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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忘了從哪天起,一個ID為“路人丙”的人,寫備忘錄似地,時不時給我發私信,內容與文藝無關,與公共話題亦無涉,細細碎碎,都是她的日常。
諸如今天天氣很好,早上出門看見一隻灰鴿子,死在了路邊,搭公車時被偷了錢包,路上遇到一個人,長得像她暗戀的男生,上班遲到了,主管說了很苛刻的話,忙了一上午,遇到難纏的客戶,軟硬不吃,就是要撤單,晚上一個人回出租屋,到熟悉的餐廳點了個砂鍋,味道很棒,店主很親切,她想和他說話,覺得像《深夜食堂》裡的小林薰,但終於沒有說,回到家看了個電影,關於愛情的,哭了一會兒,覺得這一生就這樣完了,多年前也有一個人,許諾要給她一個家,浴室的熱水器壞了,她沒有叫人修,她聽著滴嗒的水聲,看見北京的天空奇異地停著一團月亮,她有時覺得應該離開,去另一個城市重新開始,卻發現行李太多,她扛不動,也不知該寄往哪裡......
她的信是典型的流水帳,細節連綴細節,事例接著事例,不宏大,也不深刻,亦沒有表達情緒的詞。但看久了,卻覺得每一個字元,都有著無法承受之輕。
我感激她的信任,卻不知回應什麼,或許,她只是需要一個安全而靜默的傾聽者,就像我從前,沒有可說話的人,便在和菜頭的公號下,七七八八地說我的雞毛蒜皮一樣。
我問她,你有朋友嗎?
她給了我回答:自己吧,或者說,第二人格,呵呵......難過的時候,會對自己說加油,生日的時候,會買一份禮物,包得整整齊齊,右手交到左手上,說,生日快樂,送給你!
這個細節讓我想到走飯,那個因抑鬱而離開的姑娘。我想,“路人丙”應該也是一個無法寬恕自己的人吧。
這個猜想果然被驗證了。有一天,她又發來新的信,談到一個夢:
那個夢依然清晰。
似乎危險降臨,埋伏在身畔,影影幢幢,我從屋子裡倉皇逃出,背著包,在路邊等計程車。然而久候不至。車子要麼拒載,要麼滿員,要麼在前方被攔走。內心焦慮,如蟻在鍋。
人越來越多。
然後,我看見這一生最恐懼的人,一個無數次出現在我噩夢裡的人,他站在馬路對面,藏在人群中,盯著我,然後走過來,站在我身邊,揮過來狂風暴雨的拳頭。車流人海,白眼譏笑,我是一個公開展覽的恥辱,無法隱藏,也無法終止。
驚醒後,舊痛入心,往事歷歷在目。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末尾,她又說,然而,又如何報得了仇,我付不起成本,也沒有作惡的道德準備,我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他呼風喚雨,看著德高望重,看著他妻榮子貴,看著他繼續無恥地捕獵、無情地拋棄......然後躲在這裡,帶著像刺青一樣的人生污點,在以後的日子裡自我為難。
2
我不知道“路人丙”發生過什麼,但她的留言在我內心,產生很大的回聲。畢竟也有如鯁往事,橫在喉間,咽不下,吐不出。
然而也因如此,才更知道,她需要的沒有其他,只是接納往事,接納自己的羞恥。
前不久看斯坦福大學的TED演講,其中談到抑鬱等病症,有如下解讀:傷痛≠痛苦,痛苦=傷痛×抗拒,所以,情緒上出現抗拒,就會有痛苦,反之則可緩釋。
這就說明,“傷痛”不可避免,“痛苦”卻可以選擇。
很常見的例子是,倘若我們患有慢性疼痛病,繃緊或對抗,痛感會加劇;放鬆肌肉,舒展肢體,順其自然,疼痛便可以得到緩解。
抗拒疼痛會讓疼痛加劇;
抗拒失眠會徹夜不眠;
抗拒講話焦慮會加重口吃;
抗拒婚姻負面問題會讓婚姻更加惡化,最終勞燕分飛。
如果傷痛已經發生,並且無法補救,那麼,內心對它的拒斥越激烈,越是將之視為敵人,視為異己,越會將它從身體內分裂出去,調轉方向,與自我對峙。最終,作為敵人的“傷痛”,變成新的箭,新的刀槍,新的鹽,反投過來,產生更劇烈的痛苦。
反之,倘若把傷痛視作自身的一部分,接納它,不排斥,痛苦則會變得輕微。
傷痛×零=零痛苦。
傷痛×大量抗拒=大量痛苦。
再舉個殊途同歸的例子。2011年,我奶奶去世,家裡來了些佛教徒。其中一個和我說,他們去過許多臨終者的床前,為他們做最後的超度。當瀕臨死亡的人被安慰和指引後,接納了死亡的事實,不再抗拒,不再掙扎,他們舒展開來,安靜地離去。然後,發生一個近乎奇跡的現象:和普通亡者不同,他們的身體不僵硬,不淤青,柔軟和悅如嬰兒。
人生於世,我們都渴望四平八穩的安逸,恐懼四面楚歌、八面埋伏的傷害。然而,倘若後者不可避免,那就不要掙扎,像河蚌悅納砂粒一樣,去接受它的發生。
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你不會再說:我是路人丙但是有污點。
而是,我是路人丙而且有污點。
在此之後,將恥辱變成身份,創造新的意義。
3
所有生命的不幸,都是尋找意義的契機。
所有人生的缺憾,都是創造意義的入口。
深淵裡有惡龍,深淵裡也有英雄。安德魯.所羅門說,如果你驅逐了惡龍,同時也驅逐了英雄。
許多從絕境中逆襲的人們,談及如何站起來,有一個共同經驗是:掩蓋與逃避,都不是最好辦法。最好的方法是,接納它,將生命中最狼藉的時刻,最慘痛的經驗,變成你的獨特存在,化作你的身份,然後,創造更強大的自己,來還擊能傷害你的事物。
恥辱當然不是一個獎牌,但它應是一場革命。
它摧毀從前的格局,推翻童話式的認知,撕破山溫水軟歲月長、花好月圓良人在的人間幻象。
你帶著悲痛的自我,沉默地俯下身去,在聲譽的廢墟上,在輿論的沙場中,在經歷的斷壁殘垣裡,將每件往事,將每句咒駡與譏諷,打磨成身份的基石。然後,一顆顆,一塊塊,一層層,天長日久,築成身份的大廈,繼而在此其中,創造自我的意義。
而這個創造過程,就是新的自我誕生的過程。
萊溫斯基重新站在世界面前,講述羞辱的代價。當我們對她抱以掌聲,那些人生污點,便只是她的舊我。
“這就是我的例子所能貢獻的啟示,”她說,“給正在經歷人生中最黑暗時刻的人們,嵌入一個觀念:在某個時候,有一個曾被全世界羞辱得最厲害的人,她挺過去了。”
她沒有讓錯的變成對的,而是讓錯的變得珍貴。
生命充滿局限和障礙,許多時候,我們以為痛苦與厄運是生活的終結。但它其實不止於此,它也是力量和故事開始的地方。
艾米•珀迪說,局限和障礙只會造成兩種結局:要麼讓我們停滯不前,要麼逼我們迸發出巨大的創造力。
如果你停留在恥辱裡,你就成了永遠的恥辱。
如果你從恥辱中創造意義,你就有了面對痛苦的勇氣,也有了重建自己的可能,還有了來自世界的力量,並最終給予世界力量。
而那時候,你終於會感激,那個你曾一度千方百計想修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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