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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約定
她低垂著頭,雙手合十地跪在地上。身體微微向前傾,口中不斷地念念有詞。屋裡沒有開燈,偌大的玻璃窗前, 虛掩著一面深灰色的布簾。大把大把的陽光透過那些夾縫裡的空隙,肆無忌憚地折射進來。地上,布滿了光與影的交集。我站在門口,望著她彎曲的背影,半年前的那一幕,彷彿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格蕾絲,下班後我要吃安格斯牛排和焗龍蝦,帶起司的那種!」我半掩著電話,笑著衝她喊道。「好啊,只要妳吃得下,我請客。」她歡快地回答。辦公室裡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桌面上的文件堆積如山。「上個禮拜的訂單?好,請您等一下……」我一邊聽著電話,一邊手忙腳亂地抓來一支筆,試圖想要記下對方的訂單號。「喂?是,我是。請講……」格蕾絲那邊也聽上了電話。我們彼此會心地一笑,眼裡閃過一絲心照不宣的默契。
格蕾絲是我進公司後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也是唯一的一個中國人。她五十開外的樣子,梳著齊耳的短髮,小而堅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框後面,藏著一對明亮而又溫暖的雙眸。格蕾絲愛笑,也愛聊天。在我眼裡,她是一個很溫婉的女人。說話不緊不慢,走路不疾不徐。好像所有的事到了她那裡,都變得雲淡風輕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格蕾絲的聲調略微有些升高。「你肯定嗎?有多大的機率是確定的?」她的情緒開始有些波動。我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進去了,還能出來嗎?我只想知道,進去了還有沒有機會再出來?」她踉蹌地站起身,重心開始不穩。我掛了電話,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放下電話後,面色慘白地直直向我走來。「格蕾絲,怎麼了?」我一握她的手,才驚覺這雙手冷得像是從冰窖裡拿出來的一般。「家庭醫生剛才來電話,說懷疑我得了血癌,要立刻住院做骨髓穿刺。」她艱難地從嘴裡蹦出每一個字。我慌得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緊緊地抓牢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沒事的,應該沒事的……」
不一會兒工夫,格蕾絲的先生和女兒來接她了。臨別時,她轉過身來叮囑我說:「還有幾張訂單,我可能做不了了。那些單子放在右邊的抽屜裡,妳記得幫我跟進。」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便轉身離開了。再接到她的電話,是三天後的一個下午。「格蕾絲……」我只輕輕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電話那頭已是泣不成聲。
格蕾絲被確診為急性髓細胞白血病,是血癌中最為嚴重的一種,發病的誘因不詳。她不在的那段日子,公司的業務變得更趨繁重。許是因為我成了公司裡唯一的中國人,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正當我為著不公平的待遇怨聲載道的時候,我又接到了格蕾絲的電話。
「靜子,妳好嗎?」電話那頭,是久違了的熟悉又溫柔的聲音。「格蕾絲!」我幾乎是有些興奮地驚呼起來。「妳好嗎?妳情況怎麼樣?現在是在家裡還是醫院?什麼時候可以去見妳?」我一口氣連問了一長串問題。她只是一味地笑著,並未接話。我沮喪地說:「公司裡的情況糟透了,好多事情都要我去做。我現在是拿著同樣的工錢,卻幹著最辛苦的活兒!」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終於開了口:「從前有個葡萄園的莊主,早上去集市雇工。看到有人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就花了一塊銀元把他們請回去工作。後來到了下午十二點和三點,他又出去照樣雇了一些工人。等到傍晚五點,他到集市上,看到還有人站在那裡無事可做,就把他們一併請回去幹活。過了不一會兒莊主要發工資了,妳覺得他該怎麼給錢才合理呢?」
「當然是早幹活的多得,晚幹活的少得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突然笑了起來,說:「可那個莊主並不是這麼給的。最後雇來的人雖然只幹了一個小時,但他也給了他們一塊銀元,和一早雇來幹活的工人價錢是一樣的。」「這是為什麼?」她話音未落,我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因為這是約定好的價錢呀!」她笑著回答。「約定好的價錢?」我有些不解。「一塊銀元是和早上的雇工說好的價錢,不是嗎?為什麼拿了說好的工錢卻不開心呢?莊主動了惻隱之心,給晚雇的工人一樣的價錢。為什麼他得不到大家的感謝,反而還遭人埋怨呢?」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能平,天下太平。」突然想起林語堂先生的這四句話,便問她:「這是出自什麼典故?」「是《聖經》裡的故事。」她意味深長地回答。「哦,妳出院了嗎?什麼時候可以去看看妳?」我平復了一下心情,試圖想要轉換話題。「我剛做完第二期的化療,已經出院了。妳可以來看我,但妳要確保妳看我的時候是健康的。因為我現在的抵抗力很差,任何傷風感冒都會引起一些併發症。」她的語氣依然溫柔如故。
門半掩著,她的先生引我進到房間裡便默默地退了出去。炎熱的夏天,格蕾絲卻依然穿著一件薄薄的絨線背心,頭上還帶著一頂絳紅色的絨線帽。「格蕾絲……」我喚了她一聲。她正雙手合十地跪在地上禱告,見我來了,便起身衝我招手。我扶她坐在一張藤編的躺椅上,自己順勢坐在了她的右手邊。「最近工作好些了嗎?」她關心地問。「稍微好些了。其實現在這種境況,應該是我安慰妳才對。」我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她拿過一本《聖經》,一遍一遍地在上面劃著十字。隔了半晌,才默默地說:「其實有能力可以工作是一件很感恩的事。以前沒有意識到,總覺得上班很累,想退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了,反倒開始懷念了。人或許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才會知道幸福真正的意義是什麼吧。」我靜靜地聽著,那些原本準備好想要寬慰她的話,此刻在她面前,都顯得如此地蒼白。
窗外添了幾聲蟬鳴,丁香花的香味淺淺地飄了進來。「格蕾絲,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嗎?」我輕聲地問。「有的。」她很堅定地回答。「妳怎麼知道?」我轉頭望向她。她嘴角微微向上揚起,露出了一個很幸福的微笑:「妳見過彩虹嗎?《聖經》上講,彩虹就是上帝與我們立的約,代表著祂對我們的慈愛與憐憫。」我起身踱步到玻璃窗邊,輕輕掀開窗簾的一角。窗外沒有彩虹,但陽光卻吻上了樹梢,花兒開得正好……。
那次見面後不久,格蕾絲因為多重併發症猝然離世了。沒有人意料到她會走得如此匆忙,我也沒有來得及去參加她的葬禮。據她的先生說,她走的那一刻很安詳。因為她知道,愛會在另一個永恒的國度裡延續。
公司裡的業務依舊繁忙,那天下班回家,看見雨後的天空中出現了兩道彩虹。突然想起格蕾絲,想起她說的有關彩虹的約定。很想再一次嬉笑著對她說:「格蕾絲,第一道彩虹是上帝與我們的約,但另一道彩虹卻是妳與我的約。妳還欠我一頓大餐呢,我要吃安格斯牛排和焗龍蝦,帶起司的那種……」
(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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