「這是──」這是他一直不肯割愛的演講資料嘛!從頭到尾整理妥當、一目瞭然的作弊好料。奇跡!紀漢揚竟然願意與她「學術交流」了。他的正義感呢?他的公平論呢?
  「當心蒼蠅飛進嘴巴裡。」紀漢揚好笑地合上她的下頷。
  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多謝、多謝。恩同再造、恩同再造。」萌萌笑呵呵的捧著他的大手。
  若要論前倨後恭,無人可以比擬得上她的速度。
  「抱歉害你感冒。」紀漢揚歎了一口氣。若不是罪惡感猖獗,甭想他會違背原則的協助她打通關。
  葉萌萌感冒是他害的?當場另一波騷動又蔓延開來。怎麼個「害」法?
  「嗯──哼。」她裝模作樣的咳嗽一聲。媽的!這傢伙說話也不會看場合。「如果沒事的話,你可以……」下巴比向門口,餘下來的結語盡在不言中。
  紀漢揚尖銳的瞳眸微瞇成貓眼。他非常討厭她遮遮掩掩的作法,活像他是一隻見不得光的蟑螂似的。他非常不喜歡!
  「呃……」慢著!萌萌認出他眼底那抹不懷好意的光彩。這傢伙該不會想當眾表演限制級畫面吧?她火速挺直了腰桿,緊緊抵靠著椅背,盡量與他拉遠距離。
  他曖昧的食指緩緩頂高她的下顎。
  天哪!紀大人真的想耶!她臉上純然的風平浪靜,惡狠狠的眼光卻已向他投射著「你敢!」的警告。
  他當然敢。
  紀漢揚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吻住她。
  尖銳的抽氣聲從不同的角落響起。
  她下意識驚喘,灼熱而親暱的氣息順著他度進來的舌導流於她的四肢百骸。
  病弱無力的手試圖推移他的肩,卻徒勞而功,這個舉動落入旁觀者眼中,反倒像是她親暱地攀摟著他的肩膀。
  一直以來,他任由葉萌萌迴避兩人之間的感覺,並且容忍著。現在,他終於失去耐性!這種模稜兩可的情況應該加以改善了。無論萌萌喜歡與否,今天他等於在她的同儕社交圈裡宣告了他的存在。日後假若她再一頭熱的將她繼母綁上紅蝶蝴結,推向他的懷抱,他會選擇在她的家人面前也上演一幕宣示好戲。反正他沒差!
  紀漢揚的唇終於撤退,嘴角橫著得逞的邪笑。
  「安可!安可!」口哨聲、拍掌聲、興奮的鼓噪聲從觀眾中振揚開來。
  萌萌拚命深呼吸,暫時無法啟動言語功能。
  「抱歉害你感冒。」他若有所指地再說一次。
  現下每個人都瞭解她的病毒是藉由何種管道傳染到的。
  「唷呵!夠養眼!再來一次!」第二波喝采幾乎掀翻了教室屋頂。
  她還是說不出話。就她記憶所及,她從不曾這麼錯愕──以及震動過。
  急促的呼吸頻率險險引發心律不整,她的唇濕潤紅腫,雙頰紅似火,眼眸散放著異常明亮的神采──說不出是出於怒氣,或是被激發的女性自覺。
  「再見。」他眨眨右眼,逼人的成熟男性風采讓整間教室的女同學熏然欲醉。
  「開車小心。」她拚命穩住呼吸,講起話來幾乎是咬牙切齒。「陽明山的公路蜿蜒曲折,『親愛的』,千萬不要出車禍!」
  「哇拷……」等到訪客離去,陳建升羨慕兮兮的湊上前來探聽消息。「葉萌萌,好歹大家都是同學,不要這樣啦!透露一點,你們兩個認識多久了?究竟是什麼關係?」
  每雙耳朵豎直了期待著她的回覆。
  「我和他認識不久。」萌萌冷冰冰地推開他,翻開講義本。「至於關係──很簡單,他是我未來的繼父。」
  大伙的下巴掉一地。
          ☆          ☆          ☆
  山上濕氣重,入了夜,淅淅瀝瀝的雨絲乘著輕風,飄灑涼意。
  「山中一夜雨,樹抄百重泉」,這是很優美典雅的景致──山中下了竟夜的細雨,樹梢就有千百重的泉水流淌下來。
  就像她此刻觀望的濕濡夜景一般。
  萌萌以她向來習慣的坐姿,沉靜地盤坐在樹屋上。下巴頂著曲起的膝蓋,合上眼,讓松木的香氣滲透到她的靈魂最根柢。
  好久不曾上來靜靜心了。從樹屋搭蓋完成的那一刻起,這裡就是她專屬的私人聖域,提供一方全然寂寥的天地,供她整頓繁亂的心思。
  而目前最讓她感到煩躁的,自然就是那可惡的紀漢揚。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閃爍起來,眼中總是亮著曖昧的光彩,讓她漸漸覺得摸不著邊際。
  「萌萌?」繼姊的輕喚從樹底下扶搖而上。
  又來了!萌萌喟歎。這是她第二次在深思時受到打擾。
  「幹嘛?」她淡淡地應道。
  「你最好進屋一下,繼母大人有事要告訴我們。」高維箴聽起來憂心忡忡的。「我覺得她打算宣佈的消息可能不是好事,怎麼辦?好可怕。」
  「有什麼好可怕的。」她認命地攀下木梯。「難不成繼母大人還會吃了你?」
  而且天底下也沒有多少事情會議她神經質的姊姊感到吉祥安康。
  姊妹倆進了屋。萌萌一眼瞄向沙發上的繼母,稍微能瞭解姊姊覺得不祥的原因。
  陸雙絲緊咬著下唇,表情可憐兮兮的。上回老律師宣佈葉家的財產剩值時,她正是這副充滿罪惡感的容相。
  這下子連萌萌也警覺起來。
  「怎麼了?」她坐到繼母對面,鎮定冷靜的語調一如以往,略微安撫了母姊倆的焦躁。
  「我──我──」陸雙絲絞扭著手指。她面前桌上擺著銀行存摺和幾封財務信函。
  萌萌恍然想到,過去幾天被紀漢揚弄亂了思緒,竟然忘記向繼母查探她們目前的財務狀況。
  根據紀大人指稱,她們的存款總額應該又增加了。
  那麼,繼母大人怯怕兼可憐的神色又因何而起?
  「一定是你忍不住又拿錢捐贈那些雜七雜八的機構,對不對?」她翻個白眼,無奈地拿起存摺檢規。「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咱們的經濟狀況還有待旁人解救呢!你這次又捐了多少?一萬塊?三萬塊?」
  視線掃向存摺最新的一筆紀錄,她霍地呆愣住了。
  「這個──這是有原因的,你要聽我解釋──」陸雙絲手忙腳亂的比畫。「那個,我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唉!情況有點複雜──」
  高維箴發現情況明顯失控,下唇打顫,早就坐到繼母身邊,隨時等著和她抱成一團抵禦小妹的怒氣。
  「七萬四千一百元!」萌萌怒吼。「七萬──七萬──」她的心臟幾乎無法負荷!
  陸雙絲慚愧的低下頭,一臉悲慘。
  「你一口氣捐了七萬多?」高維箴低問著。
  「不是!」萌萌用吼的代替繼母回答。「帳戶裡只剩下七萬多!」
  剩下?當場連高維箴也愣住了。
  「我……我……」陸雙絲吸吸鼻子,泫然飲泣。「我賠給人家一些錢。」
  「賠?」萌萌吁了出來。「你做了什麼好事要賠人家幾十萬!」
  「不是幾十萬……是……一百零二萬。」慚愧的後娘彷彿嫌情節不夠重大。
  「一百零二萬……」她簡直全身無力。天!原來她們三人「曾經」貴為百萬富翁。「陸雙絲,你給我解釋清楚,你究竟賠給誰這麼多錢?為、什、麼?」
  「你不要這麼凶嘛……」聽說自首無罪,所以陸雙絲才敢自動暴露罪行的。「有人訂便當,吃壞肚子,我就賠給他……」
  「吃壞肚子就要你賠一百萬?」砰!火氣沖天的怒拳捶向石几。「那傢伙即使把腸胃全拉出來也值不了一百萬!」
  「萌萌,你講話好粗魯。」高維箴在旁邊畏縮了一下。
  「閉嘴!」她火大極了。「我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因為拉肚子的人有一百個。」這個解釋夠合理了。
  不過萌萌還是聽出語病。
  「你獨自料理一百人份的便當?」不可能!家裡突然出現一百個便當盒,她不可能沒看見。
  「事情是這樣的。」陸雙絲試探性的露出笑容。「前陣子我看見一家新開的盒餐公司誠徵廚房人手,於是前去應徵看看,順便觀摩學習經營餐飲業的實戰經驗。那間公司是家族企業,一家人都下場幫忙。他們每個人相親相愛,一起合作,看起來很令人感動。」她越講越高興。
  「說重點!」
  「喔。」繼母大人的笑容趕緊收起來。「重點是,他們一家子也沒什麼經驗,偏偏又接到百人份的訂單,運氣真好……」她不禁又露出無限欣羨的樣子。
  「等一下。」萌萌努力從整團亂絮中理出一截線頭。「你是說,有人──與你無關的人──做好一百個害人食物中毒的便當,結果卻由你來負擔賠償金?」
  「也不能說與我無關,因為我也有插手嘛!」陸雙絲眨動眼睫毛。「而且我老闆家人的積蓄全投進便當事業,經濟情況比我們拮据。如果這一百萬賠不出來,全家都得吃上官司,說不定還會坐牢,好可憐呢!」
  「你!」萌萌想掐死她。
  陸雙絲沒察覺,繼續悲天憫人下去。「而且,像那種大型會議,參加者應該都很舉足輕重,主辦的公司要求每人索賠一萬元,已經算很客氣了。」
  萌萌一遍又一遍地抹過臉頰,早就欲哭無淚。最近好像沒聽說過有什麼重大的食物中毒事件──慢著!她倏地憶起個把月前曾經在報上讀到類似的新聞。
  有一間國際級的拍賣集團選中台灣分公司召開員工會議,結果發生集體食物中毒!
  當時她讀過新聞,還在想著要找個時間好好告誡這個女散仙一下,以免日後當了老闆發生類似的慘劇。
  原來整件事與繼母大人脫不了干係!而且她還「暗坎」了這麼些時候才熬不過良心的譴責!
  「好,那多出來的兩萬元又是怎麼回事?」她深呼吸一下,平靜自己。
  「呃……也是醫藥費。」陸雙絲的口氣又開始遲疑。
  「一百萬還不夠?」她低吼。
  「不。」陸雙絲怯怯地偷瞄她。「因緣巧合,那間公司的大老闆滑倒了……我不是故意的,誰教他的體格衰弱,膝蓋韌帶隨隨便便就拉傷了……所以……」
  「所以你賠人家醫藥費?」
  「他本身有醫療保險,所以我只要負擔保險不給付的範圍即可。」陸雙絲趕緊獻寶。
  萌萌死命瞪住她。
  「而且人家很可憐。」陸雙絲嘀嘀咕咕道。「他來自香港,親朋好友大都住在東方之珠,只有他獨自待在台灣的醫院進行復健,沒有體己的親人在身旁照顧,雖然他請了特別護士,可是你也曉得,那些專業人士最缺乏溫馨氣息,所以我很盡心地跑醫院照顧他。」
  「好,你有良心。」萌萌的口氣接近零度。「現在我只想請問你,咱們自己家裡怎麼辦?你的餐廳又該怎麼辦?」
  「本錢花光了就無法開餐館,無法開餐館就會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會餓肚子。」高維箴喃喃自語,終於想起她們即將面對的悲慘命運。「天哪!我們全部會餓死!」
  沒人甩她。
  「我的老闆承諾,有朝一日會把那一百萬還給我。」陸雙絲永遠看向人間的光明面。
  「哪一朝、哪一日?」她哼哼冷笑。
  「呃……應該快了吧!」這句話連陸雙絲也講得沒啥把握。
  她受夠了!
  受夠了這兩個一點生存意識皆匱乏的女人!
  萌萌抓起話筒按下幾個數字。「喂?紀漢揚,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們家又破產了,所以你被裁員了,再見!」
  砰!話筒摔回機座。她霍然起身,僵硬地走到屋外。
  母姊倆眼睜睜望著她繞向後院的大松樹,兩人都沒膽子出聲阻攔。
  電話迅速扯直了鈴鈴叫的大嗓門。
  「喂?」陸雙絲抖著下唇,紅著眼眶接起來。「紀、紀、紀先生──」
          ☆          ☆          ☆
  「她在哪裡?」紀漢揚站在玄關,甩掉髮梢的雨滴。
  他的衣著並不整齊,似乎是隨手從衣櫥裡拉出一套衣褲就匆匆套上身出門。
  「後院。」陸雙絲的眼角猶然淚濕。「萌萌每次心情不好,都會爬到樹屋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他無暇安撫泫然飲泣的女主人,轉身又步出大廳,邁步跨向萌萌的藏身之地。
  樹屋的平台上,萌萌恍如夜間的山精靈魅,定定不動的端望向山下的城市燈霓。她的手臂抱著曲起的膝蓋,身體蜷曲得像一隻引人保護欲的小蝦米。
  偏偏,她總是強悍地拒絕示弱。
  所以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沒說,安靜的盤腿坐在她身側,學她縱觀遠方燈火。
  雨聲稍微止歇,輕風吹拂,刮起空氣間濃厚而舒暢的松香味。
  紀漢揚忽爾想起,前陣子常常聽她困惑的問起,他是否使用松香味的古龍水。這種凝靜的氣息,就是萌萌的心靈蠱惑她對他產生的幻覺嗎?
  他側著頭,觀看她纖巧的側面剪影,任憑韶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萌萌突然輕笑起來。起初只是嘴角無聲的咧開,而後細弱的格格聲洋溢在謐寂的空間內。
  她對人事物的反應時常超乎他的認知之外,因此,他並不吭聲,再多觀察幾分鐘。
  他有這樣的耐心,對她。
  「真是天才。」萌萌依然看著遠方,唇角卻掩不住上揚的弧度。「你可以想像嗎?整家子都窮哈哈的,繼母大人還有興致花大錢,破自己的財為別人消災。」
  她聽起來不像在抱怨,反而如聊天一般的陳述一件事實。
  紀漢揚仍然緘默著。
  「也罷!」她喃喃的自我解嘲。「比起日後她自己開餐館,害得別人食物中毒,現今的狀況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起碼惹上麻煩的不是我們家。」
  「你有什麼打算?」他終於破除沉默。
  人與人的對話,為山風、水雨的自然音增添一道變奏曲。
  「還能有什麼打算,就這樣了。」萌萌聳了聳肩。「反正讓繼母大人經營餐館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如今她把老本全部花光,即使將來大歎壯志未酬也無濟於事。我們不是沒試圖幫過她,對吧?」
  她不自覺的引用「我們」為主詞。紀漢揚在黑暗中微笑,心中生起一種怪異的成就感。
  「天無絕人之路,假若你們有心開創小事業,我自然有法子為你張羅。」他輕聲道,長指輕柔的撫過她的臉蛋。
  萌萌終於側頭看他,平靜無波的秋眸在夜色中放光。
  「你被裁員了,記得嗎?」她的微笑展現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既然你付不出我的遣散費,咱們還是忘記裁員這檔子事吧。」食指點點她的鼻尖、她的嬌唇。
  「算了。」她收起淺淺的笑容,落寞,終於無所遁形的現身。「我不放心她們。一個超級樂天派的老闆,加上一個超級悲觀派的跑堂,誰曉得以後會扯出多少爛污,就讓一切到此為止,財去人安樂。」
  紀漢揚忽然對葉家另外兩個女人感到惱怒。她們才是應該為現實擔心的人,她們才是應該保護萌萌的人,而情況卻偏偏相反。當然,陸雙絲與高維箴並非有意的,天性使然讓她們後天下之憂而憂。只是,萌萌為什麼就必須成為那個當先的主角?
  「讓我來擔心,好嗎?」他輕歎了口氣。「答應我,以後的難題交給我來扛,你只要當個快樂活潑的女孩,享受這段茂茂盛盛的少女時期,好不好?」
  在她擺動頸項之前,他固執的定住她的腦袋,不容許拒絕的答案出現。
  直到這一刻,萌萌才真正感覺迷惑。
  過往,她一意將他的體念、貼心,歸因於大男人沒事逗逗小女生的無聊舉措。雖然黑夜裡,偶爾潛出頭的下意識會駁斥她的認定,然而,她始終執著的這麼說服自己。
  今夜,她必須徹底的向自己坦承,紀漢揚的友好舉動絕非導因於某些幼稚的起源。
  他和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不同,以他這樣的閱歷與人事經驗,不可能再有心思陪小女生鬧著玩。
  「為什麼?」她終於提出一直怯於聽見答案的問題,也不再規避他的意向。「你為何獨獨對我這麼特別?」
  紀漢揚學她一手撐著下巴,健朗的白齒閃閃生輝。
  「因為你年輕,因為你可愛,因為你特殊,因為天氣很好──我也不曉得,一定要有一個原因才行嗎?」他的眸心如海一般飄柔。「或許因為我喜歡對你特別一點,就是這樣。」
  對呀!就是這麼簡單。許許多多複雜的猜測、懷疑、揣想的背後,往往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回答。何必推敲得太深太遠呢?
  生平第一次,也是個與她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萌萌主動探出雙臂,緊緊摟偎進他的胸懷。
  他的胸膛散發著穩定安詳的力量,一如這株大松木,恆是無怨無由的承接著她──承接著她的苦與甜,承接著她的未來與過去。
  她埋進他的頸窩,深深吸進一口氣,松香味沉澱於胸臆。來自於天,來自於地,來自於樹身,也來自於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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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07:34: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姚小姐,真是對不起,臨時發生一些變數,所以我們無法承租你的店面了。如果為你帶來任何不便,我由衷的感到抱歉。」萌萌行了一個徹底的九十度鞠躬禮。
  按照初始約定,原本她和紀漢揚應該與姚芙蓉簽妥租約。然而,繼母大人的開店計畫明顯已陷入無止盡的停擺。
  紀漢揚不是沒有嘗試過打消她的退意。過去幾天,他提出各種方案,說服她開店計畫依然可行。只不過這些計畫的前提都是先從他私人的戶頭墊付支出。
  她怎麼可能用他的錢呢?非但如此,連向來不介意偶爾利用人的陸雙絲也說了「不」字──雖然淚眼汪汪的繼母是迫於小女兒的淫威,不得不屈從。
  「這樣嗎?真是不巧。」姚芙蓉環顧店面一圈,艷容露出難色。「我只好回頭詢問表哥願不願意接手,希望他還沒有物色到合意的地點。否則我實在很難放心地把房子租給陌生人。」
  「對不起。」萌萌再行一次禮。
  紀漢揚在旁邊不敢苟同的歎氣。這間店面無論在地段上或月租方面,都具有絕佳的條件,實在罕得,偏生她固執的驢腦袋寧死不肯點幾下,白白讓大好機會錯失。
  「芙蓉,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抄幾位正在尋找店面的朋友的電話給你。」他微笑得有點歉意。
  「也好。」
  「你們慢慢談,我去隔壁便利商店買點東西。」萌萌立刻讓出討論空間。
  來到室外,燙燙的午陽熏得她腳步蹣跚。唉!七萬多能支持得了多久?顯然她們一家三口必須開始打工賺錢,才能應付學費和日常開銷。
  一想到學費──唉!她忍不住又呼了口長氣。註冊日轉眼即到,她和姊姊的學費一繳下去,七萬塊可能只剩下零頭小錢。
  本來她打算買罐可樂喝的,現在想想……罷了!回家喝清茶、吞淡飯吧。
  瞧瞧人家顏回,多麼淡泊名利呀!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可見老天爺有心栽培她們和顏回一樣,成為名傳千古的賢人。
  她在便利商店門口轉了一圈,自動自發折返。
  對街有一道眼熟的倩影抓住她的視線。
  是繼母大人耶!陸雙絲扶著一個高出她大半顆腦袋的男人,走往與萌萌相反的方向。
  陌生男人的體格相當高大結實,只是走起路來有些佝僂,不太靈活。
  繼母大人沒事陪個瘸子逛大街做什麼?她納悶的觀察幾分鐘,決定過去打聲招呼。
  陸雙絲並未注意到繼女正在接近自己。
  「我可以自行走路,你不必一直扶著我。」高頭大馬的男人脾氣似乎不太好。
  「喔,好。」陸雙絲乖乖放開手。
  男人獨自往前走了幾步,陸雙絲突然以稍微大聲了些的口氣叫道:「彭先生!」
  「什麼?」男人回眸。「喔──!」正前方出現一根電線桿,偏偏他回頭沒看到,砰的一聲撞上去。
  「哎呀!彭先生,你還好吧?」陸雙絲連忙跑上前檢視他的傷勢。
  「你沒事叫住我做什麼?」男人捂著腫起來的額頭吼她。
  「我只是想告訴你,前面有電線桿。」陸雙絲無辜又好心的回答。
  男人的臉色發青了。
  唉!萌萌杵在繼母身後,拚命搖頭歎氣。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把想法付諸於聲音。
  「萌萌。」陸雙絲驚喜的偏過身,笑望著她。「我怎麼沒看見你?」
  「幸好你沒有看見我。」否則撞到電線桿的倒楣事可能降臨在她身上。
  「我來介紹一下。」陸雙絲開心的引薦兩路人馬。「萌萌,這位是彭槐安先生。彭先生,這位是我女兒葉萌萌。」
  「你好。」萌萌冷淡的點了點頭。她對陌生人向來不熱絡。
  彭槐安臉色卻相當詭異,猶如瞧見尼斯湖水怪。
  「你說她是誰?」他不敢置信的叫。
  「我女兒呀!」陸雙絲眨了眨優雅的長睫毛。
  「你是說,你以前提到你『結過婚,而且有兩個女兒』的『女兒』就是她?」男人不可思議地盯住萌萌,最後覷向她笑意盎然的「母親」。
  萌萌完全能體會陌生男人原本的誤解。
  「對呀!」陸雙絲仍然一頭霧水。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嗎?
  「我還有一個姊姊。」她索性火上加油得更徹底一點。
  「姊姊?」彭槐安簡直吼出來了。
  「到底怎麼回事?」陸雙絲被排除在討論之外,不免有些懊惱。
  「你們倆慢慢扯吧!我先走了。」萌萌酷酷又瀟灑的踱開。「彭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她懶得弄清楚繼母大人和彭槐安究竟有什麼糾葛。那是別人的故事,她不感興趣。
  行到馬路中央的安全島,燈號正好轉變,兩向的車陣轟隆隆衝向天際。她百無聊賴的望向姚芙蓉的店頭,不曉得他們談完了沒有?
  艷陽映在玻璃窗牆上。
  店裡,美艷的芙蓉花顯然和顧問先生聊得相當歡暢,腰肢隨著傾笑的角度而款擺,一隻嬌柔的玉手搭放在他臂膀上。
  紀漢揚的外表依然充滿男性魅力,成熟而吸引人。
  萌萌眨了眨眼,彷彿正觀賞著櫥窗內的男女模特兒,恍惚覺得自己瞧見他真正所屬的世界。
  她回頭,再打量繼母的美麗形影。
  無疑的,紀漢揚身旁所站的女人應該是像陸雙絲或姚芙蓉這一類型。
  那麼她呢?她站在紀漢揚身邊,是否會顯得過於突兀?
  她突然很渴望知道。
  烏賊公車噴出嗆鼻的黑煙,朦朧了櫥窗那頭的景象。
          ☆          ☆          ☆
  電腦螢光幕秀山萌萌的暑修成績。ALLPASS,很好!
  她滿意的退出校園網路,關掉電源,背起包包準備離開電腦教室。
  「喂,你也來查成績呀?」陳建升笑顏朵朵開。「怎樣?想必跟我一樣『歐趴』吧?」
  「還可以。」她淡然回道,側身擠出教室門口。
  「葉萌萌,老實承認,補考的時候你男朋友送來的資料是不是小抄?」陳建升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背後。
  「幹嘛?你想檢舉我?」她已經不想再否認關於紀漢揚的流言。
  「我哪敢?大家都是一丘之貉。」陳建升還算夠朋友,也有自知之明。「不過你運氣真好,交到一個這麼夠力的男朋友。這回老龜的考題和期末考差不多,光是那次座談會的相關筆記就佔了百分之四十。」
  萌萌猛地止了步伐。
  陳建升嚇了一跳,還以為她要翻臉了。大伙都曉得,葉萌萌最討厭成為閒磕牙的主角。
  「陳建升,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她緊揪著柳眉的表情非常嚴肅。
  「你說說看。」他心頭揣揣不安。
  「你覺得我看起來有女人味嗎?──你一定要正正經經的回答,不可以開玩笑。」
  唷!吾家有女初長成。陳建升暗笑。
  女孩子就是這樣,一旦涉及感情,即使酷帥如葉萌萌也不免在意起自己的外表。
  他退開一步,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的溜了她一圈,儼然像個審美裁判。
  「其實你長得還算不錯,五官滿清秀細緻的,至於女人味嘛……」他咋了咋舌,開始搖頭晃腦。「不是我吐你巢,且聽我一言,女孩子若想培養出女人味,通常都得經歷過『那一關』才行。」
  「哪一關?」她狐疑的問。
  這麼鈍?陳建升翻個白眼。「就是跟異性『那樣』的那一關。」
  她就知道這傢伙正經不了兩分鐘。
  「無聊!」萌萌瞪他一眼,轉頭走開。
  「喂,你別以為我在開黃腔。」陳建升趕緊追上去,為自己申冤。「葉萌萌,我的說法可是有醫學根據的。」
  她歎了口氣,再度停下來,打算聽聽他如何臭蓋。
  「女孩子一旦和男性要好過,荷爾蒙的分泌隨之改變,皮膚會更加細緻,身體曲線也會更圓潤成熟。」陳建升的神情確實很認真,不像說著玩的。「你可知道古代人如何判斷一個姑娘家是不是處子之身?」
  「願聞其詳。」她倒真的聽出一點興趣。
  「看她的眉頭、腰肢和臀部。」他回答得百分之百篤定。
  「怎麼看?」這很值得研究。
  「人家說『眉鎖、腰緊、小臀』,就是眉毛服帖著皮膚,腰身直直的沒曲線,骨盤比較窄小。你想想看,如果女孩子的外形看起來『眉鎖、腰緊、小臀』,即使她的容貌再美麗,也不會有多少女人味,對不對?」他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旁的不懂,這方面倒鑽研得滿透徹的。」她以前似乎小看了他。
  「我的長才嘛!」陳建升神氣兮兮的。「反之,一個女孩子若經過『啟發』,眉毛一定比較挺直,腰肢像葫蘆,臀部圓圓的。即使她想裝成聖女,那股女人味打老遠都聞得到。」
  聽起來有點可怕。
  「了了,了了,多謝你的開導。」她慨然地拍拍同學肩膀。
  陳建升的雙眼賊溜溜的轉動。「怎麼著?你男朋友還不打算『啟發』你?」
  「你曉不曉得眼珠子被插爆是什麼滋味?」她立刻沉下臉,冷冷的眸光幾乎能凍死人。
  陳建升連忙開步走往反方向,嘴裡嘀嘀咕咕的:「乖乖!這麼凶,難怪你沒有女人味。」
          ☆          ☆          ☆
  門鈴叮咚地嘹唱起來。
  紀漢揚並不預期今夜會有訪客。
  為葉家的店面合約善後完畢,他立刻飛往高雄忙了七天,為南部一家連鎖公司進行組織診斷,兩個小時前才剛返回台北,因此他今晚不該有客人夜訪。
  「哈羅。」萌萌亭亭站在門外。
  溫柔的微笑自動爬上他唇線。
  萌萌來了也好。關於姚芙蓉的店面,他必須知會她一件事──他私底下仍然將店面承租下來了。基於陸雙絲與他簽訂的那紙合約,他有權這麼做。
  「怎麼會突然想到來找我?」他親暱的撥弄她的青絲。
  屋外可能飄起細雨,因為她的發上沾染著一層薄薄的濕意。
  「我出門散散步,順道過來拜訪一下。」萌萌逕自走進屋內,眉宇間似乎勾勒著心事,整個人有點神魂不寧。
  「你先進浴室渙套乾爽的衣服,免得又著涼了。」紀漢揚挑剔的朝她皺眉頭。
  她總是開心不了多久,又回復成心事重重。
  萌萌飄進連接主臥室的衛浴間,打量鏡中的自己。
  恁大的雙眸鑲嵌在雪白的容顏上,顯得若有所思,微濕的發使她看起來像棄兒。
  陳建升說的沒錯,其實她長得不壞。只是不壞而已,卻談不上出色。
  她已經心情鬱悶好幾天了,腦海裡轉來轉去儘是紀漢揚、她自己、美艷成熟的女性形影。長久以來,她第一次這麼、這麼、這麼在意自己的外形;也是頭一遭這麼、這麼、這麼在乎某個特定的男人對她的看法。
  這些亂緒代表什麼?
  她戀愛了?!
  「唉!」她暫時還不願面對自己可能墜人情網的事實。
  一切太讓人措手不及。
  她褪下濕衫和牛仔褲,僅剩內衣和底褲,轉而披上收納櫃裡的浴袍。乾爽舒適的衣著稍微挽回她的血色。
  「萌萌,出來喝一杯熱巧克力。」紀漢揚從廚房發出召喚。
  她依言離開浴室與主臥房,站在走道的出口處,靜靜端詳紀漢揚來回走動的背影。
  客廳的CD音響調換成收音機頻道,胡琴的演奏樂聲淡雅而悠揚。
  身處私人領域的他,舉止間多了幾分閒適自得。白襯衫留下三顆鈕扣未扣上,淺巧克力色的胸肌隱隱隨著動作展現。
  他實在是個成熟而有魅力的男人。
  「你覺得我有女人味嗎?」她忽然出聲。
  紀漢揚聞聲回眸,迎上她燃燒的大眼。
  第一眼他就決定自己喜歡萌萌穿著俗衣的樣子,她簡直淹沒在寬大的浴袍裡,荏弱清稚的氣質分外惹人憐惜。假若她能斂去眉目間的沉思之色,效果會更酷似搪瓷娃娃。
  「你很對我的味。」他淺淺微笑,動手斟了一杯香濃的熱飲。
  「可是我到底有沒有女人味?」她執著於得到他的解答。
  紀漢揚放下咖啡壺,好笑的瞥了她一眼。「你今天怎麼有興致找我討論女人味?」
  這不是萌萌期盼的態度。
  她直勾勾的望進他眼底,緩緩拉近兩人的距離。
  直到他一伸手就能碰觸到她。
  「回答我,拜託。」她柔聲央求。
  若有似無的香澤浮漫於他的鼻端。
  紀漢揚神色平靜,喉結卻背叛的上下鼓動一次。
  「我一直希望你像個十多歲的少女,年輕而茂盛,你知道的,不是嗎?」他的嗓音微微沙啞。
  萌萌垂下視線,深深吸了一口氣。
  「看著我。」她徐緩拉開腰際綁縛的結帶。
  氣流驀地產生強勁的震盪。他突兀的按住柔荑,制止她的企圖。
  「萌萌……」他緊緊扣住她,掌心開始發熱。
  萌萌推卻他的手,再次望進他靈魂的最深處。
  「請你看著我。」她從未這樣柔媚過,卻又綻現著純潔清淨的氣息。
  教人如何能拒絕這般可人的央求?
  終於,他收回制止的動作,努力說服自己穩定的看完這一幕,不能產生任何遐思,即使這幕美景勢必成為一場酷刑。
  衣帶漸次解開,浴袍順著引力滑落地板,在她細緻的足踝邊圍成一圈光暈。
  老天……他顫巍巍的深呼吸。
  浴袍之下根本沒有多少遮蔽的衣物。胸衣包裹著粉雪般的酥胸,嬌小的雙峰微微僨起;她並不豐滿,形狀卻渾圓美麗得足以引人犯罪。
  全身雪白的肌膚完全沒有瑕疵,小腹的一點紅痣搭襯著全然的白皙,更是紅艷得驚心動魄。
  米色棉質底褲擋住最緊要的部分。但,該死的,這種欲蓋彌彰的騷動遠勝過全裸。
  嬌小的臀,並直的長腿。
  綜合起來,她擁有一副連聖賢也為之震動的胴體。
  「你覺得我吸引人嗎?」詢問的語態帶著不經意的天真和渴盼。
  他霍然伸出手,勾住細弱的腰,讓她緊緊抵住自己。
  「你說呢?」
  兩副軀體之間卡著一處明顯的隆凸。萌萌的臉頰火辣辣的燒紅。
  紀漢揚又突兀的鬆開她,黑眼流露出嚴苛。「永遠不要試驗一個男人的忍耐力!」
  他轉身斟倒另一杯熱巧克力。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保持手腕不顫抖。
  「你不想……不想要……」她有點手足無措。
  徬徨羞澀的口氣挑動他的心。
  「我想。」他歎了口氣。「很想、很想,所以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身後的可人兒靜默半刻,而後,一隻指尖點了點他的背心。
  紀漢揚不得不回頭。
  她踮高腳尖,在他能反應之前送出生平第一次的獻吻。
  「萌萌。」他的心臟幾乎無法承受這一切折磨。「我說過,不要試驗──」
  「我並不是在試驗你。」她搶在他前頭說完,灼熱的俏臉蛋已經快冒出煙。
  他為什麼就不能合作一點?
  「你──」紀漢揚瞇攏黑眼。他沒誤解她的意思吧?
  「我……我是說……」萌萌侷促的把玩著指尖。不,這個舉動太幼稚了!十隻纖纖細指收握成拳心。不論多麼羞人,她一定要把意向完整的表達出來。她努力平撫紊亂的呼吸,終於發出輕不可聞的低喃:「如果──每個女子都必須經歷這一段人生,那麼,我寧願我的第一次是……跟你。」
  終於說出口了。她解脫的呼出一口氣,隨即又屏住,等待他的回應。
  「這只是你一時的想法,兩年之後你可能就改變心意了。」紀漢揚抬高她的下顎,眼底溫存如水。
  「你打算給我兩年的時間改變心意嗎?」她以同等程度的輕柔回問。
  他仔細思考著她的問題,答案不消片刻便呈現在腦海。
  「不!」
  他放棄再和高貴的天性抗爭。
  近在咫尺的臥室彷彿又無限遙遠。
  他在床畔放下她,床頭的抬燈烘托出她精巧純美的臉形。
  半裸的她,就像一尊邪惡的天使,抑或天真的惡魔。
  他低頭,沿著她的下顎、頸項烙下纏綿的吻,雙手溫存的褪下她最後的遮障,感覺她的體膚開始震顫。
  騷亂的身軀雙雙投人軟床的懷抱,喘息隨著每一次密切的交觸洩出。
  夜晚,在真情倚偎的時刻最美麗……
          ☆          ☆          ☆
  廣播主持人悅耳的磁音漸次震動兩人的耳膜,現實世界的聲音重新回到兩人的體己天地。
  他們側躺著,她的背抵著他的胸膛,慵散的大手懶洋洋的滑移在她臂上。
  萌萌缺乏在男人床上聊天的經驗,但她奇異地不覺得彆扭難耐。或許因為是他,所以她才不覺得尷尬。
  收音機繼續播放一首歌曲──「當我身旁有你在」,女歌手的唱腔甜美動人。
  當我身旁有你在,希望溫暖和愉快。
  每一次我總是這樣等待,想對你多做一點表白。
  把世界變成美麗懷抱,向我們敞開。
  ……
  一個人的孤單,都煙消雲散。
  我願意承擔歡喜悲哀。
  當我身旁有你在,風雨不再來。
  有笑容的你,內心裡和我有著一樣深的愛。
  是唯一不可替代,是永遠分隔不開。
  (作詞者/陳家麗)
  她隨著旋律輕哼,望著他唇角微仰的笑容,突然非常能體會歌詞的意境。
  「萌萌……」
  「嗯?」她舒軟得不想撐開眼瞼。
  「我忘記回答你的問題。」紀漢揚貼近她耳畔,喁喁細語。
  「什麼問題?」
  「我認為你非常、非常、非常有女人味。」
  她吃吃笑了出來。
  「馬後炮。」雖然是指責之詞,聽起來仍然讓人心蕩神馳。
  他挑逗地含住她耳垂,讓她又呼吸不穩起來。萌萌忍不住蠕動一下。
  「別亂動!」羽毛被底下的大手拍她的俏臀一記,制止她的動作。
  她壞兮兮的翻轉身子,與他面對面。「為什麼?」
  兩副軀體貼觸得更密切了。
  紀漢揚險些呻吟出聲。
  「不行。」他強迫自己重拾高貴的騎士精神。「你需要一點時間休息,否則明天會很不舒服。」
  的確,這是常識。萌萌歎了口氣,安分的蜷回他懷中。
  「對了!」她想起自己差點忘記獻寶。「我的暑修成績單出爐了,企管概論順利過關。」
  「我不意外。」紀漢揚懲罰性的捏捏她鼻尖。
  「喂,給點面子。」萌萌拍掉他的螃蟹爪。「我可是憑真材實料考出來的。」
  真的假的?他懷疑的蹙起眉頭。「沒有借用我的講義『學術交流』?」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保證。
  「不錯嘛!臨時良心發現。」他立刻刮目相看。
  「誠實的好學生就是我。」她有點得意忘形了。
  他笑著撥開她額頭的垂發。「這豈不是委屈了你?還沒收到好處就先以身相許。」
  「誰以身相許了?」她瞪了瞪眼珠子。「剛剛是我『玷污』你,你不要搞錯!」
  「抱歉。」他謙卑的致意,半晌,又輕聲叫喚她:「萌萌?」
  「嗯?」她期待著從他口中傾吐的溫存言語。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頓了一頓,「你像的第二層地下室究竟藏了什麼東西?」
  討厭!
  男性受到攻擊的痛呼聲旋即響起。然後,一切回歸成抑抑續續的呢喃。
  惟有歌者繼續吟唱著──當我身旁有你在,風雨不再來……
  歌聲低迴,飄蕩成夢裡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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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4-25 07:34: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萌萌的眉心擰得死緊,氣悶的跨出三菱房車前座。「明明已經告訴過你,我們租不起那間店面,也沒本錢拿食客的腸胃開玩笑,誰要你自作主張把它頂下來?」
  又在鬧彆扭了!紀漢揚無奈的繞過車頭,跟在她後方踏上葉家老宅的步道。雖然發發小性子是年輕女性應有的權利,而且他也一直期望她能回復成「正常少女」的天真,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容忍自己的專業決斷受到挑釁,以及連續一個多禮拜的嘮叨。
  「聽著!」失去耐性的大手猛然扯住前方的纖影,讓她踉蹌的退向他的胸前。「店面合同已經簽妥,一切就此定案,不准你再多嘴,聽見沒有?」
  啾!又重又響的吻烙在她臉蛋,大爺進門也。
  萌萌死瞪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俏容燒紅了。什麼「文明高雅的商業顧問」、「良好的溝通專家」,她絕對沒見過比紀漢揚更專制的男人!就因為他的形象太優雅,所以全世界才會被他圓滑的外表所矇騙。
  姓紀的更進一步指稱,她若拒絕履行開店計畫,將會償付不出他的佣金,如此一來違反了他與陸雙絲簽訂約合約,他可以依法提出告訴。
  媽的!他想告她耶!沒心沒肺。
  可惜他們兩人相見恨晚,否則她可以搶先一步控告他「誘姦未成年少女」。
  「萌萌!」陳舊的大門甫拉開,陸雙絲慘白的臉差點撞在客人胸前。
  紀漢揚及時扶穩女主人。
  「做什麼?」萌萌的眉結依然揪著。
  「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淚水迸上陸雙絲的眼眶。「你趕快過來看看。」
  她一頭霧水的被繼母拖向廚房。
  「喂,到底怎麼回事?那只蠢狗又咬壞椅腳還是電線?等一下,別告訴我她啃壞我的所有物,當心我剝了它……」看見廚房的景象,她陡然停止抱怨。
  蘇格拉底雙眼緊閉,癱躺在一件舊毛衣上,嘴角猶沾著一些細白的口沫,地板上還有幾攤嘔吐的穢物來不及清理。
  高維箴淒側地蹲在小狗狗旁邊,一遍又一遍撫過它的軟毛,輕輕叫喚著它的名字。
  它死了!直覺立刻這麼告訴她。
  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們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線。
  「發生了什麼事?」紀漢揚馬上向前,掌控整個狀況。
  「今天中午我叫蘇格拉底出來吃飯,可是它一直沒有出現……我還以為它故意跟我鬧著玩,就沒有理它。沒想到……沒想到剛剛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過的痕跡……」高維箴的兩眼哭得紅腫。
  「地下室有沒有什麼有毒物品?」他穩定的翻看蘇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丟了幾片蟑螂藥下去。」陸雙絲心痛的蹲跪在小狗狗身畔,撲簌簌的淚水淌滿了嬌客。「我不曉得蘇格拉底會下去玩,我……我……」
  「你當然不是有意的。」他如絲如緞的低音安撫住幾個女人的心。「最近的獸醫院在哪裡?」
  「不用麻煩了。」突兀的聲源發自廚房門口,六道視線齊齊望過去。萌萌杵立在原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無意靠近他們的小圈圈。「它已經死了,還花那個時間做什麼?」
  「萌萌,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繼姊吼出憤怒心痛的指責。
  萌萌回復沉默,卻仍面無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嗎?在那雙強硬冷然的眸中,紀漢揚覺得自己看見了些什麼,只是無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連同舊毛衣捧起蘇格拉底,走向她,渾不在意絲質襯衫沾上它的穢物。
  「你看,」他撫慰的語音依舊如綢緞般溫柔。「它還沒死。」
  彷彿為了印證它的話,蘇格拉底突然蠕動幾下,痛楚的睜開眼睛,一看見面前是它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強的搖動一下,叫了兩聲。它的哼鳴好像在撒嬌,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睛再度合上。
  萌萌輕輕吐出一口氣,別開眼。
  「我們帶它去看醫生,嗯?」他騰出一隻手,觸著她低垂的臉蛋,彷彿在漆黑的夜裡,撫慰被夢魘驚嚇的小孩。
          ☆          ☆          ☆
  深夜十二點,古老的掛鐘敲出滴滴答答的韻律,迥蕩在沉謐無聲的大宅子裡。
  當──當──當──
  老鐘打響了整點的報時聲,霎時潰決了空氣間的擬滯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從客廳沙發上起身。
  孱弱的小狗狗依然蜷躺在舊毛衣內,只是位置已經被遷移到正廳來。它的肚腹偶爾隨著呼吸起伏一下,輕微得幾乎看不見,猶如隨時會靜止。
  生命本來就是脆弱的。
  獸醫已經為它洗過胃,打了點滴和解毒劑,然而它中毒被發現的時間拖延得太長,因此連醫生也沒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憫地建議,「安樂死」是最慈悲的做法。
  葉家的兩個女人驚駭地護著小狗狗,死也不准醫生再提起那三個字。
  「如果它熬得過今夜,或許還有希望,否則……」醫生同情的搖搖頭。
  於是母姊兩人決定把蘇格拉底帶回家。與其留小狗狗在陌生的環境接受觀察,她們寧可親自看顧。
  從頭到尾,萌萌一聲未發,隔著一段距離,旁觀眾人的悲心憂懼,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紀漢揚看出這一點。
  「今晚大家排班看護蘇格拉底好了。」他輕聲提議。
  「你們排吧!我不感興趣。」萌萌無動於衷的踏上二樓階梯。
  高維箴惱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蘇格拉底,好歹它平時很喜歡你呀!」她視而不見繼母頻頻使眼色。
  萌萌的腳步頓了一頓,繼續往上走。
  「那不關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開始就說過別養什麼貓啊狗的。他們不會陪你一輩子,即使度過眼前這一關,過幾年還不是同樣蒙主寵召。無論你多麼疼它、愛它,到頭來仍然躲不過傷心。既然如此,乾脆一開始就別浪費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樓端點。
  「她──她──無情!」高維箴氣得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萌萌一定也很難過。」陸雙絲安慰的拍拍繼女。「我們三個人輪班吧!只要一發生狀況,記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紀漢揚有點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聽女主人的話語,深邃的眼光一逕追著那挺直的背影……
  房門輕輕掩上。
  萌萌頹累地癱進棉被裡,腦海空蕩蕩的。
  剛才所說的話,並非故作瀟灑,而是她確實這麼認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淪。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關懷別人,但只限於家人,至於全世界剩下來的人,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時候家中豢養的那隻大狼狗是意外,紀漢揚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隻狗狗。她失去了母親,她失去了父親。她什麼時候會失去紀漢揚?
  走廊靜悄悄的。
  說不出心頭發緊的感覺,是酸?是傷?她原以為他會跟上來的。
  紀漢揚八成也和姊姊一樣,認定她冷酷無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澀。
  萌萌翻身從床頭小櫃取出一張黃舊的照片。
  她不曉得自己留著這張照片做什麼。相紙上的主角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眉宇間嚴肅淡漠,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快樂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緊緊箍住一隻德國牧羊犬的脖子,洩漏出她的佔有慾。
  「嫩呆」,她還記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現在葉家的歷史比她更久,當時它已經十三歲。就她記憶所及,童年的每個回憶都有他的蹤影。
  可是它死了,丟下她!在母親過逝的不久,在快樂的父親與高維箴的媽媽墜人愛河的時候,在她傍徨無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顏六色的亂緒在她腦中衝擊著。時而,她回到童年,牽著母親的裙角逛花園;時而,她躺在父親懷裡,聆聽他介紹高價換回的名畫。名畫通常被監定為膺作,但父親仍舊很開心。
  他總是開心的,和陸雙絲一樣。
  腦海裡的色彩轉動得更加絢爛──家裡高朋滿座的盛況,母親典雅美麗的形象,父親笑口常開的爽朗;轉著,轉著──債主開始上門,父親依然開懷,母親的影像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親又進門來,嫩呆不見了;轉著,轉著──父親的形影也灰飛煙滅。
  色彩突然迸開來,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們都走了!
  「走了……」她軟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極力壓抑,卻又控制不住。
  輕輕的,低低的,彷彿小動物垂死的悲鳴……
  她被抱進一副溫熱的胸膛裡,松木馨香充滿了她的周圍。
  「別哭,我在這裡。」是紀漢揚嗎?聽起來很像他的聲音。低低啞啞,充滿穩定的安全感。
  原來,是她在哭?!
  她劇烈的抽噎,泣不成聲,臉蛋緊緊壓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別哭了。」溫柔的吻印上她的髮梢。「看,你並沒有讓自己免於受苦,一開始又何必壓抑?」
  此時的她,終於像個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觀念是謬誤的。」紀漢揚憐疼地低語。「就因為我們不能永遠留住心愛的事物,才更應該把握相處的時刻,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們因此放棄『愛』的權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無法發出完整的字句。
  「看著我。」他試著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執地埋進他胸前,不肯移動。
  「看著我。」他更堅定的嘗試一次,執住淚濕漣漣的花顏。
  她終於屈服。
  「有一天,我也會死去。」在驚恐佔據她的眼之前,他果決的定住她。「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會因此而決定不再愛我嗎?」
  愛他?
  愛他。
  腦中的空白突然開始產生色彩,雕塑成繽紛炫麗的幻境。
  一直以來,心靈深處藏著一個小女孩,固執的躲在樹屋裡,讓松樹的香氣包裹著她,強壯的樹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賴。她不願向外跨出一步,因為樹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淵。
  直到她終於鼓起膽量,邁出第一步嘗試,赫然發現,原來屋外連接著舒爽的棉絮。
  即使離開了那間小小的蝸居,松樹的馨香也依然圍繞著她……
  「不會。」她啞聲回答。
  「我也是。」紀漢揚欣然微笑。
          ☆          ☆          ☆
  老鐘敲響第四下後,一聲興奮狂放的尖叫陡然從客廳傳上來,穿透寧靜的天地。
  「啊──」叫聲屬於陸雙絲所有。「維箴!萌萌!你們快下來看。蘇格拉底爬起來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鐘內回復清醒。
  不暇等待紀漢揚直起身,她一個箭步跳下床、衝出臥房,連鞋子也來不及穿上。
  幾雙急驟的腳步匯流向樓下大廳。
  旋即,暴起的歡呼聲沸騰了老宅子的空氣。
  「天哪,它可以走動耶!」
  「它在搖尾巴。」
  「嚇死人的笨狗!總有一天你會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愛與生命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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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4-25 07:35: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地下室的千年頑垢即使動員整連阿兵哥也清不乾淨,更何況地下室的地下室。
  萌萌搬開一張只剩下三隻腳的餐椅,嘴裡嘀嘀咕咕的。
  「我時間太多沒地方花,才會陪你耗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窖服勞役……奇了,這張椅子連靠背都斷成兩截,繼母大人也要留著,真搞不懂那個女人。」她摔開殘缺的椅子,繼續尋找第二層地下室的入口。
  上個月家裡大掃除,地下室增加了更多的囤積物,把第二層的入口給掩蓋住。偏偏他大爺心血來潮,選中風和日麗的星期天進行探險。這麼做非但得一一搬開廢棄傢具不說,他嫌單獨工作太無趣,還把她也扯下來服勞役。
  「別嘮叨了。」紀漢揚推動一張石几,回過頭來對她皺眉頭。「你是十八、九歲的女孩,怎麼囉唆起來像個四十歲的歐巴桑?一點也不可愛!」
  「說不定等我變成四十歲歐巴桑的時候,嘮叨起來就會退化成十八、九歲的可愛女孩,你睜大眼睛期待吧!」她沒好氣的回嘴。
  正方形的入口掀板姍姍躍入勞役犯的眼中。
  「找到了,在這裡。」終於!萌萌吁了一口氣,彎身拉住暗門的把手。
  「等一下。」一隻大腳丫子及時踩踏住鐵板。
  「幹嘛?」驟然爆開的踏步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你才『幹嘛』。」紀漢揚目光不善的瞪視她。「第一位下去的探勘者交給我來擔任好嗎?誰曉得底下藏著什麼東西。」
  「奇了,這是我家耶!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底下還會窩藏殺人犯?」她好笑地道。
  「葉萌萌。」他的口氣聽起來彷彿隱忍了許久。「我起碼說過一百次了,女孩子就該表現出女孩子的矜持、嬌弱、害羞、可愛──」
  「好啦,好啦!」她不耐煩的揮揮手,退開一步。「抱歉傷害了你的勇武形象,恭迎你步入地下室,英雄。」
  紀漢揚兩手抱在胸口,繼續眸睨她好一會兒才移動步伐。
  通往第二層地窖的樓梯采收拉式設計。他先把梯道往下推,靜待嘰嘰嘎嘎的連結聲恢復靜謐。
  「跟在我後面。」他多此一舉的交代,然後率先走下鐵梯。
  第二層地窖比他們預期中更窄小,面積僅有五公尺見方而已。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灰塵味。
  牆上有一處電燈開關。他觸手按下去,隔了好一會兒電燈管才閃了幾下,綻放光明。
  木櫃和架子依著四道牆面擺設,所有物品整齊的收放在架子上。
  最初,利用這間地下室的人應該很注重清潔,因為除了收納櫃外,空間內別無其他長物,連廢棄的傢具也沒有。
  萌萌第一眼睞見架上的畫卷、宣紙,心裡頓時瞭然。
  「這裡八成是老爸收藏他的贗品的地方。」還以為有什麼好看、好玩的呢!她興致缺缺的倚著鐵梯。
  「什麼贗品?」他半帶著好奇,半帶著謹慎,小心的翻動幾卷畫軸。
  「我那個瘟生老爸被人家誆慣了,買下好幾款名畫,後來證實都是仿作。我還以為他把它們全都扔了,原來小心翼翼的收藏在這兒。」她聳了聳肩,用完今天的好奇心存糧。「你慢慢看吧!我先上去──啊!」
  一顆毛茸茸的球突然掉在她頭上。事出突然,她來不及辨明究竟是什麼東西,只覺得腦袋上溫溫的、重重的。她下意識把不明物體扯下來,往他的方向扔過去。
  「什麼鬼東西掉在我頭上!」她嚇得臉色慘白,驚魂未定。
  「汪!」蘇格拉底及時被他的大手接住。
  紀漢揚差點失笑出聲。她不是很勇敢嗎?不是什麼都不怕嗎?
  萌萌瞄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糗到家了。
  「笨狗!誰叫你下來的?」一把拎過蘇格拉底,鼻子對著鼻子喝斥它。
  「嗚──」蘇格拉底快樂地舔了舔小主人的鼻尖。
  「你看你,弄得一身灰,待會兒給我上去洗澡。」幸好她臉上的髒污形成保護膜,因此火辣辣的紅暈看起來不太明顯。
  小狗狗四腳著陸,樂汪汪的纏在主人腿邊。
  為了防她尷尬過度,翻臉不認人,紀漢揚識相的轉向其中一面牆架,仔細檢查每件贗品藝術。
  關於字畫,他算小有一點研究,半是因為他曾經感興趣的搜集過幾幅,另外也是為了工作關係。在他的客戶群中,曾經出現專門買賣古典字畫的組織,為了公務之便,他曾經惡補過一些監賞的門道。
  儘管他的能力未達專業監賞師的水準,若想分析這幾十件收藏品卻也綽綽有餘。
  對於葉先生的收藏,他只能說,這位「瘟生」被誑騙的次數還真不少。四面櫃架約莫放置著六十多幅字畫,其中不乏吳昌碩的金石畫作、漸江與齊白石的山水、張大千的蓮花、和其他聲威赫赫的名家作品──當然,全都是仿冒品。
  「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萌萌拿起一卷畫軸,擰著眉看它在自己的手中斷裂。
  地下室濕度高,仿冒品長久浸淫在其中,紙質和畫料多多少少受到水氣侵蝕。
  她反手扔在地上,準備彙集成一堆,待會兒抱上一樓扔掉。
  「汪。」蘇格拉底差點被碰到。橫禍當頭呀!
  「別忙。」他隨口制止她,拿起另一幅畫繼續端詳。「有些仿作畫得還不壞,如果轉手到『跳蚤市場』,或許能賣個價錢。」
  「謝了,我們家尚未寒傖到那種地步。」她悶悶不樂的扔開幾卷贗品。「我上去拿垃圾袋。」
  不過情況也差不多了,他私自簽合同的餐廳正在裝潢,這表示她們葉家欠他的債務更多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還。
  「萌萌。」他出聲喚住她,視焦定定的擬在一卷山水畫上。
  「幹嘛?」她轉個彎繞回來,在他身後探頭探腦。
  「我想,」他慢條斯理的開口。「這幅畫應該還值幾個錢。」
  她伸手搶過來,上看下看,橫看側看。和地上那幾卷爛畫差不多嘛!
  「多少錢?」她不抱太大興趣。
  「一、兩百吧!」
  「哈!」她翻個白眼,反手一扔讓畫作加入其他同伴的行列,蘇格拉底立刻湊上前聞聞嗅嗅。「假若你喜歡,送給你好了。拿去買糖吃!」
  不曉得廚房還有沒有垃圾袋?她舉步走向樓梯。
  「萌萌。」他又平靜的叫住人。
  「啊?」她已經走到樓梯的一半。
  「我的單位是『萬』。」
  步伐頓了一頓。萌萌緩緩回頭,微瞇起眼來。
  「你是說……」她需要進一步確定自己沒聽錯。
  「那幅石濤的梅花應該是真跡。」他平靜如昔。
  她凝住,狐疑的眼眸從他臉容移向地上的畫作,再轉回他嚴謹的神情。
  「……」她張著小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當然,這幅畫必須經由專家審斷,不過真偽八九不離十。如果能委託給國際拍賣組織脫售,應該能賺進一筆財富。」
  「真的?」猜揣的顏色漸漸從瞳仁褪去,轉而躍動出光燦。
  懂得驚撼還算有救!紀漢揚噙著微揚的淺笑,頷首給與肯定答案。在他有生之年,總算看見了她反應得像個「正常女生」。
  「哇!」她大叫大笑,從半空中飛撲進他的懷裡。「哈哈!我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比我那個瘟生老爸更瘟生!他誤打誤撞買到真貨了!唷呵!哈哈哈──」
  他手忙腳亂的接住從天而降的精靈。
  「太棒了!」萌萌興奮的狂吻了他好幾下。「你是英雄。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雖然,聽見她的告白是在這種詭異的情形下,可是他就勉勉強強地接受吧。
  「我也愛你。」低沉渾厚的笑聲加入她的行列。
  「我們家有錢了!我們可以開店了!我不用當7-11超級營業員了!哈哈哈哈──啊!」第二聲尖叫驀然吼出來。「笨狗!你居然敢在上面尿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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