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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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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之路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於輝勝  


  簡介
    一位魅力依然不減的母親宮子與三位成年女兒的情感經歷。宮子因丈夫有外遇泯滅了情焰,心存死灰;大女兒惠子出嫁之後,跟母親一樣被傳統的婚姻與家庭束縛;二女兒直子在兩個男人的愛情小巷中彷徨不定;稚氣的三女兒千加子為尋找自己的偶像而狂熱……故事明快流暢,深刻反映了日本女性的情感失落與現實的悲哀。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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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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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2:44 |只看該作者



  宮子有些發抖。這不是因為那貼近耳垂的唇部的溫暖、柔軟,而是因為在唇部的壓力下細發觸在面頰上那輕輕的移動。
  「從旁邊來了。」
  宮子覺得男人的低語十分可笑,不禁哧哧地笑了起來。
  當她被男人摟抱住後,宮子才想到房間裡還睡著長女惠子,還有二女兒直子。
  「她們都朝那邊呢。」男人說。
  「真的。」宮子答道。
  興奮、喜悅使宮子忘卻了一切,使她感覺不到任何羞恥。
  ——鬧鐘的鈴聲冷冰冰地響了起來。
  在昏睡中,宮子的手摸索著枕旁。她的手指怎麼也摸不到夜光表的小鈴。表在她的手掌裡就像一個活物似的叫個不停。
  宮子彷彿看到自己的心臟蹦出了胸腔,正在劇烈地跳動,心裡感到一種難言的令人不悅的苦澀(多麼怪的夢啊)。
  從睡夢中驚醒的慌亂平靜之後,宮子繫上那條用慣了的「名古屋腰帶」,扣上日式布襪的紐絆,然後來到了廚房。
  拉開了窗簾,外面仍是一片昏暗。
  昨天傍晚時分,刮起了今年第一次初冬的寒風。今天早晨似乎還降了霜。宮子感到腳底下冷颼颼的。
  不過,早晨這忙碌的時間使宮子沒有過分意識到夢見真山而產生的不安。對她來說,這也很值得慶幸。
  真山是宮子女兒們的朋友,也是老大惠子的戀人。去年夏天,他們在輕井澤相識以後,便一直保持來往。真山每星期都要到她們家裡來一次。
  他現在已經十分熟悉這家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根據這家人的每個人的性格來選擇每個人所喜歡的話題。
  宮子的女兒們正當青春妙齡。家裡的客廳在她們看來就是咖啡館的延續。所以,除了真山以外,還有一些青年來玩。不過,惠子、二女兒直子,甚至小女兒千加於這個高中生都喜歡真山。
  宮子也承認這是因為真山人品好。她也默默地盼望真山能夠和惠子結婚。當然,這都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她從來沒有想過真山和自己如何如何。對這點,她完全可以發誓。不過,記憶清晰的這個夢卻使她感到恐懼。
  宮子有三個孩子,全是女孩。因為她結婚、生孩子都早,所以經常被人誤認為是惠子的姐姐。在夢裡夢到真山後,她想起來,總覺得有些自己的錯。
  千加子睡在宮子的旁邊。剛才鬧鐘響時,千加子只是翻了個身。「該去喊她起來。」宮子正想著,千加子穿著海軍服式的校服來到了廚房裡。千加子眼瞼、面頰透著寒氣,看來是剛剛洗過臉。
  家裡的人中,唯有千加子一個人早晨吃麵包、喝咖啡。宮子在為孩子們裝飯盒。千加子在旁邊一會兒打開烤箱的開關,一會兒又看看食品櫃,從裡面取出果醬瓶子。
  「千加子,媽媽今天做了個奇怪的夢。」
  據說這種不好的夢如果講給別人聽了就會銷聲匿跡。所以,宮子就對千加子這樣講。
  「什麼夢?」
  「什麼夢?做夢嘛,總是亂七八糟的,也講不清楚。不過這夢和真山先生有關。」
  「是嘛。媽媽在夢裡,是不是看到真山先生已經和惠子姐結婚了?」
  「沒有。」
  「媽,你不覺得真山先生和惠子姐挺像的嗎……」
  「臉像?」
  「對啊。」
  「兩個人相像?」
  「你看他們那眼皮、下顎的樣子,多像啊。我有時都覺得他們在前世就是兄妹的。」
  宮子彭彭地用刀切著東西,心裡想:他們不是相像,而是天生的一對。所以才讓千加子產生了這種感覺。這個當妹妹的是不是在羨慕自己的姐姐呢。
  夫妻在長期生活中,連臉都會變得相像起來的。可惠子和真山還沒有結婚。
  「前世的兄妹。千加子,你還蠻懂的嘛。你去惠子姐,還有真山先生那兒說說去。」
  「前世的兄妹,在今世結婚,多幸福啊。」
  「嗯——前世未成姻緣的人在今世有緣相逢,那倒是蠻好的。可這前世的兄妹,怎麼說也讓人不舒服。」
  「不是挺好的嘛。」
  千加子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她只有姐姐、沒有哥哥的原故。千加子也不曾得到過充分的父愛。而且,她這個小女兒至今仍然纏著母親,睡在宮子的身邊。
  宮子和丈夫已經分開睡三年了,但表面上卻相安無事。
  「媽媽,你怎麼了?」
  「沒事兒,沒什麼。」
  「幫我梳梳頭。」
  千加子笨手笨腳的,至今還不會自己梳頭。可學校裡又不允許剪成短髮或者燙髮。於是,她便將留到肩頭的頭髮分成兩部分編成辮子。
  宮子順手把千加子蓬鬆的頭髮握在手掌中。
   
電話

  上午10點,宮子正在收拾起居室時,惠子走了進來。她頭上纏捲著一條花頭巾,就像印度人似的。
  宮子看到惠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剛剛做過的夢。
  「直子呢?」
  「早走了。」
  惠子明明知道與她同居一室的大妹妹已經出門了,但是還是習慣問問。
  竹島一家的早餐每天都分三次。有時高秋一個人吃得特別晚,那就要四次。自然,作為一家主婦的宮子就要相應忙碌許多。
  惠子9點以前是不會起床的。據說這早晨的懶覺是美容之必需。
  惠子在上高中時,曾參加過攝影小組的活動。由於她天生麗質,所以常常被人當做模特。一次,有一位有名的攝影家以攝影指導的身份出席了一個攝影講演會。惠子和她的攝影小組的朋友也參加了。在那次會上,惠子得到攝影家的青睞,被請去做了模特。從那以後,她的照片時時見諸於雜誌的攝影插頁中,同時也逐漸被設計師們採用。
  這樣,一直到今天,做模特幾乎成了她的另一半職業。但是,惠子沒有加入模特俱樂部,總是以業餘的形象出現。
  上高中以來,惠子攢下了一些做模特的報酬,夏天的零用錢、冬天滑雪的用具從未讓宮子操過心。
  高秋作為父親,認為女孩子的美瞬間即逝,所以在眾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美也並非壞事。他似乎並不覺得惠子在男人們、女人們的注視下變得美得耀眼是一種危險。
  在三個女兒中,惠子在父親面前最不拘束。而高秋呢,也多是讓惠子為自己辦事,卻很少讓宮子幫忙。
  高秋好像已經起床了。宮子讓惠子給他端去茶盤。
  「給,您的茶。」說完,惠子坐在父親的面前。
  「嗯。」
  「今天早晨夠冷的。爸,您用『湯婆子』了嗎?」
  「沒用。」
  「爸,您昨天晚上回來得很晚吧?」
  「對。」
  「打麻將?」
  「不是。」
  高秋打開早晨版的報紙。
  「您快喝茶吧。要不就涼了。」
  「嗯。」
  惠子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說下去,父親肯定要不悅的。所以,她也不再做聲了。宮子端上來一個長長的漆盤。惠子從盤中取下餐具,擺放在桌子上。她又在父親前面的小盤裡倒了些醬油。
  三個人湊齊剛剛拿起筷子,電話鈴響了。
  「我接。」惠子向母親示意,不讓她接。然後,自己走了過去。
  聽到惠子柔和的聲調,宮子馬上判斷出對方是真山。
  「我做了個怪夢。」宮子開口道。
  趁著惠子去接電話,宮子想把做夢的事告訴丈夫,如果丈夫一笑了之,那自己也就安心了。
  「嗯。」
  「夢見真山了。」
  「嗯。」
  丈夫沒有理會。宮子只好把這難以表述的夢埋在自己的心底。
  「這惠子在說什麼呢。對方是女的,還是男的?電話真夠長的。」
  高秋也像是有些擔心。
  夫婦倆吃完了飯,可惠子的電話還沒有完。
  惠子在電話中的應答很短,漸漸顯露出不滿、焦躁的樣子。
  高秋起身去準備上班後,惠子才終於返回到飯桌旁。
  「誰來的?」
  「真山先生。」
  「怎麼了?」
  「怎麼也沒怎麼。」
  那語氣似乎在說跟您說也沒用,我不說。
  惠子所幹的是時裝模特這種非同一般的職業婦女的工作。對此,真山的母親頗為不滿。今天下午就有個冬季流行服裝展示會。惠子將穿著婚紗出場。而且電視還要轉播。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說過:
  「我媽在家肯定要看電視的。她要是看到你穿著結婚禮眼和別的男人一起登場,肯定感情上更接受不了。而且,我也不願意。」
  但是,惠子仍堅持出場。她覺得已經接受下來的事,就不能毀約。
  在剛才的電話裡,真山還是希望惠子終止出場表演。
  「我沒法跟我母親解釋。」最後,真山說了這麼一句。
  「行啊。」
  「我可不去看。」
  「用不著抽上班的時間來嘛。」
  「公司裡也有電視。可我不看。」
  「行啊。」
  真山的母親不僅不喜歡惠子,而且還不喜歡惠子的父母。惠子早就知道這點。
  真山的母親從來沒有見過惠子的父母。她只不過是根據自己的臆測猜想來決定自己的好惡的。惠子的家庭相當富有,但是沒有雇女傭,而且還讓女兒去工作。這些,也成為真山母親責難的目標。另外,惠子和她的妹妹經常去真山家玩,有時還吃飯。於是,真山的母親就說:
  「你母親怎麼一次也不來,是不是不擅交際啊?」
  這位母親對英夫這個獨生子非同尋常的愛,在惠子看來,簡直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真山的母親也在為兒子尋找媳婦。然而,當惠子這個真正的候選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雖然沒有表示強烈反對,但是卻遲遲不表示贊成。
   
面對母親

  真山英夫知道惠子穿婚紗出場的時間,所以在這之前便離開了公司來到附近的咖啡館,準備在那兒看看電視轉播。
  但是,當時裝表演的轉播開始後,真山卻怎麼也坐不住了。在惠子未登場之前,他離開了咖啡館。
  想到女事務員們有可能也在看電視,真山沒有徑直返回公司,在街上轉了一陣。他準備等轉播結束後再回去。惠子曾經來過真山的公司。有些人看到電視,可能會馬上認出惠子的。
  其實真山並不在乎人家認得出來與否,他也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找個地方看看。可是,結果卻是,真山有意識地避開了觀看這個時間段的電視。想起來真不是滋味,自己為什麼就不看呢?
  母親認為時裝模特絕非良家女子之所為。為了不刺激母親,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講過,希望她不要參加大型的表演。今天早晨,他打電話又求惠子,但是沒有說通。這才使真山說出「不看」的話。
  不過,真山沒有看並不是因為這點。他不是到咖啡館去看了嘛。
  沒有看到轉播,真山的腦海之中反而不斷地浮現出惠子穿著華艷的婚紗的形象。
  傍晚,走出公司,一陣寒風吹來,真山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豎起大衣的領子,準備去惠子家看看。惠子還沒回家就去拜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真山覺得這樣心裡倒輕鬆些。
  「跟她的母親談談結婚的事兒,請她母親到自己家裡來見見自己的母親。」真山想。
  來到澀谷的松濤住宅區,真山看到惠子家的門廳處關著燈,屋裡安靜得使人不敢貿然去按門鈴。屋裡的燈亮了,映照在門廳大門的玻璃上。
  「喲,是真山先生啊。媽,真山先生來了。」千加子熱情地將真山讓進門去。
  千加子點燃客廳的燃氣爐,在真山的對面坐了下來。她彎曲著長腿,併攏斜放在一邊。看到千加子一副陪客的樣子,真山微笑一下,問道:
  「你直子姐姐呢?」
  「今天是星期三,她去學插花了,還沒回來呢。」
  「你在做什麼?」
  「學習啊。快期中考試了。」說完,千加子望望真山,問:
  「真山先生沒去看惠子姐姐的表演嗎?為什麼呢?」
  「男人看那個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是,男人……不過,真山先生還是應該看看姐姐的表演的。」
  宮子端來了紅茶。
  千加子喝完紅茶,起身走了。她似乎捨不得浪費學習的時間。
  看到宮子似乎在迴避自己的視線,真山想:她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來意。
  今天晚上的宮子顯出從未有過的羞澀。難道等待對方向自己的女兒求婚,母親本人也會像自己的女兒那樣羞澀?
  「您看過電視了嗎?」
  「噢。」宮子抬起頭來。
  「我也是看不下去啊。自己的女兒在那兒嘛,而且還穿著什麼結婚的禮服……」
  「我沒有看。」
  真山平靜了一下內心,準備表示自己要和惠子結婚的願望。
   
黃玫瑰

  國鐵電車快要到澀谷了。直子從車窗向外望去。傍晚廣闊的天際似乎貼著一片黑紙。那就是富士山。
  這種景致並非鮮見。只要大氣清澄,天氣晴朗,在東京鱗次櫛比的房屋的遠處總可見到富士山的影子。直子望著富士山,想起即將逝去的一年,心裡不禁升起漠然的傷感。
  (這兩年就像夢一樣過去了。)
  直子從學校畢業後打算只工作兩年,絕不多工作一點兒時間。「這兩年」就是這兩年。
  直子在學校時成績很好。她一開始就選擇了就業,畢業之前工作就已定下來,在三友銀行秘書科做事。
  姐姐惠子面部頗為引人注目,但穿上華艷的服裝卻不很協調。而文靜的直子卻恰恰相反,多麼華艷的色彩,多麼奇特的設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顯得十分合體。
  走出澀谷車站,直子感到大衣下擺處有些往裡灌風。天這麼冷,要是回到家裡,大概就不再想出來了。想到這裡,直子徑直向插花的師傅家走去。
  今天是12月份最後一個練習日,按計劃今天要學新年用的「盛花」。
  住宅區裡到處都停著私人的汽車。從後面傳來的腳步聲漸漸地走近了。那人走到直子的前面,停住腳步,回過頭,向直子笑了笑,又繼續趕路。
  「啊!」
  直子心裡一驚,向對方微微點點頭,臉上露出年輕姑娘的羞澀。
  原來來人是插花師傅的兒子光介。
  直子偶爾見過光介,但是同他從來沒有交談過。光介不主動與她攀談,直子這個女孩子也就不好與他打招呼了。
  光介是個漂亮的小伙子。他的眼神甜美、溫柔,富於女性的溫情。來學插花的女學生們經常議論光介。對此,直子也有耳聞。
  ——聽說他結過一次婚,後來又離了。
  ——聽說他不是28就是29歲。
  ——聽說他不是師傅的親兒子。師傅的丈夫死後,師傅帶著光介這個養子又再婚了。可這個新丈夫和光介不和。結果,師傅又離了婚。
  即使在師傅的家裡,直子碰到光介,心裡也總有些膽怯。像剛才這樣讓光介走到自己前面,直子更是不敢邁步了。
  當街門沒關,大概是特意為直子留的。可是,屋門卻緊閉著。外面的地上只有光介的一雙鞋。
  插花操作都在客廳。與客廳相連的房間裡,鋪著一領花席,上面放著插花的材料,顯得清冷清冷的。
  直子在這裡選了長著苔蘚的松樹,又猶豫再三後挑了三枝黃玫瑰,然後回到客廳。
  師傅身穿藍色的結城織染的碎白點花紋的和服,上罩棕色短外衣,正在往一隻白色花瓶裡插山茶花和小桑蔓。
  直子雙手在膝前合攏,向師傅鄭重施禮。師傅轉過臉來,一邊還禮一邊說:「你來了。」
  「黃玫瑰……選得好。這樣,能插得高雅。你就插在這水盤裡吧。」
  師傅說著,從自己的身邊取出一個呈荷葉形的淺藍花器。
  「你把稍有些凹進去的部分當正面吧。」
  「行。請您指點。」直子低頭致謝後把插花的材料拿在手裡。
  她用小松樹作為主軸,又用心地修剪了作為陪襯的玫瑰。
  鮮嫩的花本透著冷氣,從指尖滲透到直子的全身。可是直子卻覺得面頰熱乎乎的。
  直子停下手時,師傅也定神看了看。
  「直子小姐總是那麼坦誠。」
  如果說人的內在性格都能從插花作品中體現出來,那麼插活一束花也絕不是一件易事。
  「你這擺法太亂啦。這麼好的玫瑰,要糟蹋了的。要把玫瑰放得挺直些……」
  三枝玫瑰經過師傅幾下撥弄,立時變得氣質高雅,艷麗多彩。
  「要學到這種程度,自己還差得遠呢。」
  直子頗為佩服地感歎道。
  「直子小姐,還練嗎?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累了。」
  看來,剛才自己還是應該先回家休息一下再來就好了。那樣的話,可能插得會多少好些。
  她平時總是竭力模仿師傅插花。所以,不論受到批評,還是得到表揚,她都同樣覺得不好意思。
  「你再重插一遍。」
  直子一個一個地仔細觀察著師傅插的形狀,同時將它們從劍山上取下來,放在自己膝蓋旁。
  她剛剛開始插,便不斷打起噴嚏來。
  「新年放在壁龕的插花,我看用大王松好。我給你準備一下吧。」
  「行。不過,我一個人可不成。」直子說。
  「那我30號去你家看看。」
  「那就麻煩您了。」
  「聽說,直子小姐家的大姐已經訂婚了……」
  師傅伸了伸腿,放鬆了一下,微笑著問。
  直子吃了一驚,師傅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
  「大概是上上周吧,我在電視裡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長得真是漂亮。她要是結了婚,就不做這方面的工作了嗎?要是不做了,我覺得挺可惜的。」
  惠子說過,結了婚要是連自由、朋友都失去了,那她就不想結婚。
  英夫明確地表示了求婚,惠子的母親也見了英夫的母親,事情已經迅速地具體化。可在此時,惠子卻比以前變得乖僻許多。有時英夫來到惠子的家,惠子也會因為另有約會滿不在乎地就離開家。
  對直子、千加子,英夫仍如以往態度十分和藹。和惠子的母親官子,英夫也很談得來。
  三姐妹中處事最為謹慎的直子覺得,自己的姐姐儘管平時相當自信、自愛,但到了關鍵的時刻卻有些失去主見。
  看到姐姐的內心變化,真子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面臨這種時刻了。
  整個家裡每個人都對英夫無可挑剔。可就是惠子這個當事人卻顯得有些猶豫不決,儘管當初就她最為主動。
  「也許姐姐變得有些捨不得自己了?」直子這樣想。
  師傅又親切地微笑道:
  「真山和我是親戚。所以,前幾天,我聽說英夫的親事時,覺得這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啊。」
  「原來是這樣。」
  直子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了。
  正巧,師傅的女學生走進一兩個來。直子便藉機把插花材料包在紙裡,站起身來。來到外面,道路已開始上凍了。直子沿著住宅的矮牆向前走著,後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竹島小姐。」
  直子在路燈下停住了腳步。
  光介手裡拿著直子的奶油色的手套趕了上來。
  光介的眼神顯露著他自身的美。直子卻害怕與這雙眼睛直接接觸。
  「謝謝。」
  直子低著頭,從光介手裡接過手套。
  光介同樣什麼也沒說,把手插在衣袋裡,縮著脖子轉身回家去了。
  手套是剛才挑插花材料時放在花席旁忘記了的。光介竟會知道這是直子的。這使直子很是高興。
  「天這麼冷,可自己卻把手套忘了。真夠怪的。」
   
<眼睛/center>
  直子回到家裡時,發現客廳裡似乎有人在。
  原來是千加子一個人坐在起居室的固定腳爐旁,顯出一副十分無聊的樣子。
  直子害怕一旦坐下來就會磨磨蹭蹭什麼也幹不成,便拿來花瓶,馬上插起花來。
  「千加子,你把這個找個地方擺起來。可別放在客廳的壁龕裡,還有門廳啊。」
  聽到直子喊,千加子這才轉過眼看到花。
  「那放在哪兒啊?放咱爸的屋裡?」
  千加子去放花了。直子穿著長衫外罩,也沒脫掉筒褲,便把腳放到了腳爐下面。她感到背上一陣一陣發涼。大概是感冒了吧。
  「來客人了?」看到千加子回來了,直子問道。
  「是和眼店的。給惠子姐送外出用的和服來的。可好看啦,你看看去。」
  直子不想動。
  「我肚子餓了,還有點兒冷。今天晚上吃什麼?」
  「我做好吃的啦。」
  「咱姐呢?」
  「去買滑雪用品了。」
  「滑雪,是和真山先生一塊兒去的嗎?」
  「好像沒請英夫先生去。」
  「真的。」
  「咱姐說啦,她這是去和青春告別。」
  「能這麼說嗎?」
  「咱姐前腳剛走,英夫先生就來電話了。」
  千加子一直想上短期大學的國文專業,因為她的兩個姐姐都說學生時代是最快樂的時期。
  期末考試是判定有無升學資格的一種標準。現在,本學期的期末考試剛剛結束,千加子正處在最快樂輕鬆的時候。
  「聽說插花的師傅和真山先生是親戚。」直子說道。
  「她突然提起了咱姐的事兒,真把我嚇了一跳。」
  和服店的人好像已經走了。宮子手臂上搭放著那套美麗的和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進來後,宮子把和服展開搭放在紅漆的衣架上。
  白底的和服下擺、袖子、肩上繪著梅樹,顯得十分華麗。
  「這是手繪的。有點兒新年穿的衣服的味兒吧。」
  宮子顯得十分高興。
  「就像媽媽要出嫁似的。」
  千加子聲音清脆地說。
  「你別說,還真差不多。惠子有點像你爸爸,一點兒也不著急。我還以為她今年不去滑雪了呢……真讓人替她著急。」宮子無精打采地走出房間。
  「噯。」
  千加子溫暖的手放在了直子的手上。
  「咱媽不是去過真山家裡嘛。後來,咱姐的事兒就一下子辦了起來。咱姐大概是為這事兒在鬧彆扭呢。咱姐整治英夫先生,你看是不是為了試試自己的力量?」
  沒想到轉眼之間妹妹已經這麼成熟了,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直子正在出神地想,千加子又說:
  「不過,英夫先生能當我姐夫,我還是挺高興的。」
  宮子在廚房裡喊直子過去。直子讓千加子替自己去,自己坐在腳爐旁一點兒也不想動。
  身體暖和過來了,直子又開始感到了頭痛。
  晚飯擺在了眼前,可直子卻沒有一點兒食慾。
  「我像是感冒了。我吃點藥去睡了。」直子說著,站起身來。
  直子和惠子兩個人睡一間房間,平時從不用取暖用具。直子躺在床上,身上直發抖。
  惠子床上面的牆壁掛著一幅米歇爾·摩根的照片。望著他那雙冷漠強悍的目光,直子有些被拒之千里的感覺。但惠子卻十分喜愛他。
  直子突然想起那個叫戈拉·潘迪特的年輕的印度音樂家的眼睛。在電視裡,他彈著鋼琴,時時抬起頭來顯露出他那柔和的眼神。那眼神和光介的眼神真像。
  「從剛才,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想著光介的那雙眼睛?……」直子想到這裡,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熱。
  這天晚上,直子病倒了。
  高燒、咽喉痛、聲音沙啞,直子的這些病狀正是今年冬天流感的典型症狀。而她恰恰病在年末最忙亂的時候。
  姐姐惠子1月中旬下聘禮,4月末舉行結婚典禮,基本的日程都已經定好了。可是,惠子還是決定去滑雪。想到姐姐將被曬黑的面容,直子真擔心她能否化好新娘的妝。同時,直子還想到母親的新年準備,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快些恢復健康,好去幫助母親。
  據說真山家正在為英夫和惠子建築新房。惠子家為了不使惠子嫁過去臉上無光也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母親背後為籌措資金所付出的辛勞,直子要比惠子這個當事人清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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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3:26 |只看該作者



  惠子學會滑雪是在高中三年級,以後每年都和夥伴去滑雪。
  雖然有些夥伴因為有了戀人或者結了婚不再來了,還有的是生病沒法來,但是由於某種聯繫每次都有新的成員參加。所以,每次去滑雪總有五六個人,多的時候要有七八個人。
  平時大家並沒什麼聯繫,可一到了滑雪季節,夥伴就會打電話、寫信互相聯繫,最後定下一同出行的時間。
  費用是由各人負擔。攜帶的食品則要大家分頭購買,誰買什麼靠抽籤來定。
  有時候,她們在東京過完聖誕節後就去,一直在山上呆到除夕夜。有時候,就在除夕夜走,在山上度過新年的頭三天。
  滑雪的朋友們相聚是件幸福的事兒,即使在分別之時仍可給每個人留下歡欣。
  惠子今年的心情就是要去與青春告別。
  自從莫夫向惠子的母親表示要和惠子結婚的意思以後,婚事便迅速地籌辦起來。面對母親們的企圖,惠子感到的是陳腐、是小題大做。這使她感到心情很為沉重。
  她覺得自己不僅是投入到真山的懷抱中,而且是要「嫁到真山的家裡」。
  她產生了一種猶豫與不安,就像是在準備跳越沒有橋的河流。
  難道每個人都要有這種情感體驗?
  時裝模特不能再做了。結婚儀式要是穿洋裝,那結婚宴席就要換上和服……
  真山的母親提出了許多要求。宮子一項一項地都答應下來,轉告給自己的女兒。
  惠子對工作並沒有什麼留戀。她也喜歡漂亮的和服。但是,這一切都是作為條件強加給自己的。這使她感受到真山母親的壓力。
  英夫對自己的母親極為順從。而宮子最近又突然開始特別照顧真山。這一切使惠子感到心煩意亂。
  英夫的愛是可信的。可自己為什麼還要對這些小事過分計較呢?
  「也許是因為自己要更為任性……」惠子有時也曾這樣想。
  平時不善言談的父親也玩笑地說:
  「惠子定了婚後,是不是有點兒歇斯底里啊。就像剛斷了奶的孩子似的。」
  「這倒是。要離開家了嘛,就想好好鬧鬧。」惠子表面上若無其事地反駁著父親,可心裡卻傷心得很。
  父親和母親都是好人,家裡也算個富裕家庭。可是他們卻都顯得十分孤寂。特別是母親,她好像總是在壓制著內心的不滿。
  惠子一旦要結婚了,便立刻體驗到女人的恐懼。
  今年是她被邀去滑雪中的最高興的一次。在皚皚白雪中疾速滑行,那種心情該多麼爽快啊。
  母親也勸阻她,英夫也顯得不悅。但是,惠子仍然固執己見:「就這最後一次。我一定得去。」
  火車仍像往年那樣,坐新宿發車的最後一班車,而且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做好了。
  惠子要去澀谷的街上去買抽籤分配給她的隨身攜帶的食品,還有新鮮的黃油。在她看來,這要比在家裡看剛剛染好的和服重要得多。
  和服上染的是梅。可是婚禮在櫻花季節過後才舉行。那時穿,就顯得有些趕不上季節。
  「媽媽是不是準備讓自己穿著它去真山家拜年呢?」
  藏藍色的長褲,蘇格蘭格子呢的外套,毛線帽子,惠子一副可以馬上登上火車成行的打扮。她迎著撲面而來的風,向坡下走去。
  在車站前的廣場,當她隨著人流按照信號燈的指示正要過馬路的時候,後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憑著那柔和的感覺,惠子知道來人是英夫。
  「剛才給你去電話,你媽說你去買滑雪用品了。所以,我就來送送你。」
  「我還有話要對你說。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用你送嘛。」
  「為什麼?」
  「不好。送人走後你會覺得無聊的。而且我也會覺得心裡沉重。」
  惠子沒有再說什麼。
  商店街裡正在歲末大甩賣。他們兩個人在人流中被擁擠著向前走去。
  惠子走進一家擺著舶來的化妝品、食品的小店,買了些杏乾兒、巧克力、水果糖。然後,又拐進一條小胡同,在一家有些下町味道的點心鋪買了糯米酥、年糕脆、甜納豆,還有冰糖。
  看到惠子的購物袋裡東西越來越多,英夫問道:
  「幾個人去啊?」
  「今年去得多。七個人。」
  「全是女的?」
  「也有三個男的。」
  英夫的臉上露出責怪的神色。兩個人又沉默不語了。
  「在這麼擁擠的人群裡走,怎麼說話呀。」說著,英夫把惠子帶進了一家掛著燈籠的小木屋式的店舖裡。燈籠上用小字寫著「俄國大菜」。
  店裡十分暖和。兩個人在角落的座位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莫夫要了飯菜之後,顯得有些不悅地說:
  「真沒意思。」
  「什麼沒意思?」
  「你也太直了。事兒已經定了,可你卻一點兒也不著急。你也得多少為我想想啊。」
  「我想了。」
  「你要是為我想了,那就別去。這三四天,你和我不認識的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現在再說這個,我知道你要說我太任性了。可我否是。」
  莫夫話語中飽含著深情。
  惠子雖然覺得對方有些咄咄逼人,但心裡仍然感到一些溫馨。
  「對不起,我就去這一次。讓我去吧。去的真的都是滑雪的朋友。這次從山上下來後,大家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見面的。」
  英夫一直默不作聲,不停地擺弄著手上的火柴。
  「我要是說就不讓你去呢……」
  「那怎麼成。你沒有理由不讓我去。」
  「你不是個普通的小姐。你有許多東西。你又要服裝表演,又要滑雪……」
  「最不想聽到的、令人極為不悅的話竟然從他的嘴裡說了出來。」惠子想。
  她難受極了,垂下了眼簾。
   


  30號,直子終於退了燒。但是,她仍然沒有食慾。千加子為她端來了一碗打了一個雞蛋的米粥。這簡單的飯食似乎在告訴她家裡是何等忙亂。
  直子想喝些果汁。她覺得這樣會清爽一些。她連續喊了幾句,但她的聲音被宮子忙亂的腳步聲淹沒了。宮子一邊發著牢騷,一邊在屋裡忙這忙那。
  去滑雪的惠子還沒有回來。
  或許她今天晚上就會上車,明天就會到家,到家後,馬上就要洗澡,洗頭,去美容院,上街買東西,隨心所欲地度過除夕日。
  惠子要是在家,家裡的氣氛就會輕鬆歡快。
  「太我行我素了。」
  家裡的人誰都這樣看惠子。但是,誰都很自然地寬容她。
  對這樣的姐姐,直子從懂事起就有著微微的嫉妒和羨慕。直子不由得感歎道:雖說是姐妹,可性格秉性竟會如此不同。
  不過,她們仍是親密無間的姐妹。
  恢復期的困乏使直子不知不覺之中又進入了夢鄉。
  好像是在做夢。
  直子覺得自己在和母親交談,又覺得自己是在旁邊聽母親和千加子談話。
  「什麼大年三十,什麼元旦,其實和平時的今天、明天沒什麼兩樣。」
  「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這麼想過。不過,慢慢地也就把這日子認定是大年三十、元旦了,就像是在迎接全新的、鮮活的、純白的客人,也就想把屋裡屋外、把身上穿的全部清掃乾淨了。」
  「純白的客人?……」
  她重複著母親的話,又道:
  「漸漸地,我們也要變成媽媽這樣嗎?能變成這樣嗎?會完全變成這樣嗎?」
  「每個人都不會一樣的。都是女人嘛……」
  「……」
  直子覺得宮子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裡突然變得十分清晰了。
  「還在睡嗎?睡得真好。感覺好些嗎?」
  「我覺得剛才在和您說話來的。看來,我還是睡著了。」
  宮子站在那裡,懷裡抱著花瓶。花瓶裡插著三朵鬱金香。
  「聽說插花的師傅也得流感了,在家休息呢。」
  直子以為花店送花來了。
  「明天我就能起來了,也就能插花了。」
  「花兒,你別急。人家給咱插好了,說是放在壁龕上的,可以放幾天呢。」
  「誰幫助插的?」
  「你師傅的兒子來了……」
  「光介先生?」
  直子低聲用力地說出了光介的名字,似乎是在證實自己內心的驚訝。
  直子感到十分意外。她沒想到光介會對插花也有興趣。
  能替師傅來插花,可見他的技術非同一般、頗為自信。這使直子更覺驚訝。
  「這兒得讓惠子好好收拾收拾……」宮子說著歎了一口氣,把花瓶放在滿是灰塵的茶几上。
  「是穿的西裝嗎?」直子問。
  「什麼?你是說那位先生穿的衣服啊。大概是穿的久留米碎花染的套裝吧,我也說不准。當時我忙忙叨叨的,惠子又扭了腳脖子,讓英夫給送了回來……」
  「真的?我姐和真山先生一塊兒去的?」
  「說是你姐在車站用公用電話找到的英夫,讓他去接的。剛才,他在客廳和光介一塊喝茶,這才知道他們倆從小就認識。他們還說呢,沒想到在這兒會見面。」
  「聽說他們是親戚?」
  「好像是。這鬱金香就是他送給你的,表示一下慰問。」
  「……」
  「咱們還沒去給你師傅送年末禮物呢。明天得送去,連著去道個謝。」
  「算了吧。我師傅也知道我病倒了……到拜年的時候再說吧。」
  宮子走出屋後,直子馬上從床上悄悄下來。
  發熱的時候,出了好幾身汗。每出一次汗,直子都要換身衣服。現在她穿的是印染著菖蒲的大花圖案的睡衣。她在睡衣上套上棉袍,又穿上彩色平絨的襪子,然後來到和式客廳。
  直子走起路來覺得腳步不穩。
  客廳裡很有些新年的氣氛。收拾得整齊乾淨的壁龕上掛著新年的字畫,擺放著「鏡餅」1,微微發光的暗色裝飾架上放著角形的藍色花盆,裡面播放著松樹,配置著水仙和寒菊。這盆插花顯得幹練嚴酷。
  
  1大小兩塊疊在一起的圓形年糕,新年時擺用。
  不知為什麼,直子不敢靠近它,便又輕輕地拉上了紙門。
  沒有見到光介,這使剛剛病好的直子感到一陣心悸。
   
客廳
  由於雪光的映曬,惠子顯得稍稍有些消瘦。不過,卻增添了不同往日的魅力。
  已經定婚,婚事馬上要辦了,可惠子卻仍然要像往年那樣和英夫不熟悉的人們去滑雪。對惠子這一舉動,英夫很為不滿,也十分不安。可今天惠子卻從車站打來了電話,英夫的不滿與不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英夫開著奔馳,來到了新宿站,走進傍晚髒亂、浮躁的候車室。在候車室的角落裡,英夫看到了無精打采坐在那裡的惠子。
  「怎麼樣?痛嗎?」
  惠子身上的連衣帽、圍巾,還有與之相配的連指手套的那鮮艷的毛線顏色,在莫夫看來都顯得天真可愛。
  「好不容易算挪到這兒了。坐出租車回去還得讓人家扶著。我可不樂意。」
  下山的時候,坐火車的時候,你一定扶著別人走的。難道到了東京,除了英夫別人就不成了嗎?
  英夫覺得那些將腳部扭傷的惠子扔在車站上,自顧自回去的人們真有些冷酷薄情。或許是惠子把他們趕走的,堅持自己等英夫?
  莫夫攙扶著惠子,並為她提著旅行袋和滑雪用具。
  他們順路來到柔道練習場,請專門看扭傷、跌傷的人幫助做了治療。據說這傷用不著去拍X光片。
  在惠子的家裡,英夫碰上了幼時的夥伴光介。這使他頗感意外。
  送走光介,宮子有意無意地向英夫問道:
  「是你表兄,還是什麼親戚?」
  「不是。我母親和矢母小姨是表姐妹。」
  「那不還是表兄弟嗎?」
  「不過,光介和我沒有血緣關係。」
  英夫說道。他覺得自己的話語中有著不必要的冷漠。
  光介和英夫都是獨子,家裡的寶貝。光介比英夫大3歲。小時候,母親經常領著他們互相走動,一塊兒嬉要。從那時起,頑皮的英夫就和沉默寡言、女孩子一般的光介玩不到一起。
  光介很受父母的寵愛,但他所受的教育也同樣嚴格。光介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在學校的成績也很出色。
  「你也多少向光介學學……」家裡總是提起光介,以此來激起英夫孩子般的競爭心。但同時,這也使莫夫漸漸疏遠了光介。
  光介的父親去世的時候,英夫還是小學低年級學生。光介的母親再婚的時候,他已經上了中學。
  到那時,他們就完全沒有了來往。莫夫對家裡人談到的光介他們的消息也不太在意了。
  光介的母親再婚後,一切並不順利。後來,便和她第二任丈夫分手了。離婚後,她開始教授插花和茶道。不過,在英夫眼裡,似乎從很久以前,姨媽就在過著這種生活。
  光介是要來的孩子,出生不明。當時,英夫在某種機會知道了這點。這是他小的時候不知道的事情。
  上大學以後,他們一度曾恢復了交往。但英夫從心眼裡難以喜歡光介,光介仍是與他無緣的人。
  光介的結婚儀式是在麻布的教堂舉行的。英夫也出席了。
  新娘是外國電影進口公司的打字員,雖說並不太漂亮,但看起來卻很有青春活力,極富魅力。
  三個月剛過,光介的母親便來到了英夫的家,數落起媳婦的不是。不到半年,光介的妻子就回了娘家,一去不歸。
  自從那次結婚儀式以後,英夫就沒有再見到過光介。這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光介,英夫雖然也有某種思念之情,但是他還是不喜歡光介這個人。
  光介看起來十分柔順,但內心卻很嚴厲。他那不可思議的視線使同性甚至會感到可怖。
  「男孩子都這麼溫順、這麼有主見,插花師傅一定很幸福啦。」連宮子都對光介贊不絕口。也許正是這一切使莫夫又再生幼時的嫉妒心吧。
  英夫對宮子持有的好感超出了對自己戀人的母親的感情。
  宮子離去之後,英夫在同惠子閒聊中,漸漸淡忘了光介。
  「天冷的時候,要是受了傷,那傷口的冷勁兒,真可以說是刺骨寒。」
  英夫真想用自己的肌膚溫暖惠子的腳部,但嘴裡卻道:
  「誰讓你去滑雪呢。這是老天的懲罰。」
  「你還這麼說。我不是去了又回來了嘛。」
  「什麼事情你都這樣。你做完了,我就不能發發牢騷了?」
  「對啊。你趕不上嘛。」
  「那哪兒成啊。」
  「我把要結婚的事兒跟大家一說,大家都為我高興。」
  「然後就撞在你身上,把你摔倒了,是不是?」
  「有人還說,讓我別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太太。」
  「……」
  「我打算明年把你也拽到山上去。我給你當教練。」
  「我可不去啊。」
  「我一定得把你帶去。」
  「這次去之前,你不是說了嗎?這是最後一次。」
  英夫覺得惠子雖然又累又疼,但是仍然在逞強。他握住了惠子的手,那手冷得就像魚。
  「我想去看看直子。可要是你帶我去的話,她大概要生氣的……」
  「為什麼?」
  「因為她不像我,是個特規矩的人。」
  惠子扶著英夫的肩頭,閉著眼睛,在等待英夫的吻。
   
元旦

  元旦這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
  在靜寂的黑暗中,直子醒了。她不知現在是清晨還是白晝。
  直子輕輕地下了床,點燃火,然後開始化妝。這時,千加子也起身下了床。
  「已經11點了。得把擋雨窗打開了。要不然,太丟人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沒事。」千加子答道。
  「咱媽昨天晚上幾點休息的?」
  「她還睡著呢。」
  「讓她睡吧。」
  兩個人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梳妝打扮後,換上了掛放在衣架上的和服。
  千加子在一年當中,只有新年才穿和服。
  去年千加子十分苗條,內襯裙做得窄細。她穿上內襯裙,又套上粉紅色的小花圖案的和服。
  直子轉到她的身後,幫她繫上和服帶子。可直子卻沒有宮子那麼熟練。
  等到系自己的和服帶子時,直子覺得更不好系,一會手臂就酸痛起來,連衣帶的形狀都整不好。
  當她們兩個怎麼也系不好和服帶子,正在煞費苦心時,高秋已經正襟危坐在起居室的老位置上了。
  等一家人湊齊吃年飯時,已是下午1點左右了。
  「千加子多大了?」
  「18歲零兩個月。」
  「直子有20歲了?」
  「去年,我就成人了。今年21。」
  「惠子呢?」
  「23週歲了。」
  「這麼說來,虛歲就是25了。」高秋故意換了種說法。
  「真夠快的啊。」
  去年的元旦,高秋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的三個女兒想到這兒,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
  「惠子為什麼不穿和服啊?」
  「腳上裹著繃帶呢,沒法穿襪子。」
  「那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穿和服不穿襪子,那多難看啊。」
  「過去沒有和服,要是腳跌傷了,那怎麼辦呢?」
  「盡講歪理。」
  「得多長時間?」
  「說是過一個星期就能好。」
  「這麼說,這段時間,就沒法穿得漂亮了。」高秋用老人般的眼神看了看惠子襯衫的領口道。
  高秋開辦了一家製作特殊計量器的小公司。這個公司,技術部門和事務部門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二三個人。
  每年正月初三,高秋都要把公司的人請到家裡來。而且,這幾年都是由三個女兒穿著和服來接待客人。這已經成為竹島家新年裡的一項不可缺少的節目。
  如果當年有人因事或有病沒有來,三個女兒就盼望著第二年能見到他們。這樣,她們才能感到內心安定。
  今年的新年能夠一個不缺,全來嗎?
  「惠子,幫我把眼鏡拿來。」
  高秋嘴裡正在嘮叨惠子腳上的傷,可卻又讓惠子幫他去做事。
  直子站起身來,替姐姐去拿眼鏡。想到漂亮的姐姐今年大概是最後一次接待新年的客人,直子似乎也體會到了父親仍然讓姐姐幫忙做事的心情了。
  剛剛吃完飯,千加子就拿來了紙牌、撲克,二話不說就坐了下來。高秋和宮子也不得不陪著玩了起來。
  悠閒的新年第一天過去後,從2號到正月初七,一家人過得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熬夜,睡懶覺,轉眼間幾天就過去了。
  8號,千加子也開始去學校了。家裡終於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直子學插花是從9號開始。這天,她上班前,決定下班後先回家歇歇再去插花師傅那兒。
   
紫水晶

  直子從丸之內坐都營電車來到千代田橋,在那裡買了盒師傅喜歡的叫做「若紫」的日式點心。
  然後,她又坐汽車來到銀座。
  無論是在都營電車裡,還是在汽車裡,到處都飄散著微微的樟腦氣味,洋溢著正月新年的氣氛。
  直子打算從銀座走到新橋,然後再坐地鐵去澀谷。
  可是,母親給她的兩千日元還剩下一半多,而且,就這盒點心似乎顯得有些寒酸。
  她想再買點兒什麼。可是,她又不知應該買些什麼。
  直子從大街的電車道拐到林陰路的方向,一邊看著商店的櫥窗,一邊向前移動著腳步。正走著,擺放著漂亮可愛的洋式小物件的櫥窗陳列吸引住了直子。
  那裡有紫色的鍍金長柄布傘、黑色真皮手包、安哥拉山羊毛的披肩、做工精細的胸針……直子選中了一條男士用的全毛領帶。
  淡藍色的底,淺褐色的大格,還有細細的深紅,顯得既沉穩又華艷。
  「光介先生用起來最合適不過了。」
  直子請售貨員摘下來,拿在手裡看了看。後面縫著倫敦公司的商標。一條一千二百日元,價錢也正合適。
  「就要這條吧。」說完,直子臉上微微泛起紅潮。
  直子這是第一次買男式用品,也是第一次送男人東西。
  「送時就說是媽媽送的。」
  「您這是平時用嗎?」
  「是送人做新年禮物……」
  直子說。那語氣似乎在向人做著解釋。
  售貨員正在為她包裝時,直子忽然感到耳邊飄來一股自己很熟悉的甜甜的香水味。
  「直子。」原來是姐姐在叫她。
  惠子不是一個人。她身邊還有幾個設計師、報社記者模樣的男女。
  「直子,你等等我。我一會兒就完事。」
  直子點點頭。
  惠子正在挑選鑽石項鏈,還有手鐲,一會兒戴上去一會兒又摘下來。這些首飾雖說是仿製品,但件件都閃閃發光,頗為誘人。
  看樣子,惠子買了不是為自己戴,而是為了工作的需要。
  惠子又戴上了裝飾著許多紫水晶的大項鏈、戒指,站在鏡子前擺了個姿勢。
  水晶的紫色配在惠子的身上,頓時顯現出意想不到的美,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惠子試戴的時間似乎並不太長,但在直子看來,簡直是漫長得難以忍受。不一會兒她就覺得疲憊不堪了。
  惠子終於告別了同伴,返回到直子的身邊。
  「久等了。喝杯咖啡吧。真沒想到在這地方碰到你。」惠子顯得無憂無慮,十分開朗。
  來到惠子熟悉的一家西點鋪,兩人在白色的桌前坐了下來。惠子要了兩杯咖啡,還有兩份奶油派。
  「今天的事兒全完了。我們在產經大禮堂的那場節目,服飾品是由剛才那個店提供的。直子,咱們現在去看『八月十五茶館』吧。」
  「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去學插花。」
  「歇了不就行了嘛。」惠子滿不在乎地說。
  「不能歇。我還得給人家送新年禮品去呢。」
  「噢,原來如此。所以你就買了條領帶?」
  姐姐的眼神仍如以往,但在現在的直子看來,卻顯得咄咄逼人。直子感到臉上有些發熱。
  不過,惠子卻並未過多理會妹妹的神色。
  「我今天加入MMG了。不再非法干了。」
  MMG是含羞草模特組織的略稱,在其他幾個模特組織中,也算是一流水準的模特最為集中的組織。
  「現在建起了時裝模特組合一類的組織,單個人幹不下去了。去年年末,我參加的那場時裝表演讓人揪住了。最後讓我選擇,要不就一切表演都不參加,要不就參加模特組織。」
  「可是,姐姐,你……」直子緊張地望著惠子。
  「不是說不幹了嗎?」
  「我是想不干的。所以,我就去含羞草組織說一下嘛。結果,人家把我排在了A級。而且有幾位先生安排我參加這次在產經大禮堂的表演。其實,我要想不幹,什麼時候都能辭。」
  「真山先生家裡的人同意嗎?」直子不放心地問。可惠子卻像沒聽到似的。
  「我想進這組織再干它一個月。以前,我是一個人干,在報酬上虧了不少。就和C、 D級差不多。那時候,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不想幹的活兒,我就明確地說不想幹…… 在結婚之前,我想就加入到組織裡,按A級干它一段時間。當然,還不知能幹幾場呢。」
  直子感到有些困惑:沒有幾天就要嫁到真山家去的姐姐對工作如此執著,如此貪求,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姐姐雖然是個業餘模特,可是現在卻得到了專家的青睞,被高抬到了A級。也許姐姐那顆年輕女人的心是為此而動?
  但是,惠子卻眨動著那雙美麗的眼睛道:
  「最近,我看到咱媽,心裡就發酸、難受。為了我結婚,為了千加子上學,媽媽什麼事都不敢對爸爸講。譬如說,花了一萬日元,她就瞞著爸爸說花了八千日元,背地裡自己去東挪西借。雖說媽媽的性格就是如此,咱們沒有辦法,但是我還是感到心痛。」
  「……」
  「咱媽好像對英夫特別中意,又加上英夫家又在為我們建新房,又為他們的獨生子的媳婦買了寶石,所以咱媽對英夫的母親特別地感謝。所以,對人家的要求,儘管覺得有些難以應承,她也要去滿足人家,也要讓人家高興滿意。她認定了,只有這樣做,往後我才不至於感到面上無光。」
  直子低著頭。
  「咱媽這麼東挪西借的,我是挺感謝的。可是,我更覺得對不住她,更覺得心裡沉重。」
  「……」
  「我穿過不少和服,有的我很不中意,有的只要往肩上一技,我就感到心醉,滿意得很。不過,這和為自己穿是兩碼事。所以,我對衣服著裝並不在意。我覺得結婚儀式越簡單越好。現在又是定婚的衣服,又是結婚的衣服,做的和服一輩子也就穿一次,太不值得了。我覺得還是咱爸的意見爽快乾脆。」
  高秋說得十分痛快,真山家要是有這麼多要求,索性給她一筆嫁妝費算了。
  「姐,你現在什麼也用不著考慮。人家為你做什麼,你就接受什麼,就得了。要是我,就不管那麼多。隨它去吧,自己想自己的……」
  惠子臉上顯出笑容。
  「隨它去,自己想自己的……不錯。不過,你在這點上大概還不如我。」
  「不到時候,誰也說不準。」
  「那倒是。不到時候,誰也說不好。人啊,到了時候,事兒多得很呢。」
  「嗯。」
  「阿直,我干專業模特的事兒,誰也別告訴啊。」
  「我不說。」
  「說是干A級的活兒,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一場,穿五套到七套,給五千到七千日元……能掙一萬日元的,都是特殊人物。我要有那麼多錢,就想買幾套自己穿的。」
  「你不攢點錢?」
  「不攢。」
  「……」
  「我要攢錢的話,說不定英夫會笑話我的。他只要想要,什麼奔馳,什麼美洲虎,說買就買的。」
  「怎麼會呢。」
  直子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結婚之前這麼短的時間,惠子就是把做職業模特賺的錢全攢下來,又能在過門時帶去多少呢。那點錢對真山家兒媳來說還不夠「零花錢」呢。
  直子想:時裝模特看起來蠻風光,沒想到收入竟會這麼少。
  「阿直,你要是非去插花,那我就給英夫去個電話。」
  惠子起身去打電話。公用電話就在櫃台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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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3:57 |只看該作者

富士

  惠子打完電話回來,面露喜色地說:
  「英夫說他馬上就到這兒來。」
  「那我就先走了。謝謝你的飯。」
  直子剛要站起身來,惠子連忙說:
  「別著急。他呆會兒才出門呢。」說著,惠子打開化妝盒,對著鏡子開始整起妝來。這使直子沒有機會和姐姐開開玩笑。當直子將視線從姐姐那兒移向他處時,惠子低聲自語道:
  「結婚生活光靠一個人的姿色是維持不下去的。」
  「你說什麼?」
  直子反問道。惠子沒有答話,只是專注地望著小鏡子中的自己。
  姐姐為什麼要突然說出這句話呢,直子真想問問。可她又覺得這個問題又不很好問。
  直子感到惠子所說的指的正是她自己。姐姐是個頗為自信的人,面對自己的親妹妹,說自己很美也並沒有什麼可怪的。不過,姐姐的那聲音、那語調又分明是在自言自語,在發表一般的議論。
  有時,那種表面說別人實際上講自己的自語,其語言內所包含的情思更是發自講話者的心底。
  一般來講,姐姐的話語並沒有什麼新鮮的意見。女人的美貌對維持結婚生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力量。對這點,直子聽到也見到過幾例事實。她十分清楚。擁有一個美貌的妻子,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其夫其妻似乎都令人羨慕。但是,當人們進入到這對夫婦的實際生活中時,就會感覺美貌並不足以維持家庭永久的平和。
  不過,那些在人們眼裡是美的,同時自己也覺得是美的女孩子在進入結婚階段時,她們還是幸福的。這似乎是無可爭辯的。可是,姐姐結婚近在眼前,卻開始把自己的美視做未來不安的種子。她的自言自語確實使直子心裡一驚。
  姐姐處事為人從來都是任性自負、隨心所欲,可現在卻把自己內心的複雜情感隱存在自語之中透露出來。想到這裡,直子感到心裡十分沉重。既然姐姐是在表達自己的不安,那麼作為妹妹,直子也就不能將這普通的話語當做普通的話語來聽了。
  惠子的未婚夫莫夫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物。他和惠子所不同的是,他是獨生子,而且莫夫的父母為他們建造了新居,他生活充裕,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自己所喜歡的汽車。而惠子的母親為惠子的婚禮卻東挪西借,費盡了心思。與竹島家相比,他們確有天壤之別的差距。結婚之後,惠子他們在生活上大概不會有任何困難的。但是,惠子卻要在結婚之前,去做莫夫、英夫的母親所厭惡的時裝模特,盡可能去賺些錢。這自然有賺錢幫助母親,掙些自己的零花錢的單純動機。但直子卻懷疑,除此之外姐姐的所為大概還是出自對真山家族的複雜的反抗心理。
  剛剛決定了加入模特組織,惠子就把英夫叫到這裡,這難道不是這種心理的表現嗎?
  「你準備和英夫先生講嗎?」直子問。
  「不講。」
  「他總要知道的。」
  「大概會的吧。」惠子不在意地說。
  「結婚以後就不幹了吧。你明明知道幹不了多久,還要和模特組織簽約,這行嗎?」
  「結婚辭職,這也是沒辦法的。對於女人來講,這是一個絕對的理由,什麼時候都講得通。」
  「可是,你這是已經定好了的嘛。」
  惠子沒有答話。
  「咱媽要是知道你到這時候又突然幹起這個來,肯定更難受的。」
  「咱媽以前可不是這種性格,是吧?」
  惠子有意轉移了話題。
  不過,惠子所講的,也是母親常對女兒們說的。
  「咱媽以前不是這樣。和咱爸結婚以後,人才完全變了。」
  如今,宮子表面上看起來文靜、溫順,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可當年卻是性格火爆、喜愛熱鬧的人。
  「我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看戲,參加節日活動,願意到人群熱鬧的地方去。我還常去參加舞會呢。你爸他最討厭這個。」
  女兒們長大後,母親時常向她們提起這些。
  「就連吃飯,我喜歡的,你爸就不愛吃。我的舌頭也就漸漸地變了,慢慢地也就隨著你爸吃起來了。人真怪啊。可你爸爸他就不太注意這種事兒。就說早晨喝的醬湯裡的配料吧,他一直以為是按我的喜好配的呢。」
  母親在她那順從適應的背後隱存著難以消失的不滿。惠子、直子都能理解到這一點。
  「戰爭結束後,你爸的公司有一段時間很不好過。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籌集到了買配給米的錢。可是,書店的人來要錢,說你爸在他們那兒訂了西文的書。你爸他就不知道他究竟有錢還是沒錢。真讓人感到奇怪。我讓他拿出錢來,他就繃起臉,真讓人害怕。從那以後,我就養成了背著他籌措錢的毛病。你爸反而覺得我這個人生性懶散。其實,對你爸來講,我這個人用起來多麼方便啊。」
  竹島家在人們眼裡還是十分富有的。這都是宮子不用女傭,勤儉持家,不浪費一根柴一滴水的結果。同時,也是由於全家人穿戴高雅大方的緣故。
  三個女兒從來沒有聽到過父母之間發生的口角。儘管家裡總是那麼平和,但是惠子和直子卻都不願意成為像母親那樣的人。
  據說為了籌集惠子結婚的費用,還有千加子升學的費用,宮子借了一筆足以建座小房子的債。對這件事,高秋作為丈夫,惠子、直子作為女兒是不會感覺不到的。
  想到惠子在結婚前要盡量減輕母親負擔的心情,直子也就不好過分反對她去做模特了。
  趁英夫還沒來,直子與姐姐道了別。然後,她坐上了地鐵。列車在接近終點站澀谷時,爬上了地面。直子心情豁然開朗。她望著窗外,搜尋著遠處的富士山,但卻沒有見到富士山的影子。
  直子感到有些失望。她仍然久久地望著天空。
   
猝死

  進入第三學期了。高中三年級的學生每天都像有些戀戀不捨似的踏進學校的大門。
  也許是女校的原因,同班同學都拿著好看的簽名本互相寫著臨別的贈言。還有些多少有點反抗心理的孩子穿著校服去看電影逛街,製造些違反校規的小事件,以此來作為自己的一段高中的留念。
  那些準備考大學的人便請假在家裡複習功課。這在學校裡已達成了默契,得到了允許。
  千加子第一志願報考的是私立大學,第二志願是母校的短期大學。報母校的短大,一是容易考,二是母親、姐姐們也大概會做出這種選擇的。不過,千加子還是準備參加私立大學的考試的,而且參加了就想能夠考上。
  「唉,就算考上了也不會讓我上的……」
  千加子心裡雖這麼想,但這段時間每週仍然有三天留在家裡準備大學考試。
  不過,家裡的氣氛使千加子也很難平心靜氣地學習。因為不斷地有人送來結婚的賀禮。
  年初的時候,只是將惠子的婚禮大致定在4月份。現在選擇了「黃道吉日」,明確地定在了3月24日這天。
  惠子交際廣,朋友多。所以,給她送來的賀禮堆滿了起居室。那間來了客人才用的和式房間也開始被惠子一件一件的新的日用品奪去了空間。
  那套準備在東京會館婚禮後更換的和服也染制好了。
  看到這套衣服,惠子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馬上問官子:
  「媽,這花了多少錢?」
  「新娘用不著知道衣裳的價錢。」母親敷衍地說,沒有正面回答惠子的問話。
  綾子的料製成的和服,從下擺到袖子,從胸到肩繪滿了精心設計、用色講究的各色花卉,恰似春天的花園。花卉之間還繡著飛舞的彩蝶。這和服的絢麗似乎在傾訴著光彩奪目的女人的內心哀怨。
  有千加子在家,宮子便可以放心地經常去為惠子做婚事的各種準備。
  可是,千加子這個年齡,讓她在家裡獨自一人安安靜靜的,她是受不了的。看電視,她擔心一看就收不住。於是,索性就一邊聽收音機一邊複習日本文學史。對她來講,家裡沒人在要比聽收音機的聲音更容易使她分散精力。過了一會兒,她又會取出朋友放在她這裡的簽字簿,在上面抄寫著威廉·阿連德的詩句。一會兒,她又想起了自己珍藏的壓花,把它夾在簽字簿裡面。不過,用不了多久,她又會感到十分的無聊。
  她心裡會湧出強烈的莫名的沒有對象的不滿。
  突然,千加子想穿穿惠子的那套漂亮的和服。於是,她關上了收音機,掃視了一下沒有任何人的四周。
  她站起身來,把和服披在了穿著毛衣、長褲的身上。她的內心意想不到地猛烈跳動起來。她合攏和服的前襟,走到鏡子前面,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臉頓時紅了。她不敢再穿下去,慌忙脫掉了披在身上的和服。
  千加子想把和服再疊成原來的樣子,但是,卻怎麼也疊不好。雖然和服仍留著原來折疊的痕跡,但照原樣收拾起來仍然是十分困難。千加子不熟練的手開始有些發抖。她覺得自己辦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母親回來了。千加子滿臉不悅地迎到門前。
  「媽媽回來了,你就不能打起精神、高興點兒。媽媽在外面太累了。」宮子說。
  「媽,你太不理解考大學的學生了。所以讓人煩你。讓人家一個人守家,能安心學嘛?!一個人在家,根本就學不下去。」千加子毫不示弱,和媽媽頂撞起來。
  「要是考不上,我可是不管。」
  「你要是考不上,就在家幫媽媽幹活。那我就可以輕鬆輕鬆了。」
  宮子認為小女兒千加子還是個小孩子。
  千加子湊到母親身旁,躲到母親的身後。
  「媽,和服怎麼也疊不好了。」
  「和眼?惠子姐的那套?千加子,你穿著試來的?」
  母親回過頭,厲聲道:
  「你真是瞎來!衣服是給你姐姐婚禮時穿的,你怎麼能先穿呢?!」
  「我就稍微披了一下。」
  「稍微?!婚禮前,別人一下也不能去穿的。新娘要穿全新的。」
  宮子的語調裡顯出從未有過的嚴厲。
  「上面好像蹭髒了,多不吉利啊。」
  「根本就沒髒。我就在這上面披了一下嘛。」
  母親疊著和服。千加子噘著嘴站在母親的後面。她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幻覺,彷彿又看到了剛才穿著那件和服的自己。
  第二天,宮子又出門了。臨走前,她向千加子囑咐道:
  「別再動姐姐的東西了。」
  下午,正當千加子無所事事的時候,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來找直子。
  「直子小姐回來以後,請告訴她,矢田先生昨天突然去世了。」
  「行。」
  千加子神情緊張地應了一聲,就再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宮子比直子要回來得早。
  「真的?這是怎麼搞的。前天直子還去學插花了。可她沒說先生病了啊……」
  聽到插花師傅猝死的消息,宮子驚呆了。
   
前妻

  晚上,插花師傅感到有些不適。不一會兒,頭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後來,她癱倒在榻榻米上,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她得的是蛛網膜下腔出血。
  師傅臨終時,只有光介守在身邊。死神來得太快了。光介能在家,這真是太湊巧了。
  光介似乎不願意向來弔唁的人們反覆講述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因為死神來得太快,沒有什麼可以講的。
  舉行葬禮的那天,天上飄灑了一陣小雪後,天變得如水洗了一般湛藍湛藍的,還有微風吹拂著大地。
  狹小的房間擠滿了來告別的人們,從設有祭壇的插花間到走廊,甚至到院子裡的石路上,都站著來與死者告別的人們。
  光介作為遺屬,穿著黑色衣裝坐在祭壇旁邊。
  死者是花道、茶道的師傅。所以告別者中年輕的女人居多,為死者獻上的花兒也很多。唯有光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彷彿更加深了師傅孤獨生涯之謎。端坐的光介那異樣的美就彷彿是人死後的藍色火焰。
  真山夫人和英夫也稍稍拉開距離坐在光介的近旁。
  「直子小姐,遺屬那兒太孤單了,咱們一塊兒去那兒陪一會兒吧。」剛才,真山夫人曾走到直子的旁邊,在直子的耳邊小聲說道。
  「不,我……」
  直子不是矢田家的親戚,也和矢田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真山夫人為什麼要單單找她呢。也許是因為在眾多年輕女弟子中,夫人只認得直子。也許是因為惠子要和英夫結婚了,從這種意義上講,直子也算是矢田的遠親?
  直子擠在弟子們中間,聽著和尚誦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那間平時放花的內室。
  牆上垂掛著白色的和紙,擋住了後面的畫。
  敬香之後,弟子們相互傳遞著盛滿鮮花的圓盤。她們每人拿起一束花放在靈柩中,以表示最終的告別。
  「睡得多麼安詳啊!真美啊!」有人說。
  大家放完花後,光介把兩朵卡特萊蘭擺放在師傅的兩頰旁。
  年輕的女孩們的抽泣聲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直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光介溫柔的平緩的手勢。
  光介誰也沒有看,眼神呆滯,顯得十分悲痛。
  在周圍的抽泣聲的影響下,直子的眼睛也模糊起來,看不清光介的樣子了。她好像被帶到了另一個靜寂的世界中。
  光介第一個用石頭把釘子釘進靈柩。後面的人稍微等了一小會兒。
  「抬靈。請各位幫忙……」
  直子不認識的男人們把手放到了靈柩的一邊。光介稍微猶豫了一下。當他看到英夫把手放在靈柩的後方時,也急忙走到了那裡。
  白色的靈柩像被吞進去了一般消失在靈柩車中。
  光介、英夫都不見了。
  樹叢中飄來的紫丁香的氣味好像把悲傷注進了直子的內心。
  「直子小姐,您再進來一下,等到他們把骨灰帶回來。」
  英夫的母親用身子推了推直子。看樣子英夫也和光介一起去火葬場了。屋裡,那些和師傅關係近的弟子們已經開始收拾起來了。
  「剛才你後面的那個人,就是光介以前的太太。」
  走進剛才那間屋子,真山夫人又把嘴湊到直子耳邊,用比剛才更小的聲音說。
  直子不由得抬起頭向那個方向望去。那裡站著一個留著與喪服不相稱的短髮、個子高高的女人。望著猛然轉過頭來的直子,她顯得有些慌亂,無力地微笑了一下。
  直子覺得自己做了件不該做的事。那個女人走到沿廊的頂端,站在那裡,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別的人也似乎不知應該怎樣對待她,也就隨她自己去了。
  屋裡,已經點燃了腳爐,擺上了桔子。
  真山夫人又一次湊到直子身邊,惡狠狠地說:
  「那個人還想回來呢。不過,那可不成。死去的師傅最討厭她了。今天,我們要是不這樣,她說不定要等到光介從火葬場回來呢。」
  直子對那個人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理由不讓人家進這個家。可是真山夫人卻用「我們」這個詞。這真讓直子有些不解。
  那個人離開了沿廊。但直子覺得她仍然在門前或者廚房遲疑著。這使直子心裡很不平靜。
  直子也像師傅的親屬、還有年事稍高的來賓那樣坐在腳爐前暖著身子,可心裡卻在擔心其他弟子的看法。
  「她們說不定要說什麼閒話呢。看來,我不是去廚房幫忙,就是現在趕快離開這兒回家……」
  直子心裡這樣想,但身子卻被真山夫人拉著不放,只好陪她說話。
  「蛛網膜下腔出血這種病,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聽說很可怕的,也很少見。」
  「……」
  「她這麼突然地死了,倒讓我覺得還是有些先兆的。12月中旬,我來她這兒看了看。我是有些日子沒來了。當時,我覺得她是那麼開朗,就像是盛開的鮮花似的。要死的人,就是這麼不可思議。我跟她講了英夫和惠子的事兒,她特別地高興,還告訴我你在她這兒學插花,還誇你是個好孩子呢。」
  真山夫人漫不經心地說著意味深長的話。
  「她這個人,對光介那麼好就是因光介不是她的親生骨肉。為了光介,她才下決心和第二個丈夫離了婚。對啦,那個人也來敬香了。」
  「誰呀?」
  「她第二個丈夫……也許是光介告訴他的?他們倆離婚都是為了光介。這光介也夠怪的。」
  真山夫人年近中年,膚色白皙,已經開始發胖了。不過,她那雙白胖的手倒顯得十分年輕。
  她長著一雙不大的眼睛。眼神顯得十分柔和。也許在這雙眼睛裡面還有著一層充滿強烈的好奇與鬱悶的網膜。
  直子覺得她和自己善良的母親截然不同,有著深不可測的一面。
  「惠子今天去哪兒了?」
  「在家裡。」
  「這可是少見吧。」
  「嗯。」
  「像你們這樣的小姐去外面工作,不是給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添亂嘛。惠子就喜歡幹這種事。」
  「不,不是這樣的。」
  「是嗎?現在這世道,人家喜歡的,可能就不能說不好了。我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像你師傅那樣撒手死掉的。所以,我也得重新琢磨琢磨了。」
  直子愈發感到內心沉重起來,為剛才沒走成而有些後悔。同時,她也想到自己的姐姐的將來,將有一個這樣婆婆的姐姐的將來。
  今天,光介的前妻,光介母親的前夫都來到了這座房子裡。是死神把他們喚來的。但是,死去的人卻不知道這一切。他們的來訪會影響到活著的人們嗎?直子心裡又添了一層陰影。
   
女兒節

  3月3日是星期天。
  早飯吃得很晚。吃完飯後,三姐妹聚在偶人架子前面。偶人擺放在母親和千加子的寢室裡。
  2月28日晚上,惠子一個人把舊偶人和零零碎碎的用具擺在粉紅色的毛毯上。
  「這些偶人湊在一起,在和姐姐告別呢。」千加子說。她也顯得十分感傷。這些偶人大概寄托著馬上就要嫁入他家的惠子的惜別之情吧。
  「其實什麼事情也沒有。我只是想起來了,擺擺玩嘛。」惠子輕鬆地說道。
  自從姐妹們長大以後,家裡就再也沒有組裝過偶人架,也沒有把偶人從偶人箱裡拿出來過。
  玻璃匣裡倒是擺放著木刻的偶人。不過,那是一年到頭都擺放在那裡的。
  高秋來到放著偶人架子的房間,坐下身來說:
  「這個,我記得是昭和九年(1934年)的京都偶人。這樣的偶人,現在可是買不到了。你看這臉、這衣服,多好啊。」
  「五樂人裡這個唱歌的,和千加子小時候挺像的。千加子,記得嗎?」
  「記得。」
  「偶人和人不一樣,永遠也長不大。」
  「也不會老的。只要保存好了,等我們成了老太婆,死了以後,這些偶人還仍然會像現在這麼漂亮。」直子說。
  「那是。不是常有人說這偶人是我奶奶那輩傳下來的,那偶人是我老奶奶那輩傳下來的嗎?還有一百五十年、二百年前的偶人呢。」
  「您要是這麼說,還有一千年以前的佛像、神像,至今還很好看呢。中國六朝時代的偶人形象就挺好的,就像現在的男扮女裝似的。有個設計師讓我看過埃及、希臘的雕刻影集。那些雕刻全是幾千年以前的。可今天看起來,感覺仍然很新。我們這些時裝模特的壽命卻只有五年、七年。琢磨起來,也真怪啊。」
  「不過,那種古代的雕刻全是人製作的。」高秋的回答並沒有解答惠子的問題。
  「可是,比起雕刻來,譬如說像姐姐這樣的人我覺得更不可思議。」千加子望著惠子說。
  「我哪兒不可思議?」
  「你的體型那麼好,幾萬個人裡才有一個。它是怎麼形成的,我覺得最不可思議了。」
  「真的?我請你吃什麼,你說。」
  「我正想做些壽司放在蚌殼裡獻給這些偶人呢。」千加子顯得十分興奮。
  「是嘛。那好啊。你和直子兩個人做好準備,我來調味。」
  「我現在得出去。」直子站起身來。
  「去哪兒?」
  「今天是忌日。」
  「插花師傅的忌日?已經過了一個月啦?!」
  惠子和千加子都為時間的迅速流逝感到十分驚訝。當然,直子也同樣感到了這一點。
  關於偶人、雕刻的談話,直子似乎也沒有一聽了之。她想起了惠子在電視裡的面部神情。那是一個化妝品的廣告。面露微笑的惠子剛剛露面,一會兒便消失了。每天晚上在同一個時間裡顯露著同一樣的面容。電視上的惠子是美的,但是,消失得卻太快了。看了幾次,直子心頭便留下了莫名的寂寥之感。
  惠子加入模特組織以後更忙了。最近,在報刊、雜誌上也能見到惠子的形象。還有一張在雪坡上飛速滑行的滑雪時的照片。惠子的電話也變得多得煩人。像今天這樣能輕松地在家裡,也只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要帶些祭品嗎?」惠子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送點錢吧。可我又不知道送多少好。」
  「那位好看的先生,就剩他自己了……」千加子自語道。
  「你師傅是插花師傅。帶花去,你看怎麼樣?」
  經惠子這麼一說,直子猛然想起來似的說:
  「對啦,還忘了給偶人放花呢……」
  直子馬上用桃花和水楊括起花來,一邊插著,她一邊說:
  「師傅去世之前,1月快結束的時候,從那時起師傅選的花都特別的艷麗,儘是香雪蘭、香豌豆、白色的黃色的玫瑰、蘭花什麼的。每次我見到師傅,都覺得在這些花的映襯下,師傅的神情顯得格外明朗。」
  「是嘛。那大概是死的預兆吧。」惠子也放低了聲音。
  直子穿著母親的喪禮服,繫著黑衣帶。望著直子,惠子又說:
  「你這個人也挺不可思議的。看起來那麼安靜平和,不顯山不顯水的。可穿華艷的衣服,也挺合適的。你穿這身,就不顯眼,顯得平常了。這喪禮服,要是黑的,那什麼人穿上去也顯得莊重……」
  聽惠子說不顯眼,很平常,直子反倒心裡鬆快了許多。出現在光介面前時,直子總想躲在什麼東西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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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5:03 |只看該作者

黑色淺口皮鞋

  通向師傅家的路,直子已經好久沒走了。周圍的景致,就連每家院前的石牆、柵欄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親切。一家的石牆上露出了在風中枝葉搖擺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樹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說是裸樹,但直子抬頭望去,卻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幹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進光介家的門廳,直子發現整個屋子的門都敞開著,屋裡靜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過的微風。天氣預報講,白天的溫度已達春天的程度,也許光介這是在引入陽光溫暖室內,靜候客人的到來。不過,即使如此,這一切似乎仍然隱藏著某種不祥。
  門廳裡只放著一雙黑色淺口皮鞋。
  第一間房間裡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擺放著洗衣店送來的男式襯衣。望著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嗎?」
  直子喊了兩三聲,但沒有人應聲。她又高聲叫了一聲。這時,光介從二樓走了下來。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臉頓時紅了,顯得很慌亂。不過,他以往那種悲苦的神色卻似乎一掃而光了。
  「請,請進來。」
  「其他人呢?」直子顯得有些猶豫。
  「看來,我還真該發一下通知。我這個人,對這些習俗什麼的一點兒也不懂。我原來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時候,再請大家來為她祈禱冥福。沒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這樣來敬香的。」
  「……」
  「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辦不好,真對不起。請進吧。」
  「嗯。那就讓我敬一炷香吧。」
  「請。骨灰盒在樓下的房間裡,照片掛在二樓呢。」
  「是嗎?!」
  「有人說了,這樣放太不合適……」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滿喜悅。對直子的到來,他顯得十分高興。
  「請到二樓坐坐吧。」
  二樓走廊裡有陽光的地方擺著桌椅。煙灰缸裡冒出縷縷青煙。
  「天暖和多了。看著那雪白的富士,也覺不出冷來了。從這兒,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頭望去,空中顯露著富士山的姿影。拉過椅子,坐下後,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樣了。
  「您挺孤單的吧?」
  話剛出口,直子馬上意識到這句問話多麼無聊,不由得垂下了眼簾。
  「嗯。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這兒再住下去了……」
  聽光介的語氣,就像一個死去了愛人的男人似的。
  「母親在世的時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卻讓我明白了許多。我這個人,怎麼也擺脫不了她這個故去的人。」
  一位老婦人送來了「焙制茶」。望著走下樓的老婦人,光介說:
  「這是我請來的日工,幫忙料理家務的。到了這種年齡,人太可憐了。今天她有事,要早點兒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個人了。」
  光介平靜地說著。但直子卻感到心緒不寧。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換了一根煙點上,似乎在等著直子喝茶。
  過去來插花時,直子都是在樓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樓。二樓有兩間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門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面的大桌子,還有垂掛在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爐,稍靠邊上擺放著一隻白磁壺,裡邊插著白色和淺紅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說:
  「就在師傅去世前兩天,那天,我來學插花,我選了香豌豆和葉蘭,使用了三片葉蘭。師傅看到後,甩開了一片,讓另外兩片形成擁抱狀。葉子的深綠配上可愛的鮮花,讓人覺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經心說出了「擁抱」這個詞,連忙又轉了一個話題:
  「那天師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個人有病從來就不說……聽醫生講,她當時頭一定很疼。」
  直子點點頭,隨後便把視線移向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光介望著直子的側臉,說:
  「直子小姐,你從英夫那兒聽說過我和母親的事兒了吧?」
  「……」
  當直子將視線從師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時,她才發現隔壁的房間的拉門是緊閉著的。直子憑直覺感到裡面有人在。
  「我1歲零8個月,還是個嬰兒時,是母親把我要來的。當時,我剛剛會走路。當然,我一直以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覺得我不是她親生的,反而格外地愛護照料我。後來,母親再婚了。當時,我內心的嫉妒簡直近似病態。這也許就是因為我們不是親母子。當時,我動不動就發脾氣,特別地粗野,性格完全扭曲了。那時的影響至今仍然殘存在我的內心。」
  光介說話的時候,不斷地望著直子。光介的眼睛裡流露著苦思冥想般的神色。任何人,一旦接觸他的眼神,便會久久難以忘懷。直子避開光介灼人的眼神,說:
  「隔扇的事兒,我聽師傅說過。」
  「噢,是把隔扇砸壞了的事兒吧……當時,我覺得都是因為母親不好。我怎麼叫她,她就是不來。我想要是弄出聲響她肯定會來的,所以就『咚』地給了隔扇一下。可是光聽到母親細聲細語地說了句『就去』,等了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我一生氣,就用力撞了隔扇一下,結果把隔扇給撞透了。當時我想反正也要挨說挨打,便什麼也不管了,把那隔扇毀得不成樣子。」
  「看到我學習成績下降、性格變得扭曲,為了我,母親和那個人離了婚,失去了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幼小的我還覺得母親就應該離婚。後來我結婚了,母親嘴上說她這可就放心了,可事實上她在家裡安安靜靜地呆不住了。每天,她都顯得焦躁不安的,對兒媳婦也總是惡聲惡語的,我妻子總催我和母親分開過,可我又不願意讓母親一個人過。因為我十分悔恨,我覺得母親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直子覺得光介不僅是在講給自己聽,似乎還在講給另外一個人聽。於是,她的肩頭有些發抖。她彷彿感到旁邊的房間裡走出了一個女人,這女人此時正在悄悄地沿著樓梯往下走去。
  「她又是這麼死去的,更讓我後悔啊。」光介說到這兒時,直子突然用兩手摀住了自己的臉,顯出十分悲傷的樣子。
  「你怎麼了?我這麼說……」
  趁光介沒有走過來,直子連忙站起身來,走進掛照片的房間裡。抬頭望著照片,直子用香爐的火點燃了香,雙手合十,為師傅祈禱冥福。
  光介也來到直子的身旁坐了下來。直子覺得光介身上傳出一種使她難以馬上離開此處的力量。
  「我想從過去擺脫出來。」
  「什麼?」
  光介這意外的話語使直子感到不解。
  「我想把母親的死作為我今後生活的分界線。」
  直子沉默著,沒有說話。光介又講起了他的母親。
  「我四五歲時的事兒,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媽媽還年輕,我也很幼小,那時,我覺得母親很美。母親經常抱著我,我總愛玩母親的手掌。當時,母親的手掌那麼胖那麼柔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就問她這是什麼。母親說是肉啊。這種答案讓我還不滿足,我又問這是什麼,母親說不是說了嗎,肉。可是,我還不明白,就又問。就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來,母親突然把我從她的膝蓋上推了下去,說你這討厭的孩子真□人。我嚇得哇哇地哭了起來。」
  直子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感到光介很可怕。
  「當時,你父親還健在吧?」
  「對。」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直子問道。她似乎在避開光介母親的話題。
  「模模糊糊地還記得。」光介無精打采地說。
  「我記得母親和以前那個父親關係挺好的。以前那個父親是個很善良和藹的人。」
  「他要是活著,就幸福了。」
  「我說的是我母親幸福。」
  直子沒有說話。她覺得光介的說法有些奇怪。
  春風調皮地猛地吹了進來。光介站起身來,關上了走廊的玻璃,又拉上了屋子的拉門。
  樓下門廳傳來了女人來訪時的柔和的聲音。直子立時感到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下來。
  吉日已在日曆上選好了。這一天是「先勝」1,所以儀式宜在上午舉行。新娘惠子必須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東京會館,在那兒化妝,更換和服。由於母親宮子要穿黑色禮服,直子也要穿著和服從家裡走,所以就定好由穿西裝、化妝簡單的千加子陪惠子早些離家。
  
  1宜於辦急事、訴訟的吉日。
  雖然已經請好了幫忙的人,但宮子仍然摸黑就起了床,忙忙碌碌地準備起臨行前的家宴來。她做了惠子所喜歡的白醬豆腐湯、鹽烤綢魚……
  「直子,去叫你爸爸去。已經8點了。」
  直子起身喊了父親好幾次。
  高秋看到飯菜以後,說了句:
  「噢,對啦。」便走到門廳,擦起黑皮鞋來。
  直子也來到門廳,說:
  「爸爸,鞋待會兒我擦。您還是快點兒坐下吧……」
  「嗯。不過,你剛洗乾淨的手又要弄髒的。」
  「爸爸。」千加子大聲地喊道。
  「馬上就行。一會兒就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家都很心急,但誰也沒有動筷子。
  千加子又起身來叫高秋。高秋在衛生間正在仔細地洗著手。
  「你們都沒吃呢。你們先開始不就行了……」
  「爸,姐姐要出嫁了。你是不是有點孤單啊?」
  「沒有。」
  當高秋好不容易坐下來時,宮子臉上顯出很掃興的樣子。
  「至少今天早晨,大家能利利索索湊在一起吃一頓早飯也好嘛……惠子不在了以後,咱們的早飯也要一塊兒吃啊。」
  吃完飯,已經沒有慢慢聊天的時間了。在千加子的催促下,惠子站起身來整了整尼龍長簡襪,道:
  「那我就走了。」
  「不是『我就走了』,今天早晨要說……」
  「要說再見?」
  宮子眼角頓時發紅濕潤起來。
  「也和你爸爸正正經經地告個別。」
  「怎麼告別?都說什麼啊?」
  「就說『這麼長時間』……」
  「這麼長時間……」惠子端正姿勢跪坐下來,等著母親下面的話。
  「少說那麼多沒味兒的話吧……」高秋說著,一個人先向門廳走去。
  「就說『我走了』,不挺好嗎?!」
  千加子大聲喊道。
  「喲,爸爸,你把我們的鞋也全給擦了。」
  「真謝謝您。」惠子拿鞋的手指尖顫抖著。
  直子幫著把新娘的婚禮服等一些大的行李裝進了車裡。
  然後,宮子和直子對著梳妝鏡,慌忙化起妝來。直子幫助母親拔掉了兩三根十分明顯的白頭髮。
  「媽,你把這兒稍微染成褐色的多好……您要是和我姐一塊去,讓人家幫您穿和服就好了。要是那樣,我也能請美容師穿了。」
  「我那套和服太舊了。」
  「……」
  「還得謝謝今天的天呢。風雖然冷些,但也用不著穿冬天的大衣出門了。天這麼暖和不穿大衣也蠻像個樣子的。我現在是要什麼沒什麼。碰上這種事兒就算麻煩了。另外,那邊的親家又對咱們的衣服穿著挑得很。真讓人費心啊。」
  宮子從來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發過這種牢騷。她用力跺著腳,使新襪子能更合腳些。在別人眼裡,她似乎是在強壓著內心的怨氣。
  直子的和服也是借來的。
  高秋、直子和宮子坐上了接他們的車。高秋和宮子都默默地坐著。坐在父母之間的直子端詳著垂落在膝上的長袖上的花紋。
  此時,直子稍稍有些明白了。正是母親的不如意才使得她堅強起來。同時,這似乎也是父親的不幸之所在。
  「剛才姐姐告別時,就說了一句『很長時間……』,那後邊該怎麼說呢?」直子問道。
  「嗯,還真不好說呢。要是說『很長時間承蒙您的關照』,又有點彆扭。我看說句『謝謝您了』,也就湊合了。」
  「『我走了』就挺好。」高秋冒出了一句。
  「不應該說『再見』吧。」
   
新娘蓋頭

  汽車沿著皇宮外的護城河行駛著。河水映射的陽光變得柔和了許多。一排排柳樹的枝頭已經開始泛青吐出了嫩芽。
  河對面石壁上站立著四五隻白天鵝。看到它們,直子忽然聯想到白色的富士,那座恍如光介的富士。師傅在世的時候,直子在去師傅家時,也曾隔著電車的窗戶看到過富士。
  直子在車裡回首眺望。但是,她卻並沒有看到遠處的富士。
  宮子也隨著直子的視線向後望去,似乎在問「你在看什麼」。
  「您看,就那麼幾隻天鵝。」直子藉機轉移了母親的注意力。
  到了東京會館,直子比父母親先行一步,直奔惠子的休息室。
  穿著白色和式結婚禮服的惠子正坐在椅子上。她坐得端端正正,絲毫不敢移動身子。直子馬上意識到自己也不應該去和姐姐講話,但是,她還是說了句:
  「咱爸、咱媽都來了。」
  惠子用眼睛示意她知道了。
  千加子拿著相機,從各個角度,不停地為姐姐拍照,照下姐姐新娘的盛裝。
  直子覺得,那個穿結婚禮服作為模特出現在電視裡的姐姐和真正穿上新娘嫁衣的姐姐簡直判若兩人。當然,電視裡姐姐穿的是婚紗,現在穿的是和服。衣著全然不同,化妝也很不一樣。不過,在某一點上兩者存在著根本性的區別。
  惠子的美光彩奪目,充溢著整個雪白屋頂的房間。
  「看到英夫了嗎?」惠子向直子問道。
  「啊。」直子心裡一驚,忙問:
  「那我去給你看看吧?」
  「算了吧,沒什麼特殊事兒。」
  惠子頭頂著新娘的蓋頭,溫柔地說。
  「我還沒去真山家的休息室看看呢。」直子說完,又開玩笑地講:
  「要不,我去看看吧,沒事兒吧?」
  直子向惠子膝蓋旁移了一下身子,想在近處看看姐姐。
  「你和千加子要做一件讓咱爸、咱媽大吃一驚的事兒啊。」惠子說。
  「……」
  看到直子沒有聽懂她說的意思,惠子笑了笑,又說:
  「今天早晨,離開家時,我覺得特別難受。」
  這時,她們的父母走了進來,話也到此中斷了。
  看到惠子,高秋做出瞠目結舌的樣子。
  「呵,真漂亮。我有點捨不得交給人家了。」
  時間馬上就到了。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一家人來到了會場。東京會館裡既有祭壇,也有神官。
  在結婚賀宴上,直子、千加子的座席很自然被安排在遠離主桌的地方。但是,直子沒有想到光介的座席就在自己的旁邊。看到光介在自己身邊落座,直子臉上感到有些發熱,泛起了紅潮。
  「向您賀喜。」
  「謝謝。」直子謝道。
  光介又扭頭向新郎新娘的方向望了望,說:
  「真漂亮啊。」
  說完這句話,光介許久沒有回過頭來。
  「嫁給英夫君,有點可惜了。不過,像他這種人在婚姻大事上總是蠻順的。」
  「……」
  「您不覺得有些可惜嗎?」
  直子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這個人,要是受到邀請參加了喜宴,總要對新郎產生一點點嫉妒,對新娘要感到一些同情。更何況是你姐姐這麼漂亮的人了……」
  宴會開始後,菜一道一道端了上來。先是開胃菜,繼而是清燉肉湯和冷菜。在肉類菜餚尚未上席時,新娘在煤人的陪同下退場去更換新的和服。
  「您準備去哪兒旅行?」光介向直子問道。
  「準備去伊豆。我一直沒有拿定主意……」
  「最後還是決定去伊豆啦?伊豆現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光介壓低聲音又說:
  「我最近也準備去伊豆看看。」
  「聽說我父親在伊豆的山裡從事新型林業。我一直想去他的山上小屋看看。」
  光介隨口說出了「我的父親」這幾個字。「我的父親」是指插花師傅第二次結婚後又離婚了的那個人嗎?也許是指光介的親生父親?關於光介的親生父親,直子從來沒有聽插花師傅談起過。關於第二個養父,直子也沒聽光介提到過。在插花師傅的忌日裡,光介只談到了他第一個養父。
  不過,仔細琢磨起來,直子與光介的關係還沒有親近到可以傾吐自己身世的程度。忌日那天,光介之所以說起他的身世大概是因為他過於傷感的緣故吧。
  「直子小姐對伊更半島熟悉嗎?」光介又搭上話來。
  「不。我連熱海也還沒去過呢,真有些不可思議。」
  「我也是。我也沒去過。到那兒去的人太多了,而且又離東京很近,總覺得什麼時候都能去。」
  「嗯。」
  銀行組織的旅行,直子沒有參加過。也許是由於父親高秋的性格關係,直子一家人也從來沒有全家去溫泉玩過。
  「父親在伊豆的山上種了一些叫做尤加利的樹。聽說現在砍伐這些樹都需要用軌道手推車。他住的山中小屋周圍還能見到鹿,還有野豬呢。」
  「真的?我真想去看看。」千加子插嘴道。她不時瞥上幾眼看看光介的美貌,似乎在觀看一個不可思議的物體一般。
  「那我去的時候,也叫上你吧。」
  光介把他那甜美的溫柔的視線轉向了千加子。
  更換完艷麗的和服,新娘又返回了主賓席。
   
雨日

  也不知是誰定下的習俗,據說父母不能為新婚夫婦外出旅行送行。
  對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人們也常這麼講。也許這是為了要掩飾做父母的對孩子的愛憐。
  當英夫和惠子坐上車時,直子和千加子都有些不好靠近他們的身旁。惠子的朋友們站在車子的旁邊,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到車門關上了,直子心裡不禁湧起一陣孤寂之情。「姐妹的緣分太淺太虛幻了。」直子心裡想著,不由得緊緊地握住身旁千加子的手。
  送走新郎新娘以後,直子將視線移向了停靠車的地點後面的台階,找尋著光介的身影。但是,再也找不見他了。直子有些悵惘,也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才能見到他?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客人們都走了。宴會廳接待處附近,站著惠子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顯得十分疲倦。直子和千加子乘電梯返回到父母身邊。看到父母二人的樣子,她們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英夫先生的父親他們呢?」直子問。
  「已經回去了吧。我們道過別了……」宮子答道。
  「那咱們也走吧。」
  一家四口人上了侍者安排的車上。
  車行駛了一會兒後,高秋道:
  「下回該直子了。」說完,他按了幾下打火機,想點著手裡的香煙。
  「三個人都是女孩子,以後都要走光的。」
  「你這個人真討厭。女兒大喜的日子,可你打火機油也不灌好。直子,帶火柴了嗎?」
  「噯。」
  直子打開手包,取出火柴,給父親點著了煙。這火柴是直子作為紀念從婚宴的桌子上拿來的。
  「我姐姐那樣的,什麼也吃不了。炸雞排那麼好吃,她也不吃。還有,冰淇淋她也沒動。」
  「做新娘是不能吃東西的。不吃,人家看著才舒服。」高秋答道。
  「是嗎?最近,有不少新娘都是吃東西的。而且,有的新娘還要做即席講話,還要跳舞呢。」千加子道。
  「千加子,你要是做了新娘,也不吃吧?」
  「她要是不吃,那就是因為不習慣系和服帶子,帶子系得過緊啦。」宮子又加了一句。
  「惠子姐辦得太沒有她的風格了,真讓人奇怪。我可不想像她那樣按日本式的去辦。」千加子滿不在乎地對宮子道。
  「媽,您和我爸結婚的時候,也是什麼也沒吃嗎?」
  「過去嘛。」
  宮子隨便地說了一句。
  宮子今天一天似乎都在強忍著什麼,表情顯得十分生硬。上了車以後,她一直望著車外的街上的景象,不想講話。
  高秋由於感傷、孤寂,反而顯得過於興奮,話比平日多了許多。
  父親不再是平時的父親,母親也不再是平日的母親。
  以往,直子曾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父母之間存在著隔閡。今天,她清楚地感知到了這一點。在姐姐的大喜日子裡,本來不該想到這些。可是,也許正因為是姐姐的喜日子,才使自己想到了這些。
  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有什麼事總愛存在心裡。雖說如此,直子也從未和別人家的父親去做比較,去埋怨自己的父親薄情。
  她有了什麼不滿、什麼要求也總是找母親訴說。母親是她最貼心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給予她溫馨的愛、細膩的情。雖然父親滿足不了她這一切,但是直子總覺得父親本來就應該這樣。
  但是,今天她發現母親故意冷淡父親時,卻覺得母親有些不同尋常。
  回到家裡以後,一種不同往常的東西使得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宮子和來幫忙的女人忙著收拾起借來的服裝。直子覺得母親這是在使性子鬧彆扭。
  「用不著這樣嘛……我爸像是想和你聊聊的嘛……我們其實也想坐下來說說話的……」
  轉眼之間就到了傍晚。
  婚宴結束時已經將近3點了。所以,家裡的人誰都懶得去做晚飯。
  從門窗的縫隙吹進的風顯得很冷,千加子很早就把擋雨窗關上了。當然,千加子也許只是由於無事可做才提早關上了擋雨窗。
  考慮到幫忙的女人過於勞累,宮子讓直子去蒸雞蛋羹。其他的,就準備吃些海鮮小菜還有鹹菜了。
  高秋看完晚報以後,又自己一人看了一會兒電視的兒童節目。然後,他最先拿起了筷子。
  「您家的那兩位大概已經到了旅館了吧?」來幫忙的女人向宮子問道。
  「是啊。」宮子沒答話。高秋看了看手錶,應了一聲。
  「天都黑了,該到了。現在天長了。」
  高秋現在滿腦子都是女兒的事。
  「這燈泡是多少瓦的?」千加子問。
  「怎麼這麼暗?白天舉行婚禮的地方多亮堂啊。」
  吃完飯,收拾停頓後,幫忙的女人離去了。但不久,從門廳處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外面下雨了,您能不能借我一把傘使。這春秋天就是變得快,剛才天還那麼晴呢。」
  直子拿著傘給她送到了門廳。雨下得很猛。
  上好門廳的門鎖,直子回到了起居室。父親和母親在小飯桌的兩旁面對面地坐著。電視已經關上了。
  直子想悄悄地回自己房間去。
  「直子,到這兒來。」父親這時把她叫住了。
  「噯。」
  直子坐下,等待著父親發話。
  「惠子嫁出去了。我和你媽也為女兒辦完了婚事。這以後,家裡就少了一口人啦。」
  父親費勁兒地說出了誰都明白的事情。
  「這以前,你媽太辛苦了。」
  直子點點頭。
  「所以,我想咱家也可以請個女傭。可是,你媽說,都現在了,不願意整天去看人家的臉色。這樣的話,我看直子就辭掉工作,在家裡一邊學點兒做新娘的知識,一邊也幫幫你媽。你看行嗎?」
  聽到父親溫和的話語,直子轉臉看了看父親的面容,答道:
  「嗯,行啊。」
  母親也顯得很高興。不過,她卻低著頭,只能看到她那白白的額頭。
  雨聲愈來愈大了。外面又傳來了雨水的流動聲。
  「我從來就沒打算讓直子辭去工作。」母親說。
  「惠子的婚事是辦完了。可借的錢還是要還的。就算一個月還一萬日元,也得用兩年。直子要是沒有工資、獎金,不能慢慢地為自己做些準備,到時,我們當父母的可是什麼忙也幫不上。我可是沒辦法去湊錢了。」
  高秋愣了一下,說:
  「你既然說得這麼可憐,幹什麼還要讓千加子上什麼短期大學呢。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有矛盾。既然知道惠子結婚費用不夠,就應該讓千加子去就業上班嘛。」
  「你啊,讓孩子們上幼兒園時,你就不贊成。」
  「……」
  「現在了,你又拿千加子來埋怨我。」
  「埋怨?我哪能埋怨你啊,我是佩服你。」
  高秋扔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走出了起居室。
  直子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爭吵,也沒見過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現在遇到這種場面,她感到害怕、不安。
  宮子兩手掩著臉,肩頭顫抖著。她像是哭了。
  「媽,您太累了。洗個澡,早點休息吧。我姐太可憐了。」
  直子為什麼會覺得惠子可憐呢?現在,惠子大概正在和英夫擁抱或者接吻呢。
  其實,直子是在想念已不是這家人的惠子,由此脫口而出的。
  「直子,和我一起睡啊。」
  宮子說話的語調就像個孩子。她放開了掩著臉的雙手,顯得格外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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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5:40 |只看該作者

女人的噩夢

  千加子從很早以前就盼著能在惠子的床上睡覺。
  現在,她洗完了澡,口裡哼著法國流行歌曲,笑著對直子說:
  「從今天晚上起我就睡你旁邊了。」
  說完,她就來到了惠子的床旁。
  不過,直子卻把自己的寢具安排在不同尋常的宮子旁邊。
  直子從小就和惠子睡在一個房間。母親被千加子這個小閨女一直壟斷著。
  「在榻榻米上睡,多新鮮啊,特別舒展,就像出門旅行似的。」
  宮子把被子拉到眼睛處,身子伸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直子從母親的睡姿上也能感受到母親的嚴厲。
  從很早以前,母親似乎就有著深深的難以消除的內心苦痛。想起來,這也確實可能。母親的不幸大概正是來自她的年輕。
  仔細想想,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他們分別都屬於不同的家庭。女兒們從來沒有通過母親感受到父親的愛,也從來沒有通過父親享受到母親的情。自幼至今,女兒們從來沒有對此產生過任何懷疑。
  在別人眼裡,父親是平和的,母親是溫柔的。對此,女兒們也不曾懷疑過。
  可是,當直子想到父親是如何看待姐姐和英夫的婚事時,她又確實琢磨不透。
  給美麗的惠子提親並不是第一次。不過,這次的婚事在直子看來,似乎更多的是母親看中了英夫,母親極為希望英夫能與惠子結合。可以說,全家人都是按照母親的願望被動地行事。
  按說,今天晚上母親應該是最高興的,可是,她卻和父親爭執起來。也許這是因為英夫家很有錢,使得母親過度操心所致吧。
  「要是那樣的話,一切都過去了,也就不會……」想到這兒,直子的心緒也稍許平定了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宮子的被子裡傳來了輕輕的鼾聲。除此之外,直子聽到的只有靜靜的雨聲。
  直子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又閉上眼,怎麼也睡不著。她閉上眼時,眼前就會出現光介的目光。他的那雙眼睛究竟看到了人生的什麼,為什麼會是那種神情呢?
  直子翻了個身,試圖躲開光介的目光。
  宮子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不……不」
  宮子的聲音顯得十分痛苦。
  直子趕快打開了枕旁的燈,搖了搖母親。
  「做夢呢。你在做夢呢。媽。」
  「啊,嚇壞我了。」
  「您做噩夢了?」
  「最近太累了,一睡著就做噩夢。真討厭。」
  宮子皺著眉頭,顯得十分可憐地說。
  「關上燈吧。」
  「什麼夢,那麼可怕?」
  母親背過身去,沒有回答。
  「我說了誰的名字沒有?」
  「誰的名字?」
  母親沒有回答,靜靜地躺著。
  直子想,母親大概睡著了。她也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直子平靜的呼吸散發著青春的芬芳,透露著深深的安寧。
  從夢中驚醒後,宮子久久難以入睡。中年女人的噩夢是難以向自己的女兒啟齒的。現在,這醜惡的夢仍殘留在宮子酸痛的肉體中。她害怕睡著後又會夢到那一切。但是,在她那清醒的腦海裡,那一切卻仍然執拗地浮現出來。
  「惠子是不是也放心地睡著了。惠子的睡眠已經和直子不同了。」
  宮子感到吃驚,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些。
  宮子剛才做的夢,使她不能不想到在新婚旅宿中的惠子。
  「惠子,原諒我吧。」
  宮子用手臂緊緊摟住自己的胸部,伏在床上。枕頭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來。淚水從她的眼眶流淌出來。
  剛才宮子在夢中和英夫摟抱在了一起。而且,這個男人就是今天剛剛和女兒結婚的人。
  如果不是直子在身旁睡覺,宮子真想站起來放聲大吼幾聲。
   
第二個思春期

  已經結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了,可宮子卻仍然不瞭解自己的丈夫。
  當燃,要說「不瞭解」,這也許有些說得過頭了。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瞭解」還是「不瞭解」,這個詞本身就是很模糊的。當我們必須用語言來表達我們如何「瞭解」的狀態時,我們就會發現任何詞彙都是不充分、不確定的,我們愈試圖用詞彙表現它的實質,反而愈容易使聽者「不瞭解」、陷入不安。長期相伴生活在一起的夫婦,也同樣避免不了這一點。當他們交往越深,越互相瞭解時,他們反而越會強烈地感受到這種不安。那些表現人的性格、秉性的詞彙往往是類型化的。
  宮子有時覺得,也許那種習慣適應了語言難以表達的親密而產生的平凡狀態就是人們所說的「瞭解」。她有時又會想,人們之所以要急切地努力去「瞭解」,正是因為夫妻之間存在著心理上的不和、不平和反抗。這種人在婚姻生活中大概總是扮演著悲劇性的角色。
  不過,宮子至今仍不知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丈夫。而且,在她內心深處隱藏著不為丈夫所理解的哀怨。
  宮子是個獨生女。但是,高秋卻不是入贅女婿。在結婚之前,官子的母親就因腦溢血病倒在床,從此半身不遂,需要宮子照料。無奈之下,只好請高秋來宮子家生活。所以,宮子雖然結婚了,但房子、傢具等一切都是父母的。所謂的新婚用品也只有梳妝鏡、寢具、飯碗,還有人家送的賀禮——鐘表、坐墊一類的東西。
  宮子的母親患病身體不方便以後,變得格外任性,而且還留下了個追求奢侈的毛病。在脾氣古怪的丈夫和母親之間,宮子受盡了氣,操夠了心。
  結婚不久,有一次高秋隨口說了句:
  「丈夫的錢夾裡沒了錢,當妻子的要是能悄悄地放進錢去,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聽到這句十分意外的話後,宮子一直難以忘卻。
  宮子不可能去揣測高秋兜裡有多少錢,丈夫從來沒有把工資全部交給過她。
  家裡有病人還有幼小的孩子,再加上老房子的維修費用,年輕的高秋那點工資根本不可能滿足家需。宮子只好不斷地取用父親留下的存款。
  在第二個孩子直子出生前,宮子的母親離開了人世。惠子上小學之前,戰爭開始了。那時,最小的千加子還不會走路。
  宮子收集了許多寶石、貴重的金屬。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有這種嗜好。這種收集完全是為了滿足母親的嗜好。但是,這時她全部交給了政府。不斷勸說她交給政府的正是她的丈夫。
  後來,一家人被疏散到輕井澤的山中小屋去了。這時,她賣掉了那所老房子。當宮子看到有關文件手續時,發現家產的所有者全寫成了高秋。宮子感到有些害怕。在繼承母親的遺產時,繼承人寫做女兒的丈夫的名字也許並不罕見。但是,宮子卻從未聽丈夫提起,宮子本人也無疑是疏忽了。
  從另一方面看,既然是夫妻倆和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房子,按日本家庭的觀念講,所有者寫成丈夫的名字也是無妨的。而且,丈夫又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賣的,所以是以高秋的名義還是以宮子的名義都是一樣的。不過,從這件事,宮子似乎窺見到丈夫吝嗇的秉性、狡詐的內心,以及事事都想壓宮子一頭的怯懦的小花招。她覺得這是自己的羞恥,也就視而不見,沒有聲張。
  在戰爭的慘劇中,宮子與丈夫分別生活在東京和輕井澤。他們在那日日夜夜裡互相擔心著對方的生活和生命。這是宮子最信任丈夫、最依賴丈夫的一段時間。當時,高秋的小工廠被征作軍需之用,高秋無法離開危險的東京。
  二戰結束一年後,宮子從輕井澤返回了東京,住進了現在這座房子。那時的貧窮、混亂反而激發了這對夫妻的愛情。宮子彷彿回到了新婚時代,品嚐到結婚生活剛剛開始的那種甘美和幸福。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最為美滿的一段時期。戰爭所壓抑下的一切在頃刻間迸發、恢復,獲得了解放。
  然而,宮子漸漸發現高秋對待自己的方式和以前有許多不同。她懷疑這種變化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熱情,更多的則是因為他的某種經驗。也就是說,他的變化來自於一個特定的女人。
  在那個戰敗、投降的前夜,自己把丈夫一個人留在了東京。所以即使丈夫高秋有了其他的女人,宮子覺得自己也不能去責備他。
  但是,這個女人不僅滿足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改變了他的一切。這使宮子對這個女人感到十分的嫉妒與憎惡。然而,宮子並不認識這個女人。
  宮子厭惡丈夫的男性衝動,同樣也厭惡自己的女性慾望。
  有一次,宮子拒絕了丈夫。拒絕之後,她發現拒絕本身並沒有什麼,它只是使高秋有些疑惑。
  「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是不是因為早晨起得太早了?」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
  丈夫並沒有勉強宮子。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高秋沒有再找宮子。
  接著,三四年裡,宮子開始了更年期的波動。她有時頭暈,有時眼花,有時一點小毛病也會使她的月經不調。
  更年期是女人的第二個思春期……宮子記得曾有一個醫生這樣說過。這個醫生還說,度過了這第二個思春期,女人就會變得堅定了。
  第二個思春期也許只是即將燃盡的火焰的一時迸發、猛烈燃燒,也許只是花落之前鮮花怒放的華艷嬌美。但是,第二之後加上的「思春期」這個詞卻並不是醫生隨便想出來的。宮子在這個階段時時會產生少女思春時的那種內心躁動、羞澀不安。在少女時期,宮子對此並沒有明顯的感覺。而現在,她卻有著強烈的自覺。
  也許,在女性擔心衰老的傷感消失之後,還會迎來一個有著堅強意志的女人的生活。過去,除了少數具有特殊地位的婦女以外,多數女人都會成為老太婆的……
  不過,每逢產生類似於思春期的那種內心波動後不久,宮子又會感到極度的孤寂不安。它和第一次思春期的那種少女的孤寂不安全然不同。
   
旅途的來信

  宮子的第二個思春期要比她所預想的要長許多。
  對於宮子來講,長女惠子的結婚給她帶來了不可思議的興奮,就彷彿自己內心未能開放的花蕾在女兒身上盛開了一般。
  她有時會興奮地產生錯覺,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附著在惠子身上,就要離開這個家庭。
  儘管她無法與女婿真山家相比,但宮子為了惠子的結婚仍然硬撐著湊了不少錢。高秋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也曾說過:
  「差不多也就行了……」
  「什麼叫差不多。到哪兒算差不多?正因為不能差不多,我才這樣辛苦呢。」每逢此時,宮子總是用非同尋常的語調反駁高秋。
  這話語既可理解為對軟弱無力的丈夫的責備,也可以理解為不願被揭到自己的痛處的防禦。所以,高秋聽後也就默不作聲了。
  不過,宮子最清楚,惠子的婚禮之後家裡最覺得孤寂的就是高秋。在三個女兒裡,老大惠子和父親最投脾氣。高秋也很喜歡惠子那華艷的美,自己身邊的事也經常讓惠子幫忙做。宮子發現,這個女兒走了以後,高秋在忍受著超出一般意義的孤寂的折磨。
  高秋想撫慰宮子也正是這種孤寂的表現。正是因為孤寂,高秋才說出讓直子辭去工作在家幫助母親的話。後來琢磨起來,當時宮子對此表示反對,顯得逞強、彆扭,實際上只是對丈夫的撫慰感到驚慌和疑惑。
  自從那次拒絕丈夫以後,很長時間丈夫沒有再來找她。後來,也有由於某種機緣兩個人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但是,每次宮子都感受不到任何激情,從未達到二戰結束後的那種狀態。
  宮子晚上睡得很早。一開始她只是為了對付丈夫,漸漸地卻形成了習慣。相反,她早晨越醒越早。一開始是6點,後來變成5點半,再後來成了5點。有時,她4點半就會睜開了眼睛。
  宮子有時想,黎明前的靜寂對於女人來講要比夜晚的靜寂殘酷得多。
  「光女兒就生了三個……」
  有時連這件事都成了宮子悲傷的原因。
  她覺得受到噩夢的驚擾,這是不幸女人的象徵。
  在惠子婚禮的夜晚,還有第二天的晚上,宮子憑直覺感到丈夫似乎需要自己。
  不過,如果自己屈從了丈夫的慾望,那麼自己就會產生失去了貞潔的處女一般的羞恥感和恐怖感。宮子似乎已經喪失了作為丈夫的妻子的自信。
  婚禮後的第三天,從伊豆寄來了惠子的信。
  
  爸爸,媽媽,你們一定很累吧?謝謝你們為我操了那麼多的心。
  這裡已是滿山嫩綠。櫻花在這嫩綠之中已經綻開了它的花蕾。來到這裡,我們已經吃了三四次草莓,十分香甜可口。這座旅店的浴室是新建的,在裡面沐浴心情特別舒暢。我一直以為那水浴盆、小水桶都是扁柏的,結果,英夫告訴我說那是羅漢松做的。
  今天早晨的飯裡有煮蕨菜。我分不清哪是山蕨菜哪是紫萁。還是英夫告訴我的,說那是蕨菜。我什麼也不懂,不懂的太多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英夫懂得很多,而且比一般人發現問題要快。這樣,反而使我愈發不在乎了。這兩天早晨,我醒得都很晚,都是英夫叫醒我的。連摘來土麻黃的葉鞘做烤煮菜,英夫他都懂。他為什麼懂得那麼多,真讓人不可思議。
  我給直子、千加子都買了禮物。請放心。
  「請放心。」宮子低聲重複著惠子來信末尾的這句話。她彷彿看到了惠子那張新婚之後開朗的笑臉,心裡感到放心了許多。
  「姐姐原來不是這樣的吧?」直子看著宮子,感到十分意外。
  「這封信寫得挺好玩。姐姐比我還像個孩子。」千加子也說。
  「我還以為姐姐脾氣挺強,性格挺嚇人的呢,沒想到……」
  信的最後簽著惠子和莫夫兩個人的名字。英夫一句話也沒寫,只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不過,他肯定是讀過惠子的這封信的。平時,不論惠子在做什麼,英夫總忍不住要在後面觀看。想到英夫的這種樣子,宮子讀出了這封信所傳達的和睦氣氛。
  宮子也很想把這種和睦的感受分給高秋一半。這天晚上,宮子一直等著高秋的歸來,盼著能和丈夫聊聊女兒的來信。
  但是,高秋仍像每天一樣回來得很晚。稀裡糊塗地就過了12點,宮子覺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便去換上了睡衣。當她把茶準備好,放在起居室,然後回到寢室,剛剛坐在直子旁邊的褥子上時,一輛汽車駛進了胡同裡,停在了家門前。
  高秋輕輕地打開鎖,悄悄地來到起居室裡。
  「回來了,夠忙的啊?」宮子還是忍不住打了個招呼。
  「回來了。」
  宮子有點放心不下。可她沒有出去。
  高秋也沒有打開拉門向裡面看看。外面傳來往茶壺裡倒水的聲音。
  「惠子來信了,就放在那兒呢。」
  「嗯。看到了。」
  宮子一直以為直子已經睡著了,沒想到直子一下子從床上起來,披上棉袍,就走進了父親住的房間。
  「姐姐真幸福啊。」直子對父親說。
  「直子,你羨慕她了?」
  「倒不是羨慕。我只是覺得姐姐還有這一面啊,挺高興的。」
  「是嗎?」
  「我給您把西裝掛上吧。」
  「晚安。」
  「晚安。」
  聽到高秋出門的聲響,直子關燈的聲音,宮子心裡不禁一陣發緊。
  直子回到宮子的身旁,不露聲色地、直率地問母親:
  「媽,您為什麼不到二樓去睡呢?」
  宮子頓時感到全身十分緊張。
  「我永遠站在媽的一邊。不過,我爸也挺可憐的。姐姐出門了,他顯得更可憐了。」
   
早晨的電車

  千加子開始上學了。
  她穿著短期大學的校服,外面是藏藍色嗶嘰的套裝,裡面是小白領的女衫。
  這套校服穿起來,顯得十分整潔。不過,它並不是為了穿者,而是為了觀者。千加子對校服毫無變化的設計很是不滿。可是,她又沒有什麼辦法,只好在沒有硬性規定的發形和鞋上,做些女孩子們的小花樣。
  上了大學以後,第一節上課的時間比高中時晚了四十分鐘。所以,千加子每天都和直子一起起床,一同離開家門。這樣,宮子也就可以6點以後起床了。可是,由於長久養成的習慣,宮子仍然起得很早。當兩姐妹開始起床時,一樓的擋雨窗已經全部打開,水壺也冒起了熱氣,起居室、走廊都被擦得乾乾淨淨,屋裡飄散著煮、烤食物的氣味。
  當直子她們來到衛生間時,電動洗衣機正在拚命地運轉。
  穿著白色圍裙、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宮子一會兒出現在洗臉間裡,一會兒又跑到院子前面。當兩姐妹坐在飯桌前時,宮子也走過來坐在她們身邊。
  以前,竹島一家的早飯要分三次,有時要分四次完成。現在,惠子走了,千加子上了大學,只需要兩次就可以解決。
  「惠子姐在咱家不到9點不起床,到了英夫姐夫家大概就不能那麼睡了吧。我看,這是她最頭疼的事兒。」早飯時,千加子說道。
  「媽,您最近還是5點起床?」直子問。
  「有時5點,有時醒得要更早。不過,我都是6點起床的。到了春天,早晨起床就好受多了。天也亮得早了。」
  「您怎麼醒得那麼早,真怪啦。我可不行,要是讓我隨便睡,不到10點我是醒不了的。」
  直子說道。她覺得,母親之所以起得這麼早似乎是在忍耐、承受著什麼東西。
  「不過,我倒覺得早晨起得早對我的身體還是蠻有益處的。」宮子說。
  每天吃完早飯,宮子都要為千加子梳梳頭,這似乎成了她的一種樂趣。以前,千加子的頭髮是要編成兩條辮子的。最近,按照千加子的要求,宮子把她的頭髮攏成一股,再把頭髮束起來,捲上去後再用髮夾固定住。
  「今天晚上回來,我再給你把頭髮的邊掃掃。」
  「那我走了。」
  直子和千加子雙雙走出了家門,加入到每天早晨在同一時間向車站湧去的人流中。
  「學校怎麼樣?」直子隨便問道。
  「怎麼樣?!原來我以為上了大學會輕鬆一些呢,沒想到課程安排比上高中時還要緊。」
  「習慣了就會好的。」
  「我真不該選教育學這門課。短期大學,時間又少。有人說,上短大是為了女孩子出嫁前解解悶,也有人說上短大是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可我呢,卻忙得一塌糊塗。」
  直子想起來她在千加子這個年齡的時候也曾想過要上大學。那時,她想做個想什麼時候上課就什麼時候去上課的大學生。
  直子要坐國鐵到東京站,千加子要到飯田橋下車。所以,她們都要在新宿換乘電車。上班的時間,中央線的電車十分擁擠。在車上,她們兩個人不是被擠得身子動不了,忍受著別人呼出的氣息,就是被擠得東一個西一個的。這天早晨,千加子又找不到了直子。她以為姐姐大概是被人流擠到了另外的車廂。
  千加子連能抓住的吊環都沒有,險些倒在旁邊座位的人身上。
  「啊。」千加子驚訝了一聲,定睛一看,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原來那個人是旅行社的導遊,一個叫河野安治的青年。去年,千加子她們畢業旅行時,就是他陪她們到的九州。在千加子她們這些女孩子中,河野安治還是很受歡迎的。
  河野站起身來,把座位讓給了千加子。
  「恭喜畢業了。又升學了?」
  千加子不好意思地用眼睛應了一下。
  每到車站停車時,電車就晃動得厲害。站著的乘客都站不穩腳跟。此時河野的腿緊緊地貼在千加子的膝蓋上。雖然河野不是故意的,但仍使千加子感到十分緊張。
  「大學怎麼樣?」
  河野也問了一個和直子相同的問題。
  千加子腦海裡不斷閃現出畢業旅行時的種種情景,想起和朋友們在一起的天真、稍嫌粗野的舉止,想起河野這個性格開朗、無所不知的導遊所帶給她們的快樂。
  「你現在讀什麼專業?」
  「國文專業。」千加子簡短地答道。
  到了飯田橋,千加子正要下車時,河野說:
  「以後見……」
  畢業旅行回來,在車站解散的時候,河野也是說了句「以後見」,和大家道了別。自那以後直到今天,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所以,河野雖說還記得千加子的模樣,但是他肯定已經忘掉了千加子的名字。走上車站的天橋,千加子碰見了幾個曾在一起上過初中、高中的同學。
  「剛才我在電車上遇見河野先生了。」千加子告訴她的一個朋友說。
  「是三年級D班的河野?」
  高三D班裡也有一個與河野安治同姓的人。千加子心裡有些不安了,難道說只有自己對那個青年感興趣?
  「就是上回去九州的那個導遊嘛。」千加子故意冷淡地說。
  「噢,你見到那個河野了?」
  朋友的眼睛也放射出興奮的光。
  「那個人讓人感覺挺舒服的。長得又漂亮,還挺會講話的。他還在當導遊?」
  「聽說咱們大學畢業旅行要去北海道。要是還有那麼個快樂的導遊跟著就好了。」
  想到那個青年春秋季都要為女學生做導遊,千加子突然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為什麼會不舒服呢,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當了大學生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像過去那樣參加朝會集合了。」
  千加子說著,把腳下的小石子踢得很遠。
  這天,當千加子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忙碌著。明天是星期天,新婚夫婦要回娘家看看。為了這個,宮子從今天就開始準備起來了。
  按照老習慣,英夫的父母也要一起來。所以,飯菜就請外送店來送。下面的客廳和二層的客廳都要在明天使用。
  千加子和直子也要去美容院請人家給穿和服。
  高秋一邊欣賞著壁龕上掛的字畫,一邊不斷地更換著,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
  「直子,直子,你來看看。」
  「我可看不懂。我就知道這是幅櫻花滿山的畫……」
  「這不是簽寫著『吉野山春景』的字嘛。這是靄崖的。」
  「aiya?」
  「南畫家嘛。這幅也不值得炫耀,而且這吉野山也太一般了吧。我這兒既沒有春天的好畫,也沒有喜慶的畫。」
  千加子負責甜點和飲料。直子只管插花。
  現在正是花店花的種類多的時節。直子買來了桔黃色的還有白色的罌粟、花洋槐、紫籐。
  這家花店是直子開始學插花後,師傅介紹給她的。雖說這是家師傅很熟的花店,但是現在店裡的人誰也沒有提起師傅。似箭如梭的時光流逝使直子感慨萬千。
  在整個插花過程裡,光介的形象總是在直子的眼前浮動。也不知這個出外旅行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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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6:20 |只看該作者

回家省親

  說好了1點鐘到。可是,時間到了,英夫他們卻還沒有來。竹島一家等得都有些覺得無聊了。
  千加子回到自己的屋裡,讀起了《堤中納言物語》。不過,她卻怎麼也讀不下去。忽然,她頭腦裡閃現一個念頭:「這物語故事裡的多數人,怎麼都沒有遠離過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死掉了呢?」
  這也許是因為昨天在電車裡遇到河野使她想起了畢業旅行時的事兒。在行駛在獺戶內海航線上的汽船裡,大家一塊合唱的時候,河野也參加了。
  也許河野每天早晨也是坐千加子坐的那條線的電車去上班。要是那樣的話,就怪了,為什麼以前自己沒碰見過他呢?不過,東京這麼大,人又那麼多,昨天能夠遇到他也許倒更奇怪了。也許是因為昨天自己上學稍微晚了才偶然見到了他?
  不過,下次什麼時候能見到他,還說不准呢。雖說想見到他,可自己決不會主動去看他。他也是一樣吧。
  千加子正在那兒胡思亂想時,外面傳來了汽車停車的聲音。家裡頓時忙亂了起來。
  惠子穿著黑色的和式禮服,束著織繡著多把扇子的寬幅和服衣帶。看到姐姐這副莊重的扮束,千加子瞠目結舌,驚呆了。以前,惠子即使穿上和服,也總帶有異國情調。可眼前的惠子卻大不一樣,顯得溫文爾雅。
  直子和千加子正在起居室坐著。這時,惠子也藉機躲到這裡來了。
  「咱家從裡到外還是那樣。」說著,惠子坐在了父親的坐墊上。
  「今天這次回娘家,晚上能在家裡住嗎?」千加子問道。
  「按說是要過夜的。不過,我得回去……明天我還得上班呢。」惠子說得十分乾脆,倒使千加子嚇了一跳。
  「我以前從來沒覺得這種老式的和服有多好。不過,姐姐這麼一穿,我覺得還真是漂亮。」
  「這全是我婆婆的欣賞趣味。英夫也是……他們都喜歡女人按老一套穿衣行事。」
  「英夫姐夫也喜歡老式的?不過,英夫姐夫還是挺溫柔的吧?」
  「有時挺溫柔,有時也挺彆扭。總而言之,在我交往過的男人裡,他是最任性、最傳統的丈夫。他自己生活在新的時代,可又希望自己的妻子按老禮節辦事。我覺得像我們,你要是不結婚就根本不瞭解什麼是男人。」
  聽到惠子的這番議論,直子和千加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宮子從門外招呼著三姐妹。
  「惠子,還有直子、千加子,快點上二樓坐吧。」
  在二樓,一家人又和訂婚那天一樣,擺了一桌宴席。
  英夫的父親要一和高秋喝著酒,顯得微微有了些醉意。他們閒聊著戰爭期間的老話兒。
  英夫仍像以前那樣,和千加子十分融洽地開著玩笑。
  不過,對連英夫的父母都一起來的這種煞有介事的省親千加子很為不滿。她原以為只有惠子和英夫回來,十分輕鬆愉快呢。
  「我覺得你越來越沒意思了……」
  「為什麼?」
  「在這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我有了一個哥哥。可是呢……」
  「可是什麼?」
  「可是,他成了我姐姐的了。我們不但沒有哥哥,連姐姐也讓人奪走了。」
  「你可夠壞的。」英夫臉也紅了。
  英夫的母親看了看千加子,說:
  「直子小姐,千加子小姐,您這一家全是千金,也夠你媽受的了。看著倒是挺樂呵的……」
  這話聽起來很有幾分諷刺的味道。
  「目前,就是有了好事兒,也不能辦啊。」宮子說。
  「是不是太孤單了?」
  「原因挺多的。」
  宮子笑了笑,沒有多說。
  真山夫人又對直子講:
  「直子小姐,聽說沒有?矢田家把房子賣了。」
  直子心裡一驚,望著真山夫人的臉。
  「那房子別看舊,可地理位置好,光院子就有五十坪1。要是菊代夫人在世的時候,我就買了。讓英夫他們住多好啊。」
  
  1日本的面積單位,一坪相當於3.3平方米。
  「您說的是我師傅的那房子吧?」
  「對。這光介真是個怪人。聽說他把賣房的錢全投資了,在伊豆搞林業呢。」
  「真的!」
  「菊代夫人死了以後,我們也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也就管不著人家了。聽說光介的親生父母就在伊豆。」
  直子也沒法搭訕,只好低著頭不做聲。她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微微地抖動起來。
  「那,死去的師傅就太可憐了。」直子的母親說。
  「是啊。她為光介的成長真是操碎了心,可現在呢?對英夫這個獨生子,我也是小心翼翼,費盡了心血……」
  「是啊,是啊……」宮子應著聲,不由得看了看惠子的臉。
  看到母親和英夫的母親聊了起來,直子便乘機離開座席,下了樓。
  午後的日光照射在樓下的室內。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收音機的輕音樂聲。
  直子輕輕地關上拉門,走進廚房收拾起茶具等用品來。
  光介到伊豆並不是做短期旅行。他連房子都賣掉了,大概是要長期在那兒住下去。這使直子感到極度的寂寞——一種她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寂寞。
  她又一次意識到就在剛才,她一直在不知不覺地思念著光介、那個她在那所房子相識的光介、那個正在伊豆旅行的光介,她的寂寞正是從這裡產生的。
   
母親的眼淚

  一天晚上,宮子睡在直子的旁邊。剛躺下不久,她便起床上了二樓高秋的房間,許久沒有下來。
  對此,直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回到自己的寢室,睡到了自己的床上。不過,她旁邊的床上睡的不再是惠子,而是千加子了。
  就這樣,過了兩三天,直子才注意到父親與母親之間不同尋常的變化。
  她發現母親在夜深之後還在伏案寫信,又發現愛睡懶覺的父親比女兒們起得還要早。這使直子大吃一驚。
  直子和千加子弄不懂的事情彷彿突然降臨到她們的身邊,打破了家庭的平和寧靜。但是,對這一切,直子她們卻又很難去尋問瞭解。
  一天,一家四口湊在一起吃早飯時,千加子開玩笑似的說:
  「人們都說春天像孩子的臉變得快。咱爸起得這麼早,該不會颳風下雨吧?」
  可高秋聽了,連笑也沒笑。母親消瘦了許多,變得有些神情恍惚。父親的皮膚也失去了光澤。
  「這是拌樹芽吧?這醬好吃。什麼地方的醬?」有時父親勉強找句話說說,但母親也不答話。
  「竹筍快熟了吧?」直子說道。但那聲音顯得沒有底氣,很不自信。
  「聽說英夫他們家特別想要個孩子。他們剛結婚就要,那我姐多可憐啊。」千加子有意挑起大家的興頭,但母親仍然是安安靜靜的,默不作聲。
  「這要是有了孫子,就真到終點了。」
  「什麼終點?」千加子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
  直子發現母親手裡拿著碗,臉上淌著淚水。
  直子和千加子走出門後,忍不住問千加子:
  「看到了?」
  「媽媽流淚了。」
  千加子點點頭。走了一會兒,千加子說道:
  「我以前一直有點為咱家擔心害怕,倒不是擔心生活……咱媽和咱爸,是不是有點不像夫妻,老是那麼客客氣氣的。我看咱媽發頓脾氣該多好啊。」
  「嗯。咱媽能發脾氣嗎?」直子心不在焉地答道。這時,她記起了久遠的一段往事。
  那是直子要上小學還沒上小學時候的事。具體情節直子記不太清楚了。但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新橋的咖啡館裡,父親曾和一個年輕的女人一起吃過西式點心。
  那個女人當時穿著西裝,個子很高,不過臉型卻是日本式的,和母親有點相像。當然,她比母親要年輕許多,大概有30歲左右吧。
  「你光喝咖啡,所以胃才不好嘛。還是吃點兒什麼吧。」那個女人也不管父親是否願意,就為父親要了一份點心。
  在直子的印象裡,父親是不願意吃西點的,可是那天父親竟然吃了兩個。這在直子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還有,父親一般是不愛聽別人講話的,可那天他聽那女人說話時顯得十分快樂。所以,當時直子幾乎是以崇敬的心情觀察著這個女人。當然,她與母親的相像之處也是吸引著直子的重要原因。
  回到家裡,天真無邪的直子便顯出幾分得意的樣子把「見到了父親死去的朋友的妻子、還吃了點心」的故事講給姐姐、妹妹還有自己的母親聽。
  那時,父親顯得格外精神,深夜喝醉酒回來,有時竟會把熟睡的女兒一個一個叫起來。
  「西點」那事以後又過了一年。父親得了感冒又轉成了肺炎,在家裡躺了將近一個月。一次,直子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有人把她叫住了。
  「竹島先生家的小姐,好久沒見了。把我忘了吧?」
  直子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和他們吃過西式點心的人。直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家裡的人都好嗎?你爸爸也好嗎?」
  直子告訴她爸爸得了感冒,正躺在家裡休息,現在快好了,不用擔心了。聽到直子的話,那個女人放下心似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意。
  這件事對直子來講,已是久遠的事情了。可剛才看到母親的淚水,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那個女人的印象。
  難道那個女人又再一次出現了?看到母親的神情,直子只能做出這種解釋。
  「為姐姐的婚事,咱媽費盡了心思。可這事剛完,咱爸和咱媽又……」說著說著,直子覺得自己的雙腿十分乏力。
  「不管誰對誰錯,他們都那麼大年紀了,就是想改我看也改不了啦。」千加子一副年輕女孩子的腔調。
  「也是啊。」
  直子想,就算他們度過了這次危機,他們以後也未必就會過得輕鬆。
  「你還要上學呢,你先走吧……」直子對千加子說。
  「我回家看看。我有些不放心咱媽。」
  「讓他們倆在一起多好啊。該炸的炸彈在關鍵時候爆炸了,那以後就沒事兒了。我覺得咱媽這顆炸彈就該炸了。」
  「千加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才這麼說?」
  「你說什麼呢。我什麼也不知道。真煩人。」千加子慌忙搖搖頭。
  「連姐姐你都那麼愁眉苦臉的,我當然也要心神不定了。沒事兒的。咱媽流流淚也是正常的嘛。」
  聽到千加子故意寬心的話,直子覺得千加子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真讓人煩心。這報紙雜誌咱每天都看,就是想不到咱家會起這種風波。姐姐,你可要把它平息好啊。」
  千加子迎著撲面而來的春風,疾步走去。直子也尾隨千加子趕到了車站。不過,到了剪票口,她又停住了腳步。千加子在成群結伙向前湧動的人流中向直子揮了揮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說什麼呢?」直子想。回到家裡,要是無計可施,自己還得出門。乾脆就說是忘了東西吧。
  直子慢慢地向站外走去。這時,她發現父親正在小賣部買煙。
   
在咖啡館

  如果不是直子喊他,高秋肯定會邁著無精打采、蹣跚的步履從直子面前走過的。
  「爸爸。」
  高秋抬起頭。
  「噢,你才到這兒啊。」
  「爸,你今天出門也太早了。」
  「嗯。」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天上的雲似乎移動了一下,明亮的春天的陽光一下照到了父女倆之間。高秋把視線從女兒的臉移走,回頭望了望陽光照射的方向。
  「直子,稍微歇會兒,喝杯咖啡吧。」
  「哪有這麼早就開門的店?」
  「到馬路對面,那兒有好幾家早餐服務的店。」
  「您總睡懶覺,可知道得還挺清楚。」
  兩個人不時避開車站前廣場上行駛的汽車,向馬路對面走去。他們走進一家叫做「阿靜」的咖啡館,裡面一個客人也沒有。
  父親只要了一杯咖啡。直子真想對父親說:
  「光喝咖啡,胃會變壞的。您還是吃點什麼吧。」父親聽到這話,該會多麼驚訝啊。也許父親已經徹底忘掉了那幅場景。不過,直子在自己的這種內心衝動中感到了令人不悅的苦澀。
  高秋拿起報紙,久久不肯放下,使直子難以看到他的神色。
  「您在家沒看報紙?」
  「嗯。」
  「我媽怎麼了?真讓人擔心。」
  「你媽這麼一哭,真讓人受不了。都是爸爸不好。」
  「那您就跟我媽說說唄……」
  「說了也沒用。」
  「最受不了的還是我媽吧。」
  「那倒是。還是等她冷靜些以後再說吧。」
  「什麼都得由著您。」
  「是這麼回事兒……」
  「現在,您就由著我媽的意來吧……」直子只有用溫和的語言來表達更多的意思。
  「嗯。」
  「您就這麼辦吧。」
  「嗯。你媽她說要出去旅行。」
  直子覺得事情和自己想像的完全是兩碼事兒。難道最關鍵的事兒已經解決了?
  「她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跟她說,要是直子能請假陪你去,你就去。」
  「那您怎麼辦?」
  「我這段時間和千加子兩個人過。」
  「您能做飯嗎?」
  「總有辦法的。」說到這兒,高秋才露出了笑容。
  「您晚上回來那麼晚,千加子多可憐啊,太危險了。」
  「晚上我會早點兒回來的。只要打算回來,我一般6點鐘就能回來。這段時間天也長了,6點鐘,天還挺亮呢。」
  「您以前要是能早些回來,該多好!」
  直子並不打算過分責備父親,但她的話語仍使高秋臉上浮現出陰影。
  「您平時對家裡的事總是不聞不問。所以,一旦有了事,您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我媽就特別難受。」
  「那倒是。」
  高秋點頭稱是。看到父親這麼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不是,直子覺得自己有些言重了,也就不再說了。也許父親認為女兒已經知道了「那事兒」是什麼。如果是那樣的話,直子完全可以明確地問問父親是否與那個女人分手了,或者要求父親與她分手。但是,面對面的,這話又不太好說出口。直子沉默不語,思索著父親可能做出的回答。
  「你們這三姐妹,就你最像你媽媽。」高秋開口道。他似乎要改變一下此時的氣氛。
  「是嘛。我覺得,我媽有的地方跟我姐很相似,也挺愛熱鬧,愛打扮的,只是她總是克制自己罷了……」直子慌忙說道。她這話一半是在肯定父親的話,另一半卻是在否定。在她聽起來,父親說出直子像母親這話,似乎是在表達他希望與女兒、與母親達成和解的願望。從高秋的神情來看,他似乎正在想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四天,不,還是一個星期。直子,你陪你媽到什麼地方去玩玩。錢我來想辦法。有三萬日元差不多吧?」
  「對,還有錢的問題。」直子心裡想著,但嘴上卻說:
  「爸,你也一起去吧,那不更好嘛。」
  「別。你媽好像是想離開我、離開這個家呆一呆呢……」
  「我媽想去什麼地方呢?」
  「你媽好像是要去很遠的,到地球的盡頭去。」
  「討厭。您盡瞎說。」
  「是啊。」高秋站起身來。
  「你媽到地球的一邊,你爸我到地球的另一邊。在那兒,我們都好好想想我們這二十五年的夫妻生活,這不也挺好嘛。」
  「你們當父母的都去地球邊上了,那我們這做女兒的該怎麼辦呢?」
  「你們都去結婚嘛……」
  說完,高秋又一本正經地問:
  「直子現在回家?」
  「嗯——我先去銀行請假呢,還是回家跟我媽說,我見到我爸了,去旅行的事說定了呢。那就先回家吧。」
  「就靠你了。」
  推開咖啡館的門向外走的時候,直子在父親身後道:
  「我要是個男孩子就好啦。」
  「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我就是這麼想。」
  「什麼也別跟惠子講。她剛結婚。」
  直子真想問問父親,為了惠子的結婚,母親那麼辛苦,可在那最緊張的時候,你又在幹什麼。在三個女兒當中,最關心父親,為父親做的事情最多的要屬惠子了。她要是知道了父親的事兒,她又會作何感想呢?直子又想,也許正是嫁走惠子產生的內心波動,才使父親改變了對家庭的想法。
  母親的「地球盡頭」最後選定在了信州。戰爭期間一家人被疏散到的輕井澤,後來他們也曾去避過暑的輕井澤就在這個信州。母親的選擇不過如此而已。這個季節,輕井澤的山上小屋還很冷,也不方便。所以,她們準備找一家旅館住下。等旅館定下來,她們再給家裡來信。
  能夠和父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千加子顯得十分愉快。
  這十來天,母親消瘦了許多。看到母親的這個樣子,千加子心裡也很難受。但是,在母親父親身上,她並沒有只感到陰沉的一面。
  雖然母親的旅行是為了排遣鬱悶,但千加子相信母親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回來的。她用歡快的聲音把母親和姐姐送出了門。
   
快信

  母親和直子出門旅行是星期四。第二天,星期五的早晨,當千加子被鬧表喚起來的時候,高秋正穿著睡衣像宮子每天早晨那樣在打開擋雨窗。
  「爸爸,您真早啊!您還真起來了。」
  「樓上樓下,一共有三十扇呢。」高秋大聲地說,顯現出從未有的青春活力。
  「誰都不在。二樓早晨就那麼關著吧。」
  「行嗎?」
  「要是開了,別人家的貓就可能進來的。」
  「對。千加子還真有聰明的地方嘛。」高秋爽朗地笑了。
  「不過,你媽很喜歡開擋雨窗吧。」
  「您是不是一邊開著窗戶,一邊在想我媽幹活兒的樣子?」
  「……」
  「飯糊了!」
  千加子向廚房飛快地跑去。
  宮子在家,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就能把早晨該做的事兒一項一項有條不紊地做完。可高秋他們兩個人一件事兒就要花許多時間,而且還弄得雞飛狗叫的。儘管如此,父女倆仍顯得有幾分得意。不知是什麼時候,高秋穿的棉袍袖子被弄得濕漉漉的。
  看到父親連廚房的活兒都能操辦,千加子感到十分驚訝。同時,她又能獨自享受父愛暗自高興。
  「今天晚上,千加子你來做頓好飯。」能和小女兒兩個人在一起,高秋也顯得十分快樂。
  這個星期六正巧是個節日,連休兩天。星期六早晨,兩個人都一覺睡到了10點多。千加子覺是睡足了,可全身酸懶,手腳發脹。外面,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千加子走到門前,從郵箱裡取出早刊報紙。報紙裡夾著一張明信片。
  這張來自輕井澤的明信片是直子寫的。直子說住到星野溫泉旅館後,宮子只要有時間就像小孩子似的香甜地睡上一覺。
  千加子立在門旁邊正在讀這張明信片,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送快信的。送信的人說兩個小時以前,他曾來過,但門緊閉著,他喊了幾聲也沒人答話。
  「對不起。今天我休息,睡了個懶覺。」千加子解釋道。
  這封快信是給直子的。千加子翻過來一看,信封背面寫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矢田光介。
  「真不巧,姐姐不在家。他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啊……」
  千加子也沒有多想。回到起居室,她把報紙和直子來的明信片遞給了父親,然後便走到走廊上,準備去把快信放到直子的桌子上。這時,她忽然想到光介那格外柔和的眼神。
  「啊。」千加子幾乎叫出聲音來。
  千加子並不想看這封快信。
  她想,如果跟直子解釋說因為是快信,所以就想看看有什麼事兒,於是就打開了,那直子一定會不在乎的。而且裡面即使有一行字寫著他們的內心秘密,「我保證絕不再往下看」。千加子真的閉上眼睛做出了發誓的樣子,然後才開啟了這封快信。
  
  嫩綠色的山在雨水的沖刷之下變得愈發鮮綠。每天我們都生活在連綿細雨之中。
  雖說我是帶著從過去解放出來,從過去的自己擺脫出來的願望踏上的旅途,但是一開始我並沒有任何具體的目的,只是一時興之所至而已。來到了這裡,我的世界觀發生了變化。隨之,我也產生了對於未來、對於工作的希望。
  我的父親幾乎是一個人長年地在這座山裡培育著尤加利樹。因為他希望有一套軌道手推車來運送砍伐下來的木材,所以我決定賣掉澀谷的房子。雖然,這對不起剛剛死去的母親。
  明天我去東京,一是為了房子的事,二是到農林省有些事要辦。這些事一天就能辦完。星期天我準備就回來。
  星期天下午1點,你能不能到日活會館地下的那家「山茶花」來一下,我很想跟你講講那些改變了我的生活的山和樹。如果這次見不著你,我想以後我將會在山上呆很久很久的。
  明天就是星期天。
  千加子覺得應該通知直子一聲。干是,她撥通了星野溫泉的電話。旅館的人馬上來接了,但他們卻說宮子她們從小諸去上田方向參觀了。千加子只好請旅館的人轉告直子,讓她回來後就來電話。
  直子打來電話時已經是傍晚了。
  千加子把光介來了快信,自己打開看了,明天星期天光介要見直子的事兒都一一轉告了直子。她覺得自己講得有條有理,十分清楚可不知是電話聽不清楚,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直子只是反覆地說:
  「聽不懂,聽不懂,這有什麼辦法啊。」直子的聲音顯得很遙遠,斷斷續續的,使千加子心裡十分著急。
  「咱媽,精神好多了。她說啊,她還要在這兒……像疏散時那樣種種田。」
  「咱媽說太難為你了,明天就回去。」
  「明天?明天,那大概來得及。光介的快信說是1點鐘見面。」
  也不知直子聽到沒有。直子說:
  「我好不容易請下了假,我想在這兒把假期住完了。」
  最後這句話,千加子聽得十分清楚。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天呢?明天的事兒就算了?」
  「嗯……」電話斷了。
   
外出的服裝

  千加子和父親兩個人一直把晚上的電視節目看完。一個台的節目結束了,他們就看另一個台的,一直到所有的台的節目都結束了。父親打著哈欠,無可奈何地陪著千加子。這反而使千加子產生了一個願望,要是電視台也像收音機那樣辦個深夜節目就好了。
  人們一般都說大姐惠子既像高秋也像宮子。直子很像母親。而見到千加子的人都說她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千加子卻隱隱約約覺得,以前在家裡越是小的越得不到父親的愛護,直子比惠子得到的父愛少,千加子比直子得到的父愛就更少了。她從來沒有像惠子那樣在父親面前十分地隨便放鬆。和父親這麼長久地坐在一起,千加子都覺得有些心理負擔。父親是不是也這樣呢?
  「千加子是國文專業的短大學生吧?」父親想起來什麼似的說。
  「你是不是也需要國文專業方面的參考書?讓你媽給你買了嗎?」
  「那就多了。我最想要的是辭典。像《大言海》啦、《日本文學大辭典》什麼的……」
  千加子聽到後,真是喜出望外。她一個人睡在樓下有些害怕,於是就借勢撒嬌讓爸爸也睡到樓下來。
  「我可不願意睡直子的床。咱們睡客廳吧。」父親很輕鬆地說。
  於是,千加子馬上就上到二樓去搬父親的臥具。高秋也跟了上來,自己抱起了被子。千加子驚訝地說:
  「爸,這多不好。我來拿。」
  「嗯。」
  「爸,您和我在一起,真能幹啊。真讓人吃驚。您和我媽新婚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千加子從來沒有在父親身邊睡過覺。所以,雖然還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裡挺高興的。
  「關燈吧。」高秋說完,就再也不講話了。不久,父親就打起了鼾。千加子感到真沒有意思。
  千加子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為了強迫自己入眠,她琢磨起她一直想買的風衣的樣式。
  不過,光介的快信仍讓她放心不下。去年年末直子患流感臥床不起的時候,就是光介代替同樣患流感的插花師傅來家裡為她們插好了慶賀新年的花。在姐姐的結婚宴席上,光介的美貌也給千加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切都讓千加子難以忘懷。千加子也知道性情文靜的姐姐直子一直在暗裡思念著他。
  明天,這個光介就要從山裡來東京,而且還要見姐姐。可姐姐能在那個時間返回來嗎?電話的不暢通使千加子無法知道確切的結果。
  千加子覺得,假如光介沒有等到直子悵然返回山裡,那麼他們倆也許就會失之交臂的。光介和英夫他們不一樣,他的美裡含有一種難以琢磨的孤寂。這在今天快信的文字裡也能夠感受到。
  明天早晨,一定要早些起……千加子在心裡盤算著。她要為父親做好飯,要洗刷完餐具,然後就去買那件風衣。而且還要順便去日活會館的「山茶花」去告訴光介:直子正在外面施行。
  這也許挺可笑的。可並不是壞事,總比讓人家千等著要強。
  千加子覺得自己的想法還是滿有道理的。
  要是父親沒有那麼快就睡著,假如他能冉和千加子聊上一會兒,千加子也許就會把光介來了快信的事兒告訴他。那樣,她也許還會給住在星野溫泉的直子再去電話的。
  千加子又翻了個身,面朝著父親的方向。這時,她想起了為了表示對父親的抗議,母親曾和直子兩個人在這間屋裡睡過。
  千加子更睡不著了。
  第二天早晨,父親搖了搖千加子的肩頭,把千加子叫醒了。房間裡已滿是刺眼的陽光。
  「10點半了。再睡,眼睛就該化了。」
  「啊,糟了!」
  今天也和昨天一樣,父女倆又是早飯和午飯兩頓飯並在一起吃的。
  今天陽光強烈,溫度也高。狂風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發出讓人心煩的聲響。
  「爸,您今天出門嗎?」
  「你打算出去看看?」
  「對。我想去買風衣。」
  「買風衣,等你媽回來以後不也行嘛。」
  「是給我買風衣喲。」
  「那,你有錢嗎?」
  「我有錢。我高中畢業、大學入學時,英夫姐夫、直子姐姐,還有三岸叔叔都給了我錢表示祝賀的。」
  三岸叔叔是高秋的弟弟。
  「不過,今天爸爸也得支援一些。我還得給家裡買些東西呢。」
  「給家裡買?買什麼?」
  「要買晚上的飯,還有明天的早飯。另外,咱家的咖啡早就沒有了。我有時候特想喝咖啡。」
  面對長大成人了的千加子,高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拿來錢包,把裡面裝著的三千日元全都抽出來,遞給了千加子。
  「我可不買貴的東西。」千加子只說了這麼一句,連謝也沒道,便高興地把錢放進了帶拉鏈的手包裡。
  千加子換上她的那件出門穿的、有著挺可愛的袖子的圓領印花毛外罩,然後又把飯桌上的東西全搬到了廚房裡。一切收拾妥當後,千加子急匆匆地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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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10-25 00:46:59 |只看該作者

替姐姐會客

  街上風很大,又趕上連休人多,塵土四處飛揚。千加子從澀谷坐上汽車時已經1點了。
  千加子在日比谷下了汽車。這時,她心裡仍在擔心光介是否還在等著。當她走進日活會館時,發現光介正從地上的台階往上走。
  光介比在惠子的婚禮時曬黑了,顯得很健康。不過,他的那雙眼睛仍如以前,放射著灼人的美麗的光。於加子停住腳步,心裡怦怦直跳。
  光介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千加子,走到千加子眼前才發現了她。光介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
  「……我姐她今天來不了這裡。」千加子說得很快。
  「嗯?」
  「我姐姐來不了,所以……」
  「你是來告訴我這個的?」
  「對。」
  光介望著千加子,顯出不解的神情。
  「她病了?……」
  「不是。我姐和我母親去旅行了。我打電話跟她說了您來了快信……」
  「那……」光介停頓了一下,說:
  「其實也用不著的。」
  光介眼神柔和且帶羞澀,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但這微笑頃刻之間又被那不苟言笑的神情所替代。
  看到光介美麗的神情在這瞬間的變化,千加子心裡一陣發緊。她彷彿感到光介在怨恨她多管閒事。
  千加子跟在光介的後面,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日活會館。走到有樂町,光介仍然是沉默不語。這使千加子有些無所適隊。
  「那我就告辭了。」
  「是嘛。」光介只說了這麼一句。
  狂風從千加子的後面吹來。千加子的頭髮被風吹得散亂地貼在臉上、脖頸上。在風的推動下,千加子晃晃悠悠地遠離光介而去。
  他為什麼這樣呢?
  千加子心情十分不悅。自己要是個男的,這時,自己肯定要親切地對對方表示感謝,然後再請人家喝杯茶的。可他這個人卻……
  他是美。但是,卻太冷漠、太嚴肅。直子姐還是別再對他關心為好。
  千加子走進百貨公司,來到四層的女服櫃台,挑選起風衣來。此時,她的內心才算平靜下來。風衣花去了她四千三百日元。
  千加子準備去地下的食品部看看,便來到了電梯旁。站了一會兒,看到電梯每次都是擠得滿滿噹噹的,她只好從樓梯走了下去。地下商場更是人山人海,而且充溢著酸甜的食品的氣味。千加子買了火腿,做沙拉的乾淨蔬菜,還有蝦仁。同時又選了一罐速溶的雀巢咖啡。
  走出百貨公司,千加子想,現在回去和父親喝咖啡,還是應該買點西點才好。於是,她又向新橋方向走去。
  「竹島。」
  在首飾店前,千加子聽到有人叫她。隨即,三個高中的朋友圍到她的身邊。
  她們有一個穿著和服,另兩個穿著套裝。但都同樣是濃施粉黛,千加子好像遇到了新的朋友一般。她們畢業之後還沒有見過面。不過,細想起來,她們也才剛剛畢業兩個月。
  「5月末,川上就要結婚了。是我們當中的第一個。我們就是來給她買賀禮的。竹島,你要不要也算一份兒?」有一個人問。
  「算我一份兒。你們準備買什麼?」
  「想給她買一條漂亮的睡裙。」
  「聽說不能買陶瓷器。」
  「那鬧表、電飯鍋呢?」
  「份量太重了。太實用,就沒氣氛了。小鏡子呢……鏡子也容易碎,也不行。」
  她們站在那兒說話的時候,不時被人流撞來擁去,有時險些跌倒。
  「還沒定下來呢。我們正說要去那家叫『多久實』的賣工藝品的商店呢。你也去吧。」穿著深藍色套裝的田村三代子說,千加子和三代子並肩走著。
  三代子學習成績很好。不過,上學的時候,她和千加子的關係並不算特別好。
  「竹島,你姐姐是不是在三友銀行上班?」三代子問。
  「嗯。」
  「我說呢,我一直琢磨著她就是。可是,你們長得不太像,而且我們又不是一個科的,所以也就沒有打過招呼。那是你姐?她生病了嗎?」
  她問的和光介一樣。千加子想。
  「她最近有些累,請了幾天假。」
  姐姐陪母親去旅行的事當然不能對她說。
  「三代子,你也在三友銀行上班?我一點也不知道。」
  千加子將視線移向了她的三個朋友,彷彿要重新觀察一下三個朋友的變化似的。
   
小雨

  早晨出門時沒有帶傘,下午回來時下起了小雨。千加子冒著濛濛細雨,小跑著返回到家中。已經4點多了。按說媽媽和直子已經回來了。
  「我媽呢?」剛進門,千加子就問道。
  母親正坐在起居室裡,喝著茶。媽媽好像剛剛洗完頭髮。蜷曲的頭髮使母親顯得十分年輕。
  「讓你守家,辛苦了。你爸他怎麼樣?」母親問。
  千加子微笑著看了看母親。母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那是磯部溫泉的薄餅吧?」
  「對。你最愛吃,是吧?這是從大車窗口買的。」
  千加子拿起一片盼望已久的礦泉薄餅,問:
  「我姐呢?」
  「剛才我們一塊兒剛洗完澡。在她自己屋裡吧。」母親答道。
  千加子從門外喊了一聲。
  「姐,你回來了。」
  可沒有人回答。
  千加子正要開門,直子厲聲問道:
  「你看了我的快信了?!」
  「快信嘛。」
  「不管是不是快信,你都不該打開別人的信。」
  「對不起。可這信是在你出門旅行時來的。」
  「我不在家,你就偷看我的信,這也太……」
  「偷看?」
  「不是偷看是什麼?」
  「那可是光介先生的快信啊。」
  「光介先生的快信,你就該看?!」直子的臉上陰沉沉的。
  「那信上寫著他要見你。我想要是打電話告訴了你,你說不定會回來的。」
  「……」
  「電話可又不太清楚。」
  「我可不願意讓你多心。你來的電話我也聽不懂。你就不能說得再清楚些。」
  「我覺得我說得挺清楚的。」
  「看了別人的信,是不是害怕了。打了那麼個沒頭沒尾的電話。」
  這當姐姐的,心眼也太惡了。千加子心裡想。可她又不能把剛才的事藏起來不說。
  「我覺得不能老讓人家等,所以就去通知他,說你去旅行了。」
  「嗨,你這孩子真煩人。你去了?誰讓你多管閒事的。」
  直子洗完澡,剛剛開始化妝,還沒有塗口紅。望著她那刺人的目光,千加子心裡有些害怕。
  「我覺得讓人家老等著多可憐啊,所以才去的嘛。」
  「他又不是在等你。你也不好好想想。」
  「可是……我也是去銀座順便路過嘛。」
  直子正在系淡藍色的尼龍女衫的扣子。她的手勢顯得很不靈活。
  一會兒,直子又緩和了一下口氣問:
  「他都說了些什麼?」千加子覺得直子語氣的緩和是因為她想起了光介的面影。
  「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多少也要說一句的吧。」
  「沒說。」
  千加子想起光介當時的冷漠表情,又懊惱起來。
  「和他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是告訴他你去旅行了。」
  「真的?」
  「不信,你寫封信問問去嘛。」
  「又多管閒事。」
  「這是你說的。」
  「那封快信也沒寫地址啊。」
  「我要是問一下就好了。關鍵的事兒,我倒給忘了。」
  直子笑也沒笑。千加子看到直子這個樣子,就轉開了光介的話題,說:
  「田村三代子是我的同班同學。她說她和你在一個地方工作。剛才我們在銀座碰見了。」
  「是嗎?」直子顯得十分驚訝。
  「千加子,你沒跟田村小姐說些多餘的話吧?」
  「她問咱們是姐妹嗎,我說是啊。就這些。」千加子也像個使性子的孩子一樣,反問道:
  「這也不成?!」
  「聽說田村這個人是我們科長的侄女。馬上就該公司職員旅行了。要是我請假出去旅行的事兒被人知道,就糟了。」
  「我沒多說,就說你累了請了幾天假嘛。你這個人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真夠煩人的。以後不管有什麼事情,你的事兒,我是一概不管了。」千加子說著,走出了屋門。
  直子覺得口紅沒有塗好,又對著鏡子呆呆地發起愣來。
  千加子打去的長途電話很不清楚。直子只聽清了光介寄來了快信。這使她滿心喜悅,和母親從旅行地趕了回來。但是,看到被打開了的快信,直子一下子火冒三丈。當然,她知道千加子這樣做並不是出自惡意或好奇心。
  不過,自己的重要秘密被人家看到了,這仍然使她產生了強烈的不悅和羞辱感。
  自己和光介之間曾有過所謂的「秘密」嗎?直子並不清楚。但是,千加子打開了光介的快信,這一事件卻似乎讓她看到了存在於自己內心的這一秘密。
  而且,光介沒有寫他的住址這本身對直子來講就是一個難以琢磨的謎。這反而對直子產生了一種誘惑。
  「他知道我要去,當然就不需要寫地址了。肯定是這樣的,他沒寫地址的原因就在這兒。不過,也許他覺得我要是不去,他也就不必再寫地址了。」
   
修整院子

  這是個傍晚,一個狂暴雷雨襲來的傍晚。雖然還沒有到雷雨季節,但這提前而至的雷雨卻似乎明確地告示人們,新的季節就要來臨。
  宮子從輕井澤帶回來一棵龍膽草,種在院子裡。狂暴的雷雨一來,這棵小草一時不見了蹤影。但是,不知什麼時候,龍膽草又伸展開它那毛茸茸的葉子,挺直起它的干莖,顯得生氣十足。
  附近的神社正值夏季節日。那裡開辦了一個盆栽市場。高秋下班歸來、出門散步時,總會買來些開著花的芍葯、還未開花的桂花樹,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花草。等到星期天,他就蹲在院子裡,專心地擺弄起這些花花草草。
  高秋一幹就是一整天。這使宮子驚訝不已,沒想到丈夫竟然還有這種性情。
  天色變暗時,宮子來到院裡叫高秋吃飯。原以為丈夫只是為了排遣一下內心的鬱悶,玩玩而已,沒想到院子收拾得規規矩矩、井然有序。
  宮子又像往常一樣,左手插在衣帶裡面,站立在舊貌換新顏的院子中。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對丈夫的變化一下子高興不起來。
  「郵箱那兒也變樣了吧?」高秋顯得很高興。
  「這棣棠也是你從那邊移過來的?」
  「對。」
  郵箱前種著勾枝搭葉、枝葉繁茂的連翹和棣棠。每逢雨日,打著傘就沒辦法取出郵件。所以,衣服下擺總弄得濕淋淋的。這成了竹島一家人長期頭疼的一件事兒。每到下雨時,大家都說該把那樹枝砍下去,卻一直沒人動手去做。
  類似的事在這家裡還有好幾件。宮子覺得這種事兒哪家也是會有的,因此也並不在意。而且,不下雨的時候,那些雨天礙手礙腳的樹又為家裡平添幾分風情。
  可是今天,奮力改造院落的高秋卻一下子把它給解決了。棣棠,分了幾棵,被移栽到沿廊的落水管處。連翹被安排在鄰家的廁所旁,遮擋住了這個不潔的地方。
  在改變院子的同時,高秋無疑也在竭力地改變著自己的感情生活。
  不過,宮子本身卻難以從心底發生改變。她在歷數丈夫性格的缺陷時,也發現了自己性格上的短處。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兒的母親,但卻做不了高秋的妻子。可是,這「妻子」又是什麼呢?
  也許還是早些老了為好。
  送走丈夫、女兒們,幹完每天同樣的家務,每天的10點或者11點便成了宮子倍感孤獨的時間。她心裡總是沒著沒落的。於是,她就來到院子裡,或者拔掉不斷生長的雜草,或者為高秋沒有看到的菊花分根移栽。一個人,她也懶得吃午飯。有時午飯要拖到兩點多才吃。
  今天,她在給玫瑰清除蚜蟲時,發現一隻美麗得驚人的大蛾子一動不動地趴在玫瑰上。宮子十分害怕,便走到遠處。
  「等他回來讓他拿走。」宮子這時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站在那裡不由得笑了。
  門開了。宮子覺得那開門的聲響十分熟悉、十分親切。宮子轉過臉去,原來是惠子。惠子穿著件淡藍色的新衣服。宮子第一次見到惠子穿著自己不熟悉的衣服。
  「請花匠來了?」惠子問。
  「沒有,是你爸干的。」
  「我爸?他這是怎麼啦?」
  「你這個寶貝閨女不在了,心裡太寂寞了吧。」宮子故意說是惠子的原因,可惠子卻不理會。
  「大不一樣了。真漂亮啊。」
  惠子站在陽光下,顯得柔順得有些憨直。望著惠子,宮子臉上浮現出微笑。
  「來,進屋吧。」
  宮子走進屋,洗著手。這時,她突然覺得肚子餓了。
  「惠子,你吃午飯了嗎?」
  「我想吃壽司,最好是帶青菜、魚蝦,別有腥味的。」
  「你打個電話。我也要你那種。」
  「毛豆還沒熟吧。我特別想吃毛豆什麼的。」
  惠子一邊說著,一邊給常去的一家壽司店撥著電話。宮子覺得女兒就像旅行剛剛回來似的。
  「真山他們一家子還那樣?」宮子問。
  「嗯。是這麼回事兒。我有點不舒服,英夫非讓我去看看醫生。可我想還是問問您再說。這不,就回來了。」惠子用她那黑黑的大眼睛久久地望著母親。
  「噢。」宮子點點頭,看了看惠子。按說是該有了,可她又覺得稍微早了些。
  「也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吧。我老覺得不想吃飯,也渾身沒勁兒。最煩準備做飯。」
  「……」
  「媽,你也有過這種時候?」
  「有過。」
  宮子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惠子。當時也是現在這個季節。
  宮子想起來自己身孕有些明顯時還和高秋去看過電影。那場電影叫《殘菊物語》。自己當時流了許多淚,出來時都有些不好意思。
  「真山他們家該高興了吧。」
  「我還沒說呢。要是不是,多不好意思啊。」
  「這沒問題,肯定是。也不告訴英夫?」
  「嗯——」惠子模稜兩可地應道。
  「什麼時候去看醫生好呢?」
  「當然是越早越好。讓大夫看看咱也就放心了。另外,聽說現在有種針,對孕期反應挺好的。」
  「我可不願意去醫院……」
  「女人誰都這樣的。」
  「看醫生的事兒就說到這兒吧。另外……」
  「我現在累得是一點勁兒也沒有。女人的生活就都這樣兒?」
  「這是因為你現在過得不舒服。」
  「在人家家裡過日子,真夠受。我要是原來我的樣子,誰都不喜歡我。可我就想讓他們給我點兒『我』。」
  「你這個『我』到底是什麼呀。要和別人過好日子,就不能光顧自己。這話也許有點陳舊。不過,現在就算我知道你心裡不滿,我也不能直接去幫你。我雖然不能幫你,不是還有英夫嗎?」
  「他啊……總而言之,我太累了……」
  宮子皺起眉頭。看到宮子的樣子,惠子笑笑說:
  「咱們家的,連茶都香。」
  「……」
  「我得回去了。」
  「你這不是剛來嗎?」
  「已經3點了吧。每天現在這個時候,就要準備飯了。我覺得,這吃飯也真麻煩。買菜,洗菜,剝皮,切菜,一下子就要好幾個小時。可吃起來,不過五分鐘就完了。」
  宮子想起電視的「一百人日本人一百張臉」的節目。那些剛結婚的明星說的和惠子一模一樣。
  「媽,你今天準備做什麼,安排什麼食譜?」
  「嗯——我們家簡單。沒有什麼食譜。煮點紫箕,拌點菠菜,烤點竹莢魚,也就成了。再來個湯什麼的。」宮子笑笑。
  「這多好啊。可我們家就不成。您幫我想想適合我們家的。」
  「我哪知道什麼適合你們家啊。」
  「不跟您說了。」惠子說著,站起身來,走到她熟悉的化妝鏡前,專心地整起妝來。
  惠子以前皮膚就白,現在那白皙的皮膚變得更富光澤,更加美麗了,連母親都生出些許妒意。
   
華艷的衣帶

  惠子被母親送到院子裡。站到院子裡,她發現院角的水池裡溪蓀開放著黃色的和紫色的花。
  「這溪蘇有些年頭了吧。我最近做夢老夢到我爸和您。」
  「什麼夢?」
  「亂糟糟的,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在夢裡挺擔心的。醒了之後,有時就睡不著了。」
  惠子在丈夫身邊,老夢見娘家父母,這大概是因為女人的生理變化吧。惠子說的「擔心」倒讓宮子心裡一震。女兒現在仍然把娘家叫做「我們家」,把婆家一會兒叫做「我們家」,一會兒稱做「人家家」。
  宮子有些擔心地叮囑惠子:
  「這雖然不是病,不過,更要好好注意啊。看完醫生,馬上就給我來個信兒。」
  第二個星期天,惠子和英夫一起來了。當然,他們是來報喜的,醫生查了查,說肯定是懷孕了。惠子夫婦兩個人一起來了,這使宮子更為高興。她連忙給丈夫去了電話,讓他早些回來,大家一塊兒吃晚飯。
  有一段時間沒見了,英夫顯得有些發胖。這也許是因為生活穩定的緣故。惠子的臉顯得瘦了些,不過仍然很美,而且,那美裡透出一種寧靜的感覺。
  雖然宮子曾在那怪異的噩夢裡流露出些許對英夫的特殊的情感,並為此而煩惱過,但是現在她已經完全能夠以岳母的感情毫無顧忌地面對英未了。看到女兒在模仿自己,宮子心裡感到不安——一種交織著喜悅與驚異的不安。這種不安竟然能使宮子對丈夫的內心深處的憂慮立即恢復到了正常,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惠子夫婦回去以後,家裡仍然充溢著溫馨、熱鬧的氣氛。
  離睡覺的時間還早,高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宮子招呼道:
  「咱們到那邊走走去。」
  宮子穿上結城單和服,繫上一條華艷的衣帶,又匆匆地化了一下妝,頭髮也像惠子那樣從後面攏了上去。
  直子和千加子感到父母一同去散步十分新鮮,便將他們送到門前。
  高秋先走出大門,然後等宮子走過來。並肩向前面走去。
  「惠子結婚之後,反倒顯得年輕了,可直子最近也不知怎麼搞的,好像極窩囊的。」
  「是嘛。一點小事兒,都會使女人的臉發生許多變化的。過了20,有一段時間是要顯得慌悴些的。直子按虛歲算也有23了。」
  「我總覺得她才18歲。」高秋抬頭望了望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陰沉的天空。
  「她想學插花,可她師傅又死了,也就學不成了。」宮子沒有再說下去。
  「這段時間,我看她在織有花邊的毛衣。可是,她好像怎麼也織不下去。」
  「剛才她和惠子悄悄地嘀咕什麼來的吧。」
  「是啊。」宮子應了一聲。
  隔了許久才見到惠子,直子想也許惠子能知道光介的住處。
  直子每天早晚都要去郵箱那兒看看,看看有沒有光介的來信。只要能知道他的住處,自己也就可以給他去信了。
  可是,惠子和英夫形影不離,直子根本沒有機會和惠子說話。這使直子心裡十分發急。惠子將要回去時,直子抓住惠子去整妝的機會,隨便地向她問了問光介的情況。
  「他到我們家來過一次。大概是上個月的星期天。那天,英夫也在家的。聽他說,那種叫尤加利的樹,長得可快呢。」惠子說。
  「那座山在伊豆的哪個方向?」
  「聽他講,像是在天城山,伊豆裡面。聽說那兒還能見到鹿呢。」
  「知道是什麼地方嗎?」
  「你想知道?」
  直子感到耳根有些發熱。她注視著姐姐。
  「我看英夫也不會知道。他那個人挺怪的。從小,他就受到過不少一般人沒有經歷過的精神磨難。雖然他只比英夫大3歲,可人看著顯得大不少。他要躲在山裡過一輩子,真是的……」
  光介很少自己主動要求什麼。可這次他主動約直子時,直子卻又和母親出外旅行了。直子覺得這種不幸是難以挽回的。
  「直子,你喜歡他?」
  惠子看著鏡子,向直子問道。
  「是啊,他挺漂亮。漂亮得令人驚異嘛。」
  「……」
  「不過,這種引人注目的美肯定不好。而且,他有些冷漠、固執。我覺得人普通些好。他太不一般了。英夫有好多朋友。英夫也說要給你介紹介紹呢。」
  「我不管。」
  「不是挺好的嘛。別再想光介這種人了……他就是那麼一種人……他挺適合在山那邊住的。直子,你有更溫馨、更幸福的人在等著呢。」
  「你自己亂猜什麼呢。我什麼事兒也沒有。」直子搖搖頭說。
   
白色的旱傘

  一學期將要結束了,千加子的女子大學準備舉辦義賣會。
  每年梅雨季節前後,宮子都得為義賣會做些簡單的手工藝品。千加子從小學、中學到高中都在這所女子大學的附屬學校學習。
  最開始的義賣是為了重建遭受戰火毀壞的校舍。如今,校舍已經頗具規模了。今年的義賣主要是為了捐助孤兒院,購買運動隊的用品。
  「我在食堂當服務員。你們一定來啊。」千加子盛情邀請宮子和直子。
  「我要去了,你又得讓我瞎買東西。咱家可沒那富裕錢。」宮子說。
  「別買貴的,買點兒可愛的東西不就行了。」
  「一想到是學校的孩子們做的,在學校裡哪個看著都可愛。可拿回到咱家,就覺得幹嘛要買這些呢。」
  說是這麼說,可今年這次,直子還是做了三四個編織的小物件。宮子又幫助千加子完成了她的任務,給卷毛娃娃做了衣服和帽子。所以,她們還是準備去看看。
  義賣在星期六、星期天兩天。星期六直子只上半天班,所以,宮子對直子講:
  「咱們約好見面的地方,一起去千加子的學校看看吧。」
  「我和朋友約好去看立體電影的,票早就買好了。不行。」
  直子冷淡地回絕了。
  「這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看直子的神情,這個問題還有些不大好問。
  最近,直子顯得格外的不悅。有時,宮子忍不住了,便問:
  「直子,你怎麼啦?」
  「身體沒勁兒。梅雨季節讓人心煩。我覺得身體裡面都像是發霉了。到了夏天,就會好的。」
  宮子認為自己夫婦的不穩定的關係給直子這個女兒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擔,所以總覺得欠了直子一筆債。而且,又是直子陪自己到的輕井澤的星野溫泉。宮子在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是在依靠著直子,可不知女兒又是怎麼認為的。
  高秋中意惠子,宮子對直子滿意。可現在,宮子卻時時感到一種孤獨。這種孤獨感來自於惠子這個事事講究排場、十分任性、無遮無掩的女兒的離去。
  星期天高秋在家,宮子不好出門。所以,最後宮子還是決定一個人星期六去義賣現場。
  「媽,您要是去千加子的學校,回來時,您到本鄉的越物幫我買兩卷淺藍色的線。我織了一半,線就不夠了。」直子向母親央求道。
  「百貨公司就沒有?」
  「沒有。您就幫個忙吧。」
  直子把一根二十厘米長的線放在宮子手裡,讓宮子買線時比照去買。
  直子從上中學起就喜歡編織。一有工夫,她就經常編織一些東西。她編織時的形象足以反映出她那討人喜歡的性格。
  最近,直子經常用線編織手袋、旱傘一類的物品。她編織的無袖女衫,在宮子看來,可以說是件可愛的小藝術品。
  直子做事從來是既然干了就幹到底的。可是最近這段時間她卻沒心思編織。看到直子又讓自己買線,宮子心裡踏實了許多。看來,直子神情變得開朗,並不僅僅是因為現在是早晨。
  宮子送走了父女三人後,回到屋裡慢慢地化起妝來。她穿上白底碎花和服,繫上一條淺褐色配有淺藍色鴨跖草圖案的薄衣帶。
  走到門外,日光要比想像的熱許多。宮子返過身打開剛剛鎖上的門廳的鎖,取出一把旱傘來。
  這是一把在白色麻紗上用褐色的線抽繡而成的長柄旱傘。樣式是當時十分流行的。
  這不是直子的作品,而是前幾天高秋送給她的意外的禮物。這件禮物是宮子做夢也沒想到過的。
  當時宮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都沒敢直接顯露出自己內心的喜悅。
  宮子又鎖上門,看了看沒有一個人的家。這時,她握著旱傘的手感到有些發癢。
  這麼多年,她與丈夫感情出現了裂痕,既沒握過手也沒接過吻。可現在晚上一下子就恢復了身體的接觸。宮子猛然間想到了這件事,頓時覺得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纏繞全身。她急忙打開旱傘向前走去。
  宮子從澀谷上了國鐵電車。這個時間,車裡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乘客。
  宮子想起今天早晨報紙家庭版面的一個報道,說是男人比女人壽命短七年。這是一個平均計算的數字。每個人未必都是如此。假若按這個數字來看的話,一對年齡相當的夫妻,女的就要孤單單地過上七年。如果丈夫比妻子大7歲,那妻子就要過十四年未亡人的生活。
  宮子比高秋小3歲。
  最近,宮子一想到丈夫的死,有時就會嚇得渾身顫抖。這和夫妻的關係如何無關。這種恐怖感甚至會使人的心臟停止跳動。
  報紙的這個欄目上還用表格的形式標示出夫婦年齡差方面的離婚統計數字。夫妻差 3歲的離婚率最高,接下來的就是妻子年齡大於丈夫的夫婦。年齡相同的夫妻離婚率最低。
  另外,報上關於離婚的時間是這樣寫的:結婚不到一年的離婚者最多。這使宮子頗感意外。難道現如今還在新婚階段,就有許多人開始離婚了。
  最近,宮子見到人,人家就要對她說:「把女兒嫁出去了,您就放心了吧。」其實,哪兒放心得下啊。她覺得自己內心的不安是自己無法消除的,自己擔心的又是自己無法解決的。
  女兒結了婚,反而使自己這對老夫妻無法再表示自己的不滿不平。雖說惠子懷了小孩,但也並不能因此高枕無憂。為了孩子,女人就不得不忍耐著持續原有的婚姻。難道還有比這種不幸更慘痛的嗎?
  宮子走出飯田橋車站。她想起了惠子。惠子最近經常不聲不響地突然在中午時分回娘家坐坐。她想還是應該告訴惠子一聲。
  宮子用公用電話接通了惠子的家。沒想到是真山夫人接的電話。真山夫人先是來了一番季節問候,然後又談了一通家庭的情況,沒完沒了,弄得宮子連回話的機會也沒有。
  「8月13日是戍日,我們要舉行五月帶1的儀式。到時,請您務必賞光。」
  
  1在日本,按舊風俗,妊娠五個月的「戍日」,要舉行孕婦系「巖田衣帶」的儀式,以保安產。
  「好啊。謝謝。我一定去。」
  宮子終於有機會說了一句話,可是,她並不知道什麼「戍日」是怎麼回事。
  惠子住在另一棟房子,來接電話要花一些時間。所以,宮子又重新掛了一遍。惠子表示她也想去千加子的學校看看。宮子連忙勸阻她說:
  「你身子重,天氣又熱,別去了。」
  「也是。天氣這麼熱,可您還是去了嘛。」
  「我打著旱傘呢。」
  「什麼,旱傘?」惠子驚異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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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7:38 |只看該作者

在義賣會上

  沿著長長的坡路走上去,宮子來到了學校門前。校門處站著一些穿校服的女孩子,她們勸宮子買五十日元一張的抽籤券。
  「一等獎是往返東京大阪的飛機票。」
  「是嘛,這倒不錯。那二等呢……」
  「二等獎就差多了,是幾種罐頭。三等獎又更差些,是幾種藥品的樣品,一共十個人。其他就是空簽了。」宮子覺得孩子的話挺有意思,便買了兩張。這兩張的號碼是連著的,367和368。
  小學、中學、高中的三棟建築構成「口」字形,中間是運動場。學校的教室今天都成了小賣店。
  宮子仔細地看了看第一室到第三室。這裡展示的全是那些小學到大學的女孩子們的可愛的作品。
  其他的教室就像百貨商場的特價專櫃似的,擺滿了夏天的西裝料、和式浴衣、各類家庭用品等等。每個教室都是單向通行,所以宮子只好忍受著室內的憋悶,隨著人流向前移動著身體。走到下樓的地方,宮子沿著樓梯來到了運動場上。
  運動場上,一些小學低年級學生提著裝著點心禮品袋的籃子正在叫賣。宮子也不好意思不理睬她們。
  運動場上還有釣金魚的、釣獎品的,簡直就像個廟會似的。
  宮子向小禮堂方向走去。那兒現在成了餐廳。她準備找到千加子吃點兒冰淇淋。就在這時,宮子聽到後面有人喊她:
  「竹島太太。是竹島先生的太太吧。」
  宮子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額頭髮簾已有明顯白髮、美麗溫柔的婦女在向她微笑。
  宮子一下子沒有想起這位婦女是誰。
  「噢,你是山內大太。」
  原來這位婦女是惠子中學、還有高中時期的一個朋友的母親。
  山內太太的丈夫在二戰前,是位世界有名的網球選手,前年冬天因車禍去世了。當時,報紙做了大量報道。惠子也去參加了追悼會。想到這些,宮子在這兒又表示了一下慰問。
  山內太太也有三個孩子。大孩子就是惠子同班的那個女兒,老二是個男孩子,在上大學。最小的在這所學校上高中。
  過去,在惠子的學校裡,她們經常在家長會上見面。可在千加子的學校裡,今天她們才第一次碰見。宮子和山內太太一邊感歎事情的不可思議,一邊向食堂走去。走進餐廳,兩個人分別買了餐券,每人來了一份壽司,還有冰淇淋。
  山內太太知道惠子已經結了婚。
  「我現在總覺得,我丈夫在世的時候,要是為女兒成了家就好了。現在剩我一個人,找起來就難了……」
  「那不會的。」
  「會的。這兒子找工作,女兒談對象,要是沒了丈夫,真是受罪啊。這倒不是說洩氣話,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
  說完,山內太太又笑著道:
  「竹島太太,你可得照顧好你丈夫,讓他多活些年。否則,你要吃虧的。我就是遭到飛來橫禍,吃大虧了。這可真是立竿見影啊。」
  山內太太臉上看不到任何愁容,也看不出她生活的艱難拮据。
  「竹島太太,下次請您去看歌舞伎,怎麼樣?您那兒和我也差不多吧,也不缺時間吧。」
  「哪裡。我沒用傭人,每天都忙得夠嗆。而且還得看家,哪有時間出門啊。」
  「我丈夫不在了,只剩下閒工夫了……」
  說著,她們互相在對方的記事本上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宮子想找到千加子後就回去。可是,在那些穿著校服,校服上又套著餐廳服務員那種白色圍裙,往返於桌子之間的女孩子裡,宮子怎麼也找不到千加子。
  「我也是帶著兒子來的。可這兒全是女人,他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山內太太也用眼掃視著餐廳裡面。
  她們旁邊的桌子處,響起了歡快的笑聲。
  四五個學生服務員圍著一個年輕魁梧的男青年。宮子在那兒發現了千加子。
  千加子端著銀色的托盤,正在仰頭大笑。千加子高興的時候,總愛連續眨兩次眼睛。
  宮子以為那桌子旁的年輕人是這所學校的年輕教師。
  宮子站起身來,走到千加子的後面,輕輕拽了下她的白色蝴蝶結。
  「嗨,是您啊,真嚇了我一大跳。」千加子那麼央求母親來,可母親站到她身邊了,她卻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母親介紹給大家。
  這時,那個年輕人站起身來。宮子連忙鄭重地施了一禮。女孩子們一下靜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千加子推著母親的肩膀走到外面,氣急敗壞地對母親說:
  「您也不分個人,見誰都施禮啊。」
  「那不是你們老師嘛。」
  「他是我們畢業旅行時的導遊,旅行社的。」
  「那打個招呼也沒什麼不好的嘛。」
  「人家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聽說他今年通過了外交官考試啦。人家不在旅行社干了。」
  千加子和宮子講的不是一回事兒。宮子感到一種毫無緣由的孤寂。當母親的,自己覺得自己還年輕,可在年輕女孩子的青春萌動面前,卻又不能不甘拜下風了。
  「媽,你買東西了嗎?」
  「人太多了,能看看就算不錯了。這兒的壽司挺好吃,是你們做的?不會吧。」
  「那都是請外面師傅做的。你沒買抽籤券嗎?」
  「就買了兩張。」
  「謝謝。星期一就公佈。要是我們中間有人中了飛機票,大家說好了,就送給河野先生。」
  這個河野大概就是剛才那個年輕人吧,宮子想。同時,她把抽籤券遞給了千加子。
  「媽,你馬上就回去?」
  「直子讓我給她買編織的線,我還得到本鄉去轉轉。剛才,我見到山內太太了,就是惠子的朋友的母親……聽說她兒子就在這兒的高中上學。」
  千加子向山內夫人的桌子望去,並且向她微施一禮。
  「明天,惠子姐他們一家也不知來不來義賣會。」千加子說。
  「我兒子大概是先逃了,我也回去了。」山內夫人站起身來。
  千加子穿著白運動鞋,把母親和山內太太送到了校門外。一路上,千加子覺得山內太太總在看著自己。
  「文男來了。」山內太太說。然後,她向一個臉曬得很黑的高個子大學生問:
  「你到哪兒去了?」
  「天太熱,我去喝了杯冷飲。」
  「喝冷飲,學校裡面就有嘛……你看,還有這麼可愛的服務員呢。」山內太太笑著,把兒子介紹給宮子母女倆。
  「這是文男。這位是惠子小姐的媽媽,這位是妹妹。」
  「惠子最小的妹妹,千加子。」宮子補充道。
  走了幾步後,宮子回過頭看了看。千加子還站在那裡,向她用力揮著手。文男見此也對千加子揮了一下手。千加子急忙放下了手,顯出十分吃驚的樣子。
  星期一將近中午時分,千加子不慌不忙地離開了家。她準備去學校做義賣會的收尾工作。
  千加子出門不久,惠子就走了進來。
  「我……」惠子進門時,細聲細語地說。
  妊娠反應過後,惠子顯示出女性的豐盈之美。
  宮子用現有的材料很快做好了午飯,然後和惠子坐了下來。平時,宮子吃午飯都是一個人,所以,她也懶得吃。今天能和出嫁的女兒一起吃,宮子感到特別高興。
  她告訴惠子自己在義賣會上見到了山內太太,又從這個話題,訪到了山內太太的女兒、惠子的朋友。
  「山內太太老是看著咱們千加子。那眼神就是那種當媽的給自己兒子挑媳婦的眼神。我和她那兒子從學校門口一直走到上都營電車那孩子倒是個好青年。打網球曬得挺黑,看著挺入眼的。聽說水平不如他爸爸。」
  「……」
  惠子一直在聽母親講,沒有說話。這時,她突然冒出來一句:
  「星期六是我最倒霉的一天。」
  「出什麼事兒了?」
  「英夫說昨天發獎金,所以我就做了不少好吃的,等著他回來吃。可是,他卻沒回來。」
  「……」
  「都1點半了,他才來了個電話。說他用車送一個喝醉了的朋友回家。到了人家家,人家不讓走……他朋友家的人也在電話裡說,真山先生太累了,他們就不讓他走了,還向我道了歉。這讓我連牢騷都不能發了。這才煩人呢。我只好說,麻煩您了,太對不起了。我要是說我去接他,人家肯定會想這女人可不好惹。這種時候,是不是不該去接呢?」
  「是啊。」
  「他能開車送朋友回家,那就能開車回自己家。在車裡睡下、躺下都成嘛。累了就回家,這咱聽說過。累了卻住在別人家,這倒挺新鮮……」
  「他這是第一次住在外面?」
  「那是,我們才結婚三個月啊……他這個人,什麼事兒都由著性子來。我太悶得慌了。昨天一晚上到早晨,我也沒睡著。睡不著,我就生氣,可還是睡不著。丈夫不回來就睡不著覺,女人都是這樣嗎?」
  「嗯,也許是吧。習慣了也說不定會好些。」
  「習慣了?您可別說這個。」惠子渾身顫抖地說:
  「英夫他媽嘛,說什麼英夫沒結婚的時候,在外面交往多,經常回來很晚。男人在外面一交往,當妻子的總是滿臉不高興,那男人就沒法陞遷了。看她那樣子,英夫不回來,她倒挺幸災樂禍的。煩死人了。」
  「惠子,你要當媽媽了。英夫他是不是也想做點兒稍微出格的事兒?男人啊,他們休息的方式和女人一點兒也不一樣。他們有時還有點調皮搗蛋的心理。住到朋友那兒,這也是男人的一種虛榮心。」
  「您說的也對。」惠子點點頭。
  「他說,星期天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給孩子起什麼名字。他起的名字全是男孩子的名字。什麼穗高啦、峰男啦,還有高根,儘是些和山有關係的。我問他,要是生個女孩子怎麼辦,他說就叫深雪。我笑話他說,還蠻古韻的呢。可人家說惠子喜歡滑雪,所以才起深雪的。」
  惠子興致勃勃地說著,跟剛才比像換了個人似的。
  英夫大概也覺得住在外面不好,所以回來的路上才考慮怎麼給孩子起名字的。可惠子被英夫這麼一說,情緒一下子就變好了。宮子心裡踏實了許多,同時又覺得惠子很可愛。
  英夫很會甜言蜜語,惠子還真大意不得。宮子想。
  惠子又像往常一樣,坐了四十分鐘,就慌慌張張地準備回去。
  「可別說我經常這麼來家裡。」惠子臨走時說。
  做姑娘時,惠子什麼也不在乎,從來沒有這麼小心翼翼過。可現在,她卻漸漸地變了。這樣,宮子也就不好讓她帶點兒什麼東西回去。
  惠子回去以後,宮子在榻榻米上展開了白府綢布,比照著千加子的體操服的紙型裁剪起來。漸漸地,她的心情恢復了平靜。
  白天天很長,宮子一幹就干到了5點半多。這時,千加子夾著紙袋,提著紙盒子走了進來。
  「媽,你的抽籤券,中了個三等獎。這裡面是護膚營養霜。人家說裡面有珍珠呢…… 塗了這個,真的能變漂亮嗎?」
  「沒中個去大阪的飛機?」
  「聽說一等獎讓高中的一個人的父親得了。那個高中生暑假要坐飛機去京都、大阪玩的。真讓人羨慕。」
  「你不是還想送人的嗎?」
  「中了一等獎,可不能送人。」千加子若無其事地說。
  宮子來到廚房,剛剛換上連衣裙的千加子正在那裡洗手。雖然官子不讓千加子幫忙,可千加子卻總是主動來幫宮子做飯。自從她和父親兩個人留在家裡以後,千加子更是如此了。直子喜歡做手工藝品,喜歡插花。而千加子最喜歡的就是做飯。
  惠子就沒有這方面的愛好。惠子小學五六年級就有過一個美好的願望,想以後當個芭蕾舞演員。結果,她當了時裝模特。這樣的惠子卻和普通人一樣結了婚過著極普通的生活。也許生性沉穩、平和的直子反而在婚姻問題上不會一帆風順。當然惠子這種性格,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成為致命的缺陷,妨礙她在真山這種家庭的生活。
  宮子一邊想著,一邊摘著豆角。
  「他還不錯吧?」千加子問。
  「他是誰?」
  「就是在義賣會上,您給他施禮的人唄。」
  「就看了那麼一眼,怎麼說得好呢。」
  「我過生日那天,把他也叫來吧,那樣,烤蛋糕,我也會增加點兒情緒。」千加子表情開朗地說。
  宮子心裡一驚,看著千加子說:
  「行啊。不過,就他一個不太好。把山內太太家的文男也叫來吧……我覺得文男挺好的。」
  「好啊,三角關係。一開始就一邊一個?」千加子大聲喊道。
  這時,高秋走進了家門。直子這天比平時整整晚了一個小時才回來。
   
閃電

  到了澀谷車站,已經是晚上11點了。今天又要回家晚了。這10天的時間,加上今天晚上,直子已經是第三次回去晚了。這個猶如狂風一般捲進直子生活中的青年,打亂了直子的生活,使直子的生活失去了以往的穩定。
  「再見。」
  吃完飯,看完電影,又走進了咖啡館。直子覺得自己必須趕快離開這個人。她很快喝完一杯紅茶,便站起身來。
  「你真是坐不穩。」青年笑了笑,又用不容分說的語調說:
  「明天啊。明天,我到你家去拜訪。」
  「不行。」
  「不,我要去。我覺得我該去。以前,你也沒反對我去不是?」
  「可是,我還……」
  「你家裡大概也知道你在和我約會。所以……」
  說著,他握住了直子的手。直子感到內心深處湧上一股熱潮。她連忙掙脫開他的手,趁著信號變成綠色時,跑進人流當中,連頭也沒有回。
  ——梅雨季節過後。直子所在的科室人事發生了變動。直子的科長被任命為九州某市的分行經理。
  科長家住在北鐮倉。去九州赴任時,他準備在大船車站坐夜車去。
  歡送會上,科長曾拒絕了大家的送行。
  「咱們就在這兒告別吧。我晚上走,又在大船。就免了吧。」
  科長雖然這麼說,但是直子覺得自己在這所銀行工作兩年裡一直在為科長做助手,所以她還是堅持要去大船車站送行。
  大船車站發車的列車是8點多一點的。直子隨便吃了些冷面,便離開了家門。她穿著一套淡藍色的底、粉紅色的豎條的薄和服,腰上繫著一條淡黃色繪有銀色桔梗的單衣帶。
  這身艷麗的裝束雖然時時引得過往行人回頭觀望,但穿在直子身上卻顯得十分得體,渾成自然。
  到了大船,下了湘南電車。直子最先看到的是千加子的高中同學田村三代子的笑臉。她是科長的侄女,所以也來送行。三代子的旁邊是身著明快的藏藍色夏裝的科長,穿著刺繡連衣裙的科長夫人,還有他們的穿著一身可愛的小花圖案服裝的幼小的女兒們。
  直子把帶來的玩具,裝著水果糖的鐵盒遞到這對年幼的小姐妹手裡。
  看到直子穿著和服的樣子,科長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讓你來大船送行,真是有些對不住你。不過,臨行之時能夠看到你的這身打扮,還是印象頗深啊。等我再調回東京時,你大概已經結婚,當媽媽了。」
  然後,科長又把站在一旁腳邊放著幾個手提行李的年輕人介紹給直子。
  「這是竹島直子小姐。這是我的外甥,叫基吉。」
  基吉從白色翻領襯衫的衣袋裡取出月票夾,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直子。
  列車進站了。基吉十分勤快地把行李搬進了車廂。
  短暫的告別結束了,站台只剩下了十來個與科長有關係的人。當列車消失不見了時,陰沉的天空上劃過一道閃電。
  三代子向直子表示感謝後,又說:
  「整個夏天,我都住在北鐮倉的叔叔家。從那兒去東京上班。你和千加子來玩吧。今天我就去鐮倉。我得坐橫須賀線的那條線。」說完,三代子便告辭走了。
  坐上與三代子相反方向的電車後,直子想起剛才慌慌張張地把科長介紹的那個青年人的名片塞到了衣帶裡。直子很不習慣系和服衣帶,不過這次卻無意地把名片夾在了衣帶裡。這個動作很有些女人味兒。直子想到這些,不禁臉上感到發熱,同時從衣帶裡取出了名片。那個年輕人叫小林基吉,在同和物產供職。
  什麼基吉、英夫的,在男人的名字裡很多,也很普通。
  光介的名字看起來挺普通,也許還很少見呢。
  這種時候,直子心裡也沒有忘記光介。他們還有機會見面嗎?在直子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裡,仍然浮現出光介那美麗神秘的目光。
  光介這個名字就好像是一道美麗刺目的光。以名取勝,不也是一種幸福嘛。
  直子手裡拿著小林基吉的名片,心裡琢磨著應該怎麼處理。最後,她想,索性把它撕碎,扔到窗外算了。
  「您去東京嗎?」
  有個人走到直子面前,向直子搭訕道。原來是小林基吉。
  「幸虧還沒有把名片撕掉。」
  不過,這個基吉剛才肯定一直在注意著直子。想到自己在基吉眼前長時間地默默看著名片,直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沒想到您也在車上。」直子十分鄭重地說道。
  基吉坐在了直子的對面。他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看的地方。不過,人顯得很直爽、很有男子漢的樣子。這是個和光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知為什麼,直子又想到了光介。
  基吉吸煙的時候,也向直子敬了一支。
  「我不抽煙。」
  「我舅舅提到過你有三次了。舅舅對你可是讚不絕口。他還勸我見見你。舅舅很喜歡你。」
  「在工作上,科長對我也很不錯。」
  「剛才在大船,當您從電車上下來時,我憑直覺猜想您就是竹島小姐。果然猜對了。」基吉笑著,顯得十分愉快。
  列車員來查票了。直子把到大船的票遞給列車員,請他改了一張大船到橫濱的票。她打算在橫濱換乘東橫線的快車去澀谷。直子拿到新買的車票後,把票和基吉的名片放進了手袋裡。
  「我也要一張……」基吉拿出零錢買了一張去橫濱的車票。
  去澀谷,有幾條線路可以選擇,既可以在品川換乘山手線,也可以從新橋坐地鐵去。直子倒並不是要躲避基吉,她只是覺得坐東橫線在橫濱就能和基吉分手。
  可是,到了橫濱,基吉也換乘了和直子相同線路的電車。這樣,兩人又成了旅伴。東橫線的快車很空,他們並排坐在了一起。基吉不停地和直子說著話。電車行走的聲音很大,他時常把頭靠近直子身旁。到了自由之丘附近,潮濕猛烈的夜風從車窗掠過,帶進了許多雨點兒。基吉慌忙關上了窗戶。
  到了澀谷站下車的時候,雨飛濺著白色的雨花傾盆而下。直子想,看來只好在這兒避雨了。基吉擔心直子被雨淋濕,就讓她站在井頭線的台階上,自己跑到雨裡叫來了出租車,並讓車停靠在台階附近。
  車一會兒就開到了直子的家,但雨勢卻愈加猛烈起來。在車燈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道路旁邊,雨水流淌著,就像一條小河。
  從大門走到屋門這點兒距離,直子身上的薄和服還有衣帶就有可能被淋透打濕。想到這兒,直子猶豫著,沒有馬上邁出車門。這時,基吉衝進了雨中,按響了大門上的門鈴。
  「對不起,太對不起了。」
  看到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貼在身上的基吉的襯衫,直子在車裡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門廳的燈亮了,宮子走了出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以後他們吃了三次飯,看了三次電影。現在,基吉又提出要見宮子。為了邀請直子,基吉的電話可以打到直子的公司、直子的家裡。他沒有絲毫的顧忌。
   
烈日當頭

  宮子正在走著,忽然她聞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撐開了旱傘。一種叫做泰山木的大樹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整個街鎮就像一所公園,每家住宅裡都建有自己的車庫。
  真山家的車庫建在牆邊一側,上面搭著透明的屋頂,顯得十分別緻。
  以前,當宮子帶著謝禮和丈夫第一次來到這個成城街時,她曾為女兒惠子能夠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鎮感到高興。她也深信惠子將會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蠻年輕嘛,還有點少女情趣呢。」高秋笑著說。
  「你啊,一喜歡上這成城街,就覺得這兒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婦……其實,我們住的澀谷的松濤,在東京的住宅區裡也是算好的。要從方便的角度看,這兒可比不上我們那兒。」
  「女兒要嫁到這兒嘛,我還是覺得好。」
  「與其和父母住在這種房子裡,我看惠子他們還是單獨住在郊區的舊公寓裡好。要是住在那種公寓裡,周圍的人都會誇惠子漂亮的。」
  今天,宮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節的問候。現在,正要往家裡走。真山家是個什麼事都講究傳統的家庭。所以,為選擇中元節的禮品,宮子可沒少費心思。連惠子都被影響得幫助母親挑這兒挑那兒的。
  惠子的身體狀況後來一直挺好,只是神情總顯得不夠精神,和平時來娘家喘口氣時判若兩人。
  真山夫人的話語裡時時蹦出一些刺傷宮子的詞語。
  「我就一個兒子,所以,一直就想要個閨女。就連給自己買個戒指,我也琢磨著將來送給英夫未來的妻子。有了這種準備,所以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給她一個貓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輕,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還真合適。等她當了媽媽,我想讓她戴翡翠的。」
  「有您這麼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宮子只好表示一下謝意。當然,並不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還是得讓她早點學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類的東西,使她像個女人。這方面,還得要請您贊成呢。惠子為了家裡各類事情,還真費了不少心。英夫也是個細心的人。所以,對年輕人的事兒,我是一概不干預。」
  宮子微笑著點點頭。但是,她覺得冷汗卻從乳溝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宮子這個做母親的感到了羞恥和悲慘,就好像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赤裸著身體一樣。
  英夫表示愛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歡英夫的感情,甚至連宮子本人都覺得英夫很可愛,甚至做了那種怪夢。現在考慮起來,宮子主張把女兒嫁給這個男人顯得過於輕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來惠子難以適應真山的家庭。可是,這又是宮子愛莫能助的。因此,宮子心裡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說要用車送送她,但宮子拒絕了。惠子要送她到車站,宮子也拒絕了。她不願意讓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聽惠子的牢騷。
  宮子獨自頂著烈日,低著頭走著。泰山木的花香撲鼻而來,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內太太的想法。山內太太也住在成城鎮裡。宮子走到車站公用電話前,取出了筆記本。
  「真的?您在車站?那,那兒有個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後向右走,有個醫院,叫木下。到了那兒再往有……」
  山內太太站在低矮的梔子樹牆邊上,正在等著宮子的到來。山內太太穿著一身白色和式浴衣,顯得十分清爽。
  在山內太太的引導下,宮子來到客廳。進了客廳,宮子心裡不由一驚。
  四面白色的牆壁上,掛著山內太太去世的丈夫,那個網球選手的照片,還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戶台上,擺著他遺留下的獎盃和獎牌。
  看到這些,宮子卻什麼也沒問。
  銀色的裝飾架上放著一個簽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張年輕的姑娘和一位年輕外國人的合影。這個姑娘就是惠子上學時的朋友關子。宮子出神地望著這張照片。
  山內夫人端著一隻雕花玻璃杯走了進來。杯裡的冰輕輕地撞動著杯壁,發出微微的聲響。
  「夠熱的吧?您這是去哪兒了?」山內太太坐在宮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兒去了。」
  「對了,她也在這塊兒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關子還說要去看看她呢。」
  「請去吧。」宮子說。
  「那張照片是關子小姐吧?」
  「嗯,是的。後面站的那個美國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麼?」
  宮子吃驚似的看著夫人。
  「他們一個星期前剛訂的婚。上回在義賣會見到您時,我還跟您說光靠當媽的一個人,難找好姻緣吧。他們9月份在這兒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就去美國。」
  「——去那麼遠。也真有決心啊。」
  「這也是沒辦法啊。他們一個勁兒地說他們的愛情,哪兒還顧得上當母親的孤獨和擔心啊。關子碰上這個美國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樣偶然。她爸爸經常到國外參加網球比賽,所以,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總這麼覺得。不過,愛情也是夠偉大的。關子的英語說得本來不怎麼樣,可是,和這個人處了朋友後,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這個人是個搞工藝的,來日本學習的。他爸爸在紐約,是個攝影師。當然,這和他們的婚姻沒有什麼關係……我是覺得,這樣也蠻好,用不著那些煩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輕鬆。」山內太太不假思索地說。
  接著,她又繼續說起關子的未婚夫來。據說他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在美國上完高中後再來日本留學。
  「關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認定到時我還健在,這真讓人高興。」
  外面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門突然被推開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進穿著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抱歉的樣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進屋裡,客廳立時顯得小了許多。
  「在義賣會上不是見過了嘛。這是竹島小姐的媽媽。」
  「對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宮子施了一禮。然後,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聲地問:
  「我想刷刷暖瓶,聲音挺大的,行嗎?另外,我那雙運動鞋找不著了……」
  看來,他是在準備去登山旅行。
  母親和兒子……宮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文男的側臉。文男的面頰、臂膀都被太陽曬得很黑,眼睛卻因此而顯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長柔軟的身體蘊含著強勁的彈力。文男清純的活力緊緊地吸引著宮子。
  「對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宮子發現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時也曾是這樣,心裡一陣激烈的跳動。
   
向日葵

  宮子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來了,在那個雨夜,自己在送直子回家的年輕人身上也感到了同樣的東西。
  宮子身上有著數不清的女人的不滿足。難道每見到一個年輕男人,這種不滿足都會被引發出來?宮子只有幾個女兒,難道因此她就會被別人家的年輕人所吸引住?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那竭力要挽住青春的年齡所致?到了這個年齡,宮子有時會覺得自己的內心有著強烈的追求男性的慾望。
  「對不起。這孩子傍晚要去上山……」山內太太又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山內死了以後,這孩子總是靠我,用我的。」
  「真讓人羨慕啊。」
  「是嘛。聽說他們要去尾瀨沼看水芭蕉去。」
  「去幾天啊?」
  「好像是兩三天。」
  「千加子的生日是8月7號,正是熱的時候。她要自己做些三明治、點心,招待客人。她現在每天都在盼著這天呢。要是方便的話,就讓文男帶著妹妹一起來吧。」宮子邀請道。
  「千加子出生在最熱的時候。她一看到向日葵,就跟人說『這是我的花』。」
  宮子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生完千加子之後,躺在床上曾在窗戶上看了好幾天的向日葵花。
  今年也同樣,千加子的生日到了,向日葵也長出了大朵的花。在廚房裡,早晨可以看到花的項頸,到了下午,花的臉就轉向了宮子,似乎在向她問候似的。
  千加子在蛋糕上放上罐頭水果,又用生奶油在上面繪製著圖案裝飾。宮子正在製作著冷菜拼盤。
  高秋的生日,還有宮子的生日總是過了之後才想起來、惠子和直子也從未慶祝過生日。
  可是,唯有千加子在幼兒園的時候曾舉行過「生日聚會」。當天,她的小朋友們拿著折疊的小玩意兒、可愛的花來到家裡一塊兒玩。最後,宮子為孩子們做些好吃的。有時,千加子也被邀請參加別人的生日聚會。到了小學,千加子總要在8月7日上畫上圈,註明是她的生日。到時,她一定要請好朋友吃頓飯。因為這一天就在廣島原子彈爆炸的第二天,所以千加子又把這一天叫做「原子彈爆炸生日」。這樣就更好記憶了。
  千加子在蛋糕的側面也用餐刀塗上了奶油。她一邊塗著一邊不高興地說:
  「今天的客人到底來多少,誰也說不準。」
  「我爸就『啊』了一聲。可他那個『啊』又總是含含糊糊的。我媽自作主張邀請的山內太太家,是來一個還是來三個,也說不準。惠子姐想來,可英夫姐夫不知來不來。他們還是夫妻呢……直子姐的那位客人是不請自到。最准的就是我的三個客人。」
  千加子用奶油做了五朵玫瑰花,每朵花上都擺放上一顆櫻桃。
  門廳的鈴響了。
  「啊,糟了。我還沒換衣服呢。」千加子嘴上雖然這麼說,但仍高興地走了出去。
  千加子一去就沒回來,連飲料也不給客人拿。於是,宮子把冷菜拼盤放進冰箱裡,解下圍裙,向客廳走去。客廳裡傳出了惠子的聲音。
  千加子正在把一件麻紗的刺繡女衫放在胸前比試著。
  「這是英夫姐夫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著包裝紙、裝飾帶。
  「你來了。天熱吧。千加子,去端杯桔汁來。」宮子把千加子打發走後,坐在了惠子的旁邊。
  「今天晚上,英夫也來吧。」
  惠子搖了搖頭。
  「千加子的襯衫是他自己去買的。他讓我來家看看,真少見啊。我有些搞不懂。」
  「什麼不懂?」
  「我什麼都弄不懂。他這個人也不知是隨心所欲呢,還是脾氣古怪。星期天的中午,電視轉播時裝表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也上台了。好長時間不見了,我看得正高興時,英夫突然用腳把線給拽了下來,一臉的不高興。到了傍晚,又一個人開車去兜風。今天他也不到這兒來,也不知道他是早些回家呢,還是因為我不在家要和他的朋友玩到很晚。真讓人搞不清楚。」
  望著惠子悶悶不樂的側臉,宮子心裡浮起一片愁雲,這麼好看的孩子到底哪兒讓英夫如此失望呢?
  惠子跟在宮子的後面來到廚房。她拿起一塊三明治,又發現了向日葵。
  「那花能不能剪下一枝啊。英夫特別喜歡家裡的花每天都更新。向日葵的花多少見啊。」
  「剪一枝沒事兒的。那是千加子的向日葵,呆會兒讓千加子來剪吧。」
  「呆會兒?我現在就得回去……」
  「給莫夫的公司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不就行了嘛。」
  「怎麼可能呢。當然,他要是高興了,也有這種熱心腸的時候。」
  「向日葵的花沒法用來插花吧。」宮子拿出修整花的剪子走到院裡。仰起頭望著頭頂上的花,宮子心底深處湧起一種難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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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48:17 |只看該作者

夏日的結束

  惠子的「五月帶」的儀式也結束了。千加子過完生日以後,到朋友的那須別墅去了。直子夏天有一個星期的假日。前段時間,她和母親去星野溫泉用去了一半。剩下的三天。她從星期四開始休,和銀行的朋友到御前崎做短期旅遊。
  8月份馬上就要過去了。
  雖然這四五天家裡只剩下了夫妻兩個人,但是宮子並沒感到輕鬆。
  她要收拾冬天的被褥、坐墊,還要整理儲藏室,為夏天低價買來的炭騰出地方來。家庭主婦的事兒永遠也幹不完。
  另外,宮子一個人要是什麼也不幹,又擔心自己會迷迷糊糊地睡覺。所以,她忙這忙那也是在自己逼著自己幹。
  她有時會為自己就這樣年老起來,感到心驚膽顫般的孤寂。
  用不了多久,女兒們都要不在了……
  直子和千加子都寄來了明信片,報告她們旅行的消息。她們兩個好像明天就要回來了。
  宮子覺得女兒的「回來」是那麼的珍貴難得。這不會再繼續幾年了。
  另一張明信片是高秋公司的年輕職員的妻子來的。上面也寫著高秋夫人收,所以宮子也就看了看。這是張表示感謝的明信片。因為高秋給他們的孩子送了件玩具。
  
  ……昨天宮廷百貨公司給美保子送來了玩具。感謝您的好意。美保子整天抱著這個「人人」玩,一刻也不撒手。請向您的夫人問好。
  高秋從來不對宮子談起公司的事兒。宮子也說不清具體是怎麼回事兒。不過,看來像是高秋為公司職員的孩子買了什麼禮物。宮子覺得這真是新鮮。
  丈夫最近一段時間每天回家都很早,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晚飯時,宮子不敢正眼看自己丈夫的臉。她不知為什麼總有些不好意思。
  「這個『人人』是什麼?」高秋問。
  「大概是『人形(娃娃)』吧。」
  「原來如此。」
  「不是你送的嗎?」
  「嗯。你是說『人形』?」
  「人家大概是按著小孩子的話寫的。」
  「肯定是的。」高秋點點頭,又說:
  「今年不景氣,7月份發不出獎金了。所以,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時,就注意到了,給每個有孩子的職員家裡寄了一個。」
  「寄玩具?」
  「給男孩子送的是玩具汽車。還有能吹肥皂泡的玩具象。」
  「原來是這樣。用孩子的玩具代替獎金?」
  「這可不是代替獎金。誰能這麼辦呢?!」
  「說的也是。」宮子收回了剛才說的話。也許這只是高秋的一時興起,好像也不能說這不是他溫柔內心的表現。丈夫本來對外人就很好。不過,在這點兒小事上,也能感覺出丈夫變化的徵兆。
  究竟是什麼使丈夫發生了變化呢?是女人嗎?還是惠子的出嫁呢?也許是包含著一切的歲月流逝?
  「9月初,我也去旅行。」高秋說道。
  「是公司的旅行嗎?」
  「不,公司的那些人,你要讓他們旅行,還不如把錢給他們當獎金呢。是別人請我。廣告代辦處請客。雖說我們也沒搞什麼像樣的廣告。」
  「去哪兒啊?」
  「九州。」
  「九州?」
  宮子原以為是去箱根、熱海住上一兩天呢。沒想到卻是九州,這使她感到有些意外。
  「往返都坐飛機。所以,只有四個晚上不在家。」
  「坐飛機多好啊。我想到羽田機場去送你。」
  「不用了。日航的汽車送我們去。也就是坐日航的國內航班嘛。」
  「那我也去。羽田機場我還沒去過呢。」
  「……啊。」
  高秋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宮子也突然覺得很沒有意思,便站起身來去收拾餐具。很久以來,丈夫經常這樣攪壞宮子的興頭。
  宮子沒結婚以前,很喜歡旅行。父親或母親也常領著她到處去玩。可是,結婚以後,她就很少有機會離開東京了。信州也只是在戰爭期間被疏散到那兒才去的。直子去的御前崎,她連聽都沒聽說過。
  直子出發之前,拿出地圖,告訴她那是個有燈塔的海角。
  在海角上看看海,那該多痛快啊。宮子心裡雖然很想去,但也不能跟著女兒去。
  在戰爭初期,高秋公司的產品都由軍隊收購。所以,為了擴大銷路,瞭解情況,高秋曾做過長途旅行,還到過北京、青島。
  二戰之後,公司又恢復了正常經營。春秋兩季,公司都要組織旅行,多是到附近縣的溫泉療養地住住。可是,高秋從來沒有帶宮子去過這種一夜兩天的旅行。當然,宮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能有這種事情。
  最小的千加子要是結了婚,家裡就剩下他們老夫老妻了,恐怕他們兩個也不會一塊去旅行。宮子一邊想著,一邊在廚房洗刷餐具。這時,自來水嘩嘩的聲音後面,傳來了千加子的聲音。
  「媽,給我弄點飯。」千加子二話不說,就要飯吃。
  正好還剩下夠一個人吃的飯,宮子切了些火腿、柿子椒,為千加子做了一碗炒飯。然後,又做了個陽蕾清湯,給千加子端到了起居室。
  千加子大概在洗澡間剛剛擦過汗,身上只穿著尼龍的睡裙,正在和父親說著話。高秋也顯得十分愉快。起居室裡又恢復了活躍的氣氛。
  也許,這個小閨女說什麼也不能嫁出去。宮子心想。
   
飛機場

  去羽田機場,要在國電品川站或蒲田站坐出租車或公共汽車,那是個往返十分不方便的地方,而且家裡也沒人看家。高秋舉出好幾個理由,不讓宮子去送。
  「這是團體旅行,就我一個人有老婆送,多難看啊。」
  「嗯。」
  宮子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不過,把丈夫送出門後,她就急急忙忙地化了一下妝,換上了出門的衣服。把門關好後,宮子就離開了家。今天,千加子的課中午就能結束。宮子和千加子已經約好了,她從機場回來,在新橋等她,然後一起去看電影。
  宮子第一次看到這麼寬敞的機場。她覺得自己就像剛剛進城的鄉下人,有些不知所措。在國際線前面的國內線入口處,宮子下了出租車。走進候機室,宮子向小賣店的服務員問道:
  「送去福岡的,在哪兒送啊?」
  離11點起飛,還有四五十分鐘。候機室的椅子上只有五六個人坐著。宮子好奇地看了看周圍,覺得一切都十分新鮮。
  公共汽車好像到了,一群乘客走進了候機大廳。高秋看到宮子,顯得十分驚訝地走了過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我們這就要上飛機了。既然來了,我看你就到國際線去參觀一下吧。到瞭望台上去吧。」
  高秋急匆匆地和宮子打了招呼,便走進了登機處。宮子按高秋說的,也上了瞭望台。風把宮子額前的頭髮吹得很亂。
  瞭望台上不光是來送行的人,還有些來參觀的學生在上面走來走去。宮子向陳望台的左面走去。從那裡,她看到了高秋他們正在登上日航的飛機。高秋登上舷梯,向瞭望台處望了望。看到宮子後,他向宮子笑了笑。等他們走進機艙再從圓窗向外張望時,宮子也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舷梯撤走後,飛機轟鳴起來。
  陽光十分強烈,宮子打開了旱傘。她想,這傘說不定能讓高秋注意到呢。就在這時,日航飛機在寬闊的跑道上轉了一個圈,向飛機場的深處駛去。機場的廣播說,由於其他的飛機要著陸,所以飛往福岡的飛機將延長三十分鐘起飛。宮子決定不等飛機起飛了。她從國際航班的候機大廳回頭望去,看到成十字形伸出的瞭望台的右側下面停放著國際航線的大型客機,乘客們正在登機。一對新婚夫婦模樣的年輕人在飛機的入口處稍微停頓了一下,正在向送行的人揮手。
  宮子不禁想到,自己的三個女兒要是能有一個能像他們那樣到海外幸福地旅行一下就好了。
  到了新橋的咖啡館,千加子已經先到了,在那兒等著。
  「送人上飛機一點意思也沒有。不過,那飛機場還是挺來勁兒的。有時間,你也看看去。」
  「上中學時,我去看過。我不用看,只是想坐坐。」
  「對。要是能坐著飛機來一次世界旅行,該多好啊。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
  「您別這麼早就洩氣啊。」
  「不,我是沒希望了。」
  「我那時候想當空中小姐,最反對的不就是您嘛。」
  「有這種事兒嗎?」宮子久久地望著女兒天真活潑的面容。
  「想起來,你爸爸今天也是頭一次坐飛機。而且還是人家請的,去的只不過是福岡。」
  宮子母女倆到斯克拉劇場看完電影後,時間才剛剛3點半。千加子一定要到銀座轉轉。宮子只好和她一起去。千加子走過一家又一家賣婦女服裝布料,還有專賣服飾的商店,顯得十分高興。可宮子從有冷氣的電影院走出來後,外面的悶熱天氣使她渾身乏力,汗水不住地往外淌。
  「給直子打個電話,咱們三個人吃完飯再回去吧。偶然來一次嘛。」千加子提議道。
  「這也行。反正你爸也不在家。」
  宮子也想嘗嘗這種解放了的滋味。千加子一會兒就在香煙店找到了公用電話。
  不一會兒,千加子帶著一副十分洩氣的樣子走了回來。
  「直子姐這段時間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直子怎麼說?」
  「直子姐說她和朋友約好了,要去吃飯。肯定是那個小林。」
  「就是那個小林先生吧。你姐他們科長調動工作走的那天,從大船冒雨把你姐送到家裡的那個人吧。那個人什麼也不在乎,還往家裡打電話約你姐出去。」
  「我覺得小林先生比光介先生好接觸,挺招人喜歡的。不像光介先生那樣吞吞吐吐的。就是您去接電話,人家也說請叫一下直子小姐,從來不遮不掩的。我姐老忘不了光介先生。這更讓小林先生覺得我姐有魅力。肯定是這樣的。」
  「光介先生,就是那個眼的顏色挺深的,稍有點神秘色彩的漂亮小伙。直子讓他給迷住了。」
  「那個人總讓人覺得有些消極、厭世的色彩。所以,直子姐總認為自己要是不控制住他,他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小林先生可是硬插一槓子進來的。」
  千加子生日的那天,小林基吉和直子一起進的家。進來後,他就一直跟在直子身邊,連那天晚上的主人千加子都難接近直子,讓人覺得他真有些不懂禮節。而且,一個星期,他要把直子叫出去兩三次。直子是個性格溫和、不輕易表露自己感情的人。可是,最近卻特別留意自己的化妝和服飾。
  「直子是不是喜歡上了小林先生?」
  「我不知道。也許是被纏上了吧。姐姐的事讓姐姐自己去管吧。」
  宮子覺得直子是不會做出輕率的事情的。
  老大惠子結婚時,一開始惠子並不大積極。後來是宮子先看上了莫夫,甚至在夢裡還夢到了英夫。在某種意義上,是宮子的內心波動影響到惠子,促成了惠子的婚姻大事。宮子後來也常常這樣看。最近。一看到惠子不開心的神色,宮子作為母親總感到陣陣悔意。
  「直子真喜歡他嗎?」宮子又低聲說了一句。想起女兒小時候,自己把她們抱在胸前、牽著她們的手時的情景,還有自己對孩子的小事小題大作的樣子,宮子心裡感到熱乎乎的。
  千加子要吃鰻魚,母女倆便走進一家鰻魚菜館。宮子心裡放心不下直子,而且她從炎熱的早晨就一直沒有休息。所以,當她把烤鰻魚剛剛送到嘴邊時,便覺得一陣噁心。
  吃完了飯,千加子就像那些獲得滿足後的孩子一樣,一言不發了。回到一個人也沒有的家裡,宮子把鑰匙遞給千加子後,就去郵箱取來報紙,還有其他郵件。走進起居室,宮子把郵件放在了小飯桌上。這時,她發現裡面有個折疊起來的紙條。
  
  ——真讓人喪氣。剩下的無花果看著極好吃的。一切都讓人喪氣。別給我打電話。明天要是能來,我還來。
  這是張用描眉筆寫在手紙上的留言條。字像小孩子寫的一樣歪歪扭扭的。
  「是惠子來的。真可憐……」
  千加子也看了看這張紙條,說:
  「寫得真沒勁兒。你看,連這字都像在生氣呢。不要打電話是什麼意思?」
  宮子默不作聲地脫下襪子,解開衣帶。
  千加子打開了電視機。宮子嫌吵得慌,把正在唱歌的電視給關上了。
  「千加子,你去準備一下洗澡水。」
  直子回到家已經是將近11點了。她一進起居室,就向宮子道歉說:
  「對不起。」
  「千加子來電話前,我們剛好說定了。給,這是人家的禮物。」
  「不是你的禮物啊。」
  「我想喝點兒茶。」
  直子顯得有些不平靜,說完就去自己沏茶了。宮子打開了紙包,裡面擺著撒著薄薄一層葛粉的栗子羹。
  新栗子已經熟了?
  千加子穿著睡袍走了進來,告訴宮子說:直子他們也在那個斯卡拉劇場看了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野玫瑰」,只不過時間不同罷了。千加子沒問直子是和誰一起去的。
  宮子等到只剩下直子時,向直子問道:
  「這小林先生和你處朋友,是不是打算和你結婚啊?」
  直子身上的和式浴衣在肩部稍稍敞開著。
  「是這麼打算的。」
  「誰這麼打算的?」
  「他可著急了。」
  「那你呢?」
  「現在,您先別問這個。」
  「……」
  「我自己也說不清我自己。」
  「那可不好。」宮子加重語氣說。她覺得直子和去年惠子與英夫定婚前後的狀態很為相似。
   
天河

  每次接到的電話都很短。當直子拿起桌上的話筒時,她周圍的人便開始交換起微笑的眼神。
  最近,幾乎每天,快要下班的時候,有人都要給直子打來電話。直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周圍的人早就認定了這電話是直子的情人來的。
  直子每天都要被電話約出去,不是和基吉去吃飯看電影,就是去吃飯逛街。但是,分別時,直子卻不願意與基吉定好第二天的約會。
  基吉希望每天都能見到她,直子也就順勢滿足了他。但是,直子卻盡量避免以明確的形式接受基吉的愛。
  直子明白,只要她的內心有所鬆動,他們無疑會馬上結婚的。
  基吉很早就失去了父親,現在他還要負擔母親和上大學的弟弟的生活。顯然,他生活是很不充裕的。直子和姐姐惠子不同,顯得十分樸實。儘管如此,由於母親長期以來窮要面子的培養方式,使直子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如果說直子有什麼地方讓直來直去的基吉害怕的話,那可能就在這點上。而且,即使結了婚,他們也很難和基吉的母親、弟弟分開過。
  直子心裡也有些猶豫,很不踏實。
  這和我心底盼望的那種女人的愛很不相同。也許那種無拘無束、一開始就能瞭解對方反而不是真摯的愛。
  直子從身邊的母親、姐姐的生活中已經感受到男女之間存在著難解的一面。不過,母親是母親,姐姐是姐姐,直子不認為同樣的事情也會出現在自己的身上。也許,她是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直子懷疑自己,明明不瞭解基吉,自己卻覺得基吉很容易瞭解,這是不是因為自己不想深入瞭解基吉呢。假若和基吉成為了夫妻,這就是戀愛結婚。但是,直子卻總覺得自己是在走著相親結婚的路程。
  不過,被基吉約出去見面,直子還是很愉快的。沒有基吉電話的日子,直子不是常常忘事,就是沒有心思和女朋友來往。
  秋深了,傍晚時分,身上感到有些寒意。直子拿出用阿富汗編織法織成的細毛線披肩,裹在肩頭上。這時,她想也應該給基吉織一件毛背心。可是,要是每天都像現在這樣去約會,大概是不會有編織的時間的。直子心裡雖然也有女性的不安,但仍然向基吉等待的地方快步走去。
  「要是每天都這樣,得花多少錢啊。」
  直子坐在餐廳裡,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條,輕聲輕語地問著這一赤裸裸的問題。
  「我現在根本就不考慮什麼錢、什麼時間的。」基吉答道。
  「我只是考慮今天見面後是幹這個,還是做那個。其實,見面後,只要看到你,我就快樂得不行。」
  基吉說著,爽朗地笑了起來。看著此時的基吉,直子想,應該給他織一件艷麗的天藍色的背心。
  飯菜很香,直子感到十分滿足。
  「今天晚上,我們再幹些什麼呢?」
  喝完咖啡,基吉熄滅了香煙,站起身來。
  走到外面,這個季節變換的夜晚,天上一下子多了許多星星。
  「那你送我到澀谷……」直子說。
  「然後就再見。你可真夠冷酷的。」
  「倒下是冷酷。天馬上就涼了,我想給你織一件東西。咱們一塊去買毛線吧。」
  基吉微笑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手裡拿著毛線的時候,在布料上刺繡的時候,凡是做這種編織刺繡的活兒的時候,自己所關注的只有編織、刺繡的質量,其他全會忘在腦後。不管是思念別人,還是被別人思念,自己只要幹起這種活兒,就會全神貫注,一動不動。」直子想,「像自己這樣的女人,男人大概是無法理解的。」想到這兒,直子顯得十分天真地向基吉道:
  「走,咱們到天文館去看星星吧。」
  「秋天了,星空一定很漂亮。」
  東急會館的七層有個天文館,直子一直想去看看,可卻從未去過,儘管她工作的地方離這兒很近。
  坐電梯來到了七層,7點鐘的星空投影剛剛開始。10月的天文館就像是一道「天河」。
  「在休息廳等候的客人請進演播大廳。」廣播在招呼著觀眾。大廳裡稀稀拉拉地坐著不多的客人。
  椅子自動地向後倒下。拱形的屋頂屏幕上浮現出東京的夜景,就像一張黑色的剪影畫。在那裡可以看到國會議事堂,還有電視塔。
  後面座席上的悄聲低語傳入了直子的耳朵。
  「那是東京灣嗎?」
  「對,海上那個平平的小的東西就是炮台。」
  「炮台?幹什麼的?」
  年輕女人的聲音顯得嬌滴滴的。直子覺得那個男人的聲音很熟。
  不久,大廳的門關上了,廳內變得更暗了。星空投影的解說聲掩蓋了周圍的聲響。
  直子認為是東京灣一帶的地方原來是羽田,那燈火很多的平緩地帶原來是機場。
  「原來如此,是機場啊。」後面的男人輕聲道。聽到這格外清晰的聲音,直子心裡一驚。原來是英夫的聲音。
  姐姐的丈夫領著什麼女人到這種地方來了呢?直子很想回頭看看,但是她覺得脖子變得發硬,不敢扭轉。她不願意讓英夫看到自己和基吉在一起。
   
長髮

  「跟在蠍子後面上來的……」
  後面的解說詞有些聽不太清楚。
  「那個半人半馬的肯陶洛斯把箭搭在馬上正在瞄準蠍子。人馬星座附近被稱為天河的中心。這裡聚集了許多星雲、星座,銀粒也愈發美麗濃密。現在,我們在夜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天河。在我們正上面是天鵝星座,白色的天鵝展開了它那雄偉的兩翼。秋天,飛馬星座的四邊形、仙女星座變得愈發清晰。天頂上的琴座的琴和弦格外明快。」
  解說詞到這兒稍微停頓了一下。
  「據希臘神話講,這把琴是屬於著名歌手俄耳浦斯的。為了使死去的妻子再生,他在冥王哈得斯的面前撥動起琴弦。美妙的琴聲打動了哈得斯的心,俄耳浦斯的妻子獲得了重生。可是,俄耳浦斯忘記了與哈得斯的約定……這樣,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愛妻。俄耳浦斯從此一蹶不振,心死身亡。唯有這琴奏著美妙的音樂在天河之中流動不息。」
  星星很美,星星的故事也很動聽。在映照在拱形天幕上的天空之下,直子感到從未有的心胸開闊。但是,由於一個小時裡投影的星星數量過多,使人們漸漸對這解說感到有些生厭。
  基吉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他是不是睡著了,」直子想。
  「俄耳浦斯和哈得斯約定什麼了?」直子後面座位上的女人問。
  「從地獄回到地上以前不能看他的妻子。可在最後的一刻,他回過頭去了。」一個直子在家裡的客廳裡經常聽到的、柔和而極富魅力的低音回答道。這是英夫的低音。
  「那倒是很可能要回頭的。要是你呢?」
  女人的話聽不清了。後面傳來一陣竊竊的偷笑聲,似乎他們在開著玩笑。
  直子覺得耳朵後面變得僵硬了。
  投影完了,但基吉還在睡著。直子沒有急著站起身來。她目送著英夫的身影和長髮女子的華艷的長裙。
  基吉的腿伸得很長,直子用手推了推它。
  「對不起,對不起。」基吉醒來,慌忙道歉。
  電梯前人還很多。直子拉著基吉的胳膊順著台階走了下去。從七樓到一樓,直子幾乎沒有開口。
  來到街上,他們站著喝了杯三十日元的咖啡。基吉堅持要送送直子。走出鬧市,有一條住宅區內的靜靜的坡路。
  聽說這段時間,夜空裡可以看到幾千顆星星。直子抬頭仰望這夜空中的繁星。望著夜空,想到剛才在拱形天幕看到的那猶如鑲嵌著金砂粒的小天空,直子感到難言的快樂。
  「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呢?」
  「我從舅舅那兒聽到你的情況後,我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我將會和你結婚。我還有一種預感,覺得你就是為我來到的這個世界。我舅舅談到你時,也是這種口吻。」
  「……」
  「我正想要見見你呢,結果就碰上了。就在大船車站。」
  基吉的回答是那樣純樸無華。
  「剛才,在天文館裡,我看到我姐夫帶著個年輕女人也在那兒。」直子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和我姐姐3月份剛結婚。明年,我姐姐就要當媽媽了。可是他……我覺得男人真是可怕。」
  「這個男人太無情義了。應該珍視的東西,他卻不懂得珍惜。」基吉很平常地說了一句。
  「也有比我美的,也有比我溫柔的。要是我也像姐姐那樣,就丟死人了,我就去死。」
  直子悲慼地說。這時,他們已經走到直子家的牆邊。種在院子角落的樹木把它的枝椏伸到了牆外,繁茂的枝葉幾乎可以擋住人影。
  基吉突然摟住了直子。不知為什麼,直子拚命躲開了他的嘴唇。
  「你這個不懂人情的。」她聽到基吉在喊。兩個人生氣似的分開了。直子跑進門後,平靜了一下呼吸。聽著遠去的腳步聲,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覺得基吉的「你這個不懂人情的」話很可笑。
  他明天肯定還會來電話的。
  打開門廳的燈,直子發現地上放著雙沒見過的拖鞋。
  起居室傳來了惠子的聲音。父親、母親還有千加子都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直子進門。
  想到剛才在天文館看到了英夫,現在姐姐又來到家裡,直子覺得不太好意思直接走進起居室。
  「淨瞎猜。我什麼也不想瞞著。」惠子聲音憂鬱地說。
  「既然是玩,有什麼可以瞞的嘛。」父親說。
  「玩嘛,還是瞞著好。」
  「現在瞞著,以後上了當,可就苦了。女人怎麼著也都是受苦的命。」母親說道。
  「我回來了。」
  直子走進氣氛沉悶的起居室。
  「回來了。」只有父親向她搭了句話。父親看了看掛鐘,說:
  「已經10點啦。別再逞強了,我看還是先回去吧。你要是打算在這兒住,就早點打個電話。」
  「就是打電話,他也沒回來。最近他總是一兩點才回來。」
  「正因為有妻子等著,他才不管是一點還是兩點都回家的嘛。」
  父親說完,走出了房間。
  宮子也顯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惠子,你要是回去,我去送你。」
  「媽,你幫我打個電話,就說我在家不舒服了,回不去,今天晚上在這兒住。我真想和他分開住。」
  宮子默默地站起身來,「啊、是」地又打起了光聽對方講的長電話。
  惠子的身子已經很顯眼了。不過,直子卻覺得姐姐比以前更美,更溫柔。惠子又睡到了她那張床上。但是,睡在她旁邊床上的直子卻無法安慰她。
  「咳,我還以為是電話響了呢……」惠子抬起頭來。7月份的盂蘭盆會時掛在屋簷下的青銅風鈴,在猛烈的秋風推動下發出叮叮的響聲。
  直子知道,姐姐是在盼著晚歸的丈夫能來個電話問問。
   
出生

  8月末,西洋紅濃綠的綠葉下露出斑斑點點的紅色,漸漸地又在長長的花莖上開放出火焰般紅的花朵。從9月到10月,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頑強地表現著自己的生命力。
  涼風吹起以後,高秋上班之前總要利用早晨的一段時間,擺弄一下院子裡的植物。高秋比以前起得早,而且回來得也早,晚飯也總在家裡吃。
  高秋正在清掃西洋紅的落花。從後面看去,他的腦後又添了幾許白髮。他的脖子、肩部顯得十分鬆弛,一副老人的模樣。
  「西洋紅不能澆水吧。」
  「嗯。惠子第二天就扔了。」宮子答道。他們都想起來,惠子住在家裡的第二天早晨,曾拿走過西洋紅的花。
  「像這種開得這麼久的花還真不多見。」
  「都看厭了。」
  「花兒哪有看厭的。不過,同樣是紅顏色,這11月開的花就是漂亮。快開完了。」
  丈夫無心說出的話卻使宮子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從夏天,宮子該來的東西就沒再來,這使她感到意想不到的孤寂。惠子結婚以後,她一直心神勞累,操心不止。一開始,宮子以為是這種原因造成的,還會再來,結果還是沒來。她打算跟丈夫說說,但是一直難以啟齒。
  從早晨,宮子就感覺身體十分乏力,不想起床,勉強起床後,胳膊、腰部長久感到酸痛,就像囤積下許多疲勞似的。
  有些晚上,宮子曾為自己爭強好勝嫁走惠子感到後悔,偷偷流下淚水。
  「惠子要是生個男孩子就好了。」今天早晨,宮子又對站在院子裡的高秋說。
  「你一開始不是說女孩於多可愛嘛。」
  「女兒的丈夫什麼時候也是外人……」
  宮子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英夫那純真的男性美,曾使宮子頗為心動。但是現在看起來,那也許只不過是對他人的關懷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宮子在夢中夢見英夫,那也只是認錯人所造成的虛幻。
  高秋從院子裡走進室內。宮子一邊為他沏茶,一邊說:
  「明年大概要為直子操辦喜事了。」
  「明年?這次不會像惠子那樣花那麼多錢了吧。」
  「是這麼說。可也要花錢啊。」宮子看到高秋一下就提出了錢的事,連忙轉移話題說:
  「自己細心照料大的女兒,可一個一個都要給了別人。而且,還要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辛苦的。」
  「交給了別人?這話不能這麼說。即使生出了辛苦,也要生出孩子的嘛。」
  「惠子要是生個男孩就好了。」宮子又說。
  送走高秋之後,宮子花了很長時間,仔細地打扮了一下,穿上藏藍色結城裌衣,系上一條黃中透綠的衣帶。
  惠子有段時間沒來了,大概是恢復了平靜。宮子想去看望一下女兒,然後再去山內太太那兒坐坐,說說自己的心裡話。
  山內太太是個未亡人,也許要好開口些……
  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年輕的文男的形象在吸引著宮子。惠子和英夫沒結婚之前,宮子曾在夢中見到了英夫。惠子他們結婚後,反而使宮子失去了英夫。現在,宮子又覺得文男與千加子比較相配。她的這種想法裡也許正潛存著宮子本身的理想。
  進入12月後,惠子連電話也不來了。宮子真希望這是因為惠子心境平和的緣故。有時宮子還是非常擔心,便主動給惠子打去電話。但電話裡惠子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十分憂鬱。宮子也不好深問,同時又怕時間長了,真山夫人又要接過電話說起來。
  惠子生產的日子應該是2月初。
  正月初七,宮子和惠子通話時,惠子還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第二天下午,宮子卻接到消息,說惠子在醫院裡生了一個女孩。
  宮子到醫院看望惠子時,病房裡只有新做母親的惠子和孩子。
  「真了不起。太好了。」宮子含著淚說。
  「到半截時,我都不想生了。」
  惠子柔和的笑臉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顯得十分開朗。
  惠子的生產比預產日早了一個月,而且又是頭胎。所以,生產時很費了些工夫,聽說還用了產鉗。不過,嬰兒的頭部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剛過二千克的小嬰兒閉著雙眼,合上的眼皮顯得微微隆起。看起來既像她的父親英夫,又像她的母親惠子。
  「英夫來看過了?」
  「他剛剛回去。」
  「這男人啊,孩子要是一句話都不會說,他們是不會覺得可愛的。你爸就是這樣。也就是女人才有這種感覺。」
  只有女人才會有孕育出新的生命後的純真的驚訝,只有女人才會體驗到這新鮮的喜悅。
  宮子本來是希望惠子生個男孩的。此時,她忘卻了這一切,為生了個女孩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幸福。
  直子看到自己的小外甥女已是惠子準備出院的時候了。看到姐姐為孩子餵奶時的安詳神情,直子也同樣感受到了姐姐的滿足與喜悅。她甚至都有些嫉妒惠子。
  「我不想結婚,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
  「我也這麼想過。」惠子說。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嬰兒。
  「直子也找到了對象了吧。今天,你們要是一起來,我還能見到他,該多好啊。我要是回了家,就難見面了。」
  「誰告訴你的,我的事。是千加子吧。千加子這孩子總是自己瞎猜。她那個年齡就那樣。」
  「到了關鍵時刻,這決心就不好下了。」惠子將視線從嬰兒轉向直子。
  「你還沒忘記光介先生吧。他現在就在東京。為了把山裡的木頭運回來,他想鋪一條軌道,就像小型鐵路一樣。為了錢的事兒,到我們家來求援來了。能到我們家,那也是萬般無奈了。他還到這兒看了看小孩呢。」
  「什麼時候?」
  「到這兒是昨天。」
  「唉,又沒見著。」直子說出了聲,顯得十分懊惱的樣子。
  「他好像還要在東京住兩三天。這是他送來的禮物。」
  這是一雙深藍色緞子面、鑲著白色兔毛邊的小鞋,還有一頂同樣顏色的帽子。
  「這像是為男孩買的似的。他那個人像是喜歡這種顏色。」惠子望著直子又說:
  「青山三丁目的那條街上,有個大花店。花店旁邊的胡同裡有個旅館叫『濱屋』。他就住在那兒。」
  直子走出醫院,看到黑色的富士山清晰地印刻在藍色的寒冷的天空上。那富士山上是雪,應該是白的。但是,看起來卻是黑的。
  直子僅僅希望光介還在她將要去的那所旅館裡。她激動不安,但又寧靜如水,她仿佛看到了清冽的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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