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8-10-14
- 最後登錄
- 2024-11-10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067
- 閱讀權限
- 110
- 文章
- 1548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年近四十的時候,我學會了做雞蛋餅。只在早晨。
一點兒麵粉,一點鹽,一點兒水,把這些攪拌成均勻的麵汁,打一個雞蛋進去,繼續攪拌成微黃的雞蛋麵汁。然後開火,放上平底煎鍋,倒上一點兒油,把雞蛋麵汁攤到鍋裡。麵汁起初不會流淌成自然的圓形,厚薄也不一致,這都沒關係,待它們在鍋裡稍微定型之後,持起鍋柄,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地讓鍋側轉,還沒有凝結的厚麵汁便因器隨型地流淌著,終會成就出一個相對完美的餅狀。而原本微黃的顏色也因逐漸升高的油溫的激發,變成了賞心悅目的金黃色。
再然後,翻到另一面。此時的餅已經八成熟。把火調小,側耳傾聽兒子在衛生間的響動,讓餅的進程和他的進程保持同步。待聽到青春期男孩子以特有的強大力道發出的響亮的咕嘟咕嘟的漱口聲,知道他的洗漱工程即將完畢,便撒上一點兒極碎的小蔥葉兒來調色,之後將餅出鍋,盛在白瓷盤裡,端到餐桌上。當然,不能忘了在調味碟裡斟上一點兒醋一併呈上。清晨六點,食欲也還在休眠中,這點兒酸能有效地把味蕾喚醒。
一張這樣的餅,配上大米粥、小米粥或者玉米粥,以及一份翠綠的涼拌黃瓜,這是我這個愚笨的母親能給兒子拿出的最日常的早餐。在這份早餐裡,粥裡的水分太多,菜呢畢竟是菜,相比之下,餅就成了最重要的能量擔當。
還有一種雞蛋餅,是我怎麼學也學不會的。它的全稱是「雞蛋灌餅」,被人們簡稱為雞蛋餅。省略的這個「灌」字,就是它的核心技術。在河南,據說做雞蛋灌餅最好的名號是開封的「王饃頭」。他家的小吃三絕就是「拉麵、菜盒、雞蛋灌餅」, 人們都說,在開封,如果誰沒聽說過王饃頭,那他一定算不得一個真正的老開封人。
他家的雞蛋灌餅絕在哪裡?無他,就是這個灌字。我去吃過。別的只能灌在中間,王饃頭的雞蛋灌餅卻能一直跑到餅的最邊邊兒上,那個分寸太微妙了,稍微過一點兒就無法保持,可是人家就是一點兒也不會過,且外皮焦脆,內裡軟嫩。
在我們豫北,午餐基本是麵,餅便是早晚餐最重要的麵食,是另一種意義的饅頭,只是比饅頭要奢侈。因為,一、饅頭一旦蒸好,是可以放上幾天而不改其味的,餅則是即做即吃,即吃即好。一旦遲滯就會失了美味。二、餅需要用油。幼年時候,家境清寒,油是貴重之物。有俗語云:「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被主廚的祖母篡改成了「餅是一枝花,全靠油當家。」一年裡,她老人家便很少做餅。無論是蔥油餅還是千層餅,都很費油,她捨不得。
當然,也有無需用油的餅,那餅就是最樸素最簡單的白麵餅。
2
餅還分燙麵餅和死麵餅。一位擅長麵點的河北朋友就曾如此活色生香地對我教誨過燙麵餅的做法:「……昨兒我做了個燙麵餅,可好吃。燙麵餅好啊,好消化,對胃好。咱這邊不都喜歡用冷水和麵麼,那就是死麵餅。死麵餅硬,不好消化,對胃不好。燙麵餅呢就是用開水和麵,放了開水,放了麵,用筷子攪啊攪啊攪啊……用手和,那不得把手燙了?不成燙麵餅,成燙手餅了,呵呵。」
「燙麵餅對胃好,不過這也是河南人的吃法,我河北娘家那邊都是吃死麵餅。他們為啥吃死麵餅,又有一說。他們吃死麵餅不是為了吃死麵餅。每次做餅,他們都做得可多,就是沒打算吃完,剩下的怎麼辦?做炒餅啊、燴餅啊、燜餅啊。做炒餅的最多。圓白菜切成絲,青紅椒切成絲,綠豆芽也是黃金搭檔……」
餅還分發麵餅和不發麵餅。發麵餅是需要放酵母粉的,最好再放點兒白糖,用溫水和麵。這樣做出的餅鬆軟酥香,也很好消化。
發酵粉,這讓我想起那部電視劇《我的名字叫金三順》,這是我最喜歡的韓劇。金三順,這個來自底層人家的平凡得掉渣兒的女孩,這個三十歲的職業蛋糕師,性格粗線條,剛剛被相處三年的初戀情人拋棄,又被年輕的老闆拿來當愛情炮灰……她似乎一直都是別人的笑料,但是她勇敢、天真、樂觀、簡單、倔強。正如與她假戲真做的鑽石王老五玄振軒所言:「她是用自己的雙手努力實現夢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她知道在這世上自己該做的是什麼,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她有著健康的價值觀和思考方式,是個明快的女孩。」正因為三順如此的人格魅力,玄振軒才毅然斬斷了與前女友熙真的舊情,投入了三順的懷抱。當熙真說:「她現在閃爍著光芒,可過一段時間你就會忘記,像我們現在這樣。那你也還要去愛她嗎?」他的回答是百分之百的三順風格:「雖然人都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死,但是現在也還是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關於麵粉,三順曾在工作日誌裡如此自白:「麵按用途分為兩種:放發酵粉和沒放發酵粉,放發酵粉的麵粉會很快發酵,而沒放的時候麵粉會自我呼吸……我要做沒放發酵粉的人!」
嗯,如果我的人生沒有福氣獲得發酵粉——回想起來我獲贈的發酵粉還挺多的,這個假設真有點兒矯情——那麼,我也要表一點兒勵志的態度:沒有發酵粉的人生,我也會努力經營的。
3
十幾年前,在縣城生活的時候,家附近的小巷口有一家賣燒餅的小店。因為經常打交道,燒餅店的女老闆和我很熟。她的燒餅口碑很好。麵揉得很筋道,烤得也金黃焦脆,香氣十足。更讓我留戀的是她熬的熱豆腐串,一塊錢兩個,夾在燒餅裡吃,簡直是讓人百品不厭。每次去買燒餅,我都要買上一個。
買過燒餅,我便和女老闆照例扯一會兒閒話。正說著,一個收破爛兒的老人在我們身邊停了下來,遞給女老闆一張皺巴巴的兩圓鈔票。女老闆很快給他裝好了一摞燒餅。他拿在手裡,打量了一下,似乎想查一查數。
「別查了,老規矩,九個。」女老闆笑道。
他笑了笑,走了。
「你多給了他一個呀。」我猶豫了一下,雖然覺得收破爛兒的挺可憐,但轉念一想,他又不差這一個燒餅,於是還是忍不住提醒女老闆。
「每次我都多給他一個。」沒想到女老闆很平靜。
「為什麼?」
「多給他一個燒餅,你也眼饞?」女老闆開玩笑。
「那當然。」我也笑了,「一樣都是消費者,為什麼優惠他?」
「不僅是他。所有幹苦活兒的人來買,我都會多給一個。」女老闆嘆口氣,「他們不容易啊。」
「我也不容易啊。」
「你要是真不容易,就不會每次都吃豆腐串兒了。」女老闆白我一眼,「你每次都吃,那是你覺得一塊錢不算什麼。可是在他們眼裡,一塊錢的豆腐串可沒有一塊錢的燒餅實惠。他們絕不會拿這一塊錢去買豆腐串,只可能去買燒餅。因為這一塊錢是他們打一百塊煤球拾二十斤紙才能夠掙來的。——所以,在他們面前,你可真的是沒有資格說不容易。」
在她的申辯聲裡,收破爛的人已經走遠了。我也笑著告辭。握著手裡溫熱的燒餅,我心裡充滿了一種無以言說的感動。女老闆話裡所含著的樸素的道理和樸實的邏輯,讓我不但無條件地認同,並且,還有一種深深的喜悅。
「多一個燒餅,你也眼饞?」我又想起了女老闆的話。不,我不是眼饞,而是心饞。我甚至有些嫉妒。我羨慕這種底層人與底層人之間所擁有的高尚的憐憫、同情和理解。我在意這種不為任何功利所侵入的饋贈和關愛。
如果,將來我遭遇到了生活任何形式的打擊和顛覆,但願我也會擁有這樣一個珍貴的燒餅。當然,它的形式絕不僅僅限於一個小小的燒餅。
4
還聽過一個油餅的故事,是一位文學前輩老師講給我聽的,發生在他出生那天,而他又是從他的祖母那裡聽來的。老太太講得實在是好,容我轉述如下:
「那天(1943年1月8日)天剛亮,外頭就有人喊『鬼子來了,鬼子快進村了』!真是晴天霹靂啊!無惡不作的日本鬼子從據點出來就是掃蕩啊!小鬼子是野獸,沒有人性啊!到哪兒都是『三光』(搶光、殺光、燒光)啊!該千刀殺的鬼子怎麼這時候來了啊!正是你要出生的時候。家裡只有我和你娘。我怕你的小命要葬送到小鬼子的手裡,我更怕你娘月子裡有了好歹。聽說鬼子已經從村東頭進來了,你娘緊張、害怕,我更緊張。就因為緊張,還沒準備好,你哇哇地落地了。這怎麼辦呢?日本鬼子是什麼都能幹得出來的啊!得跑啊!再怎麼也得到野墳地躲一躲。可十冬臘月,你娘倆受了風寒怎麼辦啊?真是左也怕右也怕。但思來想去,走一步說一步,先躲過鬼子的刺刀再說。也是急中生智,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急急忙忙烙了兩個又厚又大的油餅,用蒸饃的籠布包起來,讓你娘前胸貼一個,後背貼一個,然後用帶子勒上。用它抵禦臘月裡野地的風寒,也能用它來擋饑。就是這樣,我們抱著你,在野地墳間凍了一天一夜。直等到看見日本鬼子馱著糧食、趕著牲口、狼煙動地地出了村,知道那是掃蕩完了,然後才回到家裡。幸好你的命大,活了下來。可你娘從此落下了毛病。」
每當想起那兩張油餅,我都覺得,它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溫暖和最憤怒的油餅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