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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皚銀-花魁女溫柔清倌《全文完》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10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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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女溫柔清倌》簡介︰

溫家的女子最是叛逆!溫柔也不例外!花魁的身份恰好給了她極大的方便,  
讓她看遍世間男子的德性。可偏偏有個樓砂看穿了她“夜來香”的身份,  
虧他貴為小王爺的師傅,怎會與她這個清倌牽扯不清?神龍谷奇遇後,她  
的心就再也不如從前頑皮好動,牽掛的不舍的,全都是那一個名字……  
他們兩人,真是恰逢溫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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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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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樓砂干脆地回答。

勞賦修臉色立刻變了︰「你說什麼﹖」

「你有重听﹖我沒什麼橫天心經,豎天秘笄。」樓砂這次更不客氣了,「若是有的話,早一掌把你劈得橫七豎八了。」

「嗤……」溫柔忍不住笑出聲,勞某人臉上那一陣青一陣白,頓時逾加明顯︰「敬酒不吃吃罰酒!姓樓的,問你最後一次,衡天心經交是不交﹖」

「你這人還真重听得厲害,不然就是白痴。我們沒有什麼衡天心經,老不修!」溫柔已經看得出一場惡斗是難免的了,眼前最主要的就是在開打前將對手氣個七竅生煙,才能速戰速決。

勞賦修果然轉頭瞪著她︰「你……你叫我什麼?」

「大叔啊,我看勞賦修也挺難叫的,不如老不修順口些,也和大叔挺相襯。」溫柔語調誠懇,好心地建議道。

「你、你……」

「听說他還采陰補陽。」樓砂在她身邊涼涼地煽火澆油,不亦樂乎。

唔,他比她還毒呢……溫柔笑得更張狂。勞賦修背後那幾個幫眾趁幫主看不見,也在偷笑。

勞賦修對樓砂還有幾分忌諱,一口惡氣全往溫柔身上倒︰「臭丫頭!哪門哪派的?有種報上名來!蒙著臉算什麼﹖偷了漢子不敢見人嗎﹖」

「大膽﹗」溫柔狠狠瞪了他一眼,踏前一步,一字一頓緩緩說道︰「我乃堂堂巫山南屏宮宮主,豈容你等臭男人見我相貌﹖」

勞賦修被唬得一楞︰「……南屏宮主﹖」

「乖。」計謀得逞,溫柔退回樓砂身邊,笑彎了腰。

「你!他媽的!」勞賦修罵了句粗話,惡狠狠地朝溫柔撲來。

她早有放備,側身繞到樓砂背後,又立刻退離幾尺遠,將這老不修讓給樓砂來修理。金蟒幫的人果然是打算以多欺少,幫主一動手就全圍上來了。

嘿,以為她不會揍人嗎?溫柔順手抽出纏在腰間的軟鞭舞了起來,瞬時烏光閃閃,欺到她身邊的那幾個人吃了一驚,連忙後退。

臂風台是棲霞嶺山腰上較為平坦的一塊空地。這地方四面環山,長有異風四起,風聲嘯嘯,故稱觀風台。選在這寬闊的地方打架,倒是讓她撿了便宜,長鞭施展起來沒阻礙,很是順手。

偷眼看了樓砂一下,他已漸漸佔了上風,一柄長劍逼得勞賦修只有招架之力。十多個金蟒幫的徒子徒孫將兩人圍在中心,卻是每次一介入就被樓砂凌厲的招式逼回,始終無法插手。

「勞幫主,你該換個吃飯的家伙了!」樓砂和勞賦修兩人刀劍相抵,他口中說著,反手用力一絞,勞賦修那柄沉重的關刀居然拿捏不住,月兌手飛了出去。

勞賦修大驚失色。「撤!」一聲令下,首當其沖縱出圈外,連退十丈開外,刀也不撿了。

「沒用的蠢材。」樓砂也不去追,收起劍與溫柔會合。

「你還好——」他詢問的話才剛出口,突然看著金蟒幫眾人逃命的方向,臉色驟變︰「混帳﹗」

「樓砂﹗」溫柔拉住他的衣袖,也看出不對了。要說逃命,這群烏合之眾怎麼全都往不同方向跑﹖仔細看,是以圓圈形向外擴散,將他們兩個留在中心。

「快走﹗」樓砂一把扣住她的腰,急欲帶她離開,就在這時,左後方傳來那該死的老不修得意的笑聲︰「樓砂,你束手就擒吧!」

二十多包白色的粉末訓練有素地同時在空中散開,溫柔和樓砂頓時被籠罩一片白色煙霧之中。

「快閉氣﹗」樓砂當機立斷,抱起腳程較慢的她逆風朝山坡上沖。

唔,此仇不報非溫柔,哪天她非在老不修臉上畫滿烏龜不可﹗溫柔在心里咒罵著,屏息將頭埋進樓砂懷里。她的功力較弱,可以閉氣的時間也有限,還好臉用手帕幪著,加上可以埋首在樓砂胸前……如果閉氣撐不到樓砂沖出毒粉範圍外時的話,那麼偷吸兩口氣也應該無礙,不至于會中毒吧﹖耳邊傳來兩聲哀嚎,想是樓砂踢倒了哪兩個活該被揍的下毒者……如此說,再跑一段路就安全了。

溫柔心里正偷偷松了口氣,卻猛然感覺身子往下急墜!身體一下子失去所有平衡,一顆心卻蕩到了喉嚨口。猛地,她像是整個人狠狠撞上一堵堅硬的牆,空氣硬生生被從肺里被擠出來,溫柔只覺眼前一片斑駁亂色,然後便陷入完全的黑暗中……***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和渾身的酸痛讓溫柔意識到,她並沒有昏過去。那……為什麼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她……她在什麼地方﹖試著撐起身子來,這才模索到她身子底下壓著個人。「喂!樓砂?」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叫喚。

她……沒把人給壓死吧﹖「我沒死。」樓砂沉穩地響應,好象猜到她在想什麼。

溫柔立刻翻身爬起來,樓砂也順勢起身。兩人肩並肩打量著周圍。但事實上除了身邊人的身影依稀可辨,溫柔什麼都看不見。

「剛才怎麼回事﹖」她悄聲問。

「我們掉在一個洞里。」樓砂輕咳了聲,「我失足了,抱歉。」

「洞﹖」溫柔抬頭看,眼楮眨了好一會兒才依稀辨得頭頂那一點點亮光——很遙遠的薄扁,照不到洞里。……天﹗骨頭沒被摔斷是她好運,但是……「你回得上去嗎﹖」她將全副希望寄托在樓砂身上。

他嘆了一聲︰「現下太暗了,要上去恐怕很困難。」

「那麼,要等天亮了?」溫柔忍不住又抬頭望了望,「你說那個老不修跑哪里去了﹖」

樓砂嗤了一聲﹕「下山了吧﹖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當我們摔死了,二是他認為我們沒死,所以怕是個詭計。不管是哪種,他都不會下來檢查。」

「所以,暫時我們是被困住了。」溫柔的眼楮已漸漸習慣黑暗、看得見個大概。她模索著靠山壁坐下,樓砂也依樣而行。

兩人靜默片刻,然後是溫柔率先打破沉默︰「我們要在這里至少待一夜,是不是?」

「是。」

「那麼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聊聊嗎?」她的聲音越來越「親切」。

樓砂認命地嘆了口氣︰「想聊什麼我都奉陪。」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從那本什麼衡天心經聊起,如何﹖」黑暗中,溫柔「巧笑嫣然」。***「知道衡天心經嗎﹖」

溫柔搖了搖頭,然後才想起洞內伸手不見五指。

唉﹗誰料得到會陷入這種境地,兩人身上都沒帶火石,這會兒只能呆坐在黑暗里,猜想這洞到底多大。她吁了口氣,回答道︰「沒听過。我對江湖事一竅不通。」

「衡天心經听說是一百多年前,一名叫高衡天的武學奇才所創。書中包括了許多精妙的劍術招式,和他的獨門輕功。」樓砂低笑,「武林人士十個里七、八個是狗,不勤練武藝,听說哪里有秘籍就像狗聞到肉骨頭,亂擠亂搶,妄想一夕間變成絕世高手。」

溫柔沒輒地翻了個白眼﹕「好比金蟒幫﹖」

那批人,從陝北老遠跑來杭州,也真夠清閑的了﹗「的確。」樓砂嘆了口氣,「衡天心經被江湖人一喧染,成了曠世絕作,前一陣子不知是哪里傳出的消息,說這玩意兒是在杭州一帶,所以江湖人全都蜂涌而來。」

嗯,經他一說,倒是有這麼回事。前些天街上常常能見到佩刀帶劍,異鄉口音的江湖人,原來是為了這個。嘿……還給紅香樓添了不少銀子呢﹗「那,衡天心經是怎麼會扯到你身上的﹖」

「那群白痴以為我的武功就是來自衡天心經……說起來,很有可能是樹大招風,康成王搜刮太多肥水被人怨妒了。」回想起康成王那張可以刮下三層餿水的老臉,樓砂暗暗搖頭,「不知是誰散布的謠言,說高衡天除了留下一本心經,還有大量的寶藏,而且埋的地方正是康成王府的底下。你說這樣一來,康成王還有得清靜嗎﹖」

「嗯,難怪王府警衛那麼森嚴……」溫柔點了點頭,那天,樓砂也把她當成是垂涎于衡天心經的人了吧﹖這樣一說,來龍去脈她心里也多少有點譜了。

「讓我猜猜︰有些梁上君子找不到東西,發起狠來干脆行刺小王爺,心想若是家里三天兩頭有小偷加上獨生兒子被當成箭靶,康成王一定會放棄這棟府宅,回京城去在他皇兄腳下過太平日子,是不是﹖」

「不錯。」樓砂覺得他越來越欣賞身邊的這個女人,思路靈敏,很能舉一反三。和她說話絕不用擔心講到口干舌燥,耐性全失的地步。

憶起兩人初遇的情景,他輕輕笑起來﹕「那天晚上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一直在猜想你是哪個門派的人,這樣的武功還敢單槍匹馬跑來闖。」

沒口德的家伙﹗溫柔自覺臉上發熱,狠狠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既然他武功那麼好,皮想必也厚,下手重些無妨。「你也多少給點面子好不好﹖太傷我的自尊心了。」

樓砂哈哈一笑﹕「是我不對,不說了。」

哼,算他識趣。不然搞不好還沒月兌難,她就先把難友亂拳打死了。溫柔伸伸懶腰,繼續她沒問完的疑問﹕「那天刺殺康成小王爺的到底是什麼人﹖怎麼……好象家丑不能外揚似的﹖」

「那批人也是江西哪個門派的,現在正在被押解上京的路上。康成王將消息封鎖得極其嚴密,你猜是為了什麼﹖」

考她﹖溫柔腦中細細一思量,不由得驚了一跳︰「難道,康成王也相信這——」

「康成王正非常起勁地在他的後花園挖寶。」樓砂證實了她的猜測。

溫柔忍不住又翻白眼,申吟了一聲……受不了這些皇親國戚!都闊得直冒油了,還老是想著要發橫財,連獨生兒子的命都抵不過那子虛烏有的寶藏重要。

算了,不用再問下去了。這下她已經明白怎會莫名其妙被人追殺,也就夠了。其它雜七雜八的東西塞在腦子里浪費地方。而且,這位康成王如此起勁的拚命搜刮財寶,也許是別有深意……還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

想著,溫柔懶懶地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隨口問道﹕「你說,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

「三、四個吧﹖」樓砂頓了一下,自嘲地道﹕「以後若和人吵架,我得小心有一個詞不能用了。」

「什麼﹖」

「井底之蛙……對這詞我現在有了比誰都完美的親身體驗。」

唔……溫柔笑了。還好這只和她一起掉下來的,至少不是幽默感全無的笨青蛙,剩下的幾個時辰也不會需要眼觀鼻,鼻觀心地打坐度過。

說真的,現在早過了她就寢的時間。溫柔隨手扯了扯樓砂的衣服︰「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

「什麼﹖」

「肩膀借來當枕頭用用。」

這小女人,倒是很實事求是,深知物盡其用的道理。「男女授受不親。」樓砂輕咳,帶著一絲朋友間的調侃。

溫柔嗤之以鼻﹕「現在才想到這個太晚了吧,樓聖人﹖光是剛才抱我摔下來,你就得娶我幾百次了。」

樓砂笑了,伸長手臂剛好把靠過來的溫柔摟在懷中,再拉過披風將兩人蓋個嚴實﹕「睡吧……不準打鼾。」

「去你的。」她咕噥一聲,找到個舒適的位置將頭枕在他肩上,打個哈欠,困累地閉上眼楮。

真是令人扼腕啊﹗想她好歹也是紅香院的清倌花魁,多少人擠破了頭爭著送錢,也不過是為了能听個唱得不怎樣的小曲。如今她主動投懷送抱……主動耶﹗得到的竟是一句「不準打鼾」﹖唉﹗虧大了﹗溫柔帶著這個念頭進入夢鄉。***「溫柔﹖」

「嗯……」

有人輕推她的肩膀﹕「醒一醒,天亮了。」

「天……亮﹖」啊,是了,這下她記起來了。溫柔僵硬從樓砂懷中坐起身,揉了揉眼楮。唔,到底比不上寬敞的大床,這麼坐著瞌睡一夜,全身又酸又麻,所有的骨頭全在抗議了。

溫柔伸了個懶腰,甩甩頭讓腦子清明些﹕「天亮得倒快,總算又能看見東西了。」

樓砂應了一聲,聲音听起來不怎麼輕松﹕「你猜猜,這是什麼鬼地方﹖」

溫柔借著微弱的天光打量四周,不由得嚇了一跳﹕「呀﹗這……」

他們兩人正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石洞中,這自然不必說。詭異的是在她的右側竟然還有個約七尺高的洞口,里面像是條幽長的信道,黑乎乎地深不見底。

……果然是眼不見為淨,這會兒看了,心底不由地有些發毛,但是也忍不住有那麼一點好奇。溫柔朝樓砂身邊靠近些,小聲問道﹕「你說,這會不會就是高衡天埋那個什麼衡天心經的地方﹖」

「有這麼巧﹖」樓砂思索地打量著那石洞口。

不管真的假的,這地方光看著就讓人渾身不舒服,讓人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還管什麼秘不秘籍的﹖溫柔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先上去再——咦﹖天吶……」她覺得自己突然很想,很想昏過去算了。

「我把你叫醒,就是想問問你的意見。」樓砂的聲音還是很冷靜,卻多了一份緊繃的沉重感。

這鬼地方﹗除了底下一圈是粗糙的硬土面,從丈高的地方一直到頂上那遙不可及的洞口,四面牆壁端正光滑,竟全是青石磚鋪成!這種牆壁,沒有工具繩索怎麼爬﹖溫柔打了個冷顫,不抱什麼希望地問樓砂︰「你的輕功有多好﹖」

「輕功再好也不能一飛沖天。」樓砂搖了搖頭,老實地說﹕「這地方我上不去。」

昨天掉下來時,他情急之下雙腳狠踏牆壁,借著那股阻力兩人才沒跌得粉身碎骨。當時就隱隱感覺落腳處不太對勁,但後來著地後模到凹凸不平的牆,一度以為是自己搞錯了。剛才看清楚了才知道,那時不是幻覺,這地方是名副其實的「下來容易上去難」,沒有工具,光靠輕功想要爬上去是痴人說夢。

「我突然覺得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溫柔重重嘆了口氣,看著右手邊黑漆漆的信道,就覺得頭皮發麻︰「非得走那里嗎﹖」

樓砂聳了聳肩︰「你還有什麼更好的建議﹖」

「我建議,等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後,去找那個該死的老不修泡壺茶,聊聊天。」溫柔听起來很平靜地說道。

「哦,聊天嗎?」他挑了挑眉。

「狠狠撂他一拳,讓他一飛沖天!」溫柔很甜,很瀟灑地為她的「聊天」下了注解。

「好主意。」樓砂贊賞地笑了,牽起溫柔的手將她護在身後,往那深不見底的信道里走去。

唉,又得學著適應周圍一片漆黑。終于體會到眼盲是什麼滋味……搞不好經過這次的試煉,她都可以做到目不視物,將來扮成瞎子開個算命攤騙錢了。溫柔自嘲地在心里苦中作樂,終于覺得好過了些。

其實,人會害怕黑暗,只是害怕所將面臨的未知吧﹖真的身處其中,反而不怎麼樣了。何況她前面還有個武功了得的樓砂,只要不是倒霉透頂遇上個地震被活埋,其它的,應該不用擔心太多。

因為看不見,樓砂走得很謹慎,也很慢。

但哪怕是這種龜速,走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也該走出挺遠了吧﹖溫柔心里的不安漸漸被壓下了。如果能走出那麼遠,那麼,這該是條活路了﹗不管通到哪里,只要是條活路,就好。

「你猜這信道是通往哪里﹖」討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溫柔開口打破沉默。

「不知道。不過棲霞嶺上居然會有這樣一個地方,也實在是出人意料。」樓砂頓了頓又說﹕「誰曉得﹖搞不好這地方真的是收藏衡天心經的地方。」

哦﹖會嗎﹖「如果真的是衡天心經,你打算怎麼處置呢﹖閉關修練個十七八載,出來殺兩個高手,然後就成了天下第一﹖」溫柔笑問,想起了大街小巷一些對與「江湖」的離譜傳說,就天馬行空地為樓砂鋪陳起發達路。

「是哦﹗我還做世外高人,武林盟主呢﹗」樓砂哭笑不得。這小女人!滿嘴胡說八道居然還能說得煞有其事,有時差點會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玩笑話。他對自己搖了搖頭﹕「如果真的拿到衡天心經,我首先要寫封感謝函親自送去給勞賦修,看看他吐血滿不滿三斗。」

嘿,原來他也是個狠角色。溫柔笑了,又走了幾步,突發奇想地道﹕「既然武林里那麼多人要這秘籍,我看你干脆開班授徒好了.教一招秘籍武功收費五千兩,包你兩年之內成為江南首富。」

不知為何,她就是喜歡胡扯些有的沒的坑他。溫柔越說越起勁︰「當然,這麼做是絕對會每天有人上門踢館搶書的。不過清除那些人一來可以活動筋骨,二來正好樹立你『正牌衡天心經』的名號,你覺得如何﹖」

「哪天我閑得很欠揍,會考慮你的建議的。」樓砂很沉靜地回答,嘴角微微彎起。

「別那麼有氣無力嘛﹗搞不好真能發橫財也說不——啊﹗」

「怎麼了﹖」樓砂連忙轉身,強勁的手臂扶穩了她︰「沒事吧﹖」

「沒事,地上不知什麼絆了我一下。」溫柔彎下腰揉揉幾乎扭到的腳,吐了吐舌頭﹕「忙著講話就有點得意忘形了。果然是樂極生悲,報應得好快﹗」

「被什麼東西絆到的﹖」

「不知道……好象是棍子似的東西,搞不好是死人骨頭也說不準……」呃,她真是搬石頭砸腳!這樣一說,倒把自己弄得有點膽怯了。

樓砂嘆了口氣彎下腰﹕「那麼,我來觸霉頭好了。」

嘿﹗這樣一來膽子又回來不少。「是什麼東西﹖」溫柔好奇地湊近些。

「……樹枝。」

「樹枝﹖」溫柔皺了皺眉頭,「這地方怎麼會有樹枝﹖」

「你自己模一下吧。」樓砂將手中東西遞到她面前。

嗯,表面粗糙還布滿了疙瘩,真的是根手臂粗的樹枝。可是……在這深入地底的通道里,為什麼會有樹枝﹖「奇怪,為什麼會有人在這里放這東西?只為了把人絆個狗吃屎嗎﹖」溫柔想不通地問道。

「也許真的是為了把像我們這種不帶火石的倒霉鬼絆個狗吃屎。」樓砂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順便把溫柔也拉起來,「走吧,有這東西也不錯,剛好用來瞎子探路。」

瞎子探路嗎﹖不過有了這東西,樓砂是走得快了一些。

她開始還想問,早知如此,那剛才為什麼沒用長劍探路﹖剛要開口,才想起樓砂佩了把無鞘劍。一來怕劍鋒受損,二來雖然是個看似詭異廢棄的地道,但是拿著長劍亂砍亂戳,終究不妥。

溫柔輕輕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年齡的差別吧﹖遇到這種情況,她終究無法做到他的冷靜自持,無法客觀地分析面對的一切。心里的恐懼感,其實壓抑得很勉強,若不是不想讓人當作無理取鬧的瘋婆子,她也許早就選擇發泄一頓了……看來,她還是有待修練的。

又走了一段時間,正和她閑扯交談的樓砂突然停下扔下樹枝,伸手模索著什麼。

「怎麼了﹖」緊跟在他身後的溫柔緊張地問,心里突然涌上非常不好的預感。這……該不會和她想得一樣吧﹗「……」半晌,樓砂輕輕地說道﹕「溫柔,這是條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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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小姐,你怎麼一個人站在窗口發呆啊?頭發都吹亂了!李嬤嬤說,今晚王計銀樓的那位肥豬公子要來,讓我給你打扮呢!」

肥豬公子﹖一個失神,迎風而立的美人兒就讓丫環小媚給推到梳妝台前坐下。小丫頭兩只巧手靈活地抽出步搖,解開絲帶,打散了溫柔長長的發辮開始梳理,口中猶自嘀咕︰「小姐就是愛發呆,頭發吹成這個樣子都不理,還穿這麼單薄,也不加件披風,萬一受了風寒又怎麼辦?」

溫柔不語,淡然笑了笑算是答復。

這主僕二人,個性處處恰成反比。一懶散一勤快,一個愛清淨一個偏說個不停。內心狂放的溫柔總是貪玩尋刺激,留後的丫頭成天哀嘆被嚇得短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在她兩手上栽了個觔斗。

看身後那張嘴猶自一張一合說個不停,溫柔突發奇想,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媚,你現在的樣子,好象荷花池里的……哈哈……的……金魚!」

「什麼?金魚?」小媚一楞,濤濤不絕的數落突然中斷。回過神來,她瞪了偷笑的主子一眼,將臉湊到她面前,奮力鼓起兩腮︰「小姐,除了偷吃廚房糕點時,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如此『豐滿』過?」

「就是……現在啊﹗哇哈哈哈哈……」溫柔被她標準的金魚臉逗得爆笑出聲,笑不可抑地趴倒在梳妝台上。這一動,三千煩惱絲就從小媚手中滑掉了,如一件閃亮的黑披風,散了溫柔滿肩。

「小姐﹗叫你別亂動的!你看你看,又要重梳了!」小媚抗議,威嚇地揚了揚梳子,完全忘了讓人家笑成這樣的罪魁禍首是誰。

「好好,不動……不動。」屈從于小媚的「婬威」,溫柔揉揉發痛的肚子,坐端正了乖乖讓她梳頭。

鏡中的人兒粉腮桃紅,雲鬢散亂,別有一番慵懶風情。小媚細心地將溫柔一頭亂發理順,突然嘆了口氣︰「人美真的什麼都美,連頭發都又細又滑,像絲緞一般……小姐其實何必梳妝?就現在這模樣,也足以讓王公子口水流一地了。」

「是給我嚇得口吐白沫才對吧﹖」溫柔吐了吐舌頭,看著銅鏡里映出自己披頭散發的樣子,直覺活像女鬼。呵……美艷厲鬼,王公子不敢要吧﹖「小姐老是說自己不漂亮,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媚喃喃抱怨,一面將溫柔拉起來,俐落地為她整裝。

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算是美人,這自己當然知道。看著銅鏡中的倒影,不難看出她的好相貌七成是傳承老娘溫可人的。和娘幾乎如出一輒的大眼楮、新月眉、高腰細腿、白得被人譽為欺霜勝雪的皮膚……而高挺的鼻粱和薄嘴唇,大概是父系的真傳了。若還硬要說自己是丑,那不但虛假得惡心八拉,對她親愛的娘更是一種侮辱。

只是所謂青菜豆腐各有所愛,她的相貌,絕非小媚、李嬤嬤她們所說的那樣傾國傾城吧﹖對一些男人來說,也許她的眼楮太亮,嘴唇線條太冷硬,胸前也不如紅香樓的一些姐妹那麼偉大……溫柔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嗯,反正有本錢迷倒大多數男人,也就夠了。真要是生得如西施再世,她還得擔心紅顏薄命呢!

頂著一頭珠花起身讓小媚為她換上紫紗衣裙,樓下就傳來李嬤嬤中氣十足的大嗓門︰「溫柔,快下來招呼客人!」

「來了來了!」她又回頭看了眼窗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遺憾。唉!月色如水的夜晚,偏要應付那頭色豬……想了一下,她突尤地低聲道︰「小媚,幫我把衣服面具準備好,待會兒我要出去……散個步。」

「啊?小姐你又……」

她對一臉吃驚的丫環眨了眨眼楮,不等人家有機會發表長篇大論,抱著琵琶逃下樓去了。

一到了樓下,溫柔輕輕放慢腳步,臉上堆起微笑,有幾分驕傲,有幾分賣弄風情地扭著腰,以一個名妓該有的姿態朝最喧嘩的那一桌走。一路上四面八方投來無數注目,大廳里聲量頓減。可惜那桌的仁兄偏偏後知後覺。

「李嬤嬤,你家溫柔怎麼還不下來?要老子等到幾時啊?」

還沒到,就听到王公子沒水準的粗嗓門。細細一看,此君今天穿了件紫色繡金的長衫罩袍,將他肥碩的身子襯托無疑,難怪小媚刻薄地稱呼他為肥豬公子。

「呵呵呵,王公子真愛說笑!奴家怎敢對公子耍大牌?待會兒奴家罰酒三杯,給公子您陪個不是。」她挑準了時間出場插話,順便拋了個媚眼過去。

王公子的綠荳眼一亮,咧嘴笑道︰「好好……美人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啊!」

「唉呦,怎敢當呢?公子您不愧為世家之子,出口成章,才華橫溢啊!」她捏細了嗓子陪笑,心里不屑至極。

……才華橫溢個鬼!還搖頭晃腦地,自命風流……看那一桌油頭粉面的富家子弟紛紛大笑拍手加馬屁連篇的蠢樣,真不懂有什麼好笑的,莫名其妙!

李嬤嬤眼見氣氛熱融,立刻起身為各人斟酒︰「來來,我敬公子爺們一杯。我們家溫柔彈得這一手琵琶,可是杭州城數一數二的。是不是啊王公子?呵呵呵……溫柔?」

「是。」她假裝柔順地應了聲,在一旁凳子上坐下。試了幾個音,便漫不經心地彈奏起來,跟著曲音清亮地唱︰「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活」

淡淡送出一曲「白頭吟」,樂音婉轉,詞意纏綿,只是曲不對人,她彈唱無心,听者只怕也意不在此,白白糟塌了這漢樂府的精華佳作。

一曲完畢,眾人紛紛鼓掌喝彩。溫柔放下琵琶福了一福,風情款款地坐到王公子身邊敬酒。

這,才是今晚的重頭戲,也是王家公子肯來砸錢的原因。

紅香院二十一個姑娘,其中連溫柔在內不過才兩個是清倌。男人的心態,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所以她們兩人,特別是溫柔,算是紅香院的台柱了。

娼妓和清倌之間的關系,就好象錢和銀票般微妙︰錢不一定是銀票,銀票卻一定錢。娼妓不一定曾是清倌,清倌到最後卻總會變成娼妓!客人對待清倌通常和對待娼妓沒什麼兩樣,除了……嗯,帶不上床,其它的基本上無可避免。

丙不出所料,酒還沒過三巡,那只毛絨絨的豬爪便蠢蠢欲動起來。

「溫柔啊,好個溫柔,果然是水當當的俏人兒……」豬爪悄悄朝美人的臀部挪近。

嚇!開什麼玩笑﹗她連忙倒了杯酒,邊露出最媚的笑容,邊整個人做勢朝王公子身上帖去︰「公子您謬贊了!呵……來,奴家再進公子一杯水酒……」

酒杯還沒到他面前就越傾越斜,大有潑翻之勢,而著落點恰好會制造出宛若尿濕褲子一樣的效果。

「啊,美人小心!我來,我來就好。」王公子兩只手慌忙接過酒杯,她嬌笑著,趁機坐直身子,理了理頭發。

哼!要是那麼容易被肥豬吃到豆腐,她還真是白白糟蹋了娘和李嬤嬤十九個寒暑的辛苦教育。身為藝妓,就要有一手看似賠盡本錢倒帖,卻讓人吃不到多少豆腐的公關本事。不然貨經萬人手,就不值錢了﹗偷眼望了窗外一眼,窗外是可愛的月夜……溫柔眼神無奈地閃了下。唉,老天保佑她快點灌醉這頭死豬!

說真的,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王家是個活生生的例證。王家銀樓在杭州已有近五十年的歷史,當年王家老太爺白手起家,從一個酒樓伙計賣命攢錢,終于撐起一片豆腐干大的地方賣珠花首飾。那苟延殘喘的小店鋪靠著童叟無欺的信譽和精巧討喜的貨色,竟越開越大,到了王家老爺手里更是發揚光大,終于力排眾敵,一躍成為杭州城內的第一銀樓。

也許她也是酸葡萄心理吧?反正看著王公子眼茫茫的肥樣,會忍不住覺得含了個金湯匙出生,未必就是福氣。王家三代一脈單傳,對這唯一的命根子一昧寵溺,對他花天酒地毫不約束。可以想見,偌大的家財,總有一天會在王公子手中敗光耗盡。

唉,可惜了那金山銀山。

說到金山銀山,這個……再不走,今晚就別想睡覺了。

桌上十來瓶白酒已經滴水不剩,眼看那頭豬被她灌得差不多了,溫柔偷偷向大廳另一頭的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李嬤嬤收到信號,很爽快地立刻跑了過來,充份發揮她長袖善舞的好本事。

「唉呀王公子啊,您可別再喝了!這個老白干吶,後勁足!傷了身子咱們溫柔姑娘可會心疼的!」

「溫、溫柔……」王公子口里叫著美人的名字,頭卻歪向另一邊,顯然是醉得不輕。看來溫柔是高估他的酒量了。再不快點把他弄走,可就要讓人給抬回去了。

他的酒肉朋友也終于看出這一點,七手八腳地起身扶他︰「來來,走了走了!天色不早,溫姑娘也該早些歇息才是……」

哼﹗現在才想到,好體帖啊﹗溫柔在心里冷笑,順水推舟地站起來福了一福,軟語笑道︰「多謝各位公子關心。小女子不遠送了,各位走好,走好……」

不等那票人走遠,她立刻抱起琵琶快步回到樓上。不出所料,一套黑色夜行服已經在繡床上等著她了,旁邊站著個臉色非常臭的小丫環。

「唉,陪豬吃飯真累啊!好累,好累。」她夸張地嚷著,放下琵琶走到架子前,掬水洗去臉上的胭脂水粉,對一旁那兩道哀怨的死光來個視而不見。

哀怨的小丫環氣得七竅生煙,反而變得靈活起來,涼涼地接口︰「唉,服侍小姐真慘啊!好慘,好慘……慘無人道啊!」

她拿棉巾擦淨了臉,轉身笑道︰「不錯不錯,在我的教之下果然大有進步,孺子可教也!」

「小姐!」那兩片紅唇噘得半天高,可以掛油瓶了,「明天中午有群芳宴,晚上要去康成少王爺的畫舫上助興,你現在居然還要溜出去!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都不用睡覺!」

「是啊!」她隨口應道,自顧自地換上夜行衣,胡扯道︰「城南有個江半仙,城東的溫半仙,就是姑娘我啦﹗」

「小姐!」

「好了好了,別哩嗦。過來幫我把頭發綁好。」她端出主人的架子坐到床上,邊手忙腳亂地卸下耳環、項鏈、手鐲,隨手丟在一旁。

小媚走過來,不情不願地替她挽髻︰「小姐不能老是那麼貪玩,遲早會出亂子的!」

「誰說我貪玩?我是在很認真地存錢孝敬老人家,順便做做善事,不好嗎?」

真要靠當藝妓的那點收入,比下是綽綽有余,比上卻萬萬不足,就算她溫柔有傾國之姿,又哪有可能出道五年就為娘親購得那八十畝地的豪華宅院?

「可是小姐……」

「好了,再讓你拖下去,我真的別想在天明前回來補眠了!」她系上黑鬼面具,滿意地審視銅鏡中的自己。嗯,一切妥當,就是那臉譜丑得可以。下次記得買個何仙姑之類,好看點的。反正她又不會束胸虐待自己,萬一不幸和人打了照面,一眼就會看出她是個女人,戴什麼面具也一樣。

「小姐,萬一李嬤嬤來找你,我怎麼和她交待啊?」小媚今晚特別緊張,不死心地一百零一次端出李嬤嬤來嚇人。

「你就告訴她,我勾搭上龜奴,私奔了!」呵呵,粗魯的她。

看小媚一臉錯愕,溫柔竊笑在心。吹滅蠟燭翻上窗台,看看四周沒人,她伸手搭著屋檐,足下一蹬就倒翻上去,借著月光朝可憐的小媚揮揮手,開溜了。

也不想想,若不是事先和李嬤嬤打過招呼,她哪有可能總是夜里開溜,五年之久還沒穿幫?……這個笨丫頭!

不過,人家做賊都選月黑風高,死氣沉沉的時候,她卻偏偏詩情畫意,總挑天氣清朗的月夜,也難怪小媚會說她玩命了。

一個會武功的妓女……想想挺不倫不類的,對吧?其實不用太驚訝,早說了,溫家的女子不平凡嘛!她的外婆可是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妙手觀音溫有容,可惜死得早,死前盜來的奇珍異寶早在黃河水災時全數捐了出去,只留下一冊武訣給溫可人。溫可人怕練武後身材會變粗,沒練。那冊武訣最後傳到溫柔手中,溫家俠女的一身武藝才算後繼有人。

不過別誤會,她溫柔和「俠」字,可沾不上一點邊。她和外婆的行事處世很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外婆是那種見不得人受苦的慈悲心腸,博愛,愛世人勝過愛自己,可以無私心地獻出一切。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隕,便是因為剛烈如火的脾氣,為人打抱不平惹上不該惹的人,賠了性命不說,女兒也被賣入妓院。而她溫柔,自認沒有她的善心,沒有她的佛性。

她溫柔……算是個很自私自利的女人吧﹖有恩會報,有債會償;只偷奸商貪官,她有她行事的原則。但是她不相信什麼人性本善,也從不會想要為素昧平生的人付出什麼,每次偷來的錢她會抽一成捐出,只為了良知未泯,圖個心安理得而已。就算有哪個討飯的要當街餓死,捐一成便是一成。

自私的她,只懂得要善待自己。

而今晚她的目標,是只不折不扣的肥羊︰康成王。

康成王是當今聖上的胞弟,雖然不似聖上最偏愛的幾個兄弟那樣得意,但是到底身份尊貴,在地方上呼風喚雨,作威作福還是綽綽有余。康成王在西湖旁有棟豪宅,民脂民膏收藏了不少。原本她較為安份守己,也不太敢動那里的主意,不過最近閑得慌,終于忍不住了。

明天康成少王爺西湖上大宴貴客,還特地寫了個帖子差人送到紅香院,要她賞臉助興,言辭竟頗為客氣。這位小王爺可想得到,明日座下客,就是今夜的梁上君?

到底有樹大招風的自知之明,康成王的西湖別院青石圍牆砌得半天高,顯然守衛森嚴。溫柔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家丁,繞著外牆走了大半圈,才總算看到沿牆一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高出圍牆數丈有余。

是個好機會!趁四下無人,她提氣上縱,手腳並用三兩下就爬到了樹頂。幸運的是,天助美女,在這一刻恰巧刮過陣風,將她攀枝踏葉的那點細微聲響也掩蓋過去。

可惜溫柔的得意洋洋才維持了三秒鐘不到,低頭往下一看,差點沒跳起來。

般什麼,皇宮內院嗎﹖在她腳跟下來回走動的守衛,竟有五個之多!看這樣子想過這第一關已是困難重重,更別說去金庫的路上會有多少障礙了!

溫柔咬著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五顆小圓石,拿在手里掂了掂。

說實話,她這流星雨的暗器手法挺爛的,打中了一個不一定可以打到第二個。唔……如果不幸被逮到,可不可以假裝她是來私會康成小王爺的?

還是……抬出老的那個比較有說服力?還是……干脆打道回府,太太平平地睡個大頭覺算了?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听到一陣輕微的異聲。不是風聲!嚇得溫柔連忙低下頭,屏住氣息一動都不敢動。

然後她看見的景象,差點讓她的下巴月兌落。

一個黑色勁裝的高大人影如蒼鷹般從她頭頂掠過,飄落院內。一瞬間,五個侍衛如泥塑般僵住,臉上的錯愕之色也既詭異又可笑地定了格。可是……從頭到尾都沒見他出手!

棒空打穴!溫柔的腦海中閃過四個大字。原來這就是她未曾有幸親見的隔空打穴!那男人在撲落的剎那間,從手指馭氣勁連點五個人的穴道,快、準、狠!

偶像!簡直帥斃了!

黑衣男人蒙著面,看不出他多大年紀。只見他快速地打量一下四周,便毫不遲疑地向左斜縱出去,轉個彎三兩下沒了人影。

溫柔竊竊笑,連忙跟著跳進院子里,拔腿就追。

真是天助美人也﹗正愁著呢,平空就蹦出這麼一位高人。呵,反正康成王錢多,那位仁兄持劍開路,她剛好坐享其成。人家是弱女子嘛!不偶爾佔佔便宜,太對不起自己了﹗這黑衣人似乎對康成王府熟悉到了邪門的地步。他東繞西拐,盡挑偏僻小路走,前進的方向卻始終不曾迷失。倒是一路進來,被他點穴的人越來越多,姿態各異的木頭人多到就快可以媲美秦王俑了。

終于,他老大到了目的地。只見他袖子微晃,點倒了四個一字排開的守衛,閃身進入一間書房里,順手掩上門。

書房?溫柔猶豫地隱身在假山後,不知該怎麼想。她……終究是太莽撞了些。主觀地認定他是同道中人就一路跟了來,完全沒考慮到這人也許是別有所圖。

怎麼辦?她偷偷看了眼那扇緊閉的門,眉頭不自覺地擰起,衡量手上的選擇。康成王府警衛太過森嚴,憑她一人獨闖,能全身而退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她只有兩個選擇︰原路退回,或是進入書房。

溫柔嘆了口氣。

唉,沒魚蝦也好,她向來不挑食。誰知道?也許書房里也很有些寶貝呢!抱著樂觀的心情,她藏身在假山後,靜靜等待那黑衣人的離去。

可是……可是這一等,居然就是半個時辰!

……不會吧?難道說,他老大早就從後門溜了,留下她一人在這里迎風苦候?

唉﹗難不成真的傻傻等到天亮不成﹖不管了!她理了理耳邊散落的發絲,大模大樣……唔,也不能算是太囂張地,閃進書房里。

掩上門,里面是一片漆黑。不等她回過神,火褶閃過微弱的光,隱約照出一個高大的身形,將她嬌小玲瓏的身軀籠罩在他的陰影下。

「你還真的有膽跟來。」很低沉,頗具威信的聲音。

表面具下慧詰的眼楮眨了眨,確定沒有誤解人家的言下之意︰「你在這里耗了半個多時辰,只是為了看我是否跟來?」

他聳聳肩,算是默認了。

也許是緊張過了頭,溫柔荒謬地覺得很好笑,輕笑出聲來︰「那麼,我是否符合你的期望呢﹖」

即使火光微弱,她依然能感覺他近乎咄咄逼人的注視,但是那目光中有多少笑意,她可不敢說了。

黑衣人盯著她面具下閃亮的眼楮,淡淡說了四個字︰「與眾不同。」

他也在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啊﹗剛進院里就發現身後多了條影子,原以為她必定是為秘籍而來,現在,他不是那麼肯定了。

「指我嗎?」她跳開些,用輕松的語氣掩飾心里的緊張。這男人有雙好銳利的眼楮!太亮了,彷佛能看透人心,她竟無法正視。

嗯,好特別的女——賊﹖他無意相逼,調開視線望了望窗外,語調仍是平靜無波︰「康成王府,不是你該亂闖的地方。」

「因為我是個別腳的賊,還是因為我是女人﹖」這人……算是關心嗎﹖對一個萍水相逢的賊?溫柔無意多想,看桌上放著一斗明珠,隨手抓了些塞入懷中。今夜的收獲怕也只能有那麼多了。

他有些意外輕輕嗤了一聲﹕「你倒是不浪費時間。不過,你來錯地方了吧?」

她輕笑,含糊地想要混過去︰「技不如人,只好撿現成的便宜啊,大俠!何況……你也志不在此,不是嗎?」冒險夜闖王府,若不是為了現成的財物,就一定是更重要的理由了。搞不好搜著康成王什麼把柄,一輩子吃喝不盡了。

好直言無忌﹗他在心底覺得自己有點惡劣,因為,他起了戲弄之心。

「膽大的女人。」蒙面巾下的眼楮危險地瞇了起來,陰狠的語氣完全听不出是假裝﹕「不怕我殺人滅口﹖」

「你無需多此一舉。」溫柔嘴上說得篤定,心里到底是打了個突,好象被當頭棒喝,一下子清醒過來。

她……是怎麼了?這樣冒冒失失的,很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的!真是糟糕!好象從走出紅香院的那一刻起,她的腦子就拒絕運作了。

明知王府戒備森嚴,就不該不自量力還想要闖;不該跟了進來在書房前徘徊不去,妄想撿便宜;更不該明知這武功高得如鬼魅般的男人有可能還在其中,就貿貿然推門而入。

笨啊﹗溫柔幾乎想要為自己的愚笨仰天長嘯。這下子,她的命是捏在他手里了。

「殺了你,就沒有人知道今夜來這里的人是我,何謂多此一舉﹖」他的語氣雖然不善,不過兩手還是放松地低垂身側,告訴了她,他一時三刻還沒有出手的打算。

「不殺我,還是沒人會知道你來過。我和你可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難道我和自己的脖子過不去,跑康成王面前請他賞口牢飯吃?何況,我也沒看見你的臉,不是嗎?」如果不是身在險境,她幾乎要為自己穩定的聲調鼓掌了。天曉得,背上濕濕黏黏的,在這冷靜的外表下,其實早已汗浸重衣。

不能慌,不能慌……她的心跳都震得自己耳膜嗡嗡響了,但是感謝老天,終于還是沒有崩潰,聲音听起來……還算鎮靜吧﹖「放我順手牽羊一次,于你並無損失,為什麼不行個方便呢?」……行個方便﹖唉!原來這就是她溫柔「高明」的公關手腕,听起來還真是萬分無賴。

她想她是幸運的,因為他投來的眼光似乎饒有興味。微微搖頭,他不緩不急地開口︰「素昧平生,我為什麼要給你方便?」

現在,是最大的賭注。她要賭他的……幽默感?

「因為我是美女,不靠上床賺康成王銀子的美女。」頂著黑鬼面具,溫柔大言不慚,給對方來個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有一瞬間的錯愕,然後仰頭大笑。好樣的﹗這女人有夠獨一無二﹗當然,能把武功練到這般境界,他也不是白痴。他笑,卻沒有鬼哭狼嚎地將整個王府熟睡的衛兵全引出來﹔然後大玩官兵捉強盜,奮勇突圍的把戲。

他的笑聲宏亮,可是明明對面而立,溫柔卻覺得聲音似從她的左側傳來。顯然是千里傳音的功夫,那笑聲也只有她一人听得見。

她該慶幸吧?隔空打穴,千里傳音,這兩門高深到被人神化的武功,她在一夜間全目睹了。

他終于止住笑,淡淡朝她拱了拱手﹕「再見,不送。」

從小在李嬤嬤身旁跟前跟後,溫柔當然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抱拳答謝,然後掉頭就走,不給他反悔的機會。

目送她離去,黑衣人在心里玩味片刻,微微瞇起的眼楮顯得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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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女溫柔清倌 第一章
作者︰皚銀

「唉呀小姐,你怎麼一個人站在窗口發呆啊?頭發都吹亂了!李嬤嬤說,今晚王計銀樓的那位肥豬公子要來,讓我給你打扮呢!」

肥豬公子﹖一個失神,迎風而立的美人兒就讓丫環小媚給推到梳妝台前坐下。小丫頭兩只巧手靈活地抽出步搖,解開絲帶,打散了溫柔長長的發辮開始梳理,口中猶自嘀咕︰「小姐就是愛發呆,頭發吹成這個樣子都不理,還穿這麼單薄,也不加件披風,萬一受了風寒又怎麼辦?」

溫柔不語,淡然笑了笑算是答復。

這主僕二人,個性處處恰成反比。一懶散一勤快,一個愛清淨一個偏說個不停。內心狂放的溫柔總是貪玩尋刺激,留後的丫頭成天哀嘆被嚇得短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在她兩手上栽了個觔斗。

看身後那張嘴猶自一張一合說個不停,溫柔突發奇想,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媚,你現在的樣子,好象荷花池里的……哈哈……的……金魚!」

「什麼?金魚?」小媚一楞,濤濤不絕的數落突然中斷。回過神來,她瞪了偷笑的主子一眼,將臉湊到她面前,奮力鼓起兩腮︰「小姐,除了偷吃廚房糕點時,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如此『豐滿』過?」

「就是……現在啊﹗哇哈哈哈哈……」溫柔被她標準的金魚臉逗得爆笑出聲,笑不可抑地趴倒在梳妝台上。這一動,三千煩惱絲就從小媚手中滑掉了,如一件閃亮的黑披風,散了溫柔滿肩。

「小姐﹗叫你別亂動的!你看你看,又要重梳了!」小媚抗議,威嚇地揚了揚梳子,完全忘了讓人家笑成這樣的罪魁禍首是誰。

「好好,不動……不動。」屈從于小媚的「婬威」,溫柔揉揉發痛的肚子,坐端正了乖乖讓她梳頭。

鏡中的人兒粉腮桃紅,雲鬢散亂,別有一番慵懶風情。小媚細心地將溫柔一頭亂發理順,突然嘆了口氣︰「人美真的什麼都美,連頭發都又細又滑,像絲緞一般……小姐其實何必梳妝?就現在這模樣,也足以讓王公子口水流一地了。」

「是給我嚇得口吐白沫才對吧﹖」溫柔吐了吐舌頭,看著銅鏡里映出自己披頭散發的樣子,直覺活像女鬼。呵……美艷厲鬼,王公子不敢要吧﹖「小姐老是說自己不漂亮,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媚喃喃抱怨,一面將溫柔拉起來,俐落地為她整裝。

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算是美人,這自己當然知道。看著銅鏡中的倒影,不難看出她的好相貌七成是傳承老娘溫可人的。和娘幾乎如出一輒的大眼楮、新月眉、高腰細腿、白得被人譽為欺霜勝雪的皮膚……而高挺的鼻粱和薄嘴唇,大概是父系的真傳了。若還硬要說自己是丑,那不但虛假得惡心八拉,對她親愛的娘更是一種侮辱。

只是所謂青菜豆腐各有所愛,她的相貌,絕非小媚、李嬤嬤她們所說的那樣傾國傾城吧﹖對一些男人來說,也許她的眼楮太亮,嘴唇線條太冷硬,胸前也不如紅香樓的一些姐妹那麼偉大……溫柔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嗯,反正有本錢迷倒大多數男人,也就夠了。真要是生得如西施再世,她還得擔心紅顏薄命呢!

頂著一頭珠花起身讓小媚為她換上紫紗衣裙,樓下就傳來李嬤嬤中氣十足的大嗓門︰「溫柔,快下來招呼客人!」

「來了來了!」她又回頭看了眼窗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遺憾。唉!月色如水的夜晚,偏要應付那頭色豬……想了一下,她突尤地低聲道︰「小媚,幫我把衣服面具準備好,待會兒我要出去……散個步。」

「啊?小姐你又……」

她對一臉吃驚的丫環眨了眨眼楮,不等人家有機會發表長篇大論,抱著琵琶逃下樓去了。

一到了樓下,溫柔輕輕放慢腳步,臉上堆起微笑,有幾分驕傲,有幾分賣弄風情地扭著腰,以一個名妓該有的姿態朝最喧嘩的那一桌走。一路上四面八方投來無數注目,大廳里聲量頓減。可惜那桌的仁兄偏偏後知後覺。

「李嬤嬤,你家溫柔怎麼還不下來?要老子等到幾時啊?」

還沒到,就听到王公子沒水準的粗嗓門。細細一看,此君今天穿了件紫色繡金的長衫罩袍,將他肥碩的身子襯托無疑,難怪小媚刻薄地稱呼他為肥豬公子。

「呵呵呵,王公子真愛說笑!奴家怎敢對公子耍大牌?待會兒奴家罰酒三杯,給公子您陪個不是。」她挑準了時間出場插話,順便拋了個媚眼過去。

王公子的綠荳眼一亮,咧嘴笑道︰「好好……美人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啊!」

「唉呦,怎敢當呢?公子您不愧為世家之子,出口成章,才華橫溢啊!」她捏細了嗓子陪笑,心里不屑至極。

……才華橫溢個鬼!還搖頭晃腦地,自命風流……看那一桌油頭粉面的富家子弟紛紛大笑拍手加馬屁連篇的蠢樣,真不懂有什麼好笑的,莫名其妙!

李嬤嬤眼見氣氛熱融,立刻起身為各人斟酒︰「來來,我敬公子爺們一杯。我們家溫柔彈得這一手琵琶,可是杭州城數一數二的。是不是啊王公子?呵呵呵……溫柔?」

「是。」她假裝柔順地應了聲,在一旁凳子上坐下。試了幾個音,便漫不經心地彈奏起來,跟著曲音清亮地唱︰「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活」

淡淡送出一曲「白頭吟」,樂音婉轉,詞意纏綿,只是曲不對人,她彈唱無心,听者只怕也意不在此,白白糟塌了這漢樂府的精華佳作。

一曲完畢,眾人紛紛鼓掌喝彩。溫柔放下琵琶福了一福,風情款款地坐到王公子身邊敬酒。

這,才是今晚的重頭戲,也是王家公子肯來砸錢的原因。

紅香院二十一個姑娘,其中連溫柔在內不過才兩個是清倌。男人的心態,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所以她們兩人,特別是溫柔,算是紅香院的台柱了。

娼妓和清倌之間的關系,就好象錢和銀票般微妙︰錢不一定是銀票,銀票卻一定錢。娼妓不一定曾是清倌,清倌到最後卻總會變成娼妓!客人對待清倌通常和對待娼妓沒什麼兩樣,除了……嗯,帶不上床,其它的基本上無可避免。

丙不出所料,酒還沒過三巡,那只毛絨絨的豬爪便蠢蠢欲動起來。

「溫柔啊,好個溫柔,果然是水當當的俏人兒……」豬爪悄悄朝美人的臀部挪近。

嚇!開什麼玩笑﹗她連忙倒了杯酒,邊露出最媚的笑容,邊整個人做勢朝王公子身上帖去︰「公子您謬贊了!呵……來,奴家再進公子一杯水酒……」

酒杯還沒到他面前就越傾越斜,大有潑翻之勢,而著落點恰好會制造出宛若尿濕褲子一樣的效果。

「啊,美人小心!我來,我來就好。」王公子兩只手慌忙接過酒杯,她嬌笑著,趁機坐直身子,理了理頭發。

哼!要是那麼容易被肥豬吃到豆腐,她還真是白白糟蹋了娘和李嬤嬤十九個寒暑的辛苦教育。身為藝妓,就要有一手看似賠盡本錢倒帖,卻讓人吃不到多少豆腐的公關本事。不然貨經萬人手,就不值錢了﹗偷眼望了窗外一眼,窗外是可愛的月夜……溫柔眼神無奈地閃了下。唉,老天保佑她快點灌醉這頭死豬!

說真的,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王家是個活生生的例證。王家銀樓在杭州已有近五十年的歷史,當年王家老太爺白手起家,從一個酒樓伙計賣命攢錢,終于撐起一片豆腐干大的地方賣珠花首飾。那苟延殘喘的小店鋪靠著童叟無欺的信譽和精巧討喜的貨色,竟越開越大,到了王家老爺手里更是發揚光大,終于力排眾敵,一躍成為杭州城內的第一銀樓。

也許她也是酸葡萄心理吧?反正看著王公子眼茫茫的肥樣,會忍不住覺得含了個金湯匙出生,未必就是福氣。王家三代一脈單傳,對這唯一的命根子一昧寵溺,對他花天酒地毫不約束。可以想見,偌大的家財,總有一天會在王公子手中敗光耗盡。

唉,可惜了那金山銀山。

說到金山銀山,這個……再不走,今晚就別想睡覺了。

桌上十來瓶白酒已經滴水不剩,眼看那頭豬被她灌得差不多了,溫柔偷偷向大廳另一頭的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李嬤嬤收到信號,很爽快地立刻跑了過來,充份發揮她長袖善舞的好本事。

「唉呀王公子啊,您可別再喝了!這個老白干吶,後勁足!傷了身子咱們溫柔姑娘可會心疼的!」

「溫、溫柔……」王公子口里叫著美人的名字,頭卻歪向另一邊,顯然是醉得不輕。看來溫柔是高估他的酒量了。再不快點把他弄走,可就要讓人給抬回去了。

他的酒肉朋友也終于看出這一點,七手八腳地起身扶他︰「來來,走了走了!天色不早,溫姑娘也該早些歇息才是……」

哼﹗現在才想到,好體帖啊﹗溫柔在心里冷笑,順水推舟地站起來福了一福,軟語笑道︰「多謝各位公子關心。小女子不遠送了,各位走好,走好……」

不等那票人走遠,她立刻抱起琵琶快步回到樓上。不出所料,一套黑色夜行服已經在繡床上等著她了,旁邊站著個臉色非常臭的小丫環。

「唉,陪豬吃飯真累啊!好累,好累。」她夸張地嚷著,放下琵琶走到架子前,掬水洗去臉上的胭脂水粉,對一旁那兩道哀怨的死光來個視而不見。

哀怨的小丫環氣得七竅生煙,反而變得靈活起來,涼涼地接口︰「唉,服侍小姐真慘啊!好慘,好慘……慘無人道啊!」

她拿棉巾擦淨了臉,轉身笑道︰「不錯不錯,在我的教之下果然大有進步,孺子可教也!」

「小姐!」那兩片紅唇噘得半天高,可以掛油瓶了,「明天中午有群芳宴,晚上要去康成少王爺的畫舫上助興,你現在居然還要溜出去!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都不用睡覺!」

「是啊!」她隨口應道,自顧自地換上夜行衣,胡扯道︰「城南有個江半仙,城東的溫半仙,就是姑娘我啦﹗」

「小姐!」

「好了好了,別哩嗦。過來幫我把頭發綁好。」她端出主人的架子坐到床上,邊手忙腳亂地卸下耳環、項鏈、手鐲,隨手丟在一旁。

小媚走過來,不情不願地替她挽髻︰「小姐不能老是那麼貪玩,遲早會出亂子的!」

「誰說我貪玩?我是在很認真地存錢孝敬老人家,順便做做善事,不好嗎?」

真要靠當藝妓的那點收入,比下是綽綽有余,比上卻萬萬不足,就算她溫柔有傾國之姿,又哪有可能出道五年就為娘親購得那八十畝地的豪華宅院?

「可是小姐……」

「好了,再讓你拖下去,我真的別想在天明前回來補眠了!」她系上黑鬼面具,滿意地審視銅鏡中的自己。嗯,一切妥當,就是那臉譜丑得可以。下次記得買個何仙姑之類,好看點的。反正她又不會束胸虐待自己,萬一不幸和人打了照面,一眼就會看出她是個女人,戴什麼面具也一樣。

「小姐,萬一李嬤嬤來找你,我怎麼和她交待啊?」小媚今晚特別緊張,不死心地一百零一次端出李嬤嬤來嚇人。

「你就告訴她,我勾搭上龜奴,私奔了!」呵呵,粗魯的她。

看小媚一臉錯愕,溫柔竊笑在心。吹滅蠟燭翻上窗台,看看四周沒人,她伸手搭著屋檐,足下一蹬就倒翻上去,借著月光朝可憐的小媚揮揮手,開溜了。

也不想想,若不是事先和李嬤嬤打過招呼,她哪有可能總是夜里開溜,五年之久還沒穿幫?……這個笨丫頭!

不過,人家做賊都選月黑風高,死氣沉沉的時候,她卻偏偏詩情畫意,總挑天氣清朗的月夜,也難怪小媚會說她玩命了。

一個會武功的妓女……想想挺不倫不類的,對吧?其實不用太驚訝,早說了,溫家的女子不平凡嘛!她的外婆可是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妙手觀音溫有容,可惜死得早,死前盜來的奇珍異寶早在黃河水災時全數捐了出去,只留下一冊武訣給溫可人。溫可人怕練武後身材會變粗,沒練。那冊武訣最後傳到溫柔手中,溫家俠女的一身武藝才算後繼有人。

不過別誤會,她溫柔和「俠」字,可沾不上一點邊。她和外婆的行事處世很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外婆是那種見不得人受苦的慈悲心腸,博愛,愛世人勝過愛自己,可以無私心地獻出一切。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隕,便是因為剛烈如火的脾氣,為人打抱不平惹上不該惹的人,賠了性命不說,女兒也被賣入妓院。而她溫柔,自認沒有她的善心,沒有她的佛性。

她溫柔……算是個很自私自利的女人吧﹖有恩會報,有債會償;只偷奸商貪官,她有她行事的原則。但是她不相信什麼人性本善,也從不會想要為素昧平生的人付出什麼,每次偷來的錢她會抽一成捐出,只為了良知未泯,圖個心安理得而已。就算有哪個討飯的要當街餓死,捐一成便是一成。

自私的她,只懂得要善待自己。

而今晚她的目標,是只不折不扣的肥羊︰康成王。

康成王是當今聖上的胞弟,雖然不似聖上最偏愛的幾個兄弟那樣得意,但是到底身份尊貴,在地方上呼風喚雨,作威作福還是綽綽有余。康成王在西湖旁有棟豪宅,民脂民膏收藏了不少。原本她較為安份守己,也不太敢動那里的主意,不過最近閑得慌,終于忍不住了。

明天康成少王爺西湖上大宴貴客,還特地寫了個帖子差人送到紅香院,要她賞臉助興,言辭竟頗為客氣。這位小王爺可想得到,明日座下客,就是今夜的梁上君?

到底有樹大招風的自知之明,康成王的西湖別院青石圍牆砌得半天高,顯然守衛森嚴。溫柔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家丁,繞著外牆走了大半圈,才總算看到沿牆一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高出圍牆數丈有余。

是個好機會!趁四下無人,她提氣上縱,手腳並用三兩下就爬到了樹頂。幸運的是,天助美女,在這一刻恰巧刮過陣風,將她攀枝踏葉的那點細微聲響也掩蓋過去。

可惜溫柔的得意洋洋才維持了三秒鐘不到,低頭往下一看,差點沒跳起來。

般什麼,皇宮內院嗎﹖在她腳跟下來回走動的守衛,竟有五個之多!看這樣子想過這第一關已是困難重重,更別說去金庫的路上會有多少障礙了!

溫柔咬著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五顆小圓石,拿在手里掂了掂。

說實話,她這流星雨的暗器手法挺爛的,打中了一個不一定可以打到第二個。唔……如果不幸被逮到,可不可以假裝她是來私會康成小王爺的?

還是……抬出老的那個比較有說服力?還是……干脆打道回府,太太平平地睡個大頭覺算了?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听到一陣輕微的異聲。不是風聲!嚇得溫柔連忙低下頭,屏住氣息一動都不敢動。

然後她看見的景象,差點讓她的下巴月兌落。

一個黑色勁裝的高大人影如蒼鷹般從她頭頂掠過,飄落院內。一瞬間,五個侍衛如泥塑般僵住,臉上的錯愕之色也既詭異又可笑地定了格。可是……從頭到尾都沒見他出手!

棒空打穴!溫柔的腦海中閃過四個大字。原來這就是她未曾有幸親見的隔空打穴!那男人在撲落的剎那間,從手指馭氣勁連點五個人的穴道,快、準、狠!

偶像!簡直帥斃了!

黑衣男人蒙著面,看不出他多大年紀。只見他快速地打量一下四周,便毫不遲疑地向左斜縱出去,轉個彎三兩下沒了人影。

溫柔竊竊笑,連忙跟著跳進院子里,拔腿就追。

真是天助美人也﹗正愁著呢,平空就蹦出這麼一位高人。呵,反正康成王錢多,那位仁兄持劍開路,她剛好坐享其成。人家是弱女子嘛!不偶爾佔佔便宜,太對不起自己了﹗這黑衣人似乎對康成王府熟悉到了邪門的地步。他東繞西拐,盡挑偏僻小路走,前進的方向卻始終不曾迷失。倒是一路進來,被他點穴的人越來越多,姿態各異的木頭人多到就快可以媲美秦王俑了。

終于,他老大到了目的地。只見他袖子微晃,點倒了四個一字排開的守衛,閃身進入一間書房里,順手掩上門。

書房?溫柔猶豫地隱身在假山後,不知該怎麼想。她……終究是太莽撞了些。主觀地認定他是同道中人就一路跟了來,完全沒考慮到這人也許是別有所圖。

怎麼辦?她偷偷看了眼那扇緊閉的門,眉頭不自覺地擰起,衡量手上的選擇。康成王府警衛太過森嚴,憑她一人獨闖,能全身而退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她只有兩個選擇︰原路退回,或是進入書房。

溫柔嘆了口氣。

唉,沒魚蝦也好,她向來不挑食。誰知道?也許書房里也很有些寶貝呢!抱著樂觀的心情,她藏身在假山後,靜靜等待那黑衣人的離去。

可是……可是這一等,居然就是半個時辰!

……不會吧?難道說,他老大早就從後門溜了,留下她一人在這里迎風苦候?

唉﹗難不成真的傻傻等到天亮不成﹖不管了!她理了理耳邊散落的發絲,大模大樣……唔,也不能算是太囂張地,閃進書房里。

掩上門,里面是一片漆黑。不等她回過神,火褶閃過微弱的光,隱約照出一個高大的身形,將她嬌小玲瓏的身軀籠罩在他的陰影下。

「你還真的有膽跟來。」很低沉,頗具威信的聲音。

表面具下慧詰的眼楮眨了眨,確定沒有誤解人家的言下之意︰「你在這里耗了半個多時辰,只是為了看我是否跟來?」

他聳聳肩,算是默認了。

也許是緊張過了頭,溫柔荒謬地覺得很好笑,輕笑出聲來︰「那麼,我是否符合你的期望呢﹖」

即使火光微弱,她依然能感覺他近乎咄咄逼人的注視,但是那目光中有多少笑意,她可不敢說了。

黑衣人盯著她面具下閃亮的眼楮,淡淡說了四個字︰「與眾不同。」

他也在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啊﹗剛進院里就發現身後多了條影子,原以為她必定是為秘籍而來,現在,他不是那麼肯定了。

「指我嗎?」她跳開些,用輕松的語氣掩飾心里的緊張。這男人有雙好銳利的眼楮!太亮了,彷佛能看透人心,她竟無法正視。

嗯,好特別的女——賊﹖他無意相逼,調開視線望了望窗外,語調仍是平靜無波︰「康成王府,不是你該亂闖的地方。」

「因為我是個別腳的賊,還是因為我是女人﹖」這人……算是關心嗎﹖對一個萍水相逢的賊?溫柔無意多想,看桌上放著一斗明珠,隨手抓了些塞入懷中。今夜的收獲怕也只能有那麼多了。

他有些意外輕輕嗤了一聲﹕「你倒是不浪費時間。不過,你來錯地方了吧?」

她輕笑,含糊地想要混過去︰「技不如人,只好撿現成的便宜啊,大俠!何況……你也志不在此,不是嗎?」冒險夜闖王府,若不是為了現成的財物,就一定是更重要的理由了。搞不好搜著康成王什麼把柄,一輩子吃喝不盡了。

好直言無忌﹗他在心底覺得自己有點惡劣,因為,他起了戲弄之心。

「膽大的女人。」蒙面巾下的眼楮危險地瞇了起來,陰狠的語氣完全听不出是假裝﹕「不怕我殺人滅口﹖」

「你無需多此一舉。」溫柔嘴上說得篤定,心里到底是打了個突,好象被當頭棒喝,一下子清醒過來。

她……是怎麼了?這樣冒冒失失的,很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的!真是糟糕!好象從走出紅香院的那一刻起,她的腦子就拒絕運作了。

明知王府戒備森嚴,就不該不自量力還想要闖;不該跟了進來在書房前徘徊不去,妄想撿便宜;更不該明知這武功高得如鬼魅般的男人有可能還在其中,就貿貿然推門而入。

笨啊﹗溫柔幾乎想要為自己的愚笨仰天長嘯。這下子,她的命是捏在他手里了。

「殺了你,就沒有人知道今夜來這里的人是我,何謂多此一舉﹖」他的語氣雖然不善,不過兩手還是放松地低垂身側,告訴了她,他一時三刻還沒有出手的打算。

「不殺我,還是沒人會知道你來過。我和你可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難道我和自己的脖子過不去,跑康成王面前請他賞口牢飯吃?何況,我也沒看見你的臉,不是嗎?」如果不是身在險境,她幾乎要為自己穩定的聲調鼓掌了。天曉得,背上濕濕黏黏的,在這冷靜的外表下,其實早已汗浸重衣。

不能慌,不能慌……她的心跳都震得自己耳膜嗡嗡響了,但是感謝老天,終于還是沒有崩潰,聲音听起來……還算鎮靜吧﹖「放我順手牽羊一次,于你並無損失,為什麼不行個方便呢?」……行個方便﹖唉!原來這就是她溫柔「高明」的公關手腕,听起來還真是萬分無賴。

她想她是幸運的,因為他投來的眼光似乎饒有興味。微微搖頭,他不緩不急地開口︰「素昧平生,我為什麼要給你方便?」

現在,是最大的賭注。她要賭他的……幽默感?

「因為我是美女,不靠上床賺康成王銀子的美女。」頂著黑鬼面具,溫柔大言不慚,給對方來個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有一瞬間的錯愕,然後仰頭大笑。好樣的﹗這女人有夠獨一無二﹗當然,能把武功練到這般境界,他也不是白痴。他笑,卻沒有鬼哭狼嚎地將整個王府熟睡的衛兵全引出來﹔然後大玩官兵捉強盜,奮勇突圍的把戲。

他的笑聲宏亮,可是明明對面而立,溫柔卻覺得聲音似從她的左側傳來。顯然是千里傳音的功夫,那笑聲也只有她一人听得見。

她該慶幸吧?隔空打穴,千里傳音,這兩門高深到被人神化的武功,她在一夜間全目睹了。

他終于止住笑,淡淡朝她拱了拱手﹕「再見,不送。」

從小在李嬤嬤身旁跟前跟後,溫柔當然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抱拳答謝,然後掉頭就走,不給他反悔的機會。

目送她離去,黑衣人在心里玩味片刻,微微瞇起的眼楮顯得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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餅了兩天,勞賦修的好戲還沒看到,紅香院里卻先掀起了軒然大波——蘭靈被看上了﹗妓院里別的沒有,一大堆。不過,因為清倌身份不同,李嬤嬤一般不會讓客人太過放肆,尤其是對不善應付的蘭靈。奈何這匹的身份不同,他是杭州知府顧廣拓的二公子顧世學,杭州城中有名的惡霸少爺,急色鬼。

這位顧二少爺一直都是紅香院的常客,對溫柔糾纏已有多時。至于封凝香,更是被他包下不知幾夜了。前者聰明圓滑,總是讓他無功而返又發不出火,後者則跟本是沒所謂。沒想到顧少爺總是在溫柔處踫壁,又對封凝香玩得膩了,竟然眼光一轉,看上了冷若冰霜的蘭靈。

這就大大不妙了﹗空有一臉的冰雪,蘭靈其實單純稚女敕得可以,只有被人亂吃豆腐的份。她的可遠觀而不可近褻,全是靠李嬤嬤在後面撐腰,一手罩著。但是這位知府之子,卻是李嬤嬤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如今蘭靈被迫和顧少爺同坐一桌——陪酒﹗「蘭靈蘭靈,空谷幽蘭,靈秀動人啊……」顧世學顧二少爺色瞇瞇地模上了蘭靈的縴手﹕「小美人,喝酒啊!」

「顧公子請自重﹗」蘭靈連忙將手抽回藏在桌下,一張臉又驚又怒變得慘白,求救地看著大廳另一頭的李嬤嬤。

李嬤嬤也是一頭冷汗,卻束手無策﹗她能怎麼辦﹖紅香院是養了一群保鏢,但是眼前這個狗崽子她動不起啊﹗杭州知府素來寵溺兒子出了名的,才會讓這狗崽子膽大妄為,越來越無法無天。今天若是惹火了他,紅香院非倒不可!

「美人啊,你今個怎麼心不在焉的﹖本公子可是百忙中特地抽空來探望你的哦﹗」

「呦,公子您可真會說話!那是奴家的不是了,來,奴家先干為敬!」溫柔嬌笑著舉杯,長袖掩住了無聲罵出的詛咒。真是要命﹗蘭靈那邊情況實在不妙,她卻被纏住了月兌不出身﹗怎麼辦﹖蘭靈本是大家閨秀,又一直被李嬤嬤照顧得太好,幾時踫到過這種陣仗﹖她……應付不來的﹗顧世學料定了李嬤嬤不敢稍有微言,更加肆無忌憚,一只手扣住蘭靈下巴,邪笑著將酒杯湊了上去﹕「嘿,公子我敬你一杯﹗」

「不、不要!」蘭靈驚慌失措,一扭頭,整杯酒灑了出來,將她胸前濺濕了一大片,頓時酥胸若隱若現。蘭靈何時曾受過這等屈辱﹖再也忍不住,淚水斷了線般簌簌落下。

李嬤嬤顧不得那麼多了,連忙走上前去陪笑,想要解圍﹕「唉,顧公子,蘭靈兒沒見過什麼世面,您可別見怪,就——」

「你給我閉嘴﹗」顧世學不耐煩地揮手,「這里沒你的事,退一邊去、一邊去!」

「顧公——」

「怎麼﹖」顧世學嘿嘿一聲冷笑,把完著手中的空酒杯,「李嬤嬤,這紅香院是塊好地方啊﹗你還想不想開下去呢﹖」

李嬤嬤心痛地看了蘭靈一眼,嘴唇動了動,卻終究不敢說話。她賠不起啊﹗最可惡的是,全豁出去了又怎樣﹖還是解不了蘭靈的圍啊﹗……下意識地,她看向溫柔。

溫家的女人,是不是有辦法呢﹖還記得紅香院剛開張時,惹上的一些麻煩全是溫可人幫著解決的……溫柔將一切全看在眼底,暗暗著急。偏生她這桌上的公子發春正在興頭上,對周圍事渾然不覺,和兩個酒肉朋友直起轟要她撫琴助興。去他的﹗等一曲彈完,蘭靈只怕就被那生吞活剝了﹗溫柔焦急地環視四周,猛然眼尖地瞧見封凝香躲在樓梯口,滿臉快意地看著蘭靈哭泣的面容。好啊……好個落井下石的女人﹗她就偏不讓封大小姐置身事外!

「彈琴啊﹖」溫柔靈機一動,笑道,「奴家當然願意,可是奴家怕封姐姐會怪罪于我啊﹗」

「凝香兒﹖」

「是啊,告訴公子您一個秘密,您可別說出去。」溫柔神秘兮兮地湊近這公子,咬耳朵道︰「您總是來看我一個,封姐姐吃味兒啦﹗她說公子您那麼高的才情,怎會對她的琴藝竟不屑一顧,她好氣的吶﹗」

「是、是嗎﹖」這公子哥听得飄飄然的。

溫柔趁熱打鐵,裝出哀怨的表情﹕「奴家舍不得,但是……又實在不想傷了我等姐妹的感情……公子啊,不如就請封姐姐為您彈奏一曲,奴家改日再獻丑,可好?」

「好好……」听說有美人為他爭風吃醋,這公子早忘了自己姓什麼了。這會兒恐怕要他去跳西湖,他也一樣迭聲說好。

大功告成﹗溫柔對服侍身後的小媚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把封凝香拖來。

「公子,奴家先告退、記得為封姐姐消消火啊……」溫柔陪著笑起身,等退得夠遠了,一轉頭急忙朝蘭靈那頭趕去。

蘭靈的淚仿佛更激起了顧世學的色心,他放縱地笑,抬起蘭靈精巧的下巴﹕「怎麼,不愛喝酒嗎﹖沒關系,多喝幾杯你就會喜歡上的。來,我敬你。」說著又要強灌。

「不要……不、不要……」蘭靈淚眼朦朧,虛弱地抗議,早就嚇軟了。

「唉呦,我說顧二少爺啊……」溫柔冷不防插上前,邊嬌笑著,邊大咧咧地推開蘭靈唇邊的酒杯,將顫抖的她護在懷中,「您怎麼把我的蘭妹妹給惹哭了呢﹖我這做姐姐的會心疼哦!」

「哦﹖」顧世學被溫柔故意賣弄的風情奪去了注意力,眼珠在溫柔身上轉了轉,「原來溫大美人過來是心疼姐妹啊﹖我還以為你終于想起我了呢﹗」

「呦﹗看公子您說的這什麼話!」溫柔安慰地拍著蘭靈的背,眼波流轉,舉手抬足間毫不掩飾天生的媚態,「這豈不是折煞奴家……您要奴家如何向您陪罪呢﹖」

彼世學看看風情迫人的溫柔,又看看溫柔懷中低泣,妝早被淚水糊了的蘭靈,立時就下了決定,重新倒了杯酒遞給溫柔,勾引地笑﹕「好﹗就罰溫大美人陪我干上三壺,如何﹖」

「焉敢推卻?」溫柔順勢將蘭靈拉起來,自己代替她坐在顧世學身邊,仰頭一口吞下烈酒,朝那晃了晃空杯底,「奴家先干為敬。」

「好好,不愧為杭州城首屈一指的花魁,果然爽快﹗」顧世學眉開眼笑,再不看蘭靈一眼。李嬤嬤朝溫柔投去感激的一瞥,連忙打手勢讓人將蘭靈攙扶著退了下去。

迫于無奈,陪著那喝了六壺花雕酒,溫柔的酒量雖好,腳步也不禁有些虛浮了。不過不幸中的大幸,總算沒起沖突便救下蘭靈,她自己也沒讓那佔多少便宜……算是值得慶幸了。

才走到飄香閣樓下,溫柔猛地煞住腳步,訝異地抬頭張望。那聲音……是蘭靈嗎﹖好激烈的琴聲﹗緊湊密急,像是狂風驟雨,又像怒海驚滔,那架式好似有千軍萬馬,一批接一批奔騰而來,要將人活活吞沒、踩死……溫婉拘謹的蘭靈,竟彈得出這樣霸道的曲子﹖從窗口望見主子,小媚慌忙奔下樓來迎接︰「小姐﹗」

「嗯。」溫柔應了一聲,開始解下沉重的耳環、珠鏈、簪釵梳蓖等物,一件一件交到小媚手里,看了看樓上問道﹕「那是蘭靈嗎﹖」

「是啊﹗蘭姑娘一回來就悶在房里彈琴,我們都不敢去勸呢……」小媚悄聲說,話語幾乎被琴音掩蓋。

唔,也對。這飄香閣里除了她和蘭靈兩個清倌,住的都是丫環、廚娘之類,平時蘭靈待人就疏離,現在听她那殺人似的琴音,誰敢招惹﹖偏李嬤嬤還在前廳忙著……溫柔嘆了口氣﹕「我去勸勸她。」

「小姐你……你現在一身酒味呢!要不要先——」小媚擔心地看著臉上有些發湯的主子。

「我沒事。」溫柔苦笑著搖了搖頭,「李嬤嬤什麼時候成了天大的老實人,花雕里也不攙點水……真是的﹗來不及回房里歇口氣,只能差小媚去為她準備好梳洗的水。溫柔深深吸了口氣,跑去敲蘭靈的房門。

「蘭靈﹖」她扣了扣門。里面的琴聲依舊像是狂風驟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會不會是听不見﹖溫柔緩緩地推門而入﹕「蘭靈﹖蘭——呀﹗」

琴桌前,蘭靈垂著頭,像是不要命一般彈奏著,激動得全身顫抖。她那一雙手,就如兩只急速在風里翻騰紛飛的白玉蝴蝶——兩只沾血的玉蝶!

如此猛烈的彈奏法,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如何承受得住﹖蘭靈的十指早就被琴弦磨得紅腫,好多處劃出了血痕,一顆顆細小的血珠襯著蒼白的膚色,顯得怵目驚心。

溫柔看得又驚又氣,快步走上前,雙手用力按在古琴上,琴音頓止︰「蘭靈﹗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蘭靈楞楞地抬頭,渙散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溫柔。那表情……空洞,恍惚,好象她剛到紅香院的時候一般茫然。

「蘭靈﹗」溫柔痛心地蹲,扶著蘭靈的肩平視她的眼,「蘭靈﹗你這算什麼﹖……都過去了,你虐待自己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我……」蘭靈被溫柔一頓吼,好象終于意識到了她的存在。「我……」她的眼中突然蒙上了一層水氣,嘴角動了動,熱淚一顆顆地落下,「溫柔……」

唉,總算是回魂了。這位前尚書之女也真是脆弱得可以,大概一輩子沒受過今天這種羞辱。溫柔在心底嘆了口長氣,將蘭靈扶了起來﹕「好啦,去床上坐著,我給你上藥。」

還好只是琴弦所割,血珠一顆顆冒出來,傷口卻都不算深……不過多達十幾個口子就是了。溫柔用布沾了水輕輕擦去血污,細心地上了藥,又用薄絹小心包扎。蘭靈僵直地坐著,淚水從雙頰滑下,一串串,打濕了衣襟她也不擦,像個瓷女圭女圭般,靜靜地任由溫柔擺布。

溫柔暗暗搖頭,真希望此刻不必單獨應付這種局面。從小在紅香院長大,身邊的人十個中倒有九個是牙尖嘴利、手腕高明的厲害角色。要她明嘲暗諷她有一套,可以輕易把人說到內傷吐血,但是要她來安慰勸導……說真的,這輩子沒干過幾次。

何況,面對蘭靈她還能說什麼﹖從來不必假裝她是什麼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她是清倌,也還算潔身自愛,可是在「娼婦」堆中混大的,她算是世儈的吧﹖沒有蘭靈那高貴不可侵犯的心態和身段,對于蘭靈的痛,她雖然可以諒解,卻找不到一句有意義的安慰的話……她太清楚那殘酷的事實﹕那怕有李嬤嬤罩著,在妓院里要一次都不被動手動腳,難啊﹗只能又嘆氣,溫柔就事論事的囑咐﹕「這幾天都不能彈琴了,嗯﹖也別太用力,如果有什麼事,叫我或小媚就行了,知道嗎﹖」

蘭靈沒有自己的丫環。

「謝謝……」蘭靈抽咽著,輕聲地道謝,「你……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如有機會,來生再報!」

大恩大德﹖官家子弟怎麼不是驕縱拔扈,就是客氣得要命﹖她這慎重的語氣,倒和那位康成小王爺有幾分相像。溫柔搖了搖頭,站起身拍拍她的肩﹕「這麼客氣干什麼﹖我要回房去了,你也快休息吧。」

「嗯。」蘭靈應了聲,終于抬手擦了下淚。

「蘭靈,你——別想太多了。」什麼安慰的話都是空洞,她也只能這麼說了。溫柔又看了她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她自己也需要好好睡一覺,被灌太多黃湯,頭真的很暈。

「溫柔﹖」一腳已經踏出門檻,蘭靈突然出聲叫住她。

「怎麼了﹖」溫柔回頭看她。

燭火下,蘭靈不安地抓著床上錦被,她那薄唇開了又合,最後搖了搖頭,眼神悲哀,笑得也是說不出的淒楚︰「不,沒事……」

「那……我走了。」溫柔退出房外,輕輕將門帶上。

回到自己房里,她遣退小媚,走到臉[盆前洗去臉上的殘妝,疲憊地坐到床上。

蘭靈剛才那眼神……她想問什麼,她其實知道。但是,就算蘭靈問出了口,她一樣沒答案啊﹗蘭靈想問的,說穿了是兩個字﹕出路。

出路……唉﹗不管是清倌也好,娼妓也罷,只要一日身為煙花女子,還能有什麼出路﹖幸運點的、能干些的,攢夠了錢或找到了後台,可以自己開個妓院發財,要不干脆買棟宅子養老。差一些的,將來不外乎嫁人做小妾,或倫為妓院里的僕婦、廚娘……不管哪一樣,恐怕都是蘭靈不能接受的吧?

溫柔嘆了口氣。明明事不關已啊﹗為什麼她心里卻是那麼地不好受﹖她為蘭靈包扎的那時候,看著她被琴弦割得傷痕累累的手,喉頭竟也梗上了硬塊似的,好難過,好難過……不經意地換個坐姿,床側的大銅鏡里映出一張眉間隱含憂郁的臉。溫柔愣了下,轉過了頭不再看。

真的事不關已嗎﹖呵……什麼時候她也學會自欺欺人了﹖就別再騙自己了﹗承認了吧,蘇杭名妓、杭州第一美女、紅香院花魁……她很慶幸能夠一路順當,可是,這些風光都不是她想要的。

因為這份光采,因為白花花的銀子,她也付出了代價啊﹗水性楊花、人盡可夫、婊子、狐狸精、騷貨、蕩蹄子……有哪個形容妓女的是好字眼﹖被登徒子輕薄、衛道之士唾棄;貞節烈婦不屑一顧,棄婦怨婦又恨之如骨……比起強盜小偷,妓女更不受尊重﹗她算是幸運的了。老娘的我行我素和李嬤嬤的精明圓滑給了她好榜樣,她學會凡事看得開些,不去斤斤計較世俗眼光。但是,有時還是免不了會煩悶啊﹗有時還是免不了會在心里悄悄問,娘那恬然自在的背後,當真一點委屈的感覺都沒有?她當真可以做到完全忽略周圍輕蔑或有色的眼光﹖否則,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當個妓女﹖***

「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簡直不像你了。」窗口突然有人說話。

啊﹗她嚇了一跳,望向聲音的來源……正對上樓砂深邃的眼。

「你怎麼來了?」溫柔虛弱地笑,「而且從來不走正門……當心哪天我沒認出你,老大花瓶砸你頭上。」

「只是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我在今天正式成為市井無賴、無業游民,被王府革職了。」樓砂說著,自動自發地在桌邊坐下,靜靜地看著溫柔。

哦,這麼快?「那本假秘籍已經易主了﹖」

他點了點頭﹕「昨天的事。現在消息靈通的人已經知道,今天一早我被踢出王府,下午時追著金蟒幫往陝北去了……看吧,金蟒幫的人馬上會名副其實變很『忙』。」

溫柔撇了撇嘴﹕「唔……這樣倒不錯,少了一群想不勞而獲的混帳東西,杭州城應該會清靜很多。」

她的口氣還真有點沖……樓砂深深地看著她疲憊的臉﹕「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換你了。」

「我什麼?」她干脆裝傻。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樓砂嘆了口氣,「為什麼心事重重的﹖」

男人不都是粗枝大葉的嗎,怎麼獨他沒有少那根筋﹖溫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沒有……有點累罷了。」累﹖「是生病了嗎﹖」樓砂關心地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溫柔的額頭。他微皺眉﹕「沒發燒,可是你怎麼一身的酒氣﹖」

「陪酒啊。」溫柔覺得嘴里嘗起來有些苦味,牽了牽嘴角︰「一共六壺花雕,其中被我喝的起碼也有兩壺半。」

兩壺半的花雕﹖那也不少了。真是……「如果你的內功好一點,我會建議你把酒逼出來。一次喝那麼多傷肝。」樓砂搖了搖頭,掀起茶壺蓋看了一下,「溫柔,有沒有茶葉﹖」

「你左前方的那個櫃子看到沒﹖茶葉放在第三格。」溫柔有氣無力地說,揉了揉額角。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吐血﹖高興他沒有因為陪酒而看輕她,反而幽了一默,勸她向絕世高手看齊。不過,他大模大樣闖進她的香閨,也不多安慰她這主人一下,反而到處找茶喝,也夠讓人吐血了。

「你被王府革職只是名義上的?」

「是,為什麼有此一問?」

「好奇罷了。」溫柔偏頭看他,「說真的,你這人的脾氣有夠古怪,怎麼看也和師長二字扯不上邊。我懷疑除了那位康成少王爺,沒什麼人受得了你這種夫子。」

他加了撮茶葉在紫砂壺里,笑︰「你擔心我會變成貨真價實的無業游民而加入丐幫﹖其實我本來就另有副業,沒打算靠這個過活。」

「哦﹖祖上的家產嗎﹖」

「那倒不是。要說家傳的,大概只有這身功夫了。我父親曾是江西首富家中的總鏢頭,說窮當然不窮,說有錢也不見得多有錢。」樓砂雙手捧著那茶壺,從來冷澈的眼里閃過一絲波動的情緒,「我父母都在七年前染上霍亂而死,那混老頭怕我身上帶病,把我也趕出來。在那之後,獵戶、鏢師、護院,凡是用得上武藝的,我差不多都做過。」

唔,這麼說他還真是不簡單,難得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文武雙修,而且修得挺出色。哪像她自己,琴棋書畫因為必要有了不錯的根底,那身功夫就有點三腳貓了。

她輕輕問﹕「那後來呢﹖怎麼會跑去康成王府的﹖」

樓砂笑了笑﹕「偶然在山上獵狐時遇上關宇飛,就這麼給他纏上了要拜師。本來不想答應的,沒想到康成王寵兒子,出聘金兩千五百兩銀子,再加月薪一千兩。我先在王府待了一個月,教些基本功看看這小王爺有多少耐性。關宇飛倒是能忍得下我的脾氣,也挺能吃苦,我就留下了。」

他說著,聳了聳肩︰「尤其最近因為這衡天心經的事,康成王一口氣給了八百兩銀子和兩斛珍珠,又加薪到一千二百兩,要我確保王府安全,我當然沒有不賺的道理。」

這康成王出手倒闊綽。不過,也要像那位小王爺一樣有謙虛耐勞的氣度,才學得到真本事吧﹖可惜很多官家子弟驕縱過度,雖請了大堆名師,卻好吃懶做,只是一群花天酒地的草包。就好象……杭州知府的那位顧二公子。

唉,想起那匹就火大!溫柔嘆了口氣,有些牽強地笑︰「康成王一心要在後花園挖出衡天心經發財,沒想到反而被你撈一筆……你倒是挺會賺錢。」

「只要不是太勉強自己,我不和錢過不去。又不是什麼世外高僧,貪念難免啊﹗」樓砂說著,將手中茶壺放回桌上,拿起茶杯倒滿一杯,走過去遞給溫柔︰「喝了解解酒氣,不然明天可能會頭痛。」

唔,錯怪好人了。原來他找茶葉是為她。溫柔有些過意不去地笑,伸手接過杯子︰「謝謝。」

「當心湯手。」樓砂淡淡囑咐,就在床沿坐下看著她喝。

啊,真的是湯的!他的內功修為也真是很高。小口小口地將一杯濃茶喝完,胃里舒服了不少,頭腦也清醒些。溫柔感激地朝他一笑,不能否認,心里還真是亂感動一把的。

樓砂默默從她手里拿過空杯放回桌上,嘆了口氣看她︰「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心情不好?」

「我……」這叫她從何說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變得如此的情緒化。心里的煩郁竟像是千頭萬緒,說不出口。搖了搖頭,她近乎逃避地躲著他的視線︰「別問了好不好?算我求你。」

「我無意逼你什麼。你若不想說,就別說。」樓紗聳了聳肩,「只是有時候事情是說出來比較好受些,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只不過是有點無從說起的感覺罷了。」溫柔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下,「我不會虐待自己,憋到內傷的。相信你對此深有體會,不是嗎﹖」

「……也對。」樓砂有點戲謔地點頭。兩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天在地洞里的經歷。

有他在,心情真的會好些。溫柔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听樓砂吹簫時,曾動過與他合奏一曲的念頭,當下站起來﹕「你看上去挺閑,陪我彈兩個曲子解悶如何﹖」

樓砂挑了挑眉﹕「合奏,在這里﹖會有人以為你房間鬧鬼。」

溫柔捧起方幾上的琴﹕「我還不想名譽掃地。你知道有什麼空曠,不會被潑洗腳水也不會被追殺的地方嗎﹖」

樓砂笑著點了點頭,順手捻熄桌上兩只蠟燭,拔起來揣在懷中﹕「難得你有這興致,我怎好推辭﹖隨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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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曾驕傲地說︰溫家的女子,最是叛逆。

別誤會,所謂的叛逆,並不是愛撒嬌胡賴,更沒有泯滅親情,祖宗不認。事實上,雖然老娘老娘地叫,我對老娘……嗯,對「家慈」,還是非常孝順的。

老娘所謂的叛逆,也不過就是罵罵聖賢,燒燒女則,順便將三從四德踩在腳下而已。溫家的女子,該是最媚也最野的,並且從來不虧待自己。

所以我,十九歲的溫柔,身為杭州第一塊招牌「紅香院」的花魁,也勉強可以算是光宗耀祖吧﹖老娘閨名叫溫可人,年輕時在蘇杭是風騷一時的名妓,身後常拖著一大票名門子弟愛慕的眼光,隨時奉獻大把的銀票。所以,老娘常說女人臉蛋漂亮點,在哪兒都佔便宜。看她自己吧,從出道後就呼風喚雨,身後靠山一大堆。從來只有她挑人,哪有人家挑她的份?到人老色衰時還有個漂亮女兒可依靠,爭氣地買下城郊八十畝地給她養老,加上自己從前攢下的金山銀山,她只差沒成天高唱︰「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

說實話,也許是在紅香院長大,從小眼前無不是賞心悅目的胭脂美女,我並不覺得自己太特出。倒是老娘和李嬤嬤,堅稱我就算自封江南第一美女也當之無愧。老娘常自傲地說︰「也不想想是誰生的女兒,爹娘這等相貌,出個無鹽女才有鬼!」

那麼我的親爹,到底是何許人也﹖跟據老娘的說法,最有可能的人選是她的頭號靠山,英俊威武的鎮南將軍陳庭衛。當然,也極有可能是風光南海的青龍幫少主,人稱玉面修羅的江浩。

二十年前,芳齡二十四的老娘也許是太無聊了,突然異想天開要生個女兒來玩玩。于是和李嬤嬤商量,請假一年讓她挑個好男人,定定心心地生個漂亮女兒。李嬤嬤大概覺得投資前景看好,竟爽快答應了。

老娘挑來選去,最後看中相貌、才智堪稱高H一等的陳庭衛和江浩二人。于是將避孕湯倒了出去刷馬桶,破例拖著「不幸患了心絞痛,氣虛的病體」接見那兩個……呃,兩匹種馬。偏偏她接見的時間通常間隔十天不到,難怪精明如老娘,也分不清誰才是我的親爹了。反正,熬過懷胎九月的苦,女兒順利到手,她也管不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從小听她說這個故事,總覺得隱隱不太對頭。到了七歲那年終于悟出疑點,問老娘說︰如果生出來是個男的,那又怎麼辦?

聰明的娘竟楞了半晌,最後瞪了我一眼︰「老娘肚皮里出來的,我說是女兒便是女兒!」

呵……我那可愛自信,堅信人定勝天的娘親﹗其實後來想想,若不幸生了個男嬰,結局只有三種︰送給青龍少主;賴上鎮南將軍;或一氣之下丟到便壺里溺死了,其中又以第三種結局的可能性最大。青樓中女娃是個寶,男娃反而是根草,在這紅粉當家的地方,總算也換龍子們嘗嘗便壺的滋味。雖然那很殘酷,我自己鐵定下不了手,可是幻想起來,竟忍不住有一絲揚眉吐氣的快感。呵呵……果然最毒婦人心。

又是多麼幸運,我身為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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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路退回,一路上三三兩兩的侍衛依然僵立不動。寬大的庭院加上怪異的人形,那詭異的氣氛實在是怪恐怖的。那人果然厲害!棒空打穴還是勁力十足,都過了一個時辰還解不開。雖然早料到會這樣,但是一想到他武功的境界,溫柔心下仍不免駭然,更加不敢逗留。

出了康成王府,一顆心仍然跳得又猛又急,雙腿像是不受控制地飛奔,直到遠遠看見紅香院金碧輝煌的招牌,才微微松了口氣。感覺像是迷路的人終于看到熟悉的路標,好如釋重負的感覺!

慢慢放緩腳步,早就酸軟的雙腿終于向她提出抗議。溫柔倚牆而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竟還有些不受控制地發抖。

下次絕不再這般玩命了﹗雖不是什麼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黑壓壓的人頭等著糊口,可是到底有個老娘在啊﹗她一連深深吸了好幾口氣,終于平靜了。忘記吧﹗這只是一場出軌的夢,是她一時沖動做下的愚行……都忘了吧﹗明天,她還是風情萬種的青樓名妓,還是顛倒眾生,美麗,冷靜聰明的溫柔,不會沖動做蠢事的溫柔……今夜的失策,當是一場夢吧!

「再見,不送。」那黑衣男子清冷的話,沒來由地又在腦中回放了一遍。溫柔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頓時片刻失神。心煩意亂地抬頭,紅香院的招牌不經意地又映入眼簾。她……淡淡笑了。

再見﹖是後會無期吧!何況,縱使相逢應不識,又有誰會把白天賣弄風騷的藝妓和晚上飛檐走壁的女賊聯想在一起呢﹖唉……其實晚上那隱藏面具下的,才是最真實的她吧?不過,不會有人知道,不會被認出的……深吸了口氣,她駕輕就熟地躍上屋頂,悄悄回到紅香院里最深處的飄香閣里。無聲無息推開頂樓的窗戶,腰一低就回到了那間布置頗為雅致的繡閣。

小媚已經回樓下睡了,不過,她盡職地為主子留下一枝昏暗殘燭,甚至連明天群芳宴要穿的衣服,也為她準備妥當了。

溫柔邊摘下面具,邊隨手模了模那衣料。這就是李嬤嬤上次差杭州第一繡坊金織坊為她裁制的新衣吧﹖好輕軟,好有動感的料子!已經能想象這粉珍珠色的輕紗隨風飄動的樣子。

其實,這些華美的衣物首飾,而非一個個奇丑面具,才是她行竊身份的最佳掩護。只是……回身掩上窗戶,多看了依舊燈火輝煌的前院一眼,溫柔的心還是難免抽了一下。始終躲藏在孟浪又風騷的偽裝下,她是否在不自覺中改變了呢?還是……有時候,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紅香院在杭州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而老鴇李嬤嬤,也算是杭州城的一則傳奇。年輕時她曾是蘇杭第一塊紅牌,美艷動人,能歌善舞,不知有多少公子王孫慕名而來砸錢,恨不能用銀子填平西湖水,只為能與美人雙宿一夜。李婉柔這名字響亮無比,連皇帝秘下江南也指名了這蘇杭第一名妓陪酒助興。美女麗質慧心,侍候得龍心大悅,賞賜更是不在話下,風光一時。

不過李嬤嬤可不是那種胸大無腦型的笨女人,她從一開始就深知花無千日好的道理,早就盤算好了人老色衰後的出路。

三十二歲那年風光退休,不屑從良嫁人為妾的她,在幾個有權有勢的恩客幫助下自立門戶開了紅香院,為大街小巷長舌婦的「青樓娼婦傳」開拓了全新的輝煌一章。

李嬤嬤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果斷,善于打理。不像一些其它的妓院,頂著什麼「醉香軒」、「煙雨塢」的風雅名字,讓人乍听之下還以為是酒館茶樓,背地里卻干逼良為娼的惡勾當;紅香院就是紅香院,一個俗氣、風騷、招搖、也招財的名字。這「招財進寶」四個字才是重點。套句李嬤嬤的不太——呃,風雅——的名言︰「有錢賺就好,什麼風流雅潔,管個屁用!」

紅香院旗下姑娘二十余人,絕大多數背後都有段淒涼的故事,有些簡直是恍若隔世,催人淚下。不過那淒涼之中,絕對沒有被逼良為娼這一段,有的,只是認命的心酸吧﹖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是心甘情願用倚樓賣笑的方式來養活自己的﹖剛進來時大多數人免不了哭天搶地,淒淒慘慘切切。李嬤嬤會開導,會勸解,甚至要姐妹們做說客,可是若人家還是死活不願意,她也不勉強,轉手賣了給人做妻做妾做丫頭。也許無情,但還是人性,不會看哪個女子美貌便像捉住了金塊不放,硬逼人賣笑為生。

女人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被男人踩在腳下,世道如此,李嬤嬤也是有幾分感嘆的。所以她說,女人何苦還要欺壓彼此?

溫柔總是猜想,雖然大家嘴上不說,不過紅香院上上下下,至少都是很尊敬李嬤嬤的。有幾人如藝妓蘭靈,更是將她視作了救命恩人。

紅香院的藝妓總共只有三個。溫柔、蘭靈、和視溫柔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前」頭號紅牌封凝香。

封凝香對溫柔的敵意,已經濃烈到整個紅香院全是她的酸醋味了。戲班出身的她身段柔軟,舞姿頗為動人。可惜,不管當事的兩人願不願意,從三年前溫柔的地位就漸漸取代了已經二十有三的封凝香。

清倌嘛﹗又是年輕貌美,風情款款,身價自然不同于開了苞的封大美人。理所當然的,從此被封凝香恨入骨髓,搞不好還被扎草人用鋼針釘過。更何況三個藝妓紅牌,就只有封凝香已非清白之身,也難怪每月兩次的群芳宴,她總是千方百計要獨攬風頭,就像今天,又搶頭籌表演了。

群芳宴是李嬤嬤為了招攬生意而出的花招,人說王不見王,通常那三塊紅牌會湊在一起,也只有在群芳宴上,再加上紅香樓所有姐妹全都會出來伴舞、陪客,所以每次總吸引一大幫的紈褲子弟前來喝花酒。其中有些是初入此道,來挑漂亮姑娘晚上好風流的,有些壓跟就是敗家子、老色鬼,離不開紙醉金迷的生活。當然也有少數略顯倨促不安者,顯然是受了好奇心唆使,又擺月兌不了罪惡感。但總的來說,賓客滿堂沒幾個是好東西﹗不過,比起那些周旋于人叢中的姐妹們,溫柔覺得她真是好命太多了。此時她正悠哉悠哉地倚坐在粉色紗幕之後,邊小口小口喝著香片,邊欣賞封凝香賣力的演出。

只是,站在她身後的小媚此時該是臉色鐵青了吧﹖嘻……這丫頭好象比以前稍微沉得住點了,不過很好奇她忍得了多久?嗯,先數二十吧。

二十、十九、十八……九、八、七、六——「小姐﹗封凝香簡直欺人太甚﹗」

丙然,還是熬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溫柔忍不住笑了,側過臉仰頭看她︰「這霓裳舞跳得很好看啊!你氣什麼?」

「小姐﹗你怎麼事不關己似的?她一定是听你說想跳霓裳舞,故意搶了去,好可惡的女人!」

「算了,她本是戲班出身,她愛跳就隨她吧﹗」

唉!身為紅牌也有這點不好,想表演什麼都不必呈報,才讓封凝香搶了先。不過,霓裳舞雖有引人暇想的意境,她也表現得太過了!再加上那身衣服,那表情……嘖嘖,真是名副其實的曲了。

「哼﹗好粗俗放蕩的步子!霓裳舞讓她搶了先,真不值。」在溫柔左側,始終靜坐不出聲的蘭靈突然開口了,一貫冰冷的臉上此刻除了淡漠,還有不屑。

她偏頭看蘭靈那清雅出塵的容貌,實在不忍開口反駁她︰身在妓院,又有誰真正聖潔得起來?

唉﹗人家終究是好意為自己抱不平,溫柔朝她感激地笑笑︰「無所謂,諒她也沒本事次次搶我的戲。」

蘭靈不語,只是看著簾外封凝香越來越起勁的表演。她突然微微皺眉,朝溫柔比了個手勢輕聲道︰「你有沒有覺得,她好象……?」

嗯,的確。蘭靈不說她倒沒留意,封大姐的步子好象越跨越大,超出正常的範圍了,而且她似乎在往兩人所坐這邊靠近……這紗幕前的一桌沒坐人,只放了十來壺上好的紹興花雕酒。

不會吧?封凝香真的恨她恨到這地步了?唉唉唉……好善妒啊!真可惜投錯了胎,這女人若是身在大戶人家嫁了人當正室,丈夫是絕對沒那個三妻四妾的齊人之福好享了!

眼看妖嬈美人越舞越近,溫柔在心里輕嘆了聲﹕呵,我不犯人,人卻來犯我……對不住了啊,李嬤嬤!

丙然,封大美人假裝舞得興起,突然毫無預警地長袖一帶,縴手掃起兩三壺酒,蓋頭蓋腦往溫柔這邊砸來。

溫柔萬分配合地驚叫一聲,拉著小媚往紗幕外沖。當然,她一界弱女子難免驚惶,很不小心地忘了手里還拉著紗幕,又很不小心地讓紗幕隨她牽動,撞上舞得收不住勢的封大姐,將人半反彈半卷帶地撞了回去……于是在一連串的混亂巧合下,封美人在尖叫聲中撞翻桌子,狼狽倒地又被淋濕一身。

再回頭看,蘭靈人如其名早有防備,機靈地俯身躲過一劫。她們誰也沒像封凝香預料的那樣傻傻坐著被砸,于是酒汁就完完全全淋上了背後李嬤嬤鐘意的那幅洛陽牡丹繡屏,可以想象李嬤嬤此刻發青的臉色……唉!天作孽猶可恕,這自作孽——「唉呀封姐姐,您好討厭啊!怎麼硬逼得小妹出來,是想做小妹的入幕之賓嗎?」跺跺腳、攏攏發、再扭扭手絹,溫柔無限嬌羞,給對手來個最後的痛擊,「可是……唉呀死相!人家還是清倌之身啦﹗」

滿堂哄笑,注定了封美人要淒慘一陣子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要犯我,我必十倍報之。這是溫家女人的座右銘。

被丫環攙扶起身,封凝香看她的樣子真是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了。溫柔偷偷翻了個白眼,無語問蒼天。呵,是誰對不起誰在先啊?

好吧,送佛送上天,氣人氣到底。小媚機靈地為主子遞上古箏,溫柔挑寡地對封凝香笑笑,在眾人饒有興味的注目下大方坐下。

對滿堂貴客福了一福,她放棄原本屬意的「南進宮」,改彈民間小調「山坡羊」。

這「山坡羊」的好處嘛,就是簡短,詞又容易改,不必多費神。

特地意有所指地看了狼狽的封凝香一眼,她唱得很大聲︰「朝朝六橋,夜夜重樓;

輾轉行經歲歲年年,願體健,長自在。

草庵破瓢喜分清粥,遙看朱戶宮牆柳。

榮,或天許;辱,人自取。」

嗯,她不是曹植,沒那個七步成詩還能膾炙人口的本事。說實話,這「山坡羊」是臨時起意,篡改得真是有夠爛的,不過……氣得到人就好了,不是嗎?連一慣冰顏的蘭靈也偷偷掩嘴笑了,至于封凝香離去的難看臉色……不說也罷。

辱,人自取啊﹗溫柔偷笑在心,在滿堂捧場的掌聲下開始自在優閑地彈她的「南進宮」。***比起封凝香的退場,溫柔的就風光太多了。不過她並不急著回房,便坐到一旁喝茶等蘭靈。晚上要去康成小王爺的畫舫上助興,再怎麼說也得打扮得體面一些。蘭靈的眼光一向獨到,不妨拉她給自己拿個主意。

唔……蘭靈彈的曲目好熟悉,是——「蕉窗夜雨」?

天!听著她的琴音崢崢,脆亮如珠落玉盤,從來在琴藝上偷閑的溫柔不禁再一次有些汗顏了。不愧曾經是大家閨秀,書香門地的千金小姐,這琴上的造詣,所呈現的意境,實在是她望塵莫即的﹗蘭靈……真是可惜了!闢家千金的命,到頭來落了個風塵女子的運,也難怪她總是不苟言笑了。並非自命清高,而是她的出身,本來高出平民女子許多,如今家道中落,又遭不肖叔父陷害推入火坑,她……唉!雖然感激李嬤嬤仁慈地保住她的貞操,可是心里總是苦痛難言的吧﹖記得一年多前她剛到時,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常常呆呆、默默地垂淚,誰也勸不听。後來心死了,淚干了,就成了現在這冷若冰霜的樣子……說她溫柔是幸災樂禍也罷,可是心里……是有些慶幸吧﹖不曾身家顯赫過,就永遠都不會體驗蘭靈的痛。感謝她那思想獨特的老娘,她,只要默默地發她的橫財就好。「榮華富貴」四字中,她也只求那個「富」,其余的,高攀不起,更無福消受!

一曲完畢,自是掌聲四起。蘭靈既無微笑也不答謝,按規矩匆匆福了一福,面無表情地轉身就回到溫柔身邊,低聲但有些急切地問︰「走了吧?」

溫柔也只能點頭,隨著她朝後面的飄香閣走。蘭靈總是拖到最後一個表演,兩人又不相熟,溫柔甚少留下來等她……她一點沒變!還是如此不懂圓滑,也難怪才情最高,賞金卻永遠很少了,不像她和封凝香兩個,多福幾福,陪幾個笑,外加兩句「多謝大爺捧場!」,「各位大爺慢慢玩,玩盡興啊!」的應場話,賞銀便滾滾來了。

不過,就像半年前那次一樣,溫柔決定當個聰明人,省下開導蘭靈的口水。蘭靈到底曾經一無所缺,個性不似她們這些人愛財。要這位前禮部尚書的千金賣弄風騷,直接叫她去跳井還比較有可能。

「吶,就是這件。你說配什麼首飾好﹖」隨意將所有珠花首飾拿出來散了一床,溫柔拎起那件粉珍珠色的宮裝換上了,邊束帶邊問正好奇打量她房間的蘭靈。

也許是昨晚沒睡多少時間,感覺有些累,便將小媚差去買她最愛的冰鎮酸梅湯提神了。現在這房里只剩她和蘭靈二人。人少了,蘭靈顯得比平時自在了些,有些「人氣」了。

「溫柔,你怎麼東西都這樣亂放?」有根金煉纏上了珍珠耳環,蘭靈巧手用了不一會就解開,兩只耳環湊成一對送到她面前︰「戴這對吧,這南洋珠光澤亮,和你的衣服相襯。」

「好。」她接過沉甸甸的耳環戴上,看蘭靈費力地轉和另外兩條糾纏在一起的金煉奮斗,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我這人邋塌慣了,也沒理一下就——」

「無妨。」蘭靈隨口答道,轉眼又為她挑出一對鏤銀鳳紋白玉鐲、一塊帶著六個紫金小鈴的雕花鎖片、一條垂著翡翠墜子的珠煉,和相襯的珠花步搖。「今晚有什麼大人物要來嗎﹖」

「嗯﹖」溫柔一楞才想起赴宴的事只有李嬤嬤知道,沒大聲喧揚,怕善妒的封凝香再發神經。

「今晚康成王的獨子在西湖賞月,命我前往助興。」

「哦?」蘭靈似有片刻怔忡,「……賞月嗎?」

「怎麼了?」溫柔邊梳起頭發邊從銅鏡里看她,蘭靈的神情有些奇怪,難道是被她無意間勾起了什麼回憶嗎?到底也曾經貴為尚書之女,想來有過畫舫賞月的風光吧﹖「……沒事。」蘭靈很快掩飾起那短暫的失態,淡淡說道︰「耳邊留幾絡散發吧,好看些,別全梳進去了。」

「嗯,好。」溫柔手下未停,听從了她的建議。既然人家不想說,她就沒必要追問了。太雞婆了徒惹人嫌,何必呢?

蘭靈像是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于放棄,不過她也無意離去,心不在焉地把玩溫柔茶己上雜七雜八的小玩意。

「這是景德鎮的細瓷做的,底下有印章吧﹖」見她似乎對自己那只暖爐愛不釋手,溫柔隨口問了她。

「……」蘭靈好象到現在才看清她手上拿著什麼,嘆了口氣,她低聲道︰「是啊,景德鎮陶瓷聞名天下,當真不一樣……我以前也有一個,與這好象的。」

「是嗎?」從一年多前蘭靈淚干心死之後,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又露出傷感。不似以前激烈,輕輕淡淡的,卻不知為何格外讓人心痛……到底是個古典美人啊﹗西子捧心、貂嬋拜月,便是她這模樣吧﹖又一次,找不到什麼話來安慰她。沒痛過,沒體會,說什麼都是空洞枉然,溫柔跟著嘆氣︰「這暖爐你如果喜歡就拿去吧。」

天曉得這東西是前些天張三還是李四送的,她本想過兩天去當了換些銀子的,沒有意義的禮物,留之何用?

「溫柔,這……」

看得出來她是想要的,溫柔轉頭朝她笑了笑︰「和我客氣這許多做什麼?我可能體質好,冬天也不太會冷。你用得著就收下,不然也是放著積灰塵罷了。」

「……那多謝了。」蘭靈的拘束又去了幾分,她走到溫柔身邊坐下,看著她打理好頭發,又拿起眉筆細細地勾勒眉線。

「我們這,是為誰裝扮啊?」蘭靈幽幽嘆了一聲。

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有個封凝香撒潑也算了,冰做的蘭靈竟也開始長吁短嘆起來,真讓她有些招架不住。要她使媚耍賴,甚至罵街扁人都行,就是安慰人做不來。從小待在紅香院,被老娘揪耳朵吆喝著長大的,她溫柔的字典里又幾時曾有過什麼悲春傷秋,風花雪月?

溫柔……其實不「溫柔」呵!

「打扮,為自己嘍!」溫柔表面上答得不假思索,心里實在是心虛得很。為自己?呵呵……她騙誰啊﹖!身在這煙花之地,哪個女人濃妝艷抹是為了自己﹖蘭靈笑了笑,出神地看窗外沙沙輕搖的樹葉︰「女為悅己者容……女人,當為悅己者容啊……」

她突然輕道︰「溫柔,我想從良。」

「嚇!」這沒頭沒腦蹦出的一句,差點讓她把眉線描到鼻子上。連忙擱下筆轉頭看蘭靈,溫柔覺得自己臉上的神情一定只有張口結舌這四字可形容了︰「你……你要嫁人?」

她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算是哪門子的回答啊?溫柔模模剛才差點被自己毀容的可愛鼻子,決定有耐心地慢慢問︰「那,是哪家公子?」

蘭靈笑了,很淡的笑。她終于將視線從窗口調開,轉頭看溫柔時又恢復平日的樣子了,冷冷的眼中藏著無盡的嘲弄。

「不,沒有人……看到現在,你說有那個男人是能下嫁的?」

嗯,要是有,她也不至于被嚇一跳了。會來這里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偶爾還來打野食,就是獨身未娶卻早就縱欲過度夜夜笙歌,其中十個里還有七、八個肥得像豬,蠢得叫豬也偷笑……這種男人,能嫁嗎?更別說蘭靈曾是何等身份,她……蘭靈還在笑,似是自嘲︰「我徒有從良的心何用?這身子還是清白,卻已經下賤了!看過那些什麼李娃,紅拂女的故事沒有﹖騙人的,全是騙人的!一入風塵,便終身不得翻身……」

蘭靈哭了。

原來,淚從未干,只是心灰意冷,結成冰,凍起來了……只是她兩原本只比陌路人好一些,她竟然激動到在自己面前落淚……看來過了今次,這個朋友是注定要結交了。

溫柔忍不住將凳子挪後些,環住她的肩︰「何必如此悲觀呢?又不是一輩子被鎖在這里了。」

她抬頭看她,幽幽地問︰「你是說,契約滿了後削發為尼?」

這些人,非得把自己的未來想得淒淒慘慘切切嗎?溫柔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是說把賣身契買回來,死腦筋﹗李嬤嬤是怎樣的人你信不過嗎﹖只要你攢夠了錢,她不會為難你的。」

「你說,自……自立更生?」蘭靈皺眉。

「是啊。」她站起來轉了一圈,舒展筋骨後重新在梳妝台前坐下,繼續畫她的眉︰「自由自在的,不好嗎﹖」像她老娘,好動時繡兩張帕子托人賣,想偷閑時逛逛市集,茶樓里听些八卦,再和小販討價還價,扠腰斗嘴一番,樂趣無窮的樣子呢!

銅鏡里蘭靈的嘴張了又合,終于確定她不是在說笑︰「溫柔,你不想嫁人?」

「嫁人做什麼?」溫柔笑得冷淡,為修飾完畢的眉稍勾勒出最後一筆,然後拿起胭脂在兩腮抹了些許。唔,大功告成!

蘭靈還想說什麼,小媚卻在這時推門而入︰「小姐,你的梅子湯——啊,蘭姑娘好。」小丫頭一臉驚訝,顯然沒料到蘭靈會待那麼久。

蘭靈立刻站了起來,淚痕未干的臉上有著狼狽。她低著頭,匆匆告辭了。

掩上門,小丫頭立刻跳到主子面前逼供︰「小姐,蘭姑娘和你說了些什麼?都哭了。」

「體己話,你站一邊涼快去。」溫柔老實不客氣地搶過酸梅湯喝了一大口。哇!真是久違了,這涼涼的,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小媚眼珠轉了轉,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小姐,我跟你也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你就不和我說體己話啊?」

「想听體己話是吧?你過來。」溫柔很一本正經地拉著她坐下,壞心地附在她耳邊悄聲道︰「下月初一,我就要下嫁你口中的那個肥豬王公子啦﹗姐妹一場實在舍不得與你分離,我已經很有肚量地答應他收你做妾了。」

小媚一楞,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又被頑劣的主子擺了一道︰「小姐﹗」

「好啦好啦,」溫柔拍拍她氣呼呼的小圓臉,「別老是探人隱私,做點正事吧﹗乖,幫我去把琵琶拿上來,我要先試幾個音。」

「哦。」被她吃得死死的小丫頭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樓去了。

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酸梅湯,溫柔擦淨了嘴,走到銅鏡前拿起紅紙放在口中抿了抿,彎腰打量鏡中的自己。

呵……真的蠻好看的耶!嗯,去色誘康成小王爺都應該合格了。

她朝鏡中人笑了一笑。嘻,這就是她,自戀、自大、有時很蠻橫的溫柔。要嫁人?等下輩子吧!不,應該說,要讓她心甘情願被男人踩在腳下,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可能!

聖賢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所以她決心謹尊聖賢言解救天下蒼生,自己養活自己。男人……閃一邊涼快去!

SOGO超級版主

~10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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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軍武十字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原創寫手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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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然是天做孽,尤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兩個時辰前送給封凝香的話,這會兒砸回她臉上了。溫柔將琵琶上弦調好了音色,抱著琵琶一身的光鮮亮麗想要下樓,才走到門口,冷不防那門竟「砰」一聲開了,虧她閃得快,不然一張臉可就成了鍋帖。

哇,誰來踢館啊?溫柔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便被一只魔手揪住耳朵一路拽回屋里。

「哼﹗小兔崽子,給你一點顏色就開起染鋪來了啊﹖!你賠我的繡屏來﹗」

哇﹗倒霉了﹗「唉呦痛啊!嬤嬤饒命……別、別……我要是一失手砸了這琵琶、可要一百六十兩銀子耶!」

「哼!下次用自己的琵琶﹗」看在她那把上好的樂器份上,李嬤嬤終于松了手。溫柔連忙跳離三公尺,小心翼翼揉了揉被凌虐的左耳。哇咧好痛!丙然姜是老的辣,身材比她還小一號的老人家,下手不是普通的狠!

「小兔崽子,別以為我會這樣放過你,你賠我的繡屏來!」看李嬤嬤一張臉臭得可以,足見她對那幅洛陽牡丹的繡屏是心痛得要死。

溫柔只好裝胡涂外加陪笑︰「唉呀,不小心打翻酒壺的是封姐姐,嬤嬤您怎麼怪到我頭上?」

李嬤嬤扠著腰白了她一眼︰「你這兔崽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壞心眼我會模不清?封凝香吶,所有的壞全在皮面上,潑婦一個,其實腦子里空蕩蕩的一包稻草!哪像你呦,笑里藏刀的小狐狸,滿肚子的壞水!」

看她裝成生氣的樣子,語氣中卻頗有幾分調侃之意,溫柔這才確定她的抱怨全是有口無心。這下,她的膽子又大起來,放下救命琵琶,笑著跑過去環住老鴇的肩︰「唉呦嬤嬤,那我究竟是兔崽子還是狐狸精啊?」

「你呀,貧嘴!」李嬤嬤縴縴蘭花指在她額頭戳了一下,一張臉還扳得死死的。

「是是,小女子罪該萬死,小女子給嬤嬤陪不是,嬤嬤請坐。」溫柔將她扶到椅子上,奉上熱茶,又非常諛媚地繞到她身後輕輕給她捶背。

唉,這會兒自覺十成十的小人模樣……真懷疑小媚是不是早听見風聲,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籍口和其它丫環結伴逛街,逃出去避難了?沒義氣的家伙!也不過就是有事沒事喜歡玩她兩下,這麼記恨做什麼﹖李嬤嬤滿足地喝了口茶,閑閑地扳著指頭數落︰「你們這兩個賠錢貨,就會給我破財!你知不知道那幅牡丹繡屏可是地地道道的蘇繡,名家繪圖,名家繡線,開價六百兩白銀吶!你嬤嬤我好說歹說,差點磨破了嘴皮子才給他殺到五百三十兩,你們這兩個臭丫頭竟敢拿酒來淋﹗還有那十壺紹興花雕,都是正宗陳年貨,一滴水也沒攙過!值五十兩耶﹗還有紗幕二十兩、湘妃褟十兩、封凝香那件衣服十五兩、那張桌子是十兩……還是十二兩﹖」

哇哇哇!越說越離譜!湘妃褟、桌椅也不過是打翻沾了酒,那繡屏也可以拆下清洗啊,怎麼說得好象全都回天乏術了﹖「好了好了,下回我讓您扣紅包抵債總成了吧?嬤嬤啊,您別皺眉了,小心會老哦!」溫柔趕緊拿這「老」字來賭她的嘴,免得她越說越起勁,把紅香院所有的財產全來和自己清算一遍。

李嬤嬤白了她一眼︰「你以為嬤嬤我在乎你那幾兩碎銀子啊?小沒良心的,以後記得多來找嬤嬤瞌瞌牙,我就偷笑了……嬤嬤老嘍!俊俏公子都不理了……」

「瞎說,嬤嬤一點都不老!您可是紅香院的天字號大美人啊!」溫柔撒嬌地摟住李嬤嬤的脖子,心里卻不期然地悄悄地震動了一下。她……已經有十多天不曾回家探望老娘了。娘從來都表現得很淡然的樣子,但是……是希望常常看到她的吧?該回家去一次了……李嬤嬤好象看得出溫柔的心思,拍拍她的手站起來,讓她站直了,伸手替她整理胡鬧間弄亂了的發絲︰「你呢,沒事多回去陪陪可人,嬤嬤準你的假,嗯?」

「知道了。」溫柔乖乖地回答。

李嬤嬤對她不一樣,是大家都看得出的事,也許這也是讓封凝香抓狂的另一個理由吧﹖從蘇杭第一名妓一路走來成為紅香院的主人,手腕高明、冷靜、理智到近乎無情,是必備的條件。李嬤嬤算是個很好的,呃,老鴇。她不小氣,不刻薄,更不會逼良為娼,命龜奴們拳腳相加,但是要說她對姐妹們視若己出,那未免太虛假肉麻了。

只有對她溫柔,李嬤嬤是真的疼愛。或許因為她是出生在紅香院吧?從小除了老娘,她最喜歡在李嬤嬤身邊跟前跟後的,何況她的出生,有一半是因為李嬤嬤的恩準和共謀,才會如此順利的。听廚房的花婆說,李嬤嬤只對她們這兩個溫家女人另眼看待。嗯……是臭味相投的緣故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溫柔連忙問道︰「嬤嬤,您有責罰封凝香嗎?」

李嬤嬤翻了個白眼︰「說了她兩句。什麼為什麼不小心啊,笨手笨腳啊……意思意思就算了,不然還能怎樣?我要是真扣了她的錢,她不把你恨到骨子里才怪。嬤嬤也不希望她再找你的碴。封凝香呢,就是雞肚腸,氣量只有丁點大!你多避避她的風頭,嗯?」

「我會盡量。」只能這麼回答了。她的脾氣不是很好,能容忍的也有限度,不然也不會逞一時之快,在眾目暌暌下將封凝香整得淒慘。用紗幕絆倒人家還可說是無意,但是那曲「山坡羊」,多數人听得出來是有心了。

「你啊……」李嬤嬤知道她的脾氣,笑著搖了搖頭,俐索地為她拉拉領口、拍拍裙邊,又扶著她的肩細細打量一番。

滿意了,她將琵琶遞給溫柔,推著她往門外走︰「王府的馬車應該快到了,下去大廳等吧。那小王爺挺重視你吶,居然派人來迎接。」

「嗯……」溫柔心虛地含糊應了聲。就憑那蒙面人的身手,昨夜他一定是安然月兌身。不過,王府發現有東西失竊了吧?所以才會草木皆兵,一早差人送口信說要派馬車接自己去。表面上是殷勤,是重視,但實際上是不想給人李代桃僵的機會,混進畫舫對小王爺不利。

當然,這些是不能告訴李嬤嬤的。要是讓她知道自己昨夜翻牆進康成王府「觀光」,不知要狠敲她多少個爆栗了。

「溫柔?」眼看快到大廳,李嬤嬤突然出聲喚住她。

「啊?」回頭看李嬤嬤的臉色有幾分認真,溫柔頓時心中忐忑。從小,李嬤嬤就對她的脾氣了解得好生透徹……該不會真的有讀心術吧?

「溫柔,有機會的話可要好好把握,如果看到可靠的男人,不能錯過。你還是清倌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了。」溫柔偷偷看了李嬤嬤一眼,不曾注意過,她鬢邊的銀絲、眼角的魚尾紋,似乎又多了些……她這番話,算是個遲暮美人的感嘆嗎﹖溫柔有些下意識的逃避,慢慢走到大廳里,不敢再看李嬤嬤的眼。女人,真的非嫁人不可嗎?嫁了又如何,會快樂嗎?她……她不同意。她的生命中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只要她夠強,讓自己忙碌,她可以不需要男人養活,也不會寂寞,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就像、就像她老娘溫可人嘍!

李嬤嬤的話,姑且听之,不必為之吧?***王府派來的馬車果然很氣派,兩匹毛色油亮、頸掛銅鈴的紅鬃馬,拖著華美的車廂。人坐在里面不但穩當舒適,甚至還有兩名神采奕奕的侍從隨行。嘻……王府如臨大敵,剛好讓她溫柔過過做有錢人的干鐸d。

才到蘇堤畔,老遠就看到王府那燈火輝煌的畫舫。點點燈火映在湖面上,頭頂是一輪明月倒映水中,西湖……真是無論什麼時間,永遠詩情畫意!看到這良辰美景,她私心地有些期盼了。但願可以偷閑賞月啊!

猶記得去年中秋佳節,杭州知府顧廣拓的二公子顧世學游湖,將紅香院一半姐妹全招了去陪酒。本來正想趁機欣賞那聞名暇耳的西湖三潭映月,沒想到杭州三大妓院四十多人,顧二公子偏好死不死地看上溫柔,指名要她侍候他用膳。這位顧二少爺世學公子果然是「世學」,鐵定將他祖宗十八代的本事全學了去!一夜下來她又要陪笑,又要不讓顧公子吃太多豆腐,疲于應付之余哪還有空欣賞什麼奇觀美景?

現在雖只是四月中,但是那一輪皓月終究是很美……希望這次不會再錯過了﹗看那小王爺給她的邀請函,措辭爾雅,該不是急色之人……但是一紙書函終究還是做不了準!王府中人才濟濟,想要找先生代筆寫封文雅信易如反掌啊……溫柔正想得入神,馬車突然停下了。畫舫已近在眼前,上面隱約傳來蕭鼓樂聲夾雜著談笑聲。踏下馬車,那兩個一直和車夫同坐的侍從來到她面前,一人接過她的琵琶,另一人引她至船舷邊,扶她上了船。這兩人都是一般低頭微微躬身,那樣子竟是萬分尊敬,將她奉若上賓。

見他們如此,不由溫柔不訝異。她只是一名藝妓啊!是王府的下人有過于嚴苛的教養,還是小王爺當真對她很重視?

「小王爺,溫姑娘到了。」

「有請。」那聲音听來頗為年輕謙沖、若是能以聲音來猜測一個人的容貌,這位小王爺該是個翩翩公子……至少不是急色鬼那種。

她被領進華麗的主艙,一眼就望見居中的主位上端坐著,正朝她微笑致禮的康成少王爺。

呵,這位小王爺……看上去挺順眼的耶!約莫剛過二十的他,一頂玉冠束發,襯托著看起來斯文中帶著點陽剛的臉。他的五官端正到頗為秀氣,但是卻有一雙神采奕奕,泛著薄冰的眸子,平添幾分威儀。他穿著一襲昂貴的白袍,不過,華而不俗,沒讓人覺得刺目。

用人中之龍來形容他,也不算太肉麻了。

在小王爺的身側坐著個身著青衣的男子,似乎沒比小王爺大出多少。那男人並沒有小王爺的俊俏,但是他的五官異常深刻,是讓人過目難忘的那種容貌。男人禮貌地朝她點頭致意,然後就移開了視線,自顧自地端起酒來喝了一口,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他……是小王爺的好友吧?

然後兩側還分坐了些四五人,但很顯然的,這些人就沒那麼好的教養了,其中兩人看她的眼光雖不是嫖客的那種露骨,卻是不以為然得很。

也只來得及把這群人匆匆看一眼,小王爺指指她面前那張背門、正面對著他的桌子,要她坐下,很正式地開口為她介紹︰「溫姑娘,在下關宇飛;這位是在下的老師樓砂;那邊的是翰林學士張衛國的兒子張業,這位是——」

溫柔欠身︰「奴家見過各位公子,各位公子安好。」沒刻意去記那一長串的頭餃名字,反正這些人將來也不會再見了吧?

倒是忍不住多看了那青衣男子,小王爺的老師一眼。只有他一人落座在小王爺身側,那他就是小王爺唯一的老師了?像康成小王爺這種貴族子弟,為表身份尊貴,人品不凡,多數都是文武雙修。這位「老師」不老,看上去未過三十,不比小王爺大多少。他……他行嗎﹖小王爺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她有點侮辱人的思緒︰「多謝溫姑娘賞臉前來,一路辛苦了。」

坐在馬車里看看風景發發呆,有什麼辛苦的?這位小王爺還真多禮。沒奈何溫柔只好禮尚往來,端出被她廢棄在腦後多時的那些斯文客套,萬分端莊地福了一福︰「小王爺過謙了。能受邀來此為小王爺助興,是奴家的榮幸。」

「姑娘請坐。」看她坐下了,康成小王爺微微一笑,說道︰「月前有幸路過紅香院,正值群芳宴,因此幸聞被冠為杭州三絕中的兩位姑娘彈奏。在下對溫姑娘的技藝實在萬分仰慕。」

杭州三絕?她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封號?唔……他說三絕中兩個在紅香院,那另一個指的是蘭靈了﹖反正不會是封凝香。只是……若是小王爺听過蘭靈的曲子,為什麼還指名邀請她?蘭靈的樂藝堪稱一絕,好過自己很多啊!

這位關少王爺看上去頗為隨和,溫柔膽子一大就搖了搖頭,笑道︰「小王爺認錯人了吧﹖」

「呃,此話怎講?」他微怔。

「小王爺既听得我二人演奏,難道不覺得蘭靈蘭姑娘的樂上造詣高出奴家許多?」溫柔笑著看他,直言不緯。

呵,眼角望見旁邊那位張兄還是陸兄的臉色,眉頭微皺,似乎對自己的快言快語極為不屑。對一個風塵女子,他期望多少大家閨秀的教養呢?再說她也是見風掌舵啊!若這位小王爺不是隨和的人,她也只好把好奇往肚里吞了。

小王爺楞了下,然後笑了︰「姑娘過謙了。蘭姑娘樂藝堪稱一絕,指法已經爐火純青,但是……請恕在下冒昧,蘭姑娘有些過于拘泥指法,且樂音中總似有淡淡哀思,引人共嗚。反觀姑娘指法較為隨興,落落大方。在下游湖純為聚友散心,所以,請來姑娘。」

「奴家不敢當。」啊!的確,蘭靈彈奏雖然指法嚴謹,但是樂聲有魂,總是會不經意映出她郁悶的情緒。而她自己呢,散漫隨便慣了,常常興之所致變換節奏和音階長短。沒想到這些,關宇飛全都听出來了。

這位小王爺,是個懂樂之人啊!這樣一來,溫柔不由地對那身為人師的樓砂多了點敬意……不過也只是一點啦!雖然不是欺世盜名之輩,但是康成少王爺的私人老師,怎麼說也有點攀權附貴的味道在,干嘛擺出那一張沒表情的冷臉,好象他對這場景有多看不起似的。

正在心里偷偷、壞心眼地想象樓砂的桌下突然裂開個大映d,她自己腳下感覺一陣輕晃,是畫舫開動了,緩緩掉頭朝湖中心去。關宇飛對她微微一笑︰「還請姑娘賜樂?」

「是。」溫柔垂首應了聲,身後立刻有人遞上她的琵琶。既然小王爺圖的是輕松怡神,那麼雖然被一些清高之士列為俗曲,「春江花月夜」無疑是十分應景的了。她調了調弦,彈奏起來。

小王爺關宇飛的樂品極好,除了偶爾和身邊的樓砂還有那些公子輕聲交談兩句,他是很認真地在听,在——品樂,好似品酒。就連說話,他都是極輕的。沒像紅香院里的那些紈褲子弟吆喝笑鬧,當然更沒有那種挽袖踩凳,猜拳行令的狂妄樣出現。

再看樓砂,每每她擅改節拍他都听出了,常常會略挑劍眉。但是顯然的,他頗為欣賞她的不拘泥。兩人目光相交時,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向她舉杯微微致意……算是種認同吧﹖彈到一半往窗外張望了下,遠處隱約可見黑幽幽的島嶼。這畫舫,看來是往湖心亭開去了……嗯,是喝茶賞月的好地方。溫柔刻意稍稍放緩速度,當畫舫在湖心亭畔靠岸時,她也正好彈完。……呵,運氣不錯,估算正確。

一放下琵琶,小王爺立刻帶頭鼓掌,其它人也很給面子的跟著捧場。于是少不了又是你客氣來,我謙虛去;什麼「姑娘才藝果然是杭州第一,技冠群芳」啦;「奴家愧不敢當,微末技藝,有辱公子們清听」啦……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廢話。

唉!這位小王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只可惜那一大堆的客套規矩,實在讓人有點吃不消。好不容易一群人終于起身,魚貫地往外走,溫柔高興得差點放聲狼嘯……唔,也沒那麼夸張啦。不過,很迫不及待就是了。一來偏愛湖心亭的景致;二來人說南船北馬,用在她身上並不恰當。她這南人曾試過騎馬西去洛陽游玩,去五天回五天全在馬背上,還玩得興高采烈。反倒是坐船,一遇上浪頭大些就會發暈。不至于自毀形象地吐個滿地,但是……從來不太喜歡坐船就是了。

走到船舷邊,只見那位姓樓名砂的仁兄手一撐﹔人就凌空飛起,宛若一陣青色狂風,旋身落在岸上。嘖……愛現的家伙!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他那身手又快又輕靈,當真漂亮至極。

出乎意料的,關宇飛居然也跟進,跳上欄桿縱身躍下。姿勢雖不如樓砂來得瀟灑,落地卻也是極輕極穩。一個貴族子弟能有這等身手,是少見的了。

「溫姑娘?」

「嗯?」轉頭看見喚住她的王府侍衛,她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目不轉楮欣賞的行為叫做發呆。尤不自覺中,她的腳也已經移到船舷邊,連手也搭了上去。就想跟著抄近路,跳下去現現輕功賣弄一番。

天,她真是瘋了!快回魂,快回魂。

裝做漫不經心地離開船舷,溫柔刻意表演得楚楚可憐,一手扶著額頭︰「這船晃得我有些發暈……」

嬌弱的女人果然最能引起大男人泛濫的同情心。那侍從只道她是真的難過在透氣,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姑娘保重。」

「……我沒事。」心里對這樣騙人有一點點歉意,但還是要將戲演完,她柔順地配合侍從的腳步,跟在剩下的那些公子身後,任人家像來時一樣又將她攙下去。

湖心亭位于西湖三島之一上,四面環水,水外環山,不論晴天月夜,景色如虛如幻,秀美不在話下。

「掌燈。」

原來王府的僕人早就等候多時,小王爺一聲令下,亭中和四面樹叢立刻全掛上了精美絕倫的宮燈。湖心亭中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鋪了華麗雅潔的淡綠繡荷桌布,等小王爺等人分賓主坐下,馬上有人端上一壺濃茶,兩壺酒、四碟下酒涼菜、四碟甜點、四碟咸點。

溫柔被安排坐在一側的小圓凳上。「溫姑娘就隨意唱兩曲吧。」小王爺關宇飛如是說。

呵,這人好說話。略一思索,她選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永遇樂,以及秦觀的鵲橋仙,是娛人,也是自娛。還想喘口氣再唱,小王爺抬手阻止了她,命人多擺一套碗筷邀她同坐。

「姑娘不但樂藝精純,看來對詩詞也涉獵頗廣?」小王爺親自為她倒了杯龍井茶,感興趣地問道。

嗯……這位小王爺顯然是個君子,不逛花樓,所以才會對她們這些藝妓所受的訓練一無所知。想要當上花魁,琴棋書畫,缺一不可。

「要說涉獵頗廣,奴家愧不敢當,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溫柔嘴上說得客氣,筷下不停,率先進攻那一盤好看又爽口的水晶糕。沒敢告訴小王爺,閑來無事,她連老子、孫子、墨子、管子等人的典集也差不多讀了個全。必竟女人是不應該看那些的,做人還是收斂點好。

「哦?那姑娘可是才女了。」那群公子中有人發言了,溫柔已記不起他是張公子還是秦公子……是姓張吧?只見他興致勃勃的,「北宋有才女李清照,寫下無數膾人口的佳句。听說此女平生愛酒,不知姑娘是否有同好?」

她笑了︰「古來詩人多豪興,奴家怎敢相題並論?不過,奴家量不算太淺,可喝上十來杯而不醉。」

「那好!」這位公子從畫舫上喝到現在,顯然有幾分酒意了,對小王爺笑道,「今日大家都為盡興而來,不如就來行個酒令如何﹖」

「這……」小王爺轉頭問她,「姑娘可會玩﹖」

「會啊。」溫柔微笑應道,為自己倒了杯酒。

「小王爺,三思而行。」突然,她的左側平地刮來一陣陰風,直掃對面的那位公子︰「張公子,和青樓女子猜拳行令,成何體統?」

嗯……她是否應該覺得被侮辱?溫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位張公子已經拂然不悅︰「程公子此言差矣!自古文人墨客亦在飲酒時猜拳行令,難道也是粗卑?」

「飽學之士的雅興又另當別論。但和青樓女子嬉笑胡鬧卻有傷風化,不合君子身份禮節。」

「程世兄……」小王爺皺眉了,顯然不悅。

這位程公子的「君子禮節」足可以逼瘋聖人!旁若無人地滔滔不絕,把她當成隱形人?還是認為她本就身份低賤,所以不會覺得受辱?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她……生氣了。

溫柔忍不住冷冷地發問︰「敢問公子,何謂君子禮節?」

「所謂禮節,」程公子清了清喉嚨,引經據典,「禮之理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溺;其理誠大矣,擅作典制……」

哇﹗絕……絕倒!溫柔頓時忘了生氣,一抬頭,剛好看到小王爺一臉錯愕,樓砂則毫不掩飾地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害她差點失控,連忙端起茶杯,將即將逸出的爆笑盡數灌回肚中。這位程公子真是——唉!不知該怎麼形容了!居然搬出荀子的「禮論」……再怎麼扯,喝酒賞月的禮節也扯不到那處世的哲學上去吧﹖「……闢陋之說入焉而喪;其理誠高矣,暴慢恣孳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程公子突然停下,一張臉上的酒氣似一下子重了很多,尷尬地清喉嚨,「不可——欺以輕——重……」

唉,看不下去!「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于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規矩者,方圓之至;禮者,人道之極也。」溫柔順口替他接完一段,爾雅地喝了口茶。

沒必要再背下去了吧﹖「哈哈哈哈哈……」樓砂很不給人面子地爆出一串朗笑,對她拱手贊道︰「妙極,妙極!」

「師父!」老好人的小王爺又出言相勸,臉上卻隱約有笑意。

看那程公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真是非常狼狽了。唉!不知下次說話前他會不會懂得尊重人些,掂掂自己斤兩再開口呢?真是……「自命清高者,呆瓜也;死記爛讀而不知其用;枉然也!」溫柔很小聲地自言自語給他下了注解,卻一時忘記樓砂武功深厚,听力優于常人。這兩句低喃別人听不見,他倒是听見了。只見他饒有興味地看了她一眼,又笑,毫不掩飾的。

溫柔心中莫名地一動。好奇怪,他那恣意的笑,有……有點似曾相識……她以前見過他嗎﹖正在疑惑,突然直覺背後一冷。她連忙回頭﹔只見三道黑影從樹叢中竄出,直撲而來!

「低頭!」樓砂臉色驟變,一揮手茶壺飛越溫柔頭頂,狠狠砸上沖得最前的那人。只听一聲痛叫,那人忙不迭地護住頭臉,身形頓緩。樓砂人已躍起,手下不停,兩碟點心準確地向另外兩個灰衣人的咽喉呼嘯而去,听那勁風,若被削到恐怕會身首異處,兩人連忙閃躲。

轉眼間,樹叢里又接連躍出七八個灰衣人,但是目標很顯然只有一個︰康成小王爺關宇飛。

所以,目前是沒她動手的必要。溫柔很符合身份地擠出聲高八度的尖叫,忙不迭效仿那些公子哥們的榜樣,一頭往八仙桌下鑽去,不忘順手把一旁凳上那把琵琶也拖了進來抱在懷里。一百六十兩銀子買了來的高級琵琶,壞了李嬤嬤會砍她的頭。

在這種場合,一露身手便是討打,所以她還是乖乖等樓砂和小王爺兩人解決了這幫莫名其妙的家伙再說吧!看樓砂身手好得很,不用她來雞婆,所以……這種風頭還是別出的好。

躲在桌下看外面的混戰,溫柔忍不住想為樓砂叫好。只見他一人堵住了八、九人,只放了兩個過去陪小王爺過過招。看他那游刃有余的樣子甚為瀟灑,舉手投足看似輕描淡寫卻威力十足,全是好看又中用的架式。唉……不知她的武功,是否有一天也能達到那種境界?

「去!」關宇飛突然大喝一聲﹔凌空一個旋踢,和他過招的對手被踢出來一個。

這招「鴛鴦連環腿」實在是使得很好、很妙,但是……天殺的!小王爺沒看一下他把人往哪邊踹!

頭頂上一聲巨響,是那被踹中的倒霉鬼,橫飛過十幾尺遠,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八仙桌上;翻了兩翻,「砰」一聲摔在地上,離她不過一尺遠的距離!……可惡!溫柔連忙放下剛才一直緊抱著的琵琶,松月兌肩上的披風。說不得,只好等他一行動就掀桌給他個當頭罩。

已經有人行動了。溫柔身邊的不知哪位公子發一聲喊,掀了頭頂上的桌子就要落跑。那墜地的灰衣人已經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此刻不假思索,揮刀就要砍過來。溫柔連忙將手中披風扔了上去,隨手操起個較能砸人的凳子……沒想到,她身邊那位公子看鋼刀砍過來,也行動了。他的行動竟是拉住身邊的她當成擋箭牌,狠命往前一推!

「啊!」溫柔一個沒防備被推出去,刀光寒鋒近在胸口,這下是真的驚叫了!腳下用勁盼望能收住去勢,她連忙將凳子擋在胸口,閉著眼迎上刀鋒……「扣」一聲悶響,是凳腳撞上刀鋒的鈍聲。沖擊沒有她想象中的嚴重,可是到底煞不住腳,又向前跌出兩小步才站穩。

咦……向前﹖她連忙退出幾步,定了定神才看見,剛才還揮舞著大刀的人,此時居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眼前這景象……實在是有夠詭異!

上一秒鐘還凶神惡煞的人,此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是被她撞倒的﹖他臉上甚至還蒙著她慌亂中罩上去的白色披風,而握刀的手僵硬地指著天,分明是被點了穴道。

地上一顆還在骨碌碌打轉的小圓石頓時吸引了溫柔的注意力,是……隔空打穴﹖樓砂出手救了她?溫柔向他那邊看。

和他纏斗的那些人此時都露出倦態,樓砂見小王爺終于擺平另一名對手,突然低喝一聲︰「鴛鴦連環腿可不能亂踢,你給我瞧仔細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突然快了一倍。一模一樣的鴛鴦連環腿,甚至和剛才小王爺是一模一樣的角度,只不過腿略彎曲,腳上帶勾,便將人踢得橫飛出去,狠狠撞在樹上。樓砂拳腳未停﹐發揮出剛纔一直有所保留的實力,不多時就見刺客躺了滿地。

終于,他最後的對手胸口連中兩腳,委頓不起。樓砂哼了一聲,轉身面對小王爺︰「接下來是你的場面了。」

「是!多謝師父解圍。」富家弟子雖名曰拜師,很多是將老師踩扁在腳下的,小王爺對樓砂卻是恭恭敬敬,看不出一點輕浮的樣子。

樓砂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淡淡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這一趟,稱得上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留下僕役們收拾殘局,多半是要將人捆綁回去審訓。小王爺先招呼一行人回畫舫,返航了。***畫舫上,溫柔未再踏進主艙,推說頭暈不適,請求留在甲板上。小王爺立刻準了,又加上一堆抱歉的話。

看他招呼那一群人回艙房里,嘴里喃喃重復著惶恐道歉的話語,溫柔不想再听﹔轉身趴在船舷上,看底下黑漆漆的西湖水隱約泛著寒光。

其實……只是虛驚一場。人都毫發無損,就連李嬤嬤寶貝的這把琵琶,也靠著幾分運氣,沒刮傷損裂一丁點兒。唯一的損失,只是那件不值幾個錢,被圬弄棄下的薄絹披風。

可是,如果今天的她不會武功呢?如果她反應不夠靈敏,沒及時在手里抓了個凳子呢?那麼被人在背後這麼一推,縱然樓砂出手相救也來不及,她的胸口一定已經多了個窟窿。呵……她該慶幸自己反應敏捷救回一命,還是哀悼自己的性命在富家公子心里原來這般輕賤?***艙中,關宇飛滿臉的自責顯而易見。樓砂終究不忍心,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剛纔的事是你失誤,但是也不能全怪你。習武首重練習,你經驗不夠,犯錯是難免的。」

小王爺沮喪地低著頭,不能忘記當他回頭看時,見到的是溫柔心有余悸地站在倒下的灰衣人面前。若不是師父出手快,那……「若不是我學藝不精,溫姑娘也不會——」

「少王爺,這也不能怪您。溫姑娘現下平安無事,就別太自責了。」林學士的公子婉言相勸。

程公子點頭,吶吶地附合︰「是啊少王爺,不過是一個妓女罷——」

「程公子,」樓砂冷冷地打斷他,「請你閉嘴。」

好一個拿活人當箭靶的臭書生!若不是不想關宇飛難做人,他真想將這臭書生丟進西湖里去醒醒腦袋。

「你!……」程公子滿臉慍色,卻終究不敢說什麼。一方面小王爺對這老師極為器重,另一方面,樓砂此刻的臉色也著實有點嚇住他了。那五官本就深刻得如雕塑出來一般,此時罩上了一層寒霜,更顯得致命。

輕嗤一聲,樓砂對關宇飛點了點頭,徑自走出艙房。與其和那群惺惺作態的公子哥客氣一堆,他倒是更想會一會,那朵獨一無二的夜來香。***「溫姑娘。」

溫柔連忙轉頭。訝異地看到是樓砂,不聲不響已經站立她身後,她竟沒發覺。

「對不起,剛才發生的事,我也有錯。」見溫柔回頭,他道歉了。很平淡,卻很懇切,很實在的語調,听得出他是誠心誠意。

「樓公子言重了。」她又怎不知道,憑樓砂的身手,那十多人他哪里放在眼里。他的用意是要讓小王爺磨煉磨煉罷了,有那一手暗器本事,他可以長短皆顧﹔本來是萬萬不會傷到旁人的。只是沒料到不知哪位公子,臨逃跑還要找個擋箭牌,將她往刀口上推。這卻是怪不得樓砂啊!

「奴家還沒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哦?」樓砂有趣地挑了挑眉,「你怎麼知道是我出的手﹖」

「奴家……猜的。」好險,差點說漏了嘴!普通人是不可能從地上一顆小圓石,聯想到什麼隔空打穴的手法上去的。

「是嗎?」他笑得很高深莫測,站在她身邊一同看著底下幽深的湖水,突然開口道︰「剛才推你的是程家的公子。」

啊,原來樓砂全看見了!難怪剛才一直臉色不善。這位程公子……好一個君子禮節啊﹗「臭書呆力氣倒是很大。」溫柔只能苦中作樂了。

樓砂看了她半晌,突然低低笑了。果然﹗先前听她的談吐和琴音就一直在猜想……他果然沒認錯人﹗「勇氣過人啊!好一朵夜來香!」

夜來香?她身上從來只沾白蘭香氣……等等﹗夜來香?難道、難道昨夜是他?所以他會隔空打穴,所以覺得他放縱的笑聲耳熟?這……溫柔驚疑不定地看他,謹慎地回報一笑︰「公子你認錯了,我這是白蘭燻香。」

「嗯。」他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那樣子分明是不置可否。

算了,和這人說話簡直是打啞謎,累哦!溫柔轉頭看船外,岸上點點燈火,已經很近了……樓砂好笑地發現她和他竟是非常相像,不太甩人……有意思。「溫柔,」他連名帶姓地叫,奪回她的注意力︰「幸會。」

「幸會……樓砂。」

他點了點頭,。轉身回艙房中了。

溫柔看他的身影消失在簾後,忍不住呼出口氣。這人真是個標準的怪人!他到底是不是昨夜的蒙面人?她還真沒把握下結論。

可是不管怎樣……的確是幸會啊!這樣文武雙全的男子不多得。

待畫舫靠了岸,離原定時辰還早,蘇堤上尚無人迎接。關宇飛臉上頗見尷尬︰「溫姑娘……是否稍等片刻?」

「紅香院離此不遠,奴家自行回去便是,小王爺無需麻煩。」沒了披風,她的手腳已經微冰,再等下去可就會越來越冷了。

必宇飛滿臉歉意︰「游湖未盡興反累姑娘受驚,明日我會差人送幾疋絲綢過去,給姑娘陪個不是。」

「這怎敢當……」她微微欠身,「奴家謝過小王爺。」

「姑娘保重。」

溫柔被侍從護送下船,一陣夜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唔,等下得走快點熱熱身,可別讓自己感冒了。

「溫柔!」船上只見樓砂解下自己的披風,一揚手,黑色披風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讓她順手接住。

溫柔笑笑兜上,朝他拱了拱手︰「多謝。」

從身邊侍從手里接過琵琶,剛好讀見那人臉上來不及掩藏的不屑,船上小王爺也是一臉錯愕。

嘿,人沒凍著最重要,還管它什麼繁文褥節!再說她是個妓,他們又奢求她把「女則」讀幾遍?……嗯,嚴格說來是一遍也沒讀完,看了兩頁,就不屑地把整本書拿來當草稿紙了。

走在回程路上,溫柔心里不經意地想著樓砂。如果他是昨夜那蒙面人的話,那……果然是「再見」了﹗突然了解當時心里的不安為何而來,身上還披著他的披風,是否代表至少還有一次的「再見」?……唉!她忍不住嘆氣。早知道年初就去城南江半仙那里卜上一卦了,今年她是不是剛好有顆姓樓名砂的掃把星當頭照?

王府出內賊其實和她沒關系、小王爺讓人行刺更和她沒關系,她……不會被卷入這一團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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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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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這次游湖經歷實在與眾不同,也或許真的是擔心吧!多數時候溫柔是倒頭就睡,一覺到天明,這天晚上卻破例失眠了,半個晚上腦子里盡想些有的沒的雜事,直到天近破曉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中無夢,等再次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唔……為什麼都沒有人叫她一聲﹖睡得太晚了,頭有點昏昏沉沉。她揉揉太陽穴,隨手拉過椅背上的披風兜上,赤足下了床。

看到眼前的東西,溫柔挑了挑眉。一覺醒來,怎麼她又變得富些了?桌上堆著兩疋光澤亮麗、繡工精致的蜀錦,上面附著一紙薄簽,是用兩錠黃金鎮著的。溫柔拿起一看,直覺那字跡好生娟秀清盈,該是出自蘭靈之手吧?紅香院里再無人有她那一手好字。

……唔,原來蘭靈是代小媚執筆。大意是說康成王府一大早就差了兩個人來,除了原定的報酬,還多送了十疋蜀錦和五十兩黃金。李嬤嬤一開心就吩咐準她一天假,任她睡懶覺。

末了,右下方畫了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太陽,太陽下是一頭好夢正酣的豬……用腳趾頭想也猜得出,這是小媚的真跡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把她放在眼里﹗溫柔將紙團起,置之一笑。既然有一個下午的空閑,那……去看看娘吧﹗她打開樟木衣櫥翻了半天,挑出一件白緞面刺金繡,彩錦滾邊的上衣,配紅綾襦裙,再加上一條金線薄紗羅披帛。嘿,老娘對她的服飾裝扮向來跳剔得緊,要去朝見,可不能邋邋蹋蹋的了。

等她好不容易編好頭發,插上簪釵梳蓖,又上了脂粉,已過了半個多時辰。溫柔連忙下樓,和李嬤嬤打了聲招呼就出門去。走到一半想起兩手空空,又繞道十里香,買了三鮮燒賣和蟹黃小籠孝敬,這才走出西城門。

溫可人的這棟宅子佔地頗大,兩年前買下時,在溫柔的堅持下兩人各攤一半,就這一半,還是花了溫柔十分之六、七的積蓄。不過看溫可人住得開心,溫柔覺得也值了。算是她的一點孝心吧!老娘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再要她寄居紅香院也說不過去。

溫可人很有生意頭腦,那八十畝的地她自己住在主屋,剩下的七十多畝全拿了去出租,當個快樂的地主,衣食無缺。不過,盡避稱得上是個富婆,她還是喜歡逛市集,殺價撿便宜。溫可人常分辯說那無關錢財,只是一種生命的享受,讓她精力充沛……呵,原來討價還價亦是養生之道。

一進大門,院子里那棵洋桃樹上架著梯子,身材嬌小,風韻尤存的溫可人正忙著用草紙包洋桃。洋桃果實汁多甜美,容易引來鳥雀垂涎,所以要趁果實眼看快熟,香味開始外溢時,用草紙做袋將其套起,扎牢袋口。否則就只好日日空做樹下趕雀兒了。

看見溫柔,溫可人挑了挑眉︰「咦,小兔今天怎麼有空來混?」

據說,當溫柔尚在襁褓中時,溫可人是和李嬤嬤一樣喚她為小兔崽子的,後來怕她認錯親娘,溫可人選了「小兔」這個符合自己美女身份,較為斯文的昵稱。

「昨天賺了一筆,李嬤嬤放我假。」等她下了梯子,溫柔將手中的竹籃舉高到她眼前,「十里香的三鮮燒賣和蟹黃小籠。」

「乖女兒,你老娘的肚子正餓。」溫可人親熱地挽著女兒走回正廳。她到後面洗淨了手,又泡了壺茶出來,和溫柔對面坐下。

「咦,娘開始喝菊花茶了?」溫柔喝了一小口,訝異地問。而且還是野生黑菊,很清熱降火,卻有股苦苦的味道。

「修身養性吧。」溫可人聳了聳肩,拈起個小籠包丟在嘴里,邊嚼邊問︰「這兩天過淂好嗎﹖」

溫柔笑了笑︰「每天都差不多啊!無所謂好不好。」

「哦?我看你像是過得挺好,穿那麼考究。」溫可人又開始進攻三鮮燒賣,若有所思地看女兒,「有什麼心事啊?」

「心事?沒有啊……」溫柔心虛地低頭喝茶。奇怪,好象從小到大沒什麼事逃得過她老娘的這雙眼楮……溫可人哼了一聲︰「是嗎?小兔,那沒事你打扮成這樣干什麼,色誘你老娘啊?」

色、色誘……溫柔一口茶差點把自己噎死,漲紅了臉抗議﹕「娘﹗想謀殺我也別用這種方法!」

溫可人不理她,像模象樣扳著指頭︰「除了見客需要,你打扮成這樣隆重我總共才見過兩次。一次是五年前,你頭一天表演,再來就是我搬出紅香院那天了……財不露白這句話還是你自己說的,怎麼這會兒倒像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

唉,被老娘這麼一說倒真是……她自己都沒發覺呢,只有在心慌時才會如此刻意打扮塑造自己﹗果然知女莫若母,這句話,她不得不信服。

想了想,溫柔小心翼翼透露部份事實︰「我……最近有點事,我怕會被卷入麻煩。」

「麻煩?什麼麻煩?」溫可人有些在意了,「和你昨天去康成少王爺的畫舫有關嗎﹖」

「嗯……不完全是。」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更怕娘會擔心,溫柔輕輕哀求︰「娘,別追問好不好?」

「娘不想看你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溫可人嘆了口氣,順便將她兩的茶杯重新注滿。

「我沒事……」溫柔撒嬌地將頭枕在娘的手臂上,突然間腦海中浮現出樓砂那張高深莫測的臉,不覺輕嘆了聲﹕「娘,為什麼有時候我不犯人,人卻來犯我呢?麻煩好象會自動找上門一樣!……我是不是做錯什麼?」

「小兔,你想太多了。」溫可人揉了揉她的頭,弄亂了那頭刨花水修得整整齊齊的發絲,「不過,如果真的累了,那收手吧!娘本來是希望……算了,不說也罷。」

溫柔偏頭看她︰「娘想說什麼?」

「沒事。」溫可人搖了搖頭,推她坐直了︰「你呢,自己看著辦。你一直是個有分寸的人,娘相信你的能力,不會把自己弄進什麼麻煩的處境。」

經老娘一說,果然感覺好些了。溫柔也拿起一個燒賣解饞︰「嗯,不去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不直還可買馬騎。」溫可人順口胡縐,母女兩相視大笑。

「好啦!」溫可人笑完了,揉揉肚子起身拉女兒,「來,幫娘去把那些洋桃全套起來。」

「又要做苦力啊?」溫柔故作無奈地笑著嘆氣。

「廢話!不然女兒養來干什麼的?」***自從她和溫可人說過話後,又過了三天。這三天風平浪靜,靜得幾乎有股詭異的味道。王府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

這實在是十分奇怪的!那日她親眼看見,行刺之人一個沒漏全被活捉。照常理刺殺小王爺是何等大罪,早該有人被推出來,舉行游街、斬首示眾那一套了。可是沒有﹗這兩天的杭州街上什麼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都有,唯獨沒有關于王府刺客的只言詞組。康成王府……真是神秘得很!

可是,還有另一個發現,才教她真的有些迷惑。她……越來越厭倦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

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是真的喜愛「妓女」這個職業的吧﹖還記得她十四歲那年剛出道時,每天疲于應付,心里往往是說不出的煩悶。討厭無時無刻需要端出笑臉;討厭客人色迷迷的眼光和粗俗言語;更討厭下流的動手動腳。後來漸漸習慣了這生活,懂得圓滑,懂得凡事不去執著,才慢慢過得自在。雖然每每周旋在張家公子李家老爺之間,心底淡淡的厭惡散之不去,但是,她是安適地過著每一天。那麼……為什麼現在這股厭惡又開始轉濃了呢?

這片房子盡是民屋,都不太高,但是坐在這里,遙遙可望見西湖上點點漁光。溫柔雙手抱膝坐在瓦片屋頂上,任夜風吹亂一頭及腰的長發,想心事想得有點入神了。

罷才見她夜行打扮,小媚還以為主子又要去做梁上淑女的勾當,一張臉臭得像什麼似的,再看她竟連面具也不戴,差點當場發瘋。還好溫柔逃得快,才沒讓她炮轟到。沒費心和這丫頭解釋,她只是想出來透個氣、散散心……說了人家也不會相信,何必多費唇舌。

散心……呵,真不是她的作風啊!不得不承認,心里其實有點慌亂,搞不懂自己是怎麼了……怎麼她坐在銅鏡前,竟和蘭靈一般,有了為誰妝扮的感嘆?她是真的累了、厭倦了嗎?

那麼……賺的錢也夠多了,她該不該就此收手,來個激流勇退,就將花魁之名拱手讓于真正在乎那頭餃的封凝香呢﹖正發呆時,眼角突然捕捉到一絲動靜。溫柔連忙轉頭,卻見來人已穩穩立足于屋脊上,正朝她走來。月色下那人的五官依稀可辨——又是樓砂。

「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溫柔笑了,「原來杭州城的屋頂不比街道冷清。」

樓砂也低聲笑了,剛才臉上那股冰冷氣息瞬時不復見。在她身邊坐下,他揚揚手中的酒醰,仰頭干了一口,專注地看著她,眼中有她所不熟悉的光芒閃動︰「那麼,敬我們,老是在奇怪的地方撞上。」

溫柔偏頭看他,心里的疑問漸漸得以肯定︰「那晚的黑衣人真的是你?」

看來,她是懂了他那句「夜來香」真正的含意。樓砂回視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既然會在這里相遇,那就彼此心照不宣吧。」

嗯,的確。差點忘了她沒帶面具,要是換了別人看見她這個紅香院的頭牌居然跑來屋頂上看夜景,少不了會大驚小敝一番。

「什麼時候發現是我?」抑不住好奇心,溫柔不假思索地問他。

「你剛上船時,听你說話的口氣就有幾分像,再來樂聲有魂,听你彈奏琵琶更覺得相似。」樓砂優雅地嗤了一聲,低笑,「敢像你這樣隨興所致改動節拍的人不多,就像敢像你這樣語出驚人的也不多。」

唔……想起那天晚上為求月兌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她的臉頓時燒了起來,真恨不得這屋頂突然破個洞讓她掉下去。

「你這人有點混蛋……」溫柔小聲嘀咕。這家伙,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還有,那時他看上去冷冰冰怪嚇人的,哪知道現在會變這麼多。

嗯,回想起來,好象從在畫舫上彈完一曲「春江花月夜」後,樓砂就對她客氣許多,難道是認出她的緣故?看他樣子挺放松,她隨口問︰「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去王府干嘛?」

樓砂聳了聳肩︰「告訴你也沒關系,不過……」他偏頭看著她,語氣中似有調侃之意,「看你那天一見人動手就往桌下鑽的樣子,這種麻煩事你確定你想知道?」

「嗯……的確不想,當我沒問。」

不簡單!短短時間就能把她的脾氣捉模得這麼透徹。反正看他這坦然的樣子也不像是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她何必自動往渾水里跳?再來,雖說小王爺關宇飛風度不錯,他老子康成王爺的名聲卻不怎麼樣,听說專榨地方上的肥水為生。

樓砂又喝了一口酒,過了片刻,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有什麼心事想說出來嗎﹖」

「啊﹖」溫柔被問得一怔。她……有這麼明顯嗎﹖樓砂看了她一眼,眼光里似有一絲情緒閃過,快得她來不及捕捉。他聳聳肩︰「你不像是那種會成天對月長吁短嘆的人。」

呵,他好敏銳的觀察力。可是終究相識的時間太短,她的這些心事,要對老娘講都有些不知從何說起的亂,何況是對他……但是他的關心,她是真的覺得受用,也感激。

溫柔甩了甩頭,回他一笑,岔開話題戲謔道︰「可是,今晚我偏偏想要花痴一下,閣下可有興趣陪小女子嗚呼哀哉一番﹖」

樓砂聳了聳肩,不再追問她為何煩惱。從腰間解下玉簫,他淡淡笑道︰「偶爾發發神經,風花雪月一番又何妨﹖我陪你。」

啊,他要吹簫﹖听他談吐間頗通樂理,她還真想領教一下他的簫聲呢!只是……「你不怕吵到人﹖」

樓砂玉簫指了指下面的點點燈火﹕「還沒到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時候。再說,你以為我會吹得多難听﹖」

溫柔笑了,朝他一拱手︰「如此,小女子便洗耳恭听閣下仙籟。」

「仙籟不敢當,如果你因而睡著,別跌下去就好。」

咦,樓砂居然開了個玩笑?溫柔還在訝異間,樓砂一笑將玉簫湊在唇邊,悠揚的樂聲隨即響起。

啊,好一曲「玉峰觀雲錄」!

樂聲忽高忽低,飄忽蜿轉又絲絲入扣,閉上眼楮,腦海中便可拼湊出一幅美麗的雲海奇觀。堆棧絢爛,瞬間萬化的雲層引人入勝。若是放縱自己沉浸在這樂聲里,心境自然地就會明朗起來,海闊天空,還有什麼事想不透呢﹖……樓砂挑這曲子,是想安慰她嗎?

溫柔忍不住偷眼打量專心吹笛的樓砂……他是她見過的,最茅盾的一個人了﹗在畫舫上見到他的第一眼,俊美無儔的小王爺關宇飛搶去了大半的光彩,當時只覺得他是個冷冰冰,有些陰沉的怪人。可是縱是如此,還是無法否認他的文才武藝均高人一等,不得不佩服。

後來在回程上再次與他談話,他謙沖有禮的態度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過當時心里猜測著那晚做賊遇到的是不是他,一顆心七上八下,哪有時間去多注意其它。

今天再見,他還是很難捉模。不說話時人看上去冷冷的,有點孤高,有點狂,說話時卻是平和,優雅,甚至是幽默的。這樣一個人,如何形容他好呢﹖……可是不論如何,她溫柔都不會忘記,今晚有個人在屋頂上為她吹簫。

一曲眼看就要終了,突然「砰」地一聲巨響,——「那只死鬼在上頭發癲﹖」

簫聲頓止。樓砂和溫柔相顧訝然,齊齊往下看。只見閣樓窗戶此時大開,一身穿艷紅繡金褥裙的胖大婦人探頭向上張望,濃妝艷抹的臉上肥肉一抖一抖,甚是駭人。中年胖婦揚了揚拳頭,破口大罵﹕「儂迭兩只死鬼,我呢勿要困覺啦﹖」

嘻……溫柔忍不住笑出聲來。難怪有句話說﹕情願和蘇州人吵三天架,不和山東人說一句話。蘇杭一代口音嗲,這胖婦長得凶神惡煞,口中那罵人的話听起來卻是吳儂軟語,實在是不協調到了極點。

「大嬸啊,天色還早,當心睡多了會長肉哦!」溫柔控制不住自己地開起玩笑。

「死鬼,我呢勿客氣嘮﹗」胖婦氣極,彎子端起個木盆,「嘩」地往上潑水。

「閃人了!」樓砂一把捉住溫柔的手臂,輕輕巧巧地將她帶到對面的屋頂上。後面胖婦的叫罵愈加凶悍,溫柔朝她揮揮手,乖乖地配合樓砂的腳步,一路高起高下,最後落腳在西湖邊的西子樓頂上。這白天熱鬧非凡的酒樓此刻早已打烊,周圍又空曠,想來不會再有人罵街。

重新坐下,溫柔猶自竊笑。樓砂嘆了口氣︰「看在我吹簫第一次被人潑洗腳水的份上,想笑也請別當著我的面。」

「天才總是不被理解的。」溫柔裝出萬分的同情和感慨。

樓砂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怎麼,又有心情損人了﹖」

啊﹗果然,他看出她心中有事,所以一直在引她開懷。溫柔怔了一下,伸手攏了攏鬢角﹕「多謝你。」

「看你順眼罷了。何況到哪里都能踫上,也算是有緣。」樓砂淡淡說道,拿起玉簫又吹了起來。

真的是很悅耳啊﹗他的造詣和蘭靈比起來,怕是只上不下了。可是他的簫聲听起來亦是自由隨興,倒是和她自己的有些相像。嗯,如果真的有緣,那找天拉他來共奏一曲吧﹗倒想試試,兩組同樣隨興的樂符合在一起,是會相應成趣呢,還是淪為一堆雜音﹖微瞇著眼正想得入神,簫聲突然中止。溫柔連忙轉頭看樓砂,卻見他凝神似是傾听著什麼,神情極度不悅。

有了麻煩嗎﹖她正想問,眼角突然看見寒光閃動。

糟!溫柔連忙低頭,樓砂已經快了一步將她拉過護住,玉簫一揮,「當」一聲打落一枚飛鏢。

嘖,玩真的﹗溫柔定了定神回頭問他︰「沖著你來的﹖」

「是啊!有這一群瘋狗在,恐怕是沒法再風花雪月,無病申吟了。」樓砂嘲弄地說道,手臂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有生命般將疾速打來的三枚飛鏢掃落,「掃了你的興,抱歉。」

「沒事。」溫柔故意很夸張,很貪生怕死地拽住他的衣袖,「帶我逃命就原諒你﹗」

樓砂朗聲一笑,伸手扣著她的腰就往上縱起,幾個起落間人已在數丈之外,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靈巧。

哇﹗那日在康成王府還沒看出他的底細,原來輕功已經練到這種境界了!嗯,可惜江南少有飄雪,不然到了冬天一定要看看他是否踏雪無痕……唔,扯遠了。溫柔好笑地察覺自己對他的功夫太有信心,竟想起閑事來。越過他肩頭,隱約可見後面追著一群不死心的瘋狗。她挑了挑眉問︰「打不還手嗎﹖倒看不出來你這般君子。」

樓砂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遲早要解決的,只是你不介意陪我揍人吧﹖」

當然不介意!從剛才差點被飛鏢招呼到,她就有揍人的沖動了。「有你這高手在,我正好仗勢欺人一番。」

溫柔從袖中掏出白絹縛在臉上掩去了口鼻,看了看周圍,征求他的意見︰「你覺得哪里是動粗的好地方﹖」

「棲霞嶺上的觀風台如何﹖」

她輕笑﹕「觀風台上打瘋狗,倒也風雅。不過棲霞嶺離這里可有一段路啊﹗」

樓砂哼了一聲︰「想找我的麻煩就得跟來。」

「那倒也是。」溫柔點頭同意。反正被他挾著跑,費力的又不是她。

樓砂的腳程頗快,追在後面的那群瘋狗倒也不慢。兩人在觀風台上只等了約半柱香的時間,就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住了。

哇,好大的排場!溫柔好奇地靠在樓砂身邊,猜想是不是會有人講兩句場面話,還是馬上就要動手?說實話,她從來都是找那些為富不仁的顯貴商賈模肥水,對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幾乎一無所知。

那一群人中走出個其貌不揚,身材粗短結實的中年人,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金閃閃的大關刀。這刀若是換個高大些的人來拿還頗為威武,可惜拿在身長不過五尺的他手里,倒像是小孩拖著大人的兵器耍,有一絲滑稽。不過,看他身邊那些人紛紛躬身讓道的模樣,這人顯然是頭領。

「在下勞賦修,見過樓大俠。」這中年人朝樓砂拱了拱手,語氣謙恭,臉上神情卻表明了仗勢欺人,不把他兩放在眼里。

樓砂雙手垂放腰際,跟本懶得和這人虛偽客套,僅是淡淡掃了他一眼︰「大俠不敢當。陝北金蟒幫勞幫主千里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勞賦修一楞,隨即咧嘴而笑︰「青衣樓砂,原來你也識得老子!那咱就不客氣了。衡天心經借來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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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心里猜想,和听他親口證實的感覺不一樣,溫柔頓時楞住,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是條死路。」樓砂重復,拉著溫柔的手往前探,「我們走到盡頭了。」

真的……是真的。她觸手是一片粗糙的石牆,溫柔急急地探了探左右,沒有出路,沒有轉彎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們是真的走到盡頭了。這長長的地道,竟然是條死路﹗「不﹗怎麼會這樣﹖」頭皮發麻,耳中微嗚,手腳也變得冰涼……她不死心地亂抓亂模,觸手處卻總是堅硬的石牆……「怎麼辦﹖」亂了、慌了,平日的冷靜正在一點一滴迅速的流失,溫柔沒了主意,惶然地問樓砂。

「只能走回去了。」樓砂平靜的聲調掩不住一絲擔憂,「回原點去,再慢慢想辦法吧﹗」

「辦法﹖什麼辦法﹖那種牆壁爬得上去才有鬼!」想起還要一路模索著回去,想到那光滑不可攀的四面石牆,溫柔握緊了拳頭,再也忍不住地低咒了聲,「該死﹗」

樓砂默然不語。身邊的這個女子雖然聰慧,風趣非常,可是她的生命中不曾遇到過這種情況吧﹖看來,她的脾氣是瀕臨爆發的邊緣了……他的沉默像尖刺,刺得溫柔更是暴躁難安,終于忍不住發火了︰「簡直沒天理﹗怎麼我踫到你以後就變得這麼倒霉﹖﹗」

「關我什麼事﹖」樓砂故作事不關己,涼涼地發問。

「還不關你的事﹖」溫柔火大地拔高了聲音,「那還要怎麼樣才算關你的事﹖等到我困在這里活活餓死以後﹖」

「那我還不是一樣被困在這里﹖」樓砂不冷不熱地反駁,「難道說,你也要主動為我的倒霉負責﹖」

溫柔氣結﹕「引來老不修的總不是我吧﹖你——從踫到你以後,我就霉得像有三顆掃把星當頭照!西湖賞月差點被戳個透明窟窿,今晚又被人圍攻……還有這個﹗」

她憤憤揮了下手,「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在棲霞嶺上上下下跑個三圈試試看,把地踏平都不一定會掉這麼個大洞里﹗……掉下來了還上不去﹗偏偏這見鬼的洞里還有個地道,走了半天還只是個死路﹗你知道踫上這種事的機率是多少嗎﹖就好象喝口涼水會嗆死的機率一樣大﹗我……我還是被你莫名其妙拖下水的﹗這是什麼混帳事﹖放眼杭州城,沒有人會比我更倒霉了﹗」

最後這幾句話是吼出來的。好一會兒,她面紅耳赤,黑暗中只听得出自己細細但急促的喘息聲。她……好久沒這樣大聲過了。

等喘氣聲漸漸平緩,樓砂沒動怒,就事論事地開口了﹕「溫柔……說完了﹖」

「我……」胸中的悶氣爆發出來,腦袋也清爽了很多。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過火了。

「你剛纔是在無理取鬧。」

溫柔嘆了口氣,終于輕輕點頭,附合道,「簡直宛如潑婦罵街。」

「也沒那麼嚴重。」樓砂的語氣頓時變得溫暖,低低笑了聲。

「是嗎?」脾氣發完了,溫柔只覺得累,「不發泄一下,我怕會內傷……對不起。」

「沒事的,定一定心吧。」樓砂溫和地牽起她的手,沿著牆角坐下,「……說實話,踫到現在的情況,我也會害怕啊﹗可是怕又幫不了什麼,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嗯……」溫柔丟臉地發覺自己的聲音帶了哭音,淚意竟然就這樣飛快地涌上……真的沒發覺,原來她竟是那樣害怕。從昨夜起就在無止境的不確定中度過,眼看著洞口卻無法攀爬,長長的地道走了半天竟是死路,希望一次次落空,心里被失望和不能月兌困的恐懼漲滿。她……真的無法控制自己。

「溫柔……」樓砂無言地摟住她的肩,溫柔伏在他肩上默默啜泣,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漸漸平復。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干眼淚﹕「抱歉,我通常都不會這樣水淹別人衣衫。」

嗯,又會開玩笑了。樓砂伸出大手,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頭發﹕「現在感覺好些了吧﹖」

「嗯……」心平復了,清明了,溫柔恍然領悟,他先前那些氣煞人的風涼話,其實只是為了讓她一吐胸中悶氣。他還真是細心啊!將她的心思揣摩得透徹……「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看你順眼。」樓砂靜靜回答,心里有一抹寵溺,一點憐惜。不為什麼,只為了她的瀟灑,她的隨性,她的真;一舉一動不加掩飾,全是發自內心。這樣一個人,是聰明還是傻呢﹖……不論如何,她的個性吸引他,忍不住想要認識她,想要疼愛。

還是一句順眼?只因為看她順眼而已﹖好……實在的一個人。大哭了一場,心里是舒暢了很多,頭卻有點重。溫柔順了順鬢邊亂發,靠在樓砂身邊﹕「坐一會兒然後再往回走,可以嗎﹖我想我需要喘口氣。」

「嗯。」樓砂同意了,「也好,休息一下吧。」

「……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現在才發現,一哭二鬧三上吊原來是很累人的。」溫柔突然笑了,很大方地將頭枕到他肩上,「借個枕頭來用,多謝。」

兩人無言地坐了一會,樓砂突然渾身繃緊,低聲道﹕「你听,這是什麼聲音﹖」

「什麼﹖」她側耳傾听,除了兩人的呼吸聲,什麼也听不到。

樓砂沉吟著﹕「好象有流水的聲音……你再仔細听听。」

流水﹖溫柔閉上眼楮,屏息凝神細听。

「啊﹗」這回她听見了,真的是水聲!很輕,很模糊,從牆的另一頭傳來。如果不是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她絕對無法分辨。

有希望了﹗溫柔興奮地扯住了樓砂的衣角︰「不是死路﹗能听見水聲,這牆應該不會太厚﹗」

「嗯。」樓砂也站了起來,輕輕推了下溫柔﹕「往後退開些,我要賭一賭。」

「好。」溫柔站開十幾步遠,很清楚樓砂要做什麼。她有把握,憑樓砂的內力修為,要打穿這砂石牆絕非難事。但問題是,這里的地質構造夠不夠堅固﹖若是地質疏松脆弱,那麼可想而知,這一掌發出去人就要被活埋了。

樓砂站在石壁前,深吸了一口氣,將真力灌注于兩臂之上,手掌一翻,猛地向前平推而出︰「破﹗」

「砰」一聲巨響,一股強勁的氣流伴著砂石迎面卷來,溫柔連忙匍匐在地,用手緊緊護住了頭。

震耳欲聾的劇響聲中,石塊四分五裂地砸落地上。光亮如劍般射入漆黑的洞中,伴著瞬間清晰無比的流水聲。

樓砂站在塵土飛揚中大口喘息,努力地將氣息調昀。

……真是累人﹗看來他是太久沒好好地活動筋骨了,剛才那一下雖是震破了石牆,卻也震得他雙臂又酸又麻,更別說耳中微嗚,心跳如鼓了。

「成功了﹗」溫柔從地上爬起來,不顧兩人皆是灰頭土臉,一身泥沙,她興奮地沖向樓砂,一把抱住他又笑又叫﹕「成功了,成功了﹗」

「嗯!」樓砂扣著溫柔的腰,心中也是如釋重負,激蕩難平。這一夜,也實在是太刺激了些﹗別說是溫柔,就連他,到現在也只有過一次,曾離死亡和絕望如此的接近過……擁抱許久,兩人心情都終于平復下來。這……算是患難之交吧﹗相視一笑間,有種相知相惜的感覺愈見牢固。樓砂牽著溫柔的手,一同跨過了那一堆碎石,走進亮光中。

啊……好,好美﹗是個水洞﹗嘩嘩的流水聲來自于十幾步外的一股清泉,水霧彌漫,洞口石壁上皆有水珠凝結。

溫柔喃喃﹕「這洞……﹖」美則美矣,平淡無奇。干嘛有人大費周章,挖洞打地道通到這里,還神秘兮兮弄了堵砂石牆擋在中間,差點害死兩條人命﹖樓砂拉著她的手︰「去看看外面吧。」

不管會沾上一身的濕,兩人從洞口探頭向外張望。

原來這水洞是在半山腰,那一道瀑布約有幾十丈高,落在下面的碧潭里,水聲隆隆,煙霧彌漫,潭邊有翠竹蕭疏,怪石崢嶸。再放眼看,四面峭壁懸崖,有如刀削般平滑,這地方原來是個小小的山谷。因為有泉,四月天里鶯飛草長,好花正艷。這地方,可說是幽谷仙境,讓人沉迷不已了。

但是……為什麼這空谷奇景看起來很眼熟﹖樓砂和溫柔交換了個眼神,月兌口而出﹕「神龍谷。」

「紫雲洞。」

唔,默契還有待加強。不過,大概也就是同一個意思了。這地方不是什麼世外桃源,而是棲霞嶺北麓頗為出名的景觀,神龍谷中的紫雲洞。

相傳上古時紫雲洞里﹐住著一老一小兩條黃龍。一天﹐老黃龍忽然作惡﹐噴火焚燒杭州城。小黃龍大義滅親﹐帶領人們把西湖水灌進紫雲洞﹐淹死了老黃龍﹐撲滅了大火﹔為防老黃龍復活,小黃龍以爪劃地劈開山石,又將一對龍角化為清泉,永生鎮守在此。

因為有這傳說,加上此地風光美麗,春秋兩季前來游玩的文人墨客,還頗多呢。只不過這北麓山勢險峻,難以攀爬,所以人們全是遙遙觀望這神龍谷就好,沒人真的玩命爬下來,看看紫雲洞里到底有沒有一條死龍。

不過要說難以攀爬,比起地道另一頭那齊天高的青石磚牆,還是容易得多了。眼見出路已定,溫柔退回洞中,好奇地打量四周。

看她東模模西敲敲的樣子,樓砂好笑地挑了挑眉﹕「你是在找龍涎香嗎﹖」

「不甘心嘛。」溫柔撇了撇嘴,「這種會玩死人的地方,好不容易走到這了,卻什麼也沒有……就像是去奎元館排兩小時的長隊只夠錢買碗白飯,好冤﹗」

樓砂無奈地雙手一攤﹕「沒有寶藏,總不能掘地三尺變一些出來……失望嗎﹖」

失望﹖是有一點吧,卻是意料之中的事。要是真的找到本什麼絕世武功,她才要懷疑︰是自己太好運,還是武林中絕世武功、千秋奇書太多了些﹖樓砂也還在打量洞中的一切,點了點頭﹕「其實這地方偶爾來游玩也不錯,不過要說長住在此,未免……」他突然停了下來,彎腰撿起截樹枝,皺眉道﹕「溫柔,你看。」

「咦?」這就是剛才在地道里撿的吧﹖被樓砂丟棄一旁,沒正眼瞧過。如今細細一看,那小臂粗的木身上面竟然有著幾行草草的朱砂紅字。

「白發三千丈,離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這不是詩仙李白的『秋浦歌』﹖」她將樹枝轉了半圈,又看到兩行小字﹕「情不斷,此門永不開;心不死,此洞是天涯。」

溫柔低聲念完。良久,還是被那上面決絕的語氣所震撼,輕輕嘆道﹕「情不斷,此門永不開;心不死,此洞是天涯……可是過了這些時候,恐怕人已成一堆白骨,我們打碎這門也不為罪過了……」

她轉頭看樓砂﹕「這里面,有怎樣一個故事呢﹖」

樓砂也有些為之動容,嘆了一聲︰「恐怕現在是沒人會知道了……」他搖了搖頭,輕輕將樹枝放回地上﹕「走吧,折騰到現在,也該回去了。」

是啊,不管這地方有過什麼樣的故事,都已經是過去,無從得知,只能各自猜測了……多想無益。溫柔一笑﹕「是啊,真的該回去了,我餓了。」

「我請你一頓,這一夜事端終是因我而起。」樓砂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多謝。」和他有了患難的交情,溫柔也不客氣,「我要吃西子樓的西湖醋魚和八寶珍肴。」

「……你很會敲詐。」

「我知道。」***「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于焉逍遙。」

放下書,一雙靈活的鳳眼不甘寂寞地環視著房間幾圈,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又看看手中的「詩經」,最後放棄地嘆息一聲,無聊地翻了個身,支著頭又念﹕「皎皎白駒,食我場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于焉嘉客……」

沒錯,她溫柔已經有好些天沒踏出紅香院一步,悶得快發霉了。現下將孫子兵法、鬼谷子、韓非子、荀子和詩經一本本挨著翻,都快翻個爛透,再下去夠格女扮男裝進京趕考了。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搞不好抄對了口味,也可混個探花、進士來當當。

本來,徹夜沒歸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基本上李嬤嬤給她的另一個綽號是野丫頭,所以除了小媚會捉狂一頓外,應該是風平浪靜的。

但是徹夜不歸,加上第二天早上被看到和男人在西子樓上大快朵頤,外加「打情罵俏」,那就是很嚴重了﹗唉,人怕出名豬怕壯……誰叫她那天是餓壞了,也不管兩人衣裳皆是泥濘,拉著樓砂跑到西子樓就叫了一桌酒菜。想是劫後余生還處在興奮狀態吧﹖席間聊得很開心,樓砂笑她沒吃相,還被她拿油膩膩的筷子敲了下頭以示懲戒。填飽肚子後,她仰仗樓砂的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過紅香院里來來往往的人潮,直達飄香閣頂樓的房間。

還以為這樣就安全過關,最多只是被小媚數落一頓罷了。想不到舒舒服服洗去一身塵垢後,迎接美人出浴的竟是李嬤嬤的一張晚娘臉。

小道消息瞬間傳千里﹗已經有多事痞子跑來打听,剛才在西子樓見到,正與人調笑的狼狽美人是否是紅香院的花魁﹖這下李嬤嬤可火大,跑來興師問罪了。

本來嘛﹗清倌清倌,值錢的也就是那個「清」字,若是和男人在紅香院以外的地方同進共出,笑笑鬧鬧,那還清得起來嗎﹖李嬤嬤很能忍受她的胡來,但若是影響到紅香院的聲譽,可是決不縱容的。

所以嘍﹗識時物者為俊杰﹗反正沐浴滅了人證,髒衣服也丟了毀了物證,溫柔給她來個死不認帳,推得一乾二淨。不過……這幾天是不得不收斂一下,等風平浪靜再說了。

「唉﹗」溫柔第一百零一次嘆氣。這幾天,可悶壞她了。天知道為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小媚居然挑在這時候回鄉下老家,參加她堂兄的婚禮。這下,她連想找個人斗嘴都沒有!

唔……也不算沒有啦﹗封凝香從來找她的碴找得緊,不過她實在是怕了那種無益身心的斗嘴方式,避封大小姐如避瘟疫……溫柔又換了個姿勢,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讀著……真的很無聊﹗她幾乎想考慮動一下那根八百年沒動的繡花針,繡個拙劣的四不像來打發時間了。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冷不防有人接口。

啊﹗她的窗台上什麼時候也坐了個「碩人」在﹖溫柔定楮一看,將一本詩經順手朝他身上扔去﹕「沒聲沒息,你扮鬼嚇人啊﹖」

樓砂輕松接住,跳入房中反手將窗掩上,笑道︰「拿詩經打鬼﹖你真是儒雅非凡。」

溫柔哼了一聲,不能解釋為什麼看見他的那一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她跳下床﹕「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斂財風。」樓砂指指窗外,似笑非笑﹕「從正門進來見你一面,還得破財消災。」

什麼破財消災,去他的,亂用詞句!

溫柔扠著腰,擺了個自認最為「風騷」的姿勢,吐氣如蘭,萬分嬌媚地眨著眼︰「你的意思是我是紅顏禍水﹖」

樓砂在自己變得口干舌燥之前,飛快地用手中的紙卷輕輕敲了下她的頭﹕「你快要夠格了。」

「可惡,你把我當三歲小孩處理。」變臉如變天,她的表情轉眼換成無辜,可憐兮兮地控訴。

「不敢。」樓砂笑了,將紙卷遞給她,「送你,好畫贈美人。」

畫﹖溫柔展開了長長的紙卷,一個醒目的大頭像躍然眼前。這……這算什麼畫作﹖簡直就是通輯江洋大盜的布告。

「女賊,自稱南屏宮主,面蒙白紗;年齡、容貌不詳,身高五尺半,慣使長鞭。此女盜竊金蟒幫鎮山之寶,潛逃在外。如若知其行蹤,萬望速報,賞金十兩;若能將其生擒,賞金一千五百兩。」

哇﹗平生第一次被通輯﹗真……真是衰到家了﹗溫柔將紙按在桌上,嘆息︰「一千五白兩﹖老不修真是闊綽。不過……我拿了他什麼鎮山寶貝﹖」

樓砂嗤了一聲﹕「那老頭八成是想要秘籍想得走火入魔了。我終究是王府之人,在表面上他不敢太過囂張,所以……」

「所以那天不巧讓他看見我跟在你身邊,他就不計代價要把我揪出來﹖」

說真的,她最討厭這種無端上身的麻煩。不過這次心里只覺得沒力,倒是沒有什麼惹禍上身的大難臨頭感。實在是因為……「這樣也想找人?我真服了那個白痴。」溫柔又看了眼那張畫像,搖頭。畫像上的她是面蒙絹帕,只露出一雙眼楮,這雙眼楮還畫得不怎麼傳神。杭州城里有這樣一雙眼,身高五尺半的女子沒一萬也有八千,老不修這告示,帖了等于白帖,搞不好還會被那些通霉風報假信的人騙錢。

「他會帖這告示,恐怕不僅僅因為見到你和我在一起。」樓砂在桌前坐下,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悠閑地道﹕「昨天我又回棲霞嶺上轉了一圈,我們掉落的洞旁有新的腳印,還有粗繩磨擦的痕跡。」

「這麼說,金蟒幫的人也去紫雲洞逛過一圈了﹖」

「那個老家伙八成將地洞和寶藏劃上了等號。」樓砂不屑地冷笑,「早知道就多挖幾個坑,摔死他省事。」

溫柔笑著搖了搖頭﹕「現在多說也無益。你……怎麼打算﹖」突然來訪,多半是沒什麼好事,想找個人好狼狽為奸的可能佔多數。

「禮尚往來。勞賦修苦苦糾纏,是該讓他吃點苦頭了,一方面,也該想個法子擺月兌那些想尋寶昏了頭的江湖人。」樓砂把完著桌上的茶具,那眼光跟本就是召告天下他老兄有滿肚壞水,「現在江湖上大多數人都咬定了衡天心經在康成王手中,如果有一天康成王突然將他的侍衛長解雇踢出門外,而這個侍衛長卻狠狠咬在勞賦修身後不放,你說江湖中人會怎麼想﹖」

唔,是個好計﹗但是……「如果勞賦修死不認帳呢﹖」

「我就是要他背黑鍋背得心甘情願。」樓砂從懷中掏出本小冊子揚了揚。

「咦,衡天心經﹖」……不會吧﹖樓砂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寫的。劍術部份已經畫完了,現在還剩下內功口訣。」

他笑得有點賊兮兮的﹕「怎樣﹖有沒有興趣湊一腳﹖」

嘿,編寫武功秘籍﹖這個有趣,從來沒玩過呢﹗「好!」溫柔興致勃勃地答應了,明亮的雙眼中寫滿了期待。呵……他兩簡直是天造第設的一對——一對壞料。***「天之道,利而不害,貴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是故——」喝口茶潤潤嗓子,靈感便源源而來﹕「是故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然……」眼珠轉了轉,句上心頭,「然有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切記切忌。」

樓砂悠哉閑哉地念完,等溫柔全寫下了,問道﹕「你覺得如何﹖」

「嗯……你很會抄……」她發表感言。

真是的!道德經里東剪一句西拿一段,七拼八湊,瞎寫一氣,跟本是,呃,狗屁不通。不過據說勞賦修其實沒什麼「賦修」,這篇東西到他手里,也許就是博大精深,玄奧非常了。

呵,原來撰寫絕世秘籍也不難嘛﹗溫柔舉一反三,掰下去寫道﹕「身輕若燕,踏水雲行,貴心靜也。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也。呃……」道德經掰不下去了,轉求鬼谷子的盛神法五龍,「盛神中有五氣,神為之長,心為之舍,得為之大﹔養神之所,歸諸道。」

寫完了,溫柔轉頭看樓砂,那模樣活像做完家事後討賞的七歲孩童﹕「本派武功的絕世高妙,不下貴幫吧﹖」

「是是……」樓砂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拱了拱手﹕「請再接再勵,這曠世奇作就要完成。」

說真的,想要唬人其實一點也不難。道德經、鬼谷子、荀子、韓非子等,本是深奧的哲學典籍,這會兒加加減減湊在一起,更是……呃,語無倫次,連自己都看不懂在說些什麼了。只是一大堆道啊、神啊、盈啊虧的,听起來頗有那麼回事。

當然,洋洋灑灑十幾頁,也不能全是些叫人看不懂的東西。所以,又用白話攙雜了些具體的指導……不過全是整人的東西﹗什麼氣運丹田,凝聚三個時辰啦;運氣行經手三陰四十九轉,足三陰八十一轉啦;若是照著練了,說不定還有那麼一點強身健體的功效——前提是不會先被累死!

「好了,還差一句壓軸的。」溫柔支著頭,將毛筆在手中轉來轉去的,「道家、歧黃、兵書、佛經全抄到了,還漏了些什麼﹖」

「儒學。」樓砂微一沉吟,溫雅地笑道,「這樣寫吧﹕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

「……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終于,他為長篇大論劃下句點。

哇,孔夫子的中庸﹗還一次那麼洋洋灑灑的一大篇……他夠狠!溫柔邊寫邊發笑,最後將筆一擲靠回椅背上,滿足地伸了個懶腰﹕「大功告成﹗與天地參矣……多麼完美的結句﹗」

「的確。」樓砂又喝了口茶,看那「衡天心經」墨跡已干,收起來揣在懷中,嘆了口氣﹕「可惜想要陷害人,總要付出點代價——得輸在勞賦修手下一次了。」

嗯,詐敗,然後讓勞賦修「奪走」假秘籍﹖真是等不及想看到勞賦修被人追殺還死命保護那假秘籍的樣子!只是……「你……小心點。」萬一假戲真作,被人砍死可就不好玩了。

「陪勞賦修我還賭得起,不會有事的。」樓砂站起身來,笑了,「你在擔心我嗎,溫柔﹖」

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難不成要我咒你死﹖」

樓砂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溫柔。那雙眼和往常一樣犀利有神,卻多了份不一樣的光彩,好象……有一點縱容、一點寵愛?

「你……你看什麼﹖」她不自在地退了一小步,突然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太近了些,她……沒有放備過他。

她那表情活像只準備隨時竄逃的麋鹿。樓砂笑了,突然跨了兩步,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化為烏有。溫柔還來不及反應,已被他納入懷中,緊緊、親密地抱了一下﹕「謝謝你的關心。」

「你——」

在她驚愕之時,樓砂已經抽身退開,朗聲一笑﹕「你就等著看好戲吧!」語畢,推開窗戶一個驚鴻掠野蹤了出去,轉眼消失在夜幕下。

啊!她好象……剛被吃了豆腐﹖溫柔關上窗戶,有些回不過神來。她……為什麼她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而沒有賞樓登徒子一個巴掌?

臉上有點發燒,好象還能感覺他的體溫……唉﹗溫柔嘆了一聲。瘋了!她居然覺得他身上的氣味挺好聞……那個沒有星子的多雲夜晚,有些東西悄悄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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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在他身後用輕功行了約莫兩柱香的時間,溫柔發現自己正望著竹林繁茂處,一座簡單古拙的六角石亭。樓砂這回有帶火折子,拿出來點上了蠟燭,溫柔頓時看清,這石亭中還有一張小小的白石八仙桌和四個刻花的圓石凳,頗為精致。

將手中古琴放在桌上,溫柔環顧四周,贊嘆地低語︰「人都說西湖旁藏幽掩勝無數,果然不錯。五雲山我也來好多次了,從來沒發覺居然有這麼個石亭在。」

樓砂輕笑﹕「我也是偶然發清b這好地方的……算我自私吧?舍不得昭告天下,怕人多了會糟蹋一般。」

溫柔點了點頭,頗能體會他那想要獨佔的心情。在桌前坐下了,她問樓砂︰「選哪個曲子呢﹖」

「……儷人行,會不會?」

「會。」嗯,挺適合琴簫合奏的曲目。不過他和她都是偏向隨興、不受拘泥的風格,湊在一起,不知會不會反而變成淒慘的雜音?

「你來起頭吧。」樓砂靠坐在欄桿上,將玉蕭橫在唇邊。等溫柔試了幾個音、定下節拍,他候準了時機和溫柔同時起步,將簫聲溶入琴聲中。

琴音清脆,蕭聲婉轉;好似有一位艷麗無雙的女子翩翩顧盼,越舞越近。足音抑揚頓挫、節拍強烈,舞姿卻溫和優雅,瀟灑無比,和在一起當真讓人心曠神怡。

突然琴音一變,越轉越高,最後竟是高昂激烈,隱含鏘鏘鐵聲,似有發泄之意。蕭聲亦突然拔尖,好似一撮煙火突然竄起,接著在夜空爆開火星點點,五彩繽紛卻始終紛紛絮絮圍繞著琴音。蕭聲清亮卻無琴聲激昂,反而悠揚古雅,似與琴音一問一答,中正平和,隱含勸慰之意。

又過片刻,琴音漸漸低落,就好象大海退潮,一波小餅一波,終于變得風平浪靜。蕭聲卻還是高亮,清澈空明,好象寧靜的海面上升起的一輪明月。海灘上,儷人輕歌漫舞,恬然自在地越行越遠,終于看不見人影。琴蕭之聲亦一前一後,變得低柔又幾不可聞,最後終止。

雙手離開琴弦,溫柔輕輕吐出一口氣。

有沒有人會被自己的樂聲感動的﹖也許听起來自戀得讓人受不了,但是……她是真的被剛才的「儷人行」所撼動了!

這就是所謂的知音難尋吧﹖要找個人合奏一曲容易,可是難得、難得有這般契合!兩個一般隨興的人湊在一起,沒變噪雜,反而是互補互助,高潮迭起。

這一曲儷人行,彈得好生盡興﹗心下暢快,溫柔趴在石桌上看樓砂,輕輕地笑﹕「多和你合奏兩次,我會開始自命不凡的,搞不好將來頂個琴仙的名字出來混江湖……說真的,我從來都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就是愛把音樂和武林扯上關系﹖」

「用鐵笛揍人比用棍子高雅吧﹖」樓砂跳下欄桿來到桌前,優雅地挑了條眉﹕「有沒有興趣听听我的琴,……溫琴仙﹖」

溫柔立刻移坐到另一個凳子上,將琴讓給樓砂︰「當然想听!——你懂的倒很多。」

樓砂坐下,輕輕嗤了一聲︰「興趣所在,自然學得快也學得好些。可惜琴棋書畫這四樣里,能拿來稍加賣弄的也只有一個琴而已了。」

能有一個可賣弄,也已經很不錯了吧?溫柔朝他拱了拱手﹕「過謙了,樓大俠﹗我是否該說,刀劍拳腳中我能賣弄的也只有一個腳,因為我開溜比較快﹖」

樓砂朗笑一聲,伸手彈奏起來。他的琴音一如他的簫聲,低柔、渾厚,听起來說不出的受用。

溫柔不再出聲,趴在桌上靜靜地听他的琴。眼前跳躍的燭火閃得她眼花,索性合了眼,用心去听,讓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悠悠回蕩的樂聲。

一直都覺得,樓砂的音樂比她的更為自由,隨興所致、不受拘束……好象能說話。心里想說什麼,全在樂聲中了。就像現在,好詳和的琴音!點點滴滴如細水長流,在剛才那一番發泄後,听這琴,讓漸漸沉澱的心更見清明。

他……是真的懂她吧﹖上次西子樓頂吹簫,這次又是五雲山上撫琴,也難得兩次都能適時寬慰她煩躁的心緒。他的這份心意,很有點讓人感動。

唔,夜風徐徐……好舒服。溫柔打了個哈欠,眼楮一閉上了就不想睜開。說真的,到現在還是不能適應,生命里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來,攪亂一池靜水……嗯,這麼說也不很對,大多數時候其實是她皮癢了的成份居多,比如夜闖康成王府、比如弄出那子虛烏有的南屏宮主和衡天心經。但是不能否認,在認識他之後的這段日子過得相當——多事,不論是經歷或心境都是。

不過,經歷或者可以歸罪于不小心淌了渾水,這心境……真的也可以嫁禍嗎﹖也許,也許無關他人,只是她自己罷了。以前一些不曾想過,或是潛意識里刻意逃避的問題,全都漸漸在思索了。呵,她這個花魁,是不是到了「花將落」的階段了﹖才會認真地去正視一些以前用灑月兌來掩飾逃避的問題?例如出路、例如她那總被世俗剝奪的尊嚴……算了,不去想了。這種問題對她有些微醺的腦袋來說太深奧,她是花將落、花沒落還是花已落,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說。今晚風清月明,天氣還暖,正是賞樂夜……也是,也是……好眠夜……樓砂瞧見溫柔閉著雙眼,半天沒動靜了,慢慢將樂聲終止,試探地叫﹕「溫柔﹖」

沒反應。听她鼻息較為沉重了些,多半是撇下他找周公下棋去也。看她一動不動,嘴角凝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睡得還挺香,這下倒是不忍叫醒她了。樓砂嘆了口氣,搖搖頭無聲地自言自語﹕「雖然我這琴音是帶了點催眠的成份在,可是你這樣倒頭大睡,分明是吃定了我做苦力……」

想了想,他月兌下外袍放在一旁,用那束帶將瑤琴捆綁在背上,然後彎腰小心地抱起溫柔,騰出一只手扯起外袍覆在她的身上。溫柔動了動,似醒非醒地半睜開眼﹕「我……睡著了?」她瞇著眼像只慵懶的貓,看著天空微笑,「……好多星星哦!」

「我看你跟本還在睡。」樓砂認命地抱著她走出石亭,「我送你回去。」

「嗯……」溫柔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臉帖在他胸口擋風。

樓砂苦笑﹕「把我當作那位姓柳名下惠的仁兄了嗎,溫柔﹖」天知道她這半睡半醒的樣子有多嫵媚,她也未免對人太過放心。

溫柔在重新墜入夢鄉前,口齒不清地嘀咕了一句話,如果樓砂的內功修為差了些,搞不好就听不到了。

她說的是﹕「你敢當柳上惠,我一拳打得你滿地找牙。」

呵,這個囂張的女人!樓砂沒輒地搖頭,寵溺地抱著她,施展輕左5c飛快地下山去了。背負著琴又抱了個人,他可得小心點,別讓人發現了形跡。如果有人看到他抱著紅香院的花魁回飄香閣,別的不說,溫柔也許會認真考慮打到他滿地找牙的可能性。

還好,無驚也無險地回到溫柔的香閨中,偷渡成功。樓砂好人做到底,將溫柔抱上床,替她月兌了鞋又拉上被子。

將背上的琴卸下放在桌上,他終于能夠穿回自己的外袍。唔……這會兒上面已經有她那淡淡的白蘭香味了。樓砂微微一笑,綁妥了腰間束帶。

……說真的,他這輩子,好象還沒這樣寵過、縱容過什麼人吧﹖床上的溫柔一無所知地睡得正香,樓砂一言不發靜靜地望著她的睡顏半晌,深邃的眼里,悄悄閃亮起一抹堅定的認知。

他早該發覺的,自己對她從一開始就不同,破了太多的例……是她了﹗當從青澀少年長大成熟後,他漸漸擺月兌了偏激和輕狂,有很多事懂得不去強求,懂得看淡。雖然還是很我行我素,但是,這幾年里他執著過的東西,確實屈指可數。不過這次……這次他卻想再執著一次,想……想要生命中有她在。她太特別,錯過了,這世上哪里去尋第二個溫柔﹖默默凝視溫柔恬靜的睡顏,良久,終于一揮手,衣袖卷起的風掃滅了房間里的燭火。窗打開又悄悄合上,樓砂帶著有些不一樣的心情離開。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宿醉就是這種感覺嗎﹖一早起來就頭脹得厲害,只要站起身就血液直沖腦門。溫柔悶悶地靠坐在湘妃褟上,泡了杯烏龍茶慢慢地喝著。還好坐下後就不覺得太難過了,昨夜樓砂的那杯濃茶至少還有些醒酒的功效,沒頭痛欲裂,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說真的,昨晚是他抱她回來嗎﹖那時簡直睡得像豬,隱隱約約記得被抱出小石亭……其它的,真的不記得什麼了。一早醒來時自己舒服地和衣躺在床上,身上也蓋了錦被。她……沒發酒瘋丟人現眼吧﹖「小姐!」小媚一陣風似地卷入房里,張嘴就大呼小叫。

「拜托輕一點。」溫柔揉著太陽穴申吟,「我沒耳聾,你不用趁現在練習河東獅吼。」

「哦,忘了。」小媚吐吐舌頭走到溫柔身邊,「小姐要不要吃點山楂﹖听說那也醒酒。」

「不用了。」溫柔擺了擺手,指著身邊的凳子,「坐下吧,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嗯……」小媚的眼珠轉了轉,那樣子有點興奮又有點好奇,但又怕主子責罰似的,活像只盯著金魚缸垂涎的貓。

溫柔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那條缸里的金魚,不由得嘆了口氣︰「到底想說什麼﹖」

「昨晚進來想看看小姐會不會不舒服,小姐不在。」

唔,被發現了。「然後﹖」溫柔靜等下文。

小媚抿了抿嘴︰「小姐最近老是半夜溜出去,卻沒一次帶贓物回來。」

「什麼贓物﹖是劫富濟貧!」溫柔插嘴抗議。

「小姐那濟貧也只捐出一成而已、能算嗎﹖」小媚很不屑地看著主子。

溫柔大方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很貧。」

驚覺話題被越扯越遠,小媚不依地雙手抱胸﹕「小姐別想把話題帶遠﹗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老是半夜不見了人影,上次還徹夜不歸﹗都上哪兒去了﹖」

唉,天下有多少主子被丫頭拷問的﹖祇怕不多,她偏偏倒霉地是其中之一。溫柔想了下,決定對她透露實情。尤其最近樓砂紅香院來上了癮,怕也瞞不了多久。她微微一笑︰「好啦,告訴你也無妨,我去會友。」

「會友﹖什麼朋友﹖」

也難怪小媚會疑惑。身為妓女,除了自己樓里的那些姐妹也許找得到一兩個投緣的,難不成還能和哪個嫖客的老婆成為朋友?除非……「是男人?」

「嗯。」溫柔大方地點頭承認了。

「小、小姐!」小媚瞪大了眼楮,差點從凳子上跌下。

這丫頭難道以為她腦子壞掉了﹖溫柔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那些會來喝花酒的混蛋﹗他是我在康成小王爺賞月那天認識的朋友,很……有智能的一個人。」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該怎麼形容樓砂了﹗他的溫文、包容、和那一點因為透徹的我行我素……和他一比,自己算是不怎麼成熟的了。

小媚頓時雙眼閃閃發亮,活像偷腥得逞的饞貓︰「哦﹗那是小姐的情人了﹖」

情人﹖樓砂……算是情人嗎﹖溫柔訝然發現自己的心,竟因為這個問題跳得有些急了。其實真要認真算起來,他和她之間,有很多交往已經遠遠超過了朋友的範圍。雖然身在妓院有時難免要風騷一番,但是天地良心,她不是個放蕩的女人啊﹗她不會讓一個普通的朋友如此接近她最真實的一面,不會對他近乎無賴地耍嬌,更不會容忍他的摟抱……對他,好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地發生,從沒防備過他,但也從沒有什麼——激烈。這……是情人嗎﹖要說不是,彼此之間總有些說不清的暖昧。要說是,那也未免太平靜順利了些吧﹖面對小媚那一臉的興味,溫柔嘆了口氣,先膂b下來再說﹕「嗯,算是吧﹖」

「小姐,你捉弄人啊?」丫環可不滿意,「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麼叫做算是﹖」

「你繞口令啊﹖」溫柔白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能好心為我解惑的話,我會很感激。」

「小姐你﹗」小媚看上去被氣得說不出話了,可是轉念一想卻又馬上釋懷,還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她的這個小姐,怎麼說呢﹖大事挺精明,小事卻很胡涂……唔,也不是胡涂,只是很隨隨便便,很有點那種只要死不了人,什麼都沒所謂的態度。她大小姐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愛,可能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唉……這樣一想,真有點可憐那「算是」她情人的男子。不過,能讓她的古怪小姐看上眼,想必不簡單吧﹖小媚忍不住嘆了口氣﹕「真是羨慕啊﹗」

唔,晨霧終于散完了。第一束陽光射進屋里,今天陽光璀燦,是個好天。溫柔倚在湘妃褟上曬太陽,不免有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問﹕「羨慕什麼﹖」

「小姐自由自在的。」小媚咬了咬嘴唇,「其實……是想告訴小姐,我明年五月初要嫁人了。」

啊﹖溫柔訝然地坐起身︰「嫁誰﹖我怎麼都不知道﹖」

「是我遠房表兄,長我五歲,從小就訂下的親事。前幾天回鄉下參加我堂哥的婚禮,我娘說我也不小了,趁機提了出來,所以……」小媚聳了松肩,「就這麼說定了。」

哦,原來如此。難怪沒見過小媚有什麼「發春」的舉動。溫柔說不出心里除了舍不得,那一絲波動的情緒是什麼。「你……就這樣嫁了?」

小媚笑了︰「我的好小姐,不然還能怎麼樣﹖我們鄉下人家,家規最嚴最死板了。我哪有那個膽子抗命不遵啊﹖」

「那麼,你的表哥人品如何﹖小媚認真地偏頭想了想,最後搖頭放棄︰「不記得了……只記得小時候挺處得來,常在一起玩。倒是大了就生疏了,現在只有難得在逢年過節會見上一面,他……長得不丑,人品也應該可以吧﹗」

哦……溫柔一時間默然,不知如何接口。她當然知道大多數人家的兒女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多少總是疑惑。這樣毫無了解的男女,硬是湊成一堆堆、一對對,好嗎﹖說真的,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必須和一個陌生男人拜堂成親,會是什麼樣子。她不會笨到相信有了愛情就會有一生一世的美滿姻緣,但是,怨偶的形成,說穿了不就是沒恩也沒愛嗎﹖來妓院的男人大半縱情聲色,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若真的認真算起來,也有一些是被迫娶了厭惡的女子,滿胸的怨氣沒處泄,故意流連煙花場所,算是唯一能表達叛逆的方式。只是苦了那些很可能同樣心不甘情不願的女人……溫柔有些擔心地看著小媚︰「你不怕萬一彼此不投趣……」

這回小媚倒是猜中她想說的話,搖了搖頭﹕「小姐多慮了。表哥他是個莊稼漢。我們清貧人家的門當戶對,說來說去都是個窮字,哪有那個錢上花樓酒樓興風作浪﹖每天光家計就忙得心力憔悴,投趣也好,不投趣也罷,就這麼回事。」

「是嗎?」對溫柔來說這是個新概念,她好奇地思索著,「就是男耕女織的……依賴關系,對不對﹖」

說真的,小丫頭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眼珠轉了轉,不甚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想是吧﹗我也在想,我對表哥,表哥對我,也許都是親情多過,嗯……愛情。小時候常玩在一起,沒有情也有份義在,而且……」小媚猶豫了下,「我想,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越是老了就越是需要有人可依靠。那時剩下的,也就是這互相扶持的恩了吧?」

這丫頭,平時看起來嘻嘻哈哈的小孩樣,原來也想得挺多。

溫柔發現自己也在思索她的話。是吧……到了古稀之年,什麼風光都早就不再,情淡愛馳,大概也就只剩下「扶持」這麼回事了,尤其對小媚這種淳樸的鄉下人家來說。

那麼……她自己呢﹖突然發現自己原先那瀟灑一人行的宣言,原來是那麼地不成熟。娘到老了起碼還有她在,可是她自己呢﹖她老態龍鐘的那一天終究會到來,到那時候,她還能信誓旦旦說一個人過得很好嗎﹖溫柔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突然之間,有點羨慕起小媚來;突然之間,有……有想起樓砂那穩重瀟灑的身影。和他共扶持,應該也不錯吧﹖唉,她也終于走到發情期了嗎﹖溫柔又嘆氣,發現自己突然之間,有點想嘗嘗「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種什麼境界。***又是一個安靜的晚上。這得感謝李嬤嬤,當溫柔推說心煩不想見客時,很大方地準了她七天假,讓她休息休息、散散心。所以,當所有人都在前頭忙碌的時候,她很好命地獨自留在了清雅的飄香閣頂樓香閨中。

不過……如果李嬤嬤知道她竟利用這段時間「偷渡」男人上來玩,恐怕會拆了她的骨頭吧﹖「哈,你中計了!」啪地一聲脆響,溫柔按下棋子,明亮的笑聲恣意地流瀉滿屋︰「將軍﹗」

樓砂微有訝異地挑眉,仔細看了看棋盤,終于認輸地嘆了口氣︰「溫柔,好詐啊你。」

她不客氣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喝了口茶,她笑道,「說真的,你剛才那步真是好棋啊﹗差點就讓你逼成和局了。」

樓砂淡淡一笑︰「可惜白搭。也就這麼一步勉強算好棋,最後還不是一樣中了你的計?」

溫柔伸出一手在他眼前比了比︰「七天的功夫你就想打敗我﹖哼哼﹗別太囂張了,姓樓的。」

樓砂端起茶盅優雅地輕啜了口,帶著些許笑意和挑戰的深瞳掃了溫柔一眼,不置可否。那樣子分明是在暗示,總有讓她舉白旗的一天。

溫柔朝他扮了個鬼臉,但是心里也知道,照這樣下去,再過個十來二十天,她若不留神些,倒有可能反而敗在他手里了。他很聰明,七個晚上的對奕,已經足夠讓他模出擺陣廝殺的一些基本要領。現在樓砂有時一步棋要想好久,但是下子卻也頗為精妙,像剛才有一步棋他足足想了兩柱香的功夫,卻差點逼得她和局。他的進步飛快,已非七日前那個她不費心思就能殺得七零八落的差勁對手了。

當然,這也要歸功于溫柔從沒下太多的功夫在研究棋局上,棋藝充其量只能算是中上。若是對手換了個象棋高手,那樓砂要讓對方傷腦筋恐怕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要練。

看著他溫雅的輪廓,溫柔不免覺得,如果說,能當一對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先決條件是兩個人要投契到心意相通的地步,那麼她和樓砂大概也有資格去,呃……死去活來了。

真的是巧得很,在她剛起念頭想要見習一下風花雪月這東西時,就有人自動送上門來了。不知是不是和她一樣的心思,最近這段日子樓砂成了紅香院的常客——常來花魁房中混的梁上客。

其實說到混,也只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興致起時到西湖邊散個步而已。最玩得瘋的一次也就是幾天前借口出去散心,偷偷和樓砂兩個跑去臨安逛了趟。沿途還探得消息,勞賦修的金蟒幫沿路就有人不斷「拜訪」,成了餃著寶貝的過街老鼠。看來,要回陝北老窩,還有名副其實的漫漫長路要走。

溫柔想著好笑,嘴角不由微微彎起,俏皮地問樓砂﹕「你覺得勞賦修那批人,回得了陝北嗎﹖」

樓砂聳了聳肩︰「就憑勞賦修的功夫,平安回家有六成的把握,要是再加上他那點毒,該有七、八成。」

「唔,那也很不錯了。真不知道這場鬧劇要鬧到幾時,又怎麼個收場?」

「反正不會有人練成什麼絕世武功,不然豈不是你我都可以成泰山北斗了﹖」樓砂喝了口茶笑道,「武林中不管什麼時候,都需要有點這種寶藏啊、秘籍啊的東西鬧鬧,否則沒有這些小亂子攪和,會出大亂子的。」

嗯,仔細想想是還真是有點道理,溫柔爾雅地端起茶盅,有點心虛地嘆口氣︰「只是可憐了金蟒幫的那批人,為了本一文不值的假書,落得個人人追打的局面。」

一路上听聞金蟒幫的淒慘處境,不免有點顧慮。這玩笑,有沒有開得太過火了些﹖樓砂像是瞧見了她心中所想,對她微微搖了搖頭﹕「一點不可憐﹗我已經打听清楚,金蟒幫在陝北老窩是標準的地頭蛇,魚肉鄉里,專收保護費,還常常強搶民女上山找樂子……完全的烏煙瘴氣﹗這下人人跑來踢館,夠他們忙一陣子的﹗我覺得倒是鄉里的福氣。」

啊,原來是這樣!不光是為了報下毒的仇,也是做了件好事。溫柔呵呵笑﹕「佩服,真是陷害得太妙﹗」

樓砂一挑眉﹕「你也是幫凶啊﹗那本千古奇書可多虧有你執筆。」

「謬贊,謬贊!被勞賦修听到這番對話,只怕會活活給氣死……我們兩可真是絕配﹗」

月兌口而出的話似是在空氣中凝固了,絕配……兩人心里都是一動,觸動了那若有若無的暖昧。四目相交間,都有了種模糊的領悟,隱隱約約看到了對方的心意。

原來、原來真的不是一廂情願……樓砂喉頭一緊,正想說些什麼,突然听見樓下一陣噪雜里面,還夾雜著女子的哭聲。

「蘭靈!」溫柔認出那聲音,低呼一聲跳了起來。她和樓砂交換一個眼色,樓砂一閃身隱藏到角落陰影中,溫柔打開門朝外面飛奔而去。

還沒到樓下,一群人已經拉拉扯扯地上來了,有李嬤嬤,有蘭靈,還有一個主角居然是前些天糾纏蘭靈沒得逞的顧二公子顧世學,身邊還跟著六七個人高馬大的保鏢,十多個人鬧哄哄擠成一堆。看見他,溫柔在心里暗叫一聲不妙,快步迎了上去。

「顧公子啊,這……這樣不好吧﹖」李嬤嬤陪著笑,額上冷汗卻不停冒出,勉強打哈哈道﹕「我紅香院總算也有些規矩,蘭靈兒還是清倌,您、您這分明是強人所難啊﹗」

彼世學這時看起來已有幾分醉意,一手扯著驚惶失措、眼淚汪汪的蘭靈,一手不耐煩地揮趕著李嬤嬤︰「啊去、去你的﹗老子高興上哪個就上哪個,你那些狗屁規矩管得到我頭上﹖當心你紅香院開不下去﹗」

不妙啊!溫柔快步走到李嬤嬤身邊,腦子里飛快著該怎麼開口圓場。顧世學帶了那麼多保鏢前來,找碴的意味太明顯。看來他是相中了蘭靈,而且還很堅決……不妙啊﹗顧世學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橫行的話,紅香院奈何不了他﹗「溫柔,想救那女人的話點一下頭,我去給你搬救兵。」

啊,千里傳音,是樓砂!他在自己房中也窺到了來龍去脈吧﹖溫柔連忙微微點了點頭,還好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顧世學和蘭靈身上,沒注意到她此時竟是怪異的滿臉感激之色。

另一頭,李嬤嬤渾身微微打顫。從來沒有人在紅香院如此撒野﹗若是早了幾年,她風韻尤在、靠山尤在,又怎容得區區一個知府之子撒野﹖李嬤嬤不知是氣還是急,刷白了一張臉,試著力挽狂瀾︰「顧二公子,您……您別為難老身啊﹗蘭靈兒還是清倌,您怎麼這——」

彼世學猖狂的笑聲打斷了她︰「嬤嬤你少打太極拳﹗清倌清倌……屁啊﹗到最後不是一樣要開苞﹗放心,蘭靈兒的身價我理會得。這開苞的錢,不坑你﹗」

「不……不要!」蘭靈聞言幾乎暈死,驚駭地掙扎。

他混蛋﹗溫柔幾乎掩不住眼里的怒火,勉強端起笑臉,上前拉住彼﹕「公子怎麼今天火氣特別大﹖如此唐突美人,可不像公子您的作為吶﹗」

「哦﹖」顧世學停下片刻,有趣地看著溫柔﹕「敢情我們紅香院的花魁吃醋了﹖」

他突然一把將蘭靈推入身邊保鏢的懷中,趨前帖近溫柔耳邊低語︰「放心,雖然清麗芙蓉較容易得手,但我顧某人的心里,只有你這朵難摘的月季仙子﹗」

「你……」溫柔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也就那麼瞬間的空白,顧世學縱聲長笑,從保鏢手里拉過蘭靈,直直走進最近的一間房,也正是蘭靈的閨房。

「顧公——」李嬤嬤才跨出幾步,顧世學手下那幾個訓練有素的保鏢立刻把她攔了下來。顧世學回過頭陰陰地一笑﹕「李嬤嬤,你紅香院里的朵朵全是好花。如果淪落成軍妓也真是可惜了,你說是不是﹖」

李嬤嬤的腳立刻像是生了根,不敢動了。軍妓﹗在那種母豬賽貂蟬的地方、在饑渴如惡狼的男人中求生存﹗那是多麼悲慘的命運,遠比身陷江南的風塵之地更可悲。但是她知道,顧世學真的有這個本事。只要他在老子跟前嚼嚼舌根,紅香院的二十幾個女人就勢必被迫發配邊疆,成為軍妓﹗看李嬤嬤刷白的臉,顧世學滿意地笑,一把將蘭靈推進房里,轉身對保鏢們說︰「把嬤嬤護送下去……然後你們也去找兩個姑娘玩玩吧﹗」

「是!」六個大漢齊聲答應。

彼世學縱聲長笑,轉身入房,志得意滿地砰一聲關上門。

「啊!你、你要干什麼﹖」里面立刻傳來蘭靈驚駭欲絕的嘶叫聲,伴著顧的婬笑。

「你、你放開我!來人吶﹗嬤嬤!嬤嬤!……溫柔!溫——來人啊﹗」

「嬤嬤!」溫柔看著李嬤嬤,不忍再听蘭靈的哭號。她……她們總該做些什麼﹗樓砂呢﹖樓砂怎麼還不回來﹗不容她再開口,六名保鏢竟動作一致地微微躬身︰「溫姑娘請,嬤嬤請。」態度雖然看似客氣,但是毫無疑問的,如果兩人稍有反抗就會被押下去了。

李嬤嬤回望溫柔,眼里的苦澀是如此赤果又傷人。門里門外,當真咫尺天涯﹗門內蘭靈慘烈的哭號求救一聲比一聲沙啞,撕心裂肺。李嬤嬤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聲音發出。軍妓﹗這個威脅逼得她毫無招架之力。

「嬤嬤請,溫姑娘請!」保鏢的語氣加重,已大有相逼之意。

溫柔握緊了雙拳。她不能不管﹗樓砂的救兵不管是指什麼,也該快到了,她相信他的能力。蘭靈已危在旦夕,不能不救!「嬤嬤,信我一次﹗」溫柔叫道,突然閃身晃過兩個保鏢,朝蘭靈房門口沖去。

「你——」剩下人吃了一驚,萬萬料不到這花魁的動作好靈活,但是只是一怔,連忙朝溫柔捉來。

完了!這些大漢,她沒把握能及時摞——突然,那幾個抓向她的人似是中了邪,以怪異的動作定住不動。兩條人影迅捷無比地沖上樓來,其中一人繞過溫柔,直接地一腳踹開蘭靈的房門。

里面立刻傳來顧世學的怒吼︰「哪個王八——啊!」聲音突然小了一半,好象噎住似的,「關、關世兄﹖」

站在門口的正是康成王的獨子,少王爺關宇飛。

「放開她!」關宇飛的臉因撞見眼前暖昧的場面而尷尬地漲得通紅,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蘭靈……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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