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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孤女奇緣(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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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1: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孤女奇緣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亞德雷公爵命令總管費瑞克先生至孤兒院帶來一位十六歲以上的女孩。
十八歲的妲蘿從出生起就在孤兒院中成長,從來不知外面的世界,也不明瞭公爵究竟要她來到蘇格蘭的城堡做什麼?
直到亞德農氏族的族長來訪,才得知公爵的目的是為了要羞辱與報復該族。
衣衫襤褸、貧困可憐的妲蘿不知所措,她該如何自處呢?
蘇格蘭兩大氏族世代仇恨一觸即發,又該如何化解他們的紛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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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二二年

  「真高興又在這兒見到你了,費瑞克先生。」

  「久違了,貝洛菲太太——我來想想看,至少有六年了吧。」

  「從你上回到這兒來,到現在該是七年了才對。可是我不是常說,我從來沒忘記過一個朋友,而且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待的,可不是嗎?費瑞克先生?」

  「榮幸之至,貝洛菲太太。」

  這位蘇格蘭紳士向那個高大而邋遢的女人微微一鞠躬,然後清清嗓子,表示要言歸正傳了,他說:「你一定奇怪我今天為何來訪。」

  「我正是這麼想的,」貝洛菲太太哈哈幾聲,「反正總不會是來看我這雙明亮的眼睛吧,我可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不管怎麼說吧,我們還是值得來慶祝一番。」

  她說著就從那張擺在火爐旁的嘰嘎作響的舊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間那頭,打開碗櫃,從裡面取出一瓶紅葡萄酒和兩隻杯子,把它們擺在一個圓盤於裡,端給客人。她把杯盤擺在他身旁的一張桌子上,那桌子搖搖欲倒的,真教費瑞克先生看了捏把冷汗。

  他們坐的這間屋子十分寒傖,傢俱都破陋不堪,好久沒上油漆。好在到處散亂著好多中年人收集的小玩意兒,火光也熊熊的燃著,使這屋子看來還蠻舒適的。

  「你自己來吧,費瑞克先生?」貝洛菲太太裝出一副風情萬種的語調問道。

  他拿起那瓶紅葡萄酒,老練的看看上面的商標,然後倒了滿滿一杯給貝洛菲太太,給自己只倒了四分之一杯多一點。

  「你很有節制啊,」女主人說道。

  「以我這種身份,保持頭腦清醒是十分重要的。」費瑞克先生回答說。

  「那個我很瞭解,」貝洛菲太太說,「對了,公爵大人他好嗎?」

  費瑞克停了半晌才同答說:「我就是奉了公爵大人的差遣來的。」

  「公爵大人?」貝洛菲太大揚起眉毛。「我還以為是公爵夫人差你來的呢?」

  費瑞克先生有些吃驚,貝洛菲太太解釋道:「公爵大人的母親——安妮公爵夫人——對我們這孤兒院非常照顧,我相信你是記得的。我們每年聖誕節都收到她送來的火雞,這麼些年來,她每年都交給我額外的錢來改善孤兒院,可是自從她過世以後,什麼也沒了。」

  「我得承認我是忽略了她對孤兒的貢獻。」寶瑞克先生說。

  「我相信是的,」貝洛菲太太說。「可是我相信新的公爵夫人會繼續這個傳統。」

  貝洛菲夫人又啜了一口紅葡萄酒才說下去:「畢竟這孤兒院和公爵家族有很大的關係,不是嗎?這所孤兒院是公爵大人的祖母哈瑞公爵夫人一手創辦的。那時她知道她的一個廚娘懷孕了,卻沒趕她出去喝西北風,而創辦了這家「無名孤兒院」。」她說著哈哈笑了。

  「費瑞克先生,那個時候戰爭還沒來,有錢人多的是,他們都肯大方的拿出錢來。」

  費瑞克先生搖搖頭。

  「現在日子可沒那麼好過咯,你知道得很清楚,貝洛菲太太。」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貝洛菲太太尖刻的說:「我省了又省,扣了又扣,總是沒完沒了的拮据。孤兒院的收入和以前沒兩樣,可是物價漲啦。食物比起我是小姑娘的時候漲了一倍。」

  「的確不錯。」那位蘇格蘭人喃喃道。「我來這兒幫院長時已經十五歲了,而且我在另一家孤兒院也有三年經驗。我認為我是進步了不少。」

  貝洛非太太說完粗啞著嗓門大笑起來。

  「我向你保證,費瑞克先生,我本無意在這裡待一輩子,可是既然已經來到這兒,現在又當了院長,也只好認了。我的幫手很少,幾乎沒有,因為我們負擔不起。」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的境況這麼困難,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為什麼孤兒院的貧民救濟委員們沒寫信告訴公爵大人?」

  「他們啊!」貝洛菲太太魯莽地叫道,「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漠不關心!」

  她看到費瑞克臉上驚訝之色,又叫道:「馬南上校三年前死了。卡馬隆先生都快八十歲了,身體太差。郝肯頓伯爵住在鄉下,打從公爵夫人過世以後就沒見過他的人影。」

  「我只能向你保證,」費瑞克先生同答說,「我一同蘇格蘭就向公爵大人報告你的處境。」

  「如果這樣我真是感激不盡,」貝洛菲太太立刻改變了口氣,「你可知道目前我這兒有多少孩子嗎?」

  費瑞克先生搖搖頭。

  「三十九個!」貝洛菲太太嚷道。「三十九個,而且實際上除了我之外沒人來照顧他們。這是不對的!我上了年紀,做起事來可不像以前那麼方便了。」

  她一口氣喝下那杯酒,又伸手去拿瓶子。

  看她紅光滿面,眼袋下垂,而且又多了個雙下巴。費瑞克先生猜測,貝浴菲太太一定是嗜酒如命。

  他想,她喝的不是那種傷胃的廉價甜酒,就是那種被稱為「母親的毀滅」的松子酒。

  可是他腦子裡想的一點也沒表露出來,他表情平靜,坐在扶手椅上面對著這孤兒院的院長,他想,現在該是說明來意的時候了。

  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子,在他這年紀是十分出色的英俊。

  他的兩鬢灰白,身材適中,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看來十分出眾,而且身為亞克雷公爵的總管,他相當受尊敬。

  「我一定會把你的難處告訴公爵大人,」他又說了一次,「可是我這次來是想要求你……」

  他還沒往下說,貝洛菲太太就打斷他道:「你可以告訴大人我們的聲譽已經下跌了,再不能供應強壯健康的學徒給那些需要的人。就在上個月,有家裁縫店的老闆來看我說:「「我要你們兩個最好的孩子,貝洛非太太,可不要去年你給我的那個膝蓋打彎、貧血的廢物。」「我給你的那些男孩子怎麼啦?」我問他,他回答說,「天知道!老是生病抽鼻涕的,一點也不中用,我把他們都辭掉了——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

  費瑞克先生面色沉重。

  「貝洛菲太太,這事實在太不應該發生,這家孤兒院是公爵大人家族直接贊助了三十多年的呢。」

  「這就是我要說的呀,費瑞克先生,」貝洛菲太太說,「這正如你說的,這是對公爵大人名譽的中傷。再說,雖然你們住得離這兒很遠,我們一向是對蘇格蘭的貴族們十分尊敬的。」

  「謝謝你,貝洛菲太太。」

  「所以我希望,」貝洛菲太太繼續說下去,「你能說服新的公爵夫人來我們這兒看看。」

  「新公爵夫人已經過世了。」

  「過世了?」

  貝洛菲太太張大了嘴巴,費瑞克先生想,她這個樣子活像只受驚的火雞。

  「是的,過世了,」他安祥的說。「夫人一個星期前在法國過世。」

  「怎麼,我再也想不到!你用根羽毛就可以打昏我了!她還是個小新娘呀。我想想看——她和公爵大人結婚才不到一年吧。」

  「實在是十個月,」費瑞克冷冷地說。

  「而現在,可憐的夫人,就這樣一命歸天!這真是天大的不幸——是真的!我連看她一眼都還沒有看到。」

  半晌沉靜,接著他好像是怕貝洛菲太太馬上要提出一大堆問題,費瑞克先生趕緊說:「公爵大人到北部去了,他要我帶一個你們孤兒院裡的人回去。」

  「我們院裡的一個孤兒?」貝洛菲太大突然叫道。」我想大人是要我們一個孩子去他的廚房或餐廳工作吧,我來想想看……」

  「不是的,那不是大人的意思,」費瑞克先生連忙打斷她。「他要你們這兒的一個女孩,可是要十六歲以上的。」

  「十六歲以上?你一定是開玩笑吧!」貝洛菲太大叫道。「你是知道的,費瑞克先生,要是可能的話,我們不會把他們留到十二歲超過一天。只要可能,我們盡量早早把他們推出去。」她停一會又接下去說:「不是我誇口,從這兒出去的女孩子都很懂得禮數的。至少他們知道怎樣對尊長和有身份的人說話,現在的年輕人懂得這個的還不多呢?」

  「這倒是實情,」費瑞克先生也表贊同,「可是公爵大人很肯定你們能夠給他一個他需要的那種女孩。」

  「我從哈瑞公爵夫人那兒得知,你們一向都是在蘇格蘭找你們需要的姑娘,那時候她在倫敦的公館剛落成。我相信她很滿意她們倆。」

  她帶著過度的自滿微笑一下,繼續說:「她們其中一個多年後同來看我,她嫁了個門房。她是個蠻漂亮的姑娘。我一向就想她會嫁人的,只要她能找到一個不在乎她出身的男人。」

  「你真的肯定你這兒沒有那年紀的人嗎?」費瑞克先生緊釘著問。

  「非常確定!」貝洛菲太大同答。「現在在這裡的孩子多半很小,天知道帶他們、給他們弄乾淨有多困難。要是沒有妲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法!」

  「妲羅?」費瑞克先生問道。「就是那個開門讓我進來的姑娘嗎?」

  「是的,就是她。她照顧小一點的孩子。我老是說,她把他們寵壞了。可是年輕的肩膀是裝不上老腦筋的。」

  貝洛菲太太又拉開嗓門哈哈幾聲。

  「老院長在的時候就大大不同了,她主張抽幾鞭子叫他們安靜。不管好的、壞的或不相干的她都打,我就常說她的辦法比我強得多。我太心軟了——我的麻煩就出在這兒。」

  「我相信你對這些可憐的孩子發慈悲是你的好處,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可是我們是談到妲羅。」

  「我是在說……」貝浴菲太大開口又停住了。「你的意思該不是想……」她砰的一聲把她的空杯子放在桌上。

  「不行,費瑞克先生,我可不答應,那絕對不行!你不可以把妲羅從我這兒帶走。她是這兒我唯一能依賴的人。我還有什麼人來幫我?幾個在別處找不到工作的老婦人,她們的用處還不及麻煩多。付她們工錢真不划算。你可以帶走任何你看上的孩子,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樂意,可是妲羅絕不行!」

  「她多大了?」費瑞克先生問。

  「等我想想……她快十八歲了吧。對了,這就對了。她來這兒的時候是一八O四年,就是那要命的拿破侖再次發起戰爭的後一年。我所以記得是因為那個冬天糟透了,食品價格飛漲。煤炭漲了一倍!」

  「這麼說妲羅是快十八歲了。」費瑞克先生說。「貝洛菲太太,假如這裡沒有其他的人,我恐怕只好遵從公爵大人的指示把她帶同蘇格蘭去了!」

  「要我的老命!」貝洛菲太太激烈的說。「我絕不答應,費瑞克先生,絕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和三十九個尖叫又不聽管教的孩子在一起,而且他們很多是還不會照顧自己的。」

  她吸了一口氣,臉漲得通紅,費瑞克先生看看這付模樣真擔心她會中風。

  「要是妲羅走了——我就走。你自己仔細合計合計!」

  好似雙腿要支持不住似的,她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從桌上撿起一張紙死命扇著。

  「貝洛菲太太,很抱歉讓你難過,」費瑞克先生說。「可是你和我一樣明白我得遵從大人的指示。」

  「這不公平!」貝洛菲太太的聲音要哭了似的。「這不公平!我被搞得七暈八素的,忍氣吞聲,有誰來關心我!大人在蘇格蘭已經有夠多的女孩子,用不著再從這家紀念他祖母的孤兒院帶走僅有的一個有用的人。」

  貝洛菲太太的聲音沙啞了,費瑞克連忙又倒了一杯紅葡萄酒遞到她手裡。

  她感激的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半杯之後,就往椅子後面一靠,喘著氣,極力想自制。

  「我答應你一件事,」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我會給你留下一筆錢來找個比現在更好的幫手,而且我一回到蘇格蘭,就會盡力向大人爭取更多的經費來維持孤兒院。」

  他感覺到他的話使貝洛菲太太稍稍安定了些,可是她還繼續瞪著火爐重重的喘著氣。

  「或許你能告訴我這孩子的一些事,」費瑞克先生說。「她有姓氏嗎?」

  「姓氏?」貝洛菲太太輕蔑的重複一遍。「難道你忘了這是無名孤兒院嗎?當然她不會有什麼姓啦。這兒其他的小可憐蟲都沒有姓,還有那些一天又一天,一周及一周送進來的孩子也是一樣。」

  她鼻子裡嗤了一聲才繼續說下去:「上個禮拜哈蘭醫生才跟我說呢,「我又帶來一個小雜種給你啦。」我告訴他,「你自己留著吧,我這兒連塞進一隻老鼠的角落都沒有了,更別說一個小孩啦。」

  「行行好吧,貝洛菲太太,」他說,「你是個好心的女人,你總不忍心看到這小傢伙給扔到河裡去吧?」

  「不管他會扔到那裡,」我同答他說,「反正絕不能到我這兒來,隨你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那麼他是把孩子帶走了?」費瑞克問道。

  「沒有,他加入了其餘的孩子,」貝洛菲太太無力的同答。「我以為我已經讓他相信再沒床位了,誰曉得妲羅告訴他說這娃兒可以和另一個娃娃一起睡一張小床,於是她就把兩個擠在一起了。」

  「後來我對她說:「你是個笨蛋!這樣只有加重了你的工作。」」

  「可是她不在意!」

  「在意的是我啊!」貝洛菲太大尖刻的說。「多一張嘴,得要我來餵他,可又沒多出一分錢來買他們狼吞虎嚥的食物啊。「你們吃的是金粉,知道嗎,」我一遍又一遍對那些較大的孩子說。可是他們老是哀號著說沒吃飽。」

  費瑞克先生從他那剪裁適中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

  他拿出一些鈔票擺在貝洛菲太太面前的桌上。

  「這兒有二十鎊,」他說,「這只是讓你維持二十天,等我到了蘇格蘭自會有更妥善的安排,放心好了。」

  他看到這女人眼中貪婪的光,心裡想不知這些錢有多少會花在買孤兒的食物而多少會用來買酒。可是目前他自思也沒別的法子,只好先安撫這邋遢、酒醉的婦人再說。

  「你在叫妲羅來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些她的事情?」他問道。

  「你真的要把她帶走?」

  「很抱歉,貝洛菲太太,除非你們有另外一個年齡適合的孩子,否則我只好這樣做了。」

  貝洛菲太太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用慍怒的口氣說:「你想知道什麼?」

  「她來到這兒的確實日期,我想你們有紀錄吧?」

  他看到那女人眼光閃爍不定,就知道就算她有紀錄在,那些紀錄一定有些時候沒作了,無疑的他在裡頭是找不到什麼東西的。

  貝洛菲太太急忙發話,他知道一定是她想引開他的注意。她說:「真不湊巧,妲羅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是生在這兒的。就在這座屋子裡出生的。」

  「那是怎麼同事呢?」

  「你問的好。那是在一八O四年夏天,就像現在這個時節還稍晚些,是七月初吧,我想。我就坐在現在我坐的這個地方,忽然聽到一陣喧天便響的聲音敲著外面的大門。我忽的一下跳起來;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行動也快——跑過去看看究竟。」

  貝洛菲太太停下來喝完紅葡萄酒才繼續說下去:「外頭有一大群人,兩個男人抬著一個女的,那女人要不是死了就是昏過去了。」

  「怎麼回事呢?」費瑞克先生問。

  「出了車禍,一輛馬車把她撞倒在街上。輪子輾過她身上,可是馬車伕沒停下來就駕著車逃了。」

  貝洛菲太太挑逗似的舉起杯子,費瑞克先生為她再注滿。

  「這種私家車伕到處都是——傲慢自大,目中無人。根本不管誰遭殃受害。」

  「快講下去吧。」費瑞克先生要求。

  「他們把那女人抬進來,我差了一個男孩去請醫生。他就住在三條街外。那時候是一位偉伯醫生照顧孤兒院。她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我從來不喜歡他!」

  「那女的怎麼啦?」費瑞克問,想提醒貝洛菲太太不要扯得太遠。

  「我以為她死了,」貝洛菲太太說,「可是沒多久醫生還沒來她就開始呻吟、哀叫,終於我吃驚的明白她是在陣痛。」

  「你起先沒注意到她是大肚子嗎?」

  「說實在我是沒法意,」貝洛菲太太承認。「也許我那時是不如現在這樣有觀察力。她穿著一件寬鬆的袍子,身材又小,她懷著孩子也不像大塊頭女人那樣明顯。」

  「後來怎麼了?」費瑞克先生問。

  「好幾個鐘頭以後醫生才來。也許是找不到他或老他不肯來。誰知道有什麼理由。反正我已經盡力了;醫生都還沒進門,孩子差點就快生下來了。」

  貝洛菲太大愈說愈氣。她又說下去:「他對這整個事情就是隨隨便便、馬馬虎虎的。你知道醫生要是沒有高的收費都是這個樣子的。總算他把這孩子接生下來,把屋裡搞得好一團糟。」

  貝洛菲太太若有所思的啜著紅葡萄酒,宛似在看著過去。

  「我那時可從來沒看過人家分娩。我好害怕好尷尬。我自己又沒生過小孩,你知道的,我根本沒結過婚。」

  費瑞克先生未予置評。

  他記得,基於禮貌的關係要稱呼孤兒院長作「太太」,不管她是否當得上這名稱。

  「反正啊,」貝洛菲太太說下去。「醫生是把孩子接下來了,他說:「只要你好好照顧,這孩於是活得成了,可是這母親已經死了!」」

  「醫生救不了她嗎?」

  貝洛菲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你是說他沒盡力嗎?我是在他們來把她抬出去埋之前看了那母親一眼,我這才發覺她實際上和我想像的不同。」

  「你說不同是什麼意思?」費瑞克先生問道。

  「哦,要是我沒猜錯(因為那時根本沒人管她是死是活),我判斷她是個夫人。她的確看起來像是出身高貴。她很漂亮,一頭紅髮,皮膚白皙,穿的衣服也很值錢,這點毫無疑問。」

  「你有沒有把她的任何衣服保留下來?」

  貝洛菲太太搖搖頭。

  「這兒的東西沒有一樣保留得住的。到冬天寒冷的時候,孤兒會偷掉任何他們能到手的東西。我還記得她的裙子——在那時是很時髦的——已經被撕得像布條了。」

  「那麼再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辨別她可能是什麼人了嗎?」

  「據我所知醫生是問過她的,」貝洛菲大大說。「他是想向她要錢,你知道,他還跟我說他要打聽看看附近有什麼人失蹤,可是後來也沒有人找上門來要這孩子,所以我想他大概沒得到回音。」

  「你們為什麼給她取妲羅這個名字呢?」費瑞克先生問道。

  「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呀,」貝洛菲太太答。「你不是問那死掉的女人身上有沒有辨別她身份的東西嗎?她沒有什麼手提包之類的東西,即使有也早在撞車的時候給偷去了。」

  貝洛菲太太好像存心吊人味口,停一會,再繼續說下去。

  「我可以告訴你有一樣東西她沒有,那就是結婚戒指!很可能她是懷著沒姓的孩子有意來到這個地方的。」

  「為什麼你們給她取名叫妲羅?」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呀,」貝洛非太太回答。「那個死去的女人頸上有個項鏈匣!我猜你會以為我是自作多情,把它保存下來,要是我有點理性我早賣掉它了。在食物短缺的時候就是多一毛兩毛線也是好的。」

  「那項鏈匣能給我看看嗎?」費瑞克先生問。

  他即使為貝洛菲太太說話的嚕嗉和不得要領而苦惱不已,他也沒有在臉上表現半點出來。

  他面無表情。貝洛菲太大腳步不穩的站起來,又走到她剛才拿葡萄酒的櫃子旁。

  那是一台做得極為廉價的櫃子,底下是一張右兩個抽屜的桌子支持著。

  貝洛菲太太打開其中一個抽屜,費瑞克先生從他坐的地方就能看到那裡面滿是東西:一些鈔票、幾條打細的絲帶、幾把梳子,還有好多說不出名堂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也沒多大價值的。

  貝洛菲太太在抽屜裡東翻西找,終於拿了一隻裝零碎東西的小盒走過來。

  「這是我的百寶箱,」她難聽的哈哈笑一聲說。「你可以想像得到,我的寶貝並不多,我要是隨便擺著那些小鬼馬上就來動手動腳了。」

  她又坐回椅子上,打開那盒子放在她的大篷裙上。

  費瑞克先生看到裡面有一大堆從項鏈上解下來的藍色項鏈墜子。

  還有些沒了針的胸針、幾分錢就可以買到的便宜鐲子、一片壓乾的葉子,他想那一定是貝洛菲太大年輕時候的紀念品,雖然眼前這副樣子很難想像她會有一段羅曼史。

  「呀,就在這兒!」她叫到。

  她翻箱倒櫃的從那些珠珠底下拿出一個附有鏈子的項鏈匣。

  「這就是載在那可憐女人頸子上的,」她邊說邊遞給費瑞克先生。

  那匣子是金子的,可是成色極差值不了多少錢。

  匣子外面刻的是「妲羅」兩字,他打開鎖,裡頭有一絡棕黑色的頭髮。

  「沒錯——那就是我要說的!」貝洛菲太太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費瑞克先生,換了誰早就把這東西賣掉了,可是我總是想也許有一天它會派上用場,而且真的你會發覺它蠻有意思的。」

  「的確很有意思,貝洛菲太太,」費瑞克先生說,「你要瞭解,我想把這東西帶走。」

  「我想像不出來公爵大人會看上這麼個破爛東西,」貝洛菲太大說。「他為什麼要你把那個女孩帶到蘇格蘭去?你還沒告訴我呢。」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貝洛非太太,」費瑞克先生同答。「我只是奉大人之命行事,他到北方去之前要我這麼做的。」

  「我覺得好奇怪,」貝洛菲太太說。

  費瑞克先生同意她的看法,可是他不準備表示。

  「好吧,或許,」他用平靜的聲音同答,「你現在該把妲羅叫來。我想認識她。」

  「你什麼時候帶她走?」貝洛菲太太說。

  她的聲音裡有很尖刻的意思,可是當她放下百寶箱拿起桌上那些鈔票,費瑞克先生就曉得,那是很實在的安慰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他同答。「我離開亞克雷公館後,會順道過來接妲羅。」

  「她要和你坐一輛馬車走嗎?」

  「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把她帶到北部了,而且我想她不會有太多的行李,所以我們同車也不會太擠。」

  「行李!她才少得要命呢!」貝洛菲太太回答。

  「我走之前可以看看她嗎?」費瑞克先生說著就站起來。

  貝洛菲太太卻仍坐在椅子裡。

  「你帶來這個壞消息後,我覺得頭有些暈,」她說。「你只要走到門那邊大叫她的名字就好了,她保險會聽到的。」

  費瑞克先生知道貝洛菲太大的頭暈是因為飲酒過度。

  因此他也沒吭氣就走到房間那頭打開門,走進昏暗簡陋的大廳。

  這裡頭的傢俱只有一張桌子,他的帽子就擺在上頭。還有一張木頭椅子,他記得上回來的時候曾把斗篷放在那上頭。

  他聽到大廳的兩邊發出嘈雜的聲音,從樓上沿著沒地毯的樓梯傳來嬰兒哭叫聲。

  他直覺的認為他會找到妲羅在哄那些哭的小孩。他緩緩爬上樓梯,扶著那好久沒擦洗和修理的欄杆,總算爬到了樓上。

  這所孤兒院是兩層樓,而且由於是依哈瑞公爵夫人的指示蓋成的,所以這種建築格式非常受尊崇。

  可是費瑞克先生明瞭,過了三十年的時光不但這座建築物已經過時,其內部受時光的侵蝕也很明顯。

  他想,或許是最後這幾年損害最嚴重。

  有的破窗子沒換上玻璃只將就釘上一塊板子,有的地板踩上去還有危險。有的門懸在軸上搖來晃去,因為沒有任何形式的門閂或鎖。

  他只看了這些東西一眼,就打開傳出鬧聲的那扇門,他發現這是個長型的大寢室,裡面瀰漫著骯髒沒洗澡的孩子臭味,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混合氣味。

  長寢室的兩邊各有一排床鋪。孩子們不是躺在床上嚶嚶悲泣就是一邊尖叫一邊和別的孩子在床上翻來滾去。在費瑞克先生看來,他們穿得好襤褸。

  在臥室遠遠的那一端,有個女孩抱著一個很小的嬰兒,就是那個開門讓他進來的女孩。

  她穿著一件灰綿布袍、白衣領,一頂灰色帽子,他認得這是哈瑞夫人為孤兒規定的制服。

  這種服裝再樸素簡單不過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慈善機構的東西。

  費瑞克先生向寢室那頭走過去的時候,他注意到那些在床上翻滾的孩子頭髮都削的短得不能再短,他想起這又是「無名孤兒院」裡孩子的特色之一。

  他走到妲羅面前時,她從坐著的木板凳上站起來,手裡還抱著小孩,很有禮貌的向他屈膝行禮。

  她很瘦,他想,瘦得叫人覺得她一定沒好好吃飽,她轉過臉來時,他看到她的面頰上顴骨尖尖地突出來。

  她的眼睛很大,是深藍色,圍著一圈濃濃的睫毛,睫毛根部是金色的,尾端向上捲起,奇妙的變成深色。

  費瑞克先生想,這樣的眼睛該是很動人的,若是這女孩不是那麼瘦得可憐——顴骨突出來,底下露出凹洞來,像只未長羽毛的雛鳥——該會更動人。

  「我想和你談談,妲羅。」他說。

  她驚訝的抬起頭望他。然後她以一種出乎他意外的柔和如音樂般的聲音對孩子們說:「安靜,小寶貝們,我們這兒有個客人要和我說話。你們要是乖乖坐在床上不出聲,等他一走我就說故事給你們聽。」

  在他們說來,聽故事一定是最大的享受,一下子工夫鬧聲就平息了下來。那些看起來在四歲七歲之間的孩子馬上各就各位回到自己床上,坐在那裡瞪大了眼睛看看,不耐煩的等他走。

  妲羅手上抱的嬰兒開始哭起來,她輕輕搖搖嬰兒把她的大姆指塞進他的嘴裡,這一來他也安靜了。

  她抬眼看費瑞克先生。

  「什麼事?先生,你想和我談談嗎?」

  「我要把你帶走,妲羅。」

  「哦,不,先生,我不能丟下這些孩子啊!你告訴貝洛菲太大沒有?」

  「我和她說過了。」

  「她同意了嗎?」妲羅不信的問。

  「她別無選擇只好讓你走。亞克雷公爵命令要你隨我到蘇格蘭去。」

  「到……蘇格蘭?」

  妲羅的聲音無疑是十分驚訝,她又說:「我……我想你是說要我去做學徒?」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費瑞克先生誠實的說。「我只知道公爵要你,是他的命令要我今天下午離開倫敦時把你帶走。」

  她無助的環顧寢室,好像她有點以為她可以把孩子帶走。

  「我已經給了貝洛菲太太足夠的錢去請個人來代替你了,」費瑞克先生說。

  說著他也看了看那些瞪著他看的孩子,他明白要取代妲羅在他們生命中的重要性,是很難,甚至不可能的。

  顯然貝洛非太太對他們的舒適和過好生活,沒盡到半點心意。

  他是個單身漢,對孩子所知不多,但是再沒想像力的人也看得出那些孤兒所得到的僅有的關愛是來自妲羅。

  妲羅好像看出他的心思似的問道:「我怎能離開他們呢?一定還有別的人可以跟你走吧?」

  「我向你保證貝洛菲太太也是這麼說的,」費瑞克先生同答,「可是她也想不出一個年紀適當的人。」

  妲羅倒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公爵大人非要我不可呢?」

  費瑞克還沒回答,她就很快的說:「有個叫貝格瑞芙的女孩——她是在貝格瑞芙區撿到的所以才叫那個名字。她明年就十一歲了,而且在十一歲的女孩中算是個子大的。她不行嗎?」

  「恐怕是不行。」

  「你真的確定嗎,先生?我已教會她怎麼擦地板,她也在學裁縫,雖然還學得不太好。」

  「恐怕她年紀太小了。」

  「要是你上個月來就好了,那時候梅依還在。她會適合你的要求。她十二歲多可是已經和我一般高了。她是個做活好手,性情脾氣又好,不管多餓都不會抱怨一聲。」

  「可是梅依已經不在這兒了,何況她也是年紀大小了,」費瑞克先生說。「我想,妲羅,你會發覺到蘇格蘭去很好玩。」

  他感覺出他語氣中的堅定使妲羅藍色眼睛中的神彩黯淡下來。

  「你什麼時候要我……離開,先生?」

  「今天下午,我大約在三點差一刻時來接你。」

  「哦,先生……!」

  這一聲呼喚所包含的意思比千言萬語還要感動人。

  然後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我不能……拒絕……是嗎?」

  「不能,妲羅,這家孤兒院是屬於亞克雷公爵大人的。他要一個孤兒,不管要誰,那麼從貝洛菲太太以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抗拒他的命令。」

  妲羅深深歎了一日氣,似乎是從身心深處發出的一聲歎息。

  「我會準備好的,先生。」她安祥的說。他很欽佩她的勇氣和她那種不再抗議不休的自尊。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他掩上背後的門時,聽到孩子們的叫聲爆發開來:「講故事!講故事!你答應我們講故事的!」

  費瑞克先生小心翼翼的走下樓梯,他覺得孤兒們這種情況,簡直令他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

  他總算安全的到了大廳,拿起他的帽子,將斗篷往肩上一披,堅決的朝大門走去。

  他沒心情再去和貝洛菲太太爭論,而且他懷疑她很可能已經睡著了,也沒有能力再多說話。

  他走出來到大街上時又轉身看看這家孤兒院。

  無疑的這家孤兒院年久失修,已十分破陋不堪,窗欞都已經油漆剝落,大門更是見不得人,門環太久沒擦幾乎已成黑色。

  「安妮公爵夫人看了一定要嚇壞了!」他自語著,心想,一回蘇格蘭就立刻徵求公爵同意把這兒整頓一番。

  妲羅費了半小時才把故事講完,因為不止講一個,而是講了三個故事,孩子們聚精會神的聽著。

  她講完以後就從板凳上站起來說:「現在,故事都講完了,收拾東西吧!」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嘛!」

  好多弱小的聲音嚷著,但是她很堅決的搖搖頭。

  「我得去給你們燒午飯了,」她說,「要不然我們會餓肚子的。」

  「我肚子餓了!」其中一個小女孩哀訴的說。

  「我也是!我也是!」

  好多聲音同聲一致的喊,妲羅怕被他們抱住不放,趕緊走出寢室跑下樓梯。

  樓下孩子們在玩的屋子裡鬧聲喧天。

  她知道一定是兩個較大的男孩在打架。

  他們老是這樣的,她也沒辦法叫他們不打。再說這早上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敲敲貝洛菲太太起坐間的門,沒有回答,就走了進去。

  正如費瑞克先生猜測的,貝洛非太太睡得很沉了。

  這間屋裡非常悶熱而不通風,因為不管天氣多暖和,貝洛菲太太堅持一定要在她的起坐間生火爐。

  妲羅知道,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象徵、一種唯有她能享有的舒服,她絕不想放棄這特權。

  她悄悄地把窗子打開一點兒,沒弄出一點聲響,因為她不想吵醒貝洛菲太太。

  可是當她看到桌上快空了的葡萄酒瓶,她就知道,要吵醒貝洛菲太太可還不太容易呢。

  她看起來臃腫肥胖,臉色酡紅,很不愉快的樣子。她張著嘴巴在打鼾。妲羅只是把酒瓶收到櫃子裡,然後把杯子收起。

  她整理的時候就發現那只百寶箱放在桌上,不用告訴她,她也知道那個要帶她去蘇格蘭的人已看過她母親生前的那個項鏈匣。

  她自忖著,那是她唯一擁有的東西,唯一使她不同於其他三十九位無名孤兒的東西,他們沒有來路也沒有背景,除了天生的頭髮、眼睛和膚色再沒有其他特徵來分辨身份。

  「我希望他不會搞丟那項鏈,」妲羅憂心地想。

  然後她把百寶箱放回原處,手裡拿著那兩隻髒杯子走出了起坐間,把身後的門輕輕關上。

  在廚房有個老婦人來幫忙雜務,她已經老得掉了牙,一隻眼睛也失明了,可是她硬說自己是個廚子,貝洛菲太太也接受了。

  她在那只放在火上的大鍋子裡攪著的湯,氣味不太好聞,嘗起來味道一定更糟,妲羅想。

  可是總比沒食物好,而且孩子們在中午吃的這頓湯是他們唯一滋補的一餐。

  可是,感謝天,麵包還是有的,那是妲羅堅持要貝洛菲太太上星期付麵包店的錢,而且比預定的早付一些,才有的。

  只有她知道,多少撥給孤兒用的錢給貝洛菲太太拿去買醉,以求她自己的滿足和舒適。

  妲羅自己沒有過份干預這件事,除非孩子們因食物缺乏而生病了,或者是餓得晚上都睡不著的時候。

  只有到這種時候,她才會凶狠的向貝洛菲太太爭取他們的權利。

  因為那老婦人太慵懶了,不會和她吵太久,她每次總是能拿到一部份寶貴的錢留下來自己支配。

  妲羅把麵包切成平均的一片片,她知道如果她不盯著看,那些較大的孩子就會搶走較小的孩子的一份。

  他們也會向女孩獻慇勤,希望這樣她們會慷慨的讓出她們食物的一部份。

  全靠妲羅一個人,才沒有使這所孤兒院落入那些強壯的大孩子統治之下。

  她從來沒像貝洛菲太太那樣常用暴力對付孩子。她完全是憑她人格的威力來維持秩序。

  這是自然的發展,因為她體力上不可能勝過他們,她只有建立起一種精神上的優勢。

  她切好了麵包,忽然瞥見那老婦人在廚房一角匆匆的把什麼東西藏起來。

  她很明白是怎麼同事,她走過去到她瞎了眼的那一邊肩膀後面,奪走她藏在那件破爛得露出線的大衣底下的東西。

  那是一大塊肉——是廉價的不錯——可是他們只買得起這種肉。這些肉應該是放在湯裡的主菜,那自稱廚子的傢伙正在爐上攪著那鍋湯。

  那老婦人憤怒的尖叫一聲,可是妲羅不予理會。

  她只顧把肉放在桌上,開始盡可能的把它切成小片。她切了又切,直到切得比碎肉大不了多少。

  「那是我的!」

  那老婦人幾乎是把這句話和著唾沫噴在她臉上。

  「那是不對的,瑪利,你知道得很清楚,」妲羅說。「孩子們在挨餓。他們得有點東西吃,否則會死的。」

  「死掉才好呢!誰會要他們?」

  這是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妲羅也常常自問。

  「你不可以貪心,瑪利,」她安祥的說。「你很清楚,要是孩子們因為你偷了他們的食物而死掉,那後果會很不幸的。」

  「我晚上回家的時候餓得發慌。」瑪利用哭訴的聲音說,「而且我可憐的貓咪從來都沒得吃的。」

  「它們可以捉老鼠呀,」妲羅反駁道,「可是這兒的孩子連出去摘個樹上的蘋果都不能。」

  她歎了一口氣。

  「哦,瑪利,我真希望這家孤兒院是在鄉下。我敢確定在那兒生活比倫敦容易多了。」

  「只要有錢,倫敦也沒什麼不好。」瑪利用倔氣的聲調說。

  「我想有錢的話,到那裡都好。」妲羅回答。

  她切好了肉,用雙手捧起來倒進那一大鍋滾沸的湯裡,不停地攪拌直到一種不同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她加上一些鹽,看到幾顆小洋蔥在桌上,也都擺了進去。

  「繼續攪,瑪利,」她說,「我要去叫孩子們吃飯了。你洗了他們的碗沒有?」

  瑪利沒有同答,那就告訴了妲羅,她沒洗,也不願去洗。

  事情老是這樣,她歎息一聲想著。瑪利一分鐘也靠不住,其他下午該來擦地板的老婦人比她更糟。

  孤兒院太擠了,所以這裡根本沒有餐廳。

  餐廳已經加上幾張床或在地上加幾個墊子改成了寢室,因此孩子們得站在大廳吃飯,也有些坐在椅子上吃。

  這使得妲羅很難看到是否每個人都有一份公平的食物,不管吃的是什麼。

  她搖一下鈴,鈴聲一響,各邊的門都打開來了,孩子們像潮水般的從各方湧向廚房。

  只有小嬰兒們還留在樓上,妲羅知道她得很仔細看好廚房角落那桶牛奶。

  否則只要她一個轉身,就有好多孩子用杯子和勺子伸到牛奶裡面,這些孩子是大得不該再吃牛奶的。

  接下來五分鐘的行動就好像在海上抗拒暴風雨以免船被擊破一般。

  「不行,每人只能拿一片麵包,弗瑞德,快把那個放下,你已經拿了你的那一份了。小心,海倫,不然你會把湯打翻的。別推來推去,乖乖等一等,每個人都會有的。」

  這些話是她每天在吃飯時間都得說的。

  並不是他們不愛她才不聽她的話,不老實、搶別人的食物,而是純粹由於動物自衛的本能告訴他們,必須吃東西,否則就死亡。

  她從大鍋裡舀了最後一杓湯,發現一個男孩取走了廚房桌上最後一片麵包。

  那就是說沒有東西留下給她吃了,這她也認了,就如同好幾百次一樣默默忍了。

  「都是我自己不好,」她想。「我應該記得先吃下我那片麵包再叫孩子們來的。」

  她已經吃過苦頭,知道太久沒吃東西會虛弱暈眩得把抱在手裡的孩子摔到地上,這想法使她害怕。

  可能還有機會喝到一杯茶。那是貝洛菲太太完全為自己保留的奢侈品,可是她要是心情好也會允許妲羅喝些茶葉渣子。

  有兩大片豬排肉是瑪利為她的老闆做的,放在一個乾淨的碟子裡,旁邊還有幾片炒洋蔥。

  「這是院長大人的茶,」瑪利說著把茶壺重重放在托盤上,把杯盤碰得好響。

  「謝謝你,瑪利,可是你忘了馬鈴薯了。」

  湯裡是擺了不少馬鈴薯,可是大都是快壞了的,因為買那些人家不要的比較便宜。可是還有三個完整的、大的、甘潤潤的馬鈴薯在豬排旁邊,妲羅禁不住要流口水。

  「也許今晚那個紳士會給我一些東西吃,」她滿懷希望的自語,一邊端著那個托盤進入貝洛菲太太的起坐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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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3: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妲羅在馬車裡身體向前傾叫道:「好綠啊!我知道鄉村是綠的,可是沒想到這樣綠!」

  費瑞克先生正要同答,她又以狂喜的聲調說,「田野是金黃的,真正金黃!」

  「是玉米,」費瑞克先生簡明的同答,然後又問:「你真的從沒來過鄉村嗎?」

  妲羅搖搖頭。

  「沒有,貝洛菲太太以前允許我帶大的孩子們到海德公園,可是後來有太多小娃兒要照顧,她就不讓我出來了。」

  「孩子們應該出去玩的,」費瑞克先生抗議。

  「他們就在孤兒院後面的院子裡玩,」妲羅回答。「那地方相當小,冬天又是泥濘滿地的,可是至少他們在新鮮空氣裡。」

  她回答的時候轉臉面向他,可是現在她又彎身向前看著窗外。

  「要是孩子們能看到這些該多好,」她低聲的說。

  費瑞克先生這下明白了,她的思緒一直沒有離開她丟下的那些孩子們。

  當他到孤兒院接妲羅走的時候,他們別離的場面十分的感人。

  小的孩子們扯著她的裙子哭泣哀號,大的孩子幾乎是絕望的拚命喊叫,直到她的馬車看不見了為止。

  連貝洛菲太太想到要失去妲羅也傷感多情起來,可是費瑞克先生禁不住想她的悲傷多半是為她自己,因為她就要失去一個得力幫手。

  不管為什麼理由吧,對妲羅而言,說再見真是千難萬難。

  她好不容易脫出小的孩子牽牽扯扯的手,上了費瑞克先生的馬車時,眼淚禁不住沿兩頰汨汨流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直到他們上路好幾分鐘之後,她才說得出話來:「孩……孩子們沒有我該怎麼辦?我……我知道小的孩子們一定會挨餓的。」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啊,妲羅,」費瑞克先生同答。「我已經知道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東西吃,而整個孤兒院在絕望的愁雲慘霧中,這種情形是不該有的。」

  他看到妲羅抬起淚濕的雙眼,用一種絕望焦急的眼神望著他,為了不讓她再痛苦下去,他很快說!

  「我已經安排好了,相信你會滿意這些安排。」

  「什……什麼安排?」妲羅抽抽搭搭的問。

  「亞克雷公館的管家是個老婦人,可是非常能幹。她還記得她年輕的時候這家孤兒院建造的情形,她服侍過安妮公爵夫人,也知道夫人對孤兒院很關心。」

  「就是夫人死後情形才變壞的,」妲羅說。

  「這我也明白,」費瑞克先生回答。「我已經吩咐金斯頓太大去請一個會給孩子們買足夠食物的廚子。「

  妲羅削瘦的臉上泛出喜悅的光彩,使整個臉都改觀了。

  費瑞克先生知道他沒猜錯,「亞克雷公爵財團法人」每週付給孤兒院的錢,大部份都被貝洛菲太太拿去買酒了。

  「金斯頓太太還會找些年輕的女孩於來打掃房子,」他繼續說下去,「並且照看孩子。」

  他停頓一會,然後斬釘截鐵的說:「我不明白的是,教師們到那兒去了,我知道安妮夫人在世時有很多教師的。」

  「有兩位退休了,也沒請人來接替,」妲羅同答,「最後一個老師在六個月前也走了,因為她發覺自己管不了大的男孩。」

  她停頓一下,用一種幾乎是懇求的語氣:「並不是他們太皮,而是她沒教好。」

  她憂心的望著費瑞克先生,好像是怕他會生氣,又加一句說:「我只要有空就教小的孩子們,可是如果有太多嬰兒要照顧,我就沒辦法了。」

  「所以你就講故事給他們聽,是吧。」費瑞克先生莞爾一笑說。「我確信他們會更喜歡。」

  「所以我才把講故事當做他們最大的享受,」妲羅解釋道,「那樣他們才會安靜。」

  「我想的確是的,「他說。「可是我會對公爵大人講,務必指派好的老師到孤兒院,就如以往一般。」

  「那真是太好了!」妲羅叫道。「哦,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兒,我還有好多東西想學。」

  費瑞克先生微笑的望著她說:「我相信你還小的時候,一定學了不少課程吧?」

  「還不大夠,」妲羅同答。「有位牧師對我根好,可是他去年過世了。」

  她的聲音中有某種感傷讓費瑞克先生知道,牧師的死對她是一大損失,至今仍令她傷心。

  「那位牧師是那裡來的呢?」他問。

  「是卻爾西的長老會教堂來的,」妲羅說,「我想那可能是倫敦僅有的一家教堂。」

  「他在孤兒院主持禮拜嗎?」

  「每個星期天,可是他每週還來兩三次,教我們大家聖經。」

  她說完輕輕歎息一聲。

  「他的課好有意思,我以前盼望這個課比什麼都來得熱切,他還借書給我看。」

  「那麼你是能夠流暢的閱讀了?」

  「我好喜歡讀書!」妲羅同答,「可是牧師一死,我只有那本他送我的聖經可讀了。」

  她望了費瑞克先生一眼,羞怯的微笑著說:「我想有一天我會把它背下來。」

  怪不得她說得那麼一口好英語,費瑞克先生想。

  他早已注意到她的談吐是多麼文雅,她所用的辭彙又遠比一般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多得多。

  「公爵大人在他的城堡中有一所很大的圖書館,」他告訴她。

  他看出妲羅眼光中興奮的神色。接著她眼神一黯又說:「我想公爵大人不會讓我……碰他的書的。」

  「我敢確定他會借給你,只要你小心保管,」費瑞克先生同答。「而且,假如他不肯,我自己也有不少藏書,隨時歡迎你閱讀。」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先生?」

  他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很好玩,那是又敬畏又興奮的語氣。

  「我現在就帶著好些書呢。」他說。「今晚咱們停下來歇息的時候我就把書箱打開,你可以隨意挑你喜歡的書在旅途閱讀。不過我想你會發覺這些書是很吃重而枯燥無味的。」

  「只要我有書讀,從來就不會覺得枯燥無味,」妲羅同答。「我好渴望讀書、好希望有錢訂一份報紙。可是貝洛菲大大總是說我們負擔不起。」

  費瑞克先生的嘴唇緊閉。

  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敦請公爵令貝洛菲太太退休,另外找一位明理的、有母性慈愛的婦人來代替她。

  必須找一個人,不僅是關懷孩子們而且能教養他們將來在外界做人處世之道,因為大多數的孤兒在十二歲就得出外奮鬥了。

  然而,最令他煩惱的一件事是孤兒院裡顯然食物缺乏,衣著也很少。

  他看一看妲羅,發覺她身上的夾布白領衣服很乾掙,補綴得相當整齊心情頓覺寬鬆了些。

  他想這種制服真是奇醜無比,而且極端樸素,尤其是那頂頭盔似的小帽子,那該是哈瑞公爵夫人選的式樣吧。

  無名孤兒院的創辦人是個嚴峻的蘇格蘭女人,用「一絲不苟」來形容她最為恰當。

  他想妲羅其實是蠻漂亮的,要不是她那樣子瘦得可憐,要不是她從黑色斗篷中伸出來的手腕那樣骨瘦如柴就好了。

  「我要和你談個條件,」他大聲說。

  「條件?」

  「是的,我借你書可以,但是你要吃完給你吃的所有東西,直到我們到達蘇格蘭為止。」

  妲羅輕輕笑了。

  「你會發現,我不會拒絕你給我的任何食物的。」

  可是費瑞克先生後來卻發現她把這個願望看得太輕鬆了,她根本做不到。

  當晚他們停宿在巴爾達克第一家客棧的時候,妲羅發現她分配到的樓上臥房之舒適與奢華,大大出乎她的想像之外。

  她洗淨了手臉,換了另一套和先前穿的完全相同的灰綿布衣服,下樓來會費瑞克先生。

  她從他到客棧時所說的話可以猜出,他會更衣來進晚餐,而且他們只有從馬車上取下一部份行李。

  可是她一點也沒料到他穿晚禮服是這麼大大的不同。她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那剪裁合身的上裝,拖著長長的燕尾,領上還繫著打摺的領結。

  但是她對費瑞克先生的欽羨之情隨即被驚訝所取代,驚訝於旅館主人和兩個女侍端進來的食物之多。

  有幾盤熱騰騰的咖哩湯,一隻羊腿肉,兩隻肥肥的烤鴿子。

  還有一張小桌子上,擺著滿滿一桌菜,有冷盤肉,蠔油餅,豬腰——旅館主人特別推薦的,還有幾隻肥嫩的雞和一大片火腿。

  「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餓壞了吧。」費瑞克說著,他們一起坐下來。

  他注意到她喝湯之前先看看他是用那只湯匙,他心下暗暗稱許。

  她一開始吃就吃得很快,他感覺得出她是在控制自己,否則她會吃得更快。

  他們剛喝完湯,族館主人就端來一盤美味的比目魚,還道歉說沒有早點上,是因為他的太太剛燒好這道菜,為的是「趁熱吃」。

  「我知道你會很喜歡這道菜,先生,「他對費瑞克先生說。「這位小姐也會喜歡的吧。」

  費瑞克先生法意到妲羅只吃了一小匙的魚,然後向他瞥一眼,他想那是在徵詢他,她是否吃得太多了。

  可是他沒說什麼,到了切羊腿肉的時候,他落落大方的幫她切。

  直到他吃完自己盤子裡的食物才發覺她只吃了四分之一多一點而已。

  「你不喜歡羊肉嗎?」他問。

  「看起來我好像太不知好歹,可是先生,我再也吃不下了。」

  她輕歎了一口氣又說:「要是我們能把這些食物拿一些送回孤兒院該多好。」

  「我現在關心的不是孤兒院,」費瑞克先生同答,「而是你,妲羅,你答應過我要吃完你面前所有的食物的。」

  「我知道,先生,可是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已經飽得再也吃不進一口東西了。」

  「你今天吃過了什麼?」

  有半晌沉默,接著他說:「我想知道。」

  「我吃了……一片麵包……還有一點點早餐。先生,」妲羅說。「可是……到中餐就沒有足夠的東西給每個人吃了。」

  「我已經向你保證這種情形將來會改善了,」費瑞克先生說,「所以我希望你好好的吃。你已經離開那些孩子了,你因為想著他們就老是自己餓肚子,對他們也沒什麼好處呀,這樣你不會長胖的。我知道公爵大人希望你長得結結實實的。」

  「我會盡力的……我一定盡力。」她保證。

  在費瑞克先生極力敦促下,她勉強吃下幾匙葡萄酒果子凍。旅館老闆說那是這家客棧的有名點心。

  另一方面費瑞克先生倒是吃了不少,算是沒辜負這頓好菜,他向妲羅保證這家的菜比起以後他們要投宿的幾家客棧要好得多。

  他還喝了一瓶名貴的法國紅葡萄酒,可是沒有叫妲羅嘗。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又上路了,她起先很沉默,因為她不想太冒失或惹他厭煩,可是費瑞克先生很快就發覺她有滿肚子的問題。

  他發現,從一個關在一座屋裡快十八年,幾乎從未與外界接觸的女孩眼中看鄉村風景是極為迷人的。

  他們繼續旅行下去,他不但驚訝於妲羅的聰慧,而且由於她讀書之穎悟與想像力豐富,她的心智已發展到出乎他意料的程度。

  看她對於新處境的反應,以及她對於貧富的看法,在他說來都很有趣。「我覺得很奇怪,」有一次談話中她提到,「在倫敦有那麼多極富有的人,他們卻一點也不關心那些極窮、極窮的人。」

  「你是說在街頭流浪的那些人嗎?」費瑞克先生問。

  「是的,先生。像那些掃街的清道夫,橡那可憐的老婦人瑪利,她雖然很老了還得到孤兒院來工作,因為不然的話她會餓死。應該有人照顧他們才對呀。」

  「我自己也常常那麼想,」費瑞克先生承認。

  「還有那些孩子們,他們受苦受難卻沒有一個人關心。醫生常常說,如果我們不收容一個孩子,他就會乏人照料而死掉,或者有人會把他扔到河裡,只為了擺脫他!」

  妲羅講到這種事情的時候,聲音中有痛苦的意味,這使得費瑞克先生明白她是個很有感情的人——像她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子是很難得了。

  「假如我一旦有錢,」她說,「有時候我會假想自己有好幾百萬鎊,我一定要辦幾所好的學校,可以說孩子們免費的讀書。」

  「你以為他們會喜歡嗎?」

  「他們如果受過教育,就會有機會找到更好的工作,」妲羅同答。「來孤兒院要學徒的人總是問男孩子會不會閱讀和寫字。對於女孩子就沒那麼重要了。」

  「那麼你是以為所有的孩子都應該學會閱讀咯?」

  「再沒有什麼比讀書更開心的事了。」

  費瑞克先生微微一笑。

  「我想你會發現有很多事情會引起你的興趣——你能做、能看的事情,正如你讀到過的書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妲羅說:「公爵大人會要我做什麼呢?你想會有小孩要我看顧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費瑞克先生同答,「我是說實話,妲羅。公爵大人要我從孤兒院帶一個女孩到蘇格蘭,我只得遵從他的指示。」

  「貝洛菲太太說你是他的總管。」

  「我是的,」費瑞克先生答。「我在前公爵大人的手下做總管直到他死為止,現在我是他兒子亞克雷第五代公爵的總管。」

  「有沒有公爵夫人?」

  「本來有的,可是她最近過世了。」

  「她沒有孩子嗎?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這個帶我到蘇格蘭的。我很喜歡看小孩。」

  「我想亞克雷城堡裡恐怕沒有小孩。」費瑞克先生說,「在他的領地中倒有不少孩子。」

  「那麼我也許會在洗衣房工作咯,」妲羅沉思地說。「我洗衣服洗得挺好的——只要我有肥皂。」

  費瑞克先生沒有同答,停了半晌她又說:「我希望不要被派到廚房,可是我想我不會有選擇的餘地的,我必須照公爵的吩附去做。」

  「我們都得聽公爵吩附。」費瑞克先生有點過份熱心的說。

  他發現,妲羅一個勁兒的問她為何被帶到蘇格蘭的問題,只有更增他對公爵未曾與他明言的懊惱。

  因為當時他和公爵兩人都已經不耐煩到極點了,為了在法國發生的事端好生困擾,因此他才沒有追問下去,否則他一定會問個一清二楚的。

  公爵只是給他一個命令要他從孤兒院帶一個女孩到蘇格蘭來,然後立刻就登上等在門口的旅行馬車走了。

  隨行的有四個馬車侍從,後面跟著一輛有篷馬車,載著他的行李、他的貼身侍從,和一名秘書。費瑞克先生到最後一分鐘還得匆匆忙忙的叮囑這名秘書,公爵旅途花費的付帳問題。

  事實上,他給丟下來,又沒有留下公爵平常出行時派給他的車馬隊,他一下子給楞住了。直到有篷馬車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發覺有一大堆問題還沒有答案呢。

  現在他自己也懷疑起來,他到底有沒有弄錯公爵的意思。

  但是公爵說得夠清楚的,而且他的命令簡明扼要,不大可能會錯意。

  費瑞克先生自忖,在那種場合之下,還是識相些,盡可能少和公爵說話,因為顯然公爵一夜未眠,眼睛下面現出黑線,與眼中陰霾之色相輝映。

  他顯然不想多說話,而費瑞克先生雖然很想對他表示同情和瞭解之意,但過後一想,最好還是不說一語,少打擾他為妙。

  但是,當他和妲羅走了一哩又一哩,想要不憂慮心中所想的問題是很難而且不可能的。他和妲羅到蘇格蘭後,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麼呢?

  還好,前途有一大段路要走,費瑞克先生十分慶幸在這個時節,馬路是乾的,不致於碰上馬車陷入泥淖或迷失在霧中的尷尬事,這種事在他南來北往的旅行中常會碰上。

  天氣晴和明朗,雖然已是六月,還不致於熱得讓人受不了。

  從敞開的窗戶時而吹來一陣清新的微風。

  起先費瑞克先生還有些擔心,公爵把馬車侍從都帶走了,只留下二流的馬車讓他和妲羅走長途旅程,要是碰上士匪或欄路賊,可沒人保護他們。

  但是除了馬車輪揚起的灰塵之外,什麼也沒有,這才讓他鬆了口氣。

  妲羅已不再羞怯答答,也不再問東問西,只是興奮得很,費瑞克先生一路上卻有不少時間在睡覺。

  他知道,只要他一闔上眼,妲羅就會打開一本他借給她的書,卷在馬車的一角,一直讀到他睜開眼睛為止。

  她對於他行李中攜帶的那些沉重的政治書之反應與見解,使費瑞克先生十分感興趣,以致於後來他到黃昏還會坐著跟她談到更晚。

  他不但和妲羅談論她所讀到的書,而且告訴她他對書中所討論的主題的看法,也談到很多其他問題。

  只有到他回到臥室,終於一個人的時候,他才發覺方才和妲羅長篇大論、爭辯的談話,好像他們是同年紀的人似的,不覺愕然。

  他自思,她實際上應該更關心的是她到城堡以後會有什麼際遇的問題,而不是將心靈注滿那些在她有限的一生中不關緊要的論題。

  「這女孩是有些特別——這點毫無疑問,只可惜……」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他知道,要是對妲羅現出特別的同情與關懷,無疑會引起其他僕人對她另眼看待。

  她的處境一定會更困難而不愉快,因為她是個私生子。

  雖然倫敦的風氣比較開明,在喬治四世時代道德標準令人可歎,但是在蘇格蘭是絕對的清教徒主義,絕對擇善固執的。

  由於妲羅沒有父親,在那種環境下已經是夠可憐的了,再加上她是英格蘭血統就更糟了。

  「最好的辦法還是送她同去,」費瑞克先生大聲的自言自語。

  他有些責備自己,不該一成不變的執行公爵的命令。

  要是他不帶妲羅而空著手同蘇格蘭也沒什麼關係,他可以同公爵說,孤兒院沒有一個年齡合適的女孩,所以他也無能為力。

  公爵一定是忘了,孤兒在滿十二歲時就得出去做學徒了。

  「我以前怎麼沒想到這點呢?真是太笨了。」費瑞克先生以後幾天裡一直這樣自忖著。

  但是現在也無法可想了。當馬車無倩的沿英格蘭北方走向蘇格蘭邊界,他發現妲羅愈來愈有意思,他也愈擔憂在亞克雷城堡她會有什麼遭遇?

  旅行的第二天,他們來到當晚停宿的驛站旅店之前,妲羅期期艾艾的問:「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先生?」

  「當然可以,」費瑞克先生同答。「是什麼事呢?」

  「我知道我不太懂……禮節……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希望不要……出錯,如果你肯……指導我、糾正我,我會……很感激的。」

  她焦急的望著他說:「我不會……惹你厭煩的,先生。可是我一向都希望舉止像個高貴小姐一樣……要怎樣坐,怎樣做任何事才像小姐……我從來沒看到一本書說到這個的。」

  「我相信那種書是有的,」費瑞克先生說,「可是妲羅,我敢說你有一種天賦直覺,知道怎樣做是對的,那可比任何你讀到的書有用。」

  「你真客氣,先生。可是我知道有好多事情我做得不大對。我一直在學你拿刀叉的方式,你的拿法和貝洛菲太太的拿法不一樣。」

  「那是自然的,」費瑞克先生微笑說。「我會告訴你怎麼拿才對。」

  可是那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他想,不但教會了她怎麼進食,怎麼拿刀叉,還教會了她怎麼、把杯子湊到唇邊,怎麼坐在椅子上才姿態優雅。

  既然她這一生就要在僕人堆裡度過,他們的舉止和主人所認為是的完全相反,他真希望她的舉止不要太特殊,徒讓僕人們取笑而已。

  「可是她是與眾不同的。」他自忖,又一次他希望就到此為止了,以後如何只好隨她去了,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她又能維持多久呢?

  雖然旅途勞頓,很顯然的,她的外表在一周以後已頗有改觀。

  她臉上的緊張已消除,而且他想,她的臉頰已不再像初見時那麼尖銳突出,皮膚也不再那麼緊繃在骨頭上了。

  她也長胖了一點,因為妲羅告訴他,她的腰帶變得好緊,坐下來時不太舒服。

  「我在想,到蘇格蘭以後,你要做一件全新的衣服了,」費瑞克先生說。

  妲羅望著他,她還沒說他就明白她要問的是什麼了。

  「你想我到了城堡以後,還得穿……這樣的衣服嗎?」她用很低的聲音問道,「或者我可以穿得和其他人一樣?」

  「我想這得看公爵的意思。」

  「他決定一切事情,是嗎?」

  「是的,」費瑞克先生同意。「你知道,妲羅,雖然英國貴族有相當的權力和影響力,但是亞克雷公爵在他的范籌內是獨立自主的。」

  「為什麼呢?」

  「因為他的地位不但是個貴族,而且是他這一氏族的旅長。」

  「我在你的一本書中讀到關于氏族的事。」

  「那麼你一定會發現很多有關馬克雷氏族的事咯,」費瑞克先生說。「馬克雷氏族是蘇格蘭歷史的一部份,蘇格蘭每一場戰爭都有他們參與。」

  「史德玲橋之役就是其一嗎?」妲羅說。

  「當然,」費瑞克先生附和著說。「還有三九八年的戰役——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想了一會兒。

  「我昨天晚上讀到過……對了,這戰役的名字和你一樣……費瑞克之役!」

  「說對了!」

  「我在想,華理斯是個多麼英勇的人物,」妲羅說。「可是他的下場是吊死、淹死且屍首不全。」

  「英皇愛德華難忘懷他洗劫諾森堡而在史德玲橋大獲全勝。」費瑞克先生說。

  「你的書談到戰爭好像是好的、光榮的,可是我老是想到多少人會受傷,又有誰來照顧他們呢。」

  「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戰死沙場,他們大多數的人只要受一點傷都會死亡。那年頭,日子真悲慘,但是如今氏族之間已經沒有戰爭了,他們在和平時就返家耕田和畜牧。」

  「他們還是仰賴氏族長來領導他們嗎?」

  「他們相信他、信任他。沒有氏族長,氏族就像船沒了舵,羊群少了牧羊人。」

  費瑞克先生有些咽啞的說。

  他想到,有些蘇格蘭高地的氏族長,沉迷於南方聲色之樂,只為倫敦皇家官庭的榮華富貴就離開了蘇格蘭。

  結果,他們的氏族零落,很多淪於廉價奴役勞工的地主之手。

  還有一些被遷徙到國外,因為有人計劃把蘇格蘭高地變成廣大的牧羊場,把住在那兒好幾世紀的人民趕走。而僻出一片野地。

  有一會兒工夫他忘了妲羅,直到聽見她問:

  「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公爵的事?他是個年輕人嗎?」

  「公爵大人才三十出頭,」費瑞克先生同答。「他長得非常英俊,而且你一定會認為他有氏族長的威嚴。」

  他停了一下又用不同的口氣說:「可是公爵最近遭到不少麻煩事,我只有為他祈禱,希望他往後的日子過得比從前好些。」

  妲羅很感興趣的樣子,但是她很聰明,瞭解費瑞克既然轉變了話題,就是不願再多說有關他主人的事了。

  由於她想問的事有那麼多,直到他們來到離亞克雷城堡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她才覺得公爵的陰影忽然籠罩在她心頭。那陰影瀰漫開來,直到她一想到公爵心裡就升起一重憂慮,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緊張。

  「我們現在已在馬克雷的領域之內了,」費瑞克先生前一天告訴她。

  妲羅曾看到婦女頭上頂著籃子,販賣一束一束的蘇格蘭石南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

  可是現在蘇格蘭大荒原看起來非常不同,石南花開遍原野,整個大荒原成了鮮明的紫色。

  山崗上透出的光在她看來,有如仙境,輝映著湖泊的藍色,掩藏在清晨的迷霧中。

  她從未夢想過有這麼一個迷人的地方,有光也有陰影,有如此鮮明的色彩,幾乎不像真的。

  有著這樣的天空,一會兒藍,一會兒灰,一會兒晴一會兒雨,宛如女人一般善變。

  「你想像中的是這樣嗎?」費瑞克問。

  「我夢想中也從沒見過這般美景,」妲羅輕呼一聲。「太美了……美得看見它就心痛。」

  他瞭解她想說的是什麼,她也瞭解為什麼她忘卻了書本,整日坐在窗口看著,讓微風把石南花的香氣吹在她臉上。

  有時她好像著了魔似的,看著那路旁銀色的小瀑布,和那奔騰的、水晶般清澈的小溪流。

  假如妲羅是對前途憂心仲仲,費瑞克先生也同樣憂心。

  他知道在旅途中,他教導妲羅,使她有很多方面不同於孤兒院出來的女孩。

  不僅是他給她的教導,他向她解說的事情,他同答她的問題,都使她和以往不同。

  還有他們結伴旅行的這種方式,不僅與她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實際上和她將來的生活方式也會大大不同。

  「或許她應該以一個僕人的身份旅行。」費瑞克先生自忖著。

  那樣子的話,他應該堅持要另一輛行李車隨行,或者叫她坐到前頭的車廂,和馬車伕、跟班擠在一起。

  他沒有那樣做,簡直不假思索的就攜她同坐,就好像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子,是他認識的人。

  在沿途的驪站旅店中,她睡上等的房間,她和他一道在私人的小廳吃飯,而且有侍女侍候她,僕人慇勤有禮的對她說話。

  由於她領悟力強,感覺敏銳,而且對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有天賦直覺,妲羅在旅途上表現的完全像高貴的淑女。唯一不相稱的是她的衣著。

  「這是錯誤的——我擔心這是大大的錯了,」費瑞克先生大聲的自語,可是他知道,如果再有選擇的機會,他會和這回做的一模一樣。

  費瑞克先生沒有孩子,雖然愛過許多女人,卻沒有娶妻。他發現,眼看一朵蓓蕾開放成美麗驚人的花朵是極迷人的事。

  妲羅的心中似有什麼和他的心相接應,他知道,她是每個老師所夢寐以求的學生。

  這樣一個心思靈敏,穎悟過人的女孩,不僅能領會他所說的,甚至他所想的。

  「天知道,她會有什麼遭遇,」他自語,他也知道,如果他順著自己的衝動去做,他真想趁著還沒到城堡之前,趕緊送她同倫敦。

  妲羅全然不知他在想的心事,只一味凝視著眼前高聳入雲的山峰,俯身向前看一眼從峭壁山崖上直瀉下的銀色瀑布。

  「每次我看窗外,景色一次比一次美,」她說。「蘇格蘭有某種特質,使我覺得……雖然說來可笑……覺得我是屬於這兒的,覺得它是我的一部份,我心靈的一部份。」

  兩輛馬車沿著林蔭大道駛向城堡,馬車裡坐著六個男人,穿著柯德農氏族的黃綠格子襯衫。

  這個氏族的族長,是個相當好看的男子,滿臉於腮,配著濃黑的眉毛和灰色的短鬚,神色安逸的坐著。

  可是他的弟弟和他兩個兒子——也穿著格子櫬杉。卻不停的討論著公爵邀請他們來這兒的原因。

  「父親,你認為公爵這樣十萬火急的把我們請來是為什麼呢?」

  「與其說是邀請還不如說是命令。」另一個兒子說。

  「說的也是,」他們的叔叔附和道。「那不是『肯否光臨?』的問題,而是『六月十日四點鐘,務必到城堡來,不管你們願意與否』!」

  「我敢說公爵是想描述他去法國的經歷給我們聽。」柯德農族長說。他的氏族頭銜是蘇格蘭最古老的,雖然柯德農是個小氏族,卻有悠久的歷史,為此,他們十分自豪。

  「你知道他去過法國了?」氏族長的弟弟問道。

  「是的,我知道。」

  「那麼你想他會不會有特別的原因到那裡去?」

  這個問題一提出,大家都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柯德農族長才同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車輪轆轤和馬嘶蕭簫的聲音。然後亞里斯特。柯德農才同答說:「外頭有謠言——雖然我不知你是否聽到——說瑪格麗特一個多月前去了法國。」

  「瑪格麗特去了法國?」柯德農反問。「是誰說的?怎麼沒有人告訴我?」

  「我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弟弟回答。「我只聽說她離開了城堡向南方去了。」

  柯德農的兩個兒子坐在對面互使了一個眼色。

  顯然他們只要願意就可以說些什麼,但他們好像都心懷鬼胎,同時把嘴唇閉得緊緊的,默然坐著。

  他們是相貌不錯的青年,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歲。

  他們瀟灑的戴著蘇格蘭帽,走在路上時,昂首闊步的,好多柯德農氏族的青年都爭相倣傚他們的樣子。

  「好吧,反正一到城堡我們就知道瑪格麗特是不是到法國去了。」亞里斯特•柯德農說。這時馬車正使勁的在爬最後一段坡。

  亞克雷城堡高踞在山谷之上,地勢雄偉,這是幾世紀前馬克雷氏族與強敵做戰時選擇的最佳地點。

  最大的強敵就是柯德農氏族。

  由於連年累月的戰事,兩族之間的仇恨意積愈深,山腳下教堂墓園裡無數的墳墓就是仇恨的標記。

  城堡上有城垛、瞭望塔、核堡中的箭口,還有一重外廓。以前曾是堅固不克的堡壘——在這1切之上,山巒高高聳立著,在冬天山頂覆蓋著白雪。

  然而此刻石南花遍地盛開著,襯著灰灰的石壁,成了鮮明的背景。

  馬匹長嘶一聲停在宏偉的大門外,大門裝飾著銅鑄的釘子,門軸是鑄鐵的古物。

  馬匹剛停定,大門就打開了,公爵的僕從都穿著馬克雷氏族的花格呢,戴著獾毛飾物,已在等待著引客人進去了。

  另一輛馬車中坐著兩個雙胞胎兄弟,他們是亞里斯特的兒子。

  這六位貴賓由一位穿著更體面的僕人引領,以隆重的儀式踏上石階走向第一道門。

  在這兒,有好幾個大會客室,這是蘇格蘭的慣例,其中最大最重要的就是氏族長廳。柯德農家人以為公爵會在這間屋裡接見他們。

  這是一間極富麗堂皇的屋子,有高高的窗戶,可俯瞰城堡下面的花園。在花園之外,可以看到大原野中灰色的湖泊,荒原中時有松雞和雄鹿來往。

  在氏族長廳並沒有人迎接他,於是柯德農走到窗口眺望著那些湖泊——他知道那裡面盛產鮮跳的鮭魚,也看著那大原野。這片地比他的領土好多了,而且必定有更多的鹿群,他的眼中不禁露出欽羨之色。

  然而他此來可不是要欽仰或羨慕另一位族長的財產的。

  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是他心裡也存著另外幾個柯德農族人間的問題——為什麼公爵命他們到城堡來,關於公爵夫人的謠言有沒有什麼根據呢?

  氏族長廳遠遠一端的門打開了,從那裡走進來的正是亞克雷公爵。

  柯德農只對他瞥了一眼就知道;這不是尋常友善的聚會,而是很正式的場合,雖然他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亞克雷公爵身材魁梧-比柯德農家的人都高-今天他更是昂然直立,他們得仰視他的臉才知道有什麼很不對勁的事發生了。

  去年裡,公爵作了柯德農的女婿,柯德農逐漸瞭解他,也開始喜歡他,通常他們之間是沒有如此正式的會晤的。

  公爵總是以熱誠的握手來歡迎他,接著立即熱烈的談論起兩氏族之間共同利益的問題。

  可是今天不同了,公爵向他們走過來以後,就定定的站在那兒凝視他們,好像從沒見過他們似的。

  公爵配戴著全副氏族徽章,好像是有意表示鄭重其事。他穿著紅、白、藍三色花格呢衣,掛著銀白皮毛飾物。

  公爵接見他們的時候,緘默不語,使柯德農感覺到緊張的氣氛就如原野上空烏黑的雲層一樣險惡。

  接著他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長輩,應當首先發話以打破大家都感覺到的不愉快的氣氛。他說:「午安,亞克雷!你邀請我們來這兒,這會兒我們都來了!」

  「午安!」

  公爵的聲音冷而硬。

  「你們請坐吧。」

  他邊說邊用手指向一排靠房間另一頭的椅子。

  在那排椅子前面有一張高背椅,雕刻得很精緻,那是氏族長專用的,柯德農知道只有在正式的場合才用得著那張椅子。

  他也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侄子在互使眼色。

  可是他不想表現出一點懼怕之意,他就依公爵的指示坐下來,還故意翹起一隻腿,努力作出安逸的樣子。

  另外幾個柯德農家人也跟著坐下來,當他們都坐定之後,公爵才以威嚴的架勢緩緩走過去。

  他並沒有坐下來,只是站在椅子前面。然後用眼睛酊著柯德農,緩慢而清晰的說:「柯德農,我叫你們到這兒來,是要你們聽聽,你的女兒瑪格麗特的消息——我的妻子,亞克雷公爵夫人,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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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過世了。」

  這句話像晴天霹靂,在氏族長廳迴盪不已。

  當全廳的人都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瞪著公爵時,柯德農族長緩重的道:「為何不早通知我?」

  「我現在就是要對你說明此事。」

  「她的遺體現在何處?」

  「法國,與她的姦夫埋在一起。」

  公爵這一說,屋內的人都驚歎一聲,他繼續粗聲說下去:「我要求各位到此,就是要告知各位此地所發生的事。」

  柯德農張口結舌的坐著,憤怒的瞪著公爵,他粗黑的雙眉似乎要擠出了額頭。

  其他的人都僵硬的坐在位子上,對站在他們面前的公爵所表現的態度感到莫大的侮辱。

  然而公爵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一副冷寞與堅毅的表情,好像在一夜之間他忽然變老了好多。

  公爵向柯德農說:「當初你我兩氏族協議和平共處,兩方不再有戰爭時,你曾為了永久的和諧共處而向我要求一些條件,是嗎?」

  柯德農點頭承認。

  「你的第一個條件,」公爵接著說,「就是每年必須允許你貸款一萬英鎊,以幫助你氏族的貧困,以及你所宣稱的,因我而受害的人。」

  「那是實情!」亞里斯特。柯德農插嘴說。「是馬克雷氏族使我們田園荒廢,是你們驅散了我們的牲口,偷走我們的羊群。」

  他憤怒而張狂的說,可是公爵根本不理會他,他只盯著柯德農族長一人,好像沒有旁人在場一般:「你的第二個條件是,為了保證我們兩族之間友好的同盟的關係,我應娶你的女兒瑪格麗特為妻。」

  這時,屋內一片寂靜,好像六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指出,」公爵繼續說,「如果你的女兒身為亞克雷公爵夫人,她可以為柯德農婦女做很多事,對她們大有幫助。她可以鼓勵她們從事手工藝,讓她們瞭解戰爭的時代已成過去,教育她們的子孫也能接受和平的觀念。」

  柯德農沒說話,公爵問:「這不就是你提議而我接受的嗎?」

  「是的,」柯德農簡潔的同答。

  「由於我相信,你我的協議對雙方均有極大的利益,」公爵接著說:「因此我借錢給你,同時也娶了你的女兒。」

  一陣沉寂,公爵環顧一下屋內其他的人,他的眼神是如此輕蔑不屑,他們都僵住了,好像他向他們臉上吐了口水一般。

  「我竟不知,「公爵嚴厲的說,「你的女兒並不同意你的看法,根本就無意於編織和平、繁榮的美夢。」

  他再度環視一下屋內的人,同時說:「她欺騙了我,無疑的就如柯德農氏族幾世紀來慣用的欺騙技倆一般。」

  「我認為這是侮辱!」亞里斯特喊道。

  「那是事實!」公爵反唇相譏。「瑪格麗特。柯德農在結婚的那晚就告訴我,她恨我,也恨我氏族中的每一個人,更甚的是,她不願意作我的妻子,除了掛個名份之外,別的她都不肯屈就我。」

  又是一陣窒人的沉寂,終於柯德農以不同的口吻說:「你必須相信我,亞克雷,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知道瑪格麗特會有那種想法。」

  「我原以為時間會仲淡她的仇恨,」公爵同答說。「但我所不知道的是——這事你們族裡的每個人必然都知道——瑪格麗特有個情人,她在婚後仍舊和他藕斷絲連。」

  柯德農楞住了,而他的兩個兒子互使個眼色,把目光移開,好像很侷促不安。

  「據人家說,丈夫總是最後一個得知他的妻子是淫婦的人。」

  公爵陳述這事的聲音,就像每個男人遇到這種醜事時一樣憤慨,但是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柯德農說,「我絕不知此事。」

  「那你和我一樣受欺騙了!」公爵答道,「不僅是受了你女兒的騙,還有你的兩個兒子、你的侄子,無疑的還有你的弟弟,都包含在內!」

  柯德農緩緩的轉過頭去看他的家人,但是他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公爵輕笑數聲,一點也不幽默的說:「你以為他們會不知道,他們的表弟奈爾在暗中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時機與我妻子幽會嗎?」

  沒有人回答,他接著說:「無疑的,我的族人可以告訴我,公爵夫人每次騎馬外出都堅持獨自一人,在林間和荒野等著她的是誰,而且有人幫他們偷偷私傳信件到城堡中。」

  公爵的話像一條鞭子,在客人的心上狠狠抽了一記,此時,他的語調不僅是輕蔑而已,而是一種不可抑止的憤怒,在他的黑眸子中,似乎可察覺出一種懾人的光稜。

  「如果不是你的女兒察覺到我勢必知道她對我不貞,」他說,「我真不知道她的欺騙、墮落會持續多久。因為她懷孕了。」

  無疑的這對柯德農是一震驚。

  他擺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拳不禁緊緊的握起來,他弟弟的臉上立時失去了血色。

  「有了孩子!」他低沉的重複一遍,「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的女兒留下一封信,告訴我她的處境,因而不得不和她的表兄情夫一起到法國去。」

  柯德農的兩個兒子又互望了一眼,顯然他們都清楚他們的妹妹去了那裡。

  還好公爵並沒有看他們,他的眼睛仍然盯著他們父親,繼續說下去:「我一得知那個冠著我的姓卻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走了之後,我立即就追蹤她。」

  「你去了法國?「柯德農的聲音簡直是在咆哮。

  「由於我走水路,而他們走陸路,」公爵回答。「我實際上比他們先到卡拉斯城。」

  「發生了什麼事?」亞里斯特不耐懸疑,急急迫問。

  「我向奈爾.柯德農挑戰決門,」公爵說,「把他殺了!」

  「你殺了他!」

  柯德農不由自主的迸出這句話,而且故意說得像在指控他。

  「這是完全公正的決鬥,」公爵緩緩的說。「裁判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他難道就沒傷到你?」柯德農的大兒子羅伊發話。

  公爵咬牙切齒的同答:「奈爾•柯德農本來就不是好射手。」

  「但是……殺了他!」

  亞里斯特也以指控的口吻喊道。

  「事實上是,」公爵冷冷的說,「他在最好的照顧下死去。他接受最好的醫療,而且我相信醫生已盡一切可能來挽同他的生命。」

  「可是他死了!」柯德農說。「那麼瑪格麗特呢?」

  「當她得知他已死,你的女兒就用她的短劍刺進胸膛自殺了。」

  「你應該可以制止的,你一定可以阻止她的!」羅伊•柯德農暴跳如雷的喊道。

  公爵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才說:「我把我太太送到一家修道院,交給修女照顧。很不幸的,由於她疼痛難忍,醫生給她開了幾片止痛劑。照顧她的修女給她服用過後,就把藥瓶放在臥房裡另一個地方。」

  公爵從這位充滿仇意的青年身上移開視線,轉向柯德農說:「不知怎的,可能是由一種超人的力量,」公爵平靜的說下去,「瑪格麗特從病床上掙扎下來,拿起藥瓶,喝下了整瓶藥水。」

  柯德農以手遮住眼睛,那是直到現在他第一次感到虛弱而不克自制。

  「她就此昏迷不醒,」公爵繼續說,「再也沒有復甦。」

  「那樣你可稱心了,是吧?」羅伊•柯德農怒氣沖沖的問。「你除掉了他們兩個人,奈爾和我的妹妹。」

  他向公爵靠近一步,他的下顎翹起,拳頭緊握,顯然是威脅的姿態。

  「你給我坐下!」公爵嚴厲的命令,「聽聽我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羅伊正欲反抗,但柯德農學手制止他說:「坐下,羅伊•瑪格麗特已死了,我們已無能為力了。」

  「還有奈爾也死了呀!」羅伊•柯德農反駁道。但他還是順從了父親。

  公爵看了一眼坐在他前面的人說:「對於此事你們有兩個選擇:一是保守秘密,絕不讓外界知道我妻子之死的真象,二是你們立即把這事宣揚出去,我們兩氏族之間馬上誓不兩立!」

  他看看羅伊,又看看其餘的人,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知道,此刻他們恨不得立刻向他開戰,才能消心頭之恨。

  但是柯德農以權威的口氣說:「亞克雷,你對我們所說的一切,我們將保守秘密。我不願讓女兒的清譽受損,更不願我們兩氏族的夙怨延續下去,這仇恨已給柯德農氏族帶來長久的貧窮和不幸。」

  「這的確是個明智的抉擇。」公爵答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基於我所受到的不公待遇,和我所受到的屈辱,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六位客人不禁以有些憂慮的眼光看著他。他的口氣突然變了,他們覺得挑戰要來臨了。

  「是什麼條件?」柯德農問。

  「簡單得很,」公爵答。「我接受了一位你為我選擇的妻子。現在我要你接受我自己選的一個妻子。」

  「一個妻子!」亞里斯特難以置信的叫道。

  公爵拿起他身後桌上的一個巨大銀鈴作為答覆。

  他搖搖鈴,一霎時,通往室內的門打開了。

  ※※※※※※※※

  道路崎嶇蜿蜒的爬上山腰,群山位於滿地開遍燦爛石南花的原野之間。

  每當馬車駛過灌木叢,路旁的松雞就驚惶的成群飛起,優雅的飛下山谷,妲羅想,那美妙的姿態是言語不能形容的。

  從他們離開最後投宿的一站,走入鄉村以來,沿途的美麗景色使妲羅中了魔似的。

  廣大深暗的松林好像充滿了神秘詭異的氣氛,銀色的瀑布從高高的絕壁上直瀉而下,消失在深谷岩石,陽光照著瀑布,金光閃閃。

  那些湖泊比她先前所見的更迷人了,陽光把湖面染成金色,她每走一程,就感覺到這地方像是仙境,她從沒想像到會有這樣美的地方。

  「世上會有比這更美的事物嗎?」她問。坐在他旁邊的費瑞克先生笑了。

  「你昨天也說過這話。」

  「我明天還會說!」她答。「我真希望我們能永遠這樣旅行下去。」

  他知道她是在憂慮抵達城堡後的事,他想她的憂慮是有理由的。

  他同樣也為旅程快結束而感到悵然,他不能再繼續教導這個聰慧的女孩了。

  「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城堡了,」這時馬車已爬到山巔,開始下山到另一個山谷。

  妲羅從窗口轉過身面向他。

  「我……好害怕。」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向你保證,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

  她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語調中帶一絲欣慰,又說:「你會……在那兒吧?」

  「我會在那兒。」費瑞克先生說,「但是你應瞭解,妲羅,我是公爵的總管,要是我對一個僕人另眼看待,會遭到很大的非議和批評的。」

  「我知道,」妲羅說。「可是你答應過借書給我,而且,要是我碰到難以忍受的事,也可以……找你說說話。」

  「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那樣待你的。」費瑞克先生說。

  晚上他已想過妲羅的事了,他決定要向公爵強調她是與眾不同的女孩,除非公爵另有決定性的主張,他定要想辦法將她交給女管家馬克雷大太的管轄之下,

  她是個慈祥善良的女人,在城堡已待了三十多年。

  「有件東西我差點忘了交給你,」他大聲說,「我有種感覺,它會帶給你勇氣。」

  他從背心口袋裡抽出那小小的金項鏈匣,那原先是屬於她母親所有的。

  妲羅高興的輕呼一聲,當他把項鏈匣放在她手裡時,她低下頭注視著它,他知道,他給她的這件東西的確給她極大的快樂。

  「你常想到你母親嗎?」他問。

  「我常編織她的故事,」妲羅說,「還有我父親。」

  她說到最後這個詞時,語調中帶著輕蔑。她似乎肯定的認為她的父親。不管他是誰——會遺棄了她母親。

  「我很高興你常想念著父母,」費瑞克先生回答。「我有個感覺,妲羅,要不是你有如此鮮活的想像力的話,你的生活一定會更難忍受。」

  「這是因為我會閱讀,所以才不同的,」妲羅說。「從閱讀中,我可以逃避孤兒院的一切難題。我可以忘掉貝洛非太太,忘掉金錢拮据,和孤兒們一直在挨餓的事實。」

  「他們不會再挨餓了,」費瑞克先生說。「這點你可以安心了。」

  「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向我保證的事都是真的。」妲羅同答。「我想孤兒們只要吃飽了,就好管的多。」

  「我想那是必然的,」費瑞克先生安慰她說,「妲羅,想想你自己吧。你馬上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非常希望那是快樂的生活。」

  「可是……那還是……很可怕,」妲羅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低語。

  然後她微笑了,在費瑞克先生看來,她的眼似乎忽然滿溢著陽光。「我告訴你我要怎麼辦,先生。我要戴上我母親的項鏈,每當我感到它偎在我身上,我就會知道它帶給我勇氣。就如蘇格蘭人在戰場上抵抗英國人時的勇氣。」

  「你讀到這段歷史了?」費瑞克先生微笑說。

  「昨晚我讀到戈洛登之役,」妲羅同答。「唉!為什麼他們沒打贏這場仗呢!真是一片混亂……蘇格蘭的軍隊又飢餓又被雨淋透了;英國人有大炮,在武器上又佔了優勢。」

  她轉開視線,望著窗外。

  她並沒有看到原野的美景,卻彷彿看見卑微、可憐的族人,他們打敗仗、受傷而垂死在沙場上,可恨的英軍,竟乘勝追擊那些未死的士兵。

  「那場戰爭已成過去了,」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妲羅,我們目前應該做的是,致力於蘇格蘭的繁榮。他們大多是一貧如洗,即使他們有才能,也只求個起碼的生存,而不知如何善加利用。」

  「我真希望能夠幫助他們。」妲羅激動的說。

  她輕笑了一聲又說:「這是多麼異想天開呀,先生,我只不過是個英國人!」

  「這可說不一定哦,「費瑞克先生說,「因為你有個蘇格蘭的名字。」

  「妲羅是蘇格蘭名字嗎?」她問,「我始終在懷疑它是呢。」

  「當然是蘇格蘭名字,」費瑞克先生說。「我還以為牧師一定告訴過你。」

  「我們通常都只談聖經,」妲羅同答。「或者讀他借給我的書,好像從沒想到問我自己的事情。」

  她的眼睛閃爍出動人的光采,接著說:「聽您這麼一說真是太好了。現在我知道我有個蘇格蘭名字,我就可以夢想我是屬於這個美麗的國家了,我也像蘇格蘭人一樣勇敢了。」

  費瑞克先生想,她說這話的語氣十分動人,可是他還沒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把頭伸出窗口喊道。

  令他驚異的是,他看見一位穿著公爵侍從服裝的騎士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那位騎士跳下馬背,牽著韁繩走向他說:「午安,費瑞克先生。」

  「午安,安德魯。」

  「我奉命帶公爵大人的口信給你。」

  「什麼口信?」費瑞克先生問。

  「先生,大人要求你們在五點差十分時準時到達城堡。你們要在氏族長廳的

  門外台階上等候,等到公爵搖鈴才可進去。」

  費瑞克先生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在事先不能和公爵會面嗎?「

  「不能,先生,但是公爵一搖鈴,你和你帶來的這個人就得進入氏族長廳。」

  騎士說這些話時,像鸚鵡學音般背誦得滾瓜爛熟。

  他說完之後,費瑞克先生問:「就是這些話嗎?」

  「是的,先生。「

  「謝謝你,安德魯。」

  那位騎士行了禮,登上馬背,向車伕笑了一下,就順原路奔馳去了。

  費瑞克先生從口袋裡取出手錶看看,對下馬站在他身旁等候他指示的車伕說:「我們要是現在直接走向城堡,時間會太早。我們在下個驛站的旅店歇腳一下。」

  「好極了,先生。」

  馬車再度進發,當費瑞克先生坐回車廂時,妲羅不安的說:「為什麼公爵要我陪你進氏族長廳?」

  「我也不知道,」費瑞克先生帶著慍怒的聲調說。

  他覺得公爵的指示令人不可理解,他感到氣憤。

  這些神秘的舉動根本就沒必要,正如當初叫他從孤兒院找個女孩子到蘇格蘭來一樣,全屬不必要。

  但是他知道那會使妲羅更不安,因此他強抑住脾氣,談到其他的事,以打發到旅店之前的這兩哩路程。

  這家旅店雖然破舊,但在妲羅的眼中,費瑞克先生叫來的茶點已是很豐盛的一餐了。

  有熱騰騰剛出爐的乳酪卷餅,和塗滿奶油的燕麥餅。

  「蘇格蘭的茶點都是這樣的嗎?「她問。

  「蘇格蘭的主婦一向以煎餅為拿手本事,」費瑞克先生說,「我為你點了蘇格蘭茶點,原因是,雖然你已不像剛出來時那麼瘦了,可是仍然有待改善。」

  她羞怯的對他一笑,他看到她的雙頰已經沒有深深的凹陷,她眼睛底下的紋路也消失了。

  但是她看上去還是那麼纖弱,費瑞克先生不禁懷疑,到冬天,冰冷的風夾著山上的白雪在城堡四周呼號時,她將如何抵擋得住嚴寒,即使每間屋子都有巨大的壁爐熊熊的燃著,也還擋不住那寒冷。

  「她現在穿的衣服太單薄,還得添些衣服才行。」他決定這是另一件要提醒公爵的事。

  他發覺自己竟像只母雞照顧小雞似的婆婆媽媽,不覺笑出聲來。

  如果他竟議論起僕人衣服不當的問題,公爵一定會以為他發瘋了。身為總管,他有權處理城堡內的家務事,只要他認為對就可以放手去做,但是他如果對妲羅另眼看待,一定會引起其他同仁的強烈憤慨。

  「你在憂慮什麼?」妲羅問。

  費瑞克先生並不驚於妲羅的觀察入微,從旅行一開始他就看出,她不但對他的情緒、感覺摸得一清二楚,連他的思想都能領悟。

  「如果我說我是在憂慮你的事,你該不會受寵若驚吧?」

  「我會感到十分……十分榮幸。」妲羅低聲說。「你對我這麼好。我想世上不會有比你更仁慈的人。我想那正是我害怕會失去你,不敢一人獨立奮鬥的原因。」

  「我會在城堡裡的。」費瑞克先生說。

  但是他知道他這樣說還不夠,她要聽的不是這句話。

  她沉默了半晌,然後說:「公爵大人……他可怕嗎?」

  她停頓一下又說:「當然,我知道我平常不會和他有什麼接觸,但是他把我召入,我到達時一定得會見他。」

  「我想到那時候你就得空記你的蘇格蘭血統了,」費瑞克先生說,「並且告訴你自己,你不怕任何事,任何人。」

  他注意到,他說這話的時候,妲羅本能的伸手去摸掛在胸口的項鏈匣。

  「我會記住那點的,」她說。「而且我要假想我的氏族——不管是什麼氏族——也和馬克雷氏族一樣顯赫。」

  「那才對呀,「費瑞克先生說。

  妲羅回報他燦爛的一笑,她的眼睛露出光彩,她整個臉都煥發起來。

  雖然如此,當他們再度出發時,那微笑消失了,馬車載著他們奔下山谷,穿越大鐵門,朝城堡進發時,她的表情凝重,顯然很緊張。

  當她第一次看到轟立在山上的城堡,高聳入雲的瞭望塔,巍峨的城垛,費瑞克先生聽見她倒抽了一口氣。

  他已見過城堡無數次了,但即使如此,每次同家來,城堡莊嚴壯麗的美,都深深震撼著他的心。

  那是種敬畏虔誠的心情,同時城堡有一種屹立不搖的雄偉氣勢,使得他。雖然他不是馬克雷氏族的人。也領悟到這座城堡對族人而言是庇護與信心的象徵。

  他們似乎覺得,唯有城堡屹立不搖,他們才能生存下去。

  亞克雷城堡象徵著蘇格蘭人引以為榮的一切,以自己為榮,也以流著祖先的血液為榮。

  它的堅定和力量告訴他們,人們為他們的信仰和獻身理想的榮譽而戰死是有代價的。

  馬兒正爬上車道最後一段斜坡。

  車伕舞動鞭子,催促馬兒快快趕到。他有意誇張動作,以顯示他的本事、從倫敦一路趕到城堡,可不是年輕的車伕辦得到的。

  「好大呀……」

  這是妲羅十分鐘來頭一次說話。

  費瑞克先生對她笑笑,車伕一拉韁繩把馬車停住。

  「你慢慢會習慣的,」他說,「記住不管它有多大,這兒是你的家,也是我的。」

  她微微顫抖的回報他一笑。然後馬車門打開了,僕人們都來歡迎費瑞克先生回家。

  他們從妲羅肩上接過斗篷,她和費瑞克先生緩緩登上寬闊的石階。

  她匆匆的打量一下,只見到牆上裝飾著幾隻巨大的麋鹿頭,壁爐旁林立著一些盾甲與劍戟,台階兩邊的欄杆上懸掛一些旗幟,有些已經相當破舊了。

  然後她只感到她的心在胸腔裡悸動,她的嘴好乾。

  穿著短裙的僕人,在她看來好像兵士一樣,而那個引導他們進去的侍衛長是那麼神氣活現,就算有人告訴她他就是公爵,她也不會見怪。

  他們在旅店歇息時,她乘機會換了一件乾淨衣服。

  費瑞克先生並沒叫她這麼做,他說他們一進城堡,她就可以去換衣服,因此她把替換的衣服放在行李最上層。

  為了更衣,她在旅店就擱了不少時間,她洗淨了風塵僕僕的臉。她想,正如費瑞克先生說的,她已不再像剛從孤見院出來時那樣削瘦、憔悴了。

  她覺得精神也比以前任何時候好得多。以前疲倦的感覺使她覺得要沉到地下去似的,她知道那是吃得太少的緣故,現在那種疲倦感已消失了。

  每天早晨她在旅途上醒來,都覺得比前一天活力充沛,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能夠閱讀費瑞克先生借給她的書,至少讀一章以上。

  在她心靈深處,她害怕著,如果她體力不夠勝任公爵派給她的工作,她可能會被送回倫敦,更可怕的是送到蘇格蘭另一家孤兒院。

  要是族人發現她無能勝任她的工作會是很丟臉的事。

  更糟的是,由於她是個無姓的孤兒,她不能像其他僕人一般被解雇回家,或另找工作。

  因此她就得出去找個棲身之地,她唯一可投靠之處也只有公爵名下的孤兒院了。

  「我不能失敗!我不能!」妲羅在旅店看著鏡裡的自己,自語道。由於她很擔心,她整一整頭上的灰色棉布無邊帽。

  帽子長得蓋住她耳朵,她老早就認為這是不對的,因為有的孤兒聽力已經夠差的,戴上這種帽於就更聽不見了。

  但是她直到目前為止,雖然耳朵被蓋住,也還能聽得很清楚。

  然而她認為這帽子很難看,她希望公爵會允許她穿普通人的衣服,免得她看起來那麼可笑。

  她感覺到,此刻她和費瑞克先生登上台階,那些蘇格蘭僕人一定都瞪著她看,而她那套灰布衣在他們色澤鮮明的花格呢衣服和西裝上閃亮的鈕扣相形之下,必定是顯得濫褸不堪。

  「你得到公爵大人的指示了嗎?先生。」她聽到侍衛長問。

  費瑞克先生點點頭。

  如今他回到城堡了,妲羅看出他身份的重要。他有一種絕對的威嚴;那種威嚴是屬於公爵總管所特有的,使她明白他是個重要人物。

  他們可以聽見在巨大的橡木門後面有低語聲,可是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由於費瑞克先生不說一句話,妲羅也默然的站在一旁,每一秒鐘都感到緊張在她體內像海潮一樣在高漲,漲到她胸口,一直漲到喉嚨上來。

  然後鈴聲響了,響聲大得她跳起來。

  侍衛長會了費瑞克先生一眼,伸手去握門把。他打開門,以洪亮的聲音宣佈:「公爵大人,費瑞克先生到!」

  陷羅跟在總管的後頭走,她感覺到這間巨大的屋子燦爛得像一道彩虹。然後她的眼睛望向一個站在前面的男子,她知道,那就是公爵。

  他的樣子正如她想像中的一樣,只是更可怕。

  他站在那兒好像不僅俯視著坐在他前面的人,也俯視這整個房間。

  她從未想像到,世上會有一個男人,看來如此與眾不同,如此顯要、華貴。

  從費瑞克的談話中,她知道他是長的不錯,可是沒想到會這般英俊而輪廓分明,同時又如此傲慢。

  她想他是在生氣,她也感覺得出一種幾乎要爆炸的緊張氣氛,那絕對錯不了。

  她想那緊張一定是由坐在椅子上那幾位紳士而引起的,他們都轉過臉來注視她,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眼光,使她覺得又羞郝又害怕。

  在她體內上升的恐懼感,有一陣子使她嚇得幾乎支持不住身子。

  可是就在那時,她摸摸胸口的項鏈匣,好像它在對她說話似的,她記起她是個蘇格蘭人,這些蘇格蘭人無能把她趕走。*她略為仰起下巴,站在費瑞克先生後面,她聽見他說:「午安,公爵大人。」

  「午安,費瑞克,你很準時,值得嘉獎。」

  公爵的聲音很深沉,妲羅想,而且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迴響,不同於她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

  雖然她很羞怯,卻情不自禁地看著他,她一邊看著一邊想,有了他在屋裡,很難感到其他人的存在。

  她察覺他的眼睛看著費瑞克,根本看都不看她這邊一眼。現在,他們背後的門關上了,他緩慢而清晰的說:「費瑞克,我已經告訴柯德農族長,法國發生的事件了,他和他的家屬都已同意,這消息不會洩出這間屋子四面牆壁之外,誰也不會知道那件事。」

  費瑞克先生點點頭。

  「就在你來之前,」公爵繼續說,「我告知柯德農族長,依照我們一年前的約定,我允許他為兩族利益起見,為我選了一位妻子,而現在我要求自己選擇的權利。」他看著妲羅。

  「依我的指示,」他繼續說。「你帶來了我未來的妻子。」

  費瑞克先生楞住了,妲羅則萬分不解的瞪著公爵。她不瞭解他說的是什麼。

  公爵轉向柯德農。

  「我選擇了,」他說,「一個未遭世俗或家屬污染的女孩——因為她根本沒有家屬。她來自「無名孤兒院」,我相信目前這種情況下,填補你們所需要的亞克雷公爵夫人這個缺,最適當的人選莫過於——一個雜種!」

  有好一陣子只有一片死寂。羅伊。柯德農和他的弟弟立起來。

  「亞克雷,你在侮辱我們,我們不會干休的!」

  他們說著,灼灼逼人的向公爵走來,但是他的嘴角扭曲著一個微笑答道:「先生們,選擇還是在你們,你們可以償還你們父親借的一萬英鎊債款,也可以向我和我的氏族宣戰。但是我要和你們說個明白:一旦戰爭引發,我們攻佔的土地,將保為己有。」

  「你不能這樣做!」羅伊火爆的喊道。「我們要去愛丁堡,我們要在庭上控告你。」

  「但是你們燒燬的農作物,失散的牛群和死掉的羊群又能得到什麼補償?」公爵譏諷的問。

  「他們會派兵來保護你們嗎?你們經得起打長期的官司仗嗎?」

  那兩個青年舉棋不定的立著。這時柯德農站起來,揮一個手勢叫他們退回去。

  「你的條件很殘酷,亞克雷,」他平靜的說。

  「但至少是誠實的,」公爵同答。「我並沒有向你先前欺騙我那樣欺騙你。」

  兩位氏族長的目光相遇,這短暫的交遇中似乎有一場雙方意志力的交戰。然後柯德農終於屈服道:「你和我們一樣清楚,我們除了接受你要求的任何事,此外別無選擇。」

  「但是如果……」羅伊•柯德農抗議說。

  但柯德農制止了他。

  「這是我的決定,你們要依我的話去做。」

  「好極了,」公爵說,「我要你們無條件的接受我的決定,現在你們就要參加我的婚禮,而且你們每一個人都向你新的公爵夫人行禮致敬。」

  年輕的柯德農又差一點爆出抗議,柯德農皺著眉瞪他們一眼,然後對公爵點點頭。

  「我們同意,亞克雷。」

  公爵似乎決定了要他們每個人都親口答應,他注視著柯德農的弟弟問:「你同意嗎?」

  這位老人沉默片刻,嚥一口口水,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答……

  「我同意。」

  「那麼你呢,羅伊•柯德農?」公爵問。

  這青年看著他父親,好像是向他求助,不願介入這樣不堪的處境。但是柯德農向他皺眉,過一會兒,他只好悻悻的道:「我同意。」

  他的弟弟和兩個雙胞胎堂弟也被迫作了同樣的答覆。然後公爵轉向費瑞克先生。

  「你去請神父過來好嗎?他在書房等著。」

  費瑞克先生一鞠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轉身向書房走去,留下妲羅孤單一人。她嚇壞了,完全迷惑得不能動彈。

  她只知道有一件那麼難以置信,那麼非比尋常的事在發生,使她覺得她的腦子好像失去了作用,好像公爵是在講外國話,她聽不懂。

  趁幾個柯德農家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之時,公爵走向她,她覺得好像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中一般,很困難的向公爵行了一個禮。

  「你叫什麼名字?」

  「妲……羅羅……公……公爵……大人。」

  她結結巴巴的只說得出幾個簡單的字。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吧,妲羅,你要嫁給我。你多大年紀了?」

  「快十八歲了,大人。」

  公爵揚了一下眉頭。

  「比我想的大些。你這一輩子都住在孤兒院嗎?」

  「是……是的,大人。」

  「你從未和人談戀愛是吧?」

  「沒有……當然沒有……大人。」

  「你能確定嗎?」

  「非……非常確定……大……大人。」

  門開了,神父走進氏族長廳,後面跟著費瑞克先生。神父穿著黑色禮服,領口配著細綿布白色帶子,手上拿著一本聖經。

  他向公爵一鞠躬,再向柯德農他們一鞠躬。

  「神父,我要你來這兒,」公爵說,「是要你主持我和妲羅——她沒有姓——的婚禮。這幾位紳士,想必你也認識,將作我婚禮的見證人。」

  「很好,公爵大人。」

  神父說話有濃重的蘇格蘭口音。然後他走到房間另一端,站在雕刻著馬克雷氏族的巨幅圖案的大理石壁爐前面。

  他以莊嚴肅穆的神情期待著,手裡翻動著祈禱書。

  公爵伸手向妲羅,她有好一會兒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然後,很羞怯的,像沒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她把手指頭放進他的臂彎裡。他於是領著她前進,直到他們站在神父面前。

  費瑞克先生還兀自站在門邊,神父開始結婚儀式。

  儀式很簡短,雖然妲羅從未參加過婚禮,卻在祈禱書上讀到過婚禮儀式,她這才知道英國版所載的儀式與蘇格蘭的有很多出入。

  但是當神父說這些話時,卻是千真萬確的:「赫倫•特魁爾.亞克雷第五代公爵,馬克雷氏族長,你願意依照上帝的旨意與這位婦人妲羅成婚嗎?」

  「我願意!」

  這句話說得堅決而肯定。

  「妲羅,你願意接受這位男子為你丈夫,服從他,臣屬於他,而終生服侍他嗎?」

  「我願意。」

  妲羅的聲音比耳語大不了多少。神父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公爵在她手指上套上一枚戒指,那戒指比她手指大了許多。

  神父為他們作了一個祈禱,妲羅聽不進去,也聽不懂那禱詞是什麼。

  她結婚了!嫁給一個兩分鐘以前才見面的男人!

  這個男人正是她到蘇格蘭來的路上,一想到就害怕的人!

  這個男人,現在她見到了,比她想像中的更可怕!

  她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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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4: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要不要我幫忙你更衣——夫人?」

  最後那兩個字說出來之前,可以聽得出停頓了一下。

  「不……不用了,謝謝你,「妲羅緊張的回答。

  「這間房子有好一陣子沒人住了,所以我升了火爐。雖然現在是夏天,晚上還很冷。」

  「謝謝你,馬克雷太太。你設想得真……真周到。」

  管家看看房間四周。

  「沒有什麼要我做的了……夫人?」

  「夫人」兩個字之前,又有一陣遲疑。

  「不用了,謝謝。」

  管家走出了房間,剩下妲羅一個人。她站在有高高天花板的臥房中,她知道這是有城堡以來,歷代公爵夫人睡覺的地方。

  她想起先這個房間一定是簡單樸素的,可是現在是豪華精美無比,華美得叫她害怕。

  那張有頂篷的大床,垂著刺繡精美的簾帳,她作夢也沒想到今生今世會睡在這樣的豪華大床上。

  那精工細嵌的傢俱,邊緣鍍金的鏡子,牆上的畫,這一切都好像對她這樣一個不相稱的人構成太大的壓力。

  可是她已是亞克雷公爵夫人了!

  妲羅心裡明白的很,何以管家稱呼她為夫人時,總覺難以開口,城堡中其他的人稱呼她也是一樣。

  她緩緩的脫衣,當她御下她的友布衣服時,她在發抖。

  當婚禮過後,管家馬克雷夫人領她到房間時,她對自己的衣著,自慚形穢。

  她們走過掛著巨幅畫像的走道,這些畫像都是亞克雷家族的祖先,妲羅覺得他們都在輕蔑的看著她。

  看到兩個婢女從她帶來的柳條箱裡,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舉起來,她覺得很不自在。

  她知道僕人們驚於她的行李之少,不下於驚訝她現在的新身份。

  現在,她才恍如大夢初醒,一時明白了。但是她仍舊感到麻木了似的,好像腦子已停止了作用,想要瞭解到底是怎麼同事,或者尋思將來會如何,都不大可能了。

  她好想見見費瑞克先生,請求他的安慰和指引。但是當柯德農族人被迫向她行禮的時候,費瑞克先生已經不在那間房裡了。柯德農族人很不樂意的行了禮,就離開了城堡。

  當柯德農族人都走了以後,留下一種氣氛,妲羅看得出,那是仇恨。這時費瑞克先生才再次出現。

  她眼中帶著解脫的神色望著他,但是她還沒說話,公爵就說:「我想和你談談,費瑞克先生,我建議咱們到我書房去吧。」

  「好極了,公爵大人。」

  就在這個時候,馬克雷太太出現了,妲羅想,一定是費瑞克先生要她來的。

  「馬克雷太太,這是亞克雷公爵夫人,」公爵用冷冷的聲音說。「請你領夫人到她的住處,好好服侍她好嗎?」

  馬克雷太太行了禮,轉身領妲羅走,妲羅絕望的想著,她正走入一個全新的生活,卻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不過她總算知道公爵很早吃飯,她必須在晚餐之前沐浴更衣。

  她只剩一件乾淨的衣服,而那件比其他兩件更破舊。

  在孤兒院裡,衣服都是穿小了又傳給另外的孤兒穿,直到成了破布,只能當擦地的抹布用為止。

  那些出院當學徒的還不能把孤兒院的衣服帶走,這些衣服得留下來給身材相同的孩子穿。

  然而妲羅已在孤兒院待了很久,她的衣服還算是新的,因為她是自己縫製衣服。

  她知道貝洛菲太太不會給她錢買布料,可是前亞克雷公爵夫人曾用低廉的價格大批買進一匹又一匹的灰棉布。

  因此她只要有時間就可以為自己做件新衣了。但是找時間恐怕是最難的事了,妲羅有這麼多孩子要照顧,自己所餘的時間實在是少之又少。

  她記起已經兩年多沒有做新衣服了,她想在北上之前若有時間做一件該多好。不過現在她告訴自己說,她已經是公爵的妻子,她應該可以穿不同的衣服了吧。

  「公爵的妻子!」

  她重複一遍這句話,當時她在端進臥房來的浴盆中洗澡,浴盆放在一張極大的波斯毯上,還可以讓她在毯子上擦乾雙腳。

  這是她很少經驗到的奢侈享受——能夠單獨不受打擾的洗澡,而且不必匆匆忙忙的洗。

  水異常柔軟,些微帶黃褐色,妲羅驚異的注視著那水,忽然想起來,那是費瑞克先生告訴她的,蘇格蘭所特有的蘚苔水。

  是兩個婢女把浴盆端進房裡來的。雖然她們很有禮貌的招呼妲羅,但她知道,她們都很羞怯!她也覺得沒什麼話好對她們說,她們也只好默默的侍候她。

  她穿好衣服正在猶豫該做些什麼時,馬克雷太太回來了。

  妲羅知道,這老婦人待她很冷淡,而且動作僵硬,她也看得出來。這位管家顯然很不情願讓一個孤兒院的小孩當她的女主人,這也難怪她。

  可是這兒又沒別人可問,妲羅只好緊張的說:「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我該……做什麼?」

  她焦急的像個孩子似的,馬克雷大太僵硬的表情鬆弛了。

  「夫人,你太緊張了,這也難怪你,」她同答。「你才頭一次看到城堡,這座城堡實在大得怕人。」

  「是啊!」

  「我從費瑞克先生那兒知道,你沒想到會來這兒做公爵大人的妻子。」

  「是啊,一點也沒想到!」妲羅同答。「所以請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晚飯再過幾分鐘就開始了,」馬克雷大大說,「你會和公爵大人一起進餐。你會在氏族長廳和他見面,就是你們結婚的那個房間。」

  「我大概知道在什麼地方。」妲羅喃喃低語。

  「那麼你就去吧,你會發現公爵大人在等你。」

  妲羅好想要求馬克雷太太陪她一道去,但她壓抑住了這個念頭。

  她孤獨的,自己覺得像個灰色鬼魂似的,走過通向氏族長廳的甬道。

  她快走到的時候才聽到有聲音,她認出那是費瑞克先生的聲音。

  他在那兒,事情就好辦多了,妲羅想。當她走得更近些時,她聽到他說:「大人,我在想,你一定希望明天一早就派一輛馬車到愛丁堡去吧?」

  「去愛丁堡?」公爵問道。「為什麼我要去愛丁堡?」

  「我想你一定要為夫人買些衣物之類的。沒有比愛丁堡更近的地方了,大人你也曉得的,那兒有質料或式樣都合適的長禮服。」

  沉默了半晌,妲羅又聽公爵說:「公爵夫人穿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她的外觀。」

  「可是,大人……」費瑞克先生開始要諍諫了。

  「我希望,」公爵卻插嘴說,「她在柯德農族人的眼中是一個象徵,象徵他們給我的前一個公爵夫人所忽略的一切。」

  他停頓一下又說:「當她出現在婦女中時,柯德農就很難忘懷她女兒的醜行,和她所加諸我的恥辱。」

  妲羅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還是不自覺的一直往前走,根本沒想到她在做什麼。

  費瑞克先生正想和他的主人辯論,卻發現她出現在氏族長廳的門口。

  她的雙頰慘白,她那在小臉上顯得大得出奇的眼睛,有受打擊的神情,於是他把要說的話也吞回去了。

  他向公爵微微一鞠躬,走出了房間。

  他經過妲羅身邊時才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對公爵的決定很不高興,但又無能為力。

  「我希望你被照顧得很周到吧?」

  公爵的聲音硬硬的,妲羅很緊張,停了幾秒鐘才回答:「是……是的,謝謝您……大人。」

  「你趕了這麼長的路一定很累了,可是明天你就可以到城堡和附近的花園走走。我想你一定會發現這個地方很有趣的。」

  「是……的,大人。」

  她覺得他對她講話的態度像一個普通的熟人一樣隨便,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當司膳侍從宣佈開飯時,他的臉上現出鬆一口氣的神色,環顧著四周。

  他的衣服換過了,和她頭一次看到他與柯德農族人一起時不相同。

  現在他穿的是黑絲絨外套,配著銀色鈕扣,他的領曰有極貴重的縐摺花紋。

  妲羅想,他配戴的皮毛飾物比先前的還要精緻。雖然她不大確定。

  她從來沒想到,有任何人會看來如此莊嚴華麗的,同時他的服飾又一點也不誇張。

  晚餐宣佈了之後,他像上回那樣伸出手臂挽她,這同她知道該怎麼做了。他領著她走過寬敞的石階,走到另一頭的一個房間,她想這就是飯廳了。這間房子同樣很大,高高的天花板,長而窄的窗戶,窗戶面向城堡的正門。她看得眼花繚亂了好一會兒:那些擦得晶亮的金銀杯子,點綴在長桌上,長桌兩旁各有一個大燭台,每邊點著六支明亮的臘燭。

  桌子一頭有張高背椅子是公爵的坐位。妲羅坐在他的右邊,看著那一長排刀叉和湯匙,她露出困惑的表情——雖然費瑞克先生教過她,可是她從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刀叉。

  公爵好像和她沒話可說,當司膳侍從上菜時,他就和他說話。

  「這鮭魚是今天捉來的嗎?」

  「是的,大人。」

  「誰拿來的?」

  「是羅斯,大人。」

  「是用魚叉還是網撈的?」

  「據我瞭解是用魚叉,大人。」

  「我告訴過他了,不要對太小的魚用魚叉!」

  「我會提醒他的,大人。」

  「我明天親自對他說,告訴費瑞克先生,明天我要見他!」

  「是,大人。」

  妲羅注意到公爵的眼睛烏黑深邃而發著光,他吃得不多,而她因為緊張的緣故,幾乎難以下嚥。

  在她旅途的最後一站,費瑞克先生曾經說服她每餐吃下她看來是過量的食物,可是現在,雖然她覺得慚愧,這些食物一定貴得不得了,但是她卻連盤子裡的一點點都吃不下。

  酒也端上來給她,但她沒有喝。最後,甜點上來了,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蜜桃餅,上面還點綴著紫葡萄和紫羅蘭花,她想到這頓飯終於要結束了,這才鬆了口氣。

  忽然,她聽到遠處傳來悠揚的樂聲,當樂聲愈來愈近時,她曉得了,那是她生平頭一次聽到長笛的聲音。

  她屏住了氣,門開處,進來一個穿著馬克雷式花格呢的青年,斜斜地戴奢一頂帽子。

  當他繞室而行的時候,他的衣服披在肩上,他的短裙揚起。他吹奏出的聲音是妲羅在夢裡也未曾聽過的。

  他吹了兩支曲子,才走到公爵身邊問道:「大人,今晚你想點支曲子嗎?」

  他說話帶著很重的蘇格蘭口音,很難聽懂他說的是什麼。公爵給他一個指示,妲羅聽出講的是蓋爾語。

  於是那吹笛人又繞桌而行,樂聲立即充滿整間屋子,成為外面美的鄉村原野的一部份。

  侍從把一隻小銀杯放在公爵身邊,公爵把它遞給那吹笛的人。

  吹笛者舉起銀杯作敬酒之狀。

  「西蘭提,」他說著把酒一飲而乾。

  他鞠躬退出了房間。從他們一起進餐直到這時公爵才頭遭跟妲羅說話。

  「我想你很喜歡聽笛子是吧?」

  「太美妙了,」她同答。「在我想像中笛聲就是像那樣子的。」

  「怎麼樣的?」

  「好像它會讓你又想悲泣又想歡笑,讓你聽見蘇格蘭人民心底的話語。」

  「笛聲真的讓你感覺到那樣嗎?」

  「我希望能夠表達得更好些,」妲羅同答。「費瑞克先生告訴我,吹笛人在氏族中有多重要。現在我瞭解了為什麼三軍會勇往直前為他們的信仰去作戰,而不畏懼死亡。」

  她的聲音非常柔美。她想到了戈登之役,想起蘇格蘭人敗在英國人手下的故事曾如何令她神傷。

  「你怎麼會說出——或者是想到那樣的話呢?」

  公爵的問題使她感到羞慚,於是她緘默不語了。或許他會以為她這樣說話是感情太豐富了,或更壞的,是自作多倩吧!

  現在,妲羅在空闊的臥房裡更衣的時候,她想起那樂聲如何攪動她的靈魂深處。

  「那音樂使我感覺到我是個蘇格蘭人。」她這樣異想天開的尋思著。

  她真希望住在蘇格蘭的一個小田莊,設法去瞭解住在那兒的人民、瞭解他們的困難、他們的問題,或許也知道他們的絕望。

  「我一直都想對人有所幫助,」她自語道,「現在我是亞克雷公爵夫人了,我可以做到這些了。」

  她仍然不能理解自己不但是公爵夫人,而且是個已婚的婦人了。她低頭看看手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太大了,她老是害怕會弄丟。

  忽然一個念頭使她心頭一驚!

  她是公爵的妻子,而妻子就是丈夫的一部份。他們因婚姻的關係而結合成一體。

  從她踏進城堡的第一步起,她就是那麼茫然、惶惑,直到現在她才想到她的婚姻所帶來的一切會是什麼,這對她好像是晴天霹靂,重重的一擊。

  「公爵是我的丈夫!」

  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重複這句話,於是她開始發抖,雖然她直覺的走近爐邊,她也感覺不出一絲兒溫暖——-

  「我好害怕,」她想著,很想逃走,或者去找費瑞克先生問問看她該怎麼辦。雖然在孤兒院時就常常聽到人們談起那裡的孤兒都是私生子這回事,也說到他們的母親都是犯了上帝的誡命,違反教會的規則的罪,妲羅卻從來沒認真想過那種罪指的是什麼。

  一個沒結過婚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孩子雖是無辜的,卻永遠烙上羞恥的印痕,被恥笑辱罵,而且為了沒有父姓,須付出極大代價的補贖。

  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孩子是怎麼來的,怎麼出世的。可是現在這事可能就臨在她頭上了。

  因為這是在她心中引起極大騷動、混亂的事,使那件事看來如此醜惡,使她對於未知的一切害怕得要命。

  「我該怎麼辦?我能做什麼?」她大聲的問。

  她覺得這個空澗的大房間和一切奢華的擺設只是一個陷阱。她無意間踏進這個陷阱,卻又無路可逃。

  她凝視著那有頂篷的大床,有花邊的枕頭、天鵝絨的被子,刺繡精巧的一圈圖案當中還繡著公爵的名字。

  她打了個寒顫。那亞麻布的床單上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幾乎家是在邀請她去參與一件想到就太可怕的勾當。

  在火爐前有一張根厚的白色羊皮毯子,妲羅感到寒冷又虛弱,就坐在那上面。

  她伸出手湊到火上面,可是她覺得火還是不夠使她暖和,她的眼卻盯著門看——不是通向走廊的門——而是通向公爵房間的那扇門。

  他是堂堂馬克雷族的族長,他會到她這兒來,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公爵在晚餐結束打發妲羅走了以後,就走到氏族長廳,拉開一扇窗子的窗簾,站在窗口向下俯視花園。

  遠處躺著一個大湖泊,落日餘暉在原野背後染上紅色和金黃的光,第一顆星已出現在天邊。

  這一幅景色中透著靜穆與美麗,然而卻絲毫不能緩和公爵滿心的憤懣。

  自從他航行到法國追蹤他的妻子和奈爾。柯德農以後,他的心給就喧擾奔騰不已。

  他結婚的時候並沒有戀愛,但是瑪格麗特那深邃的黑眼和一頭黑髮,確實是很動人。

  他曾經想過,既然他們的婚姻是建立於兩氏族間共同利益和敦陸和平的基礎上,他們應該可以相敬如賓的相處,而她也應該克盡公爵夫人的職責,像他母親生前所做那樣。

  當柯德農親王建議,要證明仇恨與戰爭的時代已成過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娶一個柯德農氏族的女子為妻,他曾經本能的想拒絕。

  然而他告訴自己,那是個偏見,那幾世紀以來的老觀念,認為柯德農氏族的每一成員都是他們天生的敵人這種觀念是多麼荒唐,而且早已過時。若要立下一個新的楷模就得由他開始了。

  婚禮在提議過後不久就倉促舉行了,只為很簡單的理由,那就是:不如此的話,幾乎不可能終止這兩族之間永無休止的戰事。

  馬克雷氏族的人口比柯德農氏族多得多,這弱小的柯德農族更一天比一天貧窮。

  公爵很坦誠的承認,他娶瑪格麗特•柯德農為妻,同時還得資助她的親戚,對他而言是很屈尊嚴就了。

  更令他的自尊受震驚、傲慢受傷的是結婚的當晚,瑪格麗特用惡言惡語將他趕出臥房。

  她對他說,她寧死也不願忍受被他擁抱的屈辱,她可以在公眾面前盡她的職責,但是私下裡他們祖先世代傳下來的仇恨還是存在於他們之間。

  「我恨你,」瑪格麗特說著,她的黑眼燃著怒火。「我恨你,也恨所有馬克雷氏族的人!只有你們全死在我的腳下,我才高興,我才慶幸這世上少了你們這些害蟲!」

  她說話的態度筒直近發狂似的,然而公爵想他總不能一輩子生活在這種怨恨當中,他只希望時間會改變她。

  他為她婉惜,她二十三年的歲月就住在那快倒坍似的、不舒服的、半毀的城堡裡,因為柯德農無力負擔修繕所需的花費。

  瑪格麗特要想去愛丁堡參加舞會、趕集、上戲院都不可能,這是每個像她這年紀女孩子都嚮往的。

  即使從蘇格蘭的這一城到另一城之間的旅費她都負擔不起,當然也沒有漂亮的衣服和良馬。

  「我能給她所有這一切東西,「公爵自語,而且他想,她會樂於接受而感激的。

  但是他錯了。當他從她妻子的留信中得悉,她因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而不得不離開蘇格蘭時,他震驚得簡直像挨了一把飛刀。

  「你再也見不到我了,」她寫道,「我並不要求你的原諒,因為我無求於你,只求你讓我們過平靜的日子。」

  那可是公爵不答應的事。不管她是怎麼樣的人,不管她有多恨他,瑪格麗特總是他的妻子,那個誘拐她的男人應該遭到報應。

  雖然他的熱血渴望著報復,而且對柯德農祖先的仇恨煽動了他憤怒之火。但是他的本意並沒沒有要殺奈爾。

  他只想使他受傷殘廢,這樣至少可以證明他不是個高明的愛人。可是奈爾受傷死了,瑪格麗特也發狂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倆的死好像是欺騙了公爵的報復,他也知道,當他召柯德農他們來是為了讓他們也像他一樣痛苦。

  他要打擊他們的自尊,正如瑪格麗特打擊他一樣。

  他知道,當他強迫他們來參加他的婚禮,而命他們向新的公爵夫人行禮致敬,他們有多憎恨他,這倒使他稱心快意了——一個孤兒院的小雜種,一個罪惡中出生的女孩,她要取代柯德農女兒的地位。

  他的思緒一想到妲羅,公爵自忖,她一定在椅上等著他。

  這次他可不會在新婚之夜受到屈辱和拒斥!他一定要確立一個公爵的繼承人,而更重要的事,一個馬克雷氏族的領袖。

  他堅決的從窗口轉身走向他的臥房。

  他的侍僕在等著他,他一語未說就幫著公爵御下他的盛裝。

  當那人從他左腿御下短劍時,公爵才想到瑪格麗特,要是新婚之夜他堅持強求他的權利,她會不會用這種武器自殺或殺他?

  自從英國人禁用匕首以後,蘇格蘭人就採用短劍。

  三十五年以來,政府一直明令規定穿花格呢、蘇格蘭短裙,佩肩帶都是違法的。凡是高地人的服飾都在禁止之列。

  甚至連笛子都被禁了,因為坎伯蘭公爵說他有第一手的證據,指出笛子是「戰爭的武器」。

  但是那種名叫「史金度」的短劍,由於體積小,可以放在口袋裡或塞在長統襪的上端,而得以保存下來,當蘇格蘭高地人恢復穿他們花格呢的服裝時,「史金度」就成為服飾的一部份。

  公爵私底下想,除了費瑞克先生,他自己,和柯德農家人,沒有人會知道,瑪格麗特用那尖形的短劍刺殺了自己。

  由於她是冠著他的姓氏的女人,他每次拿起「史金度」就難免會想起她。

  一想起她心裡就火,他的神色陰鬱,僕人憂心的望著他說:「晚安,大人。」

  「晚安!」

  他那種聲音倒使這句簡單的話聽起來像詛咒而不是祝福。

  司衣僕從匆忙走出去,關上門,擦擦額角的汗,才走下迴廊。

  公爵在他臥房中間站了片刻,這間屋子是他的祖先們寢睡與長眠的處所,他們曾在這裡籌劃對抗英國人的戰役,籌劃攻打柯德農氏族,這個房間不僅有恨,也有過歡笑和愛。

  公爵想著,似乎那些已死的祖先們告訴他,不管有多困難,他的這一支脈,和他的民族必須延續下去,必須有個族長來統治它。

  他緊繃著臉,眼中仍合著黑光,嘴巴緊閉成一道堅毅的線,他打開通往公爵夫人臥室的門。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室內陰暗,臘燭沒亮著。

  他想,他一定追懷往事太久了,妲羅旅行了這麼多天一定累了,因此等不及他來就睡著了。

  他走到床前,從壁爐發出的微光裡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驚,床是空的,沒人睡過。

  然後他一轉身,發現妲羅躺在壁爐前的羊皮毯子上睡著了。

  他走到房間那邊,低頭看她,看到她濃密的長睫毛在白皙皮膚相稱之下顯得更黑,她的頭髮脫掉了帽子,是火焰般的紅色。

  她頭髮很短,大約不到兩英吋長吧,但是捲曲如亂雲一般,在火光的照映下,好像是她的頭上有一圈金黃的光暈。

  她斜斜躺著,她的臉向著爐火,好似在尋求爐火的溫暖,一隻手張開在身旁,手掌朝上。

  她穿著一件粗粗的白洋布睡衣,那該是孤兒院的制服之一。睡衣一直扣到領口,緊腰身,穿在柔嫩的皮膚上一定很刺人,他想。

  他可以看見睡衣底下探出的一雙小腳,她躺著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嬌弱可憐。

  他看出她睡前曾經很害怕,因為她的嘴角很委曲的下垂著。

  公爵站在那兒看著她,由於她看來那麼年輕、那麼無助,他眼中憤怒和堅決的神色不見了。

  他轉身回床,拉下天鵝絨的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沒有動。

  火焰的光在她的卷髮上跳舞,使那些卷髮看起來像是活生生的。

  公爵嘴角帶著一抹冷笑,離開房間,關上兩臥房間的一道門。

  妲羅走進氏族長廳,發現公爵站在窗口,手裡拿著一封信。

  她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不想打斷他的專心,而且她知道必須請示他才能做什麼。

  他們一起吃過午飯,令她感到輕鬆的是,費瑞克先生,還有另一位來商量修繕城堡事情的人也在場。

  他們一味談著拆建、粉刷、換瓦之類的事,沒注意到妲羅。

  午餐以前公爵就來到氏族長廳,冷淡的對她打了個招呼。她想他大概討厭她在那兒,可是她又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她沒事可做,覺得又尷尬,又迷惘。在孤兒院的時候總是有好多孩子纏著她不放,貝洛菲太太又把她支使得團團轉的。

  城堡裡好安靜,太空曠、太大,因此妲羅覺得每分鐘她都變得愈來愈小,她真怕小得會消失掉。

  早餐的時候有件事情著實嚇壞了她。她八點鐘的時候到餐室,卻發現只有費瑞克先生在。

  妲羅很高興可以和費瑞克先生單獨相處了,雖然因為有僕人在場,他們不能很親密的談話。

  但是聽到他的聲音,知道她在城堡裡至少有一個朋友,就已經夠值得安慰的了。

  他們都吃完了,費瑞克先生看著手錶,好像有個約會,這時窗外傳來喧鬧聲和一陣騷動。

  費瑞克先生走向一扇窗戶,妲羅跟在後面。

  他們看見公爵在下面,顯然剛去溜馬回來,還坐在馬背上,在他前面站著一個骯髒、衣服破爛的婦人。

  她正用尖叫的聲音對著他狂吼,一邊揮舞著瘦骨如柴的雙臂,她滿頭白髮圍著滿佈皺紋的臉在風中飛揚。

  「那人是誰?」妲羅問。

  「那是葛蘭妮•比哈,「費瑞克先生答。「五十年以前她本該以巫婆的罪名被燒死的!」

  「巫婆!」妲羅驚叫。

  那老婦人用蘇格蘭話和蓋爾語混合著說話。妲羅聽見她說「馬拉奇」這個辭好幾次。

  「「馬拉奇」一定是詛咒的意思了?我在你的書中讀到過。」

  費瑞克先生莞爾一笑。

  「我想,葛蘭妮一定是剛聽說瑪格麗特公爵夫人去世。她是在提醒公爵,說一年以前她就曾警告他,如果他娶一個馬克雷氏族以外的人,他們氏族的咀咒就會落到他和他妻子身上。」

  「咀咒。」妲羅低語。

  「不要擔心那個,」費瑞克先生笑道。「每個有名望的蘇格蘭家族都有一個咀咒和鬼魂!我會借你一本關於這些事的書。」

  「可是公爵夫人是……死了,那麼這個民族一定是咀咒了她了。」

  「那全是無稽之談!」費瑞克先生尖銳的說。「咀咒只不過是把惡意加以渲染而說出來罷了。葛蘭妮是想加強對柯德農族的憎惡。這可容易得很!」

  「我……我不是馬克雷氏族的人!」

  「妲羅!」費瑞克先生說,「以你的聰明智慧,不應該讓一個神經兮兮的癡婦人來干擾你的呀!」

  他眼中閃著光看著她繼續說:「葛蘭妮所給你的每一個咀咒,我將給你費瑞克氏族的祝福來對抗它,我向你保證,那是很有效的!」

  妲羅努力裝出一個微笑。

  「公爵實在不應該讓這樣一個滿口咒語的人來打擾他!」費瑞克先生說。

  他說話的時候正看著窗外,妲羅也看到公爵在哈哈大笑,然後把一個銀幣拋向空中扔給那婦人。

  她很巧妙的接個正著,然後轉身走開了,可是妲羅看到她仍然在搖頭擺腦,口中唸唸有詞。

  當他們吃完了午飯,那位客人說,他得上屋頂去看看,於是公爵命費瑞克先生陪他去。

  妲羅回房去拿了件外套,現在她在等待機會,引公爵的注意。

  他從手裡那封信上抬起眼睛,單刀直入的說:「你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公爵……我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有何不可?」

  「如果……這兒沒什麼要我做……的話……我很想去……走走。」

  「做事!你有什麼事可做的?」他問。

  他又轉開眼去看他的信,然而她還是站在那兒,舉棋不定的不知所措,他就嚴厲的說:「看在老天爺份上你給我走開,出去!我不要你,這還不夠清楚嗎!」

  他的聲音裡有著慍怒和氣憤,他說話有一種威力讓妲羅覺得像雷聲轟頂一般。

  她轉身奔下樓梯到了大廳。門房為她打開門,她迅速的飛奔下車道,好像公爵的聲音在驅趕她。

  「茶點準備好了,公爵大人,」司膳侍從宣佈。

  公爵正坐在桌前寫信,他抬起頭來說:「告訴費瑞克先生,我要他來。」

  「遵命,大人,可是我想他大概還跟那位來午餐的先生在一起。」

  費瑞克先生過了半個鐘頭才進書房來。

  「那個人待了蠻久的,」公爵說。

  「我想,恐怕要做的事情比我們願期的多,大人!」

  「那不算稀奇!」公爵同答。

  他拿起寫好的信給他的總管。

  「我已寫好了這封給史塔弗侯爵的信,是關於他把高地人逐出薩德蘭的事,」他說。「我想你會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如果你可以把它修改得更加強些,儘管去做好了。」

  「我會仔細研讀的。」

  「我們先來用茶吧。」公爵說。

  他從桌邊站起來,走過升降階進入氏族長廳。

  茶點放在爐邊的桌上。銀托盤裡擺著茶壺、茶罐、水壺、牛奶、糖和一組薄磁茶杯,那是公爵的祖先從法國帶來的。

  還有好多盤各式各樣的蘇格蘭點心,其中有烤麵包夾葡萄乾,還有熱騰騰的麵餅放在有銀蓋子的盤子裡,費瑞克先生想,妲羅一定會很喜歡。

  公爵好像也想到了她——他嚴峻的問:「公爵夫人呢?她當然知道她應該在這兒為我倒茶的吧?」

  「我可不知道有誰會告訴她那是她該做的事,除非你告訴過她?」

  公爵瞪著費瑞克先生,好像怪他太無禮,他說:「當然應該是你的責任,你應告訴她什麼時候用茶啊。」

  「我立刻更正,大人。以後我一定盡責做到這類的事。」

  公爵冷不防哈哈笑了。

  「好了,費瑞克,這場小爭執算你贏了。」

  他搖搖鈴——就是他先前用來召喚費瑞克先生和妲羅進入氏族長廳的那只鈴。

  一個僕人應聲而至。

  「請你通知夫人用茶好嗎?」

  「夫人還沒有回來。」

  「還沒有回來!」公爵叫道,又說:「是了,她去散步了!」

  他看一眼牆上的鐘。

  「她已經去了三個多小時了。費瑞克先生,他一定比你所描述的孤兒院的小孩強壯得多。」

  「我來問問夫人去了那裡。」費瑞克先生說。

  他走出氏族長室。公爵從桌上拿起一張麵餅,邊吃邊走到窗前。

  費瑞克先生在大廳詢問值勤的僕人。

  「夫人上那裡去了!」

  「一直往車道走下去了,先生。」

  「她沒有回來嗎?」

  「從那以後,就沒見著夫人的人影。」

  費瑞克先生向外看看敞開的大門。早上天氣晴朗,但是這時烏雲已經開始聚集,他知道快要下雨了。

  「備馬來!」他命令。

  不到幾分鐘就牽來了。一個僕人把韁繩交給他。他一躍上馬,朝車道急馳下去。

  他走到大門看守室時,問看守的門房有沒有見到妲羅的蹤跡,門房說她向溪谷左邊,沿著他們昨天來時的路走了。

  費瑞克先生朝他指示的方向緩緩走去,邊走邊看著兩邊的動靜,恐怕妲羅會在荒原中或在那一路長到小溪邊的松林裡徘徊。

  實際上過了很久,從城堡出來走了三哩路,他才終於找到她。

  那兒沒有樹,荒野無盡地沿伸到天邊,他正想轉同頭的時候,卻看到在高出地面的一叢石南花中有一個人影。

  他感覺出她爬上這兒並不是為了欣賞風景,而是看看附近有沒有房子和人家。

  他回過馬悄悄的走到她身旁,發現她正無助地哭著。她蹲在石南花叢中,手掩著臉。

  費瑞克先生下了馬,放馬去自由吃草。他站在那兒看著妲羅,她還是哭個不停,他就在她身旁坐下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難過啊?」他問。

  她聽到他的聲音,仰起了臉,然後不由自主的轉身伏在他肩膀上哭起來。

  「不要緊了,」他平靜的說。「全都告訴我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的。」

  「更……更壞的事!」她抽抽搭搭的說。「他叫我……出去……別回來。我又……不知道……到那裡去……我又沒錢。」

  她最後一句話在哭聲中嚥住了,她於是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費瑞克先生深深吸一口氣。

  「沒關係了,妲羅,」他說。「公爵大人不是有心的。他是在生氣,但不是生你的氣。」

  「他和我結婚是為了……報復!他並不要……我,現在他報復……過了,我得……走了。」

  費瑞克先生眺望著荒野,好像希望那原野美景會給他啟示該怎麼說。

  「妲羅,我想事情恐怕不那麼簡單。」

  「簡單?」她詢問。

  「親愛的,你要知道,」費瑞克先生慢慢的說,「我們所做的每一行動都有很長遠的影響,不但影響到我們自己,也影響到他人。」

  她在聽著他說,但是她不僅他要說的是什麼。

  「我現在要打破守密的諾言,」費瑞克先生說,「告訴你公爵為何生氣以及他為何把你帶到城堡來作他妻子的原因。」

  「那是為了傷……柯德農那班人的心……我知道。「

  「你所不知道的,」費瑞克先生說,「是他為什麼要傷他們。」

  「我就在奇怪……是什麼緣故。」

  「那不是我的故事,不過我覺得現在你是亞克雷公爵夫人了,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妲羅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手臂還是輕輕護著她。

  他想如果他有女兒,他會喜歡和女兒這樣一起坐著。他覺得妲羅對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親近。

  他小心的選擇簡單的話敘述。他告訴她,公爵先前的太太如何因為他是馬克雷人而恨他,她愛的是她表哥奈爾柯德農,以及他們如何一起私奔到法國。

  他告訴她決鬥的事;那時他也在場,公爵如何顧慮周全,盡量做到光明正大,那次決鬥就像幾世紀以來正人君子決鬥時所做的一樣。

  「但是他……殺了他!」妲羅叫道。

  「奈爾柯德農是受傷死的。那是全然不同了。」

  「那麼……公爵夫人呢?」

  費瑞克先生又活龍活現的告訴她,公爵夫人如何用匕首自殺,如何盡力設法挽同她的生命,她卻吞食鴉片劑自盡。

  他說完以後,沉默了良久,妲羅才說:「她……長得……很美嗎?」

  「多數人認為她很動人,或者說在這一帶算是很漂亮的。」

  「公爵……愛她嗎?」

  「老實說,」他微笑著同答,「我不以為公爵曾經戀愛過。他生命中有過不少女人,但是他若有所愛,那麼所愛的也只是他的氏族。」

  「現在他是很……傷心而……不快樂。」

  「他的自尊受了傷——馬克雷氏族人的自尊是一種很強烈的感情。他所受的痛苦得靠長時間才能恢復。那也正是用得若你幫忙的地方,妲羅。」

  「怎麼辦呢?」

  「你是他的妻子。」

  「我從沒想像到……我作夢也沒想到……在……英格蘭等我的會是這事情。」

  「我也沒想到。可是既已成事實,你也不能逃避了。那是你的責任,你的職責,這正是你必須相信,必須奮鬥的原因啊。」妲羅深深吸一口氣。

  「就如蘇格蘭人為他們的……正義而戰。」

  「對極了!」

  妲羅擦掉頰上的淚。

  「我不要你把我……看成一個……懦夫。我要……回去。」

  「我想你會的。」費瑞克先生答。

  費瑞克先生走進屋裡的時候,公爵正在書房處理一大堆等著他從法國回來處理的文件。

  費瑞克先生關上門,站在他的桌前。

  過一會兒,公爵抬起頭看他。

  「你到那裡去了?」他問。「我在奇怪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記得嗎?」費瑞克先生說,「你十六七歲的時候鞭打過一個人,為了他虐待他的狗。」

  「我當然記得!」公爵叫道。「他是個牧羊人,喝得醉醺醺的。那條狗被虐待得不成樣子,差一點死掉。可是我打了那個人以後,我敢說他不敢再欺負一條狗!」

  「你辦完那件事以後同到城堡來,」費瑞克先生說,「你告訴我你痛恨任何形式的殘暴,而且你說要是再給你看見什麼人這樣對待動物,你一定給他顏色瞧。」

  「我記得我很氣憤和痛恨,」公爵說。「你想說的是什麼,費瑞克先生?你是不是要告訴我的領土內有人做這類事嗎。我總不會是那樣的?」

  「不是在你的領土內而是在這座城堡裡!」

  公爵正要說話,費瑞克先生已接下去說:「我在三英哩外找到公爵夫人,她一個人坐在石南花叢裡無助的哭,因為她不知道要去那裡,又身無分文。」

  「我的天!」

  「你叫她走的——至少她是這麼認為。她是慣於聽命服從的。」

  公爵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根本不知道!我不是有意傷她的心。我在看一封很氣人的信時,她來打攪我。那封信是哈瑞姑母寫來的,她聽說了瑪格麗特到法國去的謠言,而且她還責備我沒有給她一個孩子!」

  他停了一下。

  「我討厭那些多管閒事的人。」

  「我也是!」費瑞克先生說。「可是公爵夫人可不同於你以前遇見過的許多人哦。」

  公爵走到窗前看著外面,費瑞克先生知道他是在觀照自己內心。

  幾分鐘以後他說:「我真氣昏了頭,一時衝動沒考慮到後果就娶了她,我想現在要她回去是太遲了?」

  「太遲太遲了,大人。她是你的妻子啊!」

  公爵深深歎一口氣,宛似從肺腑中發出的。

  「我把自己陷在一團糟的境況裡了。我想這回你可不會像以往那樣把我拉出來了吧?」

  「恐怕這事你得親自解決,大人。」

  沉默了良久,公爵才說:「公爵夫人現在在那裡?」

  「我建議她躺一會兒,」費瑞克先生說,「而且告訴馬克雷太太給她送些茶點去了。」

  「她會和我一道吃晚餐嗎?」

  「我想她一定會的。」

  「那麼,我會表現得斯文些。」

  「我敢確定,你不會覺得那有多難,大人。」

  費瑞克先生走向門邊。公爵沒有回轉身,只平靜的說:「謝謝你,費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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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5: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爬上原野旁的石崗,微風吹拂著臉,松雞在前面閒步,妲羅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最興奮的時刻。

  那天午餐時公爵跟她說這件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公爵說:「今天下午你喜不喜歡去賓阿克山頭的石崗?那兒有全英格蘭最好的視野,可以眺望好幾百哩遠。」

  她瞪大了眼睛注視他一會兒,簡直不敢相信他是在邀請她。然後她同答:「我……真的能去嗎?」

  「假如你願意去,我準備帶你去。」

  「那太好了!」妲羅歡呼。

  從前一天晚上她從臥房到氏族長廳和公爵一道吃晚餐起,他的態度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離開費瑞克先生時,覺得自己好慚愧,她只為公爵生她的氣就跑出去是多愚昧啊。

  但是這都是由於前一天晚上她在那諾大的臥房裡等他,結果他卻意外的沒來,才使她嚇成這個樣子的。

  她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一睡醒來已是次日凌晨時分。爐火熄了,只剩下余爐的微光。

  妲羅腳步踉蹌的走到床邊,幾乎是不自覺的一頭鑽進床裡,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時發現窗簾都已拉開了,侍女們端進幾盆熱水。

  她不知道她睡著的時候,天鵝絨被曾經從床上拿下來蓋在她身上,公爵來過又走了。

  他們一起吃中飯的時候,妲羅想她真是傻,竟會這樣怕他,她現在明白,他實際上還頗年輕,而且也不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樣可怕。

  他泰然自若的和她談話,問起有關她的事。她談到費瑞克先生借給她看的書。

  「你在這兒的圖書館會發現有更多的書。」公爵說,「但是有很多是我祖父買的,你恐怕會覺得太硬而十分沉悶乏味。」

  「只要有書可看就大好了,我不能想像有什麼書會令我乏味得看不下去。」

  公爵笑了,妲羅又說:「我真的可以借你圖書館裡的書嗎?」

  「樂意之至,」他回答。

  她輕歎了一聲。

  「這兒的一切都這麼令人興奮。我收到了一件結婚禮物哩!」

  「結婚禮物?」公爵問。

  「是一位服侍我的侍女珍妮送的。她的祖母用石南花提鏈出一種香水,她帶了一瓶給我。」

  她看到公爵驚訝的表情,又緊張的說:「我不該接受嗎?或許我該退還給她?」

  「不,當然不必,」他很快同答。「我只是想到珍妮居然這麼體貼,而我竟這麼粗心大意。我想你一定覺得我沒送禮物給你是太疏忽了。」

  「我怎麼會這樣想呢?」妲羅叫道。「並沒有理由要人家送禮物給我呀,實際上我從來沒收到過禮物,那瓶香水太使我高興了。」

  「從來沒收到過禮物?」公爵緩慢的說。

  他那副驚訝的樣子不禁逗得妲羅笑起來。

  「當然不會有啦,在孤兒院裡!」

  公爵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妲羅繼續說下去:「以前我有空的時候就用小的孩子穿破的破衣服做洋娃娃,但是男孩子就沒東西可玩了,我想那也是他們為什麼老打架的原因吧。」

  「我們去倫敦的時候,」公爵說,「你可以親自帶禮物給孤兒們了。」

  妲羅瞪著他瞧。

  「你說的當真?」

  「當然當真。」

  她想了一會兒說:「如果要給……每個孩子一個玩具……會花很多錢的。」

  「或許錢花在你身上才是最好的……那只要一件禮物就夠了。「

  她匆匆的看了他一眼,她感覺到他在好奇的瞧著她,好像想試探她的心。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可是對孤兒院的孩子來說,有玩具可玩是天下最開心的事。」

  「那麼你自己真的什麼都不要了?」

  「只要書,」妲羅同答。「而你已經告訴我,我可以借看了。」

  公爵轉入別的話題,但妲羅看出他有奇特的表情。

  聽他對她解說某些事情,就像和費瑞克先生談話一樣有趣,但是由於他說話快得多,而且所說的話都有一種生氣活力,使她覺得他們所討論的每樣事情都迸出一道她能夠心領神會的火花。

  然後午餐快結束時公爵提議一起上石崗去玩。

  她簡直不敢相信他是當真的,直到他們一起步行出發她才確定了,他們不走車道,而是從花園的灌木叢中走過去。

  走出灌木叢就有一條曲折的羊腸小徑,直通賓阿克山頂。

  沒走多久,妲羅就發覺天氣格外顯得熱,在七月天裡不該有這麼熱的。

  但是孤兒院有個規矩,是哈瑞特公爵夫人立下來的,就是院裡的女孩外出一律得穿上厚重的黑斗篷,遮住她們的灰綿布袍子。

  因此妲羅不加思索的,根本沒考慮到七月的太陽底下會有多熱,就披上了黑斗篷了。

  他們爬到很高,城堡已在眼底時,公爵同過身說:「現在天氣是相當暖和了,但是到山頂你會發覺那兒很涼快。「

  「我是覺得有點熱了,」妲羅承認,「可是我落在你後頭是因為我得停下來看看原野美景。而且我還發現了一朵白色的石南花。」

  「你會發現更多的,」公爵說,「你為什麼不脫下外套呢?」

  「我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他說,「除了松雞,不會有人反對吧。」

  她羞澀的一笑,解開了斗篷。

  「我想我也該和你一樣脫下外衣,」他說。「我還算聰明,沒穿呢大衣來。」

  他邊說邊脫下了外套,妲羅看到他裡面穿的是細麻布襯衫,與他腰間圍的蘇格蘭短裙成鮮明的對比。

  「這下好多了,」他以輕鬆的口氣說,「我們還是繼續爬上去吧。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不過走下來就容易多了。」

  妲羅想那倒是不錯,不過她一點也不覺得累。

  她覺得這一切遭遇都是那麼新奇而令人心悸,使她產生從未有過的精力。

  他們爬愈高,妲羅看得到石崗就在眼前了,在他們出發前公爵就告訴她那是由石頭砌成的,族人花很多勞力搬運石頭上山頂,築成那座石崗以紀念他的高曾祖父。

  「後來它成了一座瞭望塔。以往這兒每天都有人守候以偵察敵蹤。」他說明。

  「要是發覺有人接近,他怎樣打信號給各氏族呢?」妲羅問。

  「點一把火。」公爵回答。「在白天,上升的煙會使族人警覺,在夜晚,火光照亮黑暗,族人就知道了。」

  「冬天山上下雪的時候,在那兒看守的人一定會很冷吧。」

  「馬克雷族人在那時代都很堅強健碩,」公爵微笑著答。「只是最近以來我們才耽於安逸的生活,而削弱了力量。」

  妲羅禁不住想到還有很多蘇格蘭人,他們的生活還是十分艱苦的,但是她無意和公爵辯,她只想向他學習更多的東西。

  她跟著他一起爬上了蜿蜒的小徑,她心裡想,他能夠告訴好多事情,而想問的事是那麼多。

  「我得小心不惹他討厭才好。」她謙卑的想。

  她這麼想著,不知不覺間和他之間的距離也縮短了。

  「我們快到了,」公爵轉過頭來說。「我帶來了望遠鏡,這玩意可以使你看到很遠的地方,我敢說是你一輩子也沒看過的。」

  公爵邊說著邊低頭看他腰間掛著的望遠鏡,他沒有看到前面,妲羅卻見一個男人忽然從石崗後面竄出來。

  她驚訝萬分的看到他手裡拿著一隻槍。

  他舉槍直指著公爵,妲羅驚叫一聲。

  她的驚叫救了公爵一命。他一轉身,那原本會射中他心臟的一槍,只射到他的手臂。

  但是子彈的衝力使他倒下來,頭部撞到了石崗。

  妲羅站在那兒僵住了。公爵已倒下來,她還直直的望著那個開槍射他的人。

  她立刻認出他是柯德農族人,她結婚那天他也在場。

  他也注視著她。

  然後他一轉身朝山的另一邊直奔下去,他的蘇格蘭短裙,每動一下就飄散開來,那黃綠色花格子呢絕對沒錯。

  妲羅跑到公爵身邊跪下來。

  從他手膀上流出來的血已浸透了他的白襯衫,殷紅一片。他的額角也在流血,因為他撞上尖石,額角裂了一道深口。

  換作別的女孩子一定會驚惶失措,但是妲羅向來看慣了這類的意外事件。

  公爵的外套放在他身邊的地上,她從外衣上取出他的手帕,緊緊的綁在他手臂上以止住血。

  然後她從他腿上抽出「史金度」短劍,把他襯衫袖子從袖口到肩的一截割下來,露出傷口。

  她驚恐的看著那傷口好一陣子。她知道,子彈一定藏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中,但是流血大多,她很難看清在那裡。

  她把手帕綁得更緊些,因為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然後尋思著什麼可以用來作細帶。

  她發現公爵帶的東西除了手帕都派不上用場。但手帕已經用掉了。

  於是她背過身子,撩起灰裙子,想用「史金度」短劍割下一片白洋布櫬裙。

  割起來還真不容易,她忽然想到費瑞克先生知道他們去了那裡,他們離開城堡之前他也看見了。

  「我要帶公爵夫人到賓阿克山頂去,」公爵說。

  費瑞克先生微笑了。

  「到那裡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公爵夫人在馬車裡待了好多天,走走路對她有好處。我們剛到的時候覺得兩腿都不能走路了。」

  「要是她今晚腳痛,可不能怪我咯!」公爵輕鬆的回答。

  他們走過花園時,費瑞克先生目送他們。

  妲羅想,要是他們沒有回去,他一定會派人來找我們。但是即使這樣公爵還有一段長時間不能得到妥善照顧。

  她很清楚,子彈得盡快取出才好。

  她羞答答解下襯裙,帶子一鬆,襯裙滑落地上,她從裙子中跨出來,先撕下一大片白洋布,那可以當細帶用,然後把剩下的綁在公爵上山時帶來的手杖上。

  費瑞克先生曾告訴她,每個氏族長都度隨身拂帶一枝胡桃木手杖,那是牧羊杖的象徵,代表他是牧羊人。

  「氏族長領導和保護他的族人就像牧羊人一樣。」費瑞克先生說明。

  妲羅把手杖插入石崗旁的泥土地裡。陣陣風把襯裙揚起,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動。

  她認為城堡裡可能有人會看見,或者在野地裡值勤守望的族人會看到這信號。

  然後她在公爵身邊跪下來,試著把繃帶纏在他臂上,但是她在纏的時候才明白,得有一樣東西當棉花墊用才成。

  她在孤兒院時就學會了,男孩子用刀子打架受傷的時候,光用細帶包紮是不夠的,先放上一塊厚厚的棉花墊才成。

  她尋思著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才好,接著靈機一動,她把頭上那頂醜陋的帽子摘下來。

  她把帽子團成一個球,用她自己的手絹包起來,就成了一個很有效的墊子。

  然後她把它放在公爵的傷口上,再用襯裙撕下來的白棉布包紮起來。

  她知道那條止住手臂流血的手帕不能綁太久,她焦急的算著過了多少時間,同時細心的看著他的額頭。

  她想他是由於跌倒才昏過去的。他撞到了一塊突出的岩石,那一撞一定會引起腦震盪。

  他很不舒服的半趴在石崗上,他的兩條腿在身體下面疊在一起,但是他太重太大了,她知道無法移動他。

  她回頭看看山谷底下,希望有人上來救助,這時天空突然烏雲密佈,大雨傾盆而下。

  妲羅連忙把公爵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自己也披上斗篷。

  爬山時的熱氣現在突然冷下來,雨點打在她臉上更覺寒意森森,她為公爵擔心起來。

  他失血很多,由長期的經驗她知遺,他不久就會發冷而額抖。

  「我得保持他暖和才行。」她自語。

  她真希望他們所處的不是這麼高的山頂,而是在下面一點。但是她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想或許該把斗篷脫下來,蓋住公爵整個身體。

  接著她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她背靠著石崗坐下來,使出全身力氣把公爵拉進她的懷抱。她抱著他,就像在孤兒院裡小孩受傷時,她常常做的那樣。

  她把斗篷拉過來包住他,這樣雨點打在她的頭上,而他的身子卻被護著,沒沾到水。

  至於他的腳就沒法可想了,從膝蓋到腳踝一節都光光的,但她想這一部份可能比較堅強耐冷,也無所謂了。

  她真希望有什麼可以蓋住他的額頭,可是她的手帕和襯裙全都派了用場,再沒別的東西可用了。傷口在流血,染了她衣服上一大片,但那不是手臂上流出的殷紅鮮血。

  「不知道我們要等多久。」妲羅喃喃自語。

  然後她想到這件事情有多不可思議——她這個身世不明的孤兒,竟坐在山頂上,手裡抱著蘇格蘭最顯貴的人物。

  「他在昏迷中,永遠不會曉得我這樣抱著他。」她自語。「我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他暖和。」

  雨勢似乎更大了,然後像來時一樣突然的,雨停了。一輪水淋淋的太陽露出臉來,天邊出現一道彩虹,橫跨在葛蘭山頭。

  妲羅感覺那彩虹好像是上蒼傳來的神聖信息。她從沒想像到世上有這樣美,這樣靈氣而出俗的東西。

  它好橡帶給她一個信息,雖然她不知還那信息是什麼。

  她只知道那彩虹的純淨美麗提升了她的心靈,將她來到城堡以後一直盤踞在心的恐懼一掃而空。

  「我確信它是說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不僅是我,公爵也是。」她這樣想著,忽然想起了那個咀咒。

  費瑞克先生對那個老婦人是一笑置之,可是妲羅忍不住要想,公爵已經遭到了一連串壞運。

  他的婚姻不如意,現在又差點送了性命。

  要是他被刺客射中心臟的話,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那麼她現在就和一個死人在一起了——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昨晚就寢的時候已不像前一夜那麼擔驚害怕了。有某種直覺告訴她公爵不會到她房裡。她也不知道何以這麼確定。

  或許是由於他對她道晚安時的態度,還叫她「好好睡」,或許是那間大臥室現在不再那麼可怕,她也不再害怕上床了。

  「他受了好多苦,」她自語,「使他覺得每個人都是他的敵人。」

  他也把她當作敵人,她想,雖然把她帶來城堡是他自己的意思。

  「我不認為報復會使人快樂。」她想。

  她又想起那個開槍射公爵的人,他必定是柯德農族人,她聽到他們稱他為羅伊的那個人。

  他好像是那幾個青年中最年長的,他對公爵的怨怒如火焰一般那麼強烈,使妲羅感覺到一股仇恨在空中震動。

  她也知道,他握她的手以示敬意的時候,他的眼中有一股懾人的怒火,使她不寒而慄。

  現在他的報復如願了!他或許是看見他們爬上山腰,於是埋伏在那裡等待適當的時機,想一槍射中公爵的胸膛。

  他是殺人的兇手,而她是唯一目擊者,只有她能指認這項罪行。

  「如果我說出真相,」她想,「馬克雷族人會怒火高張的攻擊柯德農族人。」

  她宛如看到了笛聲吹起,召集族人入伍,聽到他們匆促的腳步聲,大兵佈置在邊界上,人人刀槍在手,要向柯德農族人報仇。

  「我得想法阻止這事發生。」她自語。「公爵沒有死,那才是最關緊要的事。」

  她把他抱得更緊些,舉起一隻手輕輕拂開他額前的濕發。

  「我不知道公爵大人到明天或許更晚是否會醒過來。」醫生說。

  他是個紅光滿面,神色愉快的人。他已很技巧的把公爵手臂上的子彈取出來。

  同時也是粗手粗腳的,妲羅真慶幸病人還在無知覺狀態,不會感到疼痛。

  「公爵大人跌倒在石崗上了嗎?」醫生一面檢查他額上的傷,一面問。

  「是的,他撞到石頭上了。」妲羅回答。

  「這是很險的位置,」醫生說,「但是如果保持清潔,好好護理,不會有大礙的,只怕不免要落個疤。」

  「我想公爵不會介意那個,」費瑞克先生說,「不過他醒來一定會痛得半死。」

  「他是會痛的,」醫生說。「他的頭也會很難過,而且一定會痛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這對馬克雷族人算不了什麼。「

  「那麼大人的手臂呢?」費瑞克先生問。

  「也會復原的,不過得花很久的時間,盡量叫他少動,最好叫他臥床休息。」

  醫生笑笑又說:「我認識公爵大人可很久了,他是個不好對付的病人!他從不聽任何人的話,更別說聽醫生的了!」

  他伸手摸摸公爵的額頭。

  「他可能會發燒,」他繼續說,「不過他的身子還是和往常一樣健朗,不會燒太久的。」

  「誰來護理他呢?」費瑞克先生問。

  醫生一隻手支著下巴,面有難色。

  「費瑞克先生,此地只有我可以,我想你得在城堡中找一個人看護他。我想不出這村子裡有什麼人可推薦。」

  「我來看護他,」妲羅平靜的說。

  醫生和費瑞克先生同時驚訝的望著她。

  她滿頭亂亂的卷髮,看起來非常年輕,和他們想像中作護士的母親型的人物大不相同。

  醫生說出兩人心中的疑竇。

  「你懂得護理嗎,小姑娘?我是說夫人。」

  從他遇見妲羅那一刻起,他就覺得很難瞭解她是公爵夫人。

  妲羅微笑一下。

  「我看護過摔斷腿割破手的男孩,有的傷比公爵大人額頭上的還要嚴重。」

  她看到醫生露出驚異之色。

  「我還照顧過二十二個同時出麻疹的孩子,有的發高燒很厲害,我沒幫手也照顧過來了。」

  「你從哪兒得到這麼多經驗呢?」醫生問。

  「公爵夫人曾在倫敦貧民之間工作,」費瑞克先生搶在妲羅前面先說。

  「這麼說夫人是個好助手,」醫生回答。

  事實上費瑞克先生已安排好一切。

  他決定由妲羅在夜間看護公爵,公爵的貼身侍從海克特在白天看護,起碼得讓她有些睡眠和戶外活動。

  費瑞克先生叫人搬了張臥榻放在公爵床邊,好讓妲羅晚上可以躺下來休息。

  於是她每天早晨六點鐘換班,讓海克特來值班,她則回到自己房間,香甜無夢的酣睡一覺。

  公爵沒有很快恢復知覺,她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她想到那對公爵也有好處,他可以不感覺到手臂上腫痛發炎。

  她在夜間更換兩三次繃帶,醫生白天來兩次,為公爵換繃帶。

  「現在他應該要醒過來了才對呀?」第二天她在氏族長廳碰到費瑞克先生時說。

  「毫無動靜,」他同答。「海克特說他很不安靜,翻來覆去的。」

  「他昨天晚上也是那樣,」妲羅說。「我猜他一定在發高燒。」

  「我猜是他頭痛難忍,可能比手臂還疼。」費瑞克先生說。「我記得我自己腦震盪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感覺得到痛,雖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或發生了什麼事。

  「當晚妲羅單獨坐在公爵床邊時,她開始用手輕輕的撫摸公爵的額頭。

  她的手指開始摸他的時候,他翻來覆去的,過一陣子他就安靜多了。

  「也許這樣摸摸他就比較不疼了。」她記起在孤兒院時孩子們稱這為「按摩」。

  後來由於她側坐的角度使手臂發酸,她就坐到床頭,把公爵拉過來抱在懷裡,像在山頂時那樣。

  從開始看護他起,實際上從他中彈受傷起,她就很難想像他是個威嚴的、可怕的丈夫——是為了向柯德農族人報復而娶她的。

  其實,他現在倒像是孤兒院的一個小男孩,受了傷就不再頑皮胡鬧,只是一個需要母親安慰的小孩子。

  由於她是孤兒院裡唯一可代替母親之職的人,她總是盡力為他們解除痛苦,而且灌輸給他們一些勇氣,她知道將來他們會很需要勇氣的。

  出去當學徒的孤兒如何被喪失天良的僱主虐待的事,在孤兒院裡時有所聞。

  妲羅曾央求貝洛菲太太要注意那些把孤兒當商品看待的人,他們根本沒有感情,沒有人性。

  有時候她喜歡的一個孩子走了、面對茫然的未來,嚇得臉色發白時她會傷心得哭泣,好希望她能保護他們不受到外面世界的艱辛與危苦。

  她同樣感覺到她必須保護公爵,不僅是在身體的痛苦這方面,還有他忍受的內心痛苦折磨。

  她感覺到那種痛苦如毒液一般在他血管中流動,在改變他和他的性格。

   
  第三天晚上公爵恢復了知覺。

  妲羅躺在他身旁,正用手在他額上按摩,忽然他睜開眼睛說:「我——好渴。」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呆了一會兒。

  然後她輕輕的從他頭底下抽出手,再把他放回枕頭上。

  「我來給你倒水,」她說。

  她從高高的床上爬下來,取了一杯水。她輕輕抬起他的頭,把杯子湊到他嘴邊。

  「你餓不餓?」她問。「我準備了一些熱湯放在乾草保溫籠裡,如果你能吃下一點,或許會增加你的力氣。

  他看著她,好像不太懂得她說什麼話。然後他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出了意外。」

  「在那兒?」

  「在石崗旁邊。你跌在一塊尖石頭上,傷了你的頭。」

  「我——記起來了。」

  公爵閉上眼睛,又睡著了。她站在那兒看著他,不想去睡,深怕他還會醒來需要她。

  兩小時以後他問:「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在設法使你好轉啊,「她同答。「醫生對你的情況相當滿意。」

  「有人……開槍射了我?」

  「是的,我知道,但那是個意外。」

  「是誰幹的?」

  「我沒看見他,」妲羅說:「我只忙著擔心你。」

  現在她堅持要公爵喝幾匙營養的牛肉鹿肉湯,那是她預先放在壁爐旁邊的乾草保溫籠裡的。

  「不……要了。」他說。

  「再喝一點好嗎?」她央求道。「吃了這個身體會好的,你躺在那兒什麼也不吃,我好擔心哦。」

  她把湯匙湊到他嘴邊,他又喝下一口,然後閉上眼睛,好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喝了。

  海克特來接班時妲羅就離開了,可是她不太睡得著,中午她又來到公爵的房間。

  「我替公爵洗過澡而且刮過臉了,」海克特說。「他吃了一點東西,現在睡著了。」

  「我要出去一下,」妲羅告訴他。「待會我會再來。」

  她朝氏族長廳走去,到了那兒,她發覺有幾個人走上了台階。

  她吃驚的看到那是柯德農族長,他的兩個兒子也來了。費瑞克先生陪著他們,妲羅看出他的眼色中含有警告的意味。

  「柯德農族長來看你,」他對妲羅說。

  「看我!」妲羅驚訝的叫起來。

  「是的,公爵夫人,」柯德農說。

  他們走入氏族長廳,費瑞克先生關上門。

  「我聽說,」柯德農發話說,「雖然大家都說是個意外,但公爵實際上是在賓阿克山頂被人射了一槍,那時你和他在一道。」

  妲羅注視著柯德農族長,她知道費瑞克先生的眼睛也盯著她。

  「我要知道實情!」柯德農族長說。「你在那兒一定看到了公爵的刺客。如果是如我猜測的刺客是我的兒子中的一個,我寧可現在得知實情,以免馬克雷氏族率先對我們採取報復行動。」

  「我想你恐怕是聽錯了消息,先生。「她過了一會說。「公爵是自己拿槍不小心出事的。他摔了一跤,踩在一塊尖銳的岩石上,他的手槍走火傷到了手臂。」

  「你能確定是這樣嗎?」柯德農問。

  「當時我在場,「妲羅同答。「我想你也聽說了,公爵昏迷不醒不是因為臂傷,而是因為他撞在石崗上。」

  她緊握著雙手接著說:「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公爵從山上抬下來。幸好有一個守望的人看到我求救的旗幟,他發現公爵不省人事,才招來一大批人用擔架把公爵抬回家的。」

  她微微一笑說:「我好擔心他們會失手把公爵摔在地上,還好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

  「事實就是這樣。」費瑞克先生同意。「不過柯德農族長,我們還是很感謝你親自到這兒來查明真相。」

  柯德農族長轉過去和費瑞克先生說話時,妲羅和羅伊的目光相遇。她知道,他在以疑惑的眼光看著她,好像她所說的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妲羅也回眼注視他,想著他應當瞭解她為何說謊。然後柯德農族長說:「公爵夫人,請代我向公爵致意,祝他早日康復。」

  「我相信他會十分感謝你的關懷。」妲羅回答。

  「等他康復時,可否請賢伉儷一起光臨敝族。」

  她從他說話的態度和眼中的神色看出,她編的一套故事算是瞞過他了。他是心懷感謝的,正如羅伊•柯德農一樣。

  柯德農家人婉謝了點心告別離去之後,費瑞克先生微笑的對妲羅說:「那些守望人一定會遍尋不獲公爵用來傷了自己的手槍!」

  「那麼你就想辦法讓他們找到吧!」妲羅說。

  費瑞克先生大笑,然後正色的說:「我不相信任何人會像你那樣反應快,瞭解到這件事情爆發開來的後果,要不是你說得那麼真切,使人相信是意外事件,後果真不堪設想。」

  「我知道這樣做是你所希望的,」妲羅說。「我想也是公爵大人所希望的。」

  「我希望他會如此想,」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

  那天晚上夜深時,妲羅以為公爵睡著了,她躡足橫過公爵的臥室,去加一塊木頭到爐火裡,她轉身在火光照映下看到公爵的眼睛張著。

  「海克特告訴我,柯德農家人今天來訪。」他說。

  「海克特真不應該多嘴打擾你,」妲羅說。「你趕快復元才重要,不要為任何事操心。」

  「他們來幹什麼?」

  妲羅沉吟了片刻,然後說:「他來探望你的病情。」

  「還有其他嗎?」

  「他認為有人在石崗旁向你開槍,我想他可能疑心是他兒子幹的。」

  「是嗎?」

  「我那時……看著……另一個方向。」

  「可是你一定看到了是誰扣了扳機。」

  妲羅一會才同答:「我告訴柯德農族長,那是個意外,你摔了一跤,頭碰到了石崗,你的手槍不慎走火。」

  「他居然相信了!」

  「他願意相信,正如我們也願……相信。」

  「你以為我肯接受這種蓄意謀害我生命的行為而不採取任何報復嗎?」

  「要煽動馬克雷族人對柯德農族報復之怒火很容易,」妲羅說,「但是那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嗎?」

  「我為什麼不想那樣做?」

  「因為你身份太重要,你度量太寬大,不應以愚昧的仇恨,對一個想向你報復的男孩施以報復,那樣會使你變得渺小。」

  妲羅做了個小小的手勢。

  「這樣下去,仇恨報復就和以前一樣永無完了。我曾要求費瑞克先生告訴我馬克雷氏族的歷史,我覺得你們之間戰爭太多而思考大少了!」

  妲羅講出她心裡的思想,可是一說出來又覺得說得太莽撞而久思考。她擔心的望著公爵。

  「對不起,大人,我太魯莽了,」她謙卑的說。「那只是因為我害怕流血事件,害怕有別的柯德農族人要殺你。你總不能到哪裡都穿著盔甲啊,有一天他們會得逞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那樣仇恨就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大家都被殺光為止。也許還會延續到他們的子孫又子孫。這一切都是悲劇式的,大可不必啊!」

  公爵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妲羅又說:「我不能問你……要我說什麼,不過我覺得你……不會願意讓你的族人或柯德農族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你就準備這樣讓羅伊柯德農逍遙法外了!」

  「你知道是他!」

  「他是唯一有那個膽子來殺我的傢伙。」公爵說。

  「他今天來這兒的時候很害怕,」妲羅說。「害怕我會說出是他,也害怕會引起的後果。柯德農族長也很怕。」

  「於是你把他們快快樂樂的打發走了,我卻被人看成連槍都拿不穩的笨蛋!」

  公爵語鋒犀利的說。

  「他們心裡明白真正是怎麼同事,」妲羅說。「他們還問我,等你傷勢復原,我們可否一道去……拜訪他們。」

  沉默了半晌,公爵說:「你能確定他是這樣問的嗎?」

  「是的,……他是誠意的。」

  「我有個感覺,」公爵緩緩的說,「你為馬克雷氏族開拓了新的一章,妲羅。」

  公爵緩慢的,但莊嚴的走過通道,到達氏族長廳。

  費瑞克先生在他前面引導,並為他拉出一把舒適的椅子,好讓他一到就可以坐下來。

  司膳侍從忙著用銀托盤端來一杯酒。公爵舉杯到唇邊啜了一小口,說道:「我覺得比預期的還強壯。」

  「剛剛臥病起來總會覺得身子虛弱的,」費瑞克先生說,「連穿衣服都覺得很費力。」

  公爵微笑了。

  「你很有同情心,費瑞克,這樣孱弱得像個小娃兒似的,真叫我火大。」

  「你很快就會恢復體力的。你應該感謝你太太的照顧。」

  「我很清楚我還要感謝什麼人,」公爵說,「你就是其中一個。」

  費瑞克先生驚訝的望著他。

  「你怎麼會想到要謝我呢;你以前老是責備我忽略了某某事情,而對我大吼大叫的,其實那是你自己沒能照顧到。」

  「我是那樣一個怪物嗎?」公爵說。

  「比起你父親可好得多了,」費瑞克先生答。

  公爵大笑。

  「你太誇獎了,費瑞克,我不是常說嗎,只要你在,我絕不會變得自大自狂;你太注意我的過錯了。」

  「同樣也以你的美德為榮,」費瑞克先生平靜的說。

  兩人相視而笑了。從公爵小的時候起,費瑞克先生就在他身旁,幫助他、引導他,有時候還袒護它。

  他常常覺得他這個總管比他的任何親人都要親,而且他實際上也比任何人喜歡他。

  就在那時候,氏族長廳門外傳來人語聲。

  「有客!」公爵說,「我的老天,費瑞克,我可不願意見任何人!」

  費瑞克先生向門口走去,可是已經太遲了。門已打開,一位顯赫的人物走進屋裡。

  那人四十出頭,穿著件蘇格蘭短裙,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優雅成熟氣質。

  「查裡士!」公爵的呼聲含著歡迎的意味。

  「嗨,赫倫,」來人招呼道。「我聽說你的事,還以為你躺在床上。到了鬼門關口了呢。」

  「那麼你是聽了不少謠言。」

  「我很慶幸沒相信他們,不過我看你的手臂是吊著帶於嘛。」

  「我會慢慢告訴你,還是先來杯酒吧?」公爵說。「費瑞克,你記得我表兄查裡士嗎?」

  「當然記得,」費瑞克先生回答。「很高興見到你,侯爵大人!」

  「你還是老樣子!你這老傢伙!還在為這些馬克雷族人賣命嗎?我告訴過你,你若想離開他們,我隨時有工作給你做。」

  費瑞克先生微微一笑;這是個老掉牙的笑話了。

  「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侯爵大人,我恐怕會埋骨在此了。」

  「可是那還早得很哪!」來客回答。

  他在公爵身旁坐下。

  「赫倫,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問。「外面謠言滿天飛。」

  「什麼樣的謠言?」公爵問。

  「瑪格麗特死了,就是謠言之一啊!」

  「那是事實。」

  「老天!昨天我來此的路上還聽說你又結婚了。」

  「那也是對的。」

  「那麼我來得可正是時候了。我對於你最近這些糾纏不清的事毫不知情,現在我可要追根究底的問個清楚!」

  他停了一下,因為司膳侍從拿給他一杯香檳酒。

  「我寧可喝杯威士忌!」他說。「不過我還是先乾杯祝你康復吧。赫倫。你得趕快好起來,否則就趕不上去愛丁堡了。」

  「為什麼我要去愛丁堡?」

  「老天,你真的一無所知嗎?皇上要來我們這兒訪問了。」

  「什麼皇上?」

  「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斯的國王,還會有什麼皇上?順便告訴你,赫倫,他是個大好人,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我親愛的查裡士,如果你高興攀附皇族,我也不阻止你,可是對我來說,那一切繁文褥節,使我煩得要死。再說,我這兒的事情也太忙!」

  「你可不能這麼說!這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事,英皇喬治四世確實要到愛丁堡正式訪問。」

  「我想那就是你屈尊就駕來看我們的目的吧。」

  「是陛下派我來的,不是來作探子,而是務必先給他鋪好紅地毯。他喜愛歡呼和掌聲,他希望受到盛大熱誠的歡迎。」

  「他什麼時候到達?」

  「八月十五日。「

  「那麼你有十五天好準備,」公爵說。「你要和我一起度過這個週末嗎?」

  「不了,我得同愛丁堡去,可是我會在這兒過夜。」

  「好極了!」

  費瑞克先生正要離去時,公爵高聲喊道:「史翠賽侯爵今晚在此過夜。好好照拂他的隨從人員,外頭想必有他的大隊人馬!」

  費瑞克先生笑了。

  「交給我辦吧,大人。」

  史翠賽侯爵往椅子上一靠,吃了一小口香檳說:「我有些為你擔心,赫倫。」

  「為什麼?」公爵問。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的婚姻是個錯誤。」

  「我記得你曾警告過我!」

  「這些理想主義的計劃只有在紙上行得通。實行起來就不行了。你從來沒喜歡瑪格麗特,她對你的感覺是什麼,也很明顯。」

  「我想我頭腦還夠清楚,她起碼應該覺得我是個可忍受的丈夫。」

  「很多女人會覺得你不只是可忍受而已,但是那情形不同,不是她們選擇了你就是你選擇了她們。

  她們不是由父親強迫推銷給你的,她那個父親的氏族是窮得走頭無路了。」

  「別提了,一切已成過去,」公爵說。「瑪格麗特已死,屍骨都已寒了。」

  他說話的語氣堅決,使得侯爵奇怪的看著他。

  「好吧,」他說。「我不再問你細節了,我也不再過問你的私事。你不是說又娶了一個太太嗎?」

  公爵還沒同答,氏族長廳的門就開了,妲羅又走進來。

  她剛剛從花園裡摘花回來,手裡提著滿滿一籃玫瑰。

  她的頭髮在最近三個月已經長長了些,紅色頭髮襯著橡木門的深黑色,更顯得紅艷如火。她在門邊呆立了一會兒,注視著窗邊坐在扶手椅中的公爵。

  然後她輕輕歡呼一聲,聲音在室內迴盪不已。

  「你起來了!」她叫道。「你起來而且穿好衣服了!噢!你還好嗎!我真希望你別累著了自己?」

  她邊說邊向他跑過去,她的眼睛灼灼發光,直走到他面前才發覺有個陌生人在旁。

  「我很好,」公爵說,「妲羅,我要給你介紹我的表兄,史翠賽侯爵。查理士,這是我內人,妲羅。」

  侯爵本來靠坐在椅子上,現在他陡的坐直起來,一眼不剎的注視著妲羅,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沒說一句話,只坐在那兒一個勁兒瞧著她,好像成了一塊石頭。

  「你好,侯爵大人。」

  妲羅屈膝為禮。

  他沒答話,只一個勁兒看著她,直看得她好緊張,於是公爵說:「查理士,我告訴過你了,這是我太太。」

  「你是誰?」侯爵用沙啞的聲音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話的樣子很奇怪,使妲羅驚異的張大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回答:「我的名字叫妲羅……我沒有……別的姓名。」

  「我太太是個孤兒,」公爵氣勢凶凶的說:「她是從「無名孤兒院」來的,就是我的祖母,你的姑婆哈瑞特公爵夫人創辦的孤兒院。」

  侯爵不理會公爵,繼續對妲羅說:「你沒有別的姓名嗎?」

  她想這位客人一定很笨。他好像聽不懂人家對他說什麼。

  由於他看她的那種態度使她懷疑起自己,她對公爵說:「我不知道大人有客,我要走了,我得把這些花拿到你的臥室去。」

  「你去吧,」公爵說。

  妲羅差一點要走開了,可是史翠賽侯爵叫住她:「不要走!等一等,」他說。「我有件東西給你看。你一定得看看。」

  他解開身上的背心,然後解開襯衫扣子。在他裸露的胸口,有一條貼身的細項鏈。

  他把項鏈拉出來好讓妲羅看清楚,她看到項鏈上附著一幀小肖像。

  「你看到這個了吧?」侯爵問。「看看它,告訴我它使你想起什麼人。」

  妲羅於是俯身細看那肖像。

  畫像有點褪色了,可是還看得出畫的是個很漂亮的臉,藍眼睛圍奢一圈黑睫毛,一頭火紅的頭髮。

  「你看它像誰?」侯爵執意的問個不停。

  「我不知道。」妲羅不知所借的答。

  忽然她明白了,那張臉和她一模一樣。

  她注視著肖像,不敢說出心中所想的話。

  「你幾歲了?」侯爵問。

  「我……這個月……就滿十八歲了。」

  「那哪一年生的?」

  「一八O四。」

  「我知道了!」侯爵叫道。

  「這倒底是怎麼同事?」公爵以惱怒的語氣問,「我太太的出生日期和你有什麼相干,查裡士?」

  侯爵深深歎了口氣,把項鏈拉過來,找到扣環解開,把它遞給公爵。

  「看看這個,」他說。

  公爵看著他拿過來的肖像。

  「哦?」

  「你顯然看得出相像之至吧。」

  「像妲羅?」公爵問。「你想說的是什麼?」

  「這問題的答案很簡單,」侯爵說。

  「這是我太大的肖像。」

  「你太太!」

  無疑的公爵是驚訝萬分。

  「可是查裡士,你沒有娶太大呀!你從來沒結過婚呀!」

  「那是你和家裡其他人的看法,」侯爵同答,「赫倫,我不但有太太,而且我想我終於找到了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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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5: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妲羅和公爵只是定定的瞪著侯爵,好像他喪失了理性似的。

  然後公爵問:「你在說些什麼?查理士?我聽不懂。」

  侯爵沒理會他。他的眼睛瞪著妲羅的臉說:「你為什麼叫妲羅?」

  「我母親身上有個項鏈匣,裡面刻著這個名字。」

  「你有那個項鏈匣!」

  妲羅伸手到頸間,侯爵迫不及待的說:「讓我看看。」

  她從自領子後面拉起項鏈,從頭上穿出來拿到他伸出來的手上。

  他低頭注視著那項鏈匣,妲羅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深受感動。

  「如果你打開看看,」他說,「你會發現裡頭有一綹我的頭髮。」

  「我老是奇怪……會是誰的……頭髮,」妲羅的聲音比耳語大不了多少。

  「是我給你母親的,」他說,「因為我不敢送她一枚結婚戒指。」

  「她和……你結婚的嗎?」

  妲羅好像說不出口,不過還是說了。

  她不太明白侯爵的意思,可是她知道有一件了不得的事發生了,使她覺得平步青雲,一下子被拋上了陽光耀眼的天空。

  這一切真令人難以置信,她只能定定的看著坐在她前面這個手拿項鏈匣的人。

  恍如置身在夢中。

  「查理士,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同事,」公爵說。「我大概很笨,事實上我完全搞糊塗了。」

  「那一點也不稀奇,難怪你!」侯爵說。「我自己也沒想到找了這麼多年的女兒,居然會在這裡找到,而且嫁給你了。」

  「我……真的……是你的女兒嗎?」妲羅問。

  他伸出手。

  「過來這裡坐下,」他以克制不住的語氣說,「我來告訴你事情的全部經過。」

  他身旁有一張椅子,妲羅坐下來,侯爵握住她的手。好像要確定她是真實的,而他確實是找到了尋找多年的女兒。

  「一八O三年,我還差兩個月就二十一歲時,」他終於打開話匣,「我戀愛了。」

  他的語聲中有深深的感情。妲羅覺得深受感動。

  「事情是,」侯爵繼續說,「我在卡爾頓公館的一個舞會上,威爾斯王子介紹一個女孩——我平生僅愛過的。一個女孩。」

  「她的名字叫妲羅?」

  妲羅情不自禁的說出這句話,她追不及待的想聽這故事講下去。

  「她的姓名是妲羅•柯德農。」侯爵回答。

  公爵驚呼了一聲。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他說,「我小的時候看過她一次。她很漂亮。」

  侯爵的手指緊握緊著妲羅的手。

  「她長得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他對她說。「當你走進屋裡來的時候,我以為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可是她是柯德農族人。」公爵說。

  「我知道,」侯爵同答,「現在你明白我們怎麼受苦了吧。我們的愛超過一切,堅逾金石,任何事任何人都拆不散我們,擋不住我們相屬之感。可是我們都沒有膽量告訴雙方的父親。」

  「那年頭兩族之間仇恨很深,誓同水火,」公爵說。

  「其實從那時起,仇恨仍或多或少存在著,」侯爵說。「只有你,赫倫,才有足夠的勇氣公開宣稱你要娶個柯德農族人。我想我要是膽敢提起這種事,我父親不殺了我才怪。」

  「那你怎麼辦呢?」公爵好奇的問。

  「妲羅和我偷偷約會,要不是拿破侖又發動戰爭,我想我們會繼續這樣約會。」

  「當然了,休戰期已結束了,」公爵喃喃說。

  「戰火重燃之後,我的軍團立刻開往印度。」

  「我們得加入總督衛斯禮將軍的部隊,他當時正和法軍作戰。」

  「你去了印度!」妲羅驚呼道。

  「我們到那裡剛好趕上拉維爾之役,那是印度史上最慘烈,流血最多的一場戰役。」

  侯爵停一下又說:「不用說,我的心一直牽掛著英國發生的事情。」

  侯爵說話的神態告訴妲羅他離開自己所愛的人是多麼痛苦。

  「因為我好怕我離開時會失去妲羅,」他繼續說,「我起航之前求她和我結婚。我們決定等我回來時,不管後果如何,一定要告訴雙方的家人:我們已結成夫婦。他們到那時也就無可奈何了。」

  「那麼你們就秘密結婚了。」

  「我們在一天大清早結婚,然後我帶著我太太到一家旅館,我們兩人在那兒共度了一天。」

  侯爵沉吟了片刻,好像在回憶往事。

  「我覺得我這才瞭解什麼是快樂幸福,我想妲羅也有同感。」

  他又落入沉默,公爵催他:「可是你被派到國外。」

  「兩天以後我隨我的軍團起航。我還有幾個小時和妲羅甜蜜的在一起,接著海誓山盟之後,我只好離開了她。」

  他深深歎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我記得我向英國作最後一瞥時,真是五內俱焚,我只有祈禱上蒼,希望她不要忘記我,希望我們重聚的日子不遠。」

  「後來怎麼了?」公爵問。

  「我過了三年都沒法回英國,」侯爵答道,「直到後來我打仗受了傷不得不離開軍隊,才得以脫身。可是當我同家時,卻發現妲羅失蹤了。」

  「失蹤了!」公爵不由自主的說。

  「我費了好久的時間才查出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不可能問她的父母。」

  他握緊妲羅的手說:「終於我找到一位從小帶她長大,深深愛她的老丫鬟。

  她告訴我,我走了後三個月,妲羅發現她懷了小孩。」

  「可是她沒告訴父母?」公爵問。

  「她怎麼能?」侯爵近乎盛怒的問。「我是馬克雷族人,而且妲羅就像我害怕我父親一樣怕她父親。他確實是個老頑固、豬腦筋,就和其他的柯德農族人一樣!」

  他的聲音粗狠,接著他對妲羅笑笑。

  「很可惜,他們不全是像你母親,可愛、甜蜜而溫柔。」

  「我真希望見到過她。」妲羅低語。

  「她一定會好疼愛你,」侯爵答。

  「她既然不能告訴父母,後來怎麼了,」公爵間,他好像在提醒侯爵不要扯得太遠。

  「妲羅和她的老丫鬟曼麗逃走了。她們找了一處別人找不到的住處,顯然妲羅寫了好多信給我,告訴我她發生的事,我卻一封也沒收到。」

  他語調中的痛苦一聽即知,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接下去說:「曼麗告訴我,有一天,妲羅出去買東西。孩子還有一個月就要出世了,曼麗曾央求她特別小心。可是曼麗從此再也沒見到她。」

  「她碰到了車禍,」妲羅插嘴說。「貝洛菲太太告訴我她被一輛馬車撞倒,馬車沒停就溜了,一隻輪子輾過她身上。她被抬進孤兒院,我就在那兒出生的。」

  「原來是這麼同事!」侯爵叫道,「我跑遍了倫敦每家醫院,查詢有關你的出生紀錄。」

  「我母親一直沒醒過來,」妲羅說。「孤兒院和醫生都不知道她是誰。」

  「她脖子上戴著這項鏈匣嗎?」侯爵問。

  他手裡還拿著那項鏈匣。

  「可是她沒有……結婚戒指。」

  「所以我才送她這個項鏈匣呀,因為我不敢送她戒指,」侯爵解釋。「不管我們多小心掩飾,她這是深怕她父親或母親會發覺。」

  「那麼說來我不是個……雜種了?」

  妲羅幾乎沒出聲說這個字,可是侯爵聽見了,他幾乎生氣的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名正言順的婚姻關係下,我所深愛的妻子生的。」

  「哦,我好高興-非常非常高興!」妲羅叫道。

  「你得告訴我你的一切,」侯爵說。「我枉費了十八年光陰到現在才認得你,我想知造的太多太多了。」

  「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妲羅說。「本來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應該送出去當學徒的,只是為了我會看看小孩有些用處,這樣才留下來的。」

  「你從來沒去過別的地方?」

  「我頭一回離開就是費瑞克先生奉公爵之命把我帶到這兒來那一次。」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侯爵說。

  公爵沉默不語,後來由於侯爵等他回答,顯然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公爵才慢慢的說。

  「瑪格麗特是柯德農族長為我選擇的結婚對象,因此她死後我決心自己選擇我下一任的太太——」

  「那麼我聽到的故事是真的!「侯爵說。「那是報復行動!那就是何以你把妲羅帶到這兒來,何以她穿著這身可厭的慈善機關衣著的緣故咯!」

  他的語調顯然有責備的意思,同時也有生氣的意味,妲羅卻平靜的說:「求求你,你千萬別生氣!我來這兒是好事,因為我正好可以在他受傷的時候看顧他。」

  「據我瞭解,你是手槍走火了,」侯爵幾乎很不屑的說。

  「那是我編出來的一套事……因為我不願……鼓勵馬克雷族人報復他們,如果他們知道誰傷了他們的族長,他們一定會這麼做的。」

  侯爵看著她微笑了。

  「現在我明白了,你母親碰到這種事也一定會這麼做的?她最恨我們兩族之間老是打個沒完。她認為人類戰爭是錯誤而殘忍的!自從她愛上我,她發覺馬克雷族人也可能和她所聽說的完全不一樣。」

  「如果我是你的……女兒,」妲羅輕輕說,「那麼我……現在有……姓氏了。」

  「你當然有!」侯爵回答。「你是妲羅•馬克雷郡主!」

  妲羅張大眼望著他。

  「是……真的嗎?」

  「你和我還有你丈夫一樣是馬克雷人。」

  「可是我……母親是柯德農人。」

  「你繼承父親的身份,不過同時你會發覺,和那些與你有相同血統的人打戰是做不到的,你的血管裡流著他們的血液,正如也有我的血液一樣。」

  「我簡直不敢相信!」妲羅眼睛閃亮的說。「我……有所屬了。我有……家了。」

  「你的確有!」侯爵答道。「現在,我這個爸爸要親親我的女兒。我告訴你,這是我多年來夢想的事。」

  他邊說邊用手環抱她,拉攏她,在雙頰上各親了一下。

  「你好瘦,」他說!「在孤兒院他們沒讓你吃飽嗎?」

  「沒什麼吃的。」妲羅承認。

  侯爵回過頭去,幾乎震怒的望著公爵。

  「我想孤兒院是屬於咱們家族的是嗎,赫倫?」

  「據費瑞克和妲羅說,從我母親死後,那地方一直乏人管理,」公爵回答。

  「我已經下命令做許多方面的改善了。」

  「我希望如此!」侯爵說,「有一件事顯然你忽略了,就是我女兒的穿著。」

  他停頓一下又說:「我想在這情況下你會同意我明天把她帶到愛丁堡去。我要使她穿著體面,合乎你妻子的身份,而且我還要帶她謁見皇上。」

  妲羅張大眼睛望著他。

  「帶我……謁見……皇上?「

  她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

  「你作了亞克雷公爵夫人,謁見也是應當的呀!」侯爵回答。「而且皇上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一定會很高興接見你的。」

  「那太令人興奮了。」妲羅說。「可是我希望不會做出任何失禮的事,使你……丟臉。更不希望有令人尷尬的舉動。」

  「我會照顧你的,「侯爵說。「我母親在愛丁堡,她也會照顧你。」

  妲羅的臉興奮得發光。可是她又緊張的轉向公爵。

  「我……能……去嗎?」她問。「求求你,大人……我能去嗎?」

  他看著她,他的眼睛和她初次見他的時候一樣深黑、冷峻。

  「有何不可?」他冷冷的說。「這兒沒什麼可以留住你。」

  妲羅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很難想像自己一度是那個可憐的,吃不飽的孤兒,曾經那麼費力想維持孤兒院的秩序,有時甚至會餓得昏過去。

  穿著她祖母為她買的長禮服,白色薄紗罩著閃亮的白緞子,很難想像那件破得露了線的灰綿布衣服,一來到愛丁堡,那件衣服就給丟棄了。

  她的頭髮經過理髮師精心的整理過,侍女等著把一圈鑽石髮箍戴在她頭上。

  鑽石髮箍上配有「威爾斯公主」的三片白羽毛,這是要在「荷麗屋官」謁見英皇戴的。

  皇上已於八月十五日到達,妲羅覺得,像海潮似的掃蕩了全愛丁堡的興奮情緒也感染了她。

  此刻蘇格蘭人對英國人的憎惡已拋入九霄雲外。戈洛登戰役之後,康伯蘭公爵施行的殘酷的懲罰也被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期待著歡迎從查爾士二世以來首度來蘇格蘭訪問的英皇。

  妲羅來了以後很少有機會出去看看這城市,因為她整天都忙著和裁縫師父周旋,沒有一點空閒。

  這些裁縫師父絡繹不絕的來到她祖母家,使她覺得平生最累的就是站得直直的。試穿一件又一件的禮服,一直要站好幾個鐘頭。

  但是她所受的罪也是值得的,效果出乎意外的驚人。

  每一天她都對自己更增一份信心,因為她的儀容是如此出眾,而且每個人都對她這麼好,使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她從遇到她父親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喜愛他了。

  他們手腕著手一起坐馬車到愛丁堡,他告訴她,他童年的事,還談到她母親,說個沒完,這時她有一種歸屬感,使她禁不住在內心深處一再的感謝上蒼。

  見到了祖母還有好多堂兄姊妹也是很開心的事,他們都親切的歡迎她,她的羞怯一掃而空。

  只有在晚上她才會為公爵擔心,不知道他的傷痊癒了沒有,他的頭還痛不痛。

  想起他不說一句婉惜的話,甚至沒說一個謝字,感激她的照顧,就這麼打發她走了,想起來還是令她傷心。

  她並不期望他感謝,可是她想到她在城堡臨行的那晚,他表現的舉動好像又同復到她初來時那樣對她懷著恨意。

  有時候她夜裡會醒來,想像她仍靠著他半躺著,她的手臂抱著他,像他剛受傷時那樣,輕輕撫平他頭部的疼痛。

  他那時不再是可怕的、傲慢的,只不過是個受苦的小男孩,她相信能予以他安慰。

  看著鏡裡的自己,她想著,如果他現在在這裡,會不會認為她美麗動人!

  然後她又洩氣的告訴自己,在他眼裡,她永遠只是個孤兒院來的供他報復用的工具。

  「公爵一定會來愛丁堡參加這盛會的吧?」每天總有人這樣問妲羅,不下十幾次之多。

  「我想他身體還不大好,恐怕來不成。」她回答。

  「他生病了嗎?」

  「他出了個小意外,不過我當然希望他好一點,能來和我相聚。」

  她已經相當能適應怎樣避開難回答的問題,她自信自己說話的態度必然會得到父親的嘉許。

  「你母親一定很漂亮。」她的堂姊們常對她說。「我們一直覺得奇怪,何以查裡士叔叔老是不結婚,有好多漂亮的女人都甘願投懷送抱,可是他卻心如鐵石,這麼多年來始終對初戀的愛人忠貞不渝。」

  「那樣相愛一定美極了。」妲羅想。

  然而在她沐浴在新的親情溫暖之中的同時,也忍不住渴望在她生命中更進一步的什麼。她母親對她父親,以及他對她的那種愛情。

  「她真勇敢,」她自思著,「敢於輕視兩族之間的仇恨——在她那個時代,仇恨比現在深得多。要是她還活著,她說不定已經結合兩族和平共處了。」

  她為母親的好事多磨輕歎了一聲。

  只因為碰巧有一輛馬車撞倒了她母親,一連串的事件接二連三導致了她嫁給公爵。

  「我很幸運,」她想。「我很可能出去給一個虐待我的人做學徒,也可能在孤兒院待一輩子,直到勞累過度或飢餓而死。」

  相反的,她卻在愛丁堡,打扮得像神話中的公主,而且在一個小時之內就要由她祖母引見英皇喬治四世陛下。

  德瓦格都主穿著雍容華貴的金鏤衣,長裙的飄帶都是鏤金邊的,頭上戴的是一頂極華貴的冠冕,鑲滿珍珠與鑽石。

  不過妲羅認為,她和她祖母都不及侯爵穿起全套馬克雷氏族的禮服那樣引人注目。她知道只有一個人可能比他更華貴,那就是公爵。

  當他們乘馬車往「荷麗屋官」的途中,她好希望公爵也在他身旁。謁見儀式將從兩點鐘開始在「畫堂」學行,直到三點半為止。

  侯爵告訴她,約有三百多位女士有權謁見皇上陛下,她們都得在他到達前在「畫堂」等候。

  英皇與十六歲的小公爵下榻在達克莎官。

  他是由蘇格蘭龍騎兵第二團護送到愛丁堡的。

  行宮的四周有皇家陸軍騎射隊巡邏看守。

  舉行謁見儀式的「畫堂」是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戴著鑽石和鳥羽的仕女雲集,人人珠光寶氣,盛裝而待。廊下侍立的皇家侍衛也是個個全副盛裝,精神抖擻。

  輪到妲羅謁見的時候,她緊張萬分,可是郡主對她微笑著說:「沒有人比你更美麗的了,如果你母親在世,我一定以引見她為榮,正像現在引見你一樣。」

  妲羅事先預習過禮節,但是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注目著她優雅的儀態,和她一頭紅髮配上鑽石髮箍的光艷照人。

  她以新亞克雷公爵夫人的身份出現,自然會引起整個集會中所有人的注目,這點她是理解到的。

  她父親後來告訴她,好多人對她讚口不絕,使他快要應接不暇了。

  直到謁見儀式完畢,他們趕車回家的途中,妲羅才再度想起要是公爵來了該多好。

  侍女幫她脫去優美的禮服之前,她再一次端詳鏡裡的自己,注視她那鑲白紗邊的白緞垂帶,和她鬢邊羽毛的優雅。

  最近幾個月她的頭髮長了不少,而且整理得很好,沒人看得出它實際上有多短。

  有一剎那妲羅在鏡要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影像,而是包著一頂醜陋灰色布帽的臉,身上穿著不成形的灰色白領棉花袍子。還有那厚垂的黑色斗篷。這一切都大聲的宣佈她是個慈善機構產物。

  「我必須忘掉,現在一切已經過去了!」她自語。「回顧過去沒有什麼意義!」

  然而在她心中不停的興起這個問題:公爵會忘記嗎?他除了把她看成當初被帶到蘇格蘭的模樣,還會對他有任何意義嗎?

  從那天以後,「畫堂」日日有宴會,以歡迎英皇陛下的光臨。

  車馬儀仗一直排列到行宮,從四方鄉村來的人絡繹不絕,道路為之阻塞,爭著一睹皇家的盛況,一聽軍樂的豪壯。妲羅成天都聽得到笛聲吹奏,那聲音仍像

  她頭一同聽到時那樣震撼她的心靈。

  現在她知道,她剛到蘇格蘭時就認為自己是蘇格蘭人,而蘇格蘭音樂是她的一部份,那想法是對的了。

  侯爵帶她去看騎兵隊大檢閱,那是在八月廿三日於波多貝羅學行的。

  在那裡,妲羅看見約三千名蘇格蘭騎兵,還看到皇家騎射隊,和各氏族的代表。

  當她看到這些騎兵昂首正步走過英皇面前時,她好渴望公爵也領著馬克雷氏族參加檢閱。

  侯爵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說:「赫倫真該來這兒的,我應該堅持要他來。」

  「我想他是真的身體不太好。」妲羅回答。

  「要是在以前。他不管多病都會來的,都是那次該死的婚姻!」侯爵惱怒的說。

  然後他自覺說話太沒分寸,又問道:「你不介意我提到這個吧?」

  「不會,當然不會,」妲羅回答。「我想他對柯德農族人的懷恨必因這些事件而加深,那樣對他身心都是有害的。」

  「你說得很對,」侯爵說。「我的一生就是毀在馬克雷氏族對柯德農族的怨恨上,我不能再忍受你和我一樣為那古老仇恨所造成的偏見和愚昧而受苦。」

  妲羅輕歎一聲。

  「那正是我感覺的,爸爸!你可不可以和公爵談談,盡力讓他明白應該忘懷過去而想到未來?」

  「我會的,」侯爵答應她。

  「從我初到蘇格蘭我就希望能幫助貧苦和無知的人,」妲羅說,「現在我是你的女兒了,或許實現起來會容易些。由於媽媽是柯德農族人,他們會覺得更容易接受我。」

  「我想柯德農族人一定會感驚訝而高興,」侯爵微笑說,「要是他們知道新的公爵夫人和他們有密切的關係。同時,你的馬克雷祖父已死也許也是值得慶幸的!」

  「我很高興不必面對他。」

  「我也是,」侯爵承認。

  他們相視大笑,不過妲羅一直記著這次談話,到上床時還在想這些事。

  為皇上安排的節目高潮是在他訪問最後一天舉行的舞會。

  蘇格蘭的王公貴族決心要盡一切可能使皇上開心,由於他們都沒有一間夠大的跳舞場,只好借用位於喬治街的大會堂。

  那座優美的建築有兩間舞廳,另外還有好多房間,供牌局、茶會和跳舞之用。

  打從妲羅來到愛丁堡起,她父親和祖母介紹給她認識的貴族夫人們,所談的儘是舞會的事,她們所關心的就是這個。

  「這將是蘇格蘭有史以來最大的盛會,「愛爾琴郡主熱切的說。

  「假如這次舞會不令陛下大大開懷,」昆士堡侯爵夫人說:「還有什麼能夠?」

  「我敢確定,」侯爵說,「陛下一定非常盼望這次舞會。」

  當侯爵和妲羅單獨一起的時候,他說:「我也很盼望舞會的來臨,親愛的,因為那晚你可以和皇上談話,我也可以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我很為我的女兒自豪。」

  「你對我真好,爸爸。」

  她兩手抱住他,親親他的臉頰。

  「我找到你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同時也知道你也為找到我而高興。」

  「我還不能告訴你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有多大。」妲羅若有所思的說。「我以前常常編織我父親的故事,可是發現他是個真實的人物,而且又如此顯貴,實在是更令人興奮的事。」

  侯爵大笑,再親吻她一下。

  「你忘了你現在是亞克雷公爵夫人,比我顯貴多了。」

  他看到妲羅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又平靜的說:「我在祈禱,希望你一切否極泰來,我親愛的。赫倫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他的本質很好。他是人中領袖。也是馬克雷氏族值得自豪的族長。」

  他停頓了一下。

  「可是我想他從來沒找到他的心。」

  「費瑞克先生說,她認為公爵從沒真正戀愛過。」妲羅說。

  「我敢確定那是真的,」侯爵同答。「可是我不相信任何人與你長久相處而不愛上你。」

  若不是妲羅發現有一大堆年輕小伙子圍在她四周,急於向她表示愛慕之意,她真不敢相信她父親這話是真的。

  她開始瞭解他們眼中羨慕之意,這使她增加不少信心,那信心是她一向所缺乏的。

  然而當她同到家裡,雙頰徘紅,眼睛發亮,這時她會看著鏡裡,想起公爵陰鬱的表倩。

  於是她對未來開始恐懼!

  舞會當晚,妲羅很早就開始妝扮,在柔軟、帶花香的蘚苦水中沐浴過後,侍女為她穿上華麗的禮服,那是侯爵特別為這次舞會選購給她的。

  禮服是白色的,因為侯爵說。這使她的紅髮完美的襯托出來,但是這白色是帶銀白的色調。

  她走動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披著一層月光,她再次希望公爵能看見她。

  理髮師為她設計了新的髮型,非常出色。

  「你還得把頭髮留長一點,夫人。」他說。「我真想不通你怎麼會允許它給剪得這麼短。」

  他說這話幾乎是責備的語氣,接著他又說:「不過,它還是很美,我敢打賭,全舞會中無人與夫人您相比!」

  「謝謝你。」妲羅微笑說。

  理髮師走了,妲羅注視著放在桌上的珠寶。

  這些都是她祖母借給她的,然而郡主自己要戴她的冠冕,妲羅的髮上只有鑽石髮箍可戴了,而那個髮箍她在謁見時已戴過。

  她拿起髮箍,請侍女幫她戴上,這時門上傳來敲門聲,妲羅還沒答應,門就開了,她聽見有人走進屋裡。

  她知道是個男人,她想一定是她父親,她說:「我馬上好了,爸爸。」

  然後她看到鏡裡走動的人影,她一下子楞住了。

  一霎時,她以為她只是想像中看到他雍容華貴的形象,以為他是從夢中走出來的。然後她轉身看到,真的是公爵。

  她吃驚的站起身來。

  「大……人!」

  他沒回答,她走向他,她說的話在打抖:「我沒想到……你會來……可是……那太好了……你能來……你好了嗎?你的傷口不……疼了嗎?我希望……旅途中你沒太累著。」

  「我很好,妲羅,」公爵同答,「我給你帶來今晚你要戴的飾物。」

  她這才看到他手裡拿著幾個皮革盒子,她幾乎是機械式的,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他手裡接過那些盒子。

  「飾物?」她近乎愚蠢的問。

  「亞克雷翡翠,」公爵同答,「我們家族世代相傳好幾世紀的。我想你會覺得,它會使你生色不少。」

  「我確信它……會,」妲羅說。「那你是……準備參加……舞會?」

  「我十分樂意陪伴你去。」

  公爵冷冷的說,她感覺到一定有什麼事惹惱了他。

  侍女知趣的退出,他們單獨一起時,妲羅說:「我好高興你……改變了主意,到愛丁堡來了……我常常盼望你……來這兒。」

  他以不太相信的眼光看著她。

  「我認為謁見皇上是我的職責。」

  「爸爸一定很高興。他常常說你和國王一定會相見甚歡的。」

  公爵沒說話,一會之後妲羅說:「你十分確定……你來這兒……不會太累吧?」

  「十分確定,不過再怎麼說,我的職責也比我個人的感受重要。」公爵回答。

  「據我所知這兒一切盛會到今晚就結束了,我明天就帶你回家。」

  他說著就一轉身離開了房間,和來時一般突然。妲羅站在那裡目送他。

  她不大知這他的突然出現帶給她什麼樣感覺。她只知道她要他,而他竟來了!

  她怕太遲了來不及。立即掀鈴叫來侍女,匆匆的打開首飾盒。

  馬克雷翡翠的確是不同凡品,她自信戴上這些珠飾會使場中每個貴族夫人失色。

  同時她不免想到這些飾物是多麼名貴,只要項鏈中的一顆寶石就夠孤兒們吃上一年半載的。

  她記起公爵曾說,他們到倫敦時,她可以帶玩具給孤兒院的孩子們。

  「現在我才覺得我是亞克雷公爵夫人了,」她大聲說,「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已經開始列下一大堆床鋪、地板鋪設、廚房用具和其他許多孤兒院缺乏的東西。

  接著她心頭一驚,發覺公爵帶給她的珠寶大半還留在盒子裡,而她的丈夫、祖母和父親隨時都可能出現,等著她一起去喬治街的大會堂呢。

  過後妲羅記不太清舞會的一切,只記得廳堂裡佈置得金碧輝煌,還設有一張掛著紅絨帷幔的寶座。

  此外,有好多沙發,上面坐著全蘇格蘭的王公大人,竟相爭取皇族貴客的注意。

  雖然妲羅再度被引見給英皇,而他也極度溫和的和她談話,並對她父親大人誇讚這女兒的美麗出眾,可是她的心卻一直懸念著公爵。

  侯爵堅持要她跳蕾爾舞曲,蘇格蘭高地人的一種活潑舞蹈,她在皇上到達的前一晚曾練習過。

  她在舞廳中旋轉跳舞的當兒,不斷的在想,公爵是否在看著她,他是否注意到有一大群紳士爭著想邀她作舞伴。

  當他們大夥兒乘馬車回郡主的宅邸時,侯爵愛憐的說:「你今晚可出盡了風頭。親愛的。陛下還說你確實是舞會中最美麗的人。」

  「謝謝你……,」妲羅說,一邊伸手給他。

  「你應該為你的妻子自豪,赫倫,」郡主說。「自從她來到愛丁堡就被公認為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呢。」

  「原來如此,」公爵冷冷的說。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趕路回城堡。

  侯爵沒有留她在愛丁堡多住些時,妲羅有些奇怪,他只是說:「我親愛的,赫倫是你的丈夫,他要你回去你就得順從他。」

  「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你呢?」妲羅渴望的問。

  「會比你期望的快得多!」侯爵回答。「我必須走海道跟隨陛下回去,但是只要我能夠,我會盡快北上,我打定主意住進城堡,不管你丈夫請不請我!」

  「當然他會請你的!」

  「他也許喜歡你單獨和他在一起。」

  妲羅沒答話。

  她有種不愉快的感覺:公爵不但不希望和她單獨相處,甚至巴不得她不在身邊,他倒稱心愉快呢。

  不管是什麼原因吧。他好像根本無意對她說出來,她得這樣一直猜測下去。

  她有好多行李要帶回去。因此看到門外有兩輛馬車等在門外也不覺得驚奇。

  使她大為意外的是,另外還有一匹給公爵乘坐的馬。妲羅愕然的看著那匹馬。

  「你不能騎馬!」她叫道,「你會吃不消的!你知道醫生說的話嗎,你這幾個月內最好盡量減少行動。」

  「我偏要騎馬!」公爵回答,「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關在馬車裡,一坐好幾小時!」

  「你會累得半死的,」妲羅勸告他。

  他不答一語,只是轉身背過她,向郡主和侯爵道別。

  「赫倫,你待的時間太短促了,」侯爵說,「我都沒有時間恭喜你的新婚,也沒決定好該給我的女婿什麼結婚禮物。」

  「你對我太太已經十分慷慨了,」公爵邊說邊瞥了一眼後面馬車上堆積如山的箱籠。

  「那些是我送女兒的嫁妝,」侯爵糾正他說。「我還得費心想一件你們兩人都須要的東西。這件事會整日盤踞我心上,當我坐皇家喬治號游輪時得十分小心以免暈船!」

  他們相視大笑。然後侯爵雙手抱住妲羅,把她緊緊拉近懷裡。

  「我親愛的小女兒,你可知道爸爸找到你有多高興,」他說。「我對你有好多希望,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樂。」

  「我會盡量做到,」妲羅同答。

  他知道她父親瞭解她與公爵之間的隔膜,與困難重重,她一個人坐在馬車中,孤寂的揮著手,直到侯爵和她祖母看不見了為止。

  公爵騎馬在前面,她可以從窗口看見他,而且注意到他在馬上的英姿是多麼堂堂出眾。

  「他是如此英俊,」她想。「爸爸說得對,他就是像個氏族長的樣子。」

  然後有一個聲音像是嘲諷似的說:「沒有心的族長。」

  「經過頭一次婚姻的不幸遭遇,他一定害怕和任何人戀愛。」妲羅自語。

  然而她十分肯定,他能使任何女人為他心跳加快,只因為他是如此英偉,如此出眾。

  「要是我對男人和人生知道得更多些該多好,」妲羅喃喃自語,她曉得自己在這方面非常無一知。

  當愛丁堡的男士們向她大獻慇勤的時候,她感到羞怯而不自在,她情願把所有這些傾慕之詞換取公爵一句溫和的話語。

  「他是我丈夫,我希望他喜歡我,我要他愛慕我!我要他認為我是動人的!」

  她從敞開的窗口一直看著他,她知道,不論在那濟濟一堂的舞會裡。或在愛丁堡任何地方。

  她沒見過一個比他更令她傾慕的男子。

  有誰能夠令她惑到昨晚公爵出現在她房裡拿首飾給她戴時,那種心悸的感覺?

  她知道當時她的心在胸口翻騰,她的生命中闖進一件非常興奮的東西。宛如他在那兒,全室頃刻注滿了耀眼的光輝。

  從他在鏡子裡出現的那一剎那起,她覺得呼吸都很困難。

  「因為那是個大大的驚喜!」她自己解釋道。

  整晚她心裡想的只有他。只為了他在那兒,她覺得幾乎聽不進她的舞伴對她說什麼話,甚至差點忘了畜爾舞步的跳法。

  即使她和英皇談話的當兒,她的心也有一半在站在一旁的公爵那兒。

  她在想,他對她所說的話讚許還不讚許,他會不會和皇上那樣的仰慕她?

  她在愛丁堡時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那麼動人心魂,她想,但是最後一晚可就不同了。

  因為公爵和她在一起而有所不同,而且有公爵在,她的感覺更加強烈。

  他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間,她好渴望,當他們一起上樓上就寢時,他會要求她進去看看他臂上的傷口,為他重新包紮。

  但是他們在爬樓梯的時候,他並沒有提議要她這麼做,緊接著她關上房門後,她聽見他也堅決的關上了門。

  當時她覺得好像他們之間的隔閡不僅是一道磚牆而已。

  「我已經嫁給他了呀,」妲羅大聲說。

  可是她知道,現在她並不是像他生病時,只因焦慮他的傷勢才想去他的房間。

  而是因為她想和他單獨相處,想和他談話。

  她往後一靠,馬車正載著他們輕快的駛過愛丁堡堅實平滑的道路。

  他們途中有一夜停留。當他們終於抵達一家驛館時,妲羅由於在舞會中流連到深夜,覺得好累。

  這家客棧不像她和費瑞克先生北上時住過的那幾家那樣設備齊全,不過還算舒適。

  公爵一定是在上愛丁堡的途中就已訂了最好的房間,因為客棧主人出來迎接,而且騰出一間私人起居室供他們使用。

  妲羅梳洗完畢,更衣下樓,發現公爵在樓下等她。

  「你一定累壞了,」她帶著關懷的口吻說。「我想你坐在馬鞍上一定太久了。」

  「我是累了,但還不礙事,」他承認,「而且我們明天傍晚就到家了。」

  「明天你也許肯和我同車?」妲羅怯怯的問。

  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知道她多希望他答應,不僅是為他的健康之故,也為了能和他在一起。

  「看我明天感覺如何再說吧,」公爵閃爍其辭的說。

  旅店老闆端上香噴噴的豐盛晚餐,由於僕人們在屋裡,他們只能談談普通的家常。

  晚餐終於吃完後,公爵手持一杯白蘭地,靠坐在椅上,妲羅說:「我好……高興你到……愛丁堡來。」

  「為什麼?」公爵詢問。

  他這一問使她好難為情,不知怎麼答才好。

  「好多人……問起你,而且你應該代表……馬克雷氏族出面的。」

  「我確信我不在場,你父親十分合適代替我的位置。」公爵同答。

  「但是那和你在場是不同的。」妲羅說。

  她的目光與他相遇,她覺得他好像有話要問她,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好像想說什麼,接著他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要是什麼人真累的話,」公爵說,「應該是你,妲羅,你跳了一夜的舞,而且支支都跳,這和你以往的生活一定大不相同。上床睡吧,等同到城堡,我們再談談我們倆的事。」

  妲羅張大眼睛;公爵已起身,她也站起來。

  她想問問他是什麼意思,好想說些什麼,但他敷衍似的拿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她除了屈膝行禮離開他,也不能再說什麼了。

  直到她回臥房,她還在滿心恐懼的懷疑,是不是到頭來她做為他妻子已沒什麼用處,而要打發她走了?

  她幾乎看見那幕景像在她眼前上演,她想像他找藉口叫她去和父親一道住,叫她離開城堡,在倫敦或愛丁堡度其餘年。

  「這就是他所要說的嗎?」

  即使這些問題不斷向她蜂擁而來,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知道,她最希望的就是留在城堡!

  留下來和公爵在一起,因為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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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當妲羅看見城堡映在天邊的深色輪廓,突然感到一陣翻湧上來的喜悅,她回家了。

  這大半天來天上密佈的烏雲已散開了。剛才一小時內冷風帶來1陣微雨,使她更加為公爵擔心起來。今晨出發時,雖然公爵堅持要騎馬,她還是希望他會回心轉意,與她同車,因為顯然他會淋濕的。

  可是他已經一馬當先走出去了,

  她只好從車窗裡焦急的望著他,希望他不要著了涼。

  她忍不住想,他之所以寧願冒雨騎馬而不願與她同車,是因為他不願與她親密的談話。「可是我一定得和他說話……一定要!」她自語道,「我們有……好多事……要一起商量計劃……為了將來。」

  即使她這麼說,心裡卻懷疑她和公爵同到城堡後還會不會有將來。

  她承認自己愛上公爵的那天晚上,她曾絕望的想,她恐怕永遠無法掃除公爵眼中那陰鬱的神色,永遠無法使他喜歡她。

  她並不要求他的愛,那是太大的奢望。

  她所渴望的只是與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愉快而輕鬆的和她談話,就橡他帶她上賓阿克山頭看風景那天的談話一樣。

  「那時候我好快樂,」她告訴自己,「比我一生中任何時候都快樂。」

  現在她明白,即使在愛丁堡和她父親一起度過的那些興奮歡樂時光也沒有令她惑覺真正快樂過,雖然這樣想得像有些對不起她爸爸。

  「我真是貪心不足,想要更多更多的。」她想。

  可是她對公爵的渴念不是語言所能驅散的,她知道她的整個身體都想他想得發痛,那種無助絕望的思念使她覺得前途是如此可怕。

  當她們轉彎向山谷而行,她看到他騎著馬單獨走開,仍進豪急的雨中,她知道他是想走野地,超近路比馬車早些到城堡。這一來她倒不必頻頻張望了。

  可是無疑的現在他一定全身濕透了,她心裡為他感到的焦急,沖淡了她快回到城堡的喜悅,她看到那雄偉的石頭城垛和瞭望塔,上面插著公爵的旗幟,迎風飛揚。

  「我回家了!」妲羅在心裡喊著,卻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問:「回家能待多久?」

  費瑞克先生在台階上等她,馬車倏然停住。

  門房打開車門,妲羅跳下來,伸出雙手向費瑞克先生。

  「歡迎你同家!」他說,她看得出他眼中欣喜之色。

  「回家真好!」她出自心底的回答。

  「很高興看到你!」他說,「你看起來真漂亮!」

  由於她一心只關切著公爵,她倒忘了她的外貌著實會使費瑞克先生大吃一驚。

  她戴著時髦的蘇格蘭女帽,帽沿插著羽毛,穿著優雅合身的綠色絲質外套,配上一件同色的長禮服,她看起來與三星期前離開城堡的那個孤兒院女孩完全不同,像換了個人似的。

  然而妲羅的心思還是繫在公爵身上。

  「公爵大人呢?他一定淋得濕透了,」她焦急的說。

  「我堅持要他脫掉濕衣服,洗個熱水澡,」費瑞克先生說。

  她鬆了一口氣,輕歎一聲。

  「他不要坐馬車,偏要騎馬。」

  「我希望公爵大人晚飯前好好休息一會,你也去休息吧。」

  「可是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你哩。」妲羅抗議道。

  「我待會會聽你說的,」費瑞克先生安慰她。「大人特別恩准我和你們一道吃晚飯。」

  「那太好了!」妲羅叫道。

  雖然她的語氣很熱心,她還是忍不住想,公爵邀請費瑞克先生的意思是不願和她單獨相處。

  費瑞克先生送她上樓梯,她一路和他閒談著,告訴他皇上對她多仁慈,告訴他愛丁堡各種慶祝的熱鬧歡樂。

  「在大閱兵的時候,各個民族都好神氣威武哦,」她說,「可是我的希望公爵能帶馬克雷氏族出場。」

  「我想他自己也希望去,」費瑞克先生回答。」可是你去了以後,他身體真的不大好,還不能出去旅行,直捱到他去的那天,才好些。「

  「他又發病了嗎?」妲羅急急的問。

  「也不是,」費瑞克先生答。「可是他好像倩緒很低,很沮喪。海克特說他沒睡好,我想他一定很痛苦。」

  「我不該離開他的,」妲羅低聲說,接著耳邊彷彿又聽見公爵的聲音說:「這兒沒有什麼能留住你。」

  侍女已在浴室等她,她脫下衣服的時候,覺得一心只想著在隔壁房間的公爵,此外什麼也不能想了。

  她希望他已入睡,她好想親自去看看他,確定他真的是在休息。

  可是他們之間相連的那扇門關得死死的,好橡上了鎖。等她洗完了澡,侍女離去之後,她楞楞的瞧看那扇門好一會兒才睡著。

  兩小時之後,她精神舒爽的醒過來,選一件最漂亮的新衣服穿上,好下去和公爵與費瑞克先生共餐。

  她走入氏族長廳,發現兩個人都在等她,她注視著公爵的臉,期盼能夠看到他的眼中露出傾慕的光彩,就如在愛丁堡那些仰慕她的人所有的表情。

  令她失望的是,公爵並沒有看她,卻在那裡拿著一本皇上訪問的紀念冊給費瑞克先生看,並指點出馬克雷族人列席的場合。

  妲羅突然覺得好嘔氣,因為公爵對她沒興趣。於是她故意站在他面前說:「費瑞克先生很欣賞我的新衣服,我希望大人會嘉許我這件衣服吧。上回我穿這件的時候,好多人讚不絕口呢。」

  「我十分相信這點,」公爵說。

  她不能確定他這話到底是嘉許或不是,從他的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失望之餘,她轉而和費瑞克先生大談特談,可是心裡卻一直惦記著,她真正想談話的對象是她丈夫。

  宣佈開飯時,他們走到餐廳,妲羅看得出,廚師刻意做一頓最上等的晚餐來慶祝他們回來。

  她努力想不負這些美味,多吃一些,然而由於公爵在旁,她體內每根神經都緊棚著,實在是食不知味。

  她在想,他看起來還不算太累的樣子,雖然騎了兩天的馬。她想,他一定很高興同到家裡。

  由於她愛他,她覺得不僅要洞悉他的情緒,也應瞭解他的心思。

  一陣風撼動窗戶,妲羅微笑的對費瑞克先生說:「我真慶幸公爵和我今晚不是在賓阿克山上!」

  公爵看看妲羅。

  「我受傷以後下雨了嗎?」

  「是的……下了好大一陣傾盆大雨。」

  「而你沒讓我淋到雨,怎麼會呢?」

  妲羅雙頰飛上一片紅暈,她不能對公爵說。可是他在等她回答,過了一陣子她才低低的說:「我……用我的……斗篷……蓋住你。」

  「而且把我抱在身上嗎?」

  「是……是的。」

  她害怕他會認為那是不禮貌。然後,他還沒答話,卻傳來高亢而甜美悅耳的笛聲!

  晚餐過後,他們在氏族長廳談了一會兒,妲羅就起身告辭。

  「我想我們趕了兩天路,一定都很累了,」她對公爵說,「我想你一定想歇息了。」

  她覺得他是討厭她的關懷,於是她搶先對費瑞克先生說話,免得他又說什麼話傷了她的心:「你很高興我們回來吧?」

  「你們不在的時候,整個城堡好像空洞洞的。」他回答。

  他的語氣真誠,使得她微笑了。

  「謝謝你,」她低聲道,心裡覺得他已給了她上床之前的一點點小安慰。

  馬克雷太太已經在她臥房裡升了爐火,因為一陣北風刮來的寒雨正敲著窗子。

  「這兩天好冷了,夫人,」她說,「我聽說愛丁堡的天氣也不太好。」

  「陛下有幾次淋了雨,」妲羅答。「公爵大人冒雨騎馬同來,我希望他不要著涼才好。」

  「大人是不愁會生病的,」馬克雷太大挺有把握的說。

  她打開門,屈膝行禮向妲羅道了晚安。她走了之後,房間裡顯得好寂靜。

  妲羅吹滅燭火,上了床。

  她今晚不想讀書。她的眼只望著那扇通往公爵房間的門。她在想,公爵晚上休息時會不會想到她。

  她想起她為他換繃帶的那些個晚上,他每次輾轉反側,她就守在他身旁。她在想,他是否記得。

  「他現在不需要我了,」她絕望的想著,同時疑慮著明天早上他們會說什麼話。

  要是他告訴她說,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自由和父親居住,該怎麼辦?

  她怎樣才能表達她心裡的愛意?他怎能瞭解,當初她是不情願來的,後來卻發現,他已佔據了她整個生命、思想和靈魂,再也容納不下別的人。

  「我愛他!我愛他!噢,上帝,我愛他!讓他學學對我也有一點點憐愛吧!」

  她祈禱。「讓他要我留下來吧,要是我能讓兩氏族團結起來,不再有征戰該有多好。」

  她祈禱的時候閉上了眼睛,由於祈禱的熱切,當她張開眼睛時,眼淚泉湧上來。

  然後她突然靜住了,因為公爵悄無聲息的已來到她房間。

  她看到他就站在通門的裡面,從爐火光中她看出他穿著一件黑色睡袍。

  她有一霎時呼吸都感困難,不用說,更不能講話了,然後公爵說:「我的頭好痛。」

  妲羅在床上坐起來。

  「我一點也不意外。你怎麼那麼傻,居然騎了整整兩天的馬,醫生不是說過你得當心好幾個月嗎?」

  公爵沒回答,只是舉手摸著額頭。

  「我來給你按摩按摩,像以前那樣,你會舒服些,」妲羅說。「你坐在這張椅子上好嗎?」

  「我好冷,我房裡又沒火。」公爵回答。

  「你一定著涼了,」妲羅叫道。「躺到床上,蓋上鳧絨被,我來給你升火。」

  她邊說邊下床,走到大壁爐邊,從籃子裡撿起一塊木材。

  她忘了她這時穿的不再是穿了一輩子的白棉布睡袍,而是她父親在愛丁堡為她買的,透明細麻布鑲花邊的睡袍。

  在火光中,睡衣的透明,顯現了她身體每一部份柔和的曲線。

  她放了幾根木頭到火裡,然後回身走向床邊。

  當她到達床邊時才發現公爵並沒有如她所建議的睡在床邊上,而睡到裡面去了,就在床正中央。

  她迷惑的望著他,床那麼寬,她站在床沿很不容易摸到他的額頭。

  「我想你得移向床邊一點才行,」她建議。

  「如果你像在賓阿克山頂時那樣抱著我,我會更舒服些。」

  妲羅徘紅了臉。

  「我……不知道……你曉得,」她沒條沒理結結巴巴的說。

  「那樣抱著我按摩最方便,」他說,「況且,雖然有了火,屋裡還是很冷。」

  「好吧,」妲羅同意了,她覺得應該順從他的意願去做。

  她本來想靠在床頭的,可是也不知怎的,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她移動身體,發覺自己已在床單中間,公爵拉過毯子把他們兩個一起蓋上。

  她躺在枕上,他把頭枕在她胸口,於是她抱著他,就像他失去知覺那時一模一樣。

  只是現在他一隻手臂伸出來摟著她。

  她當時只因為他生病了才關心他,可是她一面告訴自己,她只是在減輕他的頭痛,一面又不自禁感覺到一股興奮之流如水銀般傳遍全身。

  那是因為他如此接近她,他的頭沉重的靠在她胸口,就像上回那樣。

  「我得小心不要讓他看出我和上同有任何異樣感覺。」她警告自己。

  她用手指輕按他的額頭,很溫柔的從眉毛撫到鬢邊,用一種規律的動作撫摸。

  她以前發現的,這樣能減輕他的痛苦。

  「這樣好些了,」他以滿意的口氣說,」好得多了!」

  「你自己得多當心身子。費瑞克先生都說你還沒有好透,不該去愛丁堡的。」

  「你又不在這裡告訴我不該做什麼。」公爵答。

  「或許……我離開你是……錯了,」妲羅說,」可是你好像已無大礙,而且你又……不要我。」

  她說到最後這幾個字的時候忍不住飲泣了。

  那傷痕仍在,仍然是個很深的傷口,她知道,那是忘不了的。

  他沒有回答,隔了一會兒她問:「你的手臂還疼嗎?」

  「不是我的手臂,」他回答,「疼的是我的心。」

  妲羅一驚。

  「你的心疼?那一定很嚴重了。你告訴醫生沒有?」

  「沒有,」

  「你心疼多久了?」

  「很久了,打從你離開以後。」

  「我們在愛丁堡的時候你為什麼沒告訴我?那兒有的是各科醫生專家,你可以找他們啊。

  「他們幫不了我的忙。」

  「你怎能肯定?真的很厲害嗎?」

  「很厲害——實際上我的心在受苦!」

  妲羅的手抱緊他,她的手指也從他額上滑下來。

  「聽著,」她急切的說,「這可耽擱不得。請讓我搖鈴找人去叫醫生吧。」

  「我已經跟你說了——醫生不管用。」

  「那我們該怎麼辦?」妲羅無助的說。

  「我在想,你或許能醫好我。」

  「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減輕你的心痛。」

  「你真的確定嗎?」

  公爵迅速爬起,以肘支床。妲羅發覺現在不是她抱著他,而是她躺在枕頭上,他在上面俯視她。

  他眼裡燃著火焰,可是由於她一心只繫著他的病情,並沒看出他眼中的神色。

  「你不能這樣痛苦下去。那會很……危險的。我一定得……採取行動。」

  「那正是我想要你說的。」公爵同答。

  「那麼……我能做什麼呢?」她問。她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已覺察出他的頭已俯到她臉上,因為她覺得他像陰影般罩住她的視線,她又好奇、又無助。

  現在已不是她在掌握局面了——而是他。

  她抬眼望他,想看看他的眼睛,感覺到由於他的貼近,心兒砰砰的在胸口跳個不停。

  「還用我說出來嗎?」公爵問。

  接著他的唇印上了她的,並緊緊擒住她。

  她震驚得一霎時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然後當他吻她時,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只剩下他嘴唇的奇妙作用。

  她再也無法思想,只感到她的身體好像浸浴在一道狂喜的,難以形容的陶醉光華中。

  像是太陽的萬道金光掃遍了她全身,穿透她全身,像那天她在山頂看見的橫跨山谷的彩虹。

  她為那光華照得睜不開眼睛,她為它的美麗而震顫不已。

  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公爵與他整個莊嚴華貴的形象所投射出來的眩人色彩的一部份。

  在她以往飢餓、孤寂的一生中,她從來沒想到她能感覺到。己像一朵花一樣開放,開出難以置信的熱力和魅力。

  她知道她現在所感覺到的就是愛,她對公爵的愛,如今更加強烈,以致於那愛化成藍天和太陽,化為她身作蘇格蘭人而感到的光榮。

  公爵抬起臉。

  「現在你明白了吧?」他以很低而深沉的聲音說。

  「我……我一直害怕……你是想……打發我走。」

  「打發你走?」他應了一聲。「我把你帶回家是因為我一刻也受不了沒有你的時光。」

  「是……是真的嗎?」

  「你知道我多需要你,你怎麼忍心離開我?」

  「我怎麼……知道是那樣?」妲羅問。」你從來沒……告訴我。你說過,這兒……沒什麼能留住我。」

  「雖然你是跟你父親走,我還是很氣憤你居然要離開。你是我的,妲羅。我把你帶到蘇格蘭來,我娶了你。」

  「可是你並不要……要我,」妲羅低語。」我只是……你報復的工具。」

  「那是最初的理由,」公爵承認。「可是當你照顧我以後,我一天比一天明白,你對我的重要,超過我生命中任何的人。」

  妲羅輕歎一聲。

  「要是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公爵發出一聲近乎哈哈大笑的聲音。

  「我在愛的路上步步在和自己掙扎,我本來希望繼續報復下去的。可是你迷住了我,只要你願意——你會迷死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

  她這句話裡有低聲的啜泣,接著妲羅又說:「我是這麼無知……你可不可以教我……怎麼樣你才不會以我為恥?」

  「我永遠不會以你為恥,我親愛的,」公爵回答。「可是我有好多事要教你。」

  「怎樣才能像你想被愛的那樣……愛你?」

  「我所要的只是你用手臂緊緊抱住我,給我你那魔術般的輕撫,和你柔軟的雙唇。」

  「那正是……我渴望……做的……可是我以為你會認為那是不禮貌的。」

  「可是現在你知道,我認為那對我而言,是最美妙的事。」

  妲羅喜極而深深吸一口氣。公爵的嘴唇在她臉頰上移動。當她正渴望他再吻她的嘴唇時,她突然輕輕叫了一聲。

  「怎麼啦?」他問。

  「我剛剛想到了……那詛咒……它已經破除了。」

  「什麼詛咒?」公爵問。

  「當你和馬克雷氏族以外的人結婚時,這個氏族遭受的詛咒。」

  公爵朗聲笑了。

  「你真的聽見了那個邪惡的老婦人對我尖叫說出的一派胡言?」

  「費瑞克先生也說那是無稽之談。」妲羅說,「可是當你在賓阿克山頂挨了一槍,我緊緊的抱著你怕你淋濕時,我好害怕……近乎絕望的害怕那詛咒會……會要了你的命。」

  「我不相信詛咒,」公爵說,」我相信你,我的小親親,我知道你是我所要的一切,我還以為永遠尋找不到的。」

  瑪格麗特公爵夫人死了,」妲羅卻一個勁兒說下去,「你又被柯德農人射了一槍,而這些都是因為……你沒有和……馬克雷族人結婚。」

  「現在我娶了一個馬克雷族人了,」公爵說。

  「那只是碰巧,」她答,」我很可能真的如你所認為的是英格蘭人。」

  「如果你相信詛咒,你也該相信命運咯,」公爵答,「這都是命運,我的小心肝,是命運把你從孤兒院裡帶到我身邊來。是命運,查理士才會找到他失散多年的女兒。」

  他的嘴唇在妲羅唇邊移動,一邊咄咄逼人的說:「如果你父親以為他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他可是大錯特錯了!」

  「他只是要我……快樂,」妲羅低語。

  她很難再說話了,因為她不但被公爵的嘴唇惹得興奮之極,也被他的手撩亂了思緒。

  她從來沒想做到會感覺到這許多神奇的事,奇妙的感覺掃遍她週身,宛如火焰在她體內竄升,那種感覺那麼濃烈,使她覺得半是痛苦,半是難以置信的喜悅。

  「那麼我能使你快樂嗎?」公爵問。

  「我所要的只是……和你一起……看看你……聽你對我說話,而知道你喜歡我……只要一點點。」

  「我愛你!」公爵肯定的說,「妲羅,那是我從未對任何女人說過的話,我愛你!我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可是打從你去愛丁堡,就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失去心的痛苦真是難以言喻。」

  「我會……試著除掉那……痛苦,」妲羅低語。

  她的嘴又壓住他的,而她覺得他們倆所感覺的喜悅之光就如長笛的樂聲一般向外溢出,充斥了整個城堡,成為外面原始的美麗鄉村之一部份。!

  爐火已熄,可是在餘燼的紅光中,公爵還看得見妲羅卷髮泛出的金黃光澤,他問:「我使你快樂了嗎?我的小愛人?」

  「好快樂,快樂得好橡我全部的……生命……都在為那種奇妙感覺而歌唱。」

  「你是這麼柔軟、甜蜜、可愛,我真是好怕失去你。你能確定仍然愛我嗎?」

  「那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因為你是這麼壯嚴華貴,這麼身世顯赫,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是屬於你的。」

  「你是我的,我愛你的一切,不僅是你的美——當然你也是我平生見過最美的人——還有你的善良,你的體貼,還有!或許是最重要的,你的同倩心。即使對柯德農人也不例外。」

  「你忘了嗎?……」妲羅說,她以為公爵只是在嘲弄她。

  他把她拉得近些。

  「我們得聯合這兩個民族,」他說。「你是對的——你完全對,是不該再有戰爭,不該再有仇恨,我們的人民之間不該再報復的行為。」

  他吻她一下,才繼續說:「明天我們去看柯德農族長,告訴他你真實的身份,不過我想他一定早已知道了。」

  「有人告訴他嗎?」

  公爵朗聲笑了。

  「你不知道嗎?我親愛的,在蘇格蘭,消息是由風傳遞的?這兒不需要報紙。每一件事剛一發生幾乎就已傳遍每個角落了。我十分確定柯德農族長現在已經知道,亞克雷公爵夫人有他的血統。」

  「也有你的,」妲羅急忙說。「我是半個馬克雷族人。」

  「而你是我妻子,那才是最重要的。」公爵同答。「你全部是我的,我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不管他是什麼氏族。」

  「那正是我……要你……感覺的。是……真的嗎?你愛我,而我將留在這城堡裡,留在你身邊?」

  她發出一種近乎低泣的聲音。

  「要是我……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只是個……奇妙的夢,而我卻仍在……孤兒院,孩子們都在哭,因為沒有足夠的……食物當早餐,那該怎麼辦?」

  公爵緊緊的抱住她,緊得地喘不過氣來。

  「你是清醒的,我的小心肝。你在我的懷裡,你再也不會寂寞挨餓了。」

  他吻吻她的眼睛,又說下去:「你可以把孤兒院改善成模範孤兒院。我將一輩子感激有這麼個孤兒院,而且又是屬於我的家族的,否則我永遠不會找到你。」

  「要是我……在十二歲就……出去做學徒了呢?」妲羅低語。

  公爵的嘴唇在她皮膚上移動。

  「這是那個比我們偉大的上蒼的安排,」他溫柔的說。」我想你父親一定也這麼想。」

  「他找到了我是那麼高興,他相信是上帝把我們帶領在一起。」

  「你說過要忘記過去的,我的小可愛,」公爵說,「你也忘了,我們未來有好多事要做。」

  「你知道我願意做……你要求我做的……任何事情。」

  「事情可多了,」公爵同答。「當你到愛丁堡去的時候,我知道了我在這兒的生活是多孤寂。雖然有這麼多人民仰仗著我,這麼多事情佔去我的時間,我的心卻是孤獨的,親愛的,我的心暴露在嚴寒之中。」

  「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妲羅喃喃說。」我會愛你……到永遠……完全的……以我生命中的……每一部份。除了你沒有別人。你佔滿了我整個生命。」

  「那正是我要你說的,」公爵答。「可是我警告你,我可愛的小妻子,我是妒性很大哦。」

  她綻出一朵微笑抬頭看他。

  「嫉妒?」她問。

  「你太美了,」他說。「當我看到你在愛丁堡時,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你在那兒多待一天。那兒有太多誘惑了。」

  妲羅輕聲笑了。

  「那兒是有許多的青年,可是沒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在行宮、在舞會、閱兵時我一直在想,你將會如何使所有青年相形失色。」

  公爵把她拉近懷裡,他又開始吻她,吻她的唇,她的頸,她的肩,最後吻她玫瑰色乳頭的酥胸。

  「我愛你!」他狂熱的說。「我想一直對你這樣說,可是沒有言語能表達我對你的感情,以及我多麼需要你。」

  「正如我……需要你,」妲羅低語。「可是我好怕會令你……失望。」

  「你永遠不會,因為我們是屬於彼此的。不但你的心是我的心,你的血是我的血,而且還有一樣更可貴的東西,一樣從我們靈魂深處湧出的東西,我想也是你在笛聲中聽到的。」

  「那也正是我的想法。」

  「我們想法相同,我們合為一體。」公爵說。「因此不論多少艱難困苦橫在我們眼前,我們也會克服過去,因為我們找到了彼此,我們兩個人都完整了。」

  妲羅喜極而歎。

  然後,由於公爵又熱情的、侵犯性的吻著她,除了他再也不可能思想別的事了。

  他們的愛就如彩虹,以聖潔的光輝包容住他們,而且也為兩個氏族帶來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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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6 10:26: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來弟!來弟兒!」

  又是滿山楓紅的日子,新婚的石不華攜同嬌妻郊遊踏青。一轉眼,卻不見了妻子。他不禁暗自懊惱。「真不該教她練武,她練大了膽子,人也更頑皮,居然敢一個人四處亂跑。」

  「來弟——」

  楓葉在空中飄旋,似乎笑他傻,笑得狂花亂顫。

  「可惡!來弟你再不出來的話……」

  等等,終於有回音了。

  「元寶!元寶娘子——」

  聲音愈行意近,兩相碰頭。

  「你!」郭冰巖的聲音凍在喉頭。

  「你……」石不華料不到會在此遇見義兄。記得他和郭冰巖曾有一個賭約,去年卻沒見他上門,曾請人至南方打聽,始終打聽不到「厲鬼」的消息。如今看來,他亦叛出「修羅門」,就不知為了什麼。

  郭冰巖一臉深感倒楣的翻一下白眼,轉身就走。

  「喂,兄弟一場,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偏要追上去。

  「走開!」

  「你在找什麼東西?哦,對了,你找人,方才聽有人叫什麼『元寶娘子』,哈,不會是你妻子吧?一定是我聽錯了,應該沒有女人肯嫁給冰雕人才對。」

  「少瞧不起人!你這塊石頭都有人肯嫁,何況我這位美男子。」郭冰巖的舌頭也變利了,就不知是「名師出高徒」抑是「近墨者黑」?石不華對於嫁給冰雕人的那名女子好奇極啦!

  「請問嫂夫人是哪家閨秀?」

  「肯定比弟妹門第高些。」郭冰巖武裝起來,傲慢道。

  石不華自然不服輸。

  「拙荊貌美如花,進得廚房,出得廳堂,左手能打算盤,右手能繡衣裳,又會讀書寫字,目前正在學作詩,多才多藝,手巧心蕙。」

  郭冰巖冷哼。「好一個苦命的女人!拙荊什麼也不必做,我自供養得起她。」

  「哈!一聽就知道是那種很『賢慧』的女人——閒著什麼也不會!成天除了吃喝拉撒,唯一建樹便是生孩子,沒幾年就身材走樣,換了我,絕不敢帶她出門,還賞楓哩!這種風雅事也只有拙荊才想得到。」

  「呸!我還不瞭解你嗎?銅臭佬的妻子會懂風雅?哈,生意人嘛,偏好將三分優點說成十分,不過識得幾個宇便賣弄風騷,也不怕貽笑大方!」

  石不華覺得郭冰巖今天特別討厭,郭冰巖對石不華也有同感。

  「我真為嫂子叫屈,原本就已冰冷冷沒點人情味,跟你同床遲早凍成冰柱,這已夠不幸啦,偏生缺點愈來愈多,一張毒嘴也不怕熏死妻子。」

  「哪裡,拙荊活蹦亂跳,肯定比你長命。倒是弟妹才真教人同情,再有氣質、懂風雅的美人,早晚被銅臭味熏得一身俗氣,人人走避。」

  「你這才叫外行,風雅、氣質也是需要金錢才栽培得出來,窮人尚且三餐不繼,顧得了肚皮以外的事嗎?所以說,有錢不等於銅臭,而是代表這個男人有本事,自然需要有才華、有氣質的妻子匹配,這才叫相得益彰!」

  「拙荊溫文秀媚,知書達禮,風姿天然,坦率,純真,無需矯揉造作便美過天下女人。」

  「我不信,除非我親眼看到。」

  「我也不信銅臭佬的妻子會有氣質。」

  「好,我叫來弟出來讓你見識!」

  「有膽量,那我只好請出元寶來教你學一學什麼叫謙虛。」

  「元寶?你妻子該不會姓金吧?」

  「那又如何?」無異是默認。

  「金元寶,金元寶,好名宇!哈哈哈……」取笑之意昭然。

  「哼!來弟就很美嗎?我打賭你連個小舅子都沒有。」

  兩人怒目相視,真個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就討厭。

  兩人從妻子的門第、學養到名字,都不願輸給對方。無聊的男人碰上無聊的男人,可有說話了。他們當即展開聲喉呼喚嬌妻,拜託嬌妻趕快出來助長聲威。

  「來弟!來弟兒——」

  「元寶!元寶娘子——」

  在楓林內,林來弟忙著尋覓珍奇少見的變種楓葉,弄髒了羅裙也不管,又把相公擱在一旁晾著,幾乎快忘了他的存在。今天,她多了一個志同道合的伴,兩個女人在一起膽子加倍的大,愈走愈遠。

  來弟一揚首。「是大哥在叫我嗎?元寶姊姊,你有聽見呼喊聲嗎?」

  「有啦!」金元寶皺一下小鼻子。「他再亂吼亂叫擾亂我的心情,小心回去跪算盤!」

  「跪算盤?」新婚不久的小嬌妻自然不懂這一套,聽得眼睛發亮。「好啊,好啊,這招不錯,有一天我也來跪算盤,教他心疼!」

  「天哪,你好笨哦!不是自己跪算盤,是叫男人跪。」

  「叫大哥跪算盤?他不肯的。」

  「如果他不肯,就表示他愛你不夠,你可以隨時準備休夫。」金元寶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眨了一眨,說不出有多少詭計在其中。

  「休夫?」來弟連想都不敢想,她才新婚呢!

  「不休夫的話……」忽然身影拔起,落人強人手中。

  「元寶!」郭冰巖咬牙道:「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來弟兒,」石不華萬分不放心的將妻子拉進懷,防賊似的看了看金元寶,什麼女人啊?居然勸人家休夫,思想如此恐怖,最好關在家裡別出來。「來弟,我們馬上回家,小心近墨者黑。」

  「可是……」

  「沒有可是。」石不華也不諷刺郭冰巖吹破牛皮,什麼「溫文秀媚」、「知書達禮」,他只想將來弟和這個女人永遠隔開,以免思想受其荼毒。「郭兄,嫂子,再會了!不,還是相見不如不見吧!」

  金元寶充耳不聞,搖搖手。「來弟,我會去找你玩的。」

  「好……」一句話還沒說完,便給猴急的相公拉走了。

  「拜拜!我有空會去找你哦!」

  「別拜拜了,人家早嚇得逃之夭夭,不見蹤影了。」郭冰巖捶一下她腦袋。「誰教你又唬人騙人,誰家相公敢讓妻子和你在一起?」

  「會痛耶!」金元寶摸著腦袋,嘟嘴道:「人家只是好玩開個玩笑罷了!我說相公啊,既然你認識他們,人家不敢來,我們便主動去拜訪吧!」

  「我怕給人家哄出來。」

  「不會的,我和來弟挺談得來,不再見面會令我多傷心啊!」偷偷瞄相公一眼,好像無動於衷,憶及來弟的高招。「好吧!我回家自我反省,跪一夜算盤,不吃不喝不睡……」

  「夠了。」他咕噥。「你會反省才有鬼。」

  他其實很寶貝他的元寶娘子,心甘情願栽在她手上,成為不貳之臣。因為寶貝她,自然眼花花的將缺點也看成了優點,覺得元寶是最棒的,雖不時令他頭痛,倒也甘之如飴。而石不華竟然見元寶如見瘟神,真教人不爽。

  很好,你不愛見,偏要你時時見。

  「獨頭痛不如與眾頭痛」,教你妻子也變成另一個元寶。

  「走,我帶你去石園。」郭冰巖發出邪氣的笑容。

  一個月後,石園的四輪馬車再次駛上石板道,石家主人攜同嬌妻遠行去了,聽人說,這一去不曉得又要何年何月何日才回來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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