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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有兩位教我業餘愛好的先生，一個我叫王大爺（北方人稱呼比父親年長的人的稱謂，讀輕聲），一個我叫宋爺。
我在兩位先生的教導下學習了四年，這也是我童年時期人格塑造最為重要的四年，受了他們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二歲便離開他們到異地求學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裡獨自混了二十多年，初中開始離家住校，沒有什麼人管束過我。
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學得了小有成績時仍能保持一點謙遜，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兩位先生。
王大爺是在我們當地很有名氣的一位書法家，在我們之前沒收過學生，很多大人想跟他學習書法都被拒絕了，週末不忙的時候他願意在家教教小孩子寫毛筆字。
第一次去王大爺家，他拿了幾本隸書碑帖給我看——《曹全碑》、《乙瑛碑》、《張遷碑》......他給我介紹每種碑帖的風格特點。曹全碑美觀大方，乙瑛碑舒展沉穩，張遷碑笨拙樸實。
最後，問我覺得哪本書上的字漂亮好看，我指指攤在桌子上的《張遷碑》說：“這個吧。”他很是高興的笑著回頭跟我爸說：“這孩子跟我真投緣。”
後來他說，很多人，尤其是女孩子，都會覺得隸書中《曹全碑》最好看，間架結構精巧優美，最為討喜。當然，每個碑帖都各有千秋，但他最喜歡的就是《張遷碑》，因為古樸內斂，筆鋒遒勁有力，不嘩眾取寵，不張揚。
審美風格在一定程度上也預示著這個人的品格，王大爺在我心裡就是一本《張遷碑》，沉穩內斂，剛直樸實。
跟王大爺學書法三年，我練習了三年總共只有兩百多字的《張遷碑》，以及一個月的《史晨碑》。
他說，每本碑帖，要臨就臨摹到極致，不要急著去學習其他的東西，腳踏實地學來的才是真東西。
他說，你寫字的時候，身體一定要坐正，身體是歪的寫出來的字一定是歪的，你用端正恭敬的心去寫字，寫出來的字也是端正恭敬的。
我臨走的前一天，王大爺說：“你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張照片再走，以後想你們的時候，也好拿出來看看。”
時隔多年，有一天偶然翻出王大爺當時刻給我的印章時，眼睛突然酸到抑制不住的流淚，我是真的很想念他。
後來，有機會我還是會拿出紙筆練字，每次執筆，王大爺當年的教導都會一點一滴在腦海裡浮現，而臨摹碑帖時的我感覺到的世界最為純淨。我的靈魂裡、思想上、人格中，有童年時期，先生曾經塑造過的深刻印記。而最深沉的愛，莫過於長大後，我把他的風骨活成了我的教養。
接下來講的，是先生宋爺。小時候聽大人們說，在離家挺遠的地方住著個老爺爺，年輕時候在毛紡上班，多才多藝，會拉小提琴、會聲樂、懂五線譜，現在退休了，有時間就教教朋友家裡的小孩子彈電子琴。
第一次跟著父母拜訪宋爺，先是走過種滿各種植物的小院子，把木質的白漆門“咯吱”一聲推開，牆皮是裂開的，稍稍一碰就會剝落一大塊。屋裡擺著兩台電子琴，物品少而整齊，最裡面有一個大炕，炕頭掛著一幅巨大的塑膠畫，是生長在岩石上的一棵歪著身子的不老松。有首詩形容宋爺的房子再合適不過：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夏天小院櫻桃樹的果子紅了，第一時間就進了小朋友的嘴裡；秋天晚上一場暴雨後，長熟了的杏子落到地上，宋爺拿一隻小鐵盆，到院子裡撿起來洗好，笑眯眯地分給大家吃。
宋爺鼻樑上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鏡腿上拴著一條灰色的粗繩子，看完譜的時候，他就把眼鏡一摘，掛在脖子上。銀白色的頭髮往後梳著，額頭圓潤飽滿，腦袋習慣性的往左歪，高興的時候，眼睛會笑成一條細細的線。
最初是朋友家的幾個小朋友，後來學電子琴的孩子越來越多，宋爺也樂此不疲的教，不肯收學費。就這樣，宋爺的房子日漸喧鬧了起來，每天早上七點多就已經開始有陸陸續續的琴聲飄出來。到了上午，電子琴變換器發燙的小朋友就可以到院子裡休息遊戲了。
宋爺則是被孩子們圍著，聽自己的彈奏，一曲下來被叫停的地方少於三處，基本上就能“過關”了，宋爺用鉛筆在標題處寫下“過”，就可以練習下一首了。但這個“過”字實在是來之不易，有時候練習了兩周，給宋爺聽了多少遍，也得不到一個“過”字。
每隔一段時間，宋爺會安排大家舉辦一次小型的電子琴比賽。十幾個孩子、一幫家長，擠在四十平米的小屋裡。從怎樣邁步到鞠躬多少度，宋爺都教得仔細。比賽在小朋友的心裡很重要，所以提前一周大家都會刻苦練習自己的曲子，因為演奏結束後，將通過不記名投票的方式計算排名。
宋爺白天教小朋友們練琴，晚上他還要給每首曲子設計指法，甚至有些和旋是宋爺自己編進去的。後來，曲子被他改動得過亂，他會拿尺子和鋼筆在白紙上重新畫一張，宋爺畫的樂譜，工整得跟印刷出來的毫無二致。七級的樂譜用A4紙畫出來，能粘到一米多長。
我們彈的每首曲子的指法都是宋爺親自編排的，他說，按照我給你們設計的指法彈，指頭的動作才能運轉得快速，以後彈快節奏的曲子你們就知道指法的重要性了。
宋爺有一隻小木棍，筷子一樣細，小臂一樣長，每次聽到我們彈曲子的時候，總會用他的大頭皮鞋踩著節拍，手上揮舞著那根小木棍，閉著眼睛，身體跟著樂曲前後搖晃。
每次短促有力的曲子被我們彈得拖泥帶水的時候，宋爺就微笑著把那首氣勢昂揚的歌，換成慢悠悠、有氣無力的調子，搖擺著身子，揮著他的小棍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我們立刻心領神會。
說是學習電子琴，我們跟著宋爺卻不只是學習了電子琴。每週末上午先是視聽練耳，從一個音、到四個音同時按下來去猜音符；接著是聲樂課，一排小朋友站在他面前，每個人輪流跟著他的彈奏唱；還有畫五線譜的課程、學習節奏的課程、搭配和旋的課程......我們的音樂啟蒙就是從這裡開始。
我小時候雖不善言辭，但也知道飲水思源。也許我的電子琴沒有彈出什麼造詣，但宋爺做人誠懇樂觀、做事踏實嚴謹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影響著我。這個笑眯眯的老爺爺陪伴了我一整個童年，是我最為敬重的人之一。
後來我給一群不到十歲的小朋友補課，好不容易都安靜下來，剛講一句話，下面鑽桌子的、打人的、扔筆盒的、撇書包的......鬧成了一片。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宋爺當初為我們付出的耐心有多少，當年我們一幫鬧哄哄的熊孩子，到處搗亂、打翻了他的銅鏡、偷摘院子裡的花、把秧踩得一片狼藉......即便如此，宋爺也沒有吼過我們任何一個，不肯責怪，沒曾跟誰生過一次氣。
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宋爺年輕時是毛紡廠的一個普通員工，年紀大了些教小朋友音樂。沒進過什麼高等學府、沒得過什麼獎、也不需要誰肯定。沒多少人認得這個“業餘”的老音樂人，但他努力把他畢生所學傳授給一批又一批的熊孩子們。
小時候受過宋爺言傳身教的人也沒都從事音樂行業，只是我們再聽起一首“藍色多瑙河”的調子時，會莫名想起那個聽得見蛐蛐叫聲的老平房，想念那個夜深仍點著檯燈在被窩裡，帶著黑框老花鏡畫五線譜的宋爺。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Anitaanina：簡書原創作者。公眾號：天展雲舒，微博：Anitaanina。我是一個不僅關心閱讀量，也會為自己的心寫點東西的雙子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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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22 06: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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