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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碧蘿 -【莎曼公主的武士】《全文完》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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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蘿 - 莎曼公主的武士

那一場“裸裎相救”是兩人命運交會的起點,
自此,在天真的歲月里相約神堂的鐘樓見,
她教他習字、背詩,
他教她用葉子吹出動人曲調,
當時間的河悠悠流轉,
被烙上賤民標志的他,
連想保護尊貴的莎曼公主都是奢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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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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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古老地球洪荒時代,穆大陸之上有五個國家,伊林梅爾、利迪斯、道林、腓陵頓和諾丹。它們彼此依靠,又彼此抗衡。

瀕臨海洋的古國伊林梅爾,擁有豐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地。世代統治這個國家的是號稱新月王朝的霍恩家族,國王凱因·德·霍恩十七世,為人寬厚仁慈,他的王后安芙娜,溫柔美麗,他們治世十五年,一直天下太平。

然而,世上沒有永久的和平。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政變的陰雲也悄然籠罩在伊林梅爾的上空。

七月十九日深夜,宰相格利弗理·德·拉辛率領軍隊攻入王宮,殺死了凱因國王。在一批忠實部屬的拚死保護下,安芙娜王后帶著兩個孩子逃出了都城帕西法爾。

篡位者的追殺無休無止,逃亡者唯有沿著一條荒涼而危險的古代商路逃往國外,等待他們的,將是看不到盡頭的荒漠和茫不可預知的未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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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通往伊林梅爾邊境的魔鬼沼澤,是這個國家裡為數不多的險惡之地,尤其在雨水充沛的夏季,平緩如鏡的沼澤上生滿茂密的綠草,而在那生機盎然的植物之下,卻隱臧著通往地獄的無底深淵。

原本沓無人跡的沼澤,此刻正有一行人馬在艱難地跋涉。

這行冒險者約七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部分男人騎馬,婦女和兒童則全部擠在十幾輛簡陋的馬車上,剩下的全都步行。由於連日的陰雨,沼澤變得更加泥濘,探路工作的困難度大幅增加,連帶隊伍的行進速度也無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自從半個多月前政變發生,安芙娜王后就帶著一雙兒女和數十家忠於國王的貴族,在星宮禁衛隊的護送下逃離都城帕西法爾。一路上經歷追殺、脫隊、疾病的重重摺磨,人數由兩千人驟減至七百四十於人。

進入魔鬼沼澤之後,追兵停止追擊,而亡命者卻不能止步,只要能穿越魔鬼沼澤,他們就到達道林境內,雖然情況未必好轉,但至少暫時獲得安全了。

隊伍緩慢地、沉默地前進著,突然,最前方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和急切求救聲,然使驟然而止,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截斷一樣,停滯的隊伍騷動起來。

一匹黑馬艱難地折返至隊伍中段的馬車前,中間一輛較為寬大的馬車挑起半幅窗帘,探出一張高貴蒼白的臉。「西蒙,出了什麼事?」

騎士向車中的貴婦恭敬行禮,「陛下不用擔心,是前頭探路的人陷進沼澤,臣下已經另外派人擔任這項任務了,再一天,我們應該就可以穿過魔鬼沼澤到達道林的查拉斯特。」

身為王室兼衛隊隊長的西蒙·德·莫爾,負責在逃亡中指揮戰鬥、警戒與探路,為了使大隊人馬能夠安全地通過這片沼澤,已經有四名忠誠的士兵犧牲在深不見底的綠色深淵下。

「辛苦你了,西蒙。」安芙娜王后疲憊地嘆口氣,神情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與無助。「希望這可怕的旅程早日結束,否則莎曼……」

「公主殿下的病情很嚴重嗎?」西蒙關切地問。從逃離帕西法爾以後,八歲的莎曼公主就發起高燒,在叛軍毫不放鬆的連番追殺下,根本沒辦法在某地停留醫治。

「莎曼一直高燒不退,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這幾天都吃不下食物,再拖下去,只怕、只怕我就要失去她了……」安芙娜王后的憂心已然到了快發狂的邊緣,倚靠仰賴的夫君己經慘死,如果再失去珍愛的幼女,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陛下請寬心,公主殿下一定會平安無事的。」面對王后的憂慮,即使忠誠如他,也無法說出什麼有力的安慰,心裡始終懷著種失職的自責與內疚。

「求戈瓦普迪大神保佑莎曼吧。」安芙娜王后將雙手扭絞得發青,痛苦地喃喃自語,此時此刻,人力已無能為力,只有向虔信的神只祈求,但願伊林梅爾的守護神能夠挽回這脆弱無辜的小生命。

西蒙無言地向王後行禮告退,返回最前方,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儘快帶領大家走出魔鬼沼澤,早一刻到達,或許莎曼公主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

第二天的日落時分,流亡者們終於擺脫那片綠色惡魔的糾纏,在付出九條人命的代價后,七百三十四名倖存者來到鄰國道林的查拉斯特。

這是個邊境的小鎮,人口只有一千多,駐軍三百名,隸屬於地方警備隊,隊長馬爾斯已經接到都城提耶的秘密命令,不得干涉這些伊林梅爾前王族的事。

所以當他們到達時,既未受到任何盤查與阻撓,也未受到符合身分地位的迎接與禮遇,基本上是種冷漠的無視態度。

大部分人在鎮外的荒地紮營,三位王室成員以及十於名貴族則住進鎮上唯—一家客棧,之後客棧老闆被吩咐去請鎮上最好的醫生,很快地,他帶來一名四十上下,身材瘦高,眼睛凹陷,像鬼多過像人的男子。

此人自稱專醫各種疑難雜症,開出的診金高得離譜,儘管對這種荒僻之地的醫術抱有極大懷疑,但莎曼的病情已經到了讓隨行御醫喬菲爾德束手無策的地步,也只有讓他試一試。

「殿下的病十分古怪……呃,應該說是極為罕見,姑且稱之為寒熱症吧。」這位「神醫」仔細查看了病人之後,皺著眉頭思考很久,終於說出一句含糊不清的結論。「高燒不退,導致神智昏迷無法進食,嗯嗯,這樣下去很危險……」

只要不是瞎子,任誰都能看出莎曼病得很嚴重,他有說等於沒說。

「醫生,現在需要的是治療方法!」維德公爵卡特·德·貝斯塔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治療方法不是沒有,不過……」「神醫」眨眨渾濁而凹陷的小眼睛,目光閃爍。「恐怕很難做到。」

「只要能救我的女兒,任何代價都沒關係!」安芙娜王后雙手握住女兒滾燙的小手,臉上表情急切而狂亂。

尼奧王於站在母親身邊,嚴肅地看著「神醫」,雖然只有十三歲,他卻早已具備了一名君主所需要的冷靜與鎮定。

「高燒不退是因為身體里的無名熱毒發散不出來,現在只有找一個與殿下差不多大的孩子,讓他與公主肌膚相貼,將公主體內的熱毒都吸走,到明天早上如果退燒,公主就沒事了。」「神醫」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提醒一句,公主殿下退燒后,那個孩子卻可能會死,所以說,這個辦法恐怕很難做到。」

聽到這種療法,屋裡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大家互相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

流亡的隊伍里有孩子,不過都是貴族的少爺小姐,即使忠心耿耿,也做不到用自己的兒女代替公主去死,那麼,找一個鎮上的窮人小孩?即使是窮苦人家,怕也不肯讓自己的孩子去賺這種賣命的錢吧。

安芙娜王后的眼睛看向維德公爵——他的女兒比莎曼大兩歲。

維德公爵的眼垂下來,躲開了她的視線。

戈登侯爵的頭低得幾乎要把脖子折斷——他有一個十歲的兒子。

布羅男爵、法蘭克子爵、貝里尼爵士……凡是有子女的貴族,沒有人敢看王后的眼睛。

一個母親的絕望眼睛。

「母后,讓我來救莎曼。」尼奧王子把手放在母親的肩頭,很輕也很堅決地這麼說。

但是安芙娜王后大聲叫起來,「不!不行!」她放開女兒的手,抓住兒子的胳膊。「你是霍恩家最後的希望!你絕對不能冒這種險!」

是的,他不但是莎曼的哥哥,也是新月王朝唯一的繼承人,是伊林梅爾復國的火種,無論如何,安芙娜王后都不會忘記這一點。

「醫生,」一直靜靜站在角落不出聲的西蒙突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你能肯定這種療法有效嗎?」

「當然!」「神醫」彷彿是受到天大的侮辱,翻了翻白眼,瘦削的臉上滿是自傲。「這可是我的家傳秘方,從我祖父的祖父開始……」

他的話梗住了,因為一柄雪亮鋒利的長劍正擱在他的脖子上,離喉結不到半寸,冰涼的寒氣激得他起了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劍的主人微笑著問:「那麼,你可以對著這把劍發誓嗎?如果我的小主人治不好,它將會飲盡你的血。」

「神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眼光直勾勾地盯著這位和藹微笑著的黑髮武士,點了點頭。

收起了劍,西蒙向王後行個禮,「陛下,臣下會找到合適的人來救公主殿下的。」

「神醫」的臉色已經白到不像人,嘴唇顫了顫,又緊緊閉上。

*********

西蒙獨自騎馬來到鎮外的營地,只見一片破爛的帳篷中間燃著篝火,婦女們正在忙碌地準備食物,男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火堆周圍,小聲交談著,疲倦而飢餓地等待著晚餐。

他勒住馬,立在暮色中默默地注視著人群,一貫嚴肅的眼中奇異地浮現一絲猶豫,但是當他看到那抹從火堆旁向他跑來的身影時,眼中的猶豫變成了堅定,他跳下馬,等著那抹身影跑到他面前。

「西蒙大人!」少年氣喘吁吁地站在西蒙面前,以貴族的禮節向他行禮。他約莫十一、二歲年紀,有一頭和西蒙一樣的黑髮,眼珠則是黑中帶著深棕,像上等的煙水晶。健康的褐色皮膚緊繃,勾勒出少年纖瘦而結實的體形,俊秀的臉孔寫滿不加掩飾的驚喜;「您是來找我的嗎?」

「羅亞,」西蒙的語氣很溫和,帶著一種長輩對孩子的溫情。「這幾天還好吧?」

「和其他人一樣好。」羅亞有些靦腆地咧嘴一笑,驕傲地挺了挺胸膛。「您不用擔心,我能照顧自己。」

西蒙伸出寬厚的手掌揉了揉他的頭髮,「你一向是個好孩子。羅亞,事實上,我有件事想要你幫忙。」

「請您儘管吩咐,西蒙大人!」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能為自己崇拜尊敬的養父做事是他最大的快樂。

「你知道莎曼公主病了,病得很嚴重,現在只有你能夠救她。」

「我?」羅亞驚訝地睜大雙眼,「可我不懂醫術啊。」

「不需要懂,孩子,那與醫術無關。」西蒙微微苦笑,「不過或許會很危險……你願意嗎?」

羅亞毫不猶豫地點頭。

西蒙悄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伸臂將他舉上馬背,自己也翻身騎上去。「那麼,跟我來吧,孩子。」

*********

即使威勢權柄已不復當初,但是面對從前高高在上、不可仰望的貴人們,羅亞仍有些忐忑不安。

他想不出這些宛如雲端眾神的尊貴之人,為什麼會要他這個身分低微的小廝效勞,也想不出絲毫不僅醫術的自己要怎麼救一個垂死的病人?而且一進門,這些貴族就死命地盯著他看,羅亞覺得自己像是被關在籠子里供人觀賞的野獸,渾身不自在。

「你說的合適人選就是這個小傢伙嗎,莫爾勛爵?」

一道刺耳的聲音在右前方響起,是戈登侯爵。

「是的,羅亞是我的養子,今年十一歲,他願意為公主殿下治療。」西蒙既無得意也聽不出猶豫,很平靜地說。

「原來是養子我還在感慨莫爾勛爵竟然如此忠誠,願意將自己的孩子獻出來哩。」有些發酸的譏諷出自布羅男爵之口,他也是王室禁衛隊的成員之一,不過凱因國王和安芙娜王后對他遠不如對西蒙倚重。

西蒙眼中瞬間閃過一道近乎苛烈的怒火,「假如布羅男爵同意,我很願意讓您來表現對殿下的忠誠。」

布羅男爵的臉色先是蒼白然後通紅,他也有個五歲的兒子。他緊閉上嘴,眼神懼怒而羞窘。

「據我所知,莫爾勛爵您的養子是個吉德賤民吧?」查理斯子爵不懷好意地陰笑,他一向與布羅男爵一個鼻孔出氣,嫉妒西蒙的得寵。

羅亞原本垂著頭靜靜地聽他們說話,此時猛地挺直了背脊,昂起頭,那雙澄明的深棕色眼睛一下子變得深沉而冰冷。

吉德賤民……難道即使是在異國的流亡之途,他依然不是個可以獲得承認的平等之人嗎?

在霍恩家族統治伊林梅爾漫長的四百年歷史中,同任何國家、任何世代一樣,也曾無數次地因為王位之爭而發生過篡奪、叛亂、父子反目、手足閱牆等種種陰謀與爭鬥。勝利者當然高踞寶座掌生殺大權,失敗者則往往賠上全族的性命,甚至還連累許多無辜的人犧牲。

其中一次兄弟之間的王位爭奪最為慘烈,當弟弟最終坐上至尊之位后,他對昔日的政敵採取堪稱殘酷的報復,不但下令將兄長一家活活燒死,處決了一大批擁護兄長的貴族,而且下令將政敵們的親屬及領地內的佃農全部貶為賤民。

他們不被允許定居,不被允許讀書識字,不被允許與貴族和平民通婚,不被允許從事體面的職業,只能以乞討、算命、賣淫、做苦力維生。他們是伊林梅爾最低賤的一種人,「吉德」——天棄者——就是他們的蔑稱。

關於吉德人的卑賤地位甚至寫進伊林梅爾的法典,成為永久的戒律。

只是因為一個國王狹隘的報復,百年間,吉德人完全被踩在伊林梅爾所有階級的腳下,隨著歲月的流逝,再沒有人記得他們也曾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就連他們自己,也早早忘記自己還有抬頭做人的權利。

不錯,羅亞是個吉德人,因為他的母親是,而他的父親——沒有人知道他的生父是誰,出生沒多久他就成了孤兒,輾轉流離於幾戶人家之後被西蒙收養。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擺脫一出生就流傳在血液里的低賤烙印。

果然,聽到「吉德賤民」四個字,旁觀的貴族們紛紛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惡的表情,彷彿見到某種不乾掙的東西,面對這種公開的羞辱,羅亞緊緊咬住牙,費力地抑制憤怒,全身的血液都衝進心臟,臉色反倒出奇蒼白起來。

他努力將背挺得更直,高高昂著脖頸,絕不肯泄漏出一絲一毫的自卑與羞愧。

在他十一年的生命里,有無數次比這惡劣殘酷得多的羞辱欺侮,他早就學會用更加無視的態度回擊。

他把自己的自尊心深深藏起來,藏到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那絕不等於就不會受傷。

「算了,西蒙,帶他來吧,我們沒時間再拖下去了。」安芙娜王后同樣不情願讓一個吉德賤民碰觸她心愛的女兒,但她也明白,這是唯一能救莎曼的機會。暫時放下身為王族的高傲與潔癖,她為爭辯畫下結論。

「母后?」一旁的尼奧王子微覺詫異地看向母親,「這樣好嗎?」

安芙娜王後點點頭,所謂事急從權,河況依照醫生所言,若莎曼無恙,那個吉德少年就很有可能會死掉——就算為他玷污王族而贖罪吧。

「跟我來。」

*********

這就是那個病得快死了的小公主嗎?

羅亞看著床上小小的身影,金色的長發流泄在枕上,他從沒見過如此純正的金黃色,像夏季成熟到極致的麥田;那金髮間包圍著一張精緻得如同象牙雕刻出來的雞心小臉,她安靜地躺在那裡,假如不是那輕微而自愧的呼吸,他幾乎要錯以為那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瓷娃娃。

她是那麼嬌小而脆弱,彷彿一碰即碎。他不可思議地獃獃看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羅亞,」西蒙拍了拍養子的肩,「我相信你會努力挽救莎曼公主的,對不對?」

養父寬厚的手掌將羅亞從呆愣中驚醒,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臉紅了。他含糊得應了一聲,底下頭不敢再去看莎曼。「請問我該怎麼做,大人?」

「脫掉衣服,緊緊抱住公主殿下,盡量多讓皮膚互相接觸,這個辦法能使殿下的燒退下來。」

羅亞確定自己的臉正在發紅,他狠狠地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伸手解開衣扣,飛快地脫掉外衣,只穿一條短褲,爬上床去。

抱住莎曼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一團火。金髮的小公主渾身滾燙,他摟住她的腰,努力讓她貼近自己的胸膛,那張緋紅的小臉近在眼前,近得他都能數清她的睫毛。

羅亞暗自驚嘆,他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臉蛋,或許貴族有一點是比平民強的,至少他們的確長了個漂亮的皮囊。想到這個小女孩即將死去,他不由有了一種想要呵護風雨中顫抖欲墜的嬌蕊般的心情。

但是,他絕對、絕對不是因為喜歡她才答應救她,只不過想幫西蒙大人做點事而已,就是這樣!

羅亞一面在心裡為自己解釋,一面又忍不住仔細打量與自己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金髮小女孩。本應粉嫩的雙頰因為高燒而透出濃濃的紅暈,似乎隨時會衝破晶瑩剔透的皮膚;金色的睫毛小扇子般覆蓋在緊閉的眼瞼上,偶爾隨著呼吸微微顫抖。細細的鼻息帶著一股灼熱噴在他臉上,有淡淡的木槿香和奶腥味。

他下意識皺眉,從未與人如此貼近過,在嬰兒的模糊記憶里,母親的懷抱是種不真實的存在,他對她的面貌毫無印象,不過好像母親身上也有這麼一種淡淡的木槿香——他此時並不知道,那是很少數貴族女性才能得到的名貴香料的味道。

莎曼在他懷裡微微動了動,儘管高燒令她渾身滾燙,感覺卻正相反,身體深處流竄的惡習寒令她本能地向熱源靠攏,人體溫度稍稍舒緩了這種病態的寒冷。她更加緊密地貼近羅亞,微張的唇間逸出含糊的呢喃,「冷……」

都已經燒到神智不清,仍然覺得冷?羅亞的心咯的一聲,努力把她抱得更緊,

臉偎著臉,胸貼著胸,腿挨著腿,緊到連自己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體溫交換著體溫,他覺得汗水簡直像河流般從自己身體里往外涌。

大概是這種方法真的有效,莎曼沒有再掙扎,小臉在他臉頰上蹭了蹭,然後他聽見另一句微弱的低喃,這回聲音清楚了些,說的是——

「母后……很暖和……」

難道他抱起來很像安芙娜王后嗎?羅亞有點自嘲地在心裡笑。熱度持續升高,他很快就必須用意志力來忍耐這種灼人的折磨。

呼吸漸趨困難,幽幽的木槿香隨著汗水的蒸發而益發濃郁,那己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汗水,懷中的小女孩也同樣在大量出汗,身下的床單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裡了。

皮膚已經熱到沒有感覺,內臟卻莫名變得空虛,一股怪異的惡寒悄悄爬進羅亞骨髓深處,暈眩、噁心,木槿花的香氣像一根繩索纏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緊……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失去了知覺。

冷……極度的寒冷,如同母親死去的那個冬天,他躺在她的屍體旁聲嘶力竭地大哭,寒風從每一個角落向他張牙舞爪地撲來,化做尖銳的冰針,而他無處可逃。

那只是夢,否則他怎麼能看到嬰兒時的自己?羅亞覺得自己正進入一種奇怪的幻覺,眼前,冰涼的雨水灑了進來。他貪婪的吞咽著,但很快烏雲散開來,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裡……

有東西在他耳邊嚶嚶嗡嗡,他下意識地皺眉,那聲音大起來。

「沒辦法帶上他……不可能活下來……」

帶上誰?為什麼不可能活下來?他覺得這大概又是一個古怪的夢,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讓他的意識稍稍清醒了幾分。「反正只是個吉德賤民!」

吉德賤民……一股憤怒的熱浪衝進他的心臟,刺激得他猛地半睜開眼睛,眼前光線朦朧,一抹白色的影子晃了晃,他聽到一道細細軟軟、害羞膽怯的聲音,「母后,帶上他吧,他會好的,您看,他的眼睛在動呢。」

「莎曼!不要任性!」冷淡的女聲變得有些惱怒了,「記住你的身分!」

「嗚……母后,求求您……」小小的白影發出低低的嗚咽,畏縮里卻有著閃爍的堅持,讓羅亞覺得萬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頭哀求,即使由別人代勞也一樣,而且,那細細的哭泣像針一樣刺得他頭痛。

「好吧,」女聲緩和了語氣,「我們再多等三天——三天後一定要出發,不管他……」

羅亞覺得那股寒冷的感覺又來了,意識漸漸模糊時,他聽到一道軟軟的聲音憐借地在耳邊輕輕說:「要快點好起來喔。」

這天夜裡,一直高燒昏迷的羅亞終於奇迹般清醒,三天後,儘管還很虛弱,不過已足以跟著大隊繼續踏上旅途。

這是莎曼·德·霍恩與羅亞·莫爾的初會,是一切命運絲線的起點,並以彼此成為對方救命恩人為短暫結束。

*********

半個月後,流亡者們到達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並未以正式禮儀接待他們,只是派外交大臣魯西特勛爵前往驛館轉達問候。這不但是種非常失禮的舉動,同時也暗示了道林並沒有積極幫助霍恩家族復辟的意思。對於滿懷希望前來求助的安芙娜王后與眾貴族來說,不啻是當頭一棒。

在提耶度日如年地盤桓了兩個月,這些伊林梅爾流亡貴族得到的最後答覆是——經過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頓三國的秘密商議,一致決定拒絕公開接納他們,只是默許他們在三國邊境的一塊荒蕪之地落腳。

這片土地位於廣袤的死海沙漠邊緣,終年受沙漠狂風侵襲。幾座綿延十於里的岩山包圍著一小塊狹長谷地。流亡者們懷著憤怒、頹喪、無奈的心情來到這裡,胼手胝足建立起粗陋的居所,並為這塊可憐的新領土取名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

到達托勒利夏的第二年春天,安芙娜王后也走到人生的終點,逃難中的心力交瘁和失去丈夫、國家的悲傷,徹底壓垮她本就柔弱的身體。

「復國,一定要復國……尼奧你要牢牢記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后蒼白削瘦的臉閃耀著最後一絲光彩,緊緊抓住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說出遺言。

「是的,母后。」跪在母親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奧王子堅定而冷靜地回答。

不甚寬大的木屋裡擠滿忠誠的貴族臣子,面對將逝的女主人,他們表情陰鬱而嚴肅,齊聲低語著誓言,「以眾神之名起誓,竭盡全力效忠尼奧王子,伊林梅爾的正統繼承人,矢志復國,直至生命盡頭。」

安芙娜王后欣慰的目光—一在眾人面上掠過,最後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吸急促地呼喚著他。

「王後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聲問。

她抓著忠實臣子的手,將兒子的手交到他手中。「王子……尼奧……請你守護他,守護伊林梅爾的未來……」

「臣以武士的榮譽發誓,以性命護衛王子!」西蒙用盡全身力氣以阻止自己顫抖,手心冰冷而潮濕。那雙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極力把持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安芙娜王后滿意地點點頭,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見你們的國王了……親愛的凱因……」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放下所有塵世的羈絆。

「母后……」小小的、怯懦的哀鳴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自彌留至咽下最後一口氣,安芙娜王后始終沒有對小女兒——九歲的莎曼公主說任何一句話。

「嗚……母后……」莎曼嗚咽著,觸碰著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眼淚泉水般奔涌在臉上,屋內的婦女們發出應和的啜泣。

而十四歲的尼奧王子,在失去至親之後,只是緊緊閉上眼睛,沒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淚。

「母后……嗚……」莎曼像受傷的小動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棄地試圖喚醒長眠的母親。「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別哭了!」尼奧王子睜開眼,嚴肅……甚至過於嚴肅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現在的他們沒有資格哭泣,未來的事那麼多,沒有時間浪費在無益無用的眼淚上。復國,不需要軟弱!

「可是哥哥……」

「沒有可是!」

「嗚……嗚嗚嗚……」莎曼努力將啜泣壓制在喉嚨里,感受到某種超越悲傷的痛苦,已經沉沉地壓在肩上。

對復國事業的最初印象,以死亡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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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羅亞推著三腳車在草垛前停下,正要舉起鐵叉叉乾草,突然聽到一道細細的聲音從草垛里飄出,他不由愣了一下,側耳傾聽。

這一次他聽清楚了,草垛里傳出的,是初生貓咪般細小的嗚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

「是誰?快出來。」羅亞有些不高興。這草料是馬匹過冬的糧食,被弄髒就糟糕了,馬夫比利頭一個不饒他。

嗚咽聲像被突然掐斷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漸漸被磨光,那傢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窩到地老天荒,急於叉草喂馬的他索性上前撥開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個麻煩人物拖出來。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聲驚呼來不及阻止衝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煩鬼有陽光般豐潤燦爛的金色髮絲,可惜現在被草肩掛得東一綹、西一綹,還有碧海晴空般閃亮的明眸,怎奈紅腫的眼眶大殺風景,白皙如玉的臉頰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質科高貴、樣式端莊的衣裙也又臟又縐。細瘦的胳臂抱著膝蓋,像是怕冷似地緊緊縮成一團。這個看起來極其狼狽、極其悲慘的小人兒,正是伊林梅爾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羅亞睜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貴的公主殿下」,完全說不出話來。

莎曼抬頭看了他一眼,把小臉深深地埋進雙膝。他一定會嘲笑自己這個可笑的樣子……眼淚又要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她心裡充滿羞愧與沮喪,哥哥說過,王族要始終保持著高貴和驕傲,可是自己總是這麼軟弱、愛哭、沒用,永遠沒辦法做到像哥哥那樣完美。

何況,母後去世了呀!繼慈愛的父王之後,她又再一次嘗到失去至親的悲痛,眼淚像開閘的河水,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說羅亞對「公主」這個身分多多少少還有那麼一點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瞼狼狽的樣子后也全數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氣勢和威嚴嘛,明明就是個愛哭的小鬼。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麼!皮癢了嗎?」一道粗魯的男人聲音遠遠從馬廄那邊傳來。

羅亞皺皺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個人蓋起來,回身推著三腳車轉到另一個草垛前,舉起鐵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話也沒說。

「臭小子!幹什麼不回話?」比利大步走過來,臉上的黑痣隨著肌肉的抽動一跳一跳,擺明找碴。「老子叫你沒聽見嗎?幹個活也這麼個死樣子,你沒吃飯嗎?吉德賤種!」

羅亞叉乾草的手頓了頓,掩住額頭的黑髮下,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頻率,揚起的草屑撲了比利一臉。

「他媽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腳踢在他腿上,幾乎把他踢得一頭栽倒。

羅亞跟蹌了幾步,及時站穩了,他的手緊緊握住鐵叉,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他低著頭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發。

「你那是什麼態度?怎麼,你還想還手嗎?小雜種!看老子教訓你懂點規矩!」

比利的拳頭正要落下,一道尖細的童音突然大叫起來,「住手!不準打他!」

比利一愣,這裡誰不知道羅亞是吉德賤種,從來沒有人會為他出頭,哪個傢伙來多管閑事?回過頭正要開罵,卻猛地嚇呆了——

托勒利夏高貴的莎曼公主,正一頭草肩、一身臟污地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厲又驕傲,帶著絕不容違抗的王族霸氣,垂在身側的雙拳卻微微發顫。

是這種表情和姿勢吧?從前在宮廷里見哥哥這樣喝斥過御用教師,那麼現在用在馬夫身上也會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縮了,在他眼中,這個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記拳頭,卻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貴身分,為了教訓一個吉德賤種而去得罪貴人,這種買賣傻瓜也知道划不來。

舉起的拳頭放下了,他點頭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鬆了口氣,再也撐不住公主的架式。那個男人好壯,她真怕他會打下來,可是,不能讓他打羅亞,絕對不行!

羅亞抬頭看她一眼,這個多管閑事的麻煩鬼,他暗自皺眉,她以為她在幹什麼?比利回頭照樣會修理他,只怕苦頭還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沒受傷吧?」莎曼怯怯地過去牽他的手。

羅亞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開,但終究讓她拉住了。

他低頭望著拉住自己的那隻白嫩纖細小手,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問:「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見這個樣子,為什麼還要跑出來多管閑事?」

「那個……」她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因為羅亞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聽到這個字眼,他眨了眨眼,臉上有絲迷惘。從來沒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

「嗯,」她急忙肯定地點頭,「就是有開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煩惱也要說給對方聽,還有、還有當朋友被欺負時一定要站出來阻止!」九歲的小女孩一時也說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麼,只是急於向他表明自己的關心與善意。

「你躲到草垛里在幹嘛?」羅亞不再去想朋友是什麼的問題,有點不大情願地問。

莎曼的眼圈馬上又紅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嗚嗚嗚……」

她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如珍珠般從美麗的蔚藍海洋中湧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叫,「喂,別哭了,唉!」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手帕,只好舉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淚。

「嗚嗚嗚……」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沒用呀。」

「嗚嗚嗚哇哇……」

「你怎麼這麼能哭啊。」

「嗚哇牌哇哇……」

真是敗給她了,羅亞百般無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當手帕,哭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邊輕輕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罵著愛哭鬼、麻煩精,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這一刻有著隱約的溫柔。

*********

莎曼好不容易收住眼淚之後,兩個孩子並肩坐在草垛上,仰頭看天,都獃獃地沉默著。

「其實,我的母親也死了。」羅亞忽然說。

「咦?」她偏過頭,哭得紅腫的秀眸驚訝地望著他。

羅亞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說:「我出生沒幾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長得很美、很會唱歌。」

「啊……」莎曼半張著嘴,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下來了。「嗚……羅亞好可憐。」

「喂,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麼!別又來了,唉。」他煩惱地抓抓頭,「我是想告訴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記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著這麼傷心,時間一長就什麼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他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起過關於母親的任何話題,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不知怎地話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記母后!絕對不要!」她拚命搖頭,「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會忘的!」

「傻瓜……」羅亞無可奈何地咕噥。這種事由人嗎?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絕不會忘記喜歡的人,所以我會記得父王、母后、哥哥……還有羅亞,是一輩子喔!」莎曼非常非常認真地說,還用點頭來強調。

「好、好,你會一輩子記得。」他敷衍地說,心中不以為然。

但是很多年後,再想起她的這番話,他終於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時戲語,而是某種接近永恆的誓言。

「你媽媽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親咯?」莎曼想起先前的話題,理所當然地猜測。

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異樣,羅亞咬住唇,「我沒有父親。」

「每個人都有父親的啊,」她不信,「你騙我。」

「我沒騙你。」他側頭看她,帶著幾分惡狠狠。「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為什麼?」她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知道父親是誰。

「因為,」他的眼神陰鬱下來,「我母親是吉德女人,他們都說,她是個妓女。」

「什麼是妓女?」她完全聽不懂,「這跟你父親是誰有什麼關係?」

「妓女……」他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解釋比較好。「總之,她沒有結婚就生下我,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噢。」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誰照顧你呢?」

「西蒙·德·莫爾大人收養了我,還讓我用他的姓。」講到養父,羅亞驕傲地挺了挺胸,「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成為一名武士。」

「嗯,羅亞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猶豫地贊同他的話,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勵的。

他有點羞澀地笑了笑,除了養父,她是第一個沒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嘴上不肯說出來。

「你將來當了武士會保護我嗎?」莎曼天真地問。

他看了看她。這個麻煩的愛哭鬼……可是,她說要當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護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點點頭,認真地說。

她開心地笑了。

*********即使成為朋友,兩人能見面的時間也不多。羅亞有馬廄里的活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差事要干,而身為公主,莎曼也必須依照宮廷規矩學習各種禮儀、知識。他們常常只是偶爾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他們唯一互屬的天地是神堂的鐘樓。

沿著木頭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頂是四面圍著石垛的一小片空場,尖頂的大樑上懸挂著銅製的巨鍾,敲鐘的聲音可以遠遠傳到數十裡外。這口鐘是不輕易敲響的,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或是在婚喪嫁娶時才由祭司敲動,平常也沒別人會到這兒來。

羅亞與莎曼的會面地點,就在這裡。每天吃完晚餐,莎曼有半個時辰的散步時間,而羅亞這時也沒有差事讓他忙。兩個孩子常常爬上鐘樓,坐在石垛后聊天,有時也會分享一塊她帶來的甜點或他摘來的野果。

這一天,兩人分享的是一本繪有插圖的故事書。

「喬治爵士今天給了我一本很有趣的書呢。」莎曼開心地想讓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禮物,「裡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獨龍河的水怪啦,普羅斯特城堡失蹤的新娘啦,還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邊好像是個很大很大的島,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陸,看看這些奇妙的地方呀。」

羅亞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們現在都太小了,只能從書里讀這些故事。」她有模有樣地嘆口氣,心裡其實並不真的那麼遺憾。「羅亞,你想看這本書嗎?」

他的臉僵住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羅亞?」莎曼有點奇怪地叫了他一聲。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擠出一句話,「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準備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說什麼,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處。

被朋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糊塗的莎曼半晌后才啊地叫起來。羅亞不識字吧?

「我真笨!」她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他生氣了怎麼辦?」

*********

夏夜的風並不冷,可是吹得人很孤單,漫無目的的掃過整座山谷,也吹在鐘樓上羅亞的身上,他一動不動。

對於昨天的事,他其實有點後悔,不管怎麼說,莎曼沒有諷刺他的惡意,而自己的舉動實在不算有風度,所以他今天早早來到鐘樓,心裡想著要向她道歉。

一道很輕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他,金髮的小女孩偷偷的笑著,一把撲上去抱住他,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誰!猜我是誰!」

莎曼經常和他玩這種遊戲,羅亞總是很老實的說:「莎曼。」除了她,不可能有別人會和他玩,這種小遊戲也從未讓他們覺得無聊,反而是一種特別的親昵。

這一次,他的回答卻是——「對不起……」

「什麼呀,」莎曼放開手,「你猜錯啦!罰你陪我玩遊戲!」

「呃?」羅亞有點狼狽,心裡卻鬆了口氣。她好像已經把昨天的事忘了,嘖,就說小孩子忘性大。

「喏,我扮老師,你扮學生。」她變魔術般拿出一套卡片,笑咪咪地看著他。

「今天先教字母,要乖乖聽我講課哦。」

羅亞一下子怔住了,臉色開始發白,又忽然漲得通紅。

莎曼拉他的手,樣子像有些不高興。「你陪我玩啦,羅亞。」

他看著她碧藍的眼瞳,裡面清澈一片,純凈得像琉璃,什麼也看不出來。

「這個是艾達,這個是匹諾……」她只當他是答應了,興高采烈地擺出老師的架式,一個一個教起字母。

羅亞低下頭,雖然沒說話,但看得出很用心地聽著。

就這樣,一個教,一個學,似乎是遊戲,卻又比課堂還要認真。

*********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到地平線下,殘霞像大幅的錦緞鋪滿西方的天宇,從鐘樓上望去極富氣勢。羅亞比平常到得早,因等待而無事可做,他從牆縫中頑強生長的一株小樹上扯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吹起清脆的音調。

當莎曼喘著氣爬上鐘樓時,最後一縷音符正好從羅亞唇邊消失。

「那是什麼?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她在他身邊坐下,眼睛因為興奮而明亮。

「你教我好不好?」

「你想學這個?」羅亞挑挑眉,倒是毫不吝嗇。「很容易的。」

他伸手扯下一片葉子遞給她,「像這樣放在嘴唇中間,用舌尖控制氣流,用力吹。」葉子在他唇間發出悅耳的振動。

她有樣學樣地照做,可是葉片動也不動。

「不對,你抿得太緊了,放鬆點。」

「噗!」這回倒是發出聲音了,可用力過猛,葉子一下子被噴了出去。

「你騙人,這根本就很難嘛!」莎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於沒了耐性,噘起石榴般紅潤的小嘴,拒絕再做無用功。

「常練習就會了。」羅亞夠義氣地沒有偷笑,只是含著葉片,輕輕吹起一曲伊林梅爾流行的民間小調,調子里,不能不說是含著一絲得意與炫耀的。

*********

三個月後。

「沿著陰影落腳的河岸,晚鐘消失無音了,家家戶戶關上大門,把黃昏的燈藏起來,黑夜濃重,森林寂靜無聲,黑暗降臨這色彩繽紛的大地,像個影子,像個水泡,在深不可測的幽暗裡,我交叉緊握十指,站在繁星的聖壇下祈禱……」

「背得太好啦,一個字都沒錯呢!」莎曼高興地闔上手中厚厚的《吟遊詩集》。這是他們近幾天來的課本。羅亞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而學生的進步這樣快,她這個老師也很有成就感。

「換你了。」羅亞將手中的樹葉遞給她。

「唉,我可比不上你。」她嘆著氣接過樹葉放在唇邊,使勁吹,用力吹。

樹葉發出一聲短而尖銳的慘叫后,第無數次,破了。

星星開始悄悄鑽出雲層,閃爍著碎鑽般的光芒,像是諸天神的眼睛,慈悲地俯視著凡塵的人們,以及他們那些小小的、微渺的快樂……

*********

當時序進入十一月,托勒利夏的冬季如約來臨,北風呼嘯著闖進威登山谷,隨著幾場大雪的肆虐,世界一下子淹沒在純白的色彩之中。

由於天氣惡劣,兩個朋友無法再去鐘樓上會面,幸而岩堡的廚娘吉娜很關照羅亞,允許他幹完活后待在廚房。廚房的火爐是整日都燃著的,比他在小屋的住處暖和得多。

冬日的黃昏,吃過晚飯,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廚房就成了羅亞、莎曼和吉娜養來抓耗子、一隻名叫「獨眼」的花貓的天下。

「西瑞爾緊緊抓住老妖婆的頭髮,用大鐵鎚猛地敲進鐵砧的縫裡,這樣那個老傢伙就跑不掉了。然後他開始用鐵鎚敲打鐵砧,每敲一下就問一句,『你願意解除公主的魔法嗎?』起先老妖婆不肯答應,後來疼得受不了啦,只好答應西瑞爾收回魔法。」

吉娜縫好最後一針,將襯衫抖了抖,疊好放回針線筐里,又拿出一雙破了洞的襪子繼續手上的活,一邊說著古老的伊林梅爾民間傳說。

「就這樣,公主恢復了美貌,她和西瑞爾結了婚。從那一天起直到去世,他們從來沒有生過病,從來沒有發過愁,從來沒有吵過架,他們快快活活地過了好多年幸福的日子。」

傳說講完了,莎曼輕輕嘆口氣,小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火爐里跳動的紅火苗,若有所思。

「羅亞……」她叫著身旁的少年。

「什麼?」

「如果我被巫婆施了魔法,你會像西瑞爾那樣來救我嗎?」她側著頭,寶藍色的眼珠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羅亞暗地裡感到好笑。他早就不再相信傳說了,莎曼真是個天真的傻小孩。

「羅亞一定會來救我的。」他沒回答,她就自言自語起來,還肯定地點點頭強調。

「傳說中救出公主的都是武士吧,」羅亞故意澆她冷水,「我可不是武士唷。」

「沒關係,」她很嚴肅地望著他,「我賜給你武士的資格。」

她爬到凳子上,把右手放在羅亞肩頭,一本正經地說:「我,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以王室的名義,賜我的朋友羅亞·莫爾光榮的武士稱號。吉娜……」她好像是覺得只有一個人做見證太少,又加了一句,「和獨眼為證。讚美諸神!」然後她俯身親了親羅亞的額頭。

「那,羅亞現在是武士了。」她跳下凳子,滿面笑容地說。

「哈哈哈——」羅亞被她幼稚的任命儀式逗得捧腹大笑,「莎曼你……你真是……哈哈」

「羅亞·莫爾武士,你還沒有向我宣誓效忠呢。」她帶點不高興地拉拉他的黑髮。

「是、是。」他忍住笑,做出正經嚴肅的表情,單膝跪在她面前,吻她柔嫩白皙的手背。「羅亞·莫爾向莎曼公主宣誓,只要她有危險,一定挺身而出保護她不受傷害。這樣行了吧?」

「嗯,」她滿意地露出甜美的笑臉,「羅亞是我的武士,要記得來救我喔。」

邊做針線邊看著兩個孩子玩遊戲的吉娜也不禁咧嘴一笑,趴在火爐旁蜷成一團打盹的獨眼似乎被笑聲驚醒,張開粉紅的三瓣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把腦袋埋進爪子底下,繼續尋好夢去了。

此刻的威登山谷,還在狂暴的風雪中戰慄,而這間小廚房的一角,卻既溫暖又安詳。

*********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周圍的山野完全被厚厚的白雪覆蓋。

羅亞要跟著養父在林子里架設幾個捕獸的機關陷階,只要因大雪無處覓食而飢餓難耐的動物前來飽餐,就會被鐵夾夾住或掉進陷坑。

當羅亞跟莎曼提起這事時,她興奮地叫起來,「我也要去!」

「不行。」羅亞想都不想立刻否決。

「為什麼?」

「太冷,你會生病的。」他可不願意在進行這種刺激的冒險遊戲時,還得分神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懂又笨手笨腳的麻煩傢伙。

「我可以穿厚點,今年剛做的貂皮外套很暖和喔。」她馬上找出解決之道。

「你要上課,喬治爵士不會答應給你放假。」他又指出一條拒絕的理由。

「喬治爵士的風濕病犯了,昨天他說至少十天不能給我和哥哥上課。」莎曼很得意地告訴朋友,眼睛里露出固執的神采。「明無我跟你一塊去!」

羅亞頓時預感前途多難。

*********

「汪汪汪!汪汪!」

一頭黑色大狗歡快地在潔白的雪原上奔跑跳躍著,興奮地大聲吠叫,像在催促主人加快腳步。捕獵的本能讓它有點迫不及待,忘了人類同伴可沒有四條腿。這條狗是西蒙養的,專門用來打獵,連狼和豹子都敢斗。

「巴風你慢一點兒好不好。」里著厚厚的皮裘,半張臉都被衣領遮住的莎曼費力地從沒膝的積雪中拔起腳,聲音有些含糊地向黑狗抱怨。「這裡很難走啊。」

走在她前面,背著弓箭一身俐落的羅亞聞言回過頭來,臉上明白寫著「早叫你別來了」。

她對他彎起眉眼,「別想趕我回去,我能走。」

羅亞聳聳肩,繼續在前頭領路。

也許是人小腿短,衣服又厚,好不容易邁開腳步,一個不留神,她整個人向前撲,直直地趴在雪地上,雖然沒受傷,卻怎樣也爬不起來。

「羅亞。」她小小聲地叫著朋友。

他站在五步外,不言不動,表情透著點好笑和看戲的壞心眼。

「羅亞……」聲音可憐兮兮,帶著微弱的水意,再放著不管恐怕就要哭出來了。

嘖,果然是麻煩的小孩啊。

他走過去,使勁拉她起來,又幫她拍掉衣服上的雪。「笨蛋!做不到就別說大話。」然後握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仔細用雙腳將雪層撥開,讓她好走些。

背對著她,所以他看不到莎曼眼中狡黠的笑意。羅亞的手,很暖和啊,橡哥哥一樣,不,比哥哥還溫暖,他是她的武士呢。

眨眨眼,偷偷地笑了,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好、很好,像這場雪后的晴朗天空,清爽又明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林子里。」羅亞回頭看看她,美麗的小臉紅通通的,幾分是冷,幾分是累。「還走得動嗎?」

她點頭,把手握得更緊。

「汪汪汪汪!」先跑進林子里的巴風叫得很急,似乎是發現了什麼。

羅亞眼睛一亮,「有獵物了!」他拉著莎曼加快腳步跑向林子,這處的雪較薄,跑起來容易些。

林子里,巴風正統著一個陷阱打轉,不停地大聲吠叫,兩隻前腳用力地跺著地面,盡量將頭頸伸向坑裡,拚命搖著毛皮蓬鬆的大尾巴。

兩個孩子急忙走到陷階邊向下看,坑不太深,不過也足夠讓獵物爬不出來了。

不幸落入坑裡的倒楣蛋有一身火紅的皮毛,長長纖細的身子,尖尖的嘴,和一雙碧綠得像寶石般的狹長眼睛。可能是被巴風的吠叫驚嚇住,它將整個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倉皇失措地盯著坑邊的獵手們。

「這個是什麼呀?」莎曼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這頭美麗的動物,「它好漂亮!」

「是火狐狸!」羅亞非常開心地說:「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珍品呢,我們今天真幸運。」

說著,他已俐落地取下弓,將一支樺木長箭搭好瞄準狐狸。坑裡的空間不大,再怎樣縮也絕躲不過利箭的攢射,他只要小心別射壞那身上好的皮毛就行。

似乎是感覺到危險,狐狸開始在坑裡亂竄,竭力想要逃開。

「狡猾的東西。」羅亞輕輕咋舌,拉弓的手卻一刻不放鬆,他對自己的箭術是很有信心的。

慢慢拉滿弓,手指繃緊,牢牢瞄準那隻小小的頭顱,就要放箭——

「別殺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箭失了準頭,斜射在坑壁上。

他惱火地叫起來,「莎曼你幹麼搗亂?」

她不理會他的臭臉,義正詞嚴。「你為什麼要殺它?它又沒有得罪你!」

「天呀,你真是個麻煩。」羅亞覺得現在這個時候還要向她解釋什麼是打獵實在有些愚蠢,「因為我是獵人它是獵物,被抓住的獵物當然要被殺死。」

「不行,不許你殺它!」她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什麼冷血的兇手,「要屠殺這麼可愛的動物,你真殘忍。」

屠殺?殘忍?他哭笑不得,面對莎曼他常常有這種感覺,但顯然今天是沒辦法跟她講道理了。「你躲開,不要看就行了。」

她固執地攔在他前面。

他想推開她,於是看見她的臉上流下兩行透明的淚水。「喂喂!你幹麼?」他狼狽又驚慌地叫起來,「別哭了!唉……你怎麼那麼愛哭啊?」

最終,他還是放走那隻珍貴的火狐狸。

這一天捕獸陷阱共捉到一隻狐狸、三隻野兔、兩隻犬、一隻山雞,而除了那隻己經凍死的山雞外,所有獵物都被莎曼放掉了。

看著與高采烈地說「打獵真有趣」的莎曼,羅亞無奈而頭疼地想,儘管可以稱之為善良,但她的善良,怎麼看也只能用無知和幼稚來形容吧。

不過,能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眼淚,他還是在心裡鬆了口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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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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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時間是一條悠悠的河,以永恆的節奏緩緩地前進。

不知不覺中,四年的時間使羅亞越加高挺,雙肩慢慢寬闊,嗓音也日漸低沉;莎曼雖然仍是孩子氣的可愛臉龐,卻也悄然開始屬於少女的成長,身材由圓潤變得纖細,個子也慢慢長高。

但朝夕相處的兩個朋友對這些一無所覺,在她眼中,羅亞仍然是有著黑髮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對羅亞來說,莎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讓他覺得頭疼的麻煩愛哭鬼。

當天邊最後一縷晚霞也消逝,星斗開始一個接一個躍上深藍色的天幕時,羅亞爬上高高的鐘樓,毫不意外地看見一頭金髮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著天際出神。

他走過去,在莎曼身邊坐下,靜靜地沒有說話。

晚風輕輕吹拂過臉頰,帶來清爽的感覺,羅亞放鬆四肢,摘下一片樹葉開始吹起來,葉子發出簡單而歡快的曲調,應和著風聲。

「羅亞,」莎曼保持著托腮的姿勢,沒有轉頭看他。「你聽見了嗎?」

他停下,「聽見什麼?」

「沙漠的歌聲啊。」

他詫異地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一無所獲。「什麼歌聲?」

「唉,你真的聽不到嗎?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會唱歌一樣。從前在帕西法爾,我每晚都聽著海之歌入睡的,現在沙漠的歌聲也很好聽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聲吧,羅亞終於弄明白她在說什麼,不由覺得失笑。

莎曼總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頭,常讓他聽得莫名其妙,至於沙漠的歌聲——應該就是風沙之聲吧。托勒利夏位於沙漠邊睡,終年風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這麼唱,你都聽不煩嗎?」他不怎麼認真地問。

「我喜歡啊,」她說得理所當然,「只要是喜歡的東西,我就會一直一直喜歡下去,一輩子也不改變。」

一輩子嗎?他有些發怔,「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呢。」

她回過頭來,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樣綻開。「那有什麼關係。」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個哈欠。「反正羅亞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話,真是孩子氣呢。雖然莎曼是個常常讓人頭疼的麻煩愛哭鬼,不過有時候也是很可愛的。羅亞覺得如果真能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對。」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幾分,再向他靠緊了些,從他身上傳來屬於人體的溫熱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劑,有點想睡了啊……沒關係,羅亞會叫醒她的,因為他是她的武士嘛。

「羅亞……」倚靠著寬闊而堅實的肩頭,在托勒利夏呼嘯不絕的風聲中昏昏欲睡的莎曼,輕輕呼喚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驚擾什麼似的低低回應。

「我最喜歡你。」彷彿什麼重要而秘密的東西不經意溜出心口,像精靈的嘆息,還未被夜風捕捉便沉入蒼穹。

「你說什麼?」模糊聽到幾個尾音,羅亞偏過頭打算問清楚,卻忽然怔住了。

莎曼枕著他的肩,微微側著頭,金色長發像一道陽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臉,宛如白瓷般的肌膚淡淡生暈,夢幻般的透明。長長睫毛掛著星輝,在眼下投射出兩泓迷人的陰影。紅唇孩子氣地微微開啟,小小的、涼涼的呼息噴在他頸間。她像一隻飛倦的小鳥,就這麼在他肩頭,放心、安穩地沉入夢鄉。

羅亞忽然覺得,她離他這麼近,前所未有的近。在這一刻,有一種奇異的溫柔,第一次不加掩飾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在星光下傾聽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這兩種聲音交纏得符節合拍,像流水與游魚。思緒溯著記憶之河而上,那些沉澱在歲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霧,在他不經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執地覆滿他的天宇。

「莎曼……」他輕拈她的秀髮,無聲地放在唇邊親吻,放縱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臉上溫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處一雙充滿震驚而憂慮的眼中。

*********

幾天後,尼奧王子宣布,將於下月月圓那一天,在岩堡舉行公開的御前比武大會。

自從四年前來到托勒利夏,七百餘人的隊伍就分成兩部分——王室和十數家貴族帶著兩百多名家臣僕役住進岩堡,其餘四百名低級雜役則在距岩堡三、四裡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個小村莊。

托勒利夏位於沙漠邊緣,土地既稀少又貧瘠,要供養這麼多張嘴實在困難,為解決生計問題,這些以前從未乾過農活的人們不得不親自耕種,另外還專門組織了支商隊到各國進行貿易,同時也負責搜集情報。

原本武士人數就不足,這麼一來,岩堡的守衛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經驗的戰士只剩一百來個,遠不能滿足防禦盜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屬於三不管地帶,常有沙漠強盜與各國邊境流寇侵擾。而到其他地方招募傭兵又難以保證其忠誠度,唯分之計,只能從低等僕役中選拔有才能的人充當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個月圓日舉行御前比武大會,這也成了低級僕役一舉躍入上層行列的捷徑。

對於這場大會,最興奮的莫過於十六歲的羅亞,今年,他終於到達可以參加的年紀了。

同時兼具勛爵養子與吉德賤民雙重身分的羅亞,雖然獲准留在岩堡,卻仍然被視為低賤的存在。羅亞並不在乎被派去做臟活累活,然而能像養父一樣成為一名高貴的武士,是他從小一直渴望的夢想,如今,這個夢想似乎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

參加比武大會,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衛隊,做一名與養父一樣勇敢的武士,然後,真正正式向莎曼宣誓效忠!

為了這一天,羅亞準備了很久,最近更是將空閑的每一分鐘都用在劍術和騎術的練習上,拜養父所賜,他很早就開始學習這兩項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對養子的這種狂熱似乎並不支持,但也沒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種複雜而嘆息的眼神注視他。

另一個不滿者是莎曼,為了練習,羅亞已經好幾天沒有去鐘樓跟她碰面了。

「羅亞,陪我說話嘛!」她站在馬廄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現在沒空。」他忙著在草垛間練習躲避對方長劍的動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兒吧!」

前天不行,昨天沒空,今天居然還是不理她,金髮小公主終於忍不住惱怒地大叫,「我討厭比武大會!討厭劍術!最討厭、最討厭羅亞!」

羅亞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起裙擺跑開了。

*********

御前比武大會在羅亞的期盼與莎曼的詛咒中,如期舉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著興奮與刺激,色彩絢麗的旗幟隨處可見,點綴於競技場四周的營帳和天篷邊。

人群的鮮麗衣裳迎著陽光,恍若珠寶般閃閃生輝,孩童們在人群中鑽進鑽出,僕人們手上捧著大盤子,來回穿梭為貴族傳遞各種解渴飲料。

競技場上鋪著沙粒,兩側設有約莫一百碼長的木柵欄,裡層柵欄較低矮——僅有三尺高,但外層柵欄卻足足有八尺高。

內層空間是留給隨從與參加競技的武土的馬匹活動之用,高柵欄外則是一般平民、僕從觀賞競技比賽的活動區域。

女士們和未參加比賽的貴族與武士測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長凳上,居高臨下可將全景盡收眼底。這些看台長凳均設有天篷,分別飾以各家族的旗幟以為區隔,而正中央飄揚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鷹旗幟。

比賽開始前,參賽的年輕武士們都穿著甲胄在場內走動,依各個武士的財力狀況,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與品質之分,而其間的差異頗大。

場內可見一些鐵環鏈成的盔甲,也有較新式以皮革連結的金屬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則芽白利迪斯傳進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鐵片將整個人從頭包到腳,全身無一處未受到保護,盔甲上飾以染色羽毛,其顏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莎曼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賽開始。儘管對羅亞有著不滿,她還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夠在比賽中有好的表現,因為她知道這對於羅亞有多麼重要,而且,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盛會。

在她四周,到處都可見武士們跪於女士面前,接受絲帶、腰帶、薄紗頭巾,甚至珠寶。

「我看見那些人手臂上都綁著絲帶,」她對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問:「那有什麼特別含意嗎?」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將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給他。」

莎曼看見羅亞朝這邊走來,他穿著簡單的護甲,頭盔夾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飛揚。

幾乎想也沒想,莎曼己經大叫起來。「羅亞,快過來,我把祝福送給你!」

他快步來到她面前,單膝點地,微笑著看她,「這是我的榮幸。」

她撩起覆於發上的透明薄紗,由髮辮上取下一條金色絲帶,系在他的左臂上,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要贏得勝利哦!」

羅亞重重點了點頭。不管是為了莎曼還是為了自己,他都要爭取這個機會。

兩個孩子相視而笑,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那些貴族們異樣的眼神,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尼奧皺起眉頭和西蒙擔憂的臉色。

*********

大會分為徒步劍術比賽和馬上長矛比賽兩部分。

在劍術比賽中,羅亞輕鬆地擊敗七、八位貴族少年,最後敗在禁衛隊一名士兵手下,這已經是二十歲以下的參賽者中最好的戰績了。接下來是馬上長矛比賽。

道長木柵將場地隔成兩半,兩名對手各從木柵一頭向中間衝刺,誰被長矛擊下馬背就算輸。

穿著僕從服飾的羅亞是個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則氣宇軒昂、威武不凡。

他輕鬆地抬腿翻身登上馬背,胯下騎的是匹灰色戰馬,馬身上飾以綠色毛華嘰馬飾,技著刻有金豹的綠色皮飾,莎曼認得那是他養父西蒙的坐騎米達文,她看著羅亞旁邊的人將他的頭盔、盾以及長矛遞給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差點沒嗆著她。這種遊戲用的雖然是木製長矛,有別於戰場上所用之長矛,但是仍有危險性存在。她屏息看著羅亞策馬前進,頭低傾著,手臂執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對手的盾,而對方亦然,雙方長矛均應聲折斷,於是兩人都折回場邊重換新矛。

比賽規則是折斷三支長矛而不致被對方擊下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衝刺中被擊下馬背,就算輸。但是參加這種比賽,意外事件頻生,受傷乃難免之事。莎曼一直提心弔膽地看著羅亞一次又一次衝刺,而雙方均未跌下馬背。

最後一擊,羅亞的長矛順著對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騎士倒栽下去,頭盔飛上半空。贏了!莎曼猛地站了起來,完全忘記自己的身分,開心至極地鼓掌歡呼。

全場亦報以熱烈的掌聲與口哨,為羅亞精彩的表現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蘭伯爵臉色陰沉,被擊下馬背的,正是他的兒子——二十歲的小克蘭子爵。

羅亞連贏四場之後,由於馬匹受傷而不得不退出比賽,如果再比下去,說不定能夠獲得最後優勝,但即使是這樣,在總成績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

比賽全部結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參賽者將得到尼奧王子親自頒發的獎賞,井獲准加入王家禁衛隊。然而,當渾身是汗和塵土的羅亞滿懷驕傲地走到主台前,單膝跪下準備接受榮譽時,一道尖刻的嗓音大聲響起。「吉德賤民根本沒有參加比賽的資格!」

整個看台頓時一片嘩然。

說話的是坐在白驚旗下的克蘭伯爵,尖削蒼白的臉上帶著神經質的激動,一雙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惡地盯著羅亞。「他們只配圈在馬廄里伺候牲畜!」

羅亞挨了一鞭似地渾身一震,倏然抬起頭來,雙目噴火直視克蘭伯爵。

即使高貴如克蘭伯爵,也不禁被這雙眼睛刺得向後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麼眼神!一個賤民居然敢這樣直視貴族,難道伊林梅爾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嗎?高貴的殿下,我請求您重重地懲罰這個膽大妄為的賤民,維護法律與王室的尊嚴!」

跟在尼奧王子身邊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蘭伯爵。「御前比武大會本來就是為破格選拔人才而設,只要是伊林梅爾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參加。伯爵大人這樣說,難道是在質疑王子殿下的決策嗎?」

克蘭伯爵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惡狠狠地吼道:「吉德賤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麼,連吉德少年都打不過的傢伙應該算是廢物了?」西蒙豎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漲紅了臉的克蘭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下來。」插言打圍場的是維德公爵,「這是在殿下駕前,要謹守貴族的風度與巨子的禮儀,不要為了一個小小的吉德賤民而傷了和氣。」他轉向西蒙,微笑著說:「我知道這個孩子一直是受您保護的,不過也不要太寵他了,如果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將來會有更多麻煩,您說是嗎?」

克蘭伯爵竊笑。到底是兒女親家,關鍵時刻總算是幫上忙了。

半跪著的羅亞卻深深垂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咬住牙關。

尼奧王子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此刻終於開口了,「這孩子叫什麼?」

「羅亞,羅亞·莫爾,殿下。」西蒙低聲回答。

「那麼,」尼奧王子站了起來,「羅亞·莫爾,我宣布你獲得十枚銀幣的獎賞,但是,不允許你加入王室禁衛隊。好了,就這樣。」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奧王子非常嚴厲地斥喝妹妹,「我已經決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異議、」說完,他拉起妹妹的手離開看台。

被兄長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朋友。

羅亞低著頭,跪在那裡,彷彿一尊凍結的雕像,而克蘭伯爵與維德公爵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笑了起來。

比武大會結束了,圍觀的人們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各自散去,沒有人想到要為一個吉德少年抱不平。貴族老爺們當然是高高在上的雲彩,而只能抬頭仰望天空的人們,卻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優越感——總有比自己更加低賤的存在。

羅亞跪在那裡,什麼也感覺不到,周圍世界彷彿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還有恥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靈魂里。

夢想、榮譽、未來……這些字眼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可笑、無比荒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邊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羅亞。」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會出現今天這樣的情況,所以才不贊同自己參加比武大會吧?

「羅亞,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因此而自責。」

那麼,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是把他生為吉德賤民的母親,還是那個始亂終棄不知名的父親?又或者是……這個骯髒的世界?

*********

踩著棉花般虛浮的腳步,羅亞回到了熟悉的馬廄,當騷臭的氣息撲入鼻端時,他突然覺得這裡彷彿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邊汗淋淋的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絲帶,他突然一把扯了下來,用力扔到地上,拚命踐踏著……絲帶立刻被污泥和馬糞淹沒。

良久,他停下腳,怔怔地看著可憐的絲帶,養父的話再次浮上心頭。「羅亞,莎曼公主對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當她把祝福送給他時,他這輩子還沒像那一刻那麼驕傲過,然而忍了多時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當他吃力地彎下身,將絲帶自污泥里拾起時,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襲向他的後腦,毫無防備的他緊握著絲帶,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

「吉娜,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坐在廚房的桌旁,莎曼的眼睛跟隨圍著烤爐團團轉的廚娘,有些焦躁地問。

自從比武大會結束,好幾天她不曾見過羅亞一面,鐘樓上等不到他,在馬廄,比利也說沒見到他,她懷著希望等在廚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見羅亞的蹤影。

她找不到他,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我說假如您沒有別的事可做,不妨幫忙把那籃馬鈴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煩地沖她嚷道。

「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她再接再厲地問。

「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清閑。」吉娜向火爐里添了柴,回到桌邊喘口氣,不滿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馬鈴薯。「他不在,當然是有活兒要干。」

「可是我好幾天沒見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馬鈴薯,一股委屈湧上心頭。為什麼?為什麼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無意中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了嗎?還是因為比武大會的事在對她生氣?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憂愁的小臉。「姑娘,有些事我還是先提醒您一聲,您和羅亞不是一類人,太接近他會給他招麻煩的。」

「為什麼?」她驚訝而迷惑地睜大眼睛。

這孩子單純得什麼也不懂,並不是只要懷著友善,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親近他人,人與人之間除了感情,還有階級、地位這些無法抹消的東西存在啊。

「在您眼裡,羅亞是個怎樣的人?」吉娜快手快腳的抓起馬鈴薯削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怎樣的人?」莎曼迷惑地看她一眼,「當然是又善良又勇敢,雖然不愛說話,卻非常非常溫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開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公主與平民不會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嚴肅地交疊著雙手。「誰說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羅亞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哼!」吉娜搖搖頭。天真的孩子,還沒有被現實污染的眼睛是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區別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這種友誼觸犯了這個小小世界的等級秩序,無法責難公主,相對的,羅亞就會承受更大的懲罰,該是讓她認清這一點的時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許他在那裡安捕獸夾。」吉娜頭也不抬地說。

「喔,我就知道你會告訴我!」莎曼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撲過來親親她油光發亮的胖臉,轉身跑掉了。

*********

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後,西蒙都會帶幾個同伴來到此處設陷阱捕獵野狼、狐狸和山兔。為方便打獵,在崖頂蓋了幢小小的木屋,莎曼曾跟羅亞來過幾次,知道上去的路。

騎馬沿著窄窄的小徑,繞過幾座土灰色的山丘,遠遠望見小木屋褐色的屋頂,莎曼催快了坐騎。

在木屋門口下馬,她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想要給好幾日不見的朋友一個驚喜。

「羅亞!」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卻在他轉過頭來的一剎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鋪上,灰毯蓋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繃帶。他的臉,那張原本清秀俊美的臉,此時竟布滿青紫淤傷,眼睛更是腫得只剩一條縫,唇破,額裂,在這張臉上幾乎找不出半點她熟悉的影子。

「天啊!」莎曼只說得出這個字,她嚇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亞也看見了她,沒有說話,視線漠然地從她臉上掠過,他默默地將面孔轉了過去,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巒。

好半晌,莎曼才從那一瞬的震驚中醒來,立刻跑到他身邊,想要伸手去撫摸那些傷痕,卻又怕碰疼了他。「怎麼會這樣?」

半跪在一旁,她抓住他露在毯外的手,眼淚一滴滴地淌下白嫩的臉頰,「可憐的羅亞,一定很疼吧?怎麼會受傷呢?」

他被迫轉過臉來看她,幾乎變形的面容木然,連眼神也是空洞的。

莎曼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由又急又怕,握著他的手哭起來。「說話呀,羅亞,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疼?嗚嗚……」

或許是被她的哭泣打動,羅亞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由空洞變得熾熱,像是憤怒,卻又隱約藏著無奈:像是仇恨,又含著些許不忍:像是厭煩,還有那麼一點茫然,最後,慢慢柔和。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沒事,只不過從馬上摔下來而已。」

他的聲音嘶啞而微弱,莎曼一下子抬起頭,淚水從她寶藍的眼眸中大顆大顆地湧出來,美麗的臉蛋潮濕一片。

「羅亞!」她欣喜地大叫一聲,眼淚流得更急了,「嗚嗚嗚……為什麼這麼不小心?你嚇死我了……」

他皺了皺眉,低聲說:「別哭了,你一哭我就頭疼。」

「嗯,我不哭了。」她急忙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頰,露出輕快的笑容。「你看,我不哭了,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呀。還有,以後再也不許這樣嚇我了,羅亞·莫爾武士!」

最後那個稱呼刺到了他的心裡,一瞬間,羅亞的臉色變得慘白,眼中再度凝結成冰。

「別叫我武士!我不是武士!」他咬牙忍住咆哮,額頭因為用力而沁出冷汗。

「好吧、好吧,你不是武士,是我的朋友。唉,你不要亂動呀,傷口會出血的,看,繃帶都染紅了。」她的口氣像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他烏黑柔順的頭髮,帶著女性特有的溫柔與耐心。

這時有馬蹄聲慢慢接近木屋,莎曼一呆。是誰?

很快的門開了,一個五十多歲,微微發胖的中年男於出現在門口,手上還提著一個小箱子。

「喬菲爾德醫生?」

「公主殿下?」

雙方都吃了一驚,還是喬菲爾德先回過神來,向她恭敬地行個禮。「殿下是來探望羅亞的吧?」

「喬菲爾德醫生,請你一定要好好治療我的朋友。」莎曼看著托勒利夏王室的御醫,也是威登山谷唯一的醫生,非常鄭重地說。

喬菲爾德露出一個保證似的微笑,「殿下請放心,他的傷沒有大礙,除了右腿的骨折之外,其他都是皮肉傷,很快就會好的。」

「真的嗎?那就好。」她大大鬆了口氣,笑容像雨後的彩虹,霎時閃現在美麗而稚真的臉上。

誰能夠拒絕這樣可愛的人兒呢?喬菲爾德讚歎地想,即使是在異國的流亡生活中,莎曼公主也不減半絲王室的絕世姿容與丰采,可以想見,她將來長成之後會是個多麼令人目眩的存在。

「羅亞,該換藥了。」喬菲爾德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取出新鮮的膏藥和乾凈的繃帶。「只要傷口不發炎,半個月就能癒合了。」

羅亞看向一旁的莎曼,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忽然說:「殿下還是出去吧,血會嚇到你的。」

「不,」她馬上搖頭,「我才不怕,我要留下來照顧你。」她沖著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羅亞不會是害怕自己疼得哭出來,所以不想讓我看到吧?」

他把臉扭開了。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傻瓜!

手臂上沁血的繃帶一圈一園被解開,當傷口完全暴露之後,莎曼剎那間呆住了傷口深而長,兩邊的皮肉微微翻卷,鮮紅的血絲仍在往外滲出,顯然是某種尖銳的利器划傷的。那個傷口烙印著暴力的痕迹,即使莎曼再天真無知,也不會弄錯。「這根本不是摔傷!是誰傷害了你?是誰幹的?」她傷心又憤怒地大聲問。

這一刻,她心頭燃燒著從來沒有過的憤怒,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冒火。她最好的朋友,總是細心保護她的羅亞,竟然受到如此殘暴的傷害!「你告訴我,我一定讓哥哥嚴厲地懲罰他!」

她的激動和憤怒並沒有引起羅亞的共鳴,他只是緊緊閉著唇,固執地一言不發。

「喬菲爾德醫生,羅亞不是從馬上摔下來的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莎曼轉而去問醫生。

可憐的喬菲爾德不知所措地看著默不作聲的羅亞,再看看激動得臉色通紅的公主。原來她什麼都不知道啊,那麼……

「臣下也不清楚呢,殿下。」他決定,不該說的不說,禍從口出是古老的名言。

莎曼死死握緊拳頭,用力地呼吸,幾秒鐘後轉身跑了出去,屋外傳來馬匹的嘶嗚和雜雜的馬蹄聲。

喬菲爾德長長地、沉重地嘆了日氣。

*********

岩堡書房的門被人粗魯地砰然推開,正圍坐在長桌前商議事情的五個人,都驚詫地望向門口。

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頭髮凌亂,衣裙也沾著灰土,臉上帶著無法言喻的憤怒站在那裡,一向溫柔嫻靜的她此刻看起來,竟有些像手持閃電在雲層中追逐敵人的復仇女神。「哥哥,羅亞為什麼會受傷?請你告訴我!」她大聲質問著兄長,完全不顧場合與禮儀。

尼奧王子臉沉了下來,非常不悅地說:「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莎曼,莫拉夫人平時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嗎?」

書房裡的氣氛變得尷尬,為首的維德公爵向尼奧王子行了一禮,恭敬地告退,與其他四名重臣離開房間,讓兄妹兩人獨處。

尼奧王於臉色有點難看,他是個很注重禮儀的少年,尤其在這種流亡生活里更是分外保持著王族的高貴風度,妹妹莽撞的行為讓他覺得在諸位貴族前丟臉不過,看到她紅著眼圈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心又軟了下來。畢竟是唯一的妹妹,而且,她還是個孩子呀。

「過來。」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些。

她慢慢走到兄長跟前,半垂著頭,咬著嘴唇。

「你要問我什麼,現在問吧。」尼奧王子淡淡地說。

「我要知道是誰傷害了羅亞。」莎曼抬起頭,身子微微顫抖,眼淚順著白皙的臉頰緩緩流下。「哥哥,你一定要懲罰那個壞蛋!」

「你就為了這個不顧禮儀地衝進來?真是太孩子氣了。」他皺起眉,很是不以為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可是羅亞他傷得很重呀!」

「那又怎麼樣?」尼奧王子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妹妹,「只不過是個吉德賤民罷了,根本不值得你這麼激動。」

不敢相信兄長竟會如此回答,她叫了起來,「羅亞不是賤民,他是我的朋友啊。」

「不要胡說!」他厲聲打斷她,「莎曼,記住你的身分!你是高貴的伊林梅爾公主,怎麼可以和吉德賤民做什麼朋友,以後再也不許說這種有損王室尊嚴的話,聽到沒有?」

她獃獃地看著兄長憤怒而陰沉的臉,茫然不知所措。為什麼?為什麼她和羅亞不能做朋友呢?吉娜這麼說,哥哥也這麼說,難道,身分真的那麼重要,比擁有一顆善良的心還重要嗎?比正義還重要嗎?

「可是,羅亞曾經救過我的生命呀。」她低低地問:「難道我們不應該報答他嗎?」

「能夠為王室效力是他的榮幸,再說,他不是也沒有怎麼樣。」

「哥哥!」

「你以為我成天沒事做,無聊到必須去關心一個吉德賤民的冤屈嗎?」他提高了聲音,「我再說一遍,我不清楚是誰幹的,也不認為有必要知道。還有,我早就應該提醒你,身為公主應該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儀態和身分,你怎麼能在比武大會上把祝福給一個吉德賤民?這會讓其他貴族怎麼看?以後不許再和那個傢伙混在一起!好了,你出去吧。」

莎曼終於明白兄長無意管這件事,是不是就因為這樣,羅亞才不肯說出傷害他的人是誰?就算知道也沒辦法加以懲罰,因為吉德人是沒有人權的,隨便誰都可以侮辱、踐踏,不會有人為他們討還公道。

原來,這個世界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麼純凈,還有許多污穢與陰暗醜陋與可憎啊。

十三歲的莎曼,第一次意識到,她與羅亞之間遙遠的距離,也第一次覺得,或許再也不能和羅亞回到無憂無慮做朋友的日子了……

她為此而恐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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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個月後。

清晨,黎明的微光尚未照亮天宇,岩堡前的空場上已是嘈雜一片。

看著商隊將車馬駱駝—一套好,貨物裝妥,只待領隊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

西蒙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去吧。」

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沉,帶著點疲憊,然而很溫和,彷彿是安慰的口氣。

羅亞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上的包袱背上肩,默默向商隊走去,傷后虛弱的身子走起路不那麼平穩,於孤單里顯出一種冷冷的憂傷與倔傲。

「羅亞!」西蒙突然叫住他。

羅亞回過頭看著他,他嘆口氣,搖搖頭。「一個人在外面,要學會照顧自己,還有……」

遲疑了一下,他又說:「不要恨,羅亞。」

他搖頭,對著養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彷彿在承諾,又像是譏誚。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即使是身經百戰的禁衛隊長也不由得心下一驚。

但願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希望這個孩子在外面能見識到更廣闊的天空,而不是一生局限在這狹小的山谷中,那麼他的未來應該有更多的選擇吧?

在這個時代,做武士就意味著死亡的機會比常人更多,或許沒有被選入禁衛隊反倒是件好事。他和莎曼公主太過接近了,畢竟他們的身分天差地遠,小時候玩在一起還可以不大在意,但現在他們不再是孩子了,長大的公主是不宜有一個平民玩伴的。

而且,他們的親密程度己經遠遠超過「朋友」的界限,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邊緣,這無論對公主還是羅亞都是潛在的威脅啊,他不希望羅亞因為這個原因而受到傷害,這也算是做父親的一點私心吧。羅亞能不能夠明白呢?

羅亞最後看了一眼岩堡高的鐘樓,上了馬背,將過去的一切拋在腦後,無論是武士的夢,還是朋友的諾言,都與他無關了,從今天起,他將是商隊的新成員,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啊。

他沒有時間,也不想去回顧被遺留在威登山谷的是什麼,雖然,多年以後,他曾為此深深地后海……

*********

沙漠的夜晚,澄澈晴朗,瑰麗的群星在天幕閃耀,像打么過的寶石般光華摺照。羅亞抱膝坐在火堆前,身上披著毯子,怔怔地盯著火焰出神。

離開威登山谷,離開托勒利夏,離開熟悉的一切——離開公主殿下,這才是最重要的。養父大概看出什麼,所以才不遺餘力地將他送到遙遠的異國。

想到這裡,他微微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怕什麼呢?公主殿下對他,只不過是天真的小女孩對一個玩伴的喜愛罷了,即使不是他也會是另一個男孩,難道要將公主殿下與所有男孩都隔離嗎?還是因為他微賤的出身不配與尊貴的公主殿下接近?

微賤!因為他的母親是個吉德女人——伊林梅爾最低賤的一族啊,永遠不被允許定居的流浪者!儘管養父身為貴族,又是王室禁衛隊長,也無法違背這項制定了百年的法律。

原本他也必須像母親一樣流浪,是凱因國王的憐憫,特別准許他留在養父身邊,因此,養父對國王除了臣子的忠誠,還有著絕對的感激。雖然國王與王后先後去世,這份忠心卻完全地複製到尼奧王子與莎曼公主身上了吧。

然而,為什麼即使大家都是失去國家流亡他鄉的同伴,這種歧視仍然沒有絲毫減弱呢?彷彿額上印著根深蒂固的恥辱烙印,無論走到哪裡,他在伊林梅爾人眼中都永遠是個低賤的吉德野種。

「絕對不能做會危及公主殿下立場的事!」那個夜晚,養父嚴肅地對被那些貴族少爺打得遍體鱗傷的他說:「去商隊吧,克利德是我的老朋友,他會照看你的。」

如同變相的放逐,當他的傷稍好一點之後,就隨同遠行的商隊離開托勒利夏。

日頭落下,星光升起的此刻,羅亞坐在六十裡外死海沙漠的火堆前,微微露出滄桑的表情。商隊的其他同伴都睡了,只有守崗的他孤獨地面對著寂靜的沙漠。

莎曼現在在做什麼呢?他沒有去鐘樓,她會很失望嗎?

想起那個美麗得好像精靈,卻總是傻傻的說著幼稚話語的公主,羅亞胸口的某處忽然鈍鈍地痛起來,不明白,也無法找到,偏又確確實實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一處很痛很痛的地方。

風輕輕地吹著,摩挲著沙礫,沉悶的狼啤穿過遙遠的沙丘傳進他的耳朵,忽然想到什麼,側過頭仔細傾聽。

沒錯,在狼嗥中,隱約夾雜著一、兩聲嗚嗚的狗叫,那是他很熟悉的叫聲。

猛然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像被火灼到一般跳了起來,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的木頭,跑到正安靜吃著牧草的馬群拉出一匹,顧不得沒上馬鞍,他翻身騎上便朝西方的沙丘衝去。

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氣直撲面頰,火把被吹成飄逸的光帶,在黑暗的沙漠里無比鮮明。越過這座沙丘,狗叫更加清晰可辨,隱約還有輕微的馬蹄聲。

羅亞催促馬兒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急馳,很快的,就看見前面一大一小兩抹黑影在慢慢接近。

大概是看到他手中的火把,小小的黑影加速向他跑來。那是一隻黑色的狗,高高翹起蓬鬆的尾巴,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他馬前,繞著他打轉,興奮地狂吠。

「巴風!」看到這隻狗,羅亞也立即確定那後面黑影的身分。「莎曼!」

一匹灰馬馱著主人一步一歪地走來,星光下,騎手的頭髮問著金色碎屑,嬌小的身影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羅亞跳下馬,飛快地衝上前將她抱下來。

「莎曼!」他大叫,緊緊地抱住她,拍打著她雪白的臉頰。

觸及一片冰涼,一陣驚惶直衝心底,那雙美麗的眸子闔攏著,似乎已經喪失意識。

「醒一醒!不要睡了!」在寒冷的沙漠中這樣最易失溫,不死也會大病一場。

「唔……」低低的呻吟從凍得發紫的嘴唇中逸出,睫毛抖了抖,莎曼睜開眼,恍惚地看著他。「羅、羅亞……」

「是我,莎曼!」感受到從地獄回到人間的震撼,他無法剋制地想要大吼,勉強壓低了聲音。「太危險了!在沒有任何人保護下闖進沙漠,很容易喪命的!」

「嗚……」莎曼被這句話勾起了滿腹委屈和恐懼,眼淚立刻像泉水般湧出,哇地死命摟住他的脖子放聲大哭。「我好害怕,嗚……沙漠里一個人也看不到……太陽好熱,地上有好多白慘慘的骨頭……天黑了,狼叫得好凶,好像一直跟著我,我如何也趕不上你,嗚……羅亞、羅亞……」到後來,她只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彷彿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只能抱著她,輕輕拍打她的背脊,「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在這兒呢,莎曼,不要哭。」

「嗚……嗚……」那種驚懼與絕望一時卻難以壓抑,她放肆地、歇斯底里地在他懷中痛哭,於是他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抱著她,源源不絕地提供著溫熱與安全感。

好半天,痛哭終於變為啜泣,又慢慢變成簡短的抽噎。

他悄悄吁了口長氣,「莎……殿下是怎麼找來的?」

「巴風,我給巴風嗅了你的鞋,它帶我來的。」

黑狗蹲坐在兩人旁邊,聽到自己的名字,汪汪地叫了一聲。

他嘆息。也就是說,她獨自一人騎馬走進死海沙漠,走了六十里,只有一條小狗為伴。他詫異於她的大膽,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柔弱而膽怯的,怕蟲子、怕黑夜、怕血、怕疼……這樣的莎曼,居然……是什麼讓她突然變得如此勇敢?

「為什麼要來?」他忍不住問。

「你又為什麼要走?」她輕輕地、委屈地反問。

他不肯回答,這是個禁忌的話題,他不該去碰觸它。「我帶殿下回營地,你必須趕緊暖和起來,否則會生病。」

「你從來不這麼叫我的,別叫我殿下!」

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鬱,沒有說話。

「羅亞,你為什麼要走?」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逃避。「為什麼甚至不來跟我告別?」

因為我不想面對悲劇,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命運的陷阱,因為我們之間隔著天與地,即使如此接近卻依然是兩個世界……

「這並不重要,我們走吧。」

他想去牽馬,卻被她攔著不放,蒼白的小臉上浮起固執的神情。「這當然重要,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嗎?羅亞看著這張美麗而純潔的面孔,再次確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越早離開就越能減低傷害,無論對誰。

「羅亞,我們是朋友吧?」見他默不作聲,她開始慌亂起來,急切地追問著。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吉娜的話突然闖入莎曼腦海,「公主和平民不會是朋友。」因為這樣羅亞才要離開嗎?因為這樣他才會受傷嗎?因為和她做朋友?

即使不說話,她也可以從他的表情和態度判斷出自己猜對了。從來沒有一刻讓她如此痛恨自己是個公主,這個榮耀而虛無的頭銜如同一個最深沉的夢魔,毫不留情地奪走她生命中僅有的那一點光和熱,僅有的一點甜蜜和喜悅。

羅亞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真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還包含了人生中最重要、支持著她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與溫情。

夜色變得如此沉重,風從高大的沙丘掠過,帶起陣陣尖銳的呼嘯,像嬰兒的哭泣般刺耳。她忽然覺得無比寒冷、無比疲憊,一路上所懷著的激動已化為徹骨的失望,卻仍有那麼一絲希冀,如地上隨風搖曳的火把般固執地不肯熄滅。

如果,如果羅亞肯說句話……

然而,他始終沉默,不曾說出她盼望的話語。

遠遠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羅亞一把拉起莎曼,踩熄火把,牽著兩匹馬奔到沙丘後面隱藏起來,警戒地望著聲音的方向。

巴風乖乖地跟來,蹲在他們身邊,聰明地沒發出任何聲音。

克利德叔叔說過,沙漠里並不太平,強盜時常會襲擊小隊商旅,他們現在遠離營地,又無可以自保的武器,實在很危險。

「羅亞……」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她輕聲開口。

「噓!」他制止她出聲,仍緊張地注視著前方。

不管怎樣,羅亞還是關心自己的。雖然不明白髮生什麼事,莎曼仍從他的舉動中覺察了這一點,臉上浮現喜悅的笑意。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沒有火把,在星輝下只看得出來人身材魁偉,有著一頭及肩黑髮,催促坐騎的姿態帶著緊張與急迫,向他們藏身的沙丘方向馳來。

那個身影,極熟悉啊!

巴風突然汪汪地大叫著沖了出去,羅亞眯起眼睛再仔細望了片刻,「是西蒙大人!」他轉身抓住莎曼的手,「他一定是跟在你後面來的,這下你可以安全地回威登山谷了。」

安全地回去?

「不!」莎曼一下子甩脫了他的手,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倔強表情。「我不要回去!」

他一怔,「莎曼……」

「要麼你跟我一起回去,要麼我留下,我絕對不要一個人回去。」

「莎曼!」他嚴厲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太任性了。」

她被他少有的粗暴嚇了一跳,眨眨眼,寶藍色的大海開始湧出大顆大顆晶瑩的珍珠。嗚……壞蛋羅亞!一點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不是說好要做朋友的嗎?不是約定要一直在一起的嗎?為什麼要破壞約定,還這麼凶!

委屈的眼淚流過牛奶般白皙的臉頰,星光下是如此楚楚可憐。羅亞覺得胸口的某個地方又開始鈍鈍地痛,煩躁感也隨之浮起,讓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別哭了,我就是討厭你這種總是哭哭啼啼的軟弱樣子!」

莎曼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武器重重一擊。

「沒有能力只會哭泣,總是要別人哄著順著,從來不去想自己的任性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你到底還要這樣幼稚到幾時?」他激烈地對著她大吼,隱約察覺自己正在犯下大錯,竟然將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可是……」她被他吼得完全不知所措,「你答應過做我的武士。」

他冷笑,「那種小孩子的遊戲你還當真啊?尊貴的公主殿下怎麼可以有一個卑賤的吉德武士,難道不怕玷污了王族的高貴嗎?」說著這種話的他幾乎要自暴自棄地痛恨起自己,明明知道是在遷怒,卻好像開始控制不住自己。

「不!」莎曼急切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叫了出來,「別這樣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你是我的朋友啊,羅亞。」

他緩慢卻堅決地把手抽了出來,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請公主殿下趕快回去吧,如果因此被誤會誘拐您,我會很麻煩的,請您多少也為別人想一想吧。」

這真是致命一擊了。

莎曼的臉色煞白,比方才因寒冷而失色的樣子還要難看——白得驚心動魄。寶藍眼眸剎那凍結,變得空洞茫然,像是一下子被抽去魂魄。

她慢慢垂下頭,金髮遮住臉龐,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知道她並沒有在哭泣,只是這種沉默比哭泣更悲哀。

他覺得心頭像有一盆毒火在燒灼,悶得胸膛幾乎要爆炸,他咬緊牙,壓下安慰她的衝動,就這樣告別吧,從此以後,不再牽挂……

「殿下,您在這裡嗎?」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溫和的聲音打破,騎在馬上的高大身影向金髮少女發出詢問,同時點起火把。

明亮的火光下,西蒙平靜地看著害他奔波了一天的莎曼,沒有一絲責備的意思。「您平安無事就好,王子非常擔心殿下的安全。」

她抬起頭,「對不起,讓莫爾勛爵受累了,我們這就回去吧。」她面無表情,機械式地說。

「您一定很累了,不如先到商隊的營地休息一晚,明天再返回威登山谷……」

「我要回去!馬上!」她突然尖聲叫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痛苦、憤怒、絕望,只差一點點就要變成哭泣。「我要回去!」

她搖搖晃晃跑到馬匹身旁,爬上去,狠狠地抽了一鞭,那匹可憐的灰馬長長地叫了一聲,拔起四蹄跑走了。

星光下的纖細背影再也不曾回過頭。

西蒙看了看呆著木雞的養子,搖搖頭。「羅亞,你做得很好,現在趕快回營地吧,不用擔心公主殿下,過一段時間她會沒事的。」說完,他奮力一抽,策馬朝莎曼跑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巴風繞著羅亞的腿打了兩個轉,嗚嗚地叫了一聲,也跑掉了。

過一段時間會沒事?羅亞極其苦澀地笑了。那個任性的傢伙說過,喜歡就是一輩子,那麼恨呢?她會恨他一輩子吧?

胸口的痛變得尖銳了,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那痛是從名為「心」的地方發出來的。

看著養父遠去,他默默無語,在沙地上坐了下來。

低頭,發現手指顫得厲害。彎腰捂住臉,他雙肘抵著腿,悶聲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淚,自指縫間,緩緩滴下。

*********

七年後

茫茫沙海里,熾熱的太陽高懸空中,肆無忌憚地將光之火焰投射到波浪般綿延起伏的地面上,空氣流動所揚起的不是涼爽,而是一波又一波灼人的熱流。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艱難求生存的,除了一叢叢沙漠荊棘和紅柳,還有一小隊滿載貨物與財寶的駝隊。

這隊商旅輾轉於大陸各國,從利迪斯買進銅器和刀劍,販運到道林,再購入香料、染料,銷往腓陵頓:在腓陵頓採買棉花、絲綢與葡萄酒運至諾丹;回來時駝背上己滿載羊毛和地毯,跋涉數月到達故國伊林梅爾,換回大筆金錢與上等珠寶,在一趟趟買入與賣出間賺得不菲的財富。

現在,他們即將抵達旅程的出發點與終點位於死海沙漠邊緣,利迪斯、道林與腓陵頓交界的三不管地帶,也是流亡的伊林梅爾正統王室的臨時王都——托勒利夏。

商隊的首領騎著一匹高大的雙峰駝走在最前面,他里著沙漠中跋涉所必備的連帽長袍,挺拔的坐姿透出武士般的剛直,一把黑鞘大劍斜掛在腰畔,很明顯那絕不只是裝飾品。他有種迥然不同於普通商人的氣度,常常有人因為這種氣度而將他誤以為是隱藏身分的貴族。

「再走六十里就到威登山谷了,大家加把勁兒,爭取今晚睡在自家的床上!」

仰首眺望遠方隱約可辨的起伏山巒,首領清朗威嚴的嗓音抹上了鼓勵的色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

「真的嗎?羅亞大哥,我們真的就要到達威登山谷了嗎?」跟在首領身後,同樣里著連帽長袍的少年興奮又好奇地問。他是第一次來到收養他的克利德大人的家園,一路上激動不己的心情此刻更是到了最高點。

羅亞——年輕的商隊首領——微笑地點了點頭,指著遠處說:「看到那條長長的山影了嗎?那是野狼崖,繞過那裡就可以看見岩堡鐘樓的尖頂了。」帽沿下,他茶褐色的眼眸略微眯起,那張英俊端整,被風塵與勞頓打磨成古銅色的臉上,一種可稱之為懷念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浮現,同時挑起少年的另一種好奇心。

「羅亞大哥,聽說你離開托勒利夏七年,期間一次也沒有回去過耶。為什麼呢?難道你都不會想念莫爾大人嗎?」像他,離開克利德大人才三個月,就難過得偷偷哭過好幾場。

羅亞的微笑僵住,不露痕迹地回答,「因為有很多東西要學,只有多學才能幫助莫爾大人啊,盧克不是也因為想管克利德叔叔分擔工作而在拚命努力嗎?」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將來能像克利德大人一樣,當一個偉大的行商!」盧克毫不懷疑地接受了羅亞的說法。在他眼裡,收養他的約翰.克利德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偶像和追趕目標,他是商隊在經過諾丹的米都爾村時收留的孤兒。

因為某緊急情況,首領克利德先趕回托勒利夏,而將商隊和貨物交給可靠的副手羅亞,等完成所有買賣再回去,這也是一向只負責貨物交易的羅亞會帶隊回鄉的原因之一。

聽到少年的壯志,羅亞不由猛地一震,一道聲音在記憶深處泛起「將來我也要像西蒙大人那樣成為一名武士!」

多麼熟悉的誓言,這個孩子簡直就是多年前自己的翻版,同樣天真、單純,只看得到前方的曙光而忽視了周圍的黑暗,一心一意以為只要付出就有收穫,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理想還不曾在現實的鐵壁上撞得粉碎

七年的商旅生活讓他建立起新的自尊、自信,對人生的目標與理想也有了新的領悟。

商隊的首領克利德和其他夥伴,並不像岩堡中人對他的吉德身分過分敏感,因此儘管行商路上有許多艱險,但在穆大陸廣闊的天空下,他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神是愉悅的。

他從莎曼與書中學到的文字和知識,幫助他輕鬆地與各國人打交道,他了解他們的文化,知道他們的風俗,幾年下來,他已經成功地變成商隊中不可或缺的領導人物,然而——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去的屈辱,在岩堡,他永遠不可能擺脫掉血統的烙印,他永遠是那個為貴族們所鄙視的吉德賤種!所以,七年來,他一次也不曾回去過,身體里潛藏著一股傲氣與倔強,推著他不斷地前進、前進,將過去拋在身後,再不回頭。

不過,盧克的理想,或許還比較貼近現實,更可能實現吧。

「咦,對了,羅亞大哥既然七年都沒回來過,怎麼對這條路這麼熟悉,連還有幾哩到達都清清楚楚?」盧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因為托勒利夏是你的家鄉嘛,就像我走得再遠也不會忘記米都爾一樣!」

因為是家鄉才記得這樣清楚嗎?羅亞在心中問自己。」其實這些年來他走遍東西南北,到過無數城鎮鄉村,許多路他閉著眼也能走對,唯獨這條回家的路再也不曾走過,那麼,為什麼會記得呢?

答案瞬間浮出,因為七年前,在這裡,冰冷的星光下,他曾經無奈而殘酷地傷害了一位金髮少女的感情,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讓他永遠地記住了這片沙漠,記憶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有所模糊。

那張美麗天真充滿信賴的臉龐,留在他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印象卻是恐懼與憤怒。她一定是恨他的吧,違背誓言的騙子,也或許,她早已忘記有過一個曾經發誓向她效忠的少年武士……

二十三歲的羅亞,帶著深深的感慨與自嘲,催促座下的駱駝加快腳步。

*********

夜色深沉,疲憊不堪的商隊終於趕回威登山谷。

「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在岩堡前的廣場集合,清點帶回來的貨物和領工錢!」

聽到羅亞這麼說,商隊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大部分商隊成員是離岩堡四、五哩處的白楊村村民,其中許多人已經數月,甚至一年不曾與親人團聚了。

「瓦拉,你這小子有半年沒回去過了吧?小心你老婆捺不住寂寞給你戴頂綠帽子。」

「少放屁了!胡安才要當心別捉姦在床呢。」

「哈哈哈,總算到家了,不知我兒子又長高了多少……」

男人們三三兩兩的相互嘲笑著、打趣著,急急忙忙向村裡走去,都期待著早點見到久別的親人,剩下羅亞、盧克和另外五、六個人趕著駝隊返回岩堡。

他們與其他人不同,都是岩堡貴族的親信或家僕,對於住在岩堡的貴族們來說,屈尊去做生意無疑是貶低自己的身分,所以他們僱用平民充當商隊夥計,再派遣手底下可靠的僕役來管理監督。約翰·克利德就是一例,他本來是王室內廷總管,雖然不是貴族,卻深得安芙娜王后與尼奧王子的信任。有了這些人的效勞,王室與貴族們只要舒舒服服地坐著等收錢就行了。

從白楊村口到岩堡還有四、五哩的路,沿著一條白石小徑通到山谷深處,高掛天頂的月亮眼雲朵一樣蒼白,將路上的石子照得發亮。

羅亞放鬆了駱駝的韁繩,隨它拖著腳步慢慢地走,路邊的野薔薇毫不吝嗇地釋放出濃烈香氣。萬籟俱寂中,他可以清楚地聽出細微的響動,是從幾處溪谷傳來的流水聲,近處淙淙,遠處潺潺。

山谷兩旁的林中時不時響起夜裊的叫聲,或許是由於夜晚的緣故,這些白日裹平常的景緻,現在卻有了種幻覺般的神秘色彩,令羅亞不由自主陷人恍惚的回憶月光下,少女的眉目淡淡的,憂愁地、哀怨地看著他,那雙不解世事的澄澈雙眸,彷彿在默默地追問「為什麼」。如果可以,他非常想讓這雙眼睛永遠保持清純無垢,所以他遠遠地避開了,避開隨著年齡增長而越來越大的身分鴻溝,避開由不公與歧視而產生的惡意傷害,避開……那會讓他萬劫不復的熱切誘惑。

「絕對不能做會危及公主殿下立場的事!」這是養父的命令,也是他的堅持,因為她,是他發誓效忠的莎曼啊。

現在,他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呢?無論如何,當年他的舉動確實傷了她的心,雖然已經過了七年,可他卻仍不敢奢求她的原諒。她會原諒他的不得己嗎?

「羅亞大哥……」

身旁響起低而膽怯的呼喚,盧克伸出手臂碰了碰他,眼睛里有一絲興奮的光亮。

「怎麼了?」羅亞轉頭看他,帶著點心不在焉。

「不!沒什麼,」盧克微微抬起頭,「在我的家鄉,老人們說,有月的夜晚在山林里行走,會遇見精靈。」

「精靈?」羅亞眯起眼,漫不經心地問:「是什麼樣的呢?」

「他們長得和人類差不多,有著月光般的長發,皮膚是透明的,眼睛就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他們在晴朗的晚上聚集在樹林里跳舞,如果碰到旅行者,就偷走他們的靈魂,只要偷到一個,他們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類了。」

「哦,那麼被偷走靈魂的人又會怎麼樣呢?」

「啊,這個嘛,我不知道,大概會死掉吧。」

「或許會變成精靈也說不定哦。」羅亞為盧克的天真笑了起來。十三歲的少年還相信傳說嗎?他在盧克這個年紀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神靈了……啊,還有一個傻瓜也相信,而且封他為她的武士,那個時候他也幾乎要相信……笑容一下於從唇角消失了。

「放心吧,」他慢慢地說:「如果碰到精靈,我就讓他拿走我的靈魂,不會讓他動你的。」

「我不是害怕啦!」盧克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漲紅了。「再說這只是傳說,我、我也不信的。」

說話的時候,他們正好走入一段檜木樹蔭下,高大的樹冠像屋頂一樣遮住了月光,低垂下來的枝條有好幾次突然地拂上他們的頭髮與衣襟。

羅亞不得不放慢速度,拐過這段彎道,前面就是一片平坦谷地,岩堡青灰色的城牆已然在望。

還有幾步路就可以走出這片暗影,一根柔軟的枝條輕輕拂過他的眼,瞬間的分神讓他沒有注意到路中間的障礙,當他看見那個黑抹抹的東西時已經來不及拉住駱駝。他猛地一收韁,駱駝高高昂起長頸,倒退兩步,勉勉強強沒有踩上去,同時那個東西也發出輕輕的驚呼,「啊!」

低脆的嗓音,證明那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年輕的女人。

她很快直起身,面向羅亞。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連帽斗篷,臉隱藏在帽子的陰影下,手上抱著一隻黑色的箱子。

「抱歉,女士。你沒有受傷吧?」羅亞冷靜有禮地溫和詢問。這麼晚的時間在往來岩堡與白楊村的唯一道路上碰到的人,必定是托勒利夏的居民。

女子猛地渾身一震,退了一步,彷彿被他的話刺到一樣。

他因她這種反應而微覺詫異,很快又解釋。「你不用害怕,我們是岩壁的商隊,剛剛從外面返回……」

「羅亞。」女子打斷了他的解釋,低低地、幾乎像是耳語般輕微卻無比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羅亞僵住了,剎那間心跳快了數倍,一種不可思議的古怪感覺懾住他。他緊緊盯著這個神秘的女子,屏住呼吸。

女子又退開幾步,完全離開了樹木的陰影。月光輕柔地灑在她身上,她舉起手拉下帽兜,彷彿是魔術一般,黃金的光芒乍然閃現,一頭蓬鬆的秀髮從肩頭被拂下來,她的雙眼在月色下寶右般閃閃發亮。

「精靈!」身後,盧克一聲驚呼。

而他,失神地、幾近呻吟地,說出這個精靈的名字。

「莎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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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當金黃色的晨光透過窗欞,羅亞睜開雙眼,聽到岩堡里人們忙碌的聲音,看見小屋屋頂淡淡陌生的棕褐色木頭條榛,不禁有些茫然。

朦朧月光、金髮的精靈,還有許許多多紛至沓來的片段記憶,讓他一時之間竟有自己還在作夢的錯覺。

然而敲門聲將他拉回現實,出現在門口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晨光的映襯下,西蒙對他的養子露出慈愛的微笑。「嗨,小夥子,睡得好嗎?」

羅亞深吸了一日清晨濕潤的空氣,跳起來,抓過床邊的衣服套上,像孩童時一樣微微羞澀地笑了。「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好過,西蒙大人。」

「來吧,早餐在等著我們呢。」西蒙領著他到自己住的正屋裡,松木桌上,熱氣騰騰的蔬菜湯和大塊的冷炙兔肉整齊地擺開,散發著誘人食慾的香氣。

西蒙推過一把椅子給養子,自己則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兔肉的滋味鮮美無比,羅亞不禁大加讚賞。

西蒙笑了,「這是吉娜送來的,知道你回來,她很高興——你應該還沒有忘記她吧?」

廚娘吉娜,他童年時善心的保護神,有多少個寒冷的夜晚,他是在她溫暖的爐邊度過的呀,他怎麼會忘記她呢?不過,吉娜怎麼能這麼快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呢?

思緒一下子跳回昨夜。月光下措手不及的相遇,他與莎曼,一言不發,默默走回岩堡,會是她告訴吉娜的嗎?

心頭盪起莫名的漣漪,像是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羅亞籍著低頭喝湯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當然沒忘,我也一直很想念她,可愛的吉娜嬸嬸!」

「那麼,趁著克利德還沒有把新工作派給你,去見見老朋友吧,羅亞。」西蒙帶著瞭然與洞察的神色,淡淡地說。

*********

與七年前離開時一樣,岩堡鐘樓前的方場上熱鬧非常。兩隊帶回來的各種貨物都集中堆放在這裡,等待各買主按約領取。羅亞把清單一張張交給貨主,看著他們點齊領走,以近乎藝術的洗鍊與高效率,有條不紊地依次進行。但即使如此,這龐大繁雜的工作還是叫他從上午直忙到傍晚。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羅亞才提著一個包里,悄悄來到王室府邸的后廚房。晚餐時間已過,大廚房裡顯得清閑而雜亂,幫傭們都回家去了。羅亞很清楚,這個時刻吉娜一定在與廚房相連的小房間里她早已沒有家人,王室廚房就是她的家。

推開伊呀的木門,窄小昏暗的房間里只點著一支臘燭,勞累整天的吉娜閉著眼靠在床旁的木椅上,手裡還在飛快地織著毛襪。聽到門響,她連眼皮也沒抬,「莎曼,不用再白費勁了,我這是老毛病,治不好的。」

他愣了一下,微笑。「是我,羅亞·莫爾。我回來了,吉娜嬸嬸。」

她猛地睜開眼睛,盯著門口高大的青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你這個沒良心的倔脾氣小鬼,過來,讓老吉娜好好抱抱你。」

他乖乖過去讓她抱,對他來說,從少年時起,吉娜就是權威的存在之一,而且他是完全心甘情願地俯首貼耳。

吉娜的擁抱一如記憶中溫暖,帶著混合了食物的香味,寬大的胸懷意味著安全與保護,可以放心休憩。離開托勒利夏的這些年裡,無論再苦再累,他始終咬著牙堅持下去,不給自己任何軟弱的機會,而現在,靠在吉娜懷中,羅亞終於擁有一種久違的輕鬆與溫柔。「我真的很想你,吉娜嬸嬸。」

「是啊、是啊,臭小鬼,一去七年還敢說想我。」吉娜故意揪著他的耳朵,眯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寵溺的笑意。「不過,的確是長大了,而且成了個漂亮小伙兒。唔,羅亞·莫爾,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快跟老吉娜說說。」

於是,依偎在暗淡的燭光下,他興高采烈地講起行商的見聞,長途跋涉、奇異風光、遙遠的城市、不同的民族,還有各式各樣天差地遠的風俗……從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漸漸的接受、習慣,再到如今的熟悉、熱愛,長長的七年,無數的故事。

「你看,」他解開桌上的包里,取出一大塊深藍色的布料,「這是用腓陵頓最有名的特產孔雀藍,線里混入了孔雀毛,織出的布就像鳥羽一樣閃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東西,「這是道林的蘇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后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條純黑的披肩,「這是諾丹的上等羊絨織物,號稱比薄紗還輕,但卻非常暖和……」件件都是來自異國的特產,精緻實用,價值不菲,藏著一個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這個小鬼……」吉娜眼圈紅了,「真是浪費,我一個老太婆哪用得著。」

羅亞摟著她胖胖的手臂,「當然用得著。」跟著岔開話題,「吉娜嬸嬸,該你給我講講托勒利夏這些年的變化了吧?」

「這裡還能有什麼變化。」吉娜嘆了口氣。

從帕西法爾來到此地,屈指十餘年過去,復國似乎渺茫無期,不過那也是貴族們念念不忘的傷痛,平民只關心衣食溫飽。所謂變化,無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奧王子迎娶了維德公爵之女玫蘭為妻,婚禮盛況空前,連道林和腓陵頓的王室都有送禮道賀。

講完大人物,又聊起兩人認識的平民,鐵匠葛蘭生了一個女兒,木匠普特的兒子參加了禁衛隊,馬夫比利……所有人—一數過,唯獨沒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達米達文生幾匹小馬駒都講過了,再找不出什麼可以回憶,吉娜微微眯起老邁卻精明的眼睛,突然說:「為什麼不問問莎曼的事,她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羅亞很快回答,帶著一種明顯是偽裝出來的漫不經心。「尊貴的公主殿下現在怎麼樣?一定有很多貴族少爺愛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覺奇怪,一位公主怎麼會三更半夜不帶侍女、護衛獨自外出?畢竟她己不再是年幼無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嗎?」吉娜微笑,眼中閃過一絲狡猾。「她現在忙著跟隨喬菲爾德醫生行醫,經常跑出岩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嗎?」

*********

羅亞煩躁地在床上翻了個身,從窗子透進的月光太過明亮,即使他數了一千隻羊,仍然無法沉入夢鄉。或許是太久沒回威登山谷,才會有這種不適感吧,他這麼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釋,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索性穿衣出門。月色像潑濺而出的牛奶,四處流淌,羅亞沿著鵝卵石小徑朝前走,一邊整理自己凌亂的心事。

莫爾大人老了。他想起剛回來時見到養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顏、皺紋深刻的額頭,微微有些佝樓的身影,過於沉重的負擔使這個剛勇的貴族武士過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爾勛爵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強壯而威武的禁衛隊長。當然,自己也不再是過去那個一心想要加入禁衛隊,成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條,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學到最寶貴的一課吧。

那麼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緒又牽繞回那個月下精靈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變得像那些貴族女子一樣,關心自己的容貌勝於頭腦,享受珠寶綢緞的奢華,陶醉於被年輕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雖說是偏見,但他確實曾經過么想,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期盼也不為過。

既然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他,那麼她也應該會改變,就不必再為過去而感到懊悔和悲傷了,就這樣,就是這樣。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執意隨喬菲爾德醫生學習醫術,還時常獨自去白楊村為村民看診。羅亞無法想像,記憶中那個愛哭、愛笑,怕苦、怕疼、怕見血的嬌貴少女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變得讓他措手不及,變得讓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惱怒。

為什麼?在他放棄與命運抗爭之後,她反倒選擇挑戰世界,並堅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徑漫無目的地一直走,抬頭才發現眼前龐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鐘樓。

遲疑了片刻,他還是推開神堂的門,沿著曾經走過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頂層的高台。

皎潔的月輝灑在空蕩蕩的塔頂,風掠過鼻尖,帶來一絲涼意,從遠遠的沙漠傳來嗚咽似的悲歌。牆角的那株小樹枝幹已經長到手腕粗細,油油的葉片像頑皮的小手在風中招搖。羅亞饅慢走到樹前,時光的流逝使這樹有了歲月的痕迹,但之於他,有什麼東西卻被漸漸掩埋。

記憶中的童話書、識字遊戲、葉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嘆息,今夜莎曼簡直像是幽靈,步步緊隨,無處不在,哪裡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識扯下一片樹葉,湊在唇間,熟悉的曲調穿越時光,再次迴響。

也許是太過出神,他竟沒聽見身後的細微腳步聲,而來人也無意打擾,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靜靜地仁立,靜靜地凝視著他。

一曲既終,他發出一聲惆悵的嘆息,轉過身來,卻驟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禮,「請原諒我的驚訝,公主殿下,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語音鎮定,聲調平穩,禮儀周全,無懈可擊。畢竟是經過磨練的,昨夜,只是太過突然,所以才會倉皇失措。

她沒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兩人的模樣,隔了七年歲月彼此凝視,與記憶中的面容對照,尋找童年時的影子,他們同時發現,記憶是如此清晰,而改變又是如此不可思議。

他帶著驚嘆的心情看她。昨夜因為震驚和她密不透風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著她窈窕的嬌軀,眉目如畫,那頭恍如金線織就的長發令清冷的月光都變得溫暖起來了。時間是一雙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綻放,過去的稚氣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個精靈,他模糊地想著,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用童年時的眼光來看她。

她近乎貪婪地端詳著他。他的相貌沒有太多改變,然而歲月的軌跡,要仔細找總是有的。比如從前深棕色的瞳孔,一點一點地轉淡,變成現在的錢揭色。從前機靈倔強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斂,變成現在的沉穩含蓄。羅亞己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強壯,練達深沉,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

一位武士,她驕傲地想著,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表。這是她的羅亞。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變為透明,寂靜飄落在湖水上,山谷里吹拂著輕風,春天的夜鶯沉默了,午夜的翱翔這樣幽靜……」清脆的、含著一點笑意的聲音,她的微笑緩緩漾出,雙唇輕啟,露出一排潔白美好的貝齒,再襯以一對迷人的笑渦。「還記得這首詩嗎?」

他無言,那是《吟遊詩集》中他最喜歡的一首,曾經無數次背誦過,他怎麼可能會忘記。

「月色太美,讓人不忍錯過呢。」她向他走近,輕盈而儀態大方。當她的衣裙輕輕擦過他的身體時,淡淡的草藥清香掠過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間亂了節奏,然而,並非兒時熟悉的擁抱,她只是越過他,走到樹旁,伸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歡快的音符接二連三地跳了出來,其流暢與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淵之別。

「你瞧,」她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我已經吹得很好了,不是嗎?」

他突然有一種回憶幻滅的感覺,眼前這個女子,已經不是那個靠在他肩頭傾聽風聲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彷彿一塊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陣窒悶,勉強從喉嚨里擠出聲音,「殿下,很晚了,請允許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轉身就走,急促的腳步簡直像在逃竄。

走到梯口,她的聲音幽幽傳來,聲音低沉,卻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羅亞。」

克制住回頭的衝動,他默然無語,匆匆下樓,心口一陣一陣地發緊,終於明白,時間不會讓人不痛,它只是讓你習慣了痛。那久遠的傷口從來沒能真正痊癒。

「羅亞……」望著他迅速隱沒在黑暗中的身影,莎曼輕輕的、低低的,默念這個珍藏了七年的名字。

名字是一種咒語,是想念人、呼喚人、束縛人的一種力量。這些年來,頂著巨大的壓力,堅持自己的選擇,她相信羅亞終有一天會回來,每每都是依靠這個名字支撐著她走下去。如今,信念已然成為現實,她甚至莫名地認為,是她鍥而不捨的呼喚把他召回來的。

對他的情感如往昔一般純凈、深切,莎曼的倔強,即使是面對時間這樣無情的敵人,也不認輸。

*********此後的幾天,羅亞一直忙於整理商隊往來的文書與契約,以及結算這半年交易的利潤,在得出正確數字后,他大大呼了口氣,帶著帳簿去找商隊首領。

克利德回到托勒利夏后就轉換回王室內廷總管的角色,他對自己這個得力助手的工作表現非常滿意,並且不吝於讚賞。「羅亞,你有一副做生意的好頭腦,假以時日,你會是穆大陸最出色的行商之一。

「好好乾,年輕人,我己經決定向王子殿下推薦,由你來接替商隊首領的位子,你會有光明前途的。」

他一下子怔住了。讓一個吉德人來擔任商隊首領?

「不用擔心,」克利德彷彿看透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他的我會來想辦法。」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激閃而過的火花。「謝謝您。」

從房間出來,羅亞仍感到身體深處沸騰的熱度和昂揚感,那是能力得到承認與肯定的喜悅,以及對未來半憧憬半畏懼的迷惘。

「羅亞大哥!」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羅亞轉頭看見一張少年興奮的笑臉。

「在這兒看見你真是太好了!」

「盧克,是你啊。」羅亞也笑起來,「幾天沒見,過得還好吧?」

盧克的臉垮下來,扁了扁嘴,沒有回答,眼神透著委屈。

羅亞摟著他的肩把他拉到外面,「怎麼了,做錯事挨克利德大人罵了?」

他不滿地抗議,「我才不會惹克利德大人生氣呢!」

「那是怎麼了?」羅亞耐心地問。盧克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不會沒事自己鬧彆扭的。

他低著頭,好半天才悶悶地說:「就是那些貴族大人們啊,他們嘲笑我的口音和長相,還罵我是諾丹鄉巴佬。羅亞大哥,我不明白,諾丹人和伊林梅爾人有什麼不一樣?在米都爾我們從來不嘲笑他鄉異客。」

羅亞的心重重一沉,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盧克解釋,這些困居於此的貴族們必須以高傲和誇耀來掩飾無力與頹廢,除了祖先的榮耀與貴族的血統,他們已經沒東西可以支撐自己的信念。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有權利以剝奪他人的信念為樂。

看著盧克困惑受傷的眼,羅亞無聲地嘆了口氣。在到達理想彼岸之前,他還有無數荊棘之路要走,這僅僅是第一重障礙而已。早已嘗過這種痛苦的羅亞,無法給他更好的建議。

「盧克,記住,無論什麼樣的侮辱,成功就是最好的報復。」

*********

離開王宮,羅亞滿懷心事地走回自己和養父的住處,一路上半垂著頭,心不在焉,直到一道聲音叫住了他。

「喂,小夥子,等一等!喂!」

沉思被打斷,他轉頭望向聲音來處,只見一位胖胖的老者提著一個藤製的小箱於快步向他走來,滿面笑容,老遠就喊道:「老天,瞧瞧這是誰!羅亞·莫爾,你終於回來了,這真是出乎意料的驚喜啊!」

「喬菲爾德醫生,好久不見了。」羅亞報以真誠的微笑。這位伊林梅爾的御醫,是極少數不曾鄙視他吉德賤民身分的好人。

喬菲爾德放下藤箱,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一手抓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興奮地用力拍他的肩膀,笑聲在寬厚的胸腔中回蕩。「我去提耶購買藥材,昨天才回來,莎曼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還不相信哪,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羅亞保持微笑不說話。莎曼……每當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總是要麼痛楚要麼甜蜜,不過他必須承認,痛楚總是多於甜蜜。

「我正好要去看莫爾勛爵,一起走吧。」喬菲爾德拎起藥箱,笑著拍了拍箱蓋,「這次買到金盞草,總算是把藥方配齊了,莫爾勛爵可一直等著這葯呢。」

「醫生,您說什麼?西蒙大人生病了嗎?」

「怎麼,你不知道?」喬菲爾德一怔,「莫爾勛爵的心臟不好己經三、四年了,他從來沒跟你說過嗎?」

羅亞緊緊咬著牙,臉色刷白。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一向默許他不回托勒利夏的西蒙大人會突然派人帶信要他回來,為什麼年當壯盛的養父會過早地顯現出衰老,「醫生,您告訴我,西蒙大人的病是不是很嚴重?有沒有危險?快告訴我!」

「羅亞,不用這麼緊張,莫爾勛爵的身體暫時沒有大礙,我每個月會為他做一次檢查,這種病只要長時間的休養,按時服藥,一般不會發作。只是,勛爵實在太過操勞了,這樣下去,恐怕藥物也不能舒緩他的病情,心臟終告衰竭。」

聽到這裡,再也無法按捺心頭的恐慌與焦灼,羅亞幾乎是粗暴地奪過齊菲爾德平上的藥箱。「請原諒,醫生,讓我們快點走吧!」

*********

羅亞拖著氣喘吁吁的喬菲爾德來到門前,剛踏上木階,就聽到從屋裡傳來模糊的人語,顧不得禮貌,他一把推開門。

「西蒙大人,喬菲爾德醫生來了……」

在看清造訪者的一瞬間,他的聲音像被掐斷了,而他身旁的喬菲爾德則叫道;「莎曼,原來你己經先來了,給莫爾勛爵做過檢查了嗎?」

穿著樸素灰藍裙服的莎曼從桌旁站起來,點點頭。「做過了,老師,一切正常。」

「很好。」喬菲爾德抹著汗,從愣在一旁的羅亞手中接過藥箱,走進屋去。

莎曼默默退開,將勛爵身旁的位署讓給老師。

西蒙的臉色微顯蒼白,精神卻很爽朗;微笑著對老御醫說:「殿下的醫術己經很純熟了,醫生你後繼有人啊。」

「是啊,殿下越來越能幹了,多虧有這個好學生,不然我這把老骨頭非忙斷不可。」喬菲爾德對這個聰明的學生也是讚賞不已,頗覺顏面有光。

羅亞深吸了口氣,壓下紛亂的心緒,走上前沉聲問:「西蒙大人,為什麼您沒有早些告訴我您身體不好?」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不用太擔心。」西蒙的聲音平靜,帶著一點溫和的命令。「羅亞,我想和醫生單獨談談。」

聞言,莎曼立刻走出屋去,遲疑了一下,他也無奈地服從了。

將屋門關上,羅亞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很尷尬的處境,那個他一心想要避開的人,就站在幾步外,和他面面相覷,這己經不是轉身離開或禮貌寒暄可以解決的了。

他們沉默地彼此互視,彷彿不知該用什麼語言來溝通。

他應該要說點什麼,心思卻完全沒辦法理清,張了張嘴,說出的還是——「西蒙大人的病真的不要緊嗎?殿下。」

莎曼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屋前的白石小徑,他為她的態度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七年之前,這裡還是一片長滿荒草的土地,如今已被清理乾凈種上一株株野薔薇,柔嫩的枝條開滿粉白的花朵,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莎曼在一叢盛放的薔薇前停住,這裡離木屋已有一段距離,只要不高聲說話,屋裡的人是聽不見的。

「不,那病很嚴重。」轉過身來,她輕而嚴肅地說。

站在花叢前的她美麗得恍如一幅畫,太過強烈的視覺衝擊讓羅亞在剎那恍惚中差點沒能聽懂她的話,遲了一刻才反應過來。「什麼?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醫生說的和你不一樣,你真的確定嗎?」

「羅亞,你冷靜聽我說。」她抬起一隻手,似乎想安撫他的激動。「莫爾勛爵的心臟己經嚴重衰弱,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勞累,可是我沒辦法說服他停止工作。」

羅亞咬著牙,幾乎是痛恨地想著,如果沒有那些虛無的、所謂的忠誠、責任、復國大業,對托勒利夏毫無歸屬感的他大可以帶著西蒙大人離開,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過平靜安逸的生活。他也看不出,那些整日只知沉溺於舊日榮華,空想復國的貴族們究竟有什麼為之效命的價值。

「這就是武士的信念,嗯?為了忠誠與誓言一切都可以犧牲?」他忍不住冷笑,「你們這些王族真該感動得痛哭流涕!」

莎曼只是平靜地回答,「人們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東西,它也許不值得,但沒有它,別的就更不值得。」

她這種冷靜的態度更一步刺激了他的憤然。「那麼你呢?你又為了什麼而做這些?」他指著她抱在懷裡的小小藥箱。

「我嗎?」她低頭思索片刻,微微一笑。「開始因為倔強、不願服輸,現在,我只想為大家做點有用的事,並沒有什麼崇高的目標。」

這個理由真的很簡單,簡單到羅亞幾乎無法相信。如果說從山腳向上爬異常艱難,那麼從山頂降下凡塵又何嘗容易,難道僅僅只為「想為大家做點事」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

但他相信她,從小,她就是個傻傻的軟心腸的孩子啊!一種奇異的感動充斥胸口。「不會覺得辛苦嗎?」

「大概習慣了吧。」她慢慢地說,想起剛開始要求學醫時所遭到的巨大阻力,從兄長到貴族們一致反對;想起自己以絕食威脅換取兄長的勉強默許;想起在行醫時不能公開公主身分的可笑條件,想起學醫過程中遇到的種種未曾料到的困難……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能走到今天,有時候,倔強可以讓人變得堅強,而堅強則隨時間化為習慣,只要習慣了,沒有什麼不可以忍受,而對於人來說;又沒有什麼不可以習慣。

「還是說說你吧,羅亞,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帶著怯生生的微笑看著他,像是想要靠近卻又害怕被拒絕,只好格外小心翼翼。

他張了張嘴,剛想回答,木屋的門開了,喬菲爾德提著藥箱出來,大聲招呼著,「莎曼,我們走吧,還有好幾個病人在等著哪!」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再次錯過與她交談的機會。

回到屋裡,西蒙正在扣上衣的扣子,神色疲憊不堪。

心頭湧起不顧一切的衝動,羅亞撲到養父膝前,仰起頭,急切地說:「西蒙大人,我們走吧!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只要離開這兒,好好休養,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羅亞,」西蒙伸出手,撫摩著心愛的養子的發,溫和地說:「雖然你不是武士,但總該明白,武士的誓言重於一切。」

是了,以養父比拉特岩山還要堅固的忠誠,他絕不可能拋下對王室的責任,即使那將一點一滴耗盡他的生命力她想起莎曼的話——「人們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東西。」哪怕那是悲劇……

「至少,讓別人分擔一些吧,減少您的工作,多點時間休息。」他退而求其次,懇求著。

西蒙看著他,眼中有一絲不忍與悲哀,慢慢地說:「可是,羅亞,我不像約翰和醫生那樣幸運,我沒有一個值得信賴而有能力的好學生。」

*********

羅亞站在門廊上,皺著眉頭看陰沉沉的天色,憑著多年行商的經驗,他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將來到。

裡屋的卧室再度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夾雜著「用力、用力」的喊叫。

真是糟糕,他想著,看來今天是不可能跟布朗談商隊出發的事了。

由於養父的病況堪虞,羅亞決定暫時留在托勒利夏,商隊新旅途的人員安排必須及早作交代,所以今天他前來白楊村找布朗,只是沒想到碰上他妻子分娩,如果再等下去,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就趕不回岩堡了,還是明天再來吧。

正考慮向主人告辭,門嘩啦一聲開了,布朗神情慌張地衝出來,「怎麼辦?孩子生不下來!接生婆說是難、難產!天啊!怎麼辦?」

「必須去請醫生!」羅亞當機立斷,「布朗,你陪著葛麗,我去岩堡把喬菲爾德醫生請來。」

然而事有湊巧,喬菲爾德今天一大早就前往利迪斯的丹卡定採購手術刀具了,至少三天後才能回來,到那時早一屍兩命了。羅亞霍然轉身,此時此刻,救人如救火,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一路衝到王宮后廚房,找到吉娜。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在鐘樓等著,我去試試。」

於是,他牽著馬等在鐘樓背著人的一角,忐忑不安地翹首以盼,眼看著黑雲越壓越低,空氣里悶意大增,馬兒不耐煩地打著噴嚏,彷彿是在催促主人快些找個安全地方避雨。

羅亞拉住馬韁,自覺心浮氣躁。她會來嗎?轉而又有些失笑,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倒像是個等候約會的情人。

泊!一滴水珠落在他臉上,跟著豆大的雨點驟然從雲層射了下來,他剛打算找個檐角暫時躲避,朦朧暗色中,一抹嬌小的身影正急急向他跑來。

「對、對不起,我來晚了。」穿著一身黑色連帽斗篷的莎曼急促地喘著氣,抱著藥箱仰頭望他。「天太晚了,莫拉夫人不肯放我出來……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她。」

「我們走吧。」他抑制住看到她時迸發的喜悅,簡單地說,同時伸手托住她的腰,輕鬆將她送上馬背,跟著自己也翻身上去,一聲喝斥,馬兒衝進開始橫掃一切的雨幕。

從岩堡到白楊村這一條短短的路從來沒有這麼難走過,地處沙漠邊緣,土質疏鬆,沙化嚴重,又被大雨浸泡沖刷,馬兒每走一步都得費很大的勁從泥濘里拔出腳來。狂風卷著暴雨,早已將兩人淋得濕透,濕衣服里在身上,鐵一般冰冷沉重,雨像瀑布般刷過臉頰,連眉梢都掛著水簾,幾乎完全睜不開眼睛。

「你還好嗎?」他大吼著,努力勒緊韁繩,讓兩人不會從馬背上被甩出去,聲音在風雨中簡直快聽不見。

她緊緊抱住他,頭埋在他懷裡,聽到他的話,微微點頭。

他稍稍放心,繼續全力控馬。

好不容易到達白楊村布朗家時,兩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病人在哪兒?現在怎麼樣?」顧不得全身狼狽,莎曼急忙問著手足無措的布朗。

他結結巴巴,「殿下,我老婆生、生不下來……已經一天了,接生婆說是難產!」

「讓我試試。」莎曼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被大雨洗得發白,嘴唇凍得發紫。

她脫下斗篷,準備進屋去。一隻手臂抓住她,她愕然回頭,羅亞站在她身後。

「先換衣服。」他的眼光掃過她貼在身上的濕裙,重複一句,「先去換件乾衣服。」

這時,裡屋的門砰一聲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跑出來,身上全是血的尖叫,「沒辦法!她流了太多血!孩子的頭出不來!老天,我沒辦法了!」

布朗一晃,這個大塊頭的男人一下子垮了下來,跪在地上緊緊抓住莎曼的裙角,嚎陶大哭。「求求您……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她跺了跺腳,抬手掙脫了羅亞。「沒時間了!」她推開愣在門口的接生婆,沖了進去。「我需要大量熱水和乾凈的布!」

接生婆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老天!一個小姑娘來接生?她會要了她的命的!老天!」她搖晃著龐大的身軀又跑了進去,房門再度砰一聲關上了。

暴風雨像個脾氣暴躁的孩子,盡情發泄著無窮無盡的精力。這一夜是如此漫長,陸續有鄰近的村民前來探問,幾位婦女端來熱騰騰的豌豆湯和新鮮的黑麵包,大家聚在屋裡,沉默地等待結果。

羅亞已經換下濕衣服,卻和布朗一樣什麼也吃喝不下。在裡面生孩子的明明是布朗的妻子,他卻有種自己是等在產房外的父親般揪心的焦灼感。莎曼……她行嗎?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能幫別人接生?這太荒謬了!

坐立不安中,時間分秒逝去。黎明時分,暴風雨終於轉弱,東方天幕露出一線明亮的白。等待了一夜的人們大都在打吨,突然,一陣微弱的嬰兒哭聲從緊閉的門裡傳了出來。

「生了、生了!」人們被驚醒,嗡嗡的低語立刻變成大聲的歡呼。

伊呀,門開了,一抹抱著嬰兒的纖細身影站在門口,光線從她身後照過來,蓬鬆的金髮彷彿籠罩著煙霧,一瞬間,她好像伴著黎明降臨人間的晨曦女神,帶著光明,帶著希望。

「是個男孩子。」她疲倦蒼白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母子平安。」

片刻沉默后,爆發出來的歡呼聲簡直要把屋頂給掀翻。

莎曼將襁褓中的嬰兒交到傻住的布朗懷裡,「恭喜,你做爸爸了呢。」

他露出如在夢中的緊張表情,茫然左右四顧,又低頭瞧了瞧孩子,突然大叫一聲,抱著孩子衝進裡屋,嗓子激動得完全走音。「葛麗、葛麗!我做爸爸了!」

一屋子人都善意地轟然大笑起來。

莎曼也僵硬地微笑,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蒼白、發抖,指甲間還殘留著血清。剛才真的是自己剖開產婦的肚子,將幾乎己經被臍帶勒得窒息的嬰兒取出,再縫合傷口的嗎?真的是這雙手嗎?

一股大力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拖到桌前按進椅子,一杯熱茶放在她面前。「喝下去。」

她順從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熱茶流過空虛的胃,疲勞立即從四肢百骸透出來。

「你需要馬上去換掉這身衣服,吃點熱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可是她簡直連動一動都覺得費力,手仍然在不停地發抖,染血的衣襟透出一股鐵鏽般的腥味,一股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間,半乾的衣裙像冰冷的盔甲里得她喘不過氣。

「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動手術……太瘋狂了,這真的是我做的嗎?我覺得自己好像己經把她殺了……」當一切結柬,恐懼才開始湧上心頭,她低低的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著,雙手不自覺緊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裡。

一雙溫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頭,然後一根根將她的手指扳開,直到完全落入他的掌握。「你做得很好!莎曼,你救了兩條性命,沒有你,她們不可能活下來,你是一個好醫生!」

她抬起眼,羅亞的臉近在咫尺,神色嚴肅而溫柔,深棕的眼瞳深處火光熊熊,奇異而熱烈。在他的凝視下,她的心忽然激切地跳動起來,與他相握的手掌變得火燙,熱力源源不斷地從他手心流人她的心房。

相隔七年,他們終於能夠再度如此親密地接近,只是那與童年時無邪的親見有了一種微妙的不同。

她緩緩綻開一個微笑,在晨曦中,他們彼此對視,旁若無人,彷彿整個世界不過是片剪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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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村外林前的空地上架起高高的柴堆,圍繞柴堆排出一圈長條桌,桌上堆滿小鬆餅、奶油馬鈴薯、黑麥麵包、剛摘下來的新鮮甜瓜、成桶的麥酒和葡萄酒。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擠在桌前,人人興高采烈,大吃大喝。

每年七月的月圓之夜,白楊村就會舉辦一場盛大的豐年祭,慶賀作物豐收。托勒利夏靠近沙漠,沙質士壤和乾熱氣候特別適宜種植葡萄,今年雨水足,小麥和葡萄都獲得空前的好收成,因此這回的豐年祭也比往年更加熱鬧。

羅亞坐在角落,受克利德所託,他帶盧克前來參加豐年祭,這個可憐的孩子己經好久沒痛快地玩過,一到簧火會就和七、八個村民小孩混在一起,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喝了口沁涼的葡萄酒,他的眼光又投注在不遠處的莎曼身上。出於對她救治葛麗母子的感激,布朗誠摯邀請她光臨豐年祭,她也高興地來了,坐在人群里靜靜微笑,以一種認真、好奇的眼神饒有興緻地觀察著豐年祭的場面。

轟地一聲,篝火點燃,熊熊火焰照亮整片空地,七弦琴和笛子響起來,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開始跳舞了。年輕的姑娘、小夥子、鬍子一大把的中年農夫和健壯的農婦,一起涌過長桌,成雙成對地國著篝火熱烈起舞,跳!跳!跳!

羅亞也受到姑娘們、甚至大嬸們的歡迎,一連跳了三支舞才勉強脫身,滿頭大汗回到坐位灌下一杯葡萄酒,再抬起頭來看時,坐在長桌后微笑的莎曼,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

月色透過白楊樹的枝條,在地上畫出斑駁的碎影。莎曼獨自走在林間,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孤單與失落。

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儘力幫助他人,這一切決心的最初動力,不過是為了向羅亞證明——她不是只會給人帶來麻煩的任性無知王族!即使他無法成為武士,她也可以做個平民,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鴻溝。

七年來,她曾無數次祈求上蒼,讓羅亞再次回到托勒利夏,回到她身邊,然而,當祈求實現,她卻驀然驚覺,他們已無法回到過去,幸福,似乎只能存在於朦朧之中。

尤其是今夜,當她看著羅亞與那些農家姑娘歡快共舞時,彷彿有一根燒紅的針直直刺進心口。不同於七年前羅亞不告而別所感到的難過與失望,此刻的心情,近似於最渴望得到的寶物被他人搶去的憤怒與不甘。

羅亞,是她的!對他微笑,牽他的手,同他伴隨著音樂起舞……應該全都是屬於她的特權!咬住下唇,莎曼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做,嫉妒。

「為什麼一個人跑到林於里來?碰到狼或蛇怎麼辦?」

略略帶著焦急的低沉嗓音突然自身後響起,她一驚回頭,迎目便是羅亞微蹙雙眉的英俊面容。

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心頭竄起一陣甜蜜的竊喜。羅亞,還是很關心她的……「我只是、只是有點熱,出來透透氣而己,我不會走很遠的。」她期期艾艾地說,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仍然皺著眉,目光落在她金色髮絲上,直到看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懸著的一顆心才咚地一聲落回胸口。這個小傻瓜,還是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

嘆息一聲,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簡單地說:「跟著我。」

莎曼順從地任他拉著走,從他的手心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她忽然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兩個孩子分別從各自的世界暫時逃離,在樹林中遊盪,無拘無束……

不由在黑暗中笑出聲來。

「什麼事這麼開心?」他似乎被她感染了好心情,帶著笑意問。

「沒什麼,只是想起我們小時候的事。」她微笑,「喬治爵士曾送我一本書,裡面有許多奇妙的傳說和故事,於是我說想走遍全大陸,看看傳說中提到的地方。

可結果,卻是你實現這個願望呢。」

他怔了怔,腳步微頓,很快又接著往前走,心頭因為她無意的一句話而起伏不定。他少年時的志向是成為偉大的武士,然卻迫於現實的壓力而成了一名行商,如今再回想當年,早已明白武土之夢是多麼不切實際的幻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

「坐一會兒吧。」走到一小塊林間主地,羅亞停住腳步,回過頭對莎曼說。

他們坐在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上,像小時候那樣,肩挨著肩。「羅亞,跟我講講行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辛苦嗎?」她偏過頭問他。

「不,不很辛苦。」他想了想,慢慢地說:「只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風俗……」

諾丹多山地,人們養牛、羊、馬,穿皮革製成的衣服;腓陵頓種植著大片望不到邊的棉花田,由女王掌權;利迪斯有最好的鐵匠鋪,打造的刀劍可以賣到很高的價錢,還有道林,穆大陸最奇妙的國家,號稱商人之國的道林,有著穆大陸最嚴密的商業系統,專業的分工、緊密的合作、自由的競爭、公平的稅制,那裡建立了最成功的商業模式。

與其他四國不同,道林王室並不以武立國,與其說他們是王國的獨裁統治者,不如說是最成功的商人家族。雖然是帝制國家,但是道林人所崇拜的並不是因血統而高高在上的貴族階級,而是那些白手起家、憑藉自身努力而成為富商的開拓者說著說著,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人暢談過自己的想法了,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對方絕不會輕蔑自己,哪怕最狂妄的夢想。

「啊!」聽完羅亞長長的敘述,莎曼悠悠嘆了口氣。「多好,多麼自由的生活!」語氣里含著無限嚮往與羨慕。

他澀然一笑。人們常常以為幸福就是手中沒有的東西,也許只是因為很少人能夠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但話說回來,人生原本就是如此。

兩人都不再說話,遠遠地,七弦琴彈奏起輕柔而纏綿的滑音,這是伊林梅爾流傳最廣的民間小調,也是舞會中最受歡迎的樂曲。

「去跳舞吧,羅亞,不用陪著我在這裡傻坐了,我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再說,有那麼多姑娘期待著你哪,老是佔住你,我會被她們怨恨的。」說這些話時,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呢?為什麼不跳?」是不屑嗎?

「因為沒有人邀請我啊。」她抬起頭,笑容里有一絲寂寞。

他凝視著她,忽然覺得有種熱烈卻又柔曼的情緒在心裡滋長蔓延,蠢蠢欲動,終於衝破防線。

他站起來,向她伸出手。「是否有這個榮幸請您跳支舞呢,美麗的姑娘?」

她倏地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修長有力的手。

他忐忑的等著她的決定,限看氣氛開始變得尷尬,莎曼終於動了,她緩緩抬起頭,雙頰暈紅,眸光羞澀而熱烈,嗓音因激動而略帶顫抖。「我、我很願意!」

當那隻纖纖素手遞人他掌中,他淡淡一彎嘴角,暗暗松一口憋了多時的氣。

面對面站著,互行一禮,配合著遠處傳來的悠揚琴聲,舞步交錯,裙袂蕩漾。

開始時還有些生疏拘謹,可漸漸地,越來越有默契,一舉手,一揚裙,一個眼波的交會,都那麼符節合拍;節奏也越來越熱烈,她無法剋制地笑著,任由他帶著她在林間旋轉,裙據彷彿飛散的雲朵,而她就是雲中的天鵝。

她微微向後仰,金髮劃出流星般燦亮的軌跡,銀色月光映照出她秀麗絕倫的容顏,令羅亞有一種如在夢中的錯覺。

精靈,月光般的長發,透明的皮膚,像寶石一般閃閃發亮的眼睛……在林中跳舞的精靈,美麗得足以偷走人類的靈魂……羅亞覺得頭有些暈眩,可能方才灌下去的那一大杯葡萄酒現在終於有反應了吧?

不知何時,琴聲變得若有若無,他們的舞步也慢了下來,只是彼此握著手,隨著夜蟲的低吟而輕輕擺動。在幽靜的林間,月色如此美好,野薔薇香氣馥郁芬芳迷人,彷彿要印證一些即將發生的事情一般,不顧一切地綻開著……

*********

其後的兩個月,羅亞和莎曼都覺得,這是生平最值得懷念的一段美好時光。他們不再互相迴避,顧忌重重地謹守禮儀,但是,也不同於孩提時天真自然的親昵,而是一種微妙的彼此靠近。

他們又開始在鐘樓相會,總像是不約而同或不期而遇;他們一起去看望吉娜,像一雙小鳥兒依偎在她膝前:他陪她去山野採集藥草,到白楊村巡診;他們互望的眼神燃燒著動人的火焰,兩顆年輕的心同樣熱烈地在胸膛中鼓動,卻還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愛情。

除了感情,讓羅亞困惑的還有養父的安排。自從向克利德請辭之後,西蒙就常常讓他跟在身邊,帶他熟悉禁衛隊的規矩,學習如何安排守備與巡邏,如何同眾位貴族和軍官打交道……

即使這曾經是羅亞少年時代的憧憬,可如今變為現實,卻只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厭煩,有時候甚至忍不住自嘲年少時的無知可笑,而養父這一安排背後的深意,一向聰敏的他卻下意識地忽略掉了。

時間堅定地向前走著,從無人類的瞻前顧後、旁惶不定。山谷里的喬木葉子依序轉黃飄落,白日變得越來越短,沙鼠和野兔開始為漫長的冬季儲備食物,西蒙也走到人生的終點,只不過比起時光的從容不迫,死神的腳步顯得太過粗暴急促。

羅亞接到噩耗時正和莎曼在白楊村巡診,盧克快馬跑來報告西蒙突然昏倒,像是將一道冰風吹進他的胸膛,羅亞一瞬間覺得心肺都要凍結了。

他慘白著臉策馬奔回岩堡,只見尼奧王子、十餘位貴族和喬菲爾德醫生擠在屋裡,人人臉色沉重。

西蒙躺在床上,領口敞開,面無人色,呼吸微弱,人卻已經清醒。

當羅亞衝進屋來的時候,正聽到養父低沉地說;「請恩准我的養子加入王室禁衛隊,給他為國效命的機會,我對殿下沒有更多的請求了……」

羅亞真是連心都要碎掉了,他撲到床邊抓住養父冰冷潮濕的手,全身發抖,恐懼萬分地喊道:「西蒙大人!您難道要丟下我嗎?您不能這麼殘忍!」

西蒙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愛憐地看著自己的養子,低聲說:「羅亞,向王子殿下宣誓效忠,今後,你就是一個真正的武士了……」

羅亞緊握著養父的手,像是要將生命都灌注進去,完全拒絕聽從這不祥的命令。「我不要當什麼武士!西蒙大人,我只求您留下!」

西蒙嘆口氣,環顧四周,微弱地說:「殿下、諸位,請讓我和這孩子單獨待一會兒。」

尼奧王子和維德公爵對視一眼,沉默地領先退出房間。他們的心情都很沉重而複雜,復國之路尚遙遙無期,而這樣一位忠直的臣子,卻已無可避免即將逝去,這條路,真的是越來越寂寞艱難了。

隔著薄薄的門板,裡面的交談聲非常模糊,突然,羅亞發出一聲大叫,「不!這不是真的!」聲音里充滿不可置信的震驚、懷疑、詫異、憤怒,但馬上聲音又低了下去,片刻之後,羅亞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是的、是的!我向你發誓我會做到!」

正當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測莫爾勛爵究竟對他的養子交代些什麼的時候,門開了,羅亞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臉色像死人一樣冰冷僵硬,他從嘴唇間擠出一句話。

「西蒙·德·莫爾勛爵,我的父親……已經回到神的身邊……」

然後,他誰也不看,直直衝出屋子。屋內,西蒙靜靜地躺在床上,雙手合放在胸前,閉著眼睛,削瘦的臉上隱約帶著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

樹葉在腳下飛散,林中的荊棘划傷他的面頰手足,羅亞卻恍若是無知覺,只是埋頭奔跑。他聽到身後有個熟悉而惶急的聲音在拚命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不理不顧,心頭積壓的悲傷與憤怒已經快要頂破胸膛,需要一場瘋狂的宣洩才能平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胸口因為劇烈的呼吸而痛楚,腳下絆著一條樹根,他順勢飛跌出去,臉頰重重擦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把臉深深地埋進落葉腐土中,一股強烈的酸澀熱浪從鼻腔蔓延,衝進眼眶,他狠狠地閉眼,用力咬牙,感覺口腔泛起絲絲鐵鏽味道。

據說人在臨死之前可以回想起自己這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羅亞現在相信了。當被刻意封死在記憶中的故事忽而被觸發的時候,就會在最短的時間撲面而來,窒住人無法呼吸。

收養、慈愛、關懷、信賴……一切都是謊言!

「啊——」再也無法忍受那尖銳的疼痛,羅亞猛地仰起頭,像負傷的野獸般放聲嚎叫,「騙子!騙子!哈哈哈——撒謊!」

含淚帶血的吼叫在林間回蕩,聲聲彷彿都是絕望,當連你最敬愛的人都在欺騙你的時候,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

「羅亞!」驚惶失措的莎曼狼狽萬分地奔到他身邊,跪倒在地,只覺胸口悶痛到喘不過氣。剛趕至木屋就見羅亞發瘋一般沖向林子,不及多想地隨後追趕,幾次險些失去他的蹤跡,總算在這裡找到他。她鬆口氣的同時再也撐不住疲軟的雙腿。

「羅亞……你不要太……難過。」她用力捂住胸口,斷斷續續地說。看羅亞如此痛苦,她自然也猜到莫爾勛爵病況凶多吉少。「勛爵只有你一個親人在身邊,為了他,你要保重自己。」

莎曼不可能料到,她這番出自誠摯的關懷卻正好戳到羅亞最痛的那處傷口,他的滿腔鬱憤像是突然有了個奔涌的去處。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眼睛被怒火燒得赤紅。「親人?哼,公主殿下是在開玩笑吧!吉德賤民怎麼能做貴族老爺的親人?」

他感覺心頭狂燃著一把毒火,要將他的五臟六腑燒成灰燼,「什麼樣的親人可以眼看著自己所愛的女人在貧賤中死去,讓他的兒子一出生就被當做賤民?什麼樣的親人可以眼看著兒子以為自己是妓女和嫖客的野種而一生抬不起頭?

「什麼樣的親人可以眼看著兒子被打斷胳臂、打到吐血了還被趕出唯一的棲身之所?什麼樣的親人在臨死時還要逼兒子發誓去效忠那些從來只會鄙視欺辱他的所謂『主子』?

「哈哈哈哈如果這就是親人,那我倒寧可自己是個沒人要的野種!」他對著她瘋狂吼叫著,「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為什麼……」

吼聲漸漸低啞,恍若承受不住這樣激烈的情感怒潮,雙臂緊緊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苦澀的水珠大顆大顆沿著擦傷滲血的臉頰滾落下來。「為什麼……父親……」

莎曼怔怔地望著這個如受傷野獸的男子,心臟傳來感同身受的痛楚。她寧願用自己的一滴血來交換他的一滴淚,她不假思索地傾身抱住他,像童年時他安慰喪母的她一樣,將他攬入懷中,輕輕地撫摩他顫抖的身體。

他依偎著她,哭得像個孩於,她的懷抱柔軟而溫暖,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葯香,他感覺到那雙靈巧的小手輕輕地落在背脊上,帶著無言的安慰,他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卻一點也不想躲開,直到聽到她低低的一句嘆息。「可憐的羅亞!」

一道電流穿過他的心臟,他一下子從她懷裡跳了起來,臉色漲紅,又可怕地蒼白下去。人最苦痛之時,偏偏不是可以施予憐憫之時,那一刻,他只覺有一股不可遏抑的怒氣,夾雜著狼狽、窘迫以及無由的羞恥席捲而來,掃去他全部的理智。

「這算什麼,表現高貴公主對吉德賤民的仁慈?」

莎曼被這股毫無預警的怒氣嚇得怔住,滿眼無辜惶恐。「羅亞,我從來沒過么想過!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朋友?」他諷刺地冷笑,「吉德賤民也配當公主的朋友嗎?」

「可是、可是你是莫爾勛爵的親生兒子啊,你其實也是貴族。」他囁嚅低語,戰戰兢兢地望著他。

這句話就像在火上澆下一桶油,羅亞覺得血液全衝進腦子裡,他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一個可以毫不猶豫送去當犧牲品的兒子!一個從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兒子!一個他到死也沒有公開承認的兒子!夠了!如果這就是貴族,那我寧願是個賤民,至少他們乾凈而不撒謊!」

「羅亞……」

他轉過身不看她,「請別再用那些無聊的言詞和無謂的同情來煩擾我吧,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憐憫的話,就請走開,讓我一個人待著。」

「這不公平!」莎曼絕望地叫了起來,「有王族出身並不是我的錯,這對我不公平!」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公平。」他冷冷地回答,帶著一絲莫可名狀的殘忍和快意。

淚水終於從寶藍色的雙眸中湧出,「羅亞,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你聽不懂嗎?」他無法控制地吼叫,「我說滾開!」

莎曼從喉中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爬起身踉蹌奔離這片樹林,哭聲彷彿幼鹿的哀嗚。

看著她顛躓的身影,那點快意已被濃濃的罪惡感取代。羅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會不自覺地遷怒於莎曼,為什麼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卻唯獨不能忍受她的同情,為什麼要一次次地去傷害她再來後悔?

「羅亞·莫爾,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

鉛灰色的陰雲沉沉地壓在人們頭上,身穿禮服的眾人圍繞在西蒙墓前,共同見證這一時刻。

羅亞一身黑色喪服,臉色像雨水沖刷過的墓石一樣蒼白,只差一點就要變成僵硬。他單膝跪在尼奧王子面前,低頭恭敬地等待著來自王室的恩賜。

尼奧王子神情肅穆,伸手從身旁的維德公爵那裡接過長劍,將劍刃平擊羅亞左右肩頭各一次,沉聲宣告,「以伊林梅爾王室的名義,我賜予你武士的身分,准許你加入禁衛隊,為國效力!諸神為證!」

羅亞抬起頭,眼神幽深,他的聲音因為寒冷而顯得分外緊繃。「羅亞·莫爾在此宣誓向殿下效忠,至死不渝!諸神為證!」他將劍尖托至唇邊,輕印一吻,寒氣將劍尖凍得冰涼,從嘴唇一直冷到他心底去。曾經夢想過的場景變為現實,卻只讓他覺得無限悲哀與荒謬。

儀式完成,人們紛紛散去。羅亞沉默地站在墓前,額發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來對他說話。

這就是你對我的期望嗎,父親?他在心底默默地問,為正統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換取貴族的榮銜……人生的意義就是這麼虛妄的目標嗎?又或許,你是想讓我繼承你的誓言,繼承你為之奮鬥的一切,走你為我選擇的路……

墓碑回應他以沉默。

「好吧!」羅亞仰起頭,眼睛茫然地凝視著雲空。「就這樣吧,反正我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緒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遠遠墓地的另一邊,有兩個披著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視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頭,發出輕輕的啜泣。

羅亞,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單?為何你的心扉如此緊閉?我該怎麼做,才能揮去你眼底的寂寞?怎麼做,才能溫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別哭了,你的眼淚對你和他並沒有任何幫助。」

「吉娜,羅亞恨托勒利夏,恨我們這些貴族,他再也不會讓我接近了。」莎曼絕望地低聲說。

『不會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會恨你,要相信這一點。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明白的,也許,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她的聲音漸漸微弱,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著莎曼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顧不得與羅亞的心結,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倉皇失措地排命呼喊,「羅亞、羅亞!」

神明賜予的機會,往往總是伴隨著意想不到的殘酷……

*********

兩匹馬在崎嶇的山路馳騁,羅亞和莎曼無暇交談,只是一個勁地策馬,寄希望於盡快採回龍膽草挽救吉娜瀕死的生命。

經過喬菲爾德的診斷,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暫時舒緩病情的只有龍膽草汁,不過這種藥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鮮擠出的汁液才有療效,一旦存放超過三天就徹底失效,完全無法儲存。

喬菲爾德必須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認識並憧得如何採集龍膽草汁的,只有莎曼。她毫不猶豫決定立即出發,羅亞默默地牽出兩匹馬,無論有多少心結,此刻救吉娜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向西二十哩的這條山脊就是生長龍膽草的地方,越過山脊則是利迪斯的邊境。

兩人在山腳棄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難行,還要留意藥草,爬到半山腰,兩人都汗水淋漓,然誰也沒有停下來休息的念頭。

一路向上,已到達一片松樹與灌木混生的樹林邊緣,龍膽草卻依舊影子也不見。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亘古以來便覆蓋著這片土地,越過這片參天巨木,就進入利迪斯境內。

莎曼額上的汗擦了又濕,臉龐被熱氣蒸騰出一片紅霞,她凝神在滿是棘刺的灌木叢里仔細梭巡,幫不上忙的羅亞好幾次想說停下來休息一下,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漸漸暗淡,兩人的心情也越來越焦急迫切,突然,莎曼發出一聲充滿驚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叢灌木撲去。「龍膽草!」

羅亞如聞神音,跟著搶上,就在這心神激蕩的一刻——

咻!

從上方的森林裡傳來一聲尖銳的嗚響,銀光一閃,直奔莎曼。

「當心!」警覺危險,羅亞猛然撲向她,抱住她仆倒,緊緊將她護在身下。

篤!地一聲,一支白羽長箭顫巍巍地釘在地上,距離兩人的頭部不到一尺。

若是羅亞慢一點,這支箭定然要將莎曼的咽喉射穿。

顧不得檢視莎曼,羅亞翻身拔出佩劍,半跪於地,藉著灌木叢的掩護,雙眼緊張地梭巡著前方森林裡的敵人。「是誰暗箭傷人?!滾出來!」

一陣樹枝折斷的聲音,一道高大的身影從陰暗的森林裡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綠褐相間的獵人裝束,腰間掛著箭囊,手上還持著一張精巧的樺木長弓。他的發色如烈火,有些凌亂地垂在肩頭,三十餘歲年紀,沙色眉毛傲慢地橫在微微眯起的栗色眼睛上,帶著挑釁與估量。他身材魁偉,氣度不凡,隱隱顯示出慣於發號施令的領袖風範。

在他的身後,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樣獵人裝束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六、七歲,有一張過於清秀的臉龐和一頭罕見的乳白色頭髮。他安靜地跟著紅髮同伴,神情警覺而鎮定,手上提著兩隻長翎野雉。

「抱歉,」紅髮男子向羅亞舉了舉弓,聲音里卻聽不出什麼歉意「我以為那是只小斑鹿。」

羅亞握劍的手緊了緊,對於這個男人,他有著強烈的戒備心。此處臨近邊界,又是一片蠻荒,通常除了盜匪出沒,很少有人會來這裡打獵,而且,那人的相貌氣質實在不像個普通獵手,更不用說他那漂亮得過分的同伴。

「閣下方才差一點就誤傷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獵時還請看清楚再發箭!」羅亞厲聲說,慢慢直起身,佩劍保持著隨時準備格鬥的狀態,雙眼毫不放鬆地盯著這兩個陌生男子,同時低聲對莎曼說:「趕快采夠龍膽草,我們好離開這裡!」

「嗯。」莎曼拚命讓自己不要發抖,迅速將灌木叢下生長的十餘株龍膽草採下,裝進隨身攜帶的皮囊里,握住羅亞的左手站起身,膽怯地從他肩后瞧了那險些射死自己的紅髮巨人一眼。

紅髮獵人的神情忽然有些驚訝起來。從那豹子般敏捷精悍的年輕人身後露出的,竟然是一張比鮮花還要嬌艷、比明月還要皎潔的面孔,即使神情還帶著驚恐,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這樣的荒蠻之地,也能開出如此名貴的花朵嗎?

羅亞護著莎曼,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紅髮獵人和他的同伴靜靜地看著他們上馬馳離,倒是沒有再做出什麼威脅的舉動。

「這一次似乎是碰到貴重的獵物了呢。」注視著那兩道身影離去的方向,紅髮獵人的臉上浮起一絲深思與算計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個姑娘的身分,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

「是,陛下。」乳白色頭髮的年輕同伴低聲回答。

*********

以比來時更加急迫的心情與速度,莎曼和羅亞快馬趕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勢已到了危急關頭,這些草藥能否挽救得了,誰也沒有把握,可,總是一絲希望,一線生機。

遠遠地望見岩堡鐘樓的尖頂,莎曼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羅亞,我們趕到了……」

話來說完,一陣沉重的鐘聲倏然響起,盪在群谷間,一聲聲傳入他們耳中,也震響在他們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爾的習俗,只有在靈魂升人天國時才敲十三下鍾。

莎曼手中的皮囊落地,臉上血色盡退,她茫然地看向羅亞,羅亞同樣面無血色。

仍然太遲嗎?吉娜……

*********

吉娜的葬禮嚴肅而冷清地結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離帕西法爾時死去,唯一的兒子也在逃難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餘年,她終於能再度與親愛的家人團聚。

羅亞離開墓地。獨自向岩堡走去。深秋的天空陰霾一片,風尖銳地吹著,像刀子一樣颳得人臉頰生疼。他迎著風快步走,只覺得心頭一陣陣發悶,那種時刻纏繞著他的孤獨感益發濃重。

這個山谷,再也沒有等待他回來的人了。當父親與吉娜相繼去世后,托勒利夏對他來說己毫無意義,而復國,連想像都那麼遙遠。未來像是一片迷霧,他走在霧中,渾渾噩噩,不知哪方才是出口,何處又是盡頭。

無意識地來到神堂,屋裡空蕩蕩的,莎曼習慣跪著禱告的角落點著一支臘燭,小小的火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伊林梅爾風俗,要為死者點七日燭火祈求冥福。

羅亞沒有遲疑地順著石階爬上高高的鐘樓。

靠在鍾架柱子背後,肩頭微微聳動的人兒有著美麗的金色頭髮,而此刻那燦爛的金髮似乎也黯淡了光澤。

他毫不意外會在這裡見到她,不,或許應該說,他根本就是來找她的。

沉浸在悲傷中的莎曼未察覺他的到來,嗚咽聲在尖厲的風聲中隱約可聞,還伴隨著類似吸氣時噎住的聲音。他靜靜地站了好久,才終於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莎曼一下子回過頭,一張掛滿盈盈淚珠的哭泣臉龐,毫無防備地撞入他的眼帘,他感到心頭某個極其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刀,某種稱得上憐借的液體涌了出來,漲滿整個心房。

「羅、羅亞?」

她有些慌亂地擦掉臉上的淚。發過誓不再在他面前哭泣的,要變得堅強的,莎曼,你這個樣子……會被討厭的呀……

可是,眼淚無法說停就停,所以她拚命去擦拭,結果是淚水越滾越多,根本收拾不住。

「不要擦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輕輕擁住她。「想哭,就哭出來吧。」

她僵在他懷中,幾乎懷疑自己是在作夢。怎麼可能,對她敬而遠之,從不肯主動接近的羅亞在安慰她,在……擁抱她?

「嗚……嗚嗚嗚……」

眼淚果然急涌,她把臉藏進他胸口,小小聲地哭著,最後終於丟臉地放聲大哭,再也不顧什麼堅強、尊嚴、身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痛快淋漓。吉娜……嗚……吉娜……」

即使所有人都認為一位尊貴的公主,不該為一個卑微的老廚娘的死而悲傷,但羅亞是懂得的吧。

對她來說,吉娜早已超越僕人、朋友一甚至是類似母親般的存在,因此,在羅亞面前哭泣是可以的吧?為了吉娜,也為了這些年來,無從明白也無從割捨的,心事……

那雙手始終沒有放開她,溫暖的胸膛源源不斷地提供著熱力,收納了她的眼淚和悲傷,也傳遞著他的撫慰。

只是這樣無言的擁抱,心頭鬱結的孤獨感竟奇異地消失了大半,就像被風吹散的雲。她的淚浸透衣襟,恍如一道清流滌盪著他的心胸,他的心忽然變得異常柔軟,在某個角落,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破土發芽,蠢蠢欲動。

遠遠地,一陣陣哭泣般的尖銳聲音傳來,那是風呼嘯著掠過死海沙漠所唱出的歌。高高的鐘樓上,兩個年輕的身體緊緊依偎著,共用著同一種情感,也共同傾聽著那首古老的歌,一如年少往昔。

此刻,時光彷彿倒流,回到從前,回到一切巨變都未發生過的日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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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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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高大茂盛的合歡樹下,擺放著白色的小圓桌和茶點,一旁的草地上,兩道矯健的身影正在激烈地比斗劍術。

嚓!清脆的鳴響,長劍重重地交擊,隨即同時後撤。

高個子的紅髮男子爽朗地大笑起來,「朱理安,你已經進步到讓聯無法再留手了。」

乳白色頭髮的年輕男子舉起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陛下用不著說這種安慰我的話,臣下自知與您還差了一大截呢。」

「朱理安,你不相信朕的話嗎?」紅髮男子己經在圓桌旁坐下,故作不悅地說。

「當然相信,不過……」朱理安·金·達特——也就是費頓伯爵遲疑了下,俊秀的面容閃過一絲黯然。「您真的決定迎娶伊林梅爾舊王族的莎曼公主為利迪斯王后嗎,陛下?」

「喔,這個啊。」紅髮男子——利迪斯王薩了豪爽地笑了,栗色的眼眸中跳動著與其剛毅面容不相襯的狡黠與興味。「沒錯,朕不但要娶那個亡國公主,而且要非常隆重地大肆昭告各國,一切都要以王族的禮儀來辦。」

「是嗎?」朱理安微微低下頭,「那麼,微臣恭喜陛下了。」

「朱理安。」

「陛下?」

「不是真心的話就不要說。」利迪斯王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嚴肅地看著年輕的寵臣。「這是為了利迪斯未來的霸業!」朱理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不明白嗎?」利迪斯王站了起來,他的紅髮被風揚起,彷彿燃燒的火焰,從那高大身軀散發出威凌天下的霸氣,栗色雙瞳因野心而變得雪亮。「雖然霍恩家族已經被趕下王位,但名義上他們仍是正統的君主。娶了那個公主,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兵討伐伊林梅爾,其他三國也沒有理由干涉。」他傲然一笑,「只有利迪斯一國的寶坐,對朕來說太小了!

原來如此,朱理安恍然明白的同時,也暗暗打了個寒顫。這樣那位莎曼公主不是太可憐了嗎?嫁給一個根本把她當做政治籌碼的丈夫……

「尼奧王子會輕易答應嗎?」

「你以為他現在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嗎?空守著舊王族的頭銜和尊嚴是不會有復仇的希望的,一步登天不是比辛苦跋涉更誘人嗎?而且,朕也不是個名聲糟糕的傢伙吧,對他來說,或許是最理想的妹婿人選呢。」

「而且,這對朕和朱理安你也很好啊。」利迪斯王微微一笑,伸臂抱住朱理安。「娶個沒勢力的女人,至少絕不會有什麼國王岳父或公爵大舅子來指手畫腳,那幫催朕結婚的傢伙也沒有理由再羅唆了。

「朕娶那個公主只是要利用她的身分而已,你仍然是朕最心愛的人。」

感覺到懷中人兒的僵硬,利迪斯王在他耳邊輕聲問,「怎麼,朱理安在同情那個女人嗎?」

「有一些……」

「呵呵,朱理安果然是個溫柔的人,就是這一點最讓朕動心啊。不過,你只要對朕溫柔就夠了,對其他人可沒必要採取這種態度。」

朱理安抬起頭想要說什麼,唇己被霸道地攫取了,隨著熱情深入的纏綿,那句話也被壓進心底——為了霸業,你可以利用任何人,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你的棋子,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犧牲?

*********

隨著初雪降臨在托勒利夏,威登山谷也同時迎接了一位身分尊貴的客人——利迪斯王薩丁派遣寵臣朱理安前來向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求婚。

消息立刻引起轟動,流亡在這邊荒地帶整整十年之後,這些本來的天皇貴胄們總算有了一次恢復昔日榮華的機會。尼奧王子率領臣下們以正統的王室禮儀接見了朱理安。

那是位非常年輕的美男子,有乳白色的頭髮和翠綠色的眼眸,溫文爾雅,頗具魅力。此刻他正站在大廳中央,面對坐在高一級台階上的主人,遞上利迪斯王的親筆國書。

「敬愛的殿下,我謹代表我的主君——偉大的利迪斯王薩丁陛下,向您致以誠摯的問候,並向您的妹妹——尊貴的莎曼公主殿下奉上最高的仰慕之情。薩丁陛下極盼能與貴國結成姻緣之好,而且願成為王子殿下最忠實的朋友。」朱理安完美的禮儀今旁邊的伊林梅爾舊貴族們發出一陣滿意的竊竊私語,而他自然而誠懇的態度更是打動在場的夫人們。

或許這就是薩丁陛下派自己前來的原因吧?朱理安在心中自嘲地想著。即使明知道這種社交禮儀全是作戲,自己與生俱來的誠懇風度仍是迷惑人心的最佳掩飾,這甚至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費頓伯爵,非常感謝利迪斯王的隆情厚意,我也代表伊林梅爾王室歡迎你的到來。至於婚約,我很好奇薩丁陛下是怎樣知道莎曼公主的,據我所知,他們應該不曾相識。」尼奧王子同樣嚴謹地回禮,同時試探著對方的真實意圖。

這位伊林梅爾的流亡殿下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物。朱理安早已仔細觀察過他這也是他此行的任務之一不凡的容貌和無懈可擊的禮儀都是完美的貴族榜樣,而深沉的心思與老到的外交手腕更顯示出王者的潛質。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是個出色的王位繼承人,可惜……朱理安不由想起臨行前利迪斯王對自己所說的話——

「如果可以,我倒非常想和伊林梅爾舊王族結成更密切的親戚關係,尼奧王於是個不錯的妹婿人選,多麼遺憾,他已經結婚了,而我是獨生子。」

朱理安微笑,眼光轉向坐在尼奧王子下首的金髮少女。她直直地坐著,臉色異常蒼白,表情與其說是鎮定,不如說是僵硬,像一尊美麗的木雕娃娃。

「半個月前,我的君主薩丁陛下在附近打獵時,曾幸運地與莎曼公主相見,陛下當時就為公主的美貌傾倒,回宮后仍念念不忘,多方打聽下才知道公主的身分,於是馬上派我前來求婚。相信薩丁陛下對公主的傾慕比世上任何男子更加殷切,為了表示締結婚姻的誠意,陛下特命我將利迪斯王室的祖傳寶物『海之眼』帶來獻給公主殿下。」

身後的隨從奉上呈放在錦盒中的禮物,那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寶石,水晶般的透明度和不可思議的蔚藍色澤瞬間奪去人們的呼吸。

沉寂片刻后,尼奧王於對朱理安點了點頭。「薩丁陛下的誠意我己經充分了解了,但是,這關係到莎曼公主的終身幸福,我必須取得她的首肯才能答覆你。禮物還是由你保管,現在,請加人宴會,盡情歡樂吧。」

朱理安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謝,直起身時,他又仔細看了一直沉默的公主一眼。

她仍然僵直地坐著,雙眼透出的不是虛榮的驕傲或羞澀,而是無法形容的悲苦與無助。她的目光始終望向人群的一角,在那裡靜靜站著的,好像是當日陪在她身邊的那位黑髮護衛。

這一對男女之間,大概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糾葛吧。在心中嘆息一聲,朱理安也無意探究真相了。

*********

莎曼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大廳,又是怎樣聽完這場隆重莊嚴的接見,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思緒抽離身軀,聲音在周圍飄浮,像來自遙遠的天際,沒有一句話能進入她的意識。

從來不曾想到,生命中的打擊會這樣接踵而至,讓她措手不及。吉娜的死亡令她悲傷,這些年來,吉娜一直是一個溫暖的、可靠的、值得信任的朋友,像母親般照顧著她,但是,也正是吉娜的去世,使她和羅亞重新接受了彼此。

她覺得與羅亞的心靠得更近了,近得血肉交融,她甚至暗暗地幻想過,或許不久之後,可以有一場婚禮,讓他們真正成為一體。然而,這甜夢如此短暫,破滅得如此迅速,不知不覺間風暴己席捲了睛空……

她想要大叫,想要放聲大哭,但是渾身力氣像被抽空,連轉動一下頭頸部那麼困難。她只能直直地望著站在角落裡的羅亞,望著同樣被命運撥弄的摯愛。

她看到羅亞臉上掠過極度痛楚,看到那雙溫暖的褐色眼眸中跳動著茫然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她無法了解的沉重。她本能地意識到危險的信號,那種即將失去最寶貴東西的恐懼,一下子佔滿她的心。

羅亞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隔著寬闊的大廳,隔著簇擁的人群,那樣溫柔,溫柔得近乎悲哀,而後突然扭開了頭,動作短促而決然,彷彿要藉此擺脫令他窒息的繩索。

從此,再不回顧。

如果一切都註定無法改變,那麼,越早接受,是不是就越少痛苦?如果我們必定要作出了斷,那麼,由比較堅強的我先結束,是不是就可以讓你安心地回到命運的正軌?

莎曼啊……

她知道.他又一次逃開了,不曾抵抗、不曾爭取,就要再一次從她生命中退出。而這一次,再沒有任何機會能挽回如果,如果她也默默接受命運。

即使一切都註定無法改變,她也要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即使我們一定要作出了斷,也不許你就這樣結束!

羅亞啊……

*********

宴會長得像沒有盡頭,莎曼坐在那裡,記不清自己和誰說過話,也記不清說了些什麼,好不容易酒盡人散;她像遊魂一樣回到房間。屋裡已經點起燈,她的侍女西兒坐在燈影里支著頭邊打瞌睡邊等她。

「殿下,您回來了。」

「我頭疼,想睡了,西兒,你下去吧。」

「遵命,殿下。」

匆匆將西兒打發走後,莎曼披了件灰色的連帽斗篷,打算悄悄溜出去。就在這時,有人敲門,她驚得怔住,門開了,站在那兒的,是她的兄長尼奧王子。

「你要到哪兒去?」一進來,他就皺著眉問,「還穿成這個樣子。」

她不知要怎樣回答。

幸好尼奧王子也不是真想聽她的回答,他揮了揮手。「坐下,莎曼,我有話要和你單獨談談。」

她脫下斗篷,坐進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椅子。「你想要說什麼,哥哥?」她力持鎮靜地問。

「關於利迪斯王的求婚,你怎麼想?你真的曾經與他碰過面?」尼奧王子一臉嚴肅地盯著她,眼中的神色令她迷惑。

利迪斯王……那個差點一箭射死她的巨人?莎曼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能想起來的只是恐懼、危險和……羅亞,已經麻木的心再度抽痛。

她勉強地說:「是的,在靠近利迪斯邊界的山林一帶。但那時彼此都沒有告知姓名、身分,我、我不知道他怎麼會……」

「你應該嫁給利迪斯王!」他打斷她的解釋,向前傾身,低聲而決斷地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莎曼一下子驚跳起來,「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這、這太荒謬了!我根本不認識他,哥哥,為什麼?」

尼奧王子的臉在燈影下陰沉一片,蒼白而冷酷,很難想像這是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的臉。「你必須嫁給利迪斯王,莎曼,這是為了復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字字都像重鎚擊打在莎曼的心頭。

「這跟復國有什麼關係?」她渾身發抖地叫道。

「你還不明白嗎?」相對於她的激動,尼奧王子的平靜更加可怕。「單憑我們現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復國的。利迪斯擁有大陸最強的武力,只有藉助於他們的幫助,才能對抗格利弗理·德·拉辛那伙叛賊。如果你成為薩了王的新娘,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利迪斯借兵,奪回伊林梅爾、奪回世代相傳的王位!」

雄心需要羽翼,堅強需要按盾,高處不勝寒的王族需要更多的依靠。

「可是,」她的頭腦一片混亂,「我根本不愛他!我無法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

「莎曼!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他沉聲喝道:「身為伊林梅爾的公主,你必須負擔起應有的責任,為復國貢獻你的一切力量!」

她猛地一震,茫然看著面前的兄長,那雙冰冷的蒼藍眼睛里透出一股非同尋常的興奮。

「我們困居在這邊荒窮塞已經十餘年了,這些年裡,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復國的機會,如今,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絕不能放過!」

她覺得全身都冰涼了,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所以,我必須被犧牲?」

「為了復國,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何況,成為一國王后,才配得上你伊林梅爾公主的高貴身分。莎曼,不要以為我是個絲毫不為你考慮的冷血哥哥,」他緩和了語氣,「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相依為命過么多年,我當然希望你能夠幸福。

成為利迪斯王后,你的未來將會是一片金色,我相信薩於王會非常非常愛你的。」

尼奧王子這番話倒是發自內心的真誠,在他看來,莎曼那絕倫的美貌是一項最有力的武器,世上沒有男人會不為她所傾倒。

「這是哥哥你的真心話?」她難以相信。幸福?幸福是這麼廉價的東西嗎?可以與權勢、地位畫上等號?或者,所謂幸福也是有等級差別的,對貴族來說,擁有王后的頭銜就等於擁有世間最大的幸福了。

尼奧王子猶豫了一下,很快回答。」當然,這也是所有伊林梅爾臣民的期望。」

也就是說,這是托勒利夏全體貴族的決議。

她說不出話來,神情獃滯,好半天,才緩緩搖頭。「不!我做不到……我不能答應。」

「莎曼,想一想慘死的父王,想一想母后臨終時的遺言!你能對著他們的靈魂說你做不到嗎?」

母后的遺言……她耳邊猛然響起母親詛咒般的聲音,「復國……一定要復國!」

她尖叫一聲掩住耳朵,「不要逼我!求求你哥哥!別再逼我!」

尼奧王子看著抱頭縮成一團的妹妹,嘆了口氣。「好吧,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相信你會作出理智的決定。」。

*********

顧不得夜深寒重,莎曼披上斗篷,梢悄溜出岩堡,飛快奔向馬廄。

門板的縫隙透出淡淡的燈光,她站在門口的陰影里,看著畜欄邊那熟悉的高大身形。

羅亞脫掉外套,只穿著白色短衫,正在用鐵叉叉起大堆乾草,填放進馬槽。他的手臂用力地揮動著,沾著汗水的強健肌肉在燈火下閃著緞子似的光華。他一刻不停地、用力地干著活,急於給自己紊亂而滴血的心尋求一個喘息的空白。此刻他不願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最好能累到毫無知覺,或許這樣心就不會再痛吧?

所以,當他聽到那道低柔而遲疑的呼喚時,不由自主全身顫了一下,手中的鐵叉幾乎拿握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幹活,動作明顯加大了力度。

身後乾草的聲音告訴他,她正向他走過來。一隻縴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膚的潮熱形成極鮮明的對比。「羅亞……」

他咬緊牙關,不回應、不回頭。

「羅亞!」兩條柔軟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莎曼貼在心上人背後,緊緊地抱著他,感覺到他也和她一樣發著抖。

「我愛你,很受很愛。羅亞,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一個人……」她的話因為緊張而帶著顫音,心跳得這樣急促。當一個少女將心底深處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時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時候。正是這份勇敢使她戰勝羞怯與自尊,不顧一切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應該也有一點愛我吧,那麼,能不能請你娶我呢?」

那一瞬間,他覺得血全部衝上頭部,耳朵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懼感像潮水般漫過他的意識,啪!鐵叉終於從他手中落下。

有什麼不一樣了,在心的一角,有道聲音魔魘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縫,小小的,不易察覺地裂開一點,然梭緩慢卻又堅定地擴大開去,直達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開,碎裂,夾著紛飛的冰沫,轟然倒下,激起衝天的巨浪,咆哮著,席捲著,粉碎一切。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像離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無法收回。而這些年來,他一直竭力迴避、卻又始終在心底盤繞不去的點點滴滴,終於再無遮掩地暴露於眼前。

愛她,何只一點啊……

就在你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懷中的時候,就在你披著月光與我旋舞於林間的時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為葛麗接生的時候,就在你認真地說「想要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時候,就在你不顧危險去追趕商隊的時候,就在你裝作玩遊戲而實際想教我識字的時候,就在你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時候……

不,或許比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見到金髮燦爛,像鮮花一樣可愛的你的時候,我,己經不知不覺,而無法自制地愛上你了。

多想將你擁入懷中,大聲說你是我唯一摯愛的人;多想在眾人面前,揭開你潔白的面紗,讓你成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賤民。

然而,我們的身分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

羅亞輕柔而堅決地拉開莎曼的手臂,轉過身面對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奧王子和所有貴族都不會允許的。」

她何嘗不明白現實的嚴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屈服於命運,所以她仰起頭,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膽、更瘋狂的建議。「那麼你帶我走!離開威登山谷,離開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們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羅亞,請你帶我走!」

帶她走!這是個多麼具有誘惑力的念頭!羅亞必須閉一閉眼才能抑制住心頭的狂濤熾焰。握緊她的手,即使在那遙遠的未來沒有幸福……

莎曼,以你的善良和高貴,足可成為一國的王后,你生來就應該擁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難道我能這樣自私,讓你和我一起去過居無定所、流離飄泊的生活嗎?讓貧窮、荒涼、寂寞磨蝕掉你的美麗與光彩嗎?

何況,你還有身為公主所要背負的責任,而我,也有必須堅守的承諾。

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即使離得這樣近,依舊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所以,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吧……

「對不起。」他低低地說,輕輕掙脫她的手,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莎曼屏住呼吸,積聚全身力氣等到的,竟是這一句冷淡而堅決的「對不起」。

那一瞬間,她彷彿聽到心被撕碎的哀嗚。

她看著他,昏暗的燈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別時一樣,毫無表情。

為什麼我總是在追逐你的腳步,而你,從不肯為我停留?難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麼無足輕重?

「我真傻,真像個傻瓜一樣,」她呢喃著,單薄的肩頭無力地垮下來,雙手捂住臉。「竟然會以為……」

「請殿下切勿懷疑我的忠誠,羅亞·莫爾永遠是您忠實的僕人。」他單膝跪下,親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懷疑我的感情,儘管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向你表達。

莎曼,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臉,淚珠在眼中閃著晶瑩的光。羅亞說「忠誠」,他不明白嗎?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的忠誠,不是他的責任、義務、榮譽,只要一句「我愛你」就足夠了。

是的,她知道他將會忠於尼奧王子,忠於托勒利夏,忠於伊林梅爾舊王室;他將會默默輔助尼奧王子,盡全力為復國而奔走;他將會遵照他父親的遺願,成為武士,恢複姓氏中那個象徵高貴的「德」,然而,這又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羅亞?

當你對我說起商旅中的見聞時,你眼中興奮的光芒告訴我,那種自由才是你的理想,而你,竟然甘願困守著這毫無希望的復國迷夢,放棄得來不易的幸福嗎?

那一刻,她幾乎要恨他了,恨他的懦弱、逃避、自欺欺人。她想要對他大叫,「你把我們兩個都毀掉了!」可是悲鳴只化做一聲絕望的嘆息。

即使這樣,她也永遠、永遠沒有辦法恨他啊。

莎曼慢慢擦掉臉上的淚水,拾起殘破的尊嚴,默默轉身離開,小小的肩膀像是不勝重負,卻比任何時候都挺得筆直。

羅亞目送著她蕭瑟的背影,猛然衝動地想要拉住她,告訴她他會帶她走,手抬了一半,終是無力地垂下。

「該死、該死!」他一拳睡在旁邊的住於上,木屑紛飛,倒刺進手掌,他卻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因為他的心早已被自己活生生撕裂了。

*********

莎曼半躺在扶椅里,目光憂鬱地望著院子里淡淡的陽光,病後的臉色蒼白而憔悴,帶著一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與疲憊。

那夜之後她就病倒了,病得怪異而突幾。低燒,昏睡,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卻又不是什麼要命的急症。醫生診斷了也只說是風寒,需要好好調養。於是,與利迪斯的聯姻也就一日日拖了下來。

莎曼里緊厚厚的毛裘,低低咳了幾聲。托勒利夏的初冬一向陰沉,難得今日陽光晴暖,可她的心依舊被冰雪覆蓋,即使是穿著最保暖的皮衣,那一股惡寒仍源源不斷地從骨子裡湧出,甚至連燦爛的陽光,看在她眼中,也那麼刺目而令她畏縮。

大概是過分沉緬於自己的心思,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頭時,她嚇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來。「啊!嫂嫂。」

站在她面前的這位氣質溫婉柔美的少婦,是維德公爵的愛女玫蘭,去年嫁給尼奧王子的伊林梅爾王子妃,她的嫂嫂。

「今天感覺好些了嗎?」玫蘭關心地問,同時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嫂嫂,我沒什麼大病,你不用天天來陪我。」莎曼皺了皺眉,擔心地看了看玫蘭尚未隆起的小腹。「懷孕的人應該多休息。」

「天氣這麼好,我也正想出來散散步呢。」玫蘭微笑,「莎曼,利迪斯王又派人送了許多貴重禮物,想不想去看看?」

莎曼的臉色立刻變了,「不要!」

這幾日來,前前後後己有十幾位貴婦或旁敲側擊,或直言勸諫她答應聯姻,只有嫂嫂始終不曾開口,想來今日也忍不住了。莎曼不由自主地提起全副戒備。

玫蘭望著小姑慌張卻仍隱藏倔強的容顏,不禁在心底低嘆。莎曼雖幼逢離亂,卻一直被眾人保護得很好,少經世事,心性天真,難免有非常孩子氣的幼稚想法,以為婚姻必定是愛情的甜蜜果實。

然而身為王族,生在亂世,命運又有幾分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她一直非常喜愛這個溫柔善良的小姑,也一直希望她能夠有美滿的歸宿,實在不忍看到她因一時任性而將到手的幸福推開。

「莎曼,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和利迪斯王結婚?」玫蘭柔聲問。

「嫂嫂,我知道這樁婚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對復國大有幫助,可是……我沒有辦法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我不能強迫我的心!」莎曼激動地叫道,委屈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

「必須先有愛情才能有婚姻;你是這麼想的嗎?」

莎曼扭開頭,「難道不對嗎?」

玫蘭淡淡笑了,「莎曼,世上的事很難說,愛情與婚姻也沒有絕對的先後,只要彼此真心以對,即使政治聯姻也可以慢慢培養起細水長流的感情。或許那時你會發現,這種生活才是幸福的。」她的笑容帶著三分惆悵,似是想起了什麼舊事。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嫂嫂?」莎曼忽然低聲問。

玫蘭一怔,經驗之談?的確是啊,她與尼奧之間,不也是政治婚姻嗎?

她的丈夭,是伊林梅爾的王子殿下,托勒利夏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而她的父親維德公爵,則是這個流亡王朝中擁有最大實權的貴族。兩家的聯姻,不只是姓氏的聯盟,也代表著榮譽與權力的結合。

很早她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她並不奢求在這樁婚姻中尋找浪漫愛情,然而,面對著那個出色的男人,有哪個女人能不愛上他呢?

她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卻在婚姻中找到愛情。

「你說的對,」玫蘭沉靜而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很慶幸自己真的愛上你哥哥,所以,即使是政治婚姻;我也感到很幸福。」

「那是因為,」莎曼還是不肯看她,「你沒有先愛上別的男人。」

玫蘭這一驚非同小可,「莎曼,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愛上了誰?」真是,自己早該想到,如果不是因為愛上別人,以莎曼柔順的性子,怎麼可能這樣堅定頑固地拒絕聯姻?她會是暗自愛上哪個年輕的貴族嗎?還是……」

「是。」莎曼倏地抬起頭,勇敢地看著嫂嫂,蒼白的臉頰透出淡淡的紅暈。

「我愛上一個人,非常愛他,除了他我不可能再愛別的男人。」

玫蘭張口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是那個羞澀、純真、一向循規蹈矩的莎曼嗎?看她此刻的表情,如此驕傲,如此無畏,如此不可動搖,充滿某種神聖的光彩,或許,是愛情改變了她吧。

鎮定!一定要鎮定!玫蘭在心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誰?」她略略急迫地問:「我認識他嗎?」

莎曼緊緊閉著嘴唇,戒備地看著她不說話。

「好吧,」玫蘭嘆了口氣,神情放柔和了。「你愛他,那麼他也愛你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來向你哥哥提出求婚呢?」

這句話一下子戳到莎曼的痛處,她慢慢低下頭,咬住嘴唇,神色是前所未見的凄楚。良久,她輕輕地搖搖頭,金髮像無依的水草般晃動。「不,他並不愛我,這都只是我一相情願罷了……」

玫蘭暗自吐出一口氣。幸好莎曼還未鑄下什麼大錯,一切尚可挽回。「愛情從來不橡你想像的那樣,那些只是孩子氣的幻想,人還是得面對現實的。莎曼,嫂嫂不想逼你,不過,你還是再考慮一下,不要因為幻夢而錯過手邊的幸福。」

說完,她起身離開,放莎曼一個人靜靜思考。

要逃避什麼似地閉上眼睛,莎曼放任自己沉溺的小眠,只有在夢裡,才可能找到安寧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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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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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隻手輕柔地撫過面頰,同時耳邊依稀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你這又是何苦啊,莎曼……」

她的心驀然一驚,這聲音如此熟悉,熟悉到連想也不想就讓她脫口而出。「羅亞!」

猛地睜開眼,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急急轉身想要離去。這幾日他牽心挂念著莎曼的病,終於忍不住悄悄前來探視。見侍女不在,莎曼又像是睡著,才放心走近。細看躺椅上蒼白憔悴的人兒,心頭又是痛惜又是、無奈,於是不由自主嘆息出聲。豈料她突然醒來,此時要避開也來不及了。

近在咫尺,莎曼抬手便拉住他的袖子,眼中掩不住驚喜與希望。「羅亞,你來看我,是嗎?」

他僵立了一刻,才回過頭來,臉上的神色平靜而淡然。「商隊今天回來了,王子殿下命我這些新鮮水果過來。」他一指小圓桌,桌上放著一盤尚掛著水珠的紅艷蘋果。

莎曼的手一顫,無力地鬆開他的衣袖。真是,自己還在希望些什麼呢?那夜不是就知道他對自己無意了嗎?這樣幾乎像乞討的話是不該再出口了,莎曼啊莎曼,難道你身為王族的尊嚴就這麼不值分文?

「原來如此,謝謝你,莫爾。」她淡淡點了點頭,閉上雙服不再看他。

莫爾……她叫他莫爾。

這麼多年來,已經習慣聽她用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叫他的名字,此刻這一聲「莫爾」,聽來如此冷漠、如此怪異、如此……痛心。

一切都是自己的決定啊。羅亞·莫爾,是你自己親手斬斷這條倩絲,所以,即使再痛也得咬牙忍受,哪怕連靈魂都要撕裂,心都在滴血!

不敢再多作停留,他以異常快速的步子離去,落荒而逃。

而莎曼,望著他倉皇的背影,心中最後一點希望,也終告熄滅。

*********

「哥哥,我同意與利迪斯聯姻。」站在尼奧王子面前,莎曼平靜地說。

他眼中不加掩飾地驚喜,「你終於想通了。」

「不過,我有個條件。」莎曼直視他的眼睛,「你必須允許羅亞·莫爾繼承他養父西蒙·德·莫爾的貴族頭銜和職務,並且,若真的復國,得取消對吉德族人的一切歧視法律,視他們為平民和自由人。你答應嗎?」

「可以。」尼奧王子答應得很爽快,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什麼令人為難的條件。

「以死去父母的名義發誓你會遵守約定?」

「我發誓。」

「那麼,」她垂下眼睫,「你可以會答覆利迪斯使臣,我同意聯姻了。」

就這樣了嗎?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吧。羅亞,我最後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樣而已。

*********

莎曼的病來得突然,好得也怪異,然而全無人在意。岩堡寬大的露台上,尼奧王子當眾宣布,伊林梅爾將與利迪斯結為姻緣之好,利迪斯王薩丁陛下即將迎娶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為妻。

近千名臣民的歡呼聲響徹天空,而站在尼奧王子身邊,已經遵照伊林梅爾習俗用白紗遮住臉龐的莎曼,卻一動不動,恍如未聞。

*********

接下來的日子,威登山谷是一片的忙亂,縫製結婚禮服、採辦嫁妝、確定行程、協商典禮儀式……伊林梅爾公主與利迪斯王的婚禮,絕不能有任何可以指摘之處。

一切事情千頭萬緒,卻讓人忙得不亦樂乎,畢竟,這是托勒利夏第一次看到復國的希望。

與旁人的忙碌相反,婚禮的主角莎曼卻變得深居簡出。她不再去為平民巡診,只是靜靜地、沉默地等待著婚禮。

裁縫與女工請她去量身製作禮服,她就木偶一樣隨他們擺弄;商隊不斷送來各種貴重的嫁妝禮品,她無可無不可地收下,從不表示喜惡:負責典禮的貴族徵詢她關於行程的安排,她回答一切由尼奧王子定奪。總之,她似乎將自己放逐到一個沒有人觸摸得到的地方,冷眼看著這個世界的喧囂。

但是,莎曼的反常被誤解為新娘的羞怯,沒有人會認為,他們的公主其實反對這次聯姻。只有明白內情的玫蘭,暗暗為小姑憂心著,卻是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

反常的並不只有莎曼一人,羅亞也變得古怪而沉默。

出乎眾人意料的,尼奧王子竟然以辦事認真為由賜予羅亞愛國勳章,並允許他繼承養父西蒙·德·莫爾的貴族頭銜與職務,他一下於由吉德賤民躍為托勒利夏王室禁衛隊隊長!

得到如此恩賞的羅亞並未如眾人所想的興奮驕傲,他的臉色黯然而冷肅,帶著一種冷冷的憂傷與疲倦,原因卻無人知曉。

當朱理安做為迎親大使再度來到托勒利夏時,己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漫長而寒冷的冬季使這片荒涼土地生機斷絕,到處白雪皚皚,只有一叢一叢的駱駝刺頂著風雪頑強地生長著,將鐵一般的糾枝刺向天空。

覲見過尼奧王子,遞上利迪斯王的親筆信之後,莎曼突然派女官請他到小客廳去。朱理安有些訝異,通常未出嫁的公主是不直單獨召見外臣的。懷著滿腹好奇;他跟著女官來到小客廳。

莎曼己經坐在那裡等著他,她穿著一件綉有迎春花的禮服,絕美的面容被一張級著珍珠的面紗遮掩——伊林梅爾風俗,即將出嫁的少女不能讓別的男人看見自己的臉,只有她的丈夫才有權在婚禮上揭開她的面紗。

見他進來,她優雅地欠了欠身。「費頓伯爵,抱歉這麼冒昧地請你來。請坐。」

朱理安無言地鞠了一躬,隔著桌子與她相對而坐。

「尊敬的公主殿下,不知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地方?」

「費頓伯爵,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一些關於薩丁陛下的事,比如他的性情、喜好之類的?我希望在婚前能對自己的丈夫有個大致的了解,也希望能成為讓他滿意的妻子。」莎曼的聲音很鎮定、很柔和,然而細心的朱理安卻發現她放在膝上的雙手在輕微地顫抖著。

可憐的小公主,她是多麼緊張而羞怯啊。朱理安明白她極力想要被未來的丈夫接納並喜愛的心情,可惜……在心底嘆息一聲,他對這位應該算得上情敵的少女產生一種莫名而奇妙的好感,也許因為他們都同樣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吧。

他暗自決定,要盡己所能,在未來的日子裡幫助莎曼,以彌補對良心的愧欠。

*********

退出小客廳,朱理安一陣疲累,這感覺來自心理,而非來自身體。勉強做不合自己個性的事果然很辛苦。年輕的伯爵皺著眉,回到專為貴賓準備的房間,意外地發現有個不速訪客正在等他。

「禁衛隊長找我有什麼事嗎?」他有些懨懨地問,實在不願再與這些人假意周旋。

伊林梅爾王室禁衛隊的新任隊長猶豫了下,看著他的眼睛;低沉地開口。「我這麼說或許有些唐突,但請相信我絕沒有對薩丁陛下和伯爵不敬的意思。能不能請您告訴我,薩丁陛下此次求婚的真實意圖是什麼?」

朱理安愕然,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問他這種問題,更加想不到會是由這個人來問他。他驚訝地仔細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羅亞。啊,他認出來了,是初次偶遇時陪在莎曼公主身邊的護衛,也是剛到托勒利夏那天,莎曼公主眼中的……

「你是代表誰來問這個問題呢?尼奧王子?莎曼公主?還是你自己?」他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並不重要。」羅亞避開他莫測高深的眼光,不自然地說。

「這很重要。」朱理安沉下臉,「因為它關係到我答案的真實程度。」

羅亞沉默了長長一段時間,終於向朱理安行了一個禮。「對不起,問了這麼無聊的問題,請伯爵忘了它吧,告辭。」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突然,朱理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你愛她吧?」

像被鞭子抽中般猛地一顫,羅亞頓住腳步。「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既然愛著她為什麼不去爭取?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的男人,你難道不會因此而後梅嗎?」朱理安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如此激動與憤怒,這些話根本不是迎親大使應該說出口的。

羅亞僵硬地站著,好半天,他回過頭,眼神陰鬱而絕望,沙啞地說:「因為,我沒有辦法給她幸福。」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朱理安閉上眼睛,頹然坐倒椅中。「真的是個無聊的問題。」而自己又有什麼資格那樣指責、質問他呢?自己不是和他一樣做著相同的事嗎?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也改變不了,甚至還在儘力促成悲劇……

呻吟一聲,他舉手捂住臉。「朱理安·金·達特,你的確是個偽善者啊。」

*********

離開朱理安的住處,羅亞踉蹌地扶住身旁的牆壁,透不過氣來似地大口喘息著。他撫住胸口,深深地俯下身去,若不如此,心就要痛得爆裂開來。他緊緊地咬牙,運用全身肌肉的力量,來和那陣劇烈的刺痛作對抗,緊得甚至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自己是昏了頭嗎?為什麼要去問那種問題呢?難道聽到「薩丁陛下非常喜愛莎曼公主」之類的答案,自己就會安心、就會無憾、就會不再牽挂莎曼的幸福嗎?或者,只有親眼見到她一切安好生活美滿,才能讓自己不後悔推開她的手,將她推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然而,心靈深處卻如此清晰而殘酷地明白,終其一生,他都不可能獲得平靜,心頭的那個傷口,是任憑歲月更迭、桑田滄海。也無法止痛痊癒的!

*********

為了顯示利迪斯對此次聯姻的重視,利迪斯王源源不斷地派人送來各種奇珍異寶,而在這一天送到的禮物最得托勒利夏君臣歡心。

那是一盆紅色伊秀塔花——在伊林梅爾,伊秀塔花被視為「幸福」的象徵,每一位出嫁的女子都要在發上別一朵做吉樣裝飾。伊秀塔花本為單瓣,唯有在王都帕西法爾的皇家園園中所種的是雙重花瓣,因而,新娘配戴雙重瓣伊秀塔花是伊林梅爾王室婚禮的傳統。

國變之後,他們自然無法再遵循這一風俗,而利迪斯王居然能夠送來一盆雙重瓣伊秀塔花,其用心之誠、神通之大不言而喻,更暗示了莎曼公主與托勒利夏代表伊林梅爾正統王室的意義。

*********

時光飛逝,轉眼間,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尼奧王子將親自護送妹妹前往利迪斯都城墨赫里完婚,嫁妝己全部備妥,隨從也都做好準備,只等明日一早祭過先王、王后便可出發。

由十四名女工精心刺繡而成的結婚禮服,用架子妥帖地支撐在床畔,即使早無舊日尊榮,禮服還是很奢華,一半為了襯托她這個新娘,另一半也是為了襯托兩方的尊貴地位。

夜冷如冰,在這個出嫁前的寒夜裡,一顆心始終不能人睡。

技著厚厚的毛裘,莎曼坐在窗前,幽幽地、痴痴地望著天邊孤懸的那輪明月。

下了兩、三日的雪,今夜卻突然晴朗起來,整個天宇澄明如水,萬里無雲,襯著一顆如冰似玉的寒月,凄冷至極。

就這樣告別了嗎,羅亞?她輕輕地在心中問著。這一次的分離之後,再相見只怕遙遙無期,即使能夠相見,我也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我己為人妻、為人母,而你身邊,也會有一位溫柔的妻子,以及一個可愛的孩子吧?

從今以後,我的夢將是訴不盡的凄寒,是我的無奈,你的無意啊!

如果我們真的有緣,為何這緣分無法支持個幸福的結局?甚至,不容我向你親口道珍重。

一股難以自抑的衝動推著她起身,穿上禮服,戴好白紗,向門口走去。經過放著那盆伊秀塔花的桌前時,她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她摘下那朵含苞欲放的紅艷花朵,輕輕插進發間。

夜靜無聲,沿著長長的石廊,她一步步走向羅亞的房間,像是走向婚禮的聖壇。拖及足面的裙據發出沙沙的聲響,心,也漸漸熾熱起來,期待一個甜蜜而哀戚的告別,讓她可以無憾地離開。

羅亞啊……

在他的門前,徘徊躑躅,終於舉起冰冷顫抖的縴手,叩響房門。

「是誰?」屋裡立刻有了回應,熟悉的語聲里滿含不耐與煩躁。在這寒冷冬夜,無法入睡的似乎並不只有她一個人。

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勇氣似乎一下於跑到天邊。

門開了,在明亮的月光下,被著外衣的羅亞,看見那個身穿雪緞華貴禮服的窈窕身影,陡然退了一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莎曼……公主!」

水色的月光清冷地灑在她身上,雪緞反射出一層蒙蒙螢光,她看上去像是從最深沉的夢裡走出的精靈,帶著難以言喻的聖潔與誘惑,叩動著他的心扉。

「我只是想來和你道別。」那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兒輕輕開口,聲音柔和得像春天的風。「畢竟,我們曾經是朋友,朋友是不能輕率分別的,對嗎?」

羅亞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她的那一瞬起,思緒就完全亂了。

「我知道不應該來打擾你,可是請原諒我的情不自禁,」她暗暗握緊了拳,「也別笑我不知羞恥……」

「莎曼!」這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眼前一陣恍惚,他好像看到她掀開覆面的白紗,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俏臉蒼白中透著奇異的紅暈,像霧中的花,離他那麼遙遠,然而,又是這樣接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

一個柔軟戰慄的身軀投進他懷中,他聽到宛如天籟的低語,「請你吻我吧,至少讓我帶走一點甜蜜的回憶。」

接著,兩片柔嫩而冰涼的唇瓣帶著微微的顫抖印在他唇上。

理智的堤防瞬間清決,那壓抑己久、潮水般的情感完全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淹沒意識。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她,深深地、激切地吻她,忘記了過去,忽略了現在,也;沒有未來,只有此時、此刻、斯景、斯情……

子夜的懷抱里,命運清寧淡漠地站在一旁,注視著他們在彼此的親吻中翻滾著生命的動蕩離合,無論他們知不知道、願不願意,未來的巨大車輪都將不可阻擋地碾過他們的血肉之軀,碾成一生的傷痕,卻無人憐惜。

幾乎要窒息的長長熱吻結束時,她緊貼在他胸前,感覺到彼此的心應和著歡跳。他的手臂是那樣強健有力地擁抱著她,帶給她春天般的溫暖、夏天般的火熱,她覺得一生的幸福都在這個懷抱里了。

「羅亞……」她低低地說,宛如夢囈。「其實,你也是愛我的吧?」

這句話像一柄大鎚,一下子擊碎這夢幻般的柔情蜜意,讓理智重回頭腦。羅亞猛地一震,放開了她。天,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居然——吻了她!吻了利迪斯王的新娘!

此刻,那身華貴的結婚禮服和她發間艷紅的伊秀塔花,無比刺目地提醒他這個無可改變的事實——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苦澀從心口泛起,一點一滴的浸透全身,他垂下嘴角,「己經很晚了,公主,請安歇吧,明天……還要起程。」

莎曼凝視著他,像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她那碧海晴空般的眸子此時蒙上一層極其煥發的神彩,彷彿突然之間下了某種重大決心,而且是義無反顧的那種。她點了點頭,對他露出一抹淺淺、溫柔至極的微笑,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笑容。那一剎那,月光似乎都變得黯淡,全世界的光華都集中在她的唇邊。

「再見,羅亞。」

留下這最後一句話,莎曼以決然的姿勢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羅亞怔怔地望著纖細的背影,一種即將失去最寶貴的東西的恐懼盤踞在心頭,久久不散。

晴朗的天宇飄過濃重的陰雲,掩去月光,寒風凜冽地吹拂起來——又要下雪了。

*********

一路踩著雲朵般地回到房間,莎曼在桌前坐下,支肘托腮,望著鑲金鏡里映出的身影。

冰涼的白絲緞滑過指間,像水,鏡中人影被絲緞、珍珠與大量的寶石重重包圍著。雪白的錦緞禮服裝飾著粉色薔薇,領口、袖口釘著寶石鈕扣,薄得透明的頭紗綴滿圓潤的珍珠,寶石是采自諾丹遙遠邊境的天然萊因石,細碎而晶瑩,宛如夏夜托勒利夏夜空中散布的星砂。金燦如秋陽的發間,一朵鮮血染就似的花朵幽幽地盛開著。

「無論明日如何,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我把我的心嫁給你了,羅亞。」

鏡子里的女子甜蜜地微笑著,雙頰嫣紅,半闔的雙睫掩不住春水般的明眸。閃動著夢幻般的神彩。她自顧自地發著光。陶醉在巨大的幸福里。

就這樣坐著,笑著,完全不曾察覺夜的消逝,直到黎明的光線從打開的窗戶射入,她才驚覺己然天明。她猛地站起來,僵坐整夜的雙腿麻木得毫無知覺,腳一軟,又坐了回主。

她不由自主地喊著,「神啊,請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再想想他,我不要就這樣結束!」

然而,時間之神冷漠無情地拒絕了她的祈求,隨著光線的一點點增強,絕望的感覺也越來越沉重,終於淹沒心頭最後一抹——生機。

「那麼,就讓一切……停留在這一刻吧。」

*********

「怎麼回事,你們這麼慌慌張張?」眼見幾個侍女無頭蒼蠅似地在樓梯間亂跑,正準備去看妹妹的尼奧王子不悅地皺眉喝問。

「啊,不……對不起!」為首的侍女一頭是汗,哆哆嗦嗦地行禮,「實在是……」

「說。」短短一字卻有千斤力量,壓得恐慌的侍女們心肺都要混亂了。「公主不見了!」脫口而出后眼淚也隨之落下。「今早我們來為殿下梳妝時發現屋裡沒人,一切都好好的,公主卻不見了。」

「什麼?!」尼奧王子猛地退了一步,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鎮定下來。「誰是最後見到公主的人?」

「是……我。」一個矮小的侍女膽怯地回答,「昨夜我服侍公主卸妝后,她就命我退下了。」

「公主屋裡可有少了什麼?衣服?首飾?」

「什麼都沒動過……除了禮服!公主好像是穿著禮服離開的……啊,對了,那朵伊秀塔花也被摘走了!」

尼奧王子微微放下心來。看樣子莎曼大概只是出去走走,或是在母后墓前說什麼悄悄話,她一向是個羞怯而天真的孩子,應該做不出什麼激烈的傻事。

想到這裡,他心中閃過一絲對妹妹的愧疚,可是捷徑是每個人窮盡畢生精力所找尋的,負擔的責任越大,對捷徑的慾望也越大,做為一個極力夢想復國的王子,還有什麼捷徑比與強國聯姻更能快速獲得武力與支持?莎曼雖然天真孩子氣,可她終究是王族一員,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即使心中這麼篤定,他還是對侍女們吩咐,「四處去找找,不要驚動利迪斯的迎親使。」

當侍女回報哪裡也找不到公主殿下時,尼奧王子的篤定開始動搖了。此刻送嫁的人馬車輛都己備齊,只等新娘梳妝完畢祭別陵寢就該出發。

羅亞走進王子的書房,卻見人人都面色難看。

「出了什麼事?」他驚訝地問。

「莎曼不見了。」尼奧王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命令禁衛隊四處搜索,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羅亞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這樣劇烈的神情變化令尼奧王子也不禁一怔,還未開口問他怎麼了,岩堡的鐘聲突兀地敲響,一聲聲清音彷彿一句句咒語,打在眾人心頭。

十一、十二……十三——伊林梅爾的喪鐘。

喪鐘為誰而鳴?

羅亞拔腿就跑,拚命地跑出房間,跑出府邸,跑向鐘樓,他知道是誰在敲鐘,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麼。莎曼,你這個傻瓜!你絕對不要……神啊,求你阻止她!

尼奧王子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後面,當兩人氣喘吁吁跑到廣場上時,很多人已經被鐘聲吸引而聚集於此,奇怪地望著鐘樓上的白色身影。

敲鐘人一身雪白衣裙,戴著新娘的頭紗,高高站在鐘樓的牆垛上。風吹起她的裙角,揚起她的紗巾,她輕盈得像是只要裝上一雙翅膀就能夠飛翔。望著底下的人群,被寒風凍得慘紅的臉頰帶著一抹飄忽而安詳的笑意。

眾人遍尋不著的新娘——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即在此處。

「莎曼,你要幹什麼?快下來,」眼見妹妹站在危險的高處搖搖欲墜,尼奧王子不由驚叫出來,臉色鐵青。

「哥哥,還有聽我說話的托勒利夏的子民們,我很抱歉這樣向你們道別。」莎曼的聲音仍舊那麼溫溫柔柔、毫無狂亂,卻有著不可阻擋的堅定。

「我知道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可是……」她頓了下,「可是我心裡另有所愛,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人群一下子爆發驚呼,隨即嗡嗡的議論聲颶風般傳遍全場。

尼奧王子的臉色己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他厲聲喝道:「莎曼!你胡說些什麼!」

「我答應嫁給利迪斯王,是因為錯以為我愛的人並不愛我,既然如此,嫁給誰都沒有分別。但我現在知道其實他也同樣愛著我,我無法在愛他的同時再去嫁給別人!」

尼奧王子在人群中一眼看見利迪斯王的特使朱理安,心頭更是氣惱至極,低聲對羅亞說:「你快去找人把那丫頭弄下來,給利迪斯王的人聽到成什麼樣子!」他只顧惱怒,而未去注意羅亞身子在微微抖顫。

莎曼高高站在鐘樓上,像站在世界之巔,面對所有人大聲說出她的愛戀。此刻,在白衣的映襯下,她莊嚴聖潔得足以媲美女神。人群鴉雀無聲,靜靜聽著他們的公主傾訴心中的愛情。

「這些年來,大家都一心想著復國,此次聯姻是最好的機會,嫁給利迪斯王也是我身為伊林梅爾公主的責任,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的靈魂不肯接受,我不能勉強我的心!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大家,請原諒我的任性和懦弱。永別了!」

她對著天空露出解脫般的微笑,踏出腳步。

聽說死後靈魂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甚至是世界的盡頭……

羅亞,任何地方都能去的話,就去你的身邊吧。

「不——」

在那雪白身影尚未墜落之前,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痛楚、驚駭至極的大吼,一道人影瘋了似的沖向鐘樓,試圖接住下墜的嬌軀。

然而,他仍是遲了;那纖雅的少女像斷翅的鳥兒,砰然跌落在他身前幾尺處。

一朵艷紅的花,飄飄搖搖,被風兒一帶,翩然棲在他肩上,像是最後的告別與依戀。

——伊秀塔花,屬於何人的幸福?

世界在眼前崩潰……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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