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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方璱 ]存心要你愛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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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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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08: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存心要你愛我 作者:方璱

  於紹倫?她發誓她絕對不認識他!可是──他的攝影作品裡,居然有百分之九十是以她為主角!她什麼時候成了他的「街頭模特兒」,為什麼她不知道?難怪她老覺得有種被監視的感覺!這太過分了!她一定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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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08:53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下班時刻,正是人聲、車聲鼎沸得無以復加的時段,尤其台北街頭,更是這繁雜景象的代表地區。夕陽將落,無視人間喧鬧,自顧自地發散著最後的熱力,映照得晚霞亮亮閃閃,猶如散落滿天的金橙細沙。

  一陣春天特有的涼風襲來,芷凡哼著歌,一面打開信箱。

  「有信吶!幾百年沒接過信了,真夠稀奇!」

  那是個粉嫩鵝黃的封套,鑲著燙金字體。「於芷凡小姐鈞啟」七個字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上。

  「給我的?不會吧!這麼漂亮的卡片會是給我的嗎?該不會是廣告噱頭吧!」芷凡撇撇嘴,狐疑地猜測,隨即又被好奇心打敗。「管它的,拆開來看看吧!反正又不會有什麼損失!」

  芷凡挑開封套口,抽出卡片。卡片上是一幅台北中興橋的夜景攝影,墨藍的天空與河水是主調,間雜點點星光及燈火,那樣濃厚的用色,宛若細密不易察覺的大網,頓時罩住芷凡,讓她興起一陣心悸,隨之又消失無蹤。翻開內頁,上面這樣寫著:

  於紹倫個人攝影作品展

  時間:民國八十四年三月三日至三月十日

  在爵士藝廊誠摯等待您的交心

  「哇塞!老哥要開個人展了,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他的『保密』功夫真是到家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一定要乘機把他和孟芸送作堆,免得孟芸成天在我耳邊吱吱喳喳,老罵我不夠朋友!」

  她隨手將請柬丟入背袋中,蹦啊跳地開始爬樓梯。

  於紹倫和於芷凡兩兄妹住在一間普通公寓頂樓,約莫十來坪加蓋的水泥屋中。由於年幼時,父母即雙雙過世,使得於紹倫養成一種深沉的性格。但對唯一的妹妹——芷凡,卻是百般疼愛;也只有在芷凡面前,他才會毫無顧忌,真實展露自己性格上真實的一面。因此,至今仍無女孩子能進駐他冰冷的心,連芷凡都忍不住擔心她這個「冰山」哥哥可能準備去當神父了。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爬到五樓,芷凡正想喘口氣——

  「芷凡!」響亮的叫聲。

  原來是孟芸!

  「幹嘛大呼小叫的?」她靠著樓梯扶手,一手插著腰喘著氣。

  「我媽叫你和你哥晚上來我家吃飯。」孟芸住在五樓,頂樓的加蓋即是孟太太的主意。孟太太雖然身為房東,對紹倫和芷凡卻是好得不得了。一方面是因芷凡和自己的女兒高中同校三年,另一方面則因孟芸同時也是紹倫的學妹,再加上兩兄妹不幸的境遇,讓善良的孟太太心疼不已,所以她根本不把他兄妹倆當外人看,有時對他們反而好得連孟芸都忍不住要吃醋。

  「好啊!但我可不敢保證我哥一定會來喔!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哥要開個人展了。」芷凡一臉炫耀。

  「個人展?你不會是在唬我吧?」孟芸瞠大了眼。

  「是真的!你看。」芷凡從背袋中掏出請柬,在她面前晃啊晃的。

  孟芸一把搶過請柬,目不轉睛地盯著柬子看。「真的耶!可是我為什麼沒有?」

  「這我就不知道了。」芷凡摸摸鼻子,沒有多想。「喂!你到底有沒有空啊?」

  「什麼時候?」

  「就是我哥開個人展的時候啊!」

  「說,你在打什麼主意?」孟芸突然將手彎曲成手槍的模樣,對準了芷凡的太陽穴。

  「大人,民女斗膽,想請大人於民女兄長個人展期間,協助民女兄長。不知大人您可應允?」愛嬉鬧的芷凡不放過任何演戲的機會,一五一十地說出計劃。

  「去會場幫忙?」孟芸萬萬沒想到紹倫會請她去幫忙,紹倫對她向來是興趣缺缺的。

  「對啦!對啦!快說好!」芷凡在心裡頭竊笑著。

  「可是……」

  「還可是呀!難道你不想和我哥更進一步發展嗎?虧你還說我不夠朋友,我現在可是正在盡我朋友的義務吶!所謂機不可失,這可是你自己放棄的,到時候可別怪我這個紅娘沒盡力喔!」

  她故意吊她胃口。

  這一招果然奏效——

  「我去!」孟芸一口答應。

  「就這麼說定了。柬子給你,我會下來吃飯的。」芷凡曖昧地笑了笑,雙眼溜啊溜的。「拜拜!」

  孟芸仍沉醉在和紹倫一起工作的幻想裡,陶醉極了。

  暗房裡只有一盞紅色的小燈,燈光黯淡,猶如過時的偵探片,閃露著詭異的氣氛。

  「老師,這張你覺得怎麼樣?」於紹倫拿起一張剛定影完畢的黑白照片。

  「大致上還不錯,但眼睛四周反差太大,不夠細膩,表現不出那種憂鬱之中帶點無奈的蒼涼感。」宋宇盛評論道。

  照片中的女孩,細緻的瓜子臉,古典而高雅;雙眉細如垂柳,黑眸亮如夜星,直挺的鼻配上薄抿的唇,飄逸而迷人。凝著這照片,宋宇盛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那個下雨的夜晚,曾經有個令他心碎的女子,走出了他的生命,從此消失無蹤,不再有任何音訊。他百般探尋,落得只有一個「無」字……

  「你認識這照片中的女孩嗎?」他脫口問。

  「不認識!」紹倫覺得有些疑惑。他拍人像攝影無數,宋宇盛從未曾詢問過有關照片中主角的身份,只是純粹用專業的眼光來分解每一張照片,尋求最極致的美感及意境。但這次卻異於平常,總無意地不停探問她的身份。若他真的認識這女孩就好了,奈何他是在一個湊巧的機會下拍攝到她,想要找到這女孩,人海茫茫,看來機會十分渺茫的。

  「老師,你認識她嗎?」他反問。

  「哦,我……我不認識,只是覺得她很面熟。」宋宇盛急忙回答,像在掩飾什麼。

  見到宋宇盛不想多談的神情,紹倫直覺不該再問。「那你先回去休息好了,我再把這張照片重洗一次。」

  「也好!」

  紹倫把照片丟進水裡,打開日光燈,準備送宋宇盛出去。

  「你去忙你的吧!忙完了快回家休息,別忘了你還要籌備個人展呢!」宋宇盛疼惜這個得意門生甚過自己的孩子。他想起自己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又忍不住歎氣。

  紹倫看得出宋宇盛在想什麼,只是以他的立場,實在不便多做評論。「你慢走,我自己會注意的!」

  望著他愈行愈遠,紹倫忽然覺得——他老了!

  芷凡看電視看得正起勁。

  「小姐,你還沒睡啊?」紹倫關上門,疼惜地問。

  「哥,你要開個人展了囉!」她一見紹倫回來,便從沙發裡彈跳出來。

  「你一定收到請柬了。」紹倫把外套掛在牆上,為自己倒杯茶。

  「對啊!我把它給孟芸了。你知道嗎?你沒寄柬子給她,她很難過呢!」芷凡盡其所能地誇大。

  「是嗎?」紹倫淡淡一笑。

  「當然!我敢發誓我看到了她眼中強忍的淚水,她好可憐喔!」她努力強化孟芸的哀傷。

  紹倫感到好笑無比!今天芷凡是怎麼了?怎一個勁地提到孟芸?他不是不知道孟芸鍾情於自己,而且也知道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夠漂亮,也夠聰明,但從小和她一起長大,他對孟芸只有那種單純的兄妹之情。

  「開幕茶會一定要來喔!」他轉移話題。

  「那有什麼問題!」芷凡坐回沙發上。「對了,孟媽媽說你最近忙得不見人影,她怕你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燉了一鍋雞湯叫我端上來給你補補身子,我把它放在電鍋裡保溫,你餓的話,自己去弄來吃吧!」

  紹倫一陣心暖。他常常在想,雖然他和芷凡小小年紀就失去雙親,但宋宇盛及孟太太卻宛若他倆的再生父母般,上天待他兄妹倆還是不薄的。

  「人家孟媽媽對你這麼好,你若不好好待孟芸,簡直是忘恩負義!」芷凡突然天外飛來一筆。

  「你說什麼?」紹倫耳朵尖得很。

  「沒有啊!」芷凡小聲咕噥。糟糕!被他聽到了。

  「別看電視啦!明天你不是一早就有課嗎?大四了,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計劃計劃了……」

  天啊,說教時間開始。芷凡連忙離開沙發,往自己房間跑去。「我困了,我去睡覺。」

  紹倫無奈地笑了笑,這個讓他好氣又心疼的妹妹,若沒有這個妹妹,他懷疑自己能否熬得過艱辛的成長歲月。放下手中溫熱的茶杯,他又不禁想起宋宇盛與那照片中的女孩,難道他倆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

  他不禁回想起那天拍攝到那女子的情景——

  那時,他正準備到宋宇盛家中拿一本有關人像攝影的專刊。穿過青年公園露天音台之際,他被一股莫名的吸引力驅使,眼神不自覺地望向音樂台的最左側。

  她出現了。

  身著潔白的無袖襯衫,及一件淺藍直筒牛仔褲;她看起來青春而自然,沒有一絲絲的虛偽與矯飾;在這樣高度文明、追求時尚流行的城市中,像她這般純淨的女孩,已經很少見了。

  然而,他卻在她臉上發現了某種東西,那是隱隱約約、一抹不易教人察覺的哀愁。

  他幾乎不經思考,拿起相機就不停地按快門。直到底片用盡,他才明白天色已暗。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一個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動的女孩。

  思緒一路至此,紹倫對自己竟會想起那個不知名的女孩感到有些詫異。只不過他萬萬也料想不到,這女孩即將走進他原本平靜無瀾的生命。

  他滿懷感激地凝視著身旁的小女人,這個甘願為救他而失去性命的女人。回想起那個春雨綿綿的清晨,若不是她,今天他可能早命喪輪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自路邊衝出,奮力將他推倒,雖然他逃過一劫,然而她卻永遠無法好好走路了。她奮不顧身救他的舉動讓他肯定了他倆之間的情愛,因此,他決定放棄單身的堅持,從此照顧她一輩子。

  聖壇前,神父隆重地完成了所有的儀式。

  「現在,你可以親吻新娘了。」神父不忘來點浪漫的。

  韋康森深情款款地掀起新娘的面紗,眼裡淨是溫柔。

  「淑兒,相信我,我會陪伴你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你。」他的語調無比誠摯。

  尹淑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他的妻子了。在他倆交往的那一段日子時,他們根本稱不上真正熱戀過,她一直深信最後兩人一定會分手,若不是那天的意外,這一切應該都還依序進行著。望著自己不良於行的雙腿,她感到十分無奈。這一切都是命吧!用一隻原本健康的腿去換一個原本自己並不十分冀望的婚姻,她並不埋怨上天,只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為何奮不顧身地去救他,她一向很保護自己的。

  他輕輕吻上她的唇,迫使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來。凝視他漆黑的眸子,她有點遺憾看不到任何火花。

  結婚進行曲熱鬧地響起,一對新人緩緩步出禮堂,正準備回家換衣服,趕搭飛往巴黎的班機。

  台北的交通果然令人惱恨。早不塞,晚不塞,偏偏趕這時候來湊熱鬧!

  完了!完了!老哥的開幕茶會都快結束了;我還被卡在這裡!芷凡在心裡焦慮地嘀咕著。這裡的紅燈似乎顯得特別久,早知道就不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橫向的號志開始閃黃燈了。芷凡和所有等待綠燈的人一樣開始加油,準備來個一馬當先。

  正當芷凡興奮自己跑了個第一時,右方突然飛奔出一輛黑色的賓士,不偏不倚地朝她撞來。她幾乎還來不及思考,人已被彈出機車外;昏迷之前,她唯一的意識是,那是一部禮車。

  突來的緊急煞車,讓韋康森幾乎來不及防備地往前座撞去。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鮮血正從自己的前額滲出。用力甩了甩頭,他企圖使自己的意識清醒些。

  尹淑整個人向前趴著。沒有動靜。

  「淑兒?」他輕扳過她的肩,讓尹淑面對他。

  但回答他的只有尹淑那張滿是鮮血的臉。

  「淑兒!」他沒有辦法思考,瞪視著尹淑,他覺得自己快瘋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快叫救護車!」韋康磊狂喊!

  「有個女孩被你們撞到了!」有路人看到了芷凡。

  韋康磊聞言慌忙下車。他奔至芷凡身邊,蹲了下來。「你還好吧?」

  芷凡無語,蒼白的臉龐沒有半絲血色,她緊閉著眸子,彷彿沉睡了一般。

  這女孩被撞昏了!

  「快叫救護車!」他忍不住再次狂喊。

  等待真是一種煎熬!

  急診室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卻沒有人能給他一個答案;但他何嘗預料得到在一天之內,他的生命會有如此大的轉變?一早,他還是神采奕奕的新郎倌,下午,卻必須面對妻子存活與否的煎熬。

  「這一切的不幸為什麼全要發生在我身上?」韋康森喃喃自語,無法自剛才的事件中恢復。他的領帶歪了,禮服上血跡斑斑,滿臉的怨憤猶如撒旦。

  如果上帝要懲罰人類,這無疑是最狠的招數了。尹淑才為他失去自由行動的能力,為何還要她承受這種傷害?他全身發冷,冥冥之中,似乎感到尹淑逐漸地離他遠去。她笑得很淒涼,雙唇微微翕動,像似要說些什麼。

  「淑兒?你說大聲點!」他不自覺發出聲音。

  「大哥,大嫂還在急診室裡。」韋康磊輕搖他的肩。

  「你別吵,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他斥責韋康磊,怪他打斷尹淑。

  「大哥,你醒醒!大嫂還在裡面急救。」韋康磊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氛。

  「出來了,醫生出來了!大哥,快,快點!」他瞥見急診室門一開,連忙使勁喊人。

  韋康磊首先起身,快步走向醫生。

  「情況如何,醫生?」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你是說……」韋康磊提不起勇氣問。急診室內兩個雙十年華的女子,無論哪一個,他都無法接受。

  「新娘已經過去了,另外一個還要觀察,她撞得不輕,怕有失去記憶的危險。」

  新娘?

  他聽到了什麼?

  新娘不是尹淑嗎?過去了?尹淑去哪裡了?

  韋康森彷彿自夢境中回來般,他推開眼前所有的人,獨自向急診室跑去。

  眼前有兩個人,一個從頭到腳都以白布覆蓋著;另一個則蒼白著臉,仍如沉睡般,但他不認識那個女孩,他從沒看過她。

  他走到覆蓋著白布的身體旁,小心地掀起布的一角,白布之下是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龐。鮮血已乾,留在尹淑無色的雙頰及額頭上,宛若是塗了過多的胭脂。

  「淑兒?」他細聲輕喚。

  然而,沒有任何的回答。

  這一刻,韋康森終於明白尹淑果然真的走了,走得無聲無息,走得不留痕跡,恰似雨後彩虹般瞬間消逝。

  隱忍多時的憤怒及哀淒,再也沒有任何屏障,霎時間排山倒海而來,叫韋康森失去控制地哀嚎。

  「淑兒——」

  八德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潮,過路行人形色匆匆,走著各自的路,懷著各自的心事。

  宋艾盟獨自一人走在紅磚道上,思考著未來的路該如何繼續下去。母親辭世至今已近百日,每當想起她斷氣之前的最後一席話,艾盟仍是久久不能自己。

  「小盟,媽走了之後,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要堅強點,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媽在天上是放心不下的。還有,不要恨你爸爸,他有他的苦處,你一定要原諒他。這麼多年了,我們不也是過得好好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畢竟都熬過來了。若你有幸,宋家能接受你,你一定要認祖歸宗,孝順你爸爸;若你和宋家無緣,也不要強求。」楊樺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軟弱無力。

  五個月前,楊樺因疲勞過度而被送進醫院,但卻意外檢查出她罹患了子宮頸癌。更悲慘的是,她的病情已經到了癌症末期,癌細胞擴散得非常快,根本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這消息對楊樺母女倆,簡直晴天霹靂。楊樺在兩個月之內,迅速消瘦二十公斤,原本就柔弱的身軀,到後來更只是剩下一層枯黃的表皮。

  病魔的折磨,使得她整個臉頰凹陷得有如骷髏。

  艾盟看到母親變成這般模樣,內心豈只是絞痛而已!老天要作弄人,為何要在同一人身上重複施行?說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全是騙人的假話!如果上天真是這樣,母親就不會在含辛茹苦地將她拉拔大後,還來不及讓她盡孝心便一命歸天。這一切都只是謊言罷了!她無法不怨懟老天爺對她母女倆的不公平。

  憤怒夾雜著苦澀讓艾盟又濕了眼眶。

  她努力眨眨眼,想甩開回憶帶來的哀傷。目前,住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她的房東由於兒子要結婚需要佈置新房,於是要她搬走。可是,這麼短的時間內,她上哪去找房子呢?

  今天已經找了一整天了,還是沒看到適合的房子。她好灰心,再找不到,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而她實在也沒有足夠的錢去住旅館。

  走著走著,她的視線被一幅巨大的相片吸引住。

  相片中的人兒不是自己嗎?

  浮上心頭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微微的,一絲一絲的。但更大的氣怒繼之席捲而來。她不記得曾讓誰拍下這張連她自己都不曾有的照片。

  艾盟抬眼一看——

  爵士專業相片沖洗。

  她推開玻璃大門,情緒上顯得有點緊張。

  「小姐,需要幫忙嗎?」一位笑容甜美的服務人員上前詢問她。

  「請問一下,掛在那兒的照片是誰的?」她問得有些辭不達意。

  「你的意思是?」服務人員看出了部分端倪。

  「我的意思是,你們怎麼會有那張照片?」

  「哦!那不是我們店裡的。我們有一個附設的藝廊在二樓;這個禮拜剛好是一個新攝影家,叫於紹倫的,在發表個人展,那張照片是他拍攝的。」

  原來如此!可是艾盟還是不懂,她可從沒認識什麼攝影家啊!這個於紹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居然自己被他拍了這個照片,卻還一點知覺都沒有!

  「小姐,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猛地回過神來,滿臉的不好意思。「喔!沒有了。謝謝你。」

  「不客氣。」

  「我可以上去看看嗎?」她笨拙地問道。

  「當然,請自由參觀。」

  服務人員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示意她自己上樓。

  艾盟再次道謝,隨即向二樓的方向前進。

  窄窄的樓梯間,光線暈黃,夾雜絲絲溫熱的氣息。她不敢大聲呼吸,卻在踏進藝廊的剎那間嚇呆了!

  舉目所及,展覽的作品中,有百分之九十是以她為主角,而且每一張都拍得超乎她對自己的認識。相片中的她,表情有哀傷、有無助、更有迷惘……

  突然,一陣無法解釋的憤怒自她心底竄起。這個於紹倫有什麼權利將她的內心世界公諸於世?而且還沒經過她的同意?他甚至連她是誰都不知道,他怎麼可以?

  「於紹倫在哪?」艾盟壓抑著。

  原本寧靜的藝廊裡,漾起了輕微的緊張氣氛。所有正在欣賞攝影作品的人們忍不住回頭注視著她,還有些人眼尖得很,早已認出她就是這次展覽的要角。

  眾人的眼光惹得艾盟渾身不自在,同時也更加深了她的羞憤。情急之下,她無法控制地再次出聲:「於紹倫在——哪——裡?」

  突然,一個有著高大體格的男人向她走來。他的雙瞳墨黑無比,仿如寒冬的午夜,使人忍不住微微輕顫,他的唇抿得死緊,暗紅唇色卻極端誘人;艾盟出神地望著他,竟忘了該做何反應。

  「什麼事?」他神情嚴肅,內心波濤洶湧起浮。就是這個令他百思不解,卻又念念不忘的女子。

  「我——你就是於紹倫?」艾盟強自掩飾方纔的失態,怒力讓自己看起來世故些。

  「我是!你這麼氣憤地喊我,到底有何貴事?」

  「你居然敢問我有何貴事?這些是什麼意思?」艾盟指向牆上的自己,眼中淨是熊熊烈火。

  「我不懂!」於紹倫一時無法瞭解艾盟的話。她的臉龐因動怒而閃閃發亮,恰似沐浴於傍晚的夕陽餘暉中。

  「為什麼把我的照片拿出來展覽?」艾盟氣極了。他怎麼可以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憎恨他的鎮定與深沉。

  更怨他長得如此好看,讓她無法恨得徹底!

  「你的照片?小姐,恐怕你搞錯了。這裡的照片每一張都屬於我,都是我用盡心思去捕捉、去構成的,你根本沒有權利對我說這些。」於紹倫說得斬釘截鐵。

  這是事實!

  霎時間,艾盟啞口無言。是啊!她憑什麼?他是攝影界的新秀,而她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平凡女人,就算要對簿公堂,她也明白自己贏不了。

  於紹倫見她由盛怒轉為羞愧,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裡莫名地升起一股憐惜的情緒。

  憐惜?

  一定不是憐惜!他強迫自己否認,基於一種他也不瞭解的原因。他不需要女人來干擾他的生活,她們只會帶來麻煩;況且,芷凡都還待字閨中,他有什麼權利談感情?他答應過爸媽要好好照顧這唯一的妹妹的。

  正當兩人之間的空氣快要凝結時,孟芸忽然狂奔而來。

  「紹倫哥,芷凡出事了!」她面色凝重,氣息急促。

  「什麼?」

  「芷凡出車禍了,人已經被送往醫院急救。」

  他不相信!早上芷凡還活蹦亂跳,他記得她還警告他不能欺負孟芸,因為是她求孟芸來會場幫忙的,若他趕走了盂芸,就是不給她面子!

  可是現在呢?

  他瞬間有如雕像呆立,下意識拒絕接受這樣的惡耗!

  這是不可能的,芷凡健康得很呢!

  艾盟也被這壞消息嚇住了。這個芷凡一定是他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人物,否則,他不會受到這麼大的打擊,壓根兒不願相信這惡耗似的。看著他臉色盡褪,只留一臉的慘白與自責,她不禁開始臆測,這個芷凡究竟是誰?

  他的情人?未婚妻?抑或妻子?

  妻子!

  這層認知讓她嚇了一跳。我在幹嘛啊!她輕聲斥責自己,隨即回到現實來。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沒有多想,和孟芸問了醫院後,便急急的往目的地前進。

  「會場就交給你了。謝謝!」艾盟回頭丟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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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09:15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空氣中,一股窒人的藥水味發散著。

  「謝謝你,醫生。」韋康磊忍住哀傷。「你通知了那女孩的家屬了嗎?」

  「通知過了,應該馬上到了。」

  韋家已來了許多人,準備接尹淑回家好辦後事。尹家兩老更是不能相信自己剛出閣的女兒竟已經離開人間!尹太太數度昏厥,每次醒來都是涕淚縱橫。

  好好的一個大喜日子怎麼會落得這般結局?

  低泣聲中交雜著斷斷續續的咒罵,韋家與尹家頓時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芷凡在哪裡?」於紹倫如狂風席捲而至,打破了凝結在空氣中的悲慘氣氛。

  宋艾盟扯住他的衣袖,避免他失去理智。

  「你是……」韋康磊挺身而出。

  「她到底怎麼樣了?」於紹倫啞著聲喊,臉上早已佈滿恐懼。這個和他相依為命的妹妹啊!她千萬不能死,否則他該怎麼向已逝的父母交代?

  「請問……」艾盟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個於紹倫心中的女人。「請問芷凡在哪兒?」她用一種偽裝的平靜詢問。

  「在加護病房裡。」醫師排開眾人,走到於紹倫面前。「她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必須觀察四十八小時,若這段時間內,她沒有其他狀況,你們就可以放心了。你們是她的家屬嗎?」

  「是的!她有沒有生命危險?」於紹倫急需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說過了。觀察期後,你們就會知道結果。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我現在可以去看她嗎?」

  「我想可以。不過不能待太久,以免影響病人病情。」

  「我會的,我會的。」於紹倫急忙保證。

  醫師離開後,韋家也正準備離去。臨走前,韋康磊攔住向加護病房前進的於紹倫。

  「關於令妹的事,我很抱歉,我們都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不是嗎?至於醫藥費的問題,我們會負責到底的。」經由他倆的長相,韋康磊知道他倆必定是兄妹。

  想用錢打發我?於紹倫用一種惡狠狠的眼光瞪視著韋康磊。於家人不是這種貪財怕勢的錢奴,只要芷凡有個三長兩短,他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旋即轉身離開,留下韋康磊在原地一臉茫然。

  踏進加護病房,於紹倫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躺的就是一向活潑蹦跳的芷凡。

  她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上有明顯的瘀腫,身上更是東一塊青、西一塊紫。回想起未受傷前的芷凡,肌膚凝脂如玉,蘋果般紅撲撲的臉頰,慧黠溜轉的瞳眸,她是那麼地活潑俏麗、大方開朗,如今卻全身是傷,微弱地與死神搏鬥……想到這裡,他的心便緊緊地揪在一起。

  「芷凡!你要努力,不要放棄自己!哥在等你啊!你可不能丟下哥不管!更何況你還沒看過我的第一次個人展,展出的情況很不錯,有許多作品都已經被人訂走了。你要快點好起來,我等你一起去開慶功宴。」他無法抑制胸中的悲痛,聲音中淨是哽咽。

  一旁的護士也不禁受到這種氣氛影響,而酸了鼻子。但基於病人的關係,她還是必須請他離開。

  「對不起,先生,你必須出去了。」

  「喔!好的。」他更次輕撫過芷凡瘀腫的臉頰,在心中暗暗祈禱芷凡早日康復。

  帶著一顆自責且憂慮的心,於紹倫踏出加護病房。

  「喂!」枯坐一旁,等候多時的艾盟見於紹倫出來,慌忙喊住他。

  「你還在這裡?」他沒想到她居然留在醫院等他。

  艾盟啞口,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自己什麼立場也沒有,的確沒有留在這兒的理由。但見於紹倫沒有追究的意思,她便敷衍地轉移交談重點。

  「對了,護士交代說,你必須去辦理……呃……芷凡的住院手續。」

  「你認識芷凡?」於紹倫一臉驚訝。

  「不認識。」

  他略皺眉頭,一臉不解。

  「你們不都那樣喊她嗎?她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什麼人?

  艾盟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沒想到心中的疑問竟在不知不覺中脫口而出。這豈不是太明顯了嗎?一陣熱潮襲來,她不禁脹紅了臉。

  被她這麼一問,於紹倫頓時跌入那些遙遠的記憶中——

  那天,父親本來是會到學校接他的,可是,都已經放學這麼久了,還是不見父親蹤影。也許是臨時有事吧!他在心中暗中揣測,決定自己步行回家。

  在離家兩條街遠的一個路口,他聞到了陣陣刺鼻的濃煙味,半空中黑霧瀰漫,消防車及救護車的狂喊交織錯雜,不絕於耳。

  忽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悸傳遍他全身,他忍不住拔腿狂奔。

  繞過街角,衝進巷子後,他嚇傻了。

  那些濃煙正是源自他們家。

  遠遠地,他看到消防隊員自屋內抬出兩具焦黑蜷曲的屍體。雖然屍體上蒙蓋著白布,他心中卻已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那是爸和媽。

  而年僅五歲的芷凡縮在一位鄰居的懷中。她的臉上表情茫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右手的大拇指還放在口中不停地吸吮……

  「你在想什麼?」艾盟突然出聲。

  「喔!沒什麼!」於紹倫猛地回過神來,臉色微微黯然。想起她的問題,眉頭又不由自主地顫縮著。

  「她是我相依為命的妹妹。」

  艾盟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恰似心中大石頭落地般,她忽然覺得好輕鬆,好輕鬆,極度想呼喊出聲;隨即,她又被自己的思緒震住——為什麼她會有這樣怪異的感覺?

  「謝謝你陪我來!」於紹倫用一種暖得膩人的語調說道,字字都含著感激與誠意。

  「沒——沒什麼。」艾盟再次臉紅,心中卻泛起一陣陣溫暖的漣漪。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受人注意的感覺了?冷落、忽視、不在意,她永遠忘不了那些伴隨她成長的孤獨記憶。她唯一的溫暖,是和母親互相依偎。如今,母親也走了,留給她的只剩一個冰冷無意義的名字——宋宇盛。

  但是,這一刻,她霎時感到無比溫暖。除了來自他好濃厚的誠意,還有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林口山區,細雨霏霏。

  墓碑上,照片中人兒巧笑倩兮,宛若綻放在盛春的淡粉白櫻,潔淨、典雅,卻又這般易凋……

  「淑兒!」韋康森屈膝跪於墓碑前,低聲喊著妻子的名。雖然事發至今,已整整一星期了,他卻依然困陷於自己情感的牢籠中,久久無法自拔。他不能接受尹淑真的已經離開他了。

  韋家與尹家雙方人站在淒冷的雨中,莫不唏噓哽咽。哀愁如空氣中的綿綿雨絲,惹得人人鼻酸,無法自己。

  「阿森,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這樣一直頹喪下去。淑兒也不要見你這樣,她一定希望你重新振作,好好過你的生活。」韋父終於首先開口。

  「是啊!你應該為淑兒好好在你的事業上努力,才有實質的意義。」尹父也忍不住接口。儘管他疼自己的女兒,卻更不願意見到這樣一個建築界的菁英從此一蹶不振,這無疑是建築界的一大損失。

  望著尹淑的遺照,她似乎正頻頻點頭,贊成地微笑。是嗎,淑兒?當年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建築師時,總是感到挫折,幾乎想放棄繼續在建築界闖蕩的理想,若非尹淑從旁時時鼓勵,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韋康森。怎知,此時他好不容易才稍有名氣,正是揚帆待發之際,她卻撒手西歸了。這一切若非造化弄人,難道上天會有更好的理由?

  轉瞬之間,他記起那闖禍的女孩,死神遣來帶走淑兒的使者。反了,全反了,她才是該死的人!

  復仇的慾望猶如狂烈焰火,迅速燃燒他狂恨的心。悲憤主宰了他,他一定要她付出代價!

  「走吧!」他倏地站起來,宛如壯士赴義般堅決。

  「你能想得開是最好不過了,畢竟你才三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大嫂在天上一定會保佑你事事順利的。」韋康磊察覺到他有些異樣,企圖用話來安撫其他人的疑惑不安。

  但韋康森沒有開口,只給他一記連死神看了都要懼怕的眼神,旋即垂下雙眸。

  天夜漸暗,細雨仍然綿密。一行人就此重回台北盆地,除了——

  尹淑。

  為什麼我的眼前沒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它們有影像,卻模糊不堪,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嗎?頭好痛,好像快裂開了……喔!救命啊!有誰能幫幫我,幫我把腦中那根索命的大槌拿走…芷凡努力想喊出聲,好引來某個人為她把那劇烈的疼痛停止。殊不知她以為的狂喊,不過是如蚊子哼叫般的呻吟。

  艾盟耳朵尖得很,一下子就聽到她的叫喚。

  「什麼?你說什麼?」她緊張又興奮地問。

  醒了,終於醒了。昨天醫生宣佈芷凡已經度過危險期時,艾盟還半信半疑,直覺他宣佈得太早了,因為芷凡自從進了醫院到現在,都未曾睜開雙眼。如今,一切確定了,她要馬上打電話告訴紹倫這個好消息。思緒至此,她的心跳漏跳了一個,因為她已在不知不覺中直呼他的名了。

  甩開羞赧,現在可不是臉紅的好時機。她推開椅子,急忙喊醫生,告訴他芷凡醒了。醫師為芷凡仔細檢查過,微笑告訴她:「沒問題了,再休養一個禮拜,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芷凡在短暫的呻吟之後,又沉沉睡去,她的臉色不再蒼白如紙,眉頭也稍見舒放。真的,這一刻,世界美好極了。

  拿起話筒,她撥向爵士藝廊。

  「喂!」一陣甜美可人的聲音傳來。

  「喂!我是宋艾盟,紹倫在嗎?」急忙報上自己的名字,她沒發現自己又再度直呼他的名。

  「哦!」孟芸知道她是誰,那個陪紹倫哥去醫院的女人。她有什麼權利,這樣紹倫長紹倫短的!紹倫哥根本不認識她!更何況芷凡是自己的好朋友,她這麼做豈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孟芸回頭,不甚情願地叫住於紹倫。「紹倫哥,你的電話!」

  「抱歉,我接個電話。」於紹倫對攝影前輩們微微屈身。

  「沒關係,去吧!」宋宇盛微笑點頭,表示他可以應付。對於自己得意門生的第一次出擊,就能獲得如此漂亮的成績,他可是一點都不訝異。畢竟這個孩子有天分,也夠認真,將來的成就當不只如此。

  「孟芸,謝謝你!」

  接過孟芸手上的話筒,他轉身面向另一個方向。「喂!我是於紹倫,哪位?」

  「芷凡醒了,你快過來看看。醫生說她沒問題了,再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又來了,艾盟每次只要過度興奮,就會開始喋喋不休。

  「真的?好,我馬上過來!」於紹倫懸蕩多日的心,終於能夠放下了。放下話筒,他無聲地告訴自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所有在冥冥之中為芷凡努力的力量。「孟芸,芷凡醒了。」他不忘給她一個擁抱,完全是興奮過度所致。

  孟芸被於紹倫突如其來的舉動所驚嚇,長到這麼大,除了父親之外,她還不曾被任何男人擁入懷裡過。空白思緒在她腦中停留了萬分之一秒,隨即被那美好的感覺凌駕。他的臂膀堅實強壯,足以捍衛任何惡魔;他的胸膛溫暖安全,是女人靠岸的最佳港灣。在他懷中,孟芸首次嘗到什麼是情慾,那種血液奔竄的悸動,惹得她一身騷熱。

  「好啦!我得趕去醫院了。」於紹倫放開她,她完全沒有防備,差點跌坐於地。

  「我也去!」孟芸急忙恢復神思,趕緊補上一句。

  「不,你留在這兒,我去就行了。」

  「紹倫哥——」孟芸開始哀求。不過經由於紹倫的眼神,她知道沒希望了。「好吧,我留下就是了。」

  「什麼事?」宋宇盛此時正好結束與同行間的談話,緩步踱至於紹倫身旁。

  「芷凡醒了,她沒有危險了。」言辭之間,於紹倫難掩狂喜的表情。

  「這太好了。你要去看她嗎?我是說現在。」

  「當然!」

  「我和你去吧!」愛屋及烏的心理,讓他把芷凡也當女兒般地疼愛。如今女兒度過了危險期,他怎有理由不去看看她!

  模糊中,芷凡再度試圖對焦。她努力集中精神,不去管那惱人的頭痛;也許是誠心感動上天,抑或她終於擺脫迷霧,漸漸地,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牆,潔白的日光燈,潔白的床。眼前所見無一不是潔白的,甚至乾淨得有些駭人。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但,這究竟是哪裡呢?

  「你又醒了,這真是棒極了!」

  耳邊傳來一陣低沉卻暖意十足的女性嗓音,芷凡有些困惑。她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床邊的人是誰?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使不上力。

  「喔!別動,躺著就好。」

  「我在哪?」芷凡發出細微的聲音。

  「醫院。」艾盟輕輕為她撥開劉海。「你出了車禍,被送到醫院,因為醫生說你必須留院觀察,所以就住進這兒啦!你昏迷了好幾天了,我們都擔心死了。」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車禍前的每一幕都像影片般在她腦海閃過。當時,她看到對方車道開始閃綠燈,心裡急忙要趕去老哥的開幕茶會,完全沒注意到有一輛賓士正要搶黃燈,等到她意識到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難怪現在會頭痛欲裂了。芷凡苦澀地想。但是,起碼一條小命是撿回來了,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對自己安慰道。可是,還有個問題——

  「你是誰?」她又虛軟地哼叫。

  這下,艾盟怔住了,她該怎麼回答呢?

  「呃……我是——是你哥哥的「路邊」模特兒。」她覺得自己答得好怪異。

  芷凡搖搖頭,眼中仍是疑惑。

  「嗯——就是說在過去的的某一天,我也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反正就是有一天我在某處閒晃時,不小心被你哥注意到,他就把我當成拍照的對象,拍了一大堆照片。你說,這算不算是『路邊模特兒』?」這是什麼狗屁爛答案啊!

  哇塞!老哥又在耍什麼把戲了?艾盟的一番解釋讓她聽得有點懂又不會太懂,狀況還滿複雜的。「那我哥呢?」

  「他在展覽現場,不過他等一下就會趕過來了。方纔你剛清醒的時候,我就立刻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大概馬上就快到了。」艾盟仔細為她解釋。「你可別以為你哥不關心你,他為了留在醫院守護你或是出席展覽,在內心掙扎了許久。是我答應他留在醫院看著你,並保證你一有反應,立刻通知他,他才安心地離開醫院的。」

  「芷凡,你終於醒了。」說曹操,曹操到!於紹倫捧著一大束太陽花,推門而入,身後還有提了一袋蘋果的宋宇盛。

  「小姑娘,摔得痛不痛啊?」宋宇盛微笑道。

  車禍時所受的驚嚇,車禍造成的疼痛,以及昏迷遺留的無助感,此時再也壓抑不住,駭怕匯聚成一股洪流,猛地衝向芷凡,讓她禁不住大哭起來。

  「怎麼了,哪裡痛了?」於紹倫慌張地問。

  「我——我只是很——高興——沒有死——死掉!」她無法控制如有自由意志般汩汩而落的眼淚,嘴角卻綻放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看著這一家人慶祝重獲生命的喜悅,艾盟除了為他們感到高興之外,卻有更深更深的悲哀。從今以後,功成身退,她又將獨自一人了。母親曾說過:若你有幸,宋家願意接受你,你一定要認祖歸宗,孝順你爸爸。但她連一面都未曾見過他,又何能認出他?況且,她早認為自己已沒了父親。

  淚水不自覺湧入眼眶,氾濫得她無法自抑。不能啊!絕對不能!無依的涼意啃噬著她,再度摧殘她脆弱的心。帶著紅紅的眼眶,她悄悄退出病房;此刻起,她與病房內的人就再也沒有瓜葛了。

  隔著門,艾盟最後一次衷心為芷凡祈禱:「神啊!願你保佑芷凡早日康復。」也讓紹倫活得快樂。她無聲加上句。轉身,她帶著落寞的心情。

  「等一下!」

  艾盟頓了頓。大概是自己的幻想吧!

  「別走!」於紹倫繞過她,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眼光迷離難解。

  這是真的,不是幻覺。「你——」

  「為何急著走?」若非他眼尖,她很可能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因為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繼續待下去,儘管我心中多想留在這兒。「找房子。」她說得乾脆,卻明白自己不過是在偽裝堅強。

  「你沒地方住?」

  「再過兩天就沒了,不過不勞你費心,我會有辦法的。」艾盟強裝堅強,心底卻苦澀萬分。求求你,別再用我無法解讀的表情凝視我!

  「那正好!我家還有一間空房,你如果不嫌棄,明天就搬來我家吧!」於紹倫盡量讓語氣顯得平淡無調些,以掩飾內心狂亂的心跳。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像個首度墜入情網般的男孩,小心翼翼,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難道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他期盼多年,卻遲至今日才出現的終身伴侶?

  她沒聽錯吧?艾盟問自己。他竟敢做出這樣的提議?他不瞭解她的背景,更不知道她現在正處於失業狀態,根本沒有錢可以付房租。不行,她一定要趕快阻止他才行。

  「我——」

  艾盟正要開口拒絕,於紹倫突然又出聲:

  「你目前有工作嗎?我想——呃——請你當我的專屬模特兒。」他注意到她的震驚,卻沒有停止。「你有靈氣,有表情,肢體語言豐富,是塊不可多得的璞玉。假以時日,你必定能有不錯的成績。」

  他不像在請求,反倒像是在命令。

  拒絕他!她內心警鈴大作。她知道自己若答應了他,一切都將脫軌,失去控制。然而,現實問題卻沉重得叫她說不出口,更甚者,她明白自己內心也期望如此安排。

  只是,她不願承認。

  「沒回答等於默許,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工作夥伴了。」於紹倫乘她無反應之際快快接話,因為他可不想聽到她的拒絕。

  艾盟抬起淚光盈盈的雙眸,不甚情願卻感激地說:「我會繼續找房子,不會打擾你太久的。」

  宋宇盛佇立在窗旁,初升的弦月顯得落寞而孤獨。芷凡由於剛才過度興奮,說了好多話,頭又開始發疼,只能靠止痛劑平緩。也因為如此,她又慢慢昏睡過去了。

  看護芷凡的那個女人就是紹倫此次個人展的主角。

  她和自己深愛的女人多相像啊!同樣雅致的臉孔,同樣古典而美麗。她的存在不時提醒他那個雨夜,那個自他生命中出走的女人。

  往事一幕幕跳躍上他腦海——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要和你父親決裂,好不好?我求求你。」她哀傷的臉龐沾滿淚痕,身軀顫抖得如風中落葉。

  「我不答應!我不能忍受他那樣侮辱你!」他堅決地說。

  「可是,你是宋家單傳的獨子,一旦你離開了他,他要依靠誰?宋家的延續掌握在你手上,你千萬不能意氣用事,要以大局為重啊。」

  「即使犧牲了個人的感情,犧牲你?」他用重話威脅她。

  她無言以對,只是困難地點了點頭。淚水汩汩而出……

  「你就必須這麼卑微,這麼不顧一切地完成大我嗎?」他的怒氣爆發,宛若積壓過久的火山。

  而熱焰卻重重地灼傷了她。

  「一個耳光算什麼!所謂的愛就是無私地奉獻;況且,我不過是個見識淺薄、身份低微的女人。父母皆亡,流落異鄉,能得到你全部的情愛,就是我最大的福氣。你為我不顧他人流言,不管家人惡語,這樣對我……已經夠了。我相信你是真的愛我,但我永遠不可能是你們宋家最好的媳婦,我會讓你蒙羞,時間久了,你會厭倦我、排斥我,同時失去你家人對你的期望與信賴。我愛你,所以我不要那種事發生。相信我,遵從你父親為你的安排,那女孩很好的,我見過了。」她有如等待處決的罪犯,卻苦苦哀求人家離去,不要為她擔心。

  他已爆發的怒氣更加狂烈,再也無法抑制。「你為什麼要這麼好心?這樣做會讓你感到自己很偉大嗎?也許吧!但不要怪我沒有警告你,偉大背後的現實是非常淒涼的!」他凌厲的眼神中皆是對她的不能諒解。

  沒有柔情、沒有憐惜,再也沒有了。他就這麼轉身離去,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也是唯一的爭執後。

  當晚,他後悔了。他真的不該把話說得那麼重,她一定傷心極了。雖然屋外大雨滂沱,但他一定要去見她,當著她的面向她道歉,為自己失去理智的口不擇言求她原諒。

  走進她獨自居住的十坪大矮房,霎時間,他猶如失心的人般呆立——

  她走了,走得乾乾淨淨,走得讓他措手不及。他發了瘋似的到處詢問她的蹤跡,卻無人能夠相告。

  失望之餘,他開始逃避家人、逃避工作,一頭遁入攝影的狂熱中。甚至父親要他迎娶羅子櫻時,他也無所謂了。反正她都已經離去,再沒有哪個女人能擾亂他的心,娶了她,對他根本起不了作用,徒增他對她的厭惡。

  諷刺的是,她真說對了。子櫻雖引不起他任何情慾,卻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她處處以他為重,不過問他的一切私事。僅僅一次,他將她錯認為另一個人,在酒醉之際,恣意享受他身為丈夫的權利。然而口中卻喊著她從未聽過的名字。天亮後,她痛苦的離家。

  可是,天黑時,她回來了。又是個人人眼中的完美妻子。不久之後,她懷了孕,他父親高興得大擺筵席。

  五年前,她由於一場空難失去性命。他原本以為他不可能為她難過,可是,告別式中,他紅了眼。他多麼幸運,一生能擁有兩個女人,一個對他有情,一個對他有義,如此豐富他的生命,他夫復何求?

  往事衝擊著他,讓他無力招架。宋宇盛眨了眨自己久不曾藏淚的眼,使心情重新回到現實。

  「老師?」於紹倫和艾盟相偕進入病房。

  「嗯!芷凡又睡著了。」

  「她剛清醒,沒什麼體力。醫生說,這是正常的。」艾盟細心地給宋宇盛答案。微笑在她嘴角綻放,扯得他心慌情亂。

  「我能冒昧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啊!我盡我所能。」

  「你認識一個叫楊樺的女人嗎?」他滿懷期待,急切地問。眼前這個女人和她如此相像,彷彿同個模子印出,也許是她親戚什麼的。

  艾盟霎時臉色大變,眼中淨是警戒。「你問這做什麼?」

  「喔!我沒什麼惡意,只是覺得你長得跟她很像。她是你親戚嗎?姑姑?阿姨?還是……」她果然和楊樺有關係。宋宇盛故作不在乎,他不想嚇走她。

  「她是我媽媽!」

  宋字盛腦中轟然一響,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終究選擇了別人,還為那個男人生了孩子……楊樺深切哀求的模樣又再次侵蝕著他的腦海,叫他不能負荷。第二次,就像二十年前一樣,他轉身離去,獨留怔在原地的艾盟。

  不同的是,二十年前,他憤怒;二十年後,他心碎,經過漫長等待,如今卻是這般結果。罷了,一切都別再說了。

  「艾盟?」於紹倫輕搖她的肩,不解地抬起眉毛。

  「他是誰?」她睜著迷離的雙眼,臉上佈滿了困惑。母親的生命中從未有過別的男人,她的情愛全部都給了他——宋宇盛。她至死唯一愛過的情人,她從未謀面的生身父親。

  「名攝影家,我的老師,宋宇盛。」

  天地好似旋轉了起來,惹得她頭暈。紹倫,我好暈,求你讓它停止——

  眼見艾盟搖搖欲墜,於紹倫不禁大叫——

  「艾盟!」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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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09:47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艾盟眨著眼,企圖趕走刺眼的白色光束。

  「艾盟,醒醒!」那低沉嗓音好熟悉,她認識嗎?大概不認識吧!否則她怎會不知道是誰?

  「艾盟,求你醒醒吧!」那嗓音又在她耳邊響起。她微微睜開雙眼,看到一個模糊的面孔。

  一切突然清晰無比。

  她掙扎起身,堅決地說:「我不能當你的專屬模特兒。」說什麼也不行。

  這一句是於紹倫不曾期待的。「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她說得淡漠無情。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在滴血。

  於紹倫無法相信她會出爾反爾得如此迅速。「這不是理由,你有難言之隱嗎?」

  她沉默,不開口。

  「只要一個理由,一個正當且合理的理由。」他偽裝強逼。

  她依然不語。

  「艾盟,求求你!當我的模特兒,工作不會很多,而且,你可以自由選擇工作時間。」這是他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哀求一個女人。

  她怎能繼續鐵石心腸下去?他真摯的懇求,讓她無力抗拒。帶著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感,她開了口:「要我當你的模特兒,可以。不過,有一個條件。」

  他才不管什麼但書呢!只要她能答應,一千個、一萬個但書又有何關係!

  「好,我答應!」

  「別答應得這麼早!」她把醜話說在前頭。

  「不會,你說吧!」

  「你必須幫我找一間房子,我不住你家。」

  他穿得一身漆黑,猶如懸疑片中的神秘偵探。在醫院裡,實在很難不引起別人注目的眼光。

  韋康森無聲無息地推開病房門,其內空無一人,安靜得好似置身太平間。他輕而易舉地從護士口中問出她住幾號房,沒想到這一切如此簡單。

  床上人兒痛苦地呻吟一聲。

  她就是那個該代替淑兒死的女孩。微弱的陽光穿過雲層,透過窗玻璃投射在她臉上,在緊閉的雙眼下沉澱成一股陰影。她臉上有未消褪盡的青紫瘀腫,額頭紗布層層纏繞。潔白被單更增添她的病容,讓她看起來好脆弱。

  「不要……」她掙扎了一下。

  他緩步輕聲來到她身旁,想看清楚她。那張臉原本該是細緻無瑕的吧!儘管傷得這麼重,他仍可看出她美麗的容貌。她幾歲?大概不會超過二十。青春年華,青春正盛,如此多采的年歲怎堪一場車禍的折磨?一股他不能解釋的憐惜自心底最深處浮起,連他自己都害怕。

  她是誰?是害淑兒喪命的罪魁禍首!

  他竟對一個害死自己妻子的女孩起了同情心,這萬萬不能原諒!

  正當他思潮翻滾、洶湧起伏之時,芷凡突然醒了。她穩穩坐起,一把捉住他的前襟,往他身上撲去。在他尚未自震驚中恢復時,她已經牢牢抱住他寬厚的胸膛。他努力想扒開她緊緊環繞他身體的手,卻徒勞無功。低頭一看,她根本沒睜開眼睛。她的雙眼像受驚的蚌殼般緊閉,嘴中喃喃而語,可是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在作惡夢!

  這層認知使得他不自覺減輕了力道,懷中的人兒也因為如此,更加往他胸懷裡縮,全身貼著他。

  「醒醒,你在作夢——」他聽見自己正用一種陌生的語調誘引她。

  她宛如得到了安撫般,劇烈的顫抖漸趨平緩,終告停息,而再度進入夢鄉。她的眼角停留著一小滴淚水,極不易察覺。擁著她,一股燒烈的血液開始在他體內狂流,燃起他從來不曾在尹淑身上發現的情慾。

  他嚇壞了,急忙放開她。來此的目的,此刻已成一縷風中輕煙,消散於他紛亂的內心。

  隱隱約約中,他又看見尹淑凝視著他。她眸中沒有責備,取而代之的是諒解與鼓勵。這代表什麼?他該主動放任自己的情緒,聽從它指引?

  不可以!

  淑兒屍骨未寒,他如何能再投入情愛的遊戲中,尤其是取走淑兒生命的人?

  無數疑問、困惑纏繞著他,他再沒有力氣抗拒。回頭一瞥,床上沉睡的人兒,她也付出相當的代價,他又何必再死命相逼呢?

  他決定放了她。

  「你說什麼?你不住我家?」於紹倫不可置信地說。

  「沒錯!」艾盟說得斬釘截鐵。宋宇盛的出現對她來說,是一場出乎意料的風暴。太快了,她還來不及面對,也不想面對。當他轉身,未留隻字片語時,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原諒他了。他根本不想要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兒,更遑論接她認祖歸宗!悲哀的情緒從全身席捲而來,在眼眶中凝結成霧。

  媽!你好傻啊!枉費你傾一世的愛,全留給那個無心無肝的男人,還在臨終前千萬叮嚀我不要成為他的負擔。人家才不顧念你的深情呢!他連看到我都覺得厭惡!艾盟在心裡為自己感到悲哀,卻也不禁憎恨起宋宇盛。

  紹倫看出她眼中薄薄的淚及糾纏的情緒,內心起伏不定。半小時前她與宋宇盛之間發生的事迅速閃過他腦際,他現在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這其中必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放柔語氣,企圖探知部分秘密。

  「願意談一談嗎?」

  「沒有必要!」在脆弱的心靈下,她強自偽裝無謂。

  「好吧!」他知道這時候硬逼也是無用,過陣子等她情緒緩和下來,再想辦法問問看。

  「芷凡清醒了,你的個人展明天就要結束,你今天會留在這兒陪她嗎?」她用力作了個深呼吸。

  「嗯!」

  「那我回去了。我有許多事要處理,再不回家一趟,可能連家都找不到了。」

  「沒問題!」他微笑以對。

  「再見!」

  「再見!」

  舉步不過一公尺,她突然被用力拉了回來。一旋身,他的雙唇竟近於眼前,唇上的紋路清晰得她可以數數兒,他溫暖微甘的氣息吹拂著她,引發她脈搏狂跳。輕輕抬眼,她看見他劇烈浮沉的喉結。再往上一點,是他黑得眩人的雙眸,其中發散著照照金光,照得她渾身酥軟。

  艾盟完全失去自制能力,宛若跌進兔洞的愛麗絲般對眼前景物著迷。她捨不得收回目光,任憑自己沉浸在他灼熱的注視裡。那感覺實在美妙,彷彿置身天堂。剎那間,她成了嬌艷的Cingderdlla,而他則是拯救她脫離困境的王子。

  時間過了多久?一秒?二秒?還是一世紀?紹倫輕緩地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這一星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過!也多虧有了你的悉心照顧,芷凡才能迅速脫離險境。除了說聲謝謝,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

  面對他真摯的謝意,艾盟一時語塞。她只能搖搖頭,報以相同的微笑。

  這一切皆是緣分吧!人海蒼茫,兩顆原各處一方的星子也會撞擊在一起。這若非上帝的安排,你還有更棒的解釋嗎?

  為期七天的個人攝影展終於落幕。此次展出為於紹倫帶來始料未及的好評,包括一些職業及業餘攝影家都稱他是一顆不可忽視的新星,未來成就將不只如此。

  藝文界當然也乘勝追擊,大肆報導這位在極短時間內竄起的年輕攝影家。尤其他長得一臉俊秀,又是標準的衣架子,不知有多少女性被他深深吸引。

  「孟芸,上個星期辛苦你嘍!」芷凡斜躺在病床上,一邊啃著又紅又脆的富士蘋果。

  「還說呢!你也未免太遜了吧!為了增加我和你哥相處的時間,你居然用『撞車』這招。結果目的沒達成,還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孟芸沒精打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喂!那才不是我的本意。誰沒事找事做,把自己撞得全身黑青,怕不夠丑啊?看來我注定沒人要了,所謂「大四沒人要」真是說得一點也不假。加上『上天垂憐』,自動幫我整形,天啊!我要那個撞我的人負責!」

  「負責?你連人家長得是圓是扁,是方是三角都不知道,還妄想要人家負責!搞不好對方是什麼黑社會老大,或有錢有勢的大爺,他沒電你就不錯了,別想耍把戲了!」盂芸斥責她。

  「可是,我又沒有錯,是他搶黃燈囉!」芷凡大聲反駁。

  「真的嗎?」

  「真的!」芷凡接得好快,隨即面有慚色。「好吧!我——我也有一點點錯。」

  「等不及變綠燈,對不對?」

  「嗯!」她像是被處罰的小學生般低語!

  「你這個壞習慣為什麼老是改不了呢?我早告訴過你,如果你繼續惡習不改,遲早有一天會出事的,看,這下可真是血淋淋的教訓了。」孟芸的嘮叨的本事可堪稱世界一流。

  「拜託!拜託!我請你來這兒是陪我,不是念我的,求你別呱啦呱啦叫了!」芷凡連忙喊停。

  孟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生氣啦?」

  孟芸一語不發。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喔!」芷凡一臉神秘兮兮。

  「沒興趣!」

  「是關於我哥的。」

  這真是下三濫的誘術!孟芸盡量不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模樣,板著個臉,裝作心不在焉地咕噥著:「他最近可忙了,每天早出晚歸,一日見不著幾次面。早上我要過來時,他竟然連停下來和我聊天的時間都沒有。」

  「你難道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嗎?」芷凡滿心狐疑。

  「我該知道嗎?」

  「虧你還想當我哥的新娘咧!你連他最近在幹啥事都一問三不知,還想玩什麼!我看你必須好好反省、檢討了。」

  芷凡這一番話果真激起孟芸的興趣,她睜大了雙眼,趕緊問:「那你說說看,他這幾天全跑去哪了?」

  「幫人家找房子啊!就是宋艾盟,你認識的嘛!哥這次的個人展不就是以她為主角嗎?她人很不錯,上個禮拜如果不是她照顧我,哥才無心去管他的第一個展覽呢!說來可憐,半年前她母親才過世,最近她租了十幾年的房子又要被房東收回。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哥後來不知怎麼搞的,突然要她做他的專屬模特兒,這根本不像哥會做的事。」芷凡若有所思地說。

  又是那個女人!她處心積慮接近紹倫哥,還趁芷凡受傷時對她百般照顧,她這麼做究竟為了什麼?突然,一種卑鄙至極的想法竄進孟芸腦海——莫非這一切全是經過安排,就像假車禍般,企圖騙取他人的同情心以勒索錢財?現在紹倫哥正是炙手可熱,難保不會有人想分一杯羹……

  一時之間,宋艾盟的出現有了合理答案。孟芸除了恐慌之外,更有憤怒。「她憑哪一點?」

  「誰憑哪一點?」芷凡聽得滿頭霧水。

  「宋艾盟!」

  「我也和你一樣——莫宰羊。」芷凡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逕自嘻鬧著。

  「她沒機會得逞的!」想起於紹倫那滿懷的擁抱,她忍不住揚起勝利的微笑。

  「你說什麼?」芷凡不解地問她。

  「喔——沒什麼。」

  夏日初夜,涼風徐徐,滿天星斗兀自閃亮,映得天際無限美麗。街上商家,燈火通明,宛如不須入眠似的。

  找了一天的房子,真是累煞人了。於紹倫輕捶自己的雙膝,藉以平緩腿部的不適。

  經過一天的尋覓,終於有些成果了;目前有兩個地方,環境都不錯,交通也很方便,租金還算可以,明天他就找艾盟一起去看看。

  站在紅磚道上,公車久候不至,他東望望,西瞧瞧,覺得無趣極了。他慢慢倚向牆壁,把全身重量放在右腳上,心思又忍不住飄向艾盟。

  雖然才一、兩天沒見到她,他卻像是度過了數十天般思念她。他從來不曾這麼為誰失神過。為了芷凡,所有曾向他示好的女性全都被他拒絕了,他沒有時間,更沒有精神去談戀愛,對她,原本也該是如此。

  然而,芷凡的出事卻讓她不知不覺走進他的生活,待他發現時,早已來不及阻止。

  她就這麼突破了他堅守多年的心防,擾亂了他靜如止水的心湖。他並非沒有慾望,只不過全是生理需求在作祟,而她,竟挑起了他自以為可以控制的渴望。這是另一種變相的生理需求嗎?

  他承認自己深受她的吸引,可是,這就算是愛情了嗎?

  艾盟似笑非笑,眼中含淚的模樣,在在引發他的憐惜情緒,讓他好想把她抱入懷中,安慰她、保護她,告訴她所有大風大浪都不需要她擔憂。因為,只要有他,天塌下來也有他幫她扛著。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她和宋宇盛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是非恩怨?宋宇盛那天激烈的表現,若非他親眼目睹,任誰說破了嘴,他也不會相信。宋宇盛在藝文界素以沉穩斯文著稱,他不求名利,不求出頭,只是默默在自己的天地裡發揮所長。許多藝文界人士除了稱讚他的攝影成就之外,更因為他淡泊無慾的風範而佩服他。

  但是,他那天的舉動一點也不像他平時的作風,尤其當艾盟說「她是我媽媽」時,他的臉刷地一下變白,完全失去血色,難道……

  紹倫還來不及多想,等候多時的公車已不知何時停在眼前。他三步並兩步地擠上公車,隨著人群踏上回家的路。

  經過一天疲憊,他此時最需要的莫過於一次暖騰騰的熱水澡,最好泡它個二、三十分鐘,讓全身欲振乏力的細胞重新精神抖擻。待會兒還要去醫院和孟芸換班呢!

  到了家,上了樓,於紹倫正要開門進屋內。他插入鑰匙,旋動門把,專心在開門的動作上。

  突然,一團黑影閃至眼前。昏暗的樓梯間沒有半絲光亮,他無法看清對方為何人。

  「紹倫哥。」那聲音他怎麼可能辨識不出!

  「原來是你,孟芸,殺人不用刀啊!」他擺脫平日的不苟言笑,調侃地說。「芷凡一個人在醫院嗎?那我得趕快準備準備,免得她沒人陪伴。」

  「你不請我進去嗎?」她的語調聽起來很古怪。

  「哦!當然,快進來。」他連忙側身,同時推開門讓孟芸先行。待兩人皆已進入屋內,他旋身拉上門,伸手扭開日光燈。

  完全沒有預警,孟芸將雙手自背後纏上他的腰,打斷他開燈的動作,讓他的手凍結在半空中。「紹倫哥,你怎麼這樣狠心?一點也不理會我對你的用心,難道你不曉得我已經喜歡你好多年了?我處處為你設想,只要你有困難,我必定赴湯蹈火,就像上個禮拜,如果沒有我在會場幫你的忙,你哪能忙得過來?我不僅犧牲了我的睡眠時間幫你照顧全場,更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我這麼做,全都是因為你,難道你不能瞭解嗎?」她把手掌緊貼於他厚實的胸膛,感受他劇烈震動的心跳。

  於紹倫無法形容自己震驚的程度,他花了好久才從盂芸的表白中恢復。他二話不說地甩開她環繞於腰的雙臂,眼中怒氣烈火熊熊,簡直可以把人燒成灰燼。

  「別再做這種事了。」

  「紹倫哥……」孟芸被他嚇壞了,原先的勇氣嚴重流失。

  「不要說了,你下樓吧!」他咬著牙,懊惱地說。

  孟芸捂著嘴,忍著淚,像只受驚的鳥兒般逃離這裡。

  未亮燈的屋內,月光照不進來,於紹倫頹喪地把自己摔進沙發,心情紛亂不已。

  沒想到他原本空白的感情世界,竟在短短一個星期內,起了如此大的變化。就像他的名聲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崛起一樣。

  望著這個自己居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她禁不住悲從中來。夜涼如水,晚風自窗口吹入,此時雖值炎熱夏季,她卻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爬升。

  過往屬於這間屋子的笑聲淚影,猶如默片般,一一快速閃過她腦海——

  她來初潮,母親為她慶賀,恭喜她成為小女人。她偷學機車,摔得渾身是傷,母親憤怒得和她冷戰。她第一次領薪水,母女兩人特別加菜,以示慶祝……

  她的生活重心在這兒,喜怒哀樂也在這兒,如今要她搬離,她怎能割捨得下?

  走近窗台,溫柔撫過那株她和母親共同栽植的茉莉,細小潔白的花蕊,輕散淡淡幽香,在靜無人聲的深夜,更添無限離愁。當風吹來,花身輕搖,她的手也不自覺隨之顫抖。

  「真的要離開了嗎?」艾盟無聲地問自己。

  牆角堆著已打包好的行李,還有一份泛黃破舊的租賃契約書。她難捨的豈是這間本不屬於她的舊屋,教她放不下的其實是屋內曾有的回憶呀!

  她決定明天就搬走,雖然房子還未找到,但她想先去佛寺陪陪母親,告訴母親她要搬家了,免得母親不知情,魂歸此地,卻尋不著她。畢竟長痛不如短痛,在這間房子內多待一日,她就多一分不捨。

  若是她沒有拒絕紹倫搬進他家就好了,艾盟無奈地在心裡歎了口氣。有房子終究比沒房子住好。但是,宋宇盛的出現,使得她必須否決他的提議,她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包袱,更不想讓宋宇盛認為她不識相。

  身為私生女,她從未埋怨過任何人,也不曾怪罪於宋宇盛。因為在她年幼的心靈中總是堅信父親必定有其不能抗拒的理由,才無法守著她們母女倆。她為父親不平,為父親喊冤,卻萬萬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

  宋宇盛根本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偽君子!

  想他風度翩翩,一派瀟灑的雅士模樣,完全是假面具。艾盟覺得自己好愚蠢,竟然曾為他的不負責任找理由原諒他,真是笨到極點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鈴響截斷她的思緒,硬將她拉回現實來。她踱至床邊,拿起話筒,將其枕在肩上,有氣無力地問:「喂,哪位?」

  「是我,紹倫。」他倆之間已經不須客套。

  「有什麼事嗎?」耳聞他輕緩低沉的嗓音,艾盟的心跳自動加速。

  「這麼晚了還打電話給你,希望沒有吵醒你。你睡了?」

  「沒有。」她徹底失眠著。

  「那就好。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找到了兩處還不錯的房子,明天你有空去看看嗎?」

  艾盟希望自己的聽力沒有問題。「是真的?這麼快就找到了?」

  「嗯!」

  「我會去,幾點你方便?」

  「都可以,我整天都會在醫院陪芷凡。」

  「那我直接去醫院找你。」她沮喪的心情終於有一點褪散。

  「那沒事了,再見!」

  「喂……」艾盟甚至還來不及道謝,他已匆匆掛下電話。他為何如此緊促?

  她稍感疑惑,卻沒有多想。房子有著落的興奮衝散了她滿心的陰霾。也許——也許明天她就可以搬進新房子了。她手頭上還有些錢,應付押金及租金應該沒什麼問題。

  這是楊樺去世之後,她首度抱著好心情入睡。未來禍福未卜,但她相信雨過終將天晴。

  薄雲散去,露出飽滿銀亮的月,溫柔的月光映入唯一的窗口,灑了一屋寧靜安詳,她沉睡的臉上有淡淡的微笑。

  「你上哪去了?」

  韋康森斜睨著黑暗中的人影,一言不發地又繼續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他頭髮散亂,身上襯衫早已扯得歪七扭八,嘴角仍有些許看不清楚的酒沫。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韋康森無動於衷,只是專心地走著。

  「你究竟要這樣醉生夢死到什麼時候?」韋康磊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一把扯住他的襯衫前襟。「大嫂死了,沒錯,大嫂是死了。如果你放不下,為什麼當時不和她一起撞死算了?」

  「你以為我不想嗎?」韋康森抓住康磊的手,粗暴地說。黑暗中,他含怨的雙眸,看來特別懾人。「告訴你,我簡直巴不得那樣!」

  「但是,你終究活下來了,你能否認嗎?既然活了下來,表示你還沒有放棄生存的機會,你還眷戀活著的感覺,那你就該好好過你的日子,繼續向建築界挑戰,而不是整天泡在酒精中,幻想大嫂會自酒精中復活!你知不知道,爸媽為了你,成天煩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忍心讓他倆在失去一個媳婦之後,再度失去一個兒子嗎?」

  韋康磊的話宛如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狠狠刺進他封閉的心。他的腦筋倏地清醒,再也沒有一絲醉意。他頹然地跌坐在沙發,雙手緊蓋在臉上。

  「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了;可是,我就是辦不到!她的影子總會不請自來,我努力告訴自己要振作,卻終是徒勞無功。」他的聲音自指間傳出,帶著抑制的淚意及更深的無助。

  看著大哥如此痛苦,韋康磊也不禁感慨。眼見自己的新娘在身邊出事,卻無力去救,的確非一般人能忍受。他不知道尹淑對他的大哥有多重要,不過經由他的舉動,韋康磊深知這份情感絕不淺薄。

  「哥……」

  「我也知道不能繼續這樣過下去,畢竟生死有命,誰都無法掌控。但淑兒已經為我失去了一雙腿,老天怎麼忍心奪走她的生命?你說,這公平嗎?這——公平——嗎?就算真的必須有人死,也該取我的性命,否則我不是成了忘恩負義的人了嗎?留她一個人,在冰冷的山上忍受風吹雨淋,我不忍心啊!」

  「哥,我錯了,我不該那樣說你。」韋康磊滿心懊悔,恨不得沒說過那些話。現在他終於理解尹淑對韋康森的意義了,那不單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已,更是以生命牽繫的執著。

  「不,你說得對!我若要死,沒有權利拉著別人和我一起死。你放心,從明天開始,你將會看到一個和今天截然不同的韋康森。哀悼的時間也夠久了,生者無恙,死者才能安心,我會為淑兒好好振作,才不會辜負她對我的情義。」他雙眼情深,包含許多承諾,不只是對尹淑,也對他的父母及弟弟。

  「太好了,我會全力幫助你,有何需要,儘管吩咐我。我辦事,你放心!」韋康磊高興極了。畢竟旁人左勸右勸,最終還是要當事人自己覺悟才行!

  「嗯!」韋康森拍拍他的肩,嘴角浮出微笑,雖不甚明顯,卻已足夠了。

  突然,韋康磊想起了於芷凡。「對了,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韋康森有些納悶。

  「你記得被我們撞到的那個女孩嗎?」

  他何止記得而已。他不但感覺過她的恐懼,更親嘗過她曲線的柔軟。她身上淡淡的體香味兒,他甚至不必回想,就彷彿已經聞到似的。

  「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心中正努力甩開對尹淑的歉疚。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其實事發當天,我們也難辭其咎,如果我們不搶黃燈,根本就不會發生這場悲劇,這段日子以來,我們只顧忙著大嫂的後事,把人家全給忘了。我認為我們應該對她略盡綿薄之力,以示我們的誠懇,同時緩和雙方的關係,你覺得呢?」韋康磊一口氣講完。

  「我沒意見,你要辦,就去辦吧,」他內心裡在拔河,不確定贊同或反對哪方會贏。最後,韋康森索性把問題丟給弟弟。反正他眼不見為淨,康磊覺得該怎麼做,就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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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10:06 |只看該作者
第04節


  今天天氣很好,晴天,藍空萬里無雲;偶有一、兩隻吵雜的麻雀自窗口飛過,擾亂平靜無波的空氣。

  「我究竟什麼時候才可以出院啊?待在這兒,啥事也沒辦法做,我簡直快發霉了。」芷凡皺著鼻子,怨聲載道。「請了一堆假,期末考也快到了,看我拿什麼東西去考!希望老師不要當個大餅給我才好!」

  「你若不整天像只麻雀般吱吱喳喳叫,讓體力快快恢復,醫生早送你出院了!」於紹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只會說些風涼話,不理你了啦!」

  「那可千萬使不得,否則誰要照顧你?」他又追加一句。

  芷凡捏住自己的雙頰,對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以示抗議。結果,只惹得於紹倫發笑。

  叩!叩!一陣敲門聲傳來。

  「是誰?孟芸沒說今天要來啊!」芷凡睜著雙疑惑的眼,盯著於紹倫問。

  那一瞧,讓他渾身不自在,有如芷凡知道了昨晚他和盂芸之間發生的事。一股厭惡感不覺地湧上心頭,使得他心情大壞。

  「請進。」他說得嚴肅而僵硬。

  「哥,你幹嘛那麼凶!」芷凡不瞭解自己說了什麼惹得他生氣,輕聲斥責他的行徑。

  韋康磊一身米白休閒西裝,搭配純白襯衫及淺棕色的領帶,手上捧著一把淡紫的桔梗花,面帶微笑推門而入。

  「你是誰?」芷凡從來沒見過這人,滿臉的困惑。

  「我姓韋,名康磊,是特地來向你致歉的。」

  「致歉?」芷凡更迷糊了。「我認識你嗎?你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她的疑惑還沒得到答案,於紹倫劈頭就是一句:「你來做什麼?」他的怒氣轉了個彎,此刻鋒頭全指向韋康磊。

  「對於令妹所受的傷害,我覺得我們必須擔負部分責任。因此,我想先過來探望令妹,看看她的傷勢及恢復情形,順道瞭解所需的醫藥費用。」韋康磊誠懇地說。

  一輛車頭繫著玫瑰花束的黑色賓士閃過芷凡腦海,迅速撞向她記憶最深處……

  「你是那個新郎?」芷凡恍如大夢初醒,驚慌地問道,眼中有巨大的恐懼。

  「不,不,我不是!新郎是我哥哥,我不過是我哥的伴郎。」韋康磊釐清。

  一陣猶豫之後,芷凡忍不住開口:「他現在怎樣了?」

  「我哥嗎?」

  芷凡困窘地點點頭。

  「不是很好,但他努力在振作了。」韋康磊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芷凡不是很喜歡這個答案,卻也別無他法。她禁不住繼續問:「那新娘呢?」

  這次,韋康磊的臉是真的垮下來了,他眸中有芷凡無法理解的傷痛與懊悔。一陣沉默之後,他低語:「新娘死了!」

  在芷凡期待的回應中,並不包含這一個。她像是狠狠地被摑了一巴掌,全身血液凍結似冰。她原本燥熱的臉龐迅速失去血色,雙手緊握得連指甲都深深刺進掌心。

  那她豈不成了肇事的禍首!

  她心中浮起千百種情緒,震驚、害怕、無助、懊喪、悔恨,最後皆匯聚成自責。如果她能等到綠燈亮起再走,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全是我的錯!」她困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如砂紙磨出般。

  「芷凡——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韋康磊問道。

  她點頭,臉上有哀求原諒的表情。

  「芷凡,這不全是你的錯。我想,或許是天意吧;上帝不要尹淑帶著不良於行的雙腿繼續苟活,所以讓她離開這個世界。再說,我們搶黃燈,本來就不對了。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難辭其咎。終歸一句,我們才是所有錯誤的始作俑者,你千萬不要太自責。」韋康磊不忍她自責,努力為她擺脫罪惡感。畢竟她也付出了代價,他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可是——」

  「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內疚,而是把病養好。醫院不是好地方,誰都不想久待啊!」他企圖讓氣氛好轉。

  在一旁冷眼相看的於紹倫,內心感到十分疑惑。富有人家也會有愛心嗎?過去經驗與自我意識告訴他不可能。但韋康磊的一切舉動是如此誠懇與真實。他心中多了一層衝突,理智和情感激烈交戰。

  「對不起!」芷凡低著頭,強忍眼中的淚水。「我沒想到會這樣!」

  「別自責了。如果你於心難安,那就常到我家陪陪我爸媽好了。失去兒媳的打擊,讓他老人家倆幾乎受不了,也許有人陪他兩老聊聊天,會讓他們心情開闊些。」韋康磊提議。

  帶著贖罪的心情,芷凡點頭。就算她無法還他們一個新娘,起碼她能為新娘盡些孝心。

  一陣輕緩的敲門聲劃破病房內凝重的氣氛。於紹倫首先開口:「請進。」

  「如果沒事,我也該走了。你好好養傷,我會再來看你。再見!」韋康磊說。

  「等一下!」芷凡喊道。艾盟正好進門。

  「還有事嗎?」他回頭。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說得也是,我差點忘記了。」他自皮夾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芷凡,臉上有鼓勵的笑容。

  「他是……」韋康磊離去後,艾盟隨口問。

  「把芷凡撞成重傷的人。」於紹倫說得鎮定,心中卻因艾盟的到來及孟芸昨夜意料之外的表白而複雜不已。

  「艾盟姊!」芷凡好高興看到她。

  「感覺好些了吧?」艾盟在病床尾坐下,關心地問。

  「嗯!我聽哥說你要找房子,是不是?」

  艾盟點頭。「等一下就要去看房子了。」

  「為什麼不搬來我們家呢?我們家雖然是加蓋的,坪數又不大,但只有我們兩兄妹住,還剩一個空房間,足夠讓你住了。而且,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姊姊,哥待我雖然很好,可是有些事還是不適合和他談啊!如果你能搬來,那我就有談心的對象了。」芷凡講出自己的希望,誠摯地邀請艾盟搬進她家。她完全不知道紹倫和艾盟之間曾有過怎樣的約定,只是滿心期待艾盟答應。

  於紹倫忍不住在心中歡呼,他怎麼從頭至尾都沒想到可以利用芷凡來說服艾盟住進家中?這一招雖嫌卑鄙,卻不失為最有效的方法。他沒有開口,眼神中卻佈滿請求。

  「我……」艾盟覺得憤怒,想要發火,他竟用這種小人招數。原來在兩人之間已經訂下的約定只不過是在敷衍她,她還深信不疑。更諷刺的是,今天,她居然要和他去看房子,這算什麼嘛!

  「好啦!好啦!快點說好啦!」芷凡像小孩子般哀求,雙眼充滿光彩。

  「這樣太打擾你們了。」艾盟試著找理由。

  「才不會呢!有你作伴,所謂的麻煩根本微不足道。再說,添麻煩的說不定是我們呢!」

  「這……」

  「艾盟姊——好嘛!」芷凡撒起嬌來了。

  她竟然找不出拒絕的理由,艾盟懊惱透了。但面對芷凡,她實在不忍拒絕她。在芷凡生病這段期間內,她發現她已經注定和於家糾纏不清了。於紹倫緊緊追隨的注視,於芷凡真心的善良誠摯,宛如漫天大網,將她牢牢包裹。其中有她渴望的關懷與受寵的感覺,她無法抗拒,也不願抗拒,只想永遠躲在這不受風雨侵襲的港口,從此安定下來。恍惚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吧!」

  「太好了!」芷凡首先表示意見:「從今以後,我就不必回家後一個人獨自望著電視發呆了。哥有時忙起來,三天三夜也見不到人影呢!」

  於紹倫開口:「房子不必去看了,晚上我會去幫你搬家。」

  艾盟只能點點頭,心中深深感覺被擺了一道。

  盂芸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位子上,偏避的角落讓她完全不知道台上教授在上些什麼。她枕著右手掌心,眼光飄向窗外藍天深處,心思飛得老遠。

  紹倫哥真是不解風情!她身為女孩子都敢大膽示愛了,他居然還一副男女授受不親的樣子。她暗戀他好多年了,從她高三那年起,就認定他是她的男朋友。她對同學炫耀,讓同學羨慕,甚或嫉妒她,享受那種受眾人欣羨的感覺。可是,就是遲遲等不到他的回應……

  沒想到,那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他表白,說出自己的心思,他卻義正辭嚴地把她趕走。他的軀幹是多麼的偉岸、溫熱,他的胸膛厚實而寬闊,至今回想起來,孟芸仍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動。

  思緒一路至此,孟芸又想到了宋艾盟,那個橫刀奪愛的女人。紹倫哥就是因為她,才失去理智的。

  紹倫哥難道不清楚她接近芷凡的目的嗎?她先引發芷凡的好感,進而讓紹倫哥毫無防備,最後一石二鳥,不但得到了他的人,也得到他的錢。

  孟芸愈想愈是著急,幾乎沒心思再待在教室裡。她必須告訴紹倫哥那女人的心機,免得後果不堪設想。她這樣愛紹倫哥,這般為他設想,希望他能體會自己的苦心才好。

  台上教授適時轉過身去寫黑板,她抓起包包就往外衝,不理會班上同學疑惑的眼光。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好事者根本不必花時間理他們。

  好不容易跳下公車,她三步並兩步,急忙向家的方向邁進。越過一個轉角,公寓大門映入眼簾。她伸手欲掏出鑰匙,準備辟門上樓,卻沒看清迎面而來的人。

  宋宇盛狠狠被撞了一下,整個人差點跌倒;而孟芸更是怒上心頭:「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她撿起地上的背包,正想給對方一記大白眼,孰料一抬頭,眼前竟是宋宇盛。「宋老師——」孟芸艱澀地說,臉上透著羞愧。「我不是故意的。」

  宋宇盛沒說些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沒關係。他依舊一派儒雅,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眼角的皺紋較從前明顯許多,雙眸也佈滿血絲。還有他原本漆黑的頭髮,數日間竟摻了不少灰白,腳步更是不再敏捷。

  「宋老師,你還好吧?」孟芸覺得他不大對勁。

  「我沒事。」他開口,聲音透著沙啞。

  孟芸不是很相信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他。「我家就在樓上,你上來喝杯茶吧!紹倫哥在家裡,你要去他那兒也行。」

  宋宇盛望了她一眼,心中不置可否。反正今天他已經閒晃一整日了,喝口茶也許能緩緩凌亂的情緒。楊樺的身影揮不去,就算他努力用她為別人生了孩子的事當借口,想逼迫自己恨她、忘了她,卻不過是浪費心力。他的記憶只保留了她的深情、她的溫柔、她的好,任何詆毀她的想法皆是更喚起他無法忘情的回憶。

  那一夜,那場雨,他激動的決裂,如今都把他推向後悔的深淵。人雖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卻都在冥冥之中重蹈覆轍。

  他輕歎一聲,說道:「也好!」

  進了孟家,孟太太正在擦拭茶几。

  「咦!你不是還有課嗎?」孟太太開口問女兒。

  「我今天有點事,所以先回來。媽,這是宋老師,紹倫哥今天之所以在攝影界稍有成就,完全是他的栽培。」

  「喔!請,我泡杯茶給你。」孟太太熱心招呼著。

  「請坐,宋老師,不必客氣。你坐一下,我去叫紹倫哥下來。」孟芸丟了背包,轉身向頂樓走去。

  「請喝茶!」孟太太端著一隻白玉瓷杯,慢慢遞給宋宇盛。「小心燙手。」同時,坐了下來。

  「謝謝!」

  「紹倫這孩子也真是難得,雖然自小父母雙亡,又沒什麼親朋好友,他卻沒有為此而沉淪,走上不該走的路。不但自己闖出了一番天地,也供應他妹妹念完大學。這樣的青年才俊,打著燈籠也未必找得到呢!」

  「是啊!他有天分,更有毅力,我不過是帶他走進攝影這條路子而已。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的成就絕非僥倖得來。」聽聞自己愛徒受到如此褒獎,他內心也不免喜悅。

  「沒錯!沒錯!」孟太太笑得闔不攏嘴。

  當兩人閒談之際,孟芸回來了。「紹倫哥不在也!他大概去醫院陪芷凡了。」

  「這樣啊!那我也該告辭了。這茶很香,多謝你的招待。」宋宇盛想既然紹倫不在,茶也喝過,還是不要打擾太久。

  「多坐一會兒嘛!」孟太太挽留。

  「不了,我還有點事,下次有空再來拜訪。」

  「那好吧!小芸,你送宋老師下去。」

  「不用,請留步。」

  「這是應該的。」孟芸開口。因此,他就在孟芸的陪同之下下了樓。臨別之前,孟芸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宋老師,你知道紹倫哥現在有一個專屬的模特兒嗎?」

  「不清楚,是誰?」

  「宋艾盟。照顧芷凡的那個女人。」

  當離開孟家之後,宋宇盛叫了輛計程車。司機看來不過二十幾歲,臉上卻有歷盡滄桑的痕跡。

  「先生,上哪兒?」他的口音老成而沉穩。

  「永和民樂街。」

  自宋宇盛報完目的地至他下車,兩人之間未再多交談一句。

  進了門,一屋子冷清,偌大的房子裡聽不到一絲人聲。明言也不知人在哪裡,都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終日閒蕩,沒一份固定工作,整日和他那堆狐群狗黨、酒肉朋友混成一塊兒。這樣下去,他會有前途嗎?

  說他壞,他倒不是真的壞,只是沒有責任感。但對一個男人來說,沒責任感簡直是致命傷。女人最恨的就是不負責任,況且明言又嗜好在脂粉堆中打滾,將來他不知會傷盡多少女人心。

  傷盡女人心!

  他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楊樺就是被他傷透了心才決定嫁做他人婦。難道人格特質也會遺傳?孟芸說她叫宋艾盟,姓宋?

  為何如此恰巧,或許她對我仍念念不忘,所以找了個姓宋的男人嫁了。雖然無法和我做夫妻,卻可以讓兒女擁有和我相同的姓。夜深人靜,她會假裝枕邊的人是我,因為他也姓宋……宋宇盛想著,內心忍不住又一陣悲淒。不,他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最起碼要得到她的原諒,告訴她二十六年前,是他錯了。

  他不該負氣地說那些違背事實的話,更不該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諷刺她,是他白白葬送了兩人的幸福,結果換來自己無止盡的痛苦與思念。

  有了這番決定,宋於盛突然發現心情平復許多,甚至有些輕鬆。他不但要求得到楊樺的原諒,更要幫她的女兒在攝影界闖出一些名號,以為自己贖罪。

  單調的病房內,飄浮著乾燥而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氣,寂靜中交雜著淺淺呼吸聲。

  「她睡了!」於紹倫輕聲低語,深怕吵醒芷凡。「我去幫你搬家吧!」

  「我的東西不多,不必花很多時間。」艾盟道。

  「那就走吧!」

  一陣腳步聲後,芷凡慢慢睜開眼睛。「呼!好險!終於走了。」她一挺腰坐了起來,順手拍拍胸口。

  待在這鬼地方數十天了,不需要太潮濕也能使人發霉。她是這麼耐得住無聊的人嗎?喔!當然不。好不容易逮到這個四下無人的大好機會,芷凡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她趕緊跳下床,換下一身邋裡邋遢的衣服。反正她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醫生交代說她身體還非常虛弱,要她再多住幾天。她倒是覺得如果繼續待在這兒,才真的會虛弱至死呢!生病的人,本來就該多活動活動,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骨頭都快生繡了。

  拎了錢包,她躡手躡腳地推開大門。嗯!還好,走廊上的人並不多,也沒看見哥和艾盟的人影。她刻意偽裝成病人家屬,匆匆忙忙逃出醫院。

  走進吵雜的台北街頭,一陣清涼夜風襲來,芷凡覺得這滋味棒呆了!以前,她常抱怨台北的交通、空氣、及一切她能抱怨的。但現在,除了興奮,她再沒有更好的形容詞能夠代表她此刻的心情。那些她熟悉的人、事、物全回來了,怎能叫她不雀躍不已呢?

  溜是溜出來啦!可是要去哪呢?總不能在街上閒晃吧!她拿起韋康磊給她的名片,心中禁不起誘惑,打算去他家勘察地形。一旦熟悉了當地環境,她也比較容易進入狀況,為自己造成的後果負責。

  她隨手招了輛計程車,很快就到了韋家。一下車,幸好她的心臟夠強壯,否則很可能早已倒地不起。眼前這幢華麗雄偉的獨棟別墅真的就是韋家的嗎?她掏出名片,不安地再對對住址,心裡祈禱千萬不要找錯地方。奈何天不從人願,眼前建築物正是韋家大宅,貨真價實錯不了!

  天啊!她不單是闖了禍,還闖下了滔天大禍。撞死了有錢人家即將入門的少奶奶,這可怎麼辦才好?

  芷凡著急慌了,原本已被韋康磊安撫的心又波濤洶湧,翻起大浪來。

  濃密的綠色籐蔓爬滿了韋家別墅的外牆,夜晚看來格外駭人。四周空曠的草坪增添了不少蒼涼感,讓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涼意直竄腳底。

  韋家的人一定個個孤僻自閉,才會住在這種屋子裡,活像住在鬼屋似的。芷凡搓搓手臂,竟感到絲絲寒冷,這和盛夏該有的炎熱完全不同。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計程車都跑了,想離開這地方也沒法子啦!她再次審視這座雄偉壯麗的建築物,除了為它的氣派所震撼,內心不免酸酸的。有錢人就是有錢人,住的確實不一樣。其他不說,單單一個銅雕大門,一般人根本買不起,更何況其中庭院的造景,假山流水,蓊鬱林木,處處皆是金錢堆積而來。相較於自己所住的頂樓小屋,唉!不提也罷!

  倒不是她認為貧窮很可恥,只不過為台灣的貧富差距太大而感到悲哀。

  她小心翼翼地東瞧瞧、西望望,心中納悶韋康磊與這兒根本格格不入。

  「是誰在那裡鬼鬼祟祟的?」一句警告聲自黑暗中傳來。嚇了芷凡好大一跳。她剛才分明沒聽到什麼聲響啊,怎麼會有人在對她說話呢?莫非——

  她忍不住全身發抖,慢慢旋身準備面對「那種東西」。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看來她並非真如醫生說的——十分虛弱嘛!

  「究竟是誰?」那男聲再度響起。

  芷凡這回簡直快哭了,她恐懼地抬起雙眸,不敢直視對方的臉。一股乾燥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咦!那種東西也會有這麼漂亮的嘴唇嗎?

  「你到底在這偷偷摸摸做什麼?」

  這一叫,芷凡原來還有剩餘的膽子可全被嚇得一點不留,消失無蹤。她猛一挺身,猶如立正般直視前方。「我——」

  這般個性的臉龐竟非人類,上天簡直沒長眼!他堅毅的下巴宛如用雕刻刀一筆一劃鑽鑿出來的,粗黑的眉毛暗暗透露他不馴的氣息,鼻樑雖不夠直挺,像與人打架後造成舊傷,卻仍是極端吸引人。還有他那雙在黑暗中格外分明的黑眸,深邃宛似大海,不必多費氣力,就能將人淹沒。她不禁為他難過,他應該活在陽世受人欣賞才對啊!因為他是如此像一座俗世罕見的藝術珍品呀!

  她怎麼會在這兒?當韋康森望進她驚懼的雙瞳時,不禁無聲問起自己。康磊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居然把她帶回家來;但既然來了,卻又為何放她一人在外閒蕩?這晚上女孩子一人獨行是多麼危險,難道他連這基本的常識也不懂嗎?

  「我不是故意闖進你的領域的,請你不要傷害我。我從來不做壞事,也沒有害過人,只是偶爾開開別人玩笑,絕對無心侵犯你,求求你放過我,我以後不會再來了,求求你……」芷凡霎時回想起自己面前的是「那種東西」。驚嚇之餘,她脫口大叫,雙頰慘白似雪。

  「停下來。」韋康森沉聲一喊,打斷她滿口的胡說八道。她竟然把他當成「好兄弟」!

  芷凡倏地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你在我家門口東張西望,有何企圖?」他刻意裝作冷漠,忽視自己悄悄襲上心頭的情感。她身上散發淡淡幽香,惹得他心猿意馬,恨不依近她身旁嗅盡她特有的氣息。

  「你家?你說這是你家?」芷凡一臉迷惘。

  韋康森覺得她有些怪異。「沒錯,這就是我家。」

  「那麼你是人,不是『那種東西』嘍?」芷凡可以聽見自己心中那塊大石頭落地的聲音。「我就說嘛!這麼完美的臉若不是人的,那豈不是太可惜!」

  「誰的臉?」這次輪到他困惑了。

  「就是你的啊!你住在這兒,那麼你一定認識韋康磊。」芷凡指向韋家別墅,又順手拿出那張名片遞給他。

  「他是我弟弟!」韋康森並沒有接過名片,只任憑她的手懸在半空。

  突然,一道盛夏不易見的閃電自夜空竄出,照亮了芷凡凍結於臉的表情。

  「你是新郎?」她虛弱地低語,恐懼再度盈滿雙眼,身子更是開始輕顫。

  此刻,韋康森對她是否知道真相再清楚不過了。該來的終究要面對,也許現在正是最恰當的時機。

  他還來不及開口說任何話,芷凡已緊緊握住他的手。「求求你,求你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有心撞死你妻子的,我根本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那天,我趕著去參加我哥的攝影個展,因為快遲到了,所以才會沒等亮綠燈就往前衝。如果我知道會撞上你們,我根本不會這麼急……」她語無倫次,唯一的目的只是希望他能原諒她。懊悔與自責匯聚成一股狂大洪流,幾乎讓她滅頂,她眼中的淚水決了堤,漫流在她毫無血色的雙頰上。但她明白,自己有何權利請求他的寬恕,撞死了他的妻子並非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的,即使他能原諒,但她自己也不會饒恕自己的。

  韋康森凝視著她,心底泛起一股未曾在尹淑身上發現的感受,那是種完全截然不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心情。她迷濛帶淚的雙眸,包含多少悔不當初,多少自我責難;而緊抿的嘴角,則因嚴重恐懼而顫抖不已。他好想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她,說這一切全是上天戲弄人類的把戲,她不必為此把責任都往身上攬。

  幾乎沒有意識的,他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快將起伏不定的胸脯熨上他時,她突然雙腿一跪,絕望地注視他。

  「如果你不能原諒我,那我就永遠不起來。」她的表情堅定而無法妥協。

  在韋康森眼中,她如壯士斷腕般慘烈。他還需要多餘的證據嗎?假若他無法相信她是多麼願意代替尹淑死,那他根本無血無淚!

  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銀色光束映出他空白的表情,以及眼中無從解釋的光芒。他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但芷凡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我原諒你,相信淑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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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10:24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艾盟搬進於家,芷凡出院,頂樓小屋霎時生氣盎然起來。就連平時不喜說笑的於紹倫也會偶爾講些笑話。

  「你看這樣可不可以?」芷凡捧著打了一半的蛋白皺眉問艾盟。

  「嗯,我看看。」艾盟放下蛋糕模型,微笑接過盆子。「這樣還不行,要一直打到盆子翻過來蛋白都不會掉下來才可以。」

  「唉!那等這些蛋白全成泡狀時,我的手也廢了。」

  「不會啦!」

  「對,不廢才怪!」芷凡表面上哀聲歎氣,心裡卻是暖意洋洋。

  自從艾盟住進頂樓小屋,這兒的一切愈來愈有家的味道了。清晨,艾盟會起個大早,為哥和她準備早餐,然後她去上課,哥去宋宇盛的工作室忙。回家之後,總有一頓豐富的晚餐等著他們。晚上,三個人就窩在一起看電視或聊天,日子悠閒得很。不過,每次最先陣亡的永遠是她,因為她和瞌睡蟲特別有緣,只要過了十二點,她便開始頻頻「釣魚」,最後終於忍不住而投降。

  但更誇張的是,有一次凌晨三、四點,她起床找水喝,居然他們倆還相談甚歡,芷凡簡直想當場頒獎給他們,並拍拍手以示鼓勵,這實在太誇張了!

  「好了,好了,這樣就行了。」艾盟突然開口,示意她停手。原來,當她思索著近日種種時,右手也沒有休息過,而此刻,潔白的蛋白正如一朵蓬鬆的雲躺在不銹鋼盆中。

  「喔!」她連忙放下盆子。

  「在想什麼啊?想得這麼入神。」

  「沒什麼啦!我只是覺得從你住進我們家開始,我們的生活有趣多了,也快樂多了。我不是說以前我和哥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不快樂,但是那時和現在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無法相提並論。而且,你有沒有發覺哥改變了不少,比過去開朗些,也不會常常板著一張臉?」芷凡靠著洗菜台,一邊撩撥著微亂的頭髮。

  如果不是芷凡提起,艾盟根本不會主動談及。沒錯,於紹倫是改變了,而且不止一些而已。初見面時的他,驕傲、深沉、不易接近,宛如備戰的刺蝟,隨時等著發動攻擊。她深深相信,芷凡的出事給他帶來相當大的衝擊,因此,他才會在芷凡出院後一改以往冷酷的作風,他不想讓芷凡心靈上有所無依。

  「就我認識他的日子以來,的確是不少。」

  「你覺得哥怎樣?」芷凡突然興起作媒的念頭,壓根把孟芸暗戀於紹倫的事給忘了。

  「什麼怎樣?」艾盟像是被打了一槍,著實地怔住了。

  「就是哥的為人啊!個性啊什麼的,隨便講講嘛!」

  「他人很好啊,穩重、負責,對什麼都很盡心,他也很努力開創自己的事業,很腳踏實地,不會想一步登天,這樣的男人現在不多見了。」艾盟只說了一部分,高高築起的自我防衛讓她不敢輕露真心,深怕過度信任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在她心底,於紹倫何止口上說的,他溫柔、體貼、心思細密,清楚她每一種表情代表的意義,每一句話背後的涵義。他已在不知不覺中駐進她最深層的生命,讓她來不及抗拒、來不及迴避,而她唯有默默接受,而且也努力的想回報。

  「哥如果知道你這般誇獎他,一定爽歪了!其實以前有過很多女孩子都對哥很有興趣,也有直接向哥表明態度的,可是哥不知道什麼死腦筋,怎樣也無動於衷,我還一度以為哥會出家當和尚呢!可是現在啊,我可真慶幸當初哥沒有動了凡心,把她們任何一個當成我的准大嫂,否則別人家是婆媳問題,我們家可是姑嫂大戰了。那些庸脂俗粉,此刻回想起來,我只有一個字能代表我的心聲,那就是——嗯!」

  芷凡的話並沒有惹得艾盟發笑,反而讓她更不安。她的條件並不好,一旦於紹倫對她用情已深後,卻發現她不過是個私生女,他受得了嗎?她沒有膽子奢想未來,甚至連目前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再加上宋宇盛——他啟蒙的恩師,她無情的生父,這一切會影響他們的未來嗎?

  她感到一滴汗自額際滑落,但她的心卻在發冷。「你去看電視吧!我來忙就行了。」她不想繼續這樣的話題。

  芷凡一攤手,表示贊同。「唉!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成為大廚師,瞧我這雙手,低能得令我慚愧。」

  「別這麼說啦!你只是不常做而已。」

  「謝謝你給我個梯子下台。」芷凡自嘲。「喔!等蛋糕做好,我能拿一些帶去韋家嗎?」她補充道。

  「沒問題!」

  按了門鈴,她緊張地站在台階上等候,雖然這已是第二次來到韋家,芷凡仍感到輕微不安。手上提的蛋糕,熱度猶在,就像她急欲贖罪的心情,一點兒也不輕鬆。她忍不住扯扯衣角,想讓自己看起來沉穩些。

  「芷凡,快進來。」韋太太一臉笑意,絲毫沒有富家太太特有的驕傲與勢利。

  這點著實讓芷凡對她感謝得無以復加。記得她第一次要見韋家兩老時,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直覺她將會面臨一場非難風暴。但韋家兩老一見到她,竟出乎她意料,給了她一個擁抱,並詢問她康復的情況,還叮嚀要她好好保重。當下讓她更加內疚,並發誓要代替他們失去的媳婦,盡心孝順他們。

  「韋媽媽好,我帶了些蛋糕來給您和韋伯伯,不過不是街上買的,是自己做的,希望您不要嫌棄。」她難得像貓咪般順從與乖巧,但此刻全是真心。

  「怎麼會呢!親手做的蛋糕,我們吃起來反而更加香甜。」韋太太挽住芷凡,像母女般親密。「你今天沒課嗎?」

  「嗯!」她終於稍感放鬆。

  「沒課的話,就常來我們家玩,陪陪我們兩個老人。康森和小磊都很忙,待在家的時間不多,我們想找個人講話,簡直是不可能。」

  「我一定會常來陪你們的。」芷凡已經不只一次看見韋太太眼中隱藏不住的寂寞。

  「吃過晚飯沒?」韋太太拉開落地窗,兩人先後入內。大廳裡,韋父正在看電視。

  「我答應我哥回家吃飯。韋伯伯好!」芷凡向韋父點點頭,微微一笑。

  「等一下一起吃飯啊!韋媽媽燒得一手好菜,你可一定要嘗嘗看。」

  「可是……」

  「別可是了,打個電話回去就行了呀!」韋太太不容芷凡多說,挽起她的手,輕輕撫拍。她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生個女兒。人家說女兒總是比較貼心,又會撒嬌,她實在好想體會那種母女之間的親。原本好不容易淑兒要進門了,誰知道竟會發生這樣悲慘的事,讓她滿心的希望碎得一塌糊塗。想到淑兒從急診室推出來,卻蒙蓋著一身的白布,韋太太的眼淚便又盈滿眼眶。

  「韋媽媽!」芷凡知道她又想起尹淑,內心一陣惶恐。她反握住韋太太的手,企圖表示歉意。

  「沒事!沒事!」韋太太眨掉眼中的水霧,展開笑容,淑兒雖然走了,但上天起碼又派了芷凡來,讓她接替淑兒的位置,她也該滿足了。「我最近兩眼比較疲勞,常常會流眼淚,不用擔心。」

  芷凡感激地揚起嘴角,給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兩人之間,又是一番熱絡。

  「你先坐一下,我們馬上開飯。」

  「我可以去一下洗手間嗎?」芷凡禮貌地問。

  「當然,你從樓梯上去,一直走到最裡面就是了。」韋太太指著洗手間的位置,親切說道。

  芷凡謝過韋太大後,謹慎地上了樓。雖然韋家兩老根本不把她當外人看,她卻覺得還是不能大隨便,以免遭人嫌棄。想到當初,她來韋家的目的是為了贖罪,代替尹淑盡份孝心,她的腳步便益發小心。

  韋家別墅二樓,有著一條不算短的長廊,寬闊的走道上,擺著許多盆栽,有的置於地面,有的懸於牆上,若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走進了花卉展覽場呢!長廊的左面是一大片的透明落地玻璃窗,傍晚夕陽斜照入屋內,光影點點,猶如七彩精靈,爭先恐後地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另一面則是一排房間,像極了童話中的古堡。

  芷凡聽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著,緊張得手心直冒汗,這種感覺彷彿是當偷兒般刺激。

  突然,她看到一扇只闔上一半的門,門內暗得好似地獄。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好奇,這下全湧了上來,反倒是原先的小心翼翼,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伸手推開門,摸索著牆上的開關。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突出物,她使力一按。

  猛地,四道光束自另一面牆的四個角落射出,照亮了牆上那帖巨大的落地相框。框內人兒身著一套奶油色的香奈兒新娘禮服,合身的剪裁強調出她纖細的腰身與渾圓的胸部,而她手上捧的長莖紅玫瑰則艷麗如她飽滿的雙唇。

  芷凡怔住了,完完全全地怔住了。不用說,她也知道框內的人就是尹淑,真是人如其名,清麗宛若百合。難怪韋康森會這麼痛苦,韋家人會如此心傷了。

  從不在乎長得如何的芷凡,開始察覺到自己不甚出色的容貌,她沒有細似垂柳的雙眉,沒有直挺高翹的鼻,更沒有豐厚誘人的唇,唯一可以稱得上滿意的只有那雙能量活溜轉的眸子。她無奈地歎口氣,為何有人可以如此出色,而她卻平庸至極呢?

  她抬頭,再度望向那張完美的臉龐。不對,尹淑的笑容很怪,沒有當准新娘應有的甜蜜與欣喜,她的眼角下垂,眸中有著無奈。

  難道她是不情願的新娘?

  「她不知道嫁給他是多麼幸福嗎?他是這般愛她。」芷凡低聲輕語;音波在空氣中迴盪。

  才一進門,韋康森明顯感覺到家中有一種與前些日子完全不同的氣氛,沉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以熱鬧的氣息。

  「回來了啊!吃飯嘍!」韋母自廚房出來,手上端著白玉瓷碗。

  他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向二樓的房間走去。自從上次與康磊深談之後,他履行了他的諾言,重新振作,但每天下班之後,卻都躲在房裡,除了吃飯,他根本不出房門。韋母雖高興他開始正常過日子,可是更擔心長久下去,他會被自己的封閉逼死。

  一聲輕歎,目前也只能這樣,無法強求了。

  韋康森略過最後一格階梯,直接踏上長廊光潔的地面,心裡想的是趕快回到房裡。他低沉的足音在空氣中形成一種單調的旋律,正如他失去熱力的心,叫人備感無趣。他揉一揉緊鎖的眉心,考慮要不要進去那間來不及使用的新房。這兩天,他發現自己想念尹淑簡直是分分秒秒,可是竟然不能精確回想起她的容貌。尹淑的臉像是被鎖了碼一般,空有輪廓,卻不見細緻紋路。這不僅令他懊惱,更讓他覺得生氣。

  他的確需要再重新溫習一下尹淑的長相。

  才走至新房門口,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淑兒竟在眼前!

  韋康森完全不加思考,也不管眼前人兒是真是假,一個跨步,落腳於尹淑身邊,便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環抱。他無法抑制已瀕氾濫的情感,低啞地在她耳邊輕喊:「淑兒,你想我嗎?你在山上冷不冷?有沒有受寒?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白天,我完全投入工作以麻痺自己,才能稍稍不想你;夜晚,我常睜眼到天明,因為只要一閉上眼,就想起我們的過去。」他幾乎語帶哽咽,心中全是無助。

  芷凡怔住,完全被他赤裸的深情、熾烈的自剖困住了。身後的他,不再是模糊的一個影像,而是一個受傷的靈魂。儘管知道自己不願被誤認為他死去的妻子,她卻不忍拒絕他、推開他。

  一種女性獨有的母性情結自她全身的細胞裡湧出,她緩緩轉過身,踮起雙腳,伸出雙手攬住他的頭,在他額上落上一吻,想藉此化去他心中厚厚的悲哀。她不要他如此陰鬱、如此心傷,她更想告訴他,一切終將好轉……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好心撫慰的一吻,竟挑起他沉睡巳久的情慾。他低啞輕呼一聲,順勢將她抱得更緊,深怕一鬆手,眼前所見皆成泡沫。

  韋康森毫不猶豫地找到她顫動的櫻唇,猛烈地印上自己滾燙的唇。她的滋味清香宛若夏日六月清涼夜晚的茉莉,柔柔淡淡,侵蝕著他蠢蠢欲動的感官。他探舌而入,扳開她未啟的唇瓣,同時,也撬開她不曾對其他男人用過的真心。

  她不能思考,全身像是被拋入雲堆中般,怎麼使力都不起作用,只好任他恣意掠奪。可是,她沒有感到憤怒,反而有種奉獻的快感。他溫熱的氣息撲上臉,熔化她每一寸防備、每一絲羞澀,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輕觸她柔嫩的舌,像是試探,更像挑逗。

  「你真甜,淑兒……」韋康森突然開口。

  霎時間,芷凡才發現自己錯得多離譜,她竟允許自己讓一個安慰之吻,轉變成翻天覆地的情慾之吻。她使盡全身力氣,掙開韋康森的懷抱,不由分說之下,就往他臉上揮去。

  一陣刺辣震醒了韋康森的理智,這時,他終於知道方纔的懷中人不是尹淑,而是於芷凡。

  「你……」未褪的情潮一轉成了憤怒,此刻正燒得熾熱。

  「雖然我對你有巨大的虧欠,並不表示你就可以佔我便宜。你要我償還你一條命,可以;但別想用我的身體抵債!」處於自責與驚慌的狀態下,芷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還沒有卑劣到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段,既然我已經答應原諒你,就不會反悔,你大可放心。至於剛才,我相信你的反應,你自己應該心裡有數,這種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他幾近殘忍地說完,隨即調頭就走。

  芷凡再度僵住了,因為她竟無力反駁。

  「下巴再抬高一點,還有眼神向下看。」於紹倫透過鏡頭指導艾盟擺姿勢。

  說真的,從來不刻意造作的艾盟,如今卻要面對著鏡頭擺動作,她還真不自在。她努力順著於紹倫的話去做,卻怎麼就是不對勁。

  於紹倫看出了她的緊張與不自然,直覺她是太累了;自從她住進他們家,分擔了大部分的家務,著實帶給這個家一種全新的生命。

  「休息一下好了。」他放下相機,為自己與她各倒一杯開水。

  「抱歉,我剛剛沒有很專注。」艾盟接過杯子,喝了口水。

  「你很專注,只是太累了。」他體諒的說。「也可能是不習慣的關係,畢竟你不是職業的。」

  艾盟沒有開口。

  「談談你自己好嗎?」

  「為什麼?」一堵防衛的牆突然高昇,橫豎在她和於紹倫之間。過去的一切,使得她極易受傷,也因此讓她保護自己的本能增強。

  他看她忽地受驚的模樣,急忙解釋:「我沒有特別的意圖,只是畢竟你都住進我們家了,而我卻對你的背景完全不瞭解,所有的印象都從你在新公園獨自冥想時開始。這對我拍攝時該如何掌握你的優點有些影響,可能無法拍出你最好的一面。」他頓了頓。「但如果你不想談,那我們就此打住。」

  他的體貼讓艾盟感到些微心虛,彷彿是她撒了什麼漫天大謊般。「我可以談,但只談我願意談的。」她決定撤除部分防備。

  於紹倫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我在南投出生,大概三歲多搬到台北來。五專念的是會計,本來在一家小貿易公司上班,半年前由於我母親過世,為了料理她的身後事,結果一個月內我請了將近二十天的假。老闆認為他請不起一個請長假的員工,便叫我另謀高就。沒多久,我房東又因要娶媳婦,不願將房子繼續租給我,所以我才會在八德路閒晃,繼而看到那張照片,然後認識你。」

  「你母親是如何過世的?」於紹倫小心發問。雖然他心中為她所遭遇的境況大抱不平,但他沒有表現出來。

  「癌症!」

  「沒法治療嗎?」

  「發現時已經是末期了。以前我總為她的死感到難過,現在反而不了。也許死對她要比活著來得好多了。她終其一生辛勞,縮衣節食,整日工作,完全為了我。她沒有多餘的錢讓她為自己買些東西,甚至一支唇膏。儘管後來我開始工作,家裡多了份收入,但因物價飛漲的關係,我們仍只能勉強過活,而沒有餓死街頭。」她又喝了口水。「如今,她走了,隨佛祖往西方極樂去了,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你說是不是?」

  艾盟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失控,理性得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這不免讓於紹倫感到懷疑與擔心。

  「你還好吧?」他關心地追加一句。

  「放心,我不會再像從前,一談到這事就掉眼淚。還有問題嗎?」

  聽完她簡略的自傳後,於紹倫察覺到她自始至末都不曾提到過她父親,這激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

  「你父親呢?」他脫口而出。

  「他——死了。」艾盟答得好不直接。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沒關係。」艾盟一臉漠然。

  他突然不知該如何反應,一時啞口。沉默與尷尬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水銀燈的熱度迅速升高。

  一陣靜默之後,於紹倫首先開口:「對了,我上次和老師,呃,就是宋宇盛見面,他提到說想邀請你去他家吃飯,順便認識認識你。」

  艾盟表情空白。

  「其實我對老師也不是十分瞭解,他的生活很簡單,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他有一個兒子,我見過一兩次,個性和他不太像。聽說他兒子不怎麼長進,成天在女人堆裡打滾,標準的採花大盜……」

  「這和我有何關係?」艾盟打斷他的話。

  「我只是隨口說說。」他胡亂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心中卻納悶她的反應為何如此奇怪。他不由得回想起宋宇盛第一次看到艾盟那張照片的模樣及他詢問她一個名喚楊樺的女人的片段,這些訊息像是在告訴他一些事情,令他不禁更加迷惑。

  「我可以繼續了。」艾盟放下水杯,表示能再進入拍攝狀況。

  「那老師的邀請呢?」於紹倫想起先前的問題。

  「替我謝謝他吧!我不想去。」

  「為什麼?」

  「沒有必要。」她表現得冷淡無比。

  滿懷疑問的他不禁開始有些惱怒,痛恨她始終把他隔在她高聳的防衛之外,不讓他分擔一些她曾經歷的痛苦。不談自己時,她溫柔、識大體;但只要問及她的身世背景,她便反平日模樣,冰冷得像是另一個人。尤其談到宋宇盛時,她更是擺明了沒興趣,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她眼中的哀傷與憤怒。

  她宛如一團迷霧,空見軀體,卻無法摸清她真實的面貌。這些日子下來,他無法不疑惑自己用情的畫是否稍嫌多餘,也許她根本無意,只是自己在妄自猜想她可能需要一個男人保護。

  籠上水銀燈,轉身凝視她。「明天再繼續好了,你去休息,我有點事出去。」

  艾盟對於他的舉動,一絲一毫點滴在心頭,卻無力說出口。她看到了他的憤怒及他的不解,更確定自己未來的某一天終將離開,只是時間早晚而已,但她深深期望那一天不會太早到來。

  「她不肯來。」

  「我想過這種情況,只不過沒料到她拒絕得這麼堅定,像極了她母親。」宋宇盛感歎道。

  「她母親?」

  「沒錯!如果你認識她,就不難想像她會有這樣一個女兒了。」

  「她像她母親嗎?」於紹倫忍不住問道。

  「豈只像,簡直是同一個模子翻印出來。那眉目,那眼神,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無一不似她母親。」宋宇盛回想起她,最初及唯一的愛——楊樺,原本陰鬱的雙眸中泛上點點溫柔及深情,叫人不禁為之動容。「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看見宋艾盟那張照片時的反應嗎?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我以為她就是楊樺,就是我二十年前失去的妻子。」他的聲音霎時黯然。「她原本應該是我的妻子。」

  於紹倫從來沒有想過宋宇盛會有這麼一段如此戲劇性的過往,艾盟的母親竟是他無緣結合的情人。但艾盟的母親已經辭世了,難道他未有所聞嗎?

  「這次見到了她的女兒,帶給我很大的希望。分開了二十年,也該讓我再見見她、看看她,告訴她我的情分從未因為時間而稀釋,反而沉澱在心中最底層,等著她來取用。我曾經因自傲及愚笨,殘忍地傷害了她;但從今以後,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彌補她,就算放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不知不覺中,宋宇盛道出了積壓心中多年的故事,一開口便無法止息。

  「老師……」他不確定該不該開口。宋宇盛愛她如昔,一旦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能承受得了這個打擊嗎?看他沉醉在往日的情愛回憶中,他怎麼開得了口?

  「你想說什麼?」宋宇盛沒有忽略他的問題。

  「沒——沒什麼。我想既然艾盟不願過來,那乾脆你到我家來便飯好了。她現在住在我家,如果你來,她便沒有理由避不見面。」

  「她住你家?」

  「嗯!自從芷凡出院,她就與我們住一塊兒了。」

  「那她母親呢?」宋宇盛心涼了一截。

  「我不清楚。」於紹倫保留答案,或許讓艾盟來告訴他事實的真相會較為恰當。

  「也只好這樣了。我看擇期不如撞期,就今天到你家好了。」

  於紹倫未置可否,說不定早點讓他知道楊樺已經逝世會對他帶來較小的傷害。

  沒有敲門,孟芸直接進入於家。她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拋,便自顧自地翻起桌上的雜誌。

  「孟——小姐!」艾盟從房中出來,對於孟芸的「自動化」感到有些驚訝與不知所措。她到現在為止,仍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和於家關係密切的女孩,她雖和芷凡同齡,卻有一種芷凡缺乏的犀利與精明,同時也比較難以親近。

  孟芸默不吭聲,彷彿四周只有空氣存在,完全不理會艾盟。既然紹倫哥無法識破她虛偽的假面具,那麼就讓自己來完成這項揭穿的任務吧!當初,她只知道宋艾盟成了紹倫哥的專屬模特兒,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得寸進尺,登堂入室,直接住進紹倫哥的家。這般企圖豈不明顯?更誇張的是,紹倫哥還拿她當個寶,對她百般照顧,甚至忘記誰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人。想到這兒,孟芸的火氣不禁更旺。

  艾盟從孟芸的反應中,明顯感覺出她的敵意。她不記得自己曾在何時得罪過她,心中對這種「莫須有」的厭惡更感困擾。自小養成的自我防衛,使得她學會了不去在乎他人對自己的貶抑,因為她知道自憐根本無用,唯有證明能夠改變那些人的認知。但此刻,她極端不安,像是踩在沸騰水鍋上的螞蟻般,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你坐一下,我倒杯水給你。」她誠懇卻膽顫地問。

  「不用,我渴了自己會倒。雖然我不住這兒,但我相信你對這裡絕對不比我熟。」

  孟芸的話如寒冰猛地刺進艾盟心中,讓她來不及防備,原來盂芸不只帶有敵意而已,更有毫不掩飾的輕視。她的嫌惡如此直接,激起艾盟深埋已久的自卑,那些不堪回憶的過去又似潮水席捲而來,攪亂她自以為已經控制得很好的情緒。

  幾乎不經思考,艾盟一反方才戰戰兢兢的模樣,冷冷丟下一句:「這當然,想我一個『外』人,怎比得上你們多年的交情呢?再說,今天於紹倫肯把房子借給我住,我若有良心,早該感激得五體投地了,哪裡能妄想接管這屋子裡的一切,你說是不是?」

  這一番話倒是孟芸沒料想到的!她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真不曉得是想騙誰。或許這種說辭耍紹倫哥稱得上綽綽有餘,但要唬住她孟芸,可就沒如此簡單了。

  她姿態依舊,眼光不離雜誌,嘴裡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能這樣想最好了。」隨即啪地一聲,她闔上雜誌,往桌上一丟,又肆無忌憚地走出於家,獨留下艾盟一人怔在原地,無法思考。她驕傲似開屏的孔雀,叫人幾乎難以置信她只有二十幾歲出頭。

  艾盟頹然跌靠牆壁,全身止不住一陣輕顫。看來她若要繼續在這兒住下去,勢必會給於紹倫帶來莫大的困擾。非關吃住,只要一個孟芸就夠了。孟芸傷人的話沒出口,卻也夠刺人的了。她不會這般不識相,一有時機,她馬上離開,絕對不讓紹倫和芷凡為難。

  勉強打起精神,艾盟向廚房走去,好好做一頓晚餐有助於平復她混亂的內心。才踏進廚房,一陣開門的窸窣聲吸引了她。是芷凡回來了嗎?她還有課啊!她轉身向大門看去,腦中納悶著。

  兩個身影相繼進入,在背光的情況下,竟有些模糊。

  「艾盟!」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緩緩發散在空氣中,讓她感到絲絲暖意。她原本以為經過下午那場不算爭執的爭執,他將不會回來吃飯,但他卻出乎她意料地回來了,而且絲毫看不出他曾動怒的模樣。這不禁使她放心許多,連孟芸的事都壓進最心底。

  「你身後是……」

  陰影慢慢從那人臉上褪去,顯露出他的真實身份。艾盟壓根沒想到在她拒絕了宋宇盛的邀請之後,紹倫竟私自反邀他至家中,完全忘了顧慮她的感受及意願?或許他就是故意如此,以報復她的冷淡及——不識相?

  所有悲哀全湧上心頭,讓她來不及偽裝熱絡。原以為捱過了二十個苦難的冬天,接下來擁有的應是美好的未來,殊不知這一切只不過是海市蜃樓,遠望雖讓人歡欣,實際上卻空其所有。幻想終究破滅,現實仍須面對。

  宋宇盛就立於眼前,她無法命令自己不去恨他、怨他。想起母親生前的憔悴模樣,她的恨意便更加深重。這樣一個父親,不配擁有母親的愛及自己的尊敬。不待宋宇盛開口,艾盟慘白著張臉迅速穿過狹小的客廳,衝入房間,完全沒有任何愧疚。

  愧疚?她何需愧疚?真正該感到愧疚的人……

  是他!那個不負責任的虛偽男人!

  「等下,艾盟……」於紹倫發覺自己錯估了她,也許她溫柔有禮,但在非常場合之下,她卻也能絲毫不顧他人的尊嚴。

  他急忙追了上去,想制止她進入房裡,奈何在他將至之時,門已無情地關上。

  他奮力擊向門板,企圖逼使艾盟出來。雖然他不瞭解宋宇盛與她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係,卻明白她不能像只鴕鳥般,只是將頭埋在沙土中,而不肯讓雙方坦誠面對。「艾盟,開門……」

  門內依舊毫無動靜,而敲門的回聲反而擴散開來。

  「別敲了!」宋宇盛突然出聲。「如果她有心不出來,你就算敲斷了手,也是沒用。」

  「但是……」於紹倫還不想放棄。

  「或許她不能接受她母親生命中除了她父親之外,還有另一個男人吧!這般恨意我能瞭解,她一定極尊敬她母親,如今發現她母親竟愛過其他男人,她當然無法接受。」他兀自推論,打心底原諒艾盟對他的無禮。況且,他若失去艾盟的協助,他將永遠見不著楊樺,永遠活在對她的自責及悔恨中。

  於紹倫只有垂下手臂,無奈地停止敲門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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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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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10:40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悶熱!極端地悶熱。

  艾盟倚在窗旁,腳邊躺著整理好的行李。此刻,一切終將結束,再也毋須去在乎誰會怎麼想、怎麼說,全讓他們去談論、去疑惑好了。

  老天竟如此忍心開她這麼大一個玩笑,讓她先是坐在幸福的雲頂,而後再要她摔進痛苦的深淵。遇上於紹倫本不在她計劃當中,更別說是愛上他了。但他對她這般好,完全不顧忌她只是個流落街頭的失業女子,反而給了她工作及不敢奢求的家。他的好心或許僅止同情,她卻無法自拔地陷入他的溫柔,癡心妄想擁有他的情感。想她一個無親無故的落魄女子,居然企圖打動他的心,這些妄想豈不可笑?

  於紹倫,攝影界的一匹黑馬,他得到的該是能在事業上協助他,情感上支持他的女人。而這些,她無一能辦到。她不瞭解他的生活圈子,對攝影更是全然陌生,這樣的她怎能給予他事業上的協助!再者,只要宋宇盛一天身為他的老師,她便一天無法盡放她的情感,如此下來,她仍舊只能生活在憤恨和怨懟之中,這對他根本不公平。

  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有個趾高氣揚的孟芸。她是他的學妹,又是芷凡的同學,無論怎麼說,他們之間存有的關係,都非她這個臨時介入的外人所比得上的。

  盂芸都已經表示得明明白白,她不該再不知好歹,還想得寸進尺!

  艾盟輕輕歎了口氣,心中除了悲哀,只剩無奈。她踱回床邊,望向枕邊的鬧鐘。

  十一點了!

  客廳裡芷凡磨磨蹭蹭地,不知在忙些什麼,而於紹倫和宋宇盛早在她奔進房中,關上房門後不久便離開家了。這樣也好,她才不會無法出走。

  隔了一個晚上,熱氣非但未消,反而更加燥悶了。

  昨夜,她帶著羞愧自韋家落荒而逃,像一隻中了彈的兔子,沒命地奔回巢穴,急欲舔舐傷口。原來,在他眼中,她竟是這番不知羞恥,但他何嘗清楚她的舉動全是由他而起,由他主導,她根本未曾想過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

  見他因思念而痛苦,因回憶而良傷,甚至錯以為她就是尹淑,她再怎麼鐵石、心腸,也不忍刺破他的幻想。她真的只想安慰他,沒有其他的要求,但突然之間,他已劇烈吻上她的唇,讓她無力反抗……

  接下來一切就仿如潰決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叫她慌了心、失了魂。芷凡輕觸自己微微紅腫的唇瓣,似乎還能感覺到他留下的餘溫,那蝕人、心魂的狂吻。

  一陣憤怒闖進心中,除了生氣韋康森那般看待她,芷凡更氣自己其實並不真的恨他。

  「我相信你的反應,你自己應該心裡有數,這種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他說得殘酷而無情,完全當她樂在其中。他怎麼可以利用她的好心,踐踏她的自尊,磨折她的感情?

  「他怎能如此狠心!」芷凡說得淚眼汪汪,哽咽不成聲。有一瞬間,她幾乎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人是她,而非尹淑,如此就不會發生這麼多的風波了。

  她正獨自躲在房裡療傷著,突然於紹倫狂吼了起來。「芷凡,開門!快!快開門!」敲門聲急促似戰鼓,迫使芷凡轉移注意力。

  「哥!」芷凡驚呼,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於紹倫。他渾身酒味,襯衫歪斜不整、頭髮亂得像是雜草,眼睛上爬滿了鮮紅血絲。

  「艾盟呢?」他問。

  「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芷凡一陣疑惑,昨晚她回家時,房內空蕩蕩得沒有絲毫人聲,她便以為他倆一起出去了。再說,當時她難過得無以復加,根本沒注意到家中有什麼異狀。如今經哥一提起,她倒是感覺一股從未遇過的怪異氣氛。

  「她走了!」於紹倫蹦出一句。

  「哥,你在說些什麼啊?」

  「艾盟走了,走得乾乾淨淨,走得徹徹底底!」到此時,他終於瞭解,艾盟已在不知不覺中進駐他的生命,成為他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如今,她一走就等於剝離了他的一部分。

  「你是說……」芷凡實在不敢相信。

  「沒錯!她離開了。她甚至沒有留下一字一句,難道她這麼恨我逼她和老師見面嗎?她從來就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為她分擔煩憂,她只是一味地逃避。逃避,能解決所有事嗎?她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芷凡靜默,緩緩步到艾盟的房間,裡頭冷冷清清,像艾盟未住進之前一樣。

  艾盟真的離開了!

  她無法明白為何在短短一天之內,所有一切都改觀了。韋康森不再是那個深情溫柔的丈夫,他殘酷的諷刺比尖刀還傷人,無情的聲調更是狠毒;而艾盟則悄悄地走出了他們的生活,連去了哪、會不會再回來都未留下訊息。芷凡好想嚎啕大哭,這一切怎麼會一團混亂?

  憤怒攫住於紹倫,他不能這麼輕易就放她走,無論如何,他都得把她找回來,要她面對自己,正視他倆之間的感情。就算她無心、無意,不想和他有所瓜葛,她也必須說清楚。她這樣一走了之,簡直是不負責任,他沒有辦法原諒她這種行為。

  「你要去找她嗎?」芷凡問道。

  「非找到她不可,我要她給我一個交代!」他萬分確定。

  「人海茫茫,這豈不是像大海撈針,找到的機會微乎其微。」芷凡一針見血。

  「我不管那可能性有多渺茫,只要還有那麼一丁點兒,我都會使盡全力去找。她別想這麼簡單地就從我生命中溜走,除非她親口承認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否則我發誓一定要找到她,告訴她我要的不只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

  芷凡輕揉自己的太陽穴,以減緩煩人的頭痛。如果時間能允許她重來一遍,她絕不要這樣的發展,哥也不要。

  「哥,你什麼時候愛上她的?」她怯怯地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愛上她似乎是理所當然,不需仔細思考。只是我一直都不太確定,不明白她已經成為我生活的重心。有她,一切都覺得美好;沒她,所有都黯淡了。」於紹倫一轉憤怒的語氣,嗓音中滿是深情。「若非她不告而別,我可能永遠被蒙蔽在自己的粗心之後,不瞭解我早已不能失去她的事實。」

  在芷凡的記憶中,她從未看過哥失魂落魄至這個模樣。他和女性總維持著一種單純的朋友關係,即使有些女孩子主動投抱,他也必嚴正拒絕,搞得對方灰頭土臉,恨不得一頭撞死!現在看他的模樣,活脫是愛得無法自拔,巴望馬上找到艾盟姊,以懲罰她「離家出走」似的。雖然她目前也被困在韋康森的陰晴不定中,她還是希望哥快點找到艾盟姊,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願意付出自己的情感,以爭取一個女人的留戀及信賴,如果艾盟姊就此消失無蹤,那保證他永遠不會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到那時,她便會擁有名副其實的神父哥哥了。

  「祝你好運。」她鼓勵地看向於紹倫。

  「我會的。」

  忽然一陣大雨傾盆而下,驅散了不少熱氣,雨滴淅淅瀝瀝,彷彿在宣告什麼。

  坐在旅館房間內,艾盟倚著窗框盤算著未來怎麼過。到南投來的日子也有兩天了,總不能一直住在旅館吧?明天先去找工作,等一有著落馬上租房子,她不在乎要有多大多好的居住環境,眼前只要能容身便行,最重要的還是房租和押金不能太貴,她手頭上的錢實在所剩有限。

  回到小時候的出生地,她卻沒有絲毫的熟悉感,反而覺得陌生得緊。自從三歲時,母親帶她上台北之後,她幾乎已被那個都市完全同化,成了道道地地的台北小孩,如今更是如假包換的台北人。她對南投的印象其實不多,但之所以選擇逃向這裡,總因認為南投算是故鄉吧!

  逃?

  說是「逃」來的,艾盟並不否認。她的確在逃,逃離於紹倫危險的注視,也逃離孟芸的苦苦相逼。難道不後悔嗎?說沒有,那真是騙人!前天剛搭上南下的火車,她就已經後悔了,她真不該走得如此匆忙,讓雙方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現在若想再挽回些她不願失去的,恐怕也於事無補了。

  當時,她一定是被氣得喪失判斷能力,才會做出錯誤的決定。現在,什麼都別玩了。後悔改變不了事實,她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韋家的生活一如往常,平靜無波,寂寥得令人發慌,兩老見時間已晚,相伴上樓就寢,僅留下康磊一人在客廳。

  「你還沒睡啊?」韋康森正好推門而入,手上提著深棕色公事包。

  「睡不著。」

  「怎麼?是不是碰到什麼問題了?」他關心地問。

  對於康磊,他由衷地感激,若不是他,自己絕對還陷在燈紅酒綠的糜爛生活裡,以擺脫對尹淑的糾結情絲。雖然目前他已經可以接受尹淑的死,卻不表示他能夠完全無動於衷。他想起那天錯把於芷凡當作尹淑的事,內心湧進極大的罪惡感。他如何能同時思念著尹淑,懷中卻擁著另一個女人?況且她倆相差許多,他竟會分辨不出!他痛恨自己的粗心,他好想狠狠揍自己一頓;但坦白地說,於芷凡的確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激盪。她飽滿粉嫩的唇似紅艷欲滴的玫瑰花瓣,引誘著他的每根神經……

  「我覺得你不像以前的你了。」韋康磊突然開口,驅離了他的冥思。

  「什麼?」韋康森不解地問。

  「你難道感覺不出自己變了多少嗎?」

  他當然知道,只是不明白康磊所言為何。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直截了當。

  「我要你再重新當個真正的韋康森,而非空有軀體的韋康森。」

  「我還不夠振作嗎?我不但恢復了過去的作息,甚至接下比過去多一倍的案子,每天不是埋首在設計圖裡,就是勘察工地。這些都不足以代表我的努力嗎?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說我該如何?我的事我自己管,不需要你來插手!」韋康森倏地像頭被激怒的黑豹,發出憤恨的吼聲,原來感激康磊的想法也被震得飛遠。他握住公事包的手益發握得死緊,手背上青筋一條一條浮現。

  「我的確是沒有權利,更沒有必要說你,不過,我實在看不下去爸媽擔心你的樣子了。他們每天都問我你究竟何時才會恢復從前的模樣,懂得在工作和休閒之間取得平衡,做個自信、風度翩翩的韋康森,而非現在只曉得工作的機器人!他們擔心你累垮自己,擔心你悲傷憔悴;多少次他們想多和你談幾句話,哪怕幾句也好,但你給他們的疲倦眼神卻叫他們不敢嘗試,只能小心翼翼地順從你,深怕再次引發你的痛苦。他們為了你付出多少,而你給他們的是什麼?嫂子去世,難道是他們一手造成的嗎?沒錯,我是不該有意見;但你,卻應該好好想想!」康磊忍著怒氣,盡量把話說得鎮定。「我話只有這麼多,你要聽也好,不聽也罷,你自己看著辦!」說完,他轉身上樓,在離開樓梯最後一階時,他回頭。

  「順便告訴你,爸媽很喜歡那個名喚芷凡的女孩。雖然大嫂間接因她而死,但實際上我們也有錯,不能怪她。如果她來家裡,我希望你不要找她麻煩。」

  韋康森看著他在樓梯頂消失,內心的憤怒瞬間化成自責和懊喪。康磊的話句句皆屬真言,正中他的弱處。他一直都未察覺父母是如何地容忍他、順從他,只知道他要為尹淑守喪一輩子,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他才是那沒有權利說話的人,怎麼他卻反過來對康磊發脾氣?

  這是進門後他第二次想狠狠地打自己一頓。因為若沒有康磊,天知道他最終會變成何等模樣!他頹然地走回房間,發誓從明天開始,他會再度成為父母心中想要的兒子。不論如何,他會盡全力做到。

  她終於很識相地離開了。孟芸得意極了!

  手上拎著兩瓶玫瑰紅,她踩著輕鬆且快樂的步伐向頂樓前進。今天是紹倫哥的生日,該要大肆慶祝一番,但真正值得她狂歡的可不只如此。她的一番話不僅發生了作用,更成功地迫使宋艾盟離開了於家,這能叫她不高興嗎?

  她愉快得無法自己。

  來到頂樓,她直接旋開門把,因為她知道紹倫哥和芷凡都在家。她和芷凡現在都沒課了,只等著戴方帽和穿學士服。天啊!這樣的生活真是美好。

  「孟芸,什麼事跑來我家?」芷凡心不在焉,一顆心全想著該如何拯救韋康森。

  昨晚,她想了很多,發現自己竟愚笨得難過韋康森把她當成尹淑,還認為自己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孩;但這些根本不值得她悲傷。他怎麼看她、想她都不關她的事,她最該做的事是代替尹淑盡一些孝心,多陪陪韋家兩老;但隨之,她就發現能讓韋家兩老開心的關鍵在於韋康森,兩老總是擔心他會因工作累壞身體,他們不想在失去了媳婦之後又失去兒子,這種打擊他們受不了。如果他能停止繼續當個工作狂,兩老才能真正寬心。因此,她決定要好好拯救他,讓他清醒。

  「沒事不能來晃晃啊?更何況今天是你哥的生日耶!看,我帶了兩瓶玫瑰紅來慶祝呢!」孟芸提起手中的酒瓶在芷凡面前搖了搖。「你哥呢?」

  「啊!對喔!今天是我哥的生日,連我都忘了。」芷凡驚呼。「完了,什麼都沒準備!」

  「放心啦!我已經叫了披薩,半小時後就送來了。紹倫哥呢?」孟芸又問道。

  「在房裡。」芷凡從沙發裡起身。「你要不要喝什麼?」

  孟芸隨口說:「冰紅茶。」便往於紹倫房裡走去。

  小小四坪的房間裡,只有一盞小台燈兀自散發著光亮,光影照射在牆上的鐘面,模糊了時針和分針的距離。約莫下午六點吧!

  於紹倫坐在簡單的書桌前,低著頭奮筆疾書。

  「紹倫哥,你在忙什麼啊?」孟芸將眼光越過他的肩膀,想一窺究竟。

  孟芸似貓般的突然出聲讓他呆了一下。「你來了啊!」他驚魂未定。

  竟然是尋人啟事!這萬萬不是孟芸料想得到的。

  孟芸瞧見他手上那張紙,馬上怒火熊熊,恨不得一把搶過來撕了它!紹倫哥怎麼會這麼愚笨,這麼死心眼!宋艾盟好不容易肯自己離開了,他竟然還要把她找回來,簡直是可惡!

  「有什麼事嗎?」於紹倫見她不說話,關心地問。

  他沒有忘記她主動示愛的那一幕,但她近來似乎收斂許多,那表示她已經反悔了。既然她知道錯了,他當然不能太過分。他一直都把她當妹妹看,現在也不須改變。

  儘管滿腹憤恨,孟芸卻十分明白此時不適宜發作,如果她爆發出真實的情緒,恐怕將會永遠失去於紹倫。唯一的方法就是軟化他,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回過頭來仔細看自己。

  「哦!找人啊!找誰呢?」她故作天真,甜甜地問。不待於紹倫開口,她又逕自接著說:「管它找誰!紹倫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你想想看嘛!」

  於紹倫努力思索了一會兒。

  「不知道。」他還是想不出來。

  「唉呀!這麼重要的日子你居然忘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啦!別說不是,我可是記得牢牢的。」她眨眨眼,擺出「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

  「喔!這我倒真的忘了。」於紹倫恍然大悟。

  「你一定是最近大忙了,才會連自己的生日都忘得一乾二淨。別寫尋人啟事了,快出來,我們好好慶祝一番,順便提前慶祝我和芷凡安全畢業。」

  「孟芸,你的冰紅茶,快點。」客廳裡傳來芷凡的大呼小叫。

  「看,芷凡在催了,披薩也應該要到了,我們出去吧!」她處心積慮地伸出手,像個甜蜜的妻子般挽住於紹倫的手,完全不顧他是否會把她甩開,因為她知道,他不敢。

  於紹倫嫌惡地斜睨著手臂上孟芸的手,卻忍耐著不要扯開它。也許孟芸只是無心的動作,他不能想得太多,做得太過分,否則豈不是會傷了她!

  他表情空白,隨著孟芸走出房間,心中並不是很想過這個生日。艾盟才走了三天,他就好像過了三個年頭,那種極端的思念簡直蝕人心魂,在這樣的情緒中,他怎有心情歡樂?

  「披薩到了嗎?」

  「還沒。」芷凡回答。

  「沒關係,我先來準備一下。」孟芸鬆開手,自顧自地走進廚房,活像是這家的女主人。

  紹倫和芷凡都有些錯愕,孟芸從前不是這樣的。她會上樓來玩,但總保持著基本的禮貌,不擅自亂闖他們的生活空間。即使這層加蓋的房子是屬於孟家的,她也謹守禮分,不仗勢欺人。

  可是,今天她全變了個樣,不只是在這房子裡來去自如,更不把他倆當主人;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芷凡啊!快把桌上清一清。」她端著三個瓷盤從廚房出來,一面指示芷凡動手。

  恰好門鈴聲響起,她又急忙走至對講機旁,一把拿起話筒。「沒錯,是我們訂的,上來吧!」她按下開門鈕,回頭道:「披薩送來了。」

  「請你媽一起來啊!」於紹倫想起孟太太。

  「哦!她今天剛好要去喝喜酒,沒空。」盂芸打開鐵門,接過外送員手中的披薩盒,同時掏出一張千元大鈔遞給外送員。「謝謝!」

  拿回發票和找回的零錢,她輕抬小腿關上門。「來嘍!」

  待三人坐定,芷凡首先開口:「哥,很抱歉,雖然今天是你的生日,但做妹妹的我真的忘記了,所以沒準備禮物,希望你大人大量,讓我明天再補。」她一臉愧疚,無辜地說:「不過,我還是祝你事業順利,愛情得意。」端起暗紅色的酒液,她輕啜一口。

  面對芷凡的祝福,於紹倫只能苦笑。但願今天的許諾都真會實現,那表示艾盟就快回到他身邊了。

  「謝啦!」他還是誠心地說。

  「接下來換我了。」孟芸突然一本正經,自皮包中掏出一隻寶藍色的絨布袋。「我可是有備而來的喔!紹倫哥,我除了祝你生日快樂之外,更希望你早日找到真正適合你的另一半。我想像中的她,應該是善解人意、細心大方,不但瞭解你,更能佐助你的溫柔女人哦!」孟芸邊說,邊暗示於紹倫她就是那個女人。

  於紹倫沒聽出她話中真正的意思,順手接過絨布袋。「送我的?」

  「對,快看看你喜不喜歡!」

  那只絨布袋沉甸甸的,有一些重量。於紹倫緩緩拉開被紅繩繫住的袋口,對孟芸會送什麼完全沒有預感。

  他探指而入,觸摸到一股冰涼。天啊!竟是一塊綠玉,一塊雕著龍的綠玉。

  「我不能接受。」於紹倫連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天啊!孟芸,你居然這麼有錢!」芷凡倒只想到了最膚淺的經濟層面。

  「為什麼?」孟芸質問,眼中有輕微的憤恨。

  「這太貴重了,我沒有理由得到這麼貴重的禮物。況且這塊玉看來溫潤晶瑩,價值不貲,你一定花了不少錢。我更不能收下,留著它,就當投資好了。」

  「可是,我是特地買來送你的吶!你怎麼可以不收呢?我不管,你一定要收。」孟芸耍賴,半無理取鬧地說。

  「孟芸,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他不得已使用威脅的方法。他明白一旦收下這禮,他欠孟家的人情將更難償還。孟太太給他和芷凡的恩情還不夠多嗎?再怎麼說,他也不能收下那塊綠玉。

  「好吧!」孟芸感到挫敗,卻不敢再多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一轉情緒,馬上展開先前的笑容。「但我的祝福你一定要接受喔!仰頭一口喝乾杯裡的玫瑰紅,她又恢復甜甜的姿態。

  「孟芸,你真是太誇張了!那塊玉我看最少也要一萬塊上下,你居然眨也不眨一眼地就買下來,我太佩服你了。」芷凡切了塊披薩放至自己盤中。

  「我省吃儉用就為了買下它,因為它好適合紹倫哥,誰知道紹倫哥竟不喜歡!」孟芸故作哀傷。

  「我不是不喜歡,但這禮實在太貴重了,我擔待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於紹倫說得再坦白不過。

  此刻一切還屬膠著,孟芸無計可施,不過她十足的把握能得到於紹倫。管他那個宋艾盟是否會回來,目前情勢對她有利,她絕不會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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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11:02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如果每個人都能說到做到,那麼世界上就不會有「背信」這個名詞了。說大家都會說,難就難在是不是做得到!

  對韋康森來說,一樣不容易。儘管他答應自己要恢復從前的模樣,實際上卻比想像中艱難千萬倍。他還是無法停止用工作麻痺自己,雖然他努力地不去想尹淑,但腦中卻老是浮現尹淑凝望他的影像。尹淑的眼神似哀傷、似埋怨,在引發他內心的痛苦。

  他燃起一根煙,企圖藉尼古丁平緩劇烈的頭痛。自從上次差點和康磊大打出手後,他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抽煙了,不過現在他真的需要來一根。

  不自覺地,他又想起於芷凡。到底思想上的不忠,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出軌?若答案是肯定的,他想起她的頻率早已判定他有外遇了。

  他緩緩吐出一縷白霧,首次完全放縱自己去想她、去思考她這個人。

  她年輕而不生澀,善良而不矯情。容易自責,但不容易受威脅。上一刻,她還為間接造成尹淑死亡而怨怪自己,把自己當成罪無可赦的殺人兇手;下一刻,她卻反指他是企圖利用她弱點而佔她便宜的登徒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性怎麼會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又無法否認自己深受她吸引,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除此之外,困擾他的還包括她不受社會約束的舉止。她總是直接反應內心的感受,傷心就傷心,快樂就快樂,連憤怒都毫無顧忌;儘管他只看過她憤怒及傷心的時候。

  不耐煩地又吐出一圈白霧,他捻熄手上的煙。當他正要坐回辦公桌前,電話上內線傳來總機的聲音。「韋先生,有位于小姐想見你。」

  于小姐?

  他熟識的女性中沒有姓于的啊!他有些納悶。莫非是她?但沒有理由她會來啊;不管了,先讓她進來再說吧!

  「請她進來。」他說完,起身走到窗邊,仰望無雲的天空。

  芷凡默默地等待,心中祈禱這樣的拜訪不會太唐突。她是個說做就做的人,一秒鐘也等不了,昨天卻破紀錄地思考了好久,深怕今天的計劃最後會淪為不智的抉擇。上帝該不會那麼狠心吧?她希望一切如序進行。

  「于小姐,韋先生請你進去。」總機小姐指向一扇上面掛有「建築師韋康森」的門,示意芷凡自個兒進去。

  她用力做了個深呼吸,順順自己的頭髮,讓自己的儀容看起來清爽些。一襲鵝黃無袖曳地洋裝在腰部細緻的剪裁下,凸顯出她纖瘦卻不平板的身材,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她有多美。

  輕扣門板,心臟狂跳,芷凡努力故作鎮定。

  「進來。」韋康森的嗓音沙啞如林間穿梭的風。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他碩長的身軀,高大、挺拔,卻被室內簡單的裝潢襯得些微陰鬱。沒有回頭,他不帶任何喜怒地說:「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好不容易建立的穩定情緒霎時崩潰,震得芷凡忘了原先的計劃。他一定要如此冷淡嗎?連憤怒也沒有。人說心寒至極,總失去表達情緒的能力,他是不是早對她不抱任何情緒,才寒冷似北極海浮沉不已的冰山碎塊?這般狀況,她又能用何種方法拯救他呢?

  「我想和你談談上次在你家發生的事。」她努力找回理智,倣傚他冷淡的口吻。

  「你終於承認你也享受它了嗎?」韋康森提起那致命的一吻,半是狂妄地問。

  「那不是重點。」她壓抑自己回想那個禁忌,因為她不能在起跑點就敗下陣來。

  「那怎可能不是重點?你主動吻了我,不是嗎?」

  「我沒有!」芷凡堅決否認。

  「那又是誰將自己滾燙的雙唇烙在我額上?是誰用雙手緊緊攬住我?是誰?你說啊!」他突然回頭,一步步向她逼近,眼中有殘忍的笑意。

  芷凡的勇氣頓時消失無蹤,剩下滿腹委屈。「我——我只不過想——」

  「想怎樣?」他依舊無情。

  「想安慰你。」她艱澀地吐出答案,聲音低若蚊蚋,一下子便飄散在空氣中。

  但韋康森聽得可是清清楚楚。

  「同情?」他靠近她身旁重複。「是同情嗎?」

  溫暖潮濕的氣息襲上她僵硬的臉龐,竟有如春藥般令人酥軟。

  她忍住受曲解的眼淚,生氣自己竟還站在這裡任他侮辱。

  「告訴你,不需要;我韋康森從來不需要同情。你的同情就留給那些追不上你的毛頭小子吧,那些人才真正需要你的同情。我,韋康森,就算再失意、再落魄,都不用你的同情來療傷。你省省吧,省省吧!」他把話說到絲毫不剩仁義。

  「啪!」芷凡喪失了思考能力,反射地揚起右手向他頰上揮去,暗紅指印停在他左臉上,竟像胎記般鮮明。

  「沒有女人打過我耳光,更遑論連續兩次,你是第一個!告訴我,你哪來的勇氣?說!」他攫住她來不及放下的手,狠狠地緊握著。

  「我真懷疑尹淑是不是瞎了眼睛,竟然會嫁給你這個自以為是又殘酷無情的惡棍!」芷凡說得咬牙切齒。

  她的話宛若一記響雷,震醒仍沉醉在報復快感中的他,引起他如野火般憤怒,放肆而無法壓抑。

  「你憑什麼說她!尹淑是神聖的,豈容你侮辱她!」他加重手上的力道,掐得她疼痛不已。

  「好痛,放開我!」她用力掙脫,卻不敵他的腕力。

  兩人僵持了有一陣子,韋康森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麼。他急忙鬆手,但傷害已經造成。芷凡手臂上瘀痕浮現,青紫色印子怵目驚心。

  「你是個有虐待狂的變態!」淚水不爭氣地落下,除了瘀青造成的疼痛,還有更深的心碎。不要拯救他了,永遠都不要!她揉著手上明顯的血印,暗自發誓。

  「你知道嗎?」他的聲音突然響起,宛若深海傳來的懺悔。「尹淑本來是個自信幹練的都會女子,聰明、有禮,樣樣都深得人心,她出身世家,是父母唯一的獨生女,父母疼她如掌上明珠,卻沒輕忽她的道德規矩,反而當她是尹家唯一的繼承人般地嚴厲教育。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只是雙方都滿足於當時的狀況,而沒有打算走入結婚禮堂。但,就在我們享受著彼此滿意的關係時,突然有一個清晨,我差點成為一個飛車黨輪下的冤魂。你知道是誰救了我嗎?沒錯,就是尹淑!她奮不顧身推開我,自己卻……直到那時,我終於明白一個人不能只要情愛的歡樂,而不想許下婚姻的承諾。因此,我向尹淑求婚,請求她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心;我生活中的主角。可是——」他的音調中藏不住滲出的淚意。「可是,她就這麼走了,連再見都沒說,我如何能甘心?」

  芷凡忘了要繼續生氣,忘了自己發誓不管他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哀痛逾恆的他,才驚覺她根本不明就裡,只會大肆咒罵。羞愧讓她幾乎無地自容,她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裡!要誤會就讓他去誤會吧!讓他相信她鐵石心腸吧!要丟臉就丟到這裡為止,她不能使自己變成他眼中的笑話。要走,一定要快走,否則她將失去勇氣離開。屆時,她就真正會羞愧而死!

  沒有告別,芷凡轉身拔腿狂奔,不顧身後的韋康森。

  「難道她還不能諒解我,或者認為我說的全是假話?」韋康森喃喃自語,除了疑惑,還有更多的失落。

  失落?

  是的,失落。

  她從未像今天這般激烈地恨過自己。

  走在六月艷陽高照的晴空下,全身泛起一股陌生的寒意,芷凡忍不住用雙臂攬住自己。她此刻哪兒都不想去,連家也不想回,只希望有法子能理清她紛亂不已的思緒。

  愚笨啊!於芷凡。虧你還念到大學快畢業,竟然只會看事情的表面,而無法看清事情的真相,這樣的你,有什麼地方值得他人為你停留?更別說要拯救別人了。

  她百分之百沒想到他恐懼痛苦的背後,會是對婚姻許下承諾卻無力完成的自責。「你是個有虐待狂的變態。」這話多麼殘忍、多麼無情,她才是真正傷人不需花力氣的壞蛋。

  火傘高張下,她想得失神了,踩在紅磚道上的腳步也隨之遲緩,像使不上力般地軟弱。一個不留神,直向眼前的身軀撞去,她跌坐於地,眼淚完全不聽使喚地奔流而出。

  「小姐,你有沒有怎樣?」一種極似他的聲音傳來,更令她慌亂不已。

  老天爺!不要,求你不要,我已經知道我錯了,求你不要再讓他看我的笑話,求求你。芷凡在內心吶喊著。

  「芷凡,你還好吧!」他蹲下身,再度開口。

  她頭垂得更低了,深怕看見他嘲弄的眼神。

  他伸出厚實的手,以指尖挑起她的下巴,關懷地問道:「芷凡?」

  那是她在韋康森身上永遠找不到的暖柔語氣。

  抬起眼,她碰觸到的不是韋康森,而是他弟弟——韋康磊擔憂的眸光。猶如溺水的人找到浮木般,她不由分說地撲入他懷裡,放肆哭了起來。

  淚水決了堤,來不及阻止,她任由它恣意氾濫,濕了他的襯衫前襟,她也不管。

  胸前的淚人兒,此刻看來多麼脆弱,像是風中無力抵抗的芒花,只能隨著冷風的狂肆而擺動,卻在背地裡哭泣。韋康磊忍不住緊緊地擁住她,完全不帶私慾,純粹兄長式的安慰。

  棲在韋康磊懷裡,芷凡忍不住哭訴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尹淑對他有這麼深的意義,也不是故意罵他變態的……因為他誤會了我,曲解了我的本意,說我濫用同情的權利……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啊!所以才會打了他……我去找他,全是因為韋伯伯、韋媽媽……我知道他老人家倆並不快樂,尤其是韋媽媽,常會因為想起尹淑而難過。雖然她很努力掩飾,我還是看出來了……韋伯伯、韋媽媽對我很好,對我這個從小就失去父母的女孩來說,他們就如同我的另一對在世父母。他們非但不因為尹淑的事實怪我,反而安慰我,一切皆由天命,叫我不要自責。他們對我這麼好,我不要看他們痛苦難過呀!」她說得語無倫次,情緒激動難抑。

  韋康磊閉口無語,驚訝她的痛苦自剖,原來她早和大哥多次交手了。

  「後來我發現,他的舉動操控著韋伯伯、韋媽媽的情緒,你們家快因他而崩潰了,所以我才會去找他……我想把他從思念尹淑的泥沼中拯救出來,讓他恢復從前的模樣,或許我不瞭解他本來的面貌,但我相信和現在絕對不同。如此一來,韋伯伯和韋媽媽就能重展笑容,不需看他臉色過日子。拯救?我很自不量力,對不對?」她抬起沾著瑩瑩淚水的雙眸,自嘲地問。「不只是自不量力,根本是自取其辱!」她說出結論。

  「別這麼說!」面對她受傷的自尊,他不忍,卻也束手無策,只能給予安慰。「我爸媽若知道你這麼有心,他們會很高興的。」

  「但那終究短暫,不是長久的辦法。」察覺自己已俯在他胸前過久,她緩緩退縮身子,難堪地抹抹眼淚。

  「總比沒有好。」他掏出一方潔白鑲著藍邊的手帕遞到她面前。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襯衫。」

  「沒關係,再洗就乾淨了。況且美人淚,怎能說呢?」他企圖扭轉此時的尷尬氣氛。

  芷凡乾澀地道過謝,心中又起疑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沒有發覺你正朝我家的方向前進嗎?」

  不經他提醒,她真的沒有發現、她竟然已經在路上走了這麼久。

  「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不!」她脫口而出。

  「你不想去看看我爸爸媽媽嗎?」

  「我需要先理清我混亂的情緒。」

  「喝杯茶吧!」

  「嗯!」他接過燙手的瓷杯,杯裡翻滾的茶葉正似他焦急的心情,懸浮、飄蕩。

  「找到她了嗎?」

  他搖搖頭。

  「有沒有刊尋人啟事?」

  「都已經登了好幾天了,我懷疑她根本不想回來。就算她看到了尋人啟事,可能也當作沒看見。正如你說的,她脾氣很倔,她只聽自己的意志行事,但她為什麼不肯和我談談呢?不能談?抑或不願意談?她為何總是不停地把自己隔開,不讓我靠近她的內心?」

  「或許她有你不能瞭解的苦衷。」

  「我難道會不幫她分愁解憂嗎?更何況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好辦事,她怎麼會不懂呢?再說,她不告訴我她的苦衷,又如何知道我不能替她分擔一些呢?」於紹倫放下瓷杯,難掩氣憤的神情。

  「人世間實在有太多事是無法用理智去分析、瞭解的。艾盟的母親當年離開我,也是突然得叫我措手不及,等到我發覺自己的錯時,已過了十個年頭。所謂『一切皆由命定』,有時想想,還是有它的道理。」宋宇盛誠懇卻現實地說。

  他抱著頭,不發一語。

  「別想太多,盡力去找就好。我想你們的緣分應當不只如此,她最後一定會再回來的。」宋宇盛強自樂觀的安慰他。

  「但願如此!」

  「對了,上次你的個展很成功,除了幾位知名的前輩肯定你之外;藝文界更是大作報導,連國外都有收藏家想搜購你的作品,看來你已經在攝影界佔有基本的席位了,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宋宇盛想起紹倫上次的成功個展,認為他若要在攝影界闖出一番天地,必須加緊腳步,乘勝追擊。

  「本來有計劃再開一次個展,誰知道會發生艾盟不告而別的事,所以就耽擱了下來。」他據實以告。

  「不是我不重視艾盟,也不是我討厭她,雖然她每次見到我都帶著很深的敵意,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但你不能放棄你的攝影,因為如果你找到了她,她也願意和你回來,那很好;但如果她不和你回來,甚至連見都不想見你呢?難道你要任你的攝影事業荒廢,最後看著它毀於一旦嗎?」宋宇盛說得實際,卻不無道理。

  「我曉得。」他明瞭老師的苦心。

  沉默在兩人之間遊蕩了好一會兒,唯見滾燙茶水泛起的白霧。

  「我該走了。」於紹倫打破沉默,起身站起。

  「也好,別忘了我的話。」

  「不會。」

  宋宇盛送他到門口,關上門前,他開口:「希望你早些找到艾盟,也讓我快點見到她母親。」

  一股愧疚及不忍自於紹倫心裡升起,到底該不該告訴他呢?於紹倫不敢嘗試,他懷疑他能否承受得了?

  望著桌上剩下的半個饅頭,艾盟感到極端地孤單無助。回到南投不僅沒有她想像中的熟悉感,反而讓她水土不服到底了。工作找不到,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再下去她可能要選擇住收容所了。為什麼一個人在感情不順利的時候,連帶著生活也會出問題?她豈止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看大水都淹到家裡來了!

  她忍不住拿出那張昨天才出刊,卻早看過不下百次的報紙。版面上的黑字被她的指尖掃得有些模糊了,但她仍清清楚楚知曉上面的每一個字。

  艾盟:

  無論你現在人在何處,都請你盡速回來。我們之間還未結束,你不能不留任何解釋就逃開,那對我不公平。

  紹倫

  他們之間的確還未結束,艾盟苦澀地想。但就算還未結束,又代表了什麼?代表她必須回去對一切負責嗎?這麼說來,她才是最最無情無義的人嘍?說什麼對他不公平!在感情的世界裡,什麼才叫公平?莫非要稱斤稱兩,否則衡量不出誰用的情深,誰用的情多?她相信愛一個人毋須計較付出的多寡,所謂重質不重量,只要濃度夠了,也就足堪安慰,不必在乎其他。

  她何嘗沒有想過拋開所有的自尊及驕傲,直向他懷裡奔去,不求任何承諾,只要守在他身邊,讓他為自己遮風擋雨!可是想到宋宇盛,再多的美好憧憬便都如水面泡沫一一破碎。她的恨、她的怨無人能理解,她也不敢奢望誰能理解。既然逃了出來,就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太多,不過徒增傷悲而已。

  那半個饅頭依舊安靜地躺在桌上,而她卻被胃酸侵蝕得毫無食慾。好想媽媽啊!沒有人可以訴苦的滋味真是難受,幾乎讓她波然欲泣。雖然多年的訓練已使她學會不輕易落淚,但此刻她清楚地感覺到有水霧濕了眼眶。

  沒有考慮,她直接買了上台北的火車票,不管會不會遇到誰,他或宋宇盛,她都要到媽媽長眠的佛堂走一趟。

  坐在火車上,規律的顛簸不但沒有澆熄她上台北的強烈的心,反倒是更助長她去看媽媽的渴望。她想她再不見見媽媽,她一定會瘋掉。

  台北車站,人潮熙來攘往,人人形色匆匆,腳步迅速,典型都會的寫照。宋宇盛站在站內購票台前,等候著買票。昨天他臨時接到一通電話,請他至成功大學進行一場有關攝影技巧的演講,由於是前輩所邀,他不好意思拒絕,便答應赴行。

  正當輪到他買票的當口,他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艾盟!沒錯,是她。

  「先生?」售票小姐有些不耐煩。

  「我不買了。」他轉身拔腿跟進,把要去演講的事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不買還佔位,神經!」售票小姐不甘被愚弄,低聲咒了一句。

  左閃右閃,好不容易追上她了,宋宇盛突然煞住腳步。不,他不能貿然行事,否則一旦激怒了她,就永遠別想見到楊樺了!幾番思索之後,他決定用最不得已的方法——跟蹤她,這簡直不是一個年歲已近知天命的人會做的事。但為了楊樺,這根本不算什麼。

  一路遮遮掩掩、躲躲閃閃,艾盟的腳步終於停住了,而宋宇盛這時才看清楚他究竟是到了哪裡。

  天啊!竟是一間佛寺,莫非她有意出家?

  這是閃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後來,他再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間專供人安奉過往親人骨灰的佛寺;寺中佛音溺溺,淨是一片安詳。

  可是,艾盟為何要來這個地方呢?他還是沒有答案。

  她緩緩點上一炷清香,向右側走去。此時,他仍舊不能明白艾盟所作為何。他慢慢將眼光移高,越過艾盟的肩頭,想看清楚往生的是何人。

  楊樺?

  霎時間,他有如五雷轟頂,震驚得連退好幾步。雙眼一閉,他告訴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楊樺還未滿五十,不會這麼早往生的!

  他揉了揉酸疼的眉心,要自己別往壞處想。仔細調整好呼吸的頻率,他再度睜開雙眼,集中目光向答案望去。

  「媽!」

  艾盟開口說出的話和他目光終點的名字肯定了他最不能承認的事實——楊樺走了,不只離開了他,更離開了人間。

  「媽,我是小盟,我來看你了。」她輕撫牆上楊樺的黑白遺照,哽咽地低喊。「你臨走之前說,如果爸願意承認我,就要回宋家認祖歸宗。但你根本就料想錯了,他何只是不想認我?他連看到我都覺得厭惡,又怎會想要我這個女兒呢?」說到激動處,她禁不住呼吸急促,喘息不已。「他現在是攝影界的名人,聲名遠播,如果讓媒體知道他有個私生女,他還能保住現有的地位嗎?他當然不會笨到這種地步!名利誰不想要,他也不會放棄!媽,枉費你時時刻刻顧念他,他根本不曾為你想過,你錯得太離譜了!」

  如果楊樺死亡的事實對他打擊得不夠深,那麼艾盟的這番話已發揮了致命的效果。

  艾盟不是另一個姓宋的男人的女兒,而是他宋宇盛的女兒?這個埋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今日得到釋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他拖著遲緩的腳步,無聲地向艾盟前進,掠過她身邊,突兀地佇立在楊樺的遺照前。「你好殘忍,連讓我認錯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就先我而去……這種懲罰,你不覺得太重了嗎?你走的那天,我焦急得像只無頭蒼蠅,為了找你,幾乎快放棄了生存下去的意念……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還是會找到你的。上天憐我,今天讓我找到了你,可是你呢?你居然一聲也不吭地就走了,甚至沒有嘗試找我,你的心怎能如此冷硬?」除了哀淒,他有更強烈的憤怒,氣她連最後一面都不願讓他見。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怪她?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死得這麼早,你居然還振振有辭地責怪她、埋怨她,說她對你不公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艾盟搶白,不能原諒他對母親無理的控訴。他不想承認她就算了,為何又裝得像受盡傷害的癡情男人?博取她的同情?不,永遠都別想。

  宋宇盛轉過身,帶著不太確定的眼光凝視她。「你是我的女兒,你竟然是我的女兒?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有一個女兒!她走的時候,什麼都帶走了,連我的親生女兒也一併帶走,剝奪我享受父女親情的權利。就憑這一點,你說,我不該怪她嗎?」

  不是這樣啊!他說他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難道母親未曾告訴過他嗎?突然之間,有上百個問題在她心中翻湧,讓她無所適所。

  「可是你……」

  「當年我不顧一切反對,執意要娶她,她卻被一些無謂的顧忌所困擾,要我聽從父親的指示,娶一個和我根本一點感情基礎也沒有的女人。她不要我背上不孝的罪名,一定要我順從父親的意思,我當時一氣之下,對她說了重話,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宋宇盛聲音裡淨是痛苦。

  原來在她的記憶之外,尚有無數的故事是她從未聽過,不是她能想像的。母親遺留給她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她竟誤以為是事件的全部,口口聲聲指稱自己的父親不負責任。

  這一切錯得多離譜啊!

  「媽從來沒告訴我這些。」艾盟喃喃自語,神情恍惚,臉上表情完全空白。「她只說你的好,要我不能逼你認我。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世界,若你不想被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兒干擾,我便不能擅自進入你存在的範圍。這是她的遺言,她為你設想得多好啊!」

  「她錯了,她徹徹底底地錯了!」宋宇盛仍激動難平。

  艾盟未能從震驚中恢復,仍是一臉茫然。

  「我不只要讓你認祖歸宗,我還要為了你二十幾年來沒有擁有過一天好日子而補償你,我欠你的實在大多了。」身為一個未盡到責任的父親,他說再多都只能是彌補了。

  有什麼東西竄進她的腦海?

  認祖歸宗?是認祖歸宗嗎?

  艾盟的眼中閃起了一絲絲不太明顯的光亮,飄蕩的神魂也被勾了些回來。

  「你承認我是宋家的子孫?」她帶著一點點的期望和滿心的擔憂,誠惶誠恐地問。

  宋宇盛二話不說地點了頭,直接給她肯定的答案。

  「真的嗎?」艾盟仍不敢太相信。

  「沒錯!」這一次宋宇盛說得清楚明白,他不要艾盟心存懷疑。

  所有曾經存在的痛苦、怨恨、憤怒,此刻全像被微風吹散的雲霧,飄遠,飄遠,慢慢地飄遠……

  一股久別重逢的欣喜淚水悄悄滲出,浸濕了艾盟晶亮的眸子,她努力忍住落淚的衝動,怕自己會一發不可收拾。

  「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宋宇盛將她攬入懷中,給予她最貼心的安慰。

  艾盟再也禁不住滿腔激動,俯靠在他肩上盡情哭泣,讓情感如洪水般宣洩,低訴她曾受過的苦難。原來,上天還是眷顧她的,沒有早早決定她必須一生受折磨。為此,她謝天,以全心全意。

  第一次坐在親生父親家中,艾盟緊張得像小學生般侷促不安,絲毫不敢放鬆神經。

  「這些年來,你們過得怎麼樣?」宋宇盛面對艾盟而坐,臉上帶著疲倦的表情。

  「從我有記憶開始,在我印象中,媽沒有一刻是休息的,清晨我起床時,她已經從市場賣完早餐回來了,一直到我上床休息後,她還在忙著拿回來的家庭代工。雖然她從不喊累,但我看得出她實在是累壞了!」

  如果她當初選擇和我在一起,就不會這麼操勞了,再苦、再艱難,都還有我為她抵擋風雨,她根本毋須自己獨力奮鬥。他心痛地想著。

  「日復一日的沉重工作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還是不肯認輸。她說,為了我,再苦也要撐下去,因為有一天你可能會接受我,讓我重回宋家。她不要她的女兒和她一樣粗鄙,所以她用盡一切心力栽培我,更期望這樣的我能配做你的女兒。」她喘了口氣,平緩急促的呼吸。「誰知道就當你快出現時,她卻撒手人寰了。」

  宋宇盛幾乎想殺了自己,假若那個晚上,他能將心比心,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她的決定,而非一味地諷刺她,這所有的悲劇就不會產生了。

  「媽得的是子宮頸癌末期,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我用盡了所有的精神及金錢,希望能延長她存活的日子,但她仍舊回天乏術,丟下我就走了。」回想到母親病逝之前的模樣,艾盟倏地又濕了眼眶,久久不能自己。

  「總歸一句話,千錯萬錯都是我,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宋宇盛狠狠地詛咒自己,滿心期望能代替楊樺失去生命。

  「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了,我只希望媽在另一個世界能過著比這個世界好的生活,不要再受盡磨難,掙脫不了悲哀的枷鎖。」她慢慢止住抽噎,期待地說。

  宋宇盛無言,心中卻波濤洶湧。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除了同時得到楊樺和羅子櫻的情愛,還擁有這麼善解人意的女兒。儘管她曾經冷淡、跋扈、不講理,但那些都是真情的表露,無一作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做下決定,既然無法償還楊樺的深情大愛,從此,艾盟就是他全心補償的唯一對象,不論會有什麼結果,他依舊執著不悔。

  「搬來這住吧!」宋宇盛要求。

  含著淚,她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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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8 03:11:20 |只看該作者
第08節


  凌晨一點,夜靜得連半絲聲音都沒有。淡白的月光自窗口傾洩而入,灑了一地詭異又憂鬱的陰影。黑暗中,只見他陷於沙發中,獨自一人。

  這種找尋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她何時才會回心轉意,對他坦誠相見?難道真如芷凡所說,根本是大海撈針?

  他將雙手插入髮梢,無力地搖頭。纏在他指上的髮絲,就像他混亂的情緒,一縷緊繞一縷,絲毫沒有些許的清晰。

  她的意志竟是如此堅定,完全不留給他任何機會,叫他滿腹苦悶卻莫可奈何。到底認識她多久了?一、兩個月吧?他從不相信一段感情可以來得這麼迅速,燃燒得這麼熾烈,但這回他卻是牢牢地被綁住了,連拒絕都來不及。她憤怒的模樣,似母獅般兇猛,可是她的眼裡有的不是報復的快感,而是自衛的戒備。好幾次,他想拆除她掩飾的偽裝,但都被她銳利的爪子抓傷,他倒不是在乎她對自己的傷害,只是她的防衛心這麼高,究竟原因何在?

  除了這些,她和宋宇盛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每次遇見宋宇盛,她總是淡漠得一反常態,滿臉的怨懟及責怪,彷彿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沒有理由這樣啊!她母親的死根本和他無關,她為何要如此仇視他?

  於紹倫猛地抬頭,緊揉眉心,想甩開一切他不能解釋的問題。因為他知道,如果再這樣想下去,他一定會發狂。他屈身自沙發裡站起來,往房裡走去。今天就到此為止,所有不見解答的問題,明天再說吧!

  正當他要闔上房門那剎那,電話鈴聲突然大作,劃破了午夜的寂靜。

  這個時候會有誰打電話來呢?他疑惑地問自己。

  折回沙發旁,拿起話筒,他幽幽地開口:「喂!」

  對方沉默不語,連呼吸都聽不太清楚。

  他再問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這年頭半夜不睡覺的無聊分子還真多,專門做些無聊事來騷擾別人!他低聲咒罵一句,隨即準備掛電話。

  「紹倫——」

  一股激動的血液瞬間衝入他的腦門,叫他幾乎握不住話筒。是艾盟,電話線另一端就是艾盟,這個他魂牽夢縈的聲音,他怎會認不出來?

  「你在哪兒?」他帶著輕顫的嗓音問道,不敢放肆讓情感宣洩,怕嚇跑了她。

  「我要向你道歉。」艾盟答非所問。

  「什麼意思?」他突煞變得緊張,不明白艾盟所言為何讓他惶恐不已。

  「你能下樓來嗎?只需要幾分鐘,我在你家對面的騎樓等你。」

  別說幾分鐘,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他也甘心。於紹倫心中燃起希望的火花,燒得他興奮難耐。「好,好!我馬上下去,你不要離開喔!」

  丟下話筒,他奔至窗口往下望,冀望先看看她。騎樓下淡淡的月光中,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映入他眼簾,喚醒他沉睡已久的感官神經。沒錯!她真的在樓下,他狂喜地想要大喊大叫,向全世界宣佈這個令人雀躍萬分的消息。

  三步並做兩步跑,他飛也般地迅速來到樓下。打開大門,夜間特有的涼意襲上臉龐,此刻反而讓他覺得精神抖擻。

  舉目望去,她就在僅隔一條街的對面,雖然背對著他,卻模糊不了他的記憶,因為她早像一幅舉世無雙的畫作,牢牢地烙印在他心版上了。

  「艾盟!」他越過空曠的街道,低聲輕喚。

  艾盟猶如被按了慢動作重播般緩緩回頭,月光下顯得驕傲又脆弱。

  「你瘦了。」這是於紹倫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他忍不住抬起手,輕撫她臉上分明的線條,那些本是圓潤如今卻削直的線條。這段日子,她一定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才會變成這模樣。他的心全揪在一起,痛苦她不在乎自己的身體。

  這輕柔的撫摸不該如此令人心碎地好,不該如此撩人心思地誘人,但它確實亂了她的方寸,攪散了她清晰的理智。好一會兒,她只能站在那兒,任由於紹倫厚實的掌心刺激她敏感的末稍神經。

  突然,她記起她應該做些什麼,儘管他的輕撫令她流連忘返,她還是硬生生地撥開他的手。

  「我請你下來,只有一個理由,我要為我的不告而別向你道歉。」

  「我不怪你,只要回來就好。」於紹倫用盡所有溫柔回應。

  「不,我不回你家了!」

  「什麼?」這是今晚他第二次感到緊張又疑惑。

  「我很謝謝你和芷凡願意收留我,但現在我已經有地方可去了,我不想再繼續打擾你們。」

  虧他和芷凡還把她當自己家的一分子看待,原來她一直都分得這麼清楚,完全沒有忘記其間隔闔的存在。憤怒漸漸取代先前的柔情,悄悄侵蝕著他的理智。

  「是哪裡?」他半粗啞著嗓子。

  「我父親那裡。」

  笑話,簡直是笑話!她父親不早就死了嗎?

  「要說謊也得想想自己曾說過哪些話!」於紹倫恢復最原始的冷漠,不易親近。

  「我沒有騙你。至於我說我父親已經死了,那才是謊言!」艾盟盡量說得不帶感情,怕他看出自己的無力招架。

  「你究竟誆了我多少事?」他的理智失去了主宰,被怒火緊緊控制住。

  「不會再有了。我們就到這裡結束吧!那天,我不小心撞入你的生命;現在,就讓我再次不小心地消失。我的存在,你只需把它當成一場惡夢,醒來一切就不見了。」她直接而殘忍地說。

  「你父親是誰?」

  艾盟還在考慮要不要說、此刻該不該說,答案卻自動脫口而出。

  「宋——宇——盛,你的老師。」

  於紹倫再也壓抑不住狂暴的怒氣,揚起手,狠狠地向艾盟臉上揮去。他隨即轉身跨過馬路,快步走進公寓,消失在鐵門之後。

  艾盟在原地怔住了。

  她失了魂好一會兒,才重新回到現實裡來,涼風徐徐吹來,終於逼出她隱藏已久的淚水。壓抑的情緒一得到了釋放,便不可收拾地氾濫開來,淹沒了她思考的能力。

  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希望能永遠停留在你的生活中,做你唯一的另一半,而非中途休息的過客,如候鳥般來去匆匆。但她呢?她怎麼辦?她是你同校的學妹,你妹妹的死黨好友,你和芷凡住的是她們名下的房子,更何況她母親有恩於你,這一切你都能視若無睹嗎?

  自從下午和宋宇盛相認後,她不只一次問自己,她和於紹倫之間該怎麼辦?起初,她始終認為宋宇盛是他們最大的問題,若能解決它,他們糾纏的愛才能迎刃而解,擁有可期待的未來。但是,她現在終於明白,宋宇盛根本不是問題,孟芸才是癥結所在。

  孟芸有太多的競爭優勢,不論是年齡、學歷、家庭背景,都不是她能比得過的。她毫不遲疑說出她對情感的追求,更不畏懼競爭者帶來的威脅,全心全意爭取她想得到的。要說她錯嗎?她何嘗有錯!一個滿心執著於自己目標的女孩,你怎麼能說她錯呢?

  要怪就怪自己,一個小小五專畢業的普通女子,的確沒有值得別人珍愛的地方。若要說有,那個自己一直引以為做的誠實,現在也被自己踐踏得體無完膚了。

  「我不能哭!」艾盟努力拭去眼角漫溢的淚水,眼淚卻還是爭先恐後地奪眶而出。雖然她早就知道一旦說出那些話,自己面對的將是於紹倫的鄙棄及不齒,然而這般強烈的憤恨她真的承受不起啊!

  臉上殘留的掌印,傳來陣陣餘溫,熱辣辣的,像是忘了稀釋的硫酸,燒灼她來不及保護好的脆弱。她伸手輕輕滑上他撫摸過卻又打過的臉頰,近乎自殘地回憶他手上的熱度。原來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可以同時進行,又相同的猛烈。

  黎明太陽未出現之前的空氣真是冷冽。

  她就這麼閒晃了一夜。

  天際漸漸露出淡青色的朝曦,昨夜已轉成今晨,但她的心除了苦澀,絲毫沒有其他的情緒。帶著疲倦的腳步,她提醒自己所有的行李都還在南投,必須回去一趟。

  她像具機器般買了票、上了火車,回到住了有些日子的旅館。收拾少得可憐的行李之後,又上了火車,北上台北,待下車時,一天又過去了。原本清亮的晨曦,此刻只剩下少許餘暉,在天空掙扎著不肯散去。

  她拿起父親給她的鑰匙,向鐵門上的鑰匙孔插入,「喀啦」一聲,門開了。旋動木門的把手,她推門進入這個真正的家。

  「行李都拿回來了吧?」宋宇盛早在聽到開門聲時,就知道回來的是艾盟。「回來」,兩個多麼溫馨又美好的字,艾盟就真的像離家多年的遊子,回來這個本屬於她的避風港,看到她手上的行李,他感到一陣滿足的快樂。

  「嗯!」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怎麼了?」心細如宋宇盛,怎看不出女兒的不對勁!

  「沒有啊!」艾盟稍稍修改嘴角揚起的角度。

  「坐下,我們談一談。」他示意艾盟與他面對而坐。「我知道要你突然對一個一直懷恨的人轉變態度是過度奢求,我也相信你必定有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討厭我,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接受。但我希望你能把你看不慣的、看不高興的對我說,不要放在心上,徒讓自己滿心鬱悶。任何事都有過渡期,過了,終有天晴的時候。所以,別把心事或不滿藏在心裡,好嗎?」

  父親體貼的關懷,激起她無限的愧疚。

  「對不起。」她低頭而語。

  「發生了什麼事?」這回宋宇盛真的緊張了,艾盟不會無緣無故道歉的。

  已被她小心控制的哀傷倏地一湧而上,叫她沒有時間阻止眼淚氾濫。她相信從昨夜到現在,她所流的淚早超過過去二十幾年淚水的總和。

  「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要哭啊!」宋宇盛慌了手腳。

  「爸,你可不可以求他不要恨我,我不是真的想那麼說……但我有我的苦衷,有我不得已必須那麼說的原因。我這樣做,全是為了他好……他不值得為我犧牲他自己……他那麼好,我配不上他的……」除了那一聲「爸」,其他艾盟都說得語無倫次。

  不過,宋宇盛也聽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艾盟身上衝動的因子,一定是遺傳他的。

  「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告訴他要他死心,就當我只是個不小心的插曲,毋須再繼續……」

  這簡直是殺手鑭!他從未看過於紹倫這孩子為哪個女人動心,但他對艾盟的好,卻是大家有目共睹。如今,艾盟要他遠離她的生命,根本是在逼他承認他在感情上的無能,難怪他會生氣!

  「更重要的是,我欺騙他,我騙他我的父親已經死了。」艾盟自言自語,臉上淚痕猶存。

  宋宇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恨竟然這麼深,因為唯有在恨之入骨的時候,盼其死的念頭才會如此強烈。幸好現在誤會已經冰釋,否則這種恨意不知道會逼她做出什麼樣慘絕人寰的事!

  「他的反應呢?」

  艾盟突然猶豫起來,該告訴父親他賞了她一個耳光嗎?她不知要不要說,腦中一片混亂。

  沒有追問,宋宇盛讓她擁有保留的權利。掏出手帕,他為她拭去未干的淚水。「他不是恨你,只是氣傻了,才說出那麼決裂的話。別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可是——」艾盟還想爭辯。

  「相信我。」宋宇盛用眼神做保證。

  於紹倫一夜無眠,連整個大白天都不知道怎麼過完了。芷凡更是不見人影,這幾天真不清楚她在忙些什麼。

  昨夜艾盟堅持分手的記憶為何還那麼清晰?她殘忍的言語為何還在腦中縈繞不去?他不想相信她會這般絕情,卻找不到理由為她脫罪,難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才惹來一身傷痛嗎?

  他抬頭,凝視那張曾在他首次個人展中大出風頭的照片,它懸掛在他房裡單調的牆上,反成一種裝飾主體。

  其實,除了艾盟堅持分手令他失控之外,她說出她和宋宇盛的關係,才是徹徹底底引爆他怒氣的原因。他一直沒想到他們有可能是父女,而她知道卻始終瞞著他,這對他只有一個意義——不信任。

  如果他和艾盟的感情基礎是建立在彼此的互相猜疑上,那麼分手或許是件好事,他突然悲觀地想了一下。

  不,他不能就此放棄!他不相信艾盟對他絲毫不具感情!他一定會找出她真正的感受。因為,他在她冷漠的言語之下,好像看到了不很明顯的不確定。就算那不確定只有千分之一,他還是要追根究柢。

  「孟芸,你到底要怎樣嘛!」芷凡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無聲無息走出房間。

  「很簡單啊!你只要多製造一些我和你哥獨處的機會就行了,其他的我可以自行處理。你忘了你說要幫我俘虜你哥的嗎?」

  孟芸的話使他倏地停下腳步。她竟然還沒死心,還巴望能成為他的妻子,難道她不明白他對她只有類似兄妹的感情嗎?他激動得幾乎想衝出去抓住她,用力搖晃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再存有幻想,因為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但理智制止了他,讓他稍微冷靜下來,他想再多聽一些孟芸的計劃。他倒是很驚訝這次自己在盛怒之下,居然沒有失去理智,原來要失去理智還得看對象。

  「沒有!」芷凡記得一清二楚,但現在她可不再確定孟芸是否真的適合哥了。「我盡量。」

  「盡量?拜託,於芷凡小姐,盡量是不足以成事的。請你盡心、盡力,拿出所有的看家本領來幫忙,行嗎?」孟芸像在教訓小孩般。

  我自己都煩得快死了,怎麼全心管你呢?這是芷凡直覺的反應。她不能忘記韋康森痛苦而憤怒的眼神,更不能原諒自己的粗魯和殘忍。最近韋家兩老常打電話來要她過去玩,陪陪他們,韋媽媽更是催得緊,但為了避免碰見他,她都以身體不舒服的借口一一婉拒了。她不敢面對他,怕他犀利的目光不肯原諒、不願輕饒她,這樣她一定會發狂的。

  「你有沒有聽進去啊?」孟芸瞧見她在發呆,狠狠吼了一句。

  芷凡嚇得險些丟了魂。「別鬼喊鬼叫的!」

  「虧你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幫我,誰幫我?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讓宋艾盟永遠消失,如此一來,我就沒有情敵了。屆時不需要你,我也能把你哥制得服服貼貼的,這不是太好了嗎?」

  什麼?

  艾盟?情敵?消失?

  原來孟芸把她當敵人,莫怪乎她會想退出他的生活了。她一定想得太多,自覺自己比不過孟芸,才出此下策!

  艾盟啊艾盟,你這個沒有自信的小笨瓜,居然以為我會用世俗的標準來判定你是否配得上我?你實在太小看我了。於紹倫有如心頭大石落了地,幾乎想要放口大笑,沒想到這一切的根本總只為了一件事——比較,結果害他差點失去艾盟。然而現在,他終於明白艾盟的心意了,說什麼也要得到她。

  「孟芸,你為什麼不喜歡艾盟姊?你知道嗎?我出車禍住院那段期間如果沒有她,今天的我可能就不是這個樣了。再說,她是哥的專屬模特兒,當初哥也是因為拍她,而在攝影界一炮而紅。你不能因為她似乎對哥有意思,就把她列在黑名單中啊!」芷凡委婉陳述。

  「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孟芸不屑地說。「我真佩服你們兄妹倆的識人能力!你們竟然看不出她是有備而來的?你想想看,以她什麼身份、什麼背景,居然能當上紹倫哥的專屬模特兒,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無力實現的夢想,她怎麼會不好好把握機會呢?更何況現在紹倫哥在攝影界是炙手可熱的新星,她當然會想分杯羹嘍!否則她哪會對你和你哥百般照顧,冀求你們的信任?這種昭然若揭的事實,你們還看不出來嗎?」

  於紹倫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完全沒想到孟芸會有如此卑鄙的想法,什麼時候,孟芸竟學會把別人說得這樣不堪,還自以為是。他沒有警告,上前對著孟芸當頭一劈:「孟芸,我相信我和芷凡都沒欠你什麼,不需要你來批評我們的識人能力。況且,宋艾盟也沒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更沒有權利這樣污她!雖然我們是住在你家屋簷下,但大可不必受你指揮。如果你看不慣,想請我們搬家,我不會反對的,你儘管開口。」

  「紹倫哥——」孟芸怔住了,眼中的驚恐清晰無比,聲音也全哽在喉嚨裡。

  「我一直都把你當親妹妹看待,跟芷凡沒兩樣。可是,你卻不能明白我對你的感覺只是單純的兄妹之情,不具一絲一毫的男女情愛,這對我來說,根本是困擾。」

  她從來沒聽過這麼重的話,尤其是從於紹倫口中說出,更覺犀利,剌得她的心滿目瘡痍。

  「我真的很愛你——」她泫然欲泣。

  芷凡站在一旁,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邊是她的哥哥,另一邊是她的死黨好友,幫了這邊便好像對不起那邊,救了那邊又好似害了這邊。她現在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苦惱得不得了。誰困擾?她才百分之百呢!

  孟芸的話一點一滴沒有逃過於紹倫的耳朵,他無奈地歎口氣,改以另一種方式勸誘孟芸。

  「你明白嗎?你對我只是迷戀而已,而非真正的愛情。真愛不單是兩人愉快地在一起,更要彼此的情感扶持。再說,迷戀可以單向進行,愛情則非兩方都願意不可,光是一頭熱,根本是浪費情感,也造成自己的痛苦。我在你心目中也許是最好的,但卻不是最適合的,你需要的應該是一個可以滿足你所需的人,可以聽你談天說夢的人,和他在一起,你會擁有比目前更快樂的生活,也才能享受所謂真正的愛情。」

  好個妙招!芷凡忍不住在心中鼓掌,哥說得對極了,完全切中主題。

  孟芸半信半疑,不過淚已稍止。她回想起自己曾毫不知恥地自動抱住他,臉上禁不住泛起困窘的紅暈。當時,他也是嚴正地拒絕她,並警告她別再重犯那樣的錯誤,然而自己卻聽不下去,仍固執地以為他需要被救贖。如今那些不愉快的畫面湧上心頭,她終於明白自己錯得多離譜。但是,受傷的自尊不准她承認自己有錯,她還是需要找台階下。

  「不管你是不是最適合我的人,但此刻,就在這時候,我堅持,我是愛你的。」

  孟芸,拜託,你不要如此執迷不悟,好不好?芷凡在心中狂喊。

  「沒關係,那就讓時間來考驗吧!」於紹倫倒已看出孟芸的讓步,卻也明白她正在為自己找台階下,因此配合她讓彼此的衝突化解。

  芷凡簡直搞不清楚狀況,怎麼問題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被解決掉了?

  「芷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打了好多次電話去她家裡,要她來家裡玩玩,陪陪我們兩個老人家,她都推說生病不舒服,不能來。哪有人生病生這麼久的,莫非是車禍帶來的後遺症?」

  晚上七點半,韋家一樓大廳內,難得韋康森、韋康磊都沒有出去。韋母叨叨絮絮念著。

  「如果真的是車禍的後遺症,那可不得了,要趕快去醫院檢查檢查,看是什麼毛病,不能一直待在家裡啊!」

  關於韋母所說,韋康森和韋康磊都心知肚明,尤其韋康森這個原凶,更是清楚於芷凡的病,並非肉體上,而是心理上的。

  「老頭,你表示一下意見啊!」她朝韋父抱怨了一聲。

  「或許人家真的只是不舒服,你這樣豈不大小題大作了嗎?」韋父並非不關心,而是怕打擾了於家。

  「小題大作?你也不想想看,當初她出車禍,多少我們得負一些責任,你居然說這話!不管,我要去她家走一趟,看看她到底怎麼了!」韋母一旦心意已決,誰都無法勸她改變主意。「康磊,你載我去吧!你比較知道她家在哪裡!

  韋康磊丟給他大哥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期望他能和母親同去,並對那女孩表示歉意。

  「媽,我載你去。」韋康森突然開口。

  「你也知道她家在哪裡?」韋母疑惑地問。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這些,他想。「有了地址,還怕找不到!」

  「也行,只要能到她家,誰載我去都行。」

  「那我們走吧!」

  「說走就走。」

  今天晚上街道倒是異常的冷清,連塞車的機會都沒有,韋母和韋康森已到達芷。亢家公寓門口。很快停妥了車,韋母開口:「她家住幾樓?」

  「右邊頂樓。」

  「五樓是吧!」韋母準備按下電鈴。

  「等一下,是六樓。」韋康森急忙喊停。

  「六樓?這明明是五樓公寓,哪來的六樓?我也沒看見有其他的電鈴啊!」

  「再右邊一些就是她家的電鈴。」他為母親指出電鈴之所在。

  「喔,原來是在這裡。」韋母說完,隨即按下電鈴。

  紅漆大門不出五秒就開了。

  芷凡老是改不了不問來人是誰的壞習慣,她半拖著腳步,納悶有誰會來。經過剛剛哥和孟芸之間的一筆爛帳,她發覺自己的思考能力好像虛脫了。此刻,她一人獨自在家,若有重大的事要她決定,她必定會混亂得不知所措。

  她緩緩推開大門,想看清楚何人,可是這一看,可真正把她的腦袋震得一乾二淨,什麼都忘了。

  「韋媽媽——」她呆呆地打招呼。

  「還有我們阿森呢!」韋母補充道。

  這對她簡直是二度傷害,難道他還以為上次給她的懲罰還不夠嗎?芷凡不自覺地退縮腳步,眼中的恐懼明顯得異常。

  「怎麼了?你真的不舒服啊?」韋母見她樣子不太對勁,急忙上前關心地問。「阿森,你扶她到沙發上休息。」

  「這——」

  「不用了。」

  他倆異口同聲,這般好默契反而叫韋母嚇了一跳。

  「你確定沒事?」

  「真的沒事!」芷凡快快肯定。「韋媽媽,您請坐,我倒茶。」說完,她隨即倒水去了。

  「坐下吧!」韋母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兒子坐下。

  「請用茶!」芷凡端來一隻茶盤,雙手因緊張而禁不住些微顫抖。

  「你也坐。」

  「韋媽媽,您來我家有什麼事嗎?」她戰戰兢兢,不敢將眼光飄向韋康森,怕在他眸中看見鄙視。

  「其實也沒事,只是我每次打電話來,你都說生病,所以我才想來看看你,確定你身體無恙。現在既然知道你沒病,那我就安心多了,否則一直掛念你是不是在車禍完有後遺症,那滋味可不好受。」

  韋母的關愛感動芷凡心靈最深處的思母情懷,使得她幾乎哽咽,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向韋母感激地微笑。「謝謝您,我真的很好,您不必為我擔心。」

  陪坐一旁的韋康森未曾開口說一字一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和她,思考一些他過去沒有思考過的問題。他從來不曾看見尹淑和母親這般親密,親密得就像——就像一對母女,那樣自然,不需解釋。

  進一步,他試著回想自己當初會娶尹淑的動機,不帶任何愧疚的情感去回想——

  尹淑為他失去行動的能力,基於他弄不清楚的原因,他娶了她,因為他認為尹淑都能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他怎可辜負她的情愛!但是,他清清楚楚記得,婚禮當天,尹淑似乎沒有她應呈現的快樂,雖然他納悶,卻沒有說出,只當她因不忍離開娘家而難過。今天仔細一想,他發覺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一回事,可是,究竟為何她不快樂呢?

  「好吧!我們也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吧!」母親突然提高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會的,韋媽媽,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多注意自己的身體,韋伯伯也是。」芷凡緊握韋母的雙手,誠摯無比地說。「喔!也順便替我問候康磊哥!」

  「沒問題!」韋母不吝嗇地給她一個擁抱。「那我們走了。」隨即轉身下樓。

  步行於後的韋康森輕輕點頭,表示辭意。就在他跨下階梯的同時,芷凡忍不住開口:「上次我不是故意那樣說你的,請你原諒。」

  韋康森只是回頭,卻沒有開口。他定定地凝視她好一會兒,眼中訊息難懂,但芷凡明白他的意思絕不會單純到光是「我原諒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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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節


  急促的門鈴聲,惹得艾盟莫名心慌。她丟下手上未讀完的報紙,快步前去開門。

  「誰啊?」宋宇盛自書房探頭而出。

  「不知道。」

  她作夢也沒想到會是於紹倫,他一身米黃麻織襯衫及同款長褲,看起來宛如從時裝雜誌走下來的男性模特兒,說不上帥氣,但那種沉穩的氣質,卻叫人心眩神迷。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艾盟驚訝之餘,更有疑惑。

  「我是不知道你在老師家,呃——應該說你家,不是嗎?但你告訴我鼎鼎大名的宋宇盛就是你父親,對啊!你們兩個都姓宋,我居然笨得沒想到你們可能是父女。」

  「紹倫——」站在書房門口的宋宇盛突然出聲,企圖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老師,請讓我和艾盟私下談談,好嗎?」雖然是請求,於紹倫的語氣不容有「不」的答案,今晚,他一定要艾盟明白他不會拿她和任何人做比較,因為她根本不是被拿來比較用的。

  他的眼神讓宋宇盛明瞭,也許真該讓他們倆獨自去解決他們之間未完的事,畢竟情感這事,非當事人是無法徹底瞭解的。

  「好吧!」

  「不要!」艾盟同時出聲。

  於紹倫不理會她的抗議,逕自對宋宇盛說:「我不會傷害她的。」

  宋宇盛點點頭,表示信賴,便消失在書房內。

  「我可不想一直站在門口,讓你這附近的鄰居有好戲看。」他走進客廳,自顧自地坐下。他要激起艾盟的怒氣,因冷淡時的她是封閉的、退縮的,完全談不出結果來,更別說要她明白他對她的感情了。

  艾盟忍住滿腔急欲爆發的憤怒,尾隨他進入客廳。如果要報復,昨夜那一巴掌還不夠嗎?他究竟還要她怎麼樣?

  「你老早就知道他是你父親了,對不對?我很好奇為何當你一曉得你和他的關係時,沒有馬上相認。照理說,分隔了二十多年的父女,一旦重逢,必是高興得淚眼相擁,可是你卻沒有。你非但沒有,反而把這事隱藏在心底,不讓別人知道,除了你自己。你這麼做,動機為何?因為你認為他根本不會想要你,抑或你認為像他這般薄情寡義的男人不配做你的父親?在我看來,應該是兩者皆有。但既然你都這麼想了,又為何突然和他相認呢?這簡直矛盾呀!」他故意緩慢而疑惑地說,眼中卻有明顯的挑釁。

  艾盟緊繃的神經拉得更緊了,她拚命咬著的下唇,出現了淡淡的血痕,而低垂的雙眸,則因氣憤而出現罕見的光亮。

  這一切都看在於紹倫眼裡,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偷笑,計劃已經有部分效果出來了。為了乘勝追擊,他又繼續加油添醋:「你的過去我是不瞭解啦,老實說你也不曾對我仔細談過,但是,就我認識你的這段時間以來對你的觀察,我只能做這樣的推論:也許你認為有一個頗具名氣的父親,可以幫助你在事業上平步青雲,一來少花點心力,二來又有利可圖,何樂而不——」

  他居然把她說得像玩弄關係以獲得利益的女人!艾盟再也壓制不了怒火,抬頭,對於紹倫就是一掌甩過去。她可以忍受他以為她很無情,也可以忍受他對她的誤解,但她就是不能忍受他把自己想成靠關係生存的女人!

  「啪!」一聲,震醒她的理智,她望著自己停在空中的手,吃驚地不知該如何。她真的打了他,狠狠地——

  於紹倫並不驚訝她有這樣的反應,他本來就要激怒她,而這一掌也算是昨天他失去控制掌摑她的代價。

  「告訴我,為什麼要結束我們的關係?」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一轉先前諷刺的態度,認真地問。

  「沒有為什麼!」她忿忿地說。「反正你都認為我是那種唯利是圖的人,我離開你不正解除你的危機,你又何必在乎?

  「我在乎!」於紹倫的臉上有種深情的溫柔神色,雙眸更是認真得讓她不敢直視。

  她一把掙脫他的輕握,起身走到沙發不遠處,憤怒與愛意在她心中糾纏交戰,讓她變得毫無頭緒。

  「是因為孟芸,對不對?」他說,話似箭般射中她。

  對、對、對!一百個對,一千個對,那你為何還不放過我?你有她就好了,何必在乎我?何必再來找我?艾盟在心裡狂喊,雙唇卻緊閉得沒有一絲漏縫。

  「如果不是孟芸,難道你有更好的理由?」

  她依然不發一語。

  「你覺得自己比不過孟芸,她有的你都沒有,她能的你都不能,所以你決定退出!」這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你真的這麼看不起自己嗎?還是你認為我會因為這些而選擇她?」

  「可是,你們的關係……」她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我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付出過真心,因為我一直認為有比談戀愛更重要的事該做,那就是照顧芷凡。一場莫名的大火燒燬了我的家,也奪走了我父母的性命,在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芷凡相依為命,她是我唯一的責任,為了她,我決定放棄戀愛的權利。本來,我是一直這麼計劃著。」他無聲無息來到艾盟身後,伸出堅實的手臂,環上她纖細的腰。她掙扎了起來,但他不容許她逃跑。「不,別掙扎,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在他半溫柔半威脅之下,她終於投降,靜靜依靠在他懷裡。因為她知道,在自己心中最底層、鎖著秘密的那部分,對他的溫熱是極端渴望的。

  「但是那天,那天我看到了你,在青年公園的露天音樂台前,煩惱地晃著。或許你不相信你帶給我多大的震撼,不過那種悸動,到現在我仍牢記在心。漸漸地,你潛入了我的記憶中,只是,遲鈍如我,竟沒有發覺。後來,芷凡出了車禍,我完全喪失思考能力,若非你拉我一把,芷凡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想想看,一個陌生人會這樣做嗎?只有你,只有你會不顧一切地去救人。所以,別對我擺出無情的姿態,因為我不會相信的。」

  他的話就像一個個鉛字,清晰地印在她的心版上,讓她沒有能力繼續偽裝。久藏於心,壓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透明珍珠,滲出她眼眶,一顆一顆滑過雙頰,落在他手背上。

  於紹倫緩緩轉過她的身軀,抬起她低垂的頭,要她直視他。他的語氣專注而溫柔,而感情則不容懷疑。「我從不在乎你有怎樣的家庭背景,怎樣的成長環境,我在乎的只有你能不能夠相信我,願不願意對我付出真心。千萬別以為我會拿你和任何人比,因為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唯一能讓我動心的女人,拿你和別人比,對你不公平,也沒有意義。所以,別再想那些蠢問題了。」

  假若這一番赤裸裸的告白還不能摧毀艾盟高築的防備,那她真的是冷血無情了。她眨了眨淚水滿溢的雙眸,愧疚地凝視他,啞聲問:「你能原諒我的不明事理嗎?」

  頃刻間,一股猛烈的情慾衝向於紹倫的心口,焚燒著他的理智。她梨花帶淚的模樣是多麼的嬌弱啊!那不堪久咬的下唇此刻顯得紅通通的,像是雨後綻放的玫瑰般叫人暈眩;而晶亮的眸子則被淚水洗滌得更加清靈,宛若鑽石般散發著醉人的光彩。

  沒有預警,他用吻給了她答案。當兩人的唇碰觸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明白彼此之間再沒有分隔了,就像晨曦屬於旭日,晚霞屬於夕陽,而她——宋艾盟天生就該屬於他——於紹倫;他——於紹倫也該屬於她——宋艾盟。

  他用盡所有的深情吻她,細心品味她身上特有的茉莉芬芳,他發誓一生珍愛她,直到山窮水盡,也無法改變他的心。而她,早已醉在他的滿腔柔情中,不能自拔了。

  書房內的宋宇盛則感謝上蒼能讓他飽受磨難的女兒獲得一個美滿的歸宿,他沒有錯過他們交談的任一細節,更佩服紹倫能打動女兒的心。冥冥中,他似乎感覺到楊樺在說:「雖然我們終究不能相見,但艾盟能覓得良緣,我為此感謝你,畢竟你若沒有紹倫這樣的學生,艾盟的姻緣也不見得會有這樣的結果,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從沒有一刻忘記你,我依然愛你如昔——」

  盼了好久的畢業典禮終於要在今天舉行了,雖然大四下學期的課少得用指頭都可以算出,但數日子的感覺畢竟不好受。

  校園的一角,她倆漫無目的地走著,茫然的心情就像高大的榕樹葉緣,任憑風吹來曳去。

  「你真的要出國唸書啊?」芷凡完全沒想到孟芸會做出這麼匆促的決定。

  「如果沒其他變數干擾,應該就是了。」

  「是因為哥,對不對?」她用膝蓋都能猜出是於紹倫的關係。

  「也不全然是啦!我想出去看一看,所以就決定了。」孟芸答得有些勉強,因為她知道自己選擇出國的原因只有於紹倫,但她實在不願輸得那麼慘。

  「孟芸,別怪我,好嗎?」芷凡牽起她的手,眼中有深深的懇求。

  「怪你什麼?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無法明白感情是不能一廂情願,還硬攀著你哥不放,經過你哥那番話,我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自己幼稚無比。俗話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然我都已經過一事,怎麼可以不長些智慧呢?」

  「孟芸——」芷凡感覺得到她的無奈。

  「放心吧,我不會尋短見的!像我這麼厚臉皮的人,韌性想必應該還不錯,絕不會因為一點小挫折就活不下去。」她保證道。「對了,你哥什麼時候會到?」

  「大概九點半,他說的。」

  「現在是九點零五分,時間也差不多了,進禮堂吧!」孟芸拉起芷凡的手,兩人小跑步進入禮堂。

  人聲鼎沸的禮堂,祝福聲此起彼落,掩住了離別應有的愁緒。整個畢業典禮簡單而隆重,沒有冗長煩人的致辭、也見不著無聊的儀式,讓芷凡和孟芸都鬆了好大一口氣。她們向來怕極了那種會損人細胞的要命集會,不管班會、周會、開學典禮、畢業典禮,管他什麼集會,只要是將眾人聚在一起聽某人說話,而那人說得又無聊至極,她們兩個人通常都能逃就逃,盡量不要讓自己在會場枯坐,話也不能講,像呆子一樣。

  典禮結束,眾人相繼走出會場,芷凡與孟芸兩人更是拚命向前鑽,企圖穿越人牆,快些到會場外。

  才剛踏出會場大門,芷凡就被一大束粉紅色鬱金香駭住了。那一大叢花足足有一百朵吧!

  「恭禧你順利畢業!」韋康磊自花後探頭而出,語氣再誠摯不過。

  「你——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這回芷凡嚇得可不輕,話也說得輕微顫抖。

  「憑我的本事,有什麼是我韋康磊不知道的?」他像個愛現的小孩般炫耀。

  這個臭芷凡何時認識這麼一個俊俏的男孩,我居然一無所知?孟芸心中很是納悶。那自稱韋康磊的男孩有一頭漆黑如夜的頭髮,在陽光下卻不顯得突兀。他深邃的雙眸猶如石英般懾人心魂,危險而詭譎,但上揚的嘴角則帶有一抹稚氣,讓人感到自在而沒有壓力。說真格的,要講他帥是還好啦!但他散發出來的自信可不是普通的吸引人呢!

  「這位是我的好友死黨兼房東,孟芸。」芷凡突然記起被她冷落一旁的孟芸,她半轉身拉過孟芸的手,向韋康磊介紹。

  「你好,我叫韋康磊,請多多指教。」他大方伸出手,眼中笑意燦爛似火。

  這回倒是孟芸忸怩不安了,她猶豫要不要也伸出手,怕他聽到她逐漸加快的一跳。這什麼跟什麼?你才跟人家見面五分鐘不到,難不成會有觸電的感覺?

  「孟芸,請多多指教。」她勉強伸出手,連聲音都微微顫動。

  芷凡看到她的模樣,心中笑得簡直快翻觔斗了。竟然像孟芸這種敢主動示愛的女人,也有面對男性緊張得不知所措的時候,真是風水輪流轉呀!

  「完了,我只準備一束花,怎麼辦?」韋康磊瞇著眼,一臉的困擾。「你應該通知我今天要畢業的有兩個人啊!」他抱怨。

  這小子居然怪到我頭上來了,芷凡給他一記回馬槍。「沒關係,這束就送給孟芸好了。」她甜甜地說。

  「我?」孟芸詫異著,俏臉更紅了。

  「對呀!花我可以不要,但我要實際一點的東西,比如說:到麗晶吃一頓啦!或是一瓶『蘭蔻璀璨』,當然折現也行嘍!多種組合,任君選擇。」她開始用力敲詐。

  「這簡單,沒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韋康磊行得很。

  「一言為定!」

  那一大把粉嫩清新的鬱金香就這麼轉接到孟芸手裡,她靠近那粉紅花瓣使勁一聞,好一股潔淨淡雅的芳香啊!

  「咦!你哥沒來嗎?」韋康磊話題一轉,問起於紹倫。

  「說曹操,曹操到。看,不就在那兒嗎?」芷凡眼睛可尖呢!

  距離芷凡十公尺遠處,於紹倫正緩緩走來,他一身灰藍色西裝,深沉而穩重的氣質不彰而顯。在他身旁,艾盟則身著淺青色連身長窄裙,長髮鬆鬆挽起,宛若新婚小婦人般甜蜜。

  這一次,孟芸沒有發狂的憤怒,她完全以一種清醒客觀的角度來看待眼前的於紹倫與宋艾盟,他倆真的相配,自己的確沒有她適合紹倫哥。儘管心中還是有些難過,她大方地走了向前。

  「恭喜你順利畢業。」於紹倫誠懇極了。「看來送花這檔事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喔!」

  「紹倫哥,謝謝!」接過他手上的百合,孟芸頓了一下。「還有,我想你說對了,感情真的不是單方面願意就行,而適不適合也比好不好來得重要。今天見到你們站在一起,我發現她的確比我適合你,你們才是最『速配』的一對。所以,我正式宣佈退出戰局,你是她的了。」看著艾盟的眼睛,她毫不猶豫地說。

  於紹倫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這真是意料之外的事,然而艾盟卻巧妙地化解了這尷尬氣氛,她自然地挽起盂芸的手,口裡嚷嚷著:「你們好難找喔!我們一進校門就像兩隻迷路的兔子,東跑跑,西找找,都見不著你們人影。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會兒可讓我們找到你們兩個最佳女主角了。」

  「艾盟姊,你手上的火鶴是要給我的嗎?」芷凡一臉天真白癡樣。

  「嗯!鮮紅的火鶴和你這隻小暴龍正好絕配。」

  眾人一聽,笑得翻天覆地。

  「對了,宋老師怎麼沒來?」孟芸天外飛來一筆。

  「他去為你們倆的順利畢業在希爾頓訂位子。」於紹倫故意加重「順利畢業」四個字。

  「哇!原來畢業有這麼好的待遇,害我好想多畢幾次業喔!」芷凡幻想道。

  「我看那場車禍把你撞得不輕,到現在還白癡白癡的。」孟芸故作惋惜貌。

  這次,大家笑得簡直想撞牆。

  「別鬧了,老師在等我們呢!」於紹倫首先克制住不再笑。「韋先生,你也一起來吧!」他沒有忽略韋康磊。

  「叫我康磊就行了!」韋康磊實在不習慣別人叫他韋先生。

  「好,康磊。」於紹倫拋開客套,真心地說。

  「我也很希望能去,不過我待會兒真的有事,你們去就行了。」

  「如果真是這樣,我也無法勉強你,對不對?」於紹倫早把他當兄弟看待。

  「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在這一時。」韋康磊笑說。

  「好!」

  「康磊哥,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嗎?去啦!去啦!拜託!」芷凡哀求。

  「下次吧,我真的有事!」

  「臭豬!」她哀求不成,咒罵起來。

  韋康磊笑笑,不當一回事。隨即拉她到一旁,一改先前笑鬧的態度,正經地說:「我現在告訴你的事很重要,你要仔細聽。」

  看他一臉正色,芷凡也跟著嚴肅起來。

  「其實我今天來,除了恭喜你順利畢業之外,還要代替我哥傳達他的話。」

  如果沒有提到韋康森,芷凡今天一整天應該是很快樂的。她的身子禁不住輕顫了一下,雖不甚明顯,韋康磊卻已感覺到了。

  「你不要緊張,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只希望請你去他的辦公室走一趟。他有些話想當面和你講清楚。」

  這還沒什麼大不了?康磊哥,你有沒有搞錯啊!芷凡的心在狂喊。她都已經承認自己錯了,為何韋康森還硬是不肯放過她,真的要她拋開自尊,在他面前說「我錯了」三個字,才能告慰尹淑受屈辱的靈魂嗎?

  受傷的情緒頃刻間轉變成滿腹怒火,她不經思考脫口而出:「好,我會去。」該來的終究會來;阻擋不過使痛苦延長而已。「明天行嗎?

  唯有快刀斬亂麻,她才有康復的機會,否則拖得愈久,傷口愈難癒合。

  「可以。」韋康磊被她眸中堅決的目光嚇到了,不免對她會有何舉動有些擔憂。

  管他明天會如何,既然還在今天就好好過今天,芷凡使盡全力把韋康森拋在腦後,大喊:「走吧!向希爾頓進攻。」但只有她知道,她更想向他——韋康森進攻。

  隔天上午,天氣是夏日不尋常的陰沉,灰色天空低得過分,叫人感到稍稍窒迫。

  「韋先生,于小姐來訪。」總機小姐的聲音自內線機械性地傳出。

  「請她進來。」

  韋康森很少緊張,此刻心跳卻快到令他不知所措,對待會兒要說什麼,該說什麼都毫無頭緒。昨晚,他整夜清醒著,想了十幾套的開場白,現在竟找不到一個恰當、可派上用場的。

  「砰——砰——」敲門聲清晰傳來,他的脈搏猛地加速,深深吸了口氣,他說:「請進。」

  她推開門緩步進入,眼光落在地上。

  「你來了。」這真是最爛的開始,韋康森在心中咒罵。

  當芷凡慢慢將目光提高,望入他滿含期望的雙眸中時,他震驚得無以復加。她看起來哀傷而憤怒,漆黑的雙瞳深不可測。她眼下的淡淡黑影是一夜無眠的證明嗎?霎時間,他完全摸不清她心中的想法。

  「韋先生,關於上次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該說你是變態,也不該誤解你和尊夫人之間的感情,畢竟你們才是當事人,知道真相的來龍去脈,我一個和你們絲毫關係都沒有的陌生人,實在沒有權利評斷什麼,這不僅對你不公平,更侮辱了尊夫人在天之靈。所以,現在我正式向你說出我的歉意,希望你寬宏大量,能饒恕我的過失,我保證以後不會……」

  芷凡機械般的自言自語擾亂了韋康森努力控制的情緒,他走上前,雙手握住她的肩。

  「停下來,聽我說!」他怒吼。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難道我的道歉還不夠仔細,修辭不夠完美,或是沒有你想像中的精彩?」芷凡故作疑惑,說話的方式近乎自殘。

  「為什麼要道歉?」

  「這不是你要我來的目的嗎?」

  「康磊究竟對你說了什麼?誰告訴你,我要你來向我和尹淑道歉?快說!」

  芷凡從一進門好不容易維持到剛才的偽裝,此刻全因韋康森強硬的語氣而粉碎,露出受傷流血的心。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都已經承認我錯了,你為何還要苦苦相逼?她因我而死,我自責的程度絕對沒有你想像的少,好幾次我甚至希望當時被撞死的人是我……但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應該更珍惜身邊的親人,而非沉浸在已死的人的陰影下。然而你卻相反,努力往尹淑那兒鑽,你知道這對韋伯伯、韋媽媽造成多大的傷害嗎?……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必須依你的心情好壞過日子,他們也不希望尹淑死啊!基於上面的理由,我罵了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對你來說有這麼深的意義,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根本不會說!」激動之餘,芷凡禁不住滿眶淚水決堤而出。

  「我不怪你了。」韋康森放鬆施於她肩上的力量。

  滿心羞憤的芷凡完全沒聽到韋康森在說什麼,她突然像個小孩般,抬起雙眸,嚴肅地說:「可是,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我想了好久好久,終於發現了一件事。你和尹淑之間根本沒有愛情,你之所以會娶她,原因只有兩個字——責任。你是因為她為你失去行動的能力才娶她的,你覺得自己對她有義務、有責任,對不對?」

  沒錯,就是責任,他是基於責任才娶尹淑的。霎時間,一切豁然開朗,他終於弄清楚當初之所以會娶尹淑的原因了。

  「對,你說得對極了。」韋康森顯得有些興奮。

  「什麼?」芷凡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內心所想的講了出來,更沒料到他會做出這樣的回應。

  韋康森抬起右手,以拇指溫柔地拭去她滿臉狼籍的淚痕,第一次平靜地在她面前透露內心底層的自剖。

  「那天,你倉促奔離辦公室之後,我不下百次問自己最初迎娶尹淑的動機。當你說不明白尹淑為何會嫁給我時,讓我記起婚禮當天尹淑的落落寡歡,更進一步開始思考我和她過去交往的情形及後來匆促決定結婚的原因。我發現在我們還是戀人身份時,其實對彼此未來會不會走向婚姻都抱著不確定的態度,我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她並非想要繼續維持我們之間的關係。然而,我們卻突然決定結婚了,沒錯,是我提出這項建議的,基於她為我喪失了行動能力的理由。但我百思不得其解,還是無法將這個理由轉化成內心的動機,若非你一針見血,我可能永遠不會明瞭我和尹淑的婚姻是建立在逼不得巳的責任上。」

  他的自白,字字句句都鏗鏘有力,深深敲進芷凡惶恐紛亂的內心,尤其他輕柔的撫慰,更撩起她不敢放肆的期待。她輕顫著嗓音,小心翼翼地說:「那你現在怎麼辦?」

  「我會同樣地愛她。」韋康森半揚起嘴角。

  芷凡突然覺得好洩氣,他還是深陷在尹淑所築的回憶城堡中,沒有出走的意願。更教她不解的是,除了洩氣之外,她內心底處竟有些怪異的……

  她想……她已經不小心愛上他了!

  「但卻是以一種追思的情懷。另外我有更重大的發現,更緊急的事要確定,你能幫我嗎?」

  他的話稍稍轉移了芷凡的注意力,她半是懷疑、半是困惑地問:「我能幫你什麼?」

  「最近,我深受一個女孩的吸引,她大膽、率性、做事思前不顧後,總愛玩誤解別人的遊戲,好幾次我都被她氣得幾近瘋狂,卻無可奈何,還拚命檢討自己。」

  天啊!一個尹淑早就讓他失魂落魄、頹喪不振了,現在又冒出另一個女孩?而且聽他描述,那女孩又似乎沒好到值得他等待,他居然一頭栽進她所設的陷阱裡,他是不是腦筋壞了?

  「雖然如此,我卻怎麼也無法忘了她。她的笑容甜美,讓人想去嘗嘗其中有沒有蜂蜜存在;她憤怒時激烈而直接,但又美麗得有些危險。我想,這真是一種病態!」韋康森的眼光飄向遠方,落在芷凡不可見之處,而他心中正在祈禱,祈禱能讓她瞭解自己的心意。

  芷凡不予置評,只淡淡說了聲:「我不幫你。」

  「為什麼?」

  天殺的!他怎麼能要她幫他這種忙呢?難道他不知道她已經不小心愛上了他了嗎?而且他好不容易才走出尹淑死亡的陰影,現在卻又有個第三者?而他竟還要她幫他?

  他看出她眼中的掙扎和猶疑,忍不住催促:「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幫我?」

  用激將法也沒用,我說不幫就不幫。她心裡暗自堅持著。

  「看來你是不願意幫忙了,我待在這兒求你也不是辦法,乾脆直接去向她表白好了。」韋康森突然改變心意,快得讓芷凡來不及反駁。

  她心一急,脫口而出:「你不能去找她表白!」

  「為什麼?你不幫我,卻又不讓我去對她表白,你究竟想怎樣?」

  「尹淑去世未滿百日,你現在卻急著要去向另一個女人示愛,你對得起她嗎?」芷凡也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她怎麼會找了個爛透了的理由;還說要他放下對尹淑的回憶,重新面對未來呢!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愈說愈離譜了,不知道是誰說我娶尹淑是基於責任,既然如此,我對尹淑就沒有所謂的對不對得起,只有該不該。」韋康森慢慢地說。

  「你……」芷凡氣得簡直想殺人,手忍不住握得死緊。

  「我好像聞到酸酸的味道,你在吃醋嗎?」他以手抬起她的臉,認真又謹慎地問。

  「吃你的大頭鬼啦!」她低聲咒罵。

  「你想知道那女孩是誰嗎?」他再問。

  不想!她是誰關我啥事,去對她表白好了,我才不在乎!芷凡負氣地想,卻聽到心頭一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你真的不在乎嗎?

  韋康森靠近她,在她耳邊緩緩地說:「曾經我因為尹淑的死瘋狂地想要她付出代價,但看到她滿身傷痕時,我遲疑了。我想,她的無心已叫她吃了不少苦,我還要再加一筆痛苦在她身上嗎?後來當她知道我是誰時,絕望地要我原諒她,她臉上的哀淒宛若死去的是她的親人。那時,我不只原諒了她,更丟了我的心,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芷凡此刻的心跳大概是她有生以來跳得最快的一次了,非但如此,她發現自己的血液流得飛快,像大江大河般翻騰洶湧。她努力不使自己驚叫出聲,卻依然控制不住地張大了口——

  原來他指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她還白癡白癡地以為他已另覓新歡,真是該殺一千刀!

  「你就這麼不知不覺偷了我的心,小暴龍,你知道嗎?」他的話撞開她紛亂固執又愚昧的思緒,鑽進她心底最濃的期待。

  這時,她再也沒有疑慮,再也沒有自責的恐懼,伸出雙臂,她自願無悔地攬上他的肩,雙手交握在他頸後,輕輕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那一吻沒有要求,只有深深的感謝和濃濃的肯定,感謝他沒有因尹淑的事將她定罪,更肯定他們之間的愛情。

  窗外厚重的雲層突然散開了些,一絲淡金色的光芒自雲層透出,若仔細看,說不定會見到有個頑皮的天使正在笑呢!

  中正國際機場內,人潮來來往往,安靜不足,吵雜有餘。飛往美國的班機就快要起飛了,只見一群人在候機室離情依依。

  「到了美國,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喔!媽不在身邊,你要自己多擔待點,畢竟國外不比家裡,凡事多忍耐。」孟太太的雙眼哭得像核桃般紅腫。女兒出國,她當然比誰都難過。

  「媽,我會的,您不要再哭了。」孟芸本來並不特別感到難過,但母親的淚水也逼得她紅了眼眶。她轉身面對於紹倫,懇求地說:「紹倫哥,媽就拜託你多照顧了。」

  「沒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他保證。

  「你要常常寫信回來喔!」芷凡紅著兔子眼,附和著說。「我也會常寫信給你,如果沒有,盡量打電話回來罵我。」

  笨蛋!那多貴啊!孟芸在心中暗罵。

  「你就放心地去唸書,這裡的一切都會好好的,你不用掛心。」艾盟牽起她的手,給她肯定的微笑。

  「謝謝你。」孟芸誠摯地說。「希望你和紹倫哥趕快結婚,或許下次我回來時,就能看到一個小紹倫或是小艾盟了。」

  艾盟倏地羞紅了臉,很是不好意思。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們大家要好好保重,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有空就會回來。」孟芸壓抑住淡淡離愁,故作愉快地說。

  「到了要打電話回來呀!」孟太太舊淚未褪,新淚又汩汩而落。

  「那我走了!」她提起地上的行李箱,轉身走出候機室,向等待著她的班機前進。

  「等一下。」突然,一個急促的男聲響起。

  孟芸倏地停住腳步,忍不住回頭望。

  是他!那個危險又稚氣的男人,但他怎麼會知道她今天出國,又為何會來機場呢?孟芸的心一下子漲滿了疑問,難不成他來送機!

  韋康磊三步並作兩步跑,喘著氣來到孟芸面前。「我從芷凡那兒知道你今天要出國,所以想過來為你送機,希望你不會覺得大突兀。」

  孟芸的心跳得飛快,她幾乎敢發誓大家都聽到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該來,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促我來,聽起來很玄吧!不論如何,希望你不介意我寫信給你,好嗎?」他說得真誠無比。

  廣播中又傳來催促旅客上飛機的聲音,孟芸根本沒時間多想,她直接而坦率地說:「好!」

  「祝你一路順風。」韋康磊用最通俗的文句祝福她,但他的誠心卻是不容置疑的。

  兩分鐘後,班機起飛,孟芸就這麼離開了台灣,飛向遙遠的美國。

  「今天不要回去啦!就住在我們家吧!」韋母邊端出泡好的茶,邊對芷凡建議。

  「我要先打電話回去向我哥說一聲,否則我哥會罵我。」芷凡幫忙為每個人擺好茶杯。

  「那簡單呀!」韋母將濃郁的香片倒入每個杯中。「對了,我廚房的瓦斯好像沒關,你去替我看一下好嗎?」她順便提道。

  「好!」

  當芷凡剛踏廚房,就被一雙結實的手臂攬住。「哇!」她嚇得大叫一聲。

  「噓!小聲點!」

  原來是韋康森。

  「你嚇死我了!」芷凡抱怨,心中卻暖洋洋地。她最愛他的擁抱了,在他懷裡,就如浸泡在溫泉中,通體舒暢,一有機會,她從不輕易放過。

  「那罰我也被嚇一次吧!」韋康森提議。

  「神經,什麼事啦?」

  「最近,我想了很久,」他突然一本正經。「我是家裡的長子;也老大不小了,爸媽一定很希望趕快抱孫子。為了滿足他們的心願,我決定要使出渾身解數,把你弄進我家。」

  「你這是求婚嗎?」芷凡抬起疑惑的雙眼。

  「沒錯,嫁給我吧!」韋康森滿臉興奮。

  「喔!你實在太不羅曼蒂克了,沒有鮮花,沒有下跪,和我的想像差太多了,我拒絕!」芷凡偽裝氣憤,心中早高興得跳起波浪舞來了。

  「可是我有一顆無限愛你的心,你能再考慮嗎?」他擺出委曲求全的姿態。

  芷凡把表情空白了約五秒之久,然後用一種勉強的眼神看他。「好吧!我勉強接受。」

  「這才乖嘛!」韋康森抱住她的腰,狠狠地在空中轉起圈來。正當兩人都因興奮過度而略感發暈時,芷凡卻想起一件事。

  「天啊!瓦斯!」她驚慌失措。

  韋康森則輕輕在她唇上一點,啞著聲說:「關了!」

  七月,夜涼似水,弦月半懸星空,該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季節。

  「你覺得孟芸的提議如何?」於紹倫關上電視,突然冒出一句艾盟聽不懂的話。

  「什麼提議?」

  「她上飛機前對你說的啊!你忘了嗎?」

  她倒是真的忘了,艾盟搖搖頭,一臉不解。

  「你想聽聽看她的提議嗎?」

  艾盟點頭。

  「注意聽喔!」

  艾盟又點頭。

  「你最快何時可以嫁給我,做我於紹倫的妻子,和我共組一個家庭,生一打、半打的小孩?」

  「什麼?」她不是沒聽清楚,只是需要再確定一次。

  「艾盟,嫁給我。」於紹倫的眼神堅定無比,不容拒絕。

  「我——」此刻,她真的是因為高興而發不出聲,滿心的狂喜全因他誠摯的要求排山倒海而來,讓她幾乎要喜極而泣。

  「什麼都別說,只要說好。」於紹倫帶著勸誘的口氣說道。

  「好!」艾盟全心全意給了他肯定的答案,因為她知道他對她的愛已足夠證明他是能托付終身的。

  「我快打電話給我未來的岳父,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一時間,於紹倫竟像小孩般手舞足蹈起來。誰能想得到一個以氣質取勝的攝影家也有失控瘋狂的時候呢?

  原來愛情的魔力是這般偉大,心動之餘,你是否也想來場浪漫的戀愛呢?祝福你情場順利,早日讓他擄獲芳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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