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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長篇小說的結構要素 (上) 有點長..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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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6 08:29: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這是我在網路上找到的覺得分析的很好想跟大家分享
.  微觀層面的三要素:文字、層次、節奏。  

  中觀層面的三要素:情節、人物、結構。

  情節當然要曲折動人,但不是一味離奇就是好,最重要的是做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情節既是爲吸引讀者而設,也是爲了刻畫人物而設。

  至於人物的要素,就涉及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問題。簡單地說,文學創作通常將人物分爲兩類: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扁平人物個性單一,但鮮明突出,通常適用於配角;圓形人物性格複雜多樣,通常適用于主角。不過有些文學作品裏很可能一個圓形人物都沒有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在這兩種類型之外,通俗文學中最常出現的其實是“高大全”類型的人物,通常是主角人物。這類人物的形象也可以刻畫得好,但難以深刻,不耐看。

  結構是另一個較少人關注但其實十分重要的要素,尤其對於長篇小說而言更是如此。陳墨曾經指出過,中國自古至今在通俗文學領域的長篇小說都存在著嚴重的結構問題。如四大古典名著,除了“紅樓夢”沒有寫完而難以評價之外,其餘三大名著都存在著“氣不足”的問題,即寫到後面難以爲繼。我們看到現在網路文學在這方面的問題顯得特別嚴重,很多作品挖坑不填,表面上看是作者缺乏毅力,但實質性的問題是作者從一開始構思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想好一個完整的結構,以致寫著寫著難以爲繼,或者越拖越長,記成了流水帳。

  另外,現代的通俗小說領域中最流行長篇小說的武俠小說,在結構上除了存在著“氣不足”的問題外,還存在著“僞長篇”的問題。也就是說,有關的作品雖然從篇幅上看是長篇,但從結構上看實際上是多個短篇的綴合,準確而言應該是“短篇系列”,而不是“長篇小說”。如古龍的“陸小鳳”、“楚留香”等都是這種情況。

  最後是宏觀的層面,這一層面的要素是主題。不過要指出的是,並不是所有文學作品都有這一層面。尤其是流行作品,通常沒有什麽主題可言,但也可以寫得很成功。但要上升爲經典作品,沒有這一層面是不可能的。另外,有主題也不等於就是好的作品。很多文學作品會出現所謂“主題先行”或“思想大於藝術”的情況,就是宏觀搶了中觀的戲。

  宏觀的主題之於中觀的情節、人物、結構的關係,借用美學家朱光潛的一句話,應該是猶如水中之鹽,肉眼看不見,只有通過品味才能體會出來。主題要駕馭情節、人物、結構,而不是扭曲。





《天龍八部》的結構

陳墨曾談論過“天龍八部”的結構,說他看這小說,一邊替小說中的人物著急憂心,也一邊替寫這小說的作者擔心,覺得這部作品總是徘徊在結構失控的邊緣(這部小說的人物衆多、線索紛繁,結構的“難度分”不但居所有金庸小說之冠,甚至即使放在整個小說界中看,其結構之龐大也是罕有的),沒想到這部小說到最後,所有線索居然一一收束得住,於是對金庸在駕馭結構上的功力更是驚爲天人。

  確實,“天龍八部”如果與金庸其他以結構精美而著稱的作品相比(尤其以“笑傲江湖”爲其中的表表者),是顯得有點雜亂的。因此我以前在考慮“從結構的角度看,是“天龍八部”更好,還是“笑傲江湖”更勝一籌”這一問題的時候,都猶豫了很久。“笑傲江湖”結構之精美,在金著中是不作第二人想的,但如果把“難度分”加進來考慮,“天龍八部”的龐雜而不混亂是更爲難得的。

  天龍八部”的結構是一部人物衆多、情節複雜、線索千頭萬緒的作品的典範之作,之所以能架建起如此龐雜的結構而沒有走向失控,其關鍵已經不能僅僅從中觀層面的三要素來看了,而是要上升到宏觀層面的“主題”這一要素來綜合分析。“天龍八部”在駕馭結構上所使用的手法,其實是以主題來作控制。也就是說,雖然小說中的人物繁多,故事令人眼花繚亂,各條線索彼此糾纏不清,好像很難把握它們之間是根據什麽原則而揉合在一起的。但如果是從主題的角度來看,上述的所有混亂馬上就變得非常清晰。其實我在“平心靜氣論‘新天龍’電視劇”一文中已經約略地提到過這個問題,書中即使是一個很小、很獨立的故事,其用意都是無一例外地指向全書的主題——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而“天龍八部”後面所附的文學批評家陳世襄先生也曾經就此書的結構問題作出了一針見血的評論,指該書的結構看似鬆散,但這是與其主題是有密切的關係的,非以如此鬆散的結構不能反映如此宏大的主題,因此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

  由此,我們就可以學習到一個訣竅,那就是如果要寫設定浩大的宏篇巨制式的小說,必須要有同樣宏大的主題相配套,一切中觀層面的情節、人物、結構都要受這個宏大主題的籠罩,才有可能構建出既有足夠的清晰度和穩定性、又氣勢磅礴的宏偉結構。

  “天龍八部”的結構顯得鬆散,除了因爲作品本身的人物衆多、線索紛繁之外,倪匡在中途插了一手,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倪匡的中途代筆,打亂了金庸原來的構思,雖然金庸在修訂版中多加刪削,仍然留下了一些比較嚴重的結構問題。

  前面引述陳墨所說的感到“天龍八部”的結構總是徘徊在失控的邊緣,這說法是比較誇張的。事實上,這部小說的結構出現比較嚴重的失控傾向的,主要是發生在從蕭峰的主線過渡到虛竹的主線這一段上。那裏有好長一段情節,或者是沒有主角存在,或者主角(虛竹)在場景中不起關鍵性作用,背離了主角必須起關鍵作用的原則。另外,“百仙會”那一段(即靈鷲宮轄下的人聚會商量造反那一段)也顯得太長。因爲這時的主角已經不是段譽,而是虛竹,所以花了太多的筆墨寫段譽是偏離主線的。雖然那一段是爲了後面的虛竹出場作鋪墊,但鋪墊太長就顯得喧賓奪主了,應該進一步加以簡練才好。再加上這一段中,神神化化的東西太多,與全書的風格頗有衝突。

  這兩處都恰好是倪匡代筆的地方,由此可見二人在結構設計上的差距。同樣是從一個主角過渡到另一個主角,前面由段譽過渡到蕭峰的那一段是由金庸獨力完成的,銜接得天衣無縫、自然流暢。而倪匡的小說向來帶有濃厚的玄幻色彩,就是那所謂的“科幻小說”中也多輪回、鬼魂之類的情節,只不過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科學術語來作牽強附會的解釋,究其實質,不過是“僞科學”而已。

  幸好金庸有駕馭結構的天才,再加上“天龍八部”的主題宏大,採取了以主題穩定結構的手法,終於使“天龍八部”的結構顯得龐雜而不混亂,成就了這一經典之作。

  這種以主題來穩定結構的手法,非金庸獨創,“紅樓夢”中用的就是這種手法。雖然“紅樓夢”沒有寫完,結構上存在著天然的缺陷,但僅就已經完成的部分而言,其結構之精美穩固,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天龍八部”因對倪匡代筆部分修正不足,因此略遜於“紅樓夢”)。

  以前看過一部安徽大學的一個中文系教授寫的考證“紅樓夢”後面部分的人物、情節的書,非常精彩,歎爲觀止。後看電視劇“紅樓夢”,發現劇中後面的部分的改編基本上是採納了這本考證書的結論。只是電視劇以一集拍一個人物的結局,等於是以一集單獨地結束一條線索,這種結構設計之差,與前面曹雪芹撰寫的部分相比,真是天淵之別。由此可見結構之重要和困難。電視劇雖以中文系教授的嚴謹考證爲參考,人物、情節這兩要素都過關了,結構這一要素卻是大失水準。精美的結構是講究各條線索融合一體,而不是這樣互不相干地發展。“水滸傳”雖然也採用了這種各條線索單獨敍述的手法,但它有一個“梁山泊大聚義”的場景來收束各條線索。而且事實上正是在此之後,“水滸傳”的結構就走下坡路了,被陳墨批評爲“氣不足”就是這個原因。

  總而言之,結構的困難我認爲不但是中觀層面,而且事實上是所有層面中最大的一個要素。主題表達得好的作品雖少,但並非絕無僅有。但結構好的作品,即使是在經典之作中也是鳳毛麟角。

  其實“天龍八部”的結構,可議的地方還有很多。你真能把它都看破吃透,你在小說結構上的造詣必有大成。

  例如,對小說結構有研究的識者,多談及“天龍八部”的結構與“水滸傳”的很類似,似乎都是多主線先後分別敍述,然後以一大場景收束到一處。但實際上這只是表面現象,“天龍八部”的結構至少在兩個方面遠遠勝過“水滸傳”。其一,“水滸傳”的結構,確實是多主線先後分別敍述,然後以“梁山泊大聚義”的場景收束,到此爲止,此書的結構相當不錯。像這類傳統小說,在沒有主角的情況下,這種結構可以說是奇軍突起,不設主角而仍能架建起清晰穩定的結構,堪稱小說結構上的一大奇迹。但“梁山泊大聚義”之後的結構就不行了,金聖歎有“腰斬”之舉,從結構的角度上看,其實是高明而無奈的。因此,這部小說的結構特徵,可以用“分—合—散”來形容。

  表面上看,“天龍八部”的結構與之很相似,書中設定了三個主角,出現了三條主線。三條主線先後分別敍述(先段譽,次蕭峰,後虛竹),然後以“少林寺大戰”的場景收束三條主線。但“天龍八部”在結構上優於“水滸傳”的地方,正在於在此之後,“水滸傳”就結構就“散”了,但“天龍八部”的結構卻繼續清晰穩定。“少林寺大戰”之後,三條主線再度分別敍述,這次的順序是先虛竹,次段譽,後蕭峰。而且,三條主線在最後蕭峰自殺的場景中再次合攏,雖然這一場景中蕭峰是無可爭辯的第一主角,但生擒遼帝化解矛盾是段譽和虛竹完成的,二人的主角地位仍然是相當清晰,雖然不是第一主角,但並列第二主角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這跟“少林寺大戰”中三人地位比較平等相比,雖然略有側重于蕭峰,但仍然可以看成是收束三條主線的場景。也就是說,雁門關外這一場景,是繼“少林寺大戰”後的另一處收束主線的場景,而這一場景結束,小說也就基本結束了(後面段譽見到慕容複那一段看視爲“尾聲”),因此整部小說的結構按“分—合—再分—再合”的格局而設計,相當完整美滿,沒有出現“水滸傳”那種在後面散掉而造成“氣不足”的情況。

  其二,“水滸傳”的結構在“分”的部分中各條線索真的是“分”得很厲害,基本上是彼此獨立發展,沒有太大的聯繫。但“天龍八部”的三條主線雖然是分別敍述,但在讀完全書後回過頭來看,就會發現這三條主線其實通過很多支線的牽引而極其密切地聯繫在一起。很多讀者已經注意到,書中三個主角表面看上去毫不相關,只不過是作者安排他們三人結拜爲兄弟。但其實從他們的身世和人物關係來看,三人之間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例如,蕭峰誤以爲段正淳是帶頭大哥而錯殺了阿朱,而段正淳是段譽的名義父親,當然阿朱是他的名義上的妹妹。蕭峰的殺父殺母仇人帶頭大哥卻又是虛竹的生父。虛竹的父母卻又是間接爲蕭峰的父親所逼而死。段譽癡心追求王語嫣,此女之母顯然是虛竹所在的逍遙派的上一代高手李秋水的女兒。這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以一種象徵主義的方式表達了該書的主題:主角們陷身於這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交織而成的命運之網中,越是掙扎,越是陷溺日深、無法擺脫。當然,除了這些人物關係之外,三人在性格上設定也是有著互相聯繫、互爲對照的用意的,已有文章相當精彩地分析過這一點,這裏就不再展開了。

  總而言之,這部小說的結構,從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特徵。除了前面提到的“分—合—再分—再合”之外,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是以三條主線爲經,多條支線爲緯,交錯編織而成一張結構之網,因此雖然人物衆多、線索繁雜,但基本上沒有影響結構的穩定性。而且,如前所述,這張網既有歸攏線索的結構功能,還有表達主題中的“命運之網”的象徵功能,同時承載了結構和主題這兩方面要素。所謂以主題穩定結構,這就是具體的做法。

  當然,除了這些人物關係之外,三人在性格上設定也是有著互相聯繫、互爲對照的用意  





  【蕭峰】

  《天龍八部》起始時的喬峰的狀態,應當是一個努力履行忠義無欺的所謂“俠義領袖”,類似努力去當一個成年後的郭靖,可是他的生活被打破了,無論是出於如何荒謬微小的理由――一個女人微小的憤恨拉開了癲狂世界的幕布,喬峰的光明道路中斷了。整個天龍八部,寫的是喬峰從這樣一個穩定的狀態走向滅亡,他在天龍裏的經歷糾纏著自我認知和復仇雪恨,他被陷害,又夾雜著血統帶來的原罪,他被那些教養他的中原武林大豪懷疑,被所謂的忠義愛國者疏遠排斥。他的確充滿了重重疑竇,矛盾,激憤,誤會,價值觀的崩潰,在復仇和雪冤的道路上,逃不過災難的天羅地網,他是一個受天譴的英雄,最終雖然坦白接受了自己的契丹身份,卻無法再對所謂的中原武林有價值認同。但同樣他也無法融入契丹陣營,於是在極端的孤獨中死去。蕭峰身上有經典的西方悲劇因素:自我認知和復仇,蕭峰沖冠一怒,殺人如麻,血性發作時的確兇狠,他追查自己身世殺的人,採取的強硬和堅決,是郭靖不會做的。的確他也自認:我蠻性發作,就什麽也顧不得了。蕭峰胸前的狼頭刺青,他的仰天長嘯,都是不可忽視的隱喻,象徵一種原始的爆發力,來源於神秘的血統。



  【虛竹】

  要在《天龍八部》裏找一個和蕭峰最對映的角色,莫過於虛竹,倒並非和蕭峰齊名的慕容複。若以八部神怪比喻天龍中的諸位高手,虛竹和蕭峰無疑屬於不同的物類,他們的根源相似,命運迥異,同爲縱橫天下的極頂高手,一死一生,卻並不意味著價值的相互否定,卻呈現天理大道的多態和無常,這便是《天龍八部》書中開闊無盡的世態。

  虛竹和蕭峰相同的是,同樣面臨著身份淪喪的難題:從恭謹持戒的小和尚,被命運的奇遇逼迫,不能容身於自幼安身立命的少林寺。虛竹和尚身份的喪失,與蕭峰漢人身份的喪失一樣令其人惶然。蕭峰的真正出身是血統上的原罪,虛竹的真正身份是道德上的原罪。然而虛竹並不因此而受譴,他只爲父母悲傷。他對江湖或者說社會,並無蕭峰那樣超人般的自覺負擔,因此他身具大能,也只做一些拔除生死符之類的善事,並不能當正義的權威。他從小受的佛教出世解脫思想,使他牢記‘衆生無我,苦樂隨緣’。蕭峰是天才和英雄,禁欲主義者,抗爭宿命的不祥;虛竹卻因爲他的平凡和馴順,對宿命的得失隨緣,自然地生存了下去,而且助他最終“隨緣”宿命的,是他對情欲的不可抵制。

  虛竹和蕭峰相反的是,他資質平庸,于武學之道也不太熱衷,馴順善良,很難看出他父親的領袖氣質和母親的偏激性情在他身上的影子。如果中原武林能預計到他將會掌握橫絕天下的武功,恐怕虛竹也會象蕭峰一樣受到道德上的嚴格訓誨,操守和義務的嚴格教育,那麽他就不太可能坦白面對人之初的欲望。虛竹的破戒,無非是破除執著,雖然逍遙派似乎是道家門風,但助虛竹完成少林和逍遙間身份轉換的,卻依然是他自幼的佛教思想。



  【段譽】

  段譽是聯接蕭峰和虛竹的人物,段譽和蕭峰賭酒賽腳力,倚闌千杯不醉,疾行千里如風,豪邁灑脫令蕭峰傾蓋如故;段譽和虛竹把酒話衷腸,談佛經歎相思,美人如花隔雲端,癡情良善讓虛竹心有戚戚。段譽的一時糊塗或者靈光一現讓他在和虛竹結拜時把蕭峰也牽連在內,但如果蕭峰和虛竹相遇,一定是話不投機,不太容易立刻結拜成生死兄弟,雖然同出少林師門,同是繈褓間離開親生父母,但他們的差異也和一致同樣巨大,他們兩人和段譽的一見傾心,恰好體現兩個極端在隱秘層次的融洽。廖朝陽說,“沒有段譽,虛竹的馴順會顯得昏庸,蕭峰的高蹈也會有酷烈之嫌。有了段譽,兩人才能納入一個三緣互通的意義空間。”

  段譽的結局也是蕭峰和虛竹的聯結,當大理皇帝體現了蕭峰入世式的社會責任感,娶了絕代佳人實現了虛竹式個人生活上的幸福。然而不好說段譽就是金庸的理想人物,他只是個折衷。段譽作爲大理國王子,身份和教養所在,不可能如虛竹一樣獨善其身,他又深受佛教影響,厭惡暴力,對權力也無多留戀,悠遊於出世入世間。他和虛竹和蕭峰一樣,有身世上的秘密,然而身世秘密給他帶來的困惑和苦難最小,秘密突然爆炸,全無徵兆,雖然給他帶來尷尬,但也讓他在個人幸福上柳暗花明――可以如願以償地娶心上人。

  段譽的武功,來得比蕭峰輕鬆,比虛竹費時,他沒有攻擊性,武功也不穩定。雖然段譽被世界目爲癡狂,他的存在帶有一種輕喜劇的性質,但卻對癲狂世界起著遏制,無論這遏制實現得是多麽驚險和神奇。在整個故事中段譽總是能夠打斷他人的暴力和欲望,牽扯出更離奇複雜的場景,他本人的戀愛是如此,充滿出奇不意。小說開始是他拒絕父輩讓他學武的要求而出走,失笑打斷劍湖宮的比武,南海鱷神反拜他爲師,阻止鳩摩智,阻止慕容複,最後以他身份秘密的暴露打斷段延慶的皇位爭奪。他本人的一場場戀愛也都因爲發現對方是父親的私生子而罷休,直到遇見王語嫣,難以自拔。段譽對情欲的控制,亦在蕭峰和虛竹之間。段譽對王語嫣的癡迷,不能說是虛竹式的情欲迸發,而更接近一種審美上的膜拜,讓人想起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故事裏著名作家對美少年的那種至死不渝的跟蹤。







《連城訣》的結構

  寫了“《連城訣》的問題”一文之後,一直還在心裏琢磨“連城訣”這部小說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否可以有什麽辦法加以挽救。想著想著,很多想法最後差不多都歸結到“結構”上去,於是再寫一篇“《連城訣》的結構”來綜述我的一些想法。

  “連城訣”的結構,大體而言是清晰而穩定的。但問題就在於,金庸在這部小說中爲了照顧“結構”這一要素,實際上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的,對“情節”、“人物”、“節奏”等其他要素都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其中,對“人物”要素的損害這一點,在“《連城訣》的問題”一文中已經提到過,這裏就不再重復。這裏要著重說的,是對“情節”、“節奏”這兩個要素的損害。

  最能反映這種情況的,應該是小說的結尾部分。這部小說的結尾,可以用“草率”來形容。這一形容轉化爲對“情節”、“節奏”的形容的話,就是“情節”單薄、“節奏”倉促。下面來詳細地看一下爲什麽是這樣。

  “連城訣”的結尾(不含“尾聲”部分)是書中所有惡人全部齊集天寧寺搶奪珠寶,最後都被珠寶上抹的毒藥毒死了。

  說這樣的結尾草率,是因爲之前的情節鋪墊嚴重不足。關於爲什麽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跑到天寧寺來,除了對萬震山這一派的鋪墊是相當充分之外,其餘都在事前沒有任何提示,突然之間就都跑來了。其中關於戚長髮的描寫,因爲一直就是將他放在暗處,是一種“懸念”的設置,因此不作描寫是合理的。但其他人,如淩退思、花鐵幹,在事前都沒有任何情節交待他們聞訊而來,那就明顯是草率了。

  作者這樣安排,給讀者的感覺是,他讓所有惡人都跑這兒來同歸於盡,在很大程度上是爲了“結構”的完整,即所有人的結局都得到了交代,所有線索全部在這一最後的高潮場景中收束。有了這一收束,整部小說的結構就清晰穩定,沒有重大缺陷了。這跟“天龍八部”中把所有還未了結的線索全部在最後的高潮場景“雁門關外蕭峰自殺”中收束的做法,是如出一轍的。

  但問題就在於,這樣爲了結構完整而收束線索,必須有相應的情節交待作爲鋪墊,才會顯得水到渠成、合理可信,而否則就會予人以突兀之感。像“天龍八部”那樣收束線索,那是因爲大家都是沖著救蕭峰而來的。當然,在“連城訣”中,作者也是安排了合理的理由的,即大家都是沖著“連城訣”而來的。但有關的鋪墊很不足夠。在此之前,一直都只是在寫萬家的事,關於淩退思、花鐵幹的描寫完全是空白,這就難免令人覺得是倉促了。

  情節鋪墊不足,就直接影響了節奏。整場天寧寺搶珠寶的場景,前面對萬震山、戚長髮的描寫很細緻,後面寫衆人爭奪卻基本上是一筆帶過,給人一種很強烈的“草草收場”的感覺。好像作者急於要結尾,就把所有惡人驅趕到現場,讓他們一起毒發身亡,“一箭多鳥”地解決了所有人。偷懶取巧之極也。

  那麽,要怎麽改才好呢?電視劇改編提供了一個不錯的藍本。電視劇比原著優勝的地方,就在於它在“大雪山”的場景之後,對小說中出現的各條比較重要的線索都進行了細緻程度約略相當的描寫。所謂“比較重要的線索”,就是指萬家、淩退思、花鐵幹(含水笙、汪嘯風)這三條線索。

  但電視劇的改編,如前面的“《連城訣》的問題”一文中提到過的那樣,雖然使“情節”豐滿得多,卻破壞了“主題”的風格(將“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悲劇主題風格改成庸俗得多的“快意恩仇”的正劇主題風格)。因此,爲了不破壞“主題”,電視劇中的一些改編可以保留,但與報仇雪恨有關的內容就要刪去。

  具體可以這麽做:依然保留裏面描寫到的花鐵幹出雪山後被擁戴爲江南武林盟主的內容,也保留水笙被他逼得要投繯自盡的內容,更加要保留汪嘯風的故事(這一人物在電視劇中比在原著中形象豐滿了很多,遠遠超出了原著的藝術價值!)但是,要改成狄雲只是及時趕來救了水笙一命,而在武林大會上卻空有一身強大的武功,也敵不過花鐵幹的如簧之舌的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因此,狄雲雖然武功高強,但也無法從道理上說服衆人,無法讓他們相信花鐵幹是僞君子,他和水笙是冤枉的、是清白的。於是,狄雲除了救走水笙,免得她被衆武林人士殺害之外,也沒有任何辦法。這就跟全書的“主題”風格相一致,而且其悲劇色彩比原著更強烈。

  不過,這裏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要解決。那就是原著是寫狄雲一出雪山就先去鄉下麻溪,然後再去荊州。這一設計是有道理的,因爲在狄雲心目中,最重要的是找尋師父的下落、找萬家報仇、將丁典與淩霜華合葬這三件事,而不是去看看水笙有沒有麻煩(他也不可能知道她有麻煩)。因此,如果要在狄雲去鄉下和去荊州之間插入救水笙的事,就必須安排水笙住的地方要在這兩個地方之間,狄雲是在去荊州的途中路過水笙住的地方,剛好遇上水笙的事,順手救了她,這樣才能保證情節上的合理性。要安排他路過時知道水笙的事也不太難,因爲花鐵幹被擁爲江南武林盟主之事應該是大肆宣揚的,而他也一定會大肆宣揚水笙的不貞。因此狄雲在路經的時候無意中耳聞到水笙處境艱難,於是出於同情之心而順便去看看她,就剛好遇上她自殺。這樣的巧合,在武俠小說中應該是很容易被接受的。

  狄雲救了水笙後,當然是繼續去荊州。可以安排水笙一路暗中跟隨,就像電視劇中的那樣。但電視劇後來演成水笙與戚芳的故事跟瓊瑤小說的破爛橋段差不多,可就落入下乘了。其實大可安排水笙在暗中見到狄雲對戚芳無法忘情的情景,自知自己一片癡心無望,於是悄然離去,歸返雪山。但心中仍然有一絲不完全絕望的指望,還是盼望著狄雲可能有一天會到雪山來。這樣就不會與小說最後的“尾聲”部分有任何衝突了。

  從這裏到天寧寺之前的部分,電視劇的設計可以全盤照搬。只是要再加上一條線索,就是花鐵幹此時未死,而且是順利登上了江南武林盟主的寶座。他當然也覬覦“連城訣”,於是以爲江南武林爭取利益爲名,也來到荊州,捲入到爭奪“連城訣”的勾心鬥角之中。這樣的設計,使花鐵幹那一條線索也可以收束到狄雲的主線上,結構依然能保持穩定和清晰,而花鐵幹爲什麽會在最後突然現身,也就有了充分的鋪墊,不會顯得突兀、不自然。

  最後,是天甯寺的高潮,這裏也是基本上可以照搬電視劇的情節,只是還要加上花鐵幹的情節。可以設計花鐵幹中毒後神志迷糊,産生幻覺,把其他人(如淩退思等)誤認爲是自己害死的三個結義兄弟化成厲鬼來向他索命,驚恐之下就把自己在雪山中真正的惡行都供認不諱。這就同樣可以達到電視劇中花鐵幹在武林大會上自已招認、身敗名裂而死的效果。實際上,這種設計,比電視劇的更爲合理。電視劇中的設計我的感覺總難免有點牽強。當時是光天化日,水笙那披頭散髮的樣子也並不特別顯得陰森可怕,花鐵幹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意志崩潰,産生幻覺?但如果是中毒而産生幻覺,可信程度就高得多了。

在“《連城訣》的問題”一文中,我曾經這樣指出過:“我想‘連城訣’很多地方都交待得不清楚,主要是因爲它限於狄雲的視角來看待整個事件。狄雲實際上並不是‘連城訣’這一大事件的主角,更多是一個旁觀者,……正因爲是個旁觀者,其中很多細節的東西他就不清楚,讀者因爲是從他的眼睛來看世界,也就覺得很多地方也是含含糊糊的。”這解釋了爲什麽“連城訣”在“情節”要素方面存在著重大的缺陷。

  因此,接下來的問題是,是否可以通過調整“連城訣”的結構,從而對上述的缺陷作出挽救呢?經過我多方思索,我的回答是——不可能。

  原因就在於,如果仍然要保證“連城訣”的結構是清晰穩定的話,上述的缺陷就是致命的,無法通過調整結構來加以挽救。換言之,除非犧牲“連城訣”在“結構”因素上的優點,否則不可能通過“小修小補”而挽救它在“情節”要素上的缺陷。

  有些人可能會指出,爲什麽不參考電視劇的改編呢?電視劇對原著的結構進行了重大的調整,不是一開始就寫狄雲,而是先從丁典寫起。電視劇的這種改編,實際上是修改了原著的主角,從單主角(狄雲爲單一主角)調整爲雙主角(丁典和狄雲爲共同的主角)。這樣一來,結構也同時被調整了,從單線索變成雙線索。

  應該說,文學影視作品中使用“雙主角、雙主線”的結構的情況,雖然遠不及“單主角、單主線”的結構那樣普遍,但亦非絕無僅有,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並不能說“雙主角、雙主線”結構就會出現結構混亂、不穩定的情況。

  然而,我要特別提請大家注意的是,“連城訣”電視劇所採用的那種結構,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雙主角、雙主線”的結構。這一點,只要舉一個典型的“雙主角、雙主線”結構的作品來加以比較,就會很清楚。就以“大唐雙龍傳”爲例吧。此書是典型的“雙主角、雙主線”結構,書中有兩個主角——寇仲和徐子陵。他們各自的人生故事就構成了此書的兩條主線。這看起來似乎與“連城訣”電視劇也是有兩個主角——丁典和狄雲,他們各自的人生故事構成了此劇的兩條主線的情況並無區別。

  但要注意的是,“大唐雙龍傳”的情況與“連城訣”電視劇的情況很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寇仲和徐子陵是同輩,他們所代表的兩條主線是齊頭並進的。這兩條主線在二人在一起時就收束於一處,在二人不在一起時就分頭前進,如此分分合合,最後當然還是合在一處,因此該書的結構是很容易就穩定下來的,並不因有兩個主角、兩條主線就使結構的難度大幅地提升。反之,“連城訣”電視劇的情況卻不是如此。丁典和狄雲是前後輩的關係,他們所代表的兩條主線基本上是分開進行的。先敍述丁典的故事,然後在後半截的時候狄雲的故事插了進來。也就是說,這兩條主線實際上是“銜接”關係,而不是“收束”。到最後的時候,丁典的主線早就結束了,狄雲的主線是不可能與之“收束”到一處的。

  由上述的分析可知,“連城訣”電視劇的結構實際上並不是“大唐雙龍傳”式的“雙主角、雙主線”結構。與“連城訣”電視劇的結構相似的,其實是另一部也相當有名的香港武俠電視劇“雪花神劍”。此劇的主角以男主角而言也有兩個,前一代的是羅玄,後一代的是方兆南,但使用的是類似電視劇“連城訣”的方式,即先敍述完羅玄的故事,然後再敍述方兆南的故事,二者之間的線索甚至沒有像“連城訣”電視劇那樣有一部分重疊,而是通過陳天相的故事來居間銜接。

  有趣的是,“雪花神劍”這部電視劇的原著“絳雪與玄霜”,實際上採用的是類似于“連城訣”原著的結構,男主角就是方兆南,羅玄的故事是作爲背景而虛寫的;就像“連城訣”原著中主角明確地就是狄雲,丁典的線索在與狄雲的線索銜接之前的故事都是虛寫的。這一點其實並非巧合,而是大有深意。後面會再詳細加以分析。

  因此,爲了與“大唐雙龍傳”那一類“正宗”的“雙主角、雙主線”結構相區別,姑且容我爲這類“雪花神劍”式的結構命名爲“雙層糕結構”,因爲它裏面的兩個主角、兩條主線是一前一後地出現,而不是平行發展,就像“雙層糕”那樣一層在上、一層在下。

這種“雙層糕結構”用在小說上是很糟糕的結構,因爲它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在看兩部小說,而不是一部小說。就像“射雕”和“神雕”,雖然兩書的聯繫非常密切,很多人物及互相的關係都是共同的,但它們仍然是兩部小說,而不是一部。這主要是因爲“雙層糕結構”中的兩條主線只有銜接,沒有在最後收束,就會出現“散掉”的效果。這跟“大唐雙龍傳”式的“雙主角、雙主線”結構最後有收束,不會“散掉”的情況是大不一樣的。

  這裏順便要再提一下“天龍八部”的結構。“天龍八部”的結構如以前分析過的那樣,是“三主角、三主線”結構。但它的“三主角、三主線”結構顯然也跟“正宗”的“三主角、三主線”結構不完全一樣,不是三個主角的線索齊頭並進,而是先後地敍述。但“天龍八部”的結構,又不是“三層糕結構”,因爲它雖然是三條主線先後敍述,但三個主角畢竟是同輩的,可以安排“少林寺大戰”和“雁門關外蕭峰自殺”這兩個場景來達到收束三條線的效果。因而這種三條主線先後敍述而非齊頭並進的結構模式,並沒有因此而“散掉”。

  但電視劇卻可以使用這種“雙層糕結構”,這是因爲電視劇與小說有著很大的區別,使到這種藝術形式可以“容忍”下比較鬆散的結構。爲什麽呢?原因就在於電視劇是劃分爲一集一集的,集與集之間即使在結構上的聯繫性比較弱,觀衆對結構鬆散的感覺也不會很強烈。而小說就沒有這種“便利”。雖然小說也有章節上的劃分,但通常讀者是一氣呵成地看下去的,不一定見章而停,因此對結構緊湊的要求就高得多。當然,現在不少人也是一氣呵成地看電視劇的,但總的說來還是少數。

  真正導致電視劇的結構緊湊度要求比較低的,是電視劇的分集形式,而不是因爲它是視覺藝術。這一點,可以通過比較電影的情況來獲得更清楚的認識。電影也是視覺藝術,但電影就跟小說一樣,對結構的緊湊度要求比較高,因爲我們似乎從不曾見過電影中會採用“雙層糕結構”,但這種結構在電視劇中卻普遍採用。尤其是在原著存在著重要的背景人物的時候,電視劇的改編手法幾乎都是一致地改成”雙層糕結構”。這就無怪乎“雪花神劍”也是如此了,可見這並非出於巧合。

  電視劇的結構緊湊度要求比較低,並不僅僅表現在它可以比較大量地使用“雙層糕結構”,更表現在它可以採用很多在小說、電影中由於會導致結構鬆散而不可能被採用的一些特殊的結構。例如,著名的美國電視劇“ER”(香港譯作“仁心仁術”),採用的是“多主角、多線索”的結構。據說,此劇第一集一出來就已經埋下了40多條線索。這種情況放在小說或電影中都是不可思議的,其結果一定是結構散得一塌糊塗。但“ER”卻沒有。它以急症手術室爲一個天然的“收束”多條線索的“空間”,雖然從全劇來說看不出一個明確的主角,但每一集都有一個明確的主角和主線。因此,此劇的每一集實際上都符合結構緊湊的要求,但集與集之間的聯繫卻相當鬆散。某一個人物的故事在某集推進了一定程度後,可能要再過好幾集才又再推進。如果這是在小說中,這樣鬆散的結構是嚴重的缺陷;但是在電視劇中,卻得到了觀衆的認可。

  另外,如“X檔案”那樣的電視劇,雖然有著明確的男女主角,主線也大致上比較清晰,但各集之間的聯繫仍然是相對那些由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劇(因而採用了小說緊湊得多的結構而顯得結構比較緊湊)來說,還是比較弱的。尤其是,這類電視劇偶然會有幾集有所謂“友情客串”的演員。在這些集中,“友情客串”的演員往往會充當該集的主角,而本來是全劇主角的男女演員在該集中會“降格”爲配角。顯然,這在小說中也是不可容忍的“走題”之舉,是破壞小說結構的敗筆之作。但在電視劇中,卻是被普遍接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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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6 08:32:30 |只看該作者

長篇小說的結構要素 (下)

這是下集 希望大家會喜歡

分析一下金庸一部似乎是“雙層糕結構”的小說——“倚天屠龍記”。“倚天”的主角無疑是張無忌,但此書一開始時幾乎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以其父張翠山爲主角的。

  說起來,這部小說的結構其實是比“天龍八部”更顯得有“失控”的危險的。因爲正如以前提到過的那樣,“天龍八部”的結構真正顯得鬆散的地方是倪匡的代筆之處,金庸雖然已經儘量作了調整,其“走題”的傾向仍然是比較明顯。但不是倪匡代筆的地方,結構基本上還是相當緊湊的。這是因爲這部小說的這種“水滸傳”式的結構,其實是金庸一開始就已經心中有數的了,並不是因爲中途出現了倪匡代筆的意外,而逼得金庸要如此“兵行險著”,使用這般奇特的結構。正因爲金庸是胸有成竹,所以小說情節推進的每一步,都是受到金庸早就設想好的結構的嚴格約束,看似是天馬行空之作,其實無不步步爲營,處處匠心獨運,一點也沒有逸出作者的掌握之外。在這種嚴密控制之下,結構自然是緊湊之極,只不過不是專門留了個心眼去看的讀者,絕對是不可能覺察到這一點而已。所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形容的就是這種精雕細琢卻不露痕迹的高尖境界。

  然而,“倚天”的情況卻不同。首先,此書第一章給人的感覺以爲主角將是張君寶(後來的張三豐),第二章的時候又給人感覺主角是俞岱岩。不過,這兩章其實並不是結構有問題,而是這部小說爲了與前兩部的“射雕”和“神雕”構成“三部曲”,就需要有一個承上啓下的過渡段落。而又由於此書與前兩書之間相距的時間太長,過渡時所需要的篇幅也就要相應地增加,以便營造出一種“兩雕”的時代與“倚天”的年代已經相去甚遠的感覺。這是一種以“節奏”來營造感受的手法,否則即使作者已經明白地說過了很久很久了,讀者也未必能有那種真切的感受。這是一種更爲複雜細膩的“水中之鹽”的筆法了(即用節奏緩慢來間接地表達時間久遠,而不是直接以文字告知讀者)。

  但是,後面的章節到張翠山自殺爲止,卻顯然是太長、太長了。怎麽也不能以過渡爲由,來說明何以這麽一個不是主角的人物要占去如此之多的篇幅,張無忌的主角地位何以遲遲不能得到確立。這顯然不是作者在故意需花招,玩弄新奇的結構技巧,而確實就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失算”了。金庸本來應該是想把張翠山當作主角來寫的,但寫著寫著發現寫不下去了,情節的發展已經脫出了作者所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外,如果要維持人物性格與情節的合理性,除了讓張翠山夫婦自殺之外,再也沒有可以解決如此尖銳的矛盾的辦法了。

這裏可以順便談一個問題,那就是以前我們已經提到過,作者是有權自由地選擇一些小說中的設定,如小說的風格、人物的性格、歷史背景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歷史真實等。(這些都可歸爲“定位”的問題。)然而,這裏所謂的“自由”,是指一開始的時候才有的。一旦“定位”定好了之後,作者的“自由度”就會大爲縮小,要受到多種約束,不能隨心所欲,必須與一開始時的“定位”相適應。如果作者自以爲“我是小說的作者,我就是小說裏這個世界的‘上帝’,我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那恰恰是導致不少水平低下的作品頻頻發生“錯位”現象的最關鍵的原因之一。

  金庸自己也曾經談到過,他寫小說的訣竅,是一開始想好人物的性格,然後就根據人物的性格讓情節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當然,實際上不可能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在情節推進的過程中,作者仍然是要不斷地設想出一些“極限情景”之類的東西,來表現、深化人物的性格,甚至更進一步地表達主題。但是,這裏有一個重要的原則,就是有關的情節設計,決計不能與人物的性格出現衝突矛盾,否則就會出現“人物”與“情節”設定的“錯位”或搭配不當的問題。

  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人物的性格對情節的發展約束會非常大,大到事實上情節的發展只剩一條路可走,實際上是別無選擇,否則就會與人物性格相衝突。張翠山之死就是屬於這類情況。前已述及,從金庸花了那麽多篇幅來刻畫張翠山這個人物就可以知道,他本來是打算讓張翠山作主角的。但情節發展到武當山上的時候,以張翠山過於剛正因而不能圓通的性格而言,他除了自殺,已經別無他法。作者將有關的矛盾推得太盡了,以致在張翠山的那種性格的設定之下,已經沒有了任何轉彎的餘地,金庸不得不讓他死。這已經是作者也無法控制的情況。正如網上一位朋友在討論中提到過的那樣:“……這有自覺的和不自覺的兩種不同體現,作者能約束大框架,但是寫作中卻無疑有被情節發展牽著走的時候,有的結局不是作者能決定的,而是情節與主題使作者不得不那麽寫。”當然,作者確實是小說中的“上帝”,作者當然是可以強行不依照早先已經設定下來的人物性格,中途變卦,扭曲而使之與作者想要有的情節相適應。但這樣的作者就不是高明的作者,這樣的作品就不是優秀的作品了。

  事實上,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其他偉大的小說家身上。最著名、且最富於戲劇性的,要數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了。福樓拜最後寫著寫著,身不由己,把包法利夫人寫死了,於是痛哭失聲。他的朋友見了,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說:“你既然不想她死,就不要寫她死,不就行了嗎?”但福樓拜說:“她不能不死,我也控制不了。”如果福樓拜像他那朋友那樣把應該要死的書中人物強行改活過來,那麽福樓拜就不再是福樓拜了。

  另一個例子是,很多人鄙夷於高鄂對“紅樓夢”續書的部分。其實續“紅樓夢”的書成千上百,沒有一部的藝術價值能比得上高鄂的。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其他所有的續書,無不費盡心機都要把死了的林黛玉寫活回來,只有高鄂一書在這最重要的情節上堅決地貫徹了曹雪芹的原意。僅此一點,就可見高鄂之高明,以及他對曹雪芹原作精神的把握之深刻和準確。而如果不是高鄂在文學水平上達到與曹雪芹相近的程度,是不可能如此深刻地理解曹的用心良苦的。讀者都愛煞了林黛玉,如果是作者,是小說的“上帝”,有多少人能忍心讓她死?但她那種孤傲的性格在那種污穢不堪的環境之下,若真要堅持“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清白,除了死,不可能有第二種結局。更不必說安排她死去,在成就主題的悲劇性和深刻性上的重要作用了。

回到“倚天”的問題上。金庸最初是想把張翠山作爲“倚天”的主角的動機是非常明顯的,尤其是從“倚天”在“射雕三部曲”中的地位這一高度來審視的話,這一點就更加明顯了。

  以前我在“文學影視中的李世民”中論及“射雕三部曲”是如何在主題上互相聯繫而結成一體時,就已經指出,“倚天”的主題是反映儒家與道家思想的再次“融合”。我們試以此來觀察張翠山這一人物的性格,就會發現他的性格確實是揉合了郭靖式的儒家人格和楊過式的道家人格。

  一方面,張翠山出身名門正派,自小就受到“行俠仗義”的正統道德觀念的教育。他對這種觀念是自然而然、不經思考就已經接受了。以至於當他面對謝遜的質問:“爲什麽要行俠仗義?行俠仗義有什麽好?”時,竟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只覺得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不需要理由。這跟郭靖的情況是何其相似!郭靖也是將自小接受的教化當作天然的信念,而不是經過深刻的思考後而作出的自覺選擇。他在後來雖然也一度動搖,但洪七公的以身作則本身其實並沒有真正回答有關問題,因此他仍然是憑著“本能”而非“思想”而遵從有關的道德準則。

  但另一方面,張翠山又比郭靖圓通。例如在前述他受到謝遜質問時,一開始答不上來,後來勉強想出了一個理由,卻經不起謝遜的窮追猛問,終於不得不長歎一聲,在心裏暗暗地認同了謝遜,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堅定地相信這一道德信念了。這跟楊過主動地“叛逆”雖然大不相同,但若非他性格之中也有道家的色彩,那麽他是不可能因謝遜的幾句質問就動搖了自小習得的信念的。

  不過,更能體現他身上道家思想的一面的,不是他那因“後天”教化而修練得來的“人格”,而“先天”而有的“本性”。他的感情衝動、縱情任性就是最典型的道家特徵。例如,他因痛惜師兄俞岱岩受害,要打護送的都大錦。又在路上截劫都大錦的黃金,要他全部用來救濟災民,聲言對方若敢留下一分半毫,他就要把都大錦的全家殺個雞犬不留。這些顯然都不是郭靖會說得出來的話、做得出來的事,卻很可能是楊過會說的話、會做的事。當然,實際上這些“過份”的舉止言論也就只限於說說而已,張翠山不會真的爲了都大錦私留一點黃金就去殺他全家。但他之所以不會這樣做,一來是他本性有善良的一面,不可能做出如此狠毒的事情;二來是他所受的教育也約束了他想什麽就做什麽。又如,他面對殷素素,明知對方出身邪教,行事也確實心狠手辣,但仍然情難自禁地一見傾心,這就跟楊過的愛己所愛頗有共通之處。當然,他仍然又受到道德律條的約束,因此每每於動情之際,又強自抑制。書中描寫他在情和理之間徘徊猶豫的段落,真是好看煞人。無怪乎有些讀者甚至認爲,“倚天”中最動人的男子是張翠山,而不是張無忌。

而張翠山身上同時具備了郭靖和楊過二人的另一性格特徵,正是其“剛強”之氣。而恰恰這是種剛強之氣,導致了張翠山這個人物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只好任由他自殺身亡。這一點,更加證明了金庸一開始的時候確實就是想讓張翠山做主角,因此設定他的人物性格時就已經安排了他身上同時兼具郭靖和楊過二人的性格中重合的部分,再分別由二人性格中各抽取出一些來放進去。但他當時沒有想到的是,如此這般地“創造”出來的張翠山,是非常不適於生存在他所設定的那個正邪矛盾激烈對立的現實江湖之中的。

  張翠山沒有遇到殷素素之前,一直在武當山上,只處在純粹地“正”的環境裏。在那種情況下,他那縱情任性的性格最多不過是表現表現爲性情有些衝動,有時控制不住自己,採取比較激烈的行爲而已。但認識了殷素素之後,他平日被“後天”的道德教化壓抑了的“先天”的縱情任性的一面就張揚出來了。而這二者實際上是存在很深的矛盾的。應該說,這種矛盾也並非就真的深得無法調和,但張翠山的性格同時又非常“剛強”,也就是有著一種“非此即彼”的傾向,在性格中的這兩種矛盾發生衝突時,他想到的不是要調和,而是一定要決斷出哪一方爲對,哪一方爲錯,只能從中選擇一樣。於是,他這種“內心”的不肯調和,再加上“外部”環境的正邪之爭甚烈,如此“內外交煎”之下,最後當然只能走上自殺的“不歸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激烈的解決矛盾的辦法,實際上並不真正解決了矛盾,而只是通過主動地消滅肉身來逃避選擇。張翠山所沒想到的是,除了非要從中選擇其中一種之外,解決有關矛盾的另一條道路是調和二者。但這是他那“剛強”的性格所不可能想像得到的。

  我們不妨回想“射雕”和“神雕”中的類似情況。“射雕”中的解決之道是簡單而粗暴的,就是郭靖全是對的,楊康全是錯的。這是一方絕對地壓倒另一方的情形。“神雕”中的情況,其實也是回避而非解決問題。楊過和郭靖後來都奇怪地不再就是否應該娶小龍女而進行爭辯。郭靖採取了默認的態度,那是他退讓了一步。而考慮到郭靖的“剛正”,這種退讓是不合情理的。因此在這裏,金庸其實是有點“搗漿糊”了,含糊其詞地將有關的情節糊弄過去就算了。或許正是金庸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就想到要在“倚天”中明確地解決這一問題,而不是含混地糊弄過關。但這一問題之所以無法得到解決的關鍵原因,就在於郭靖和楊過二人的性格都太“剛強”了,容不下別人跟自己的想法不同。而張翠山的性格繼承了這一點,同時又集二人性格中一些不同的部分於一身。於是,郭靖與楊過之間的對立,就變成了張翠山自己與自己的對立(即他性格中近于郭靖的那一部分,與性格中近于楊過的那一部分的對立)。在這種情況之下,張翠山欲不自殺,亦不可得矣。

金庸描寫張翠山,寫著寫著把他寫死了,雖然一方面是在結構上大大失策了,但另一方面也使他廓清了“倚天”的主題如果是要表達儒道思想的再次融合的話,必須加入“寬容”這一思想。而這反映在人物性格的設定之上,就是要讓主人公的性格是“陰柔”,而非“陽剛”。張無忌的人物形象就是這樣設定出來的。張無忌的性格,認真地加以審視的話,他其實是繼承了其父張翠山的絕大部分特徵的,僅僅就是在“陰柔”這一點上與之完全相反。

  很多人覺得張無忌爲人優柔寡斷,決策拖泥帶水,怎麽會是像張翠山呢?其實不然。回顧張翠山在見到殷素素時的情景,何嘗不是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如果不是去了冰火島這樣特殊的與世隔絕之境,其實張翠山在處理感情問題上一定會表現得比張無忌更左搖右擺,而且他內心的煎熬會更深,痛苦會更甚。而正是張無忌的性情“陰柔”得多,因此對於趙敏的問題,他其實並不太矛盾。他很早就向趙敏承認他當她是朋友,而張翠山卻是一開始時連見殷素素一面都要害羞得掉頭就走。張無忌在趙敏和周芷若之間徘徊,其實不是基於道德與感情相對立的考慮,而是基於恩情(感情)與愛情(也是感情)相衝突的考慮。

  由此可見,張無忌一方面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重大原則上守得嚴格(如民族大義上),但對於其中的細枝末節的東西則真正做到“不拘小節”。這就爲他成功地化解“情”與“義”的矛盾,在陰柔的一面使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再次融合創造了必要的條件。

  因此,“倚天”的結構,是金庸寫著寫著,發現自己設定了錯誤的主角性格,以至於與主題表達有“錯位”的危險的情況下,急中生智地臨時進行調整而寫出來的,也就不是像“天龍八部”那樣是成竹在胸、從容有度了。不過,儘管如此,正因爲張無忌的人物性格是如此這般地通過修正張翠山的人物性格而來的,於是二人就天然地構成了一種“一體兩面”的“影子人物”的對應關係。這種“影子人物”的寫作手法,在“紅樓夢”中用得最多,通常是爲了起到“正面襯托”的作用(如晴霽襯托林黛玉,襲人襯托薛寶釵)。而“倚天”一書裏卻是一種“反面襯托”的手法(以張翠山“剛強”的失敗來反襯張無忌“陰柔”的成功)。

  這種“影子人物”手法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倚天”的結構,使之並不是簡單的“雙層糕結構”,而是通過“影子人物”的內在聯繫性,使寫張翠山的部分與寫張無忌的部分在結構上緊密化起來。

  如果說“天龍八部”採用的是“以主題穩定結構”的手法的話,那麽“倚天”採用的就是“以人物穩定結構”的手法。只是“天龍八部”的手法是作者從一開始就已經處心積慮有打算要這樣寫;而“倚天”的手法卻是作者沒有從一開始就計劃好,而是發現自己設定不準時,才急忙臨時將主角“換馬”,很有點“迫不得已”的味道。因此,“倚天”結構的鬆散程度,其實比“天龍八部”要糟糕。幸好的是,金庸手段實在是高明,臨時調用了“影子人物”的寫作手法,總的說來還是成功地穩定了“倚天”的結構。所以,儘管“倚天”的結構在金庸小說的後期作品中算是比較鬆散的一部,但與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甚至是與金庸自己的早期長篇作品相比,還是相當清晰而穩定的。





《射雕英雄傳》的結構

  事實上,在評論“隋唐英雄傳”的結構時,我就已經考慮過是否應拿“射雕”來作一個比較。因爲在結構上說,“隋唐英雄傳”更類似的是“射雕”,而不是“天龍八部”(“天龍八部”的結構類似於“水滸傳”)。“射雕”也是單主線結構,也是以一個主角爲中心,以其人生故事來串聯起整部小說的衆多人物和情節。當然,“射雕”的結構遠比“隋唐英雄傳”的要豐滿充實。正如陳墨所指出的那樣,“射雕”是金庸小說在結構這一要素上臻於成熟的里程碑之作(其實“射雕”不僅在結構上,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是這樣,這就是爲什麽這部小說在金著中處於“分水嶺”的地位),也就是說,在“射雕”之前的金庸的長篇作品在結構上都存在著問題(之所以特別強調“長篇作品”,是因爲“雪山飛狐”這部短篇的結構精巧細緻,是成功的,需要把它排除在這一批評之外),而到了這部“射雕”,則完全解決了以往存在的結構問題。

  正如陳墨所形容的那樣,“射雕”中自郭靖出場後,就好像有一個攝像鏡頭,始終緊追著他來移動。表面上看,此書使用的是第三人稱這一“全知全能”的敍事方式,但實際上郭靖的視角就是讀者的視角,讀者只能見郭靖所見,聞郭靖所聞。沒有直接與郭靖發生關係的人物、場景,統統以補敘的形式來處理,而不進行直接的描寫。(當然,這只是一個大原則,事實上此書有些段落是使用了郭靖、黃蓉同爲平等主角的雙主線結構,這一點在後面評論到明顯使用了這種雙主線結構的“大唐雙龍傳”時再作分析。)這就提供了一個什麽人物、情節需要詳寫,什麽人物、情節只需略寫的清晰原則,從而使小說的“情節”詳略得當,“人物”主次有別,“結構”也就清晰穩定了。

  陳墨談及“射雕”的結構時,甚至使用了所謂的“三維結構”來進行分析,即以郭靖爲主角的主線是從人生故事、江湖傳奇、歷史視野這三個維度展開的。我倒覺得他這個分析過於複雜,反而模糊了小說本身的結構框架。其實此書的主線就是郭靖的人生故事,江湖傳奇和歷史視野只是這個人生故事中的兩個側面或兩項內容。從邏輯上說,它們的地位是不能與“人生故事”並列的。正是這一主線所包含的內容的多樣性,使這部小說的結構雖然只有單一主線,但不至於像“隋唐英雄傳”那樣顯得有點單薄。






《笑傲江湖》的結構

對類似的主題表達得最成功的,還要數金庸的“笑傲江湖”中對東方不敗與楊蓮亭關係的描寫。我曾見過一個評論,可以說是最明晰而透徹地分析了有關的描寫,抄錄於下,以供參考:

  =============================================

東方不敗與楊蓮亭的關係決不僅僅是個性變態的問題,而是典型的皇帝與奸臣的關係,反映出人治社會的弊端。東方不敗的忠實部下童百熊以爲:只要找到東方不敗,當面請示,便可以得到公道;只要東方不敗知道實情,便一定不會容許教務惡化下去但是,童百熊錯了。有些事東方不敗早已知道,但知道不知道都一樣,東方不敗還是會讓楊蓮亭照做。東方不敗沒有瘋,也沒有年邁糊塗,他十分清醒。只是到了這個地步,他最關心的只有他的個人喜好。至於他的部下怎樣,日月神教怎樣他已漠不關心。歷史上的忠臣總以爲,依靠“清君側”問題就可以解決,殊不知問題的癥結出在皇帝本人身上,出在制度身上。楊蓮亭式的小人不過是投其所好,或者是利用制度的漏洞罷了。
=============================================

  就是這樣,“天子聖明不可恃”的主題,在這裏被深化到非常深刻而悲哀的層面裏,“歷史悲劇”的意蘊昭然若揭。要注意的是,這個主題在“笑傲江湖”也只是一個小主題而已,它實際上是服務於“政治寓言”這麽一個貫穿全書的大主題。那大主題顯然比這小主題更宏大而深刻,因爲這個小主題僅僅反映了政治現實的一個側面,即皇帝與奸臣的關係這一側面。它與書中的其他小主題——如嶽不群所反映的“僞君子”的小主題,左冷禪所反映的“野心家”的小主題,等等——共同地、從而是完整構成了政治現實的方方面面。

  由此也就可以體會到金庸小說何以能儕身經典之列。同樣的小主題,在“秦王李世民”中也好,在司馬紫煙的“風塵三俠”中也好,其深刻程度都超過了大主題。因此,儘管這樣深刻的主題是有可能使作品的藝術成就得以提升至經典之作的境界的,卻也決不能把它們表達得過於成功,以免會出現動搖大主題的地位的危險。然而,在金庸小說中,由於大主題本身就比這個小主題更爲深刻而宏大,因此根本無需擔心出現這種“喧賓奪主”的現象,小主題的表達越成功,就越能支援大主題。

  這就使我們明白到,“主題”這一要素的成功,除了要與“人物”、“情節”、“結構”等其他要素要配合得好之外,在它自身的內部,也存在著一個“結構”的問題。特別是如何主題不止一個,而是有多個,則多個主題之間的關係就需要有一個結構來整合。通常貫穿全書的主題是大主題,存在於某些局部,或特別地針對某些人物的主題是小主題。小主題不但要服從並服務於大主題,而且其深刻與宏大程度也不能淩駕於大主題之上(這就跟“人物”要素中,次要人物不能比主要人物更成功、更有深度的情況是一樣的)。

  這裏以“笑傲江湖”爲例說明了大主題與小主題的關係,但如果仔細地考查,就會發現,“天龍八部”的主題結構也是嚴格地遵守同樣的原則。







《鹿鼎記》的“結構”犯“情節”

  這裏順便要批一頓金庸的“鹿鼎記”。“鹿鼎記”中有一段情節也是重復又重復,令人生厭的。那就是描寫韋小寶與九難、阿珂在一起時遇到鄭克爽,一行從河間府“殺龜大會”回來路上,韋小寶前後遇到天地會兄弟、朝廷御前侍衛多隆、沐王府吳立身、平西王府楊溢之四批勢力,他都利用他們來“演戲”,捉弄鄭克爽。同樣的橋段一連用了四次,看得我幾乎想打磕睡。金庸少有如此重復情節的,更不必說是在同一部小說的同一段落裏了。這一段落,可說是“鹿鼎記”一書最大的敗筆。

  當然,我能明白金庸這樣寫,其實是別有深意的,是在“結構”這一要素上用心良苦。金庸對於“結構”這一要素,有著極其清醒的認識,也十分重視。我在《“連城訣”的結構》一文中已經提到過,金庸爲了“連城訣”的結構清晰穩定,甚至是不惜犧牲了“情節”、“人物”和“節奏”等要素的。由此可見金庸對“結構”的重視程度。

  通常來說,一般的長篇小說作家,即使也注意到“結構”的問題,也往往只是知道在小說的最後,一定得安排一個場景來收束書中的各條線索。而金庸對收束線索的問題顯得比任何中國作家都要敏感,不但在小說的最後一定會有場景收束線索,他還很注意在長篇作品的中間安排甚至不止一個場景來“中期”收束線索。例如,在“天龍八部”中,除了小說最後的“雁門關外蕭峰自殺”的場景收束了三個主角的三條主線之外,中間還有“少林寺之戰”來“中期”收束。更典型的例子還要數“倚天屠龍記”,這部小說前前後後(包括最後的結尾)用了四個場景來收束線索,分別是“武當山張翠山自殺”、“光明頂之圍”、“萬安寺之戰”和最後的“少林寺大會”。使這部小說在寫張無忌的那一部分的“結構”之穩定,可謂“堅如磐石、穩若泰山”,極其緊湊。

  從前面的舉例可以發現,大凡用於收束線索的“大場景”,都是一些武林大會之類的事情,因此可以把所有人都吸引來,自然而然地達到收束線索的“結構”方面的目的。然而,“鹿鼎記”的情況很特殊。這部小說的“武味”很弱,不可能像其他小說那樣把武林大會寫成一個宏大的場景。

  這裏提到的河間府“殺龜大會”,性質上是一個武林大會,但作者的描寫很輕很淡,其宏大性根本不能與其他小說中描寫到的武林大會相比。這是金庸故意爲之的,因爲這是一部“反武俠”之作,不是要謳歌武林中的俠義精神,恰恰是要寫出它們的荒謬與可笑。因此這場河間府“殺龜大會”在金庸的筆下,與其說是像其他小說中那樣寫成“正劇”,不如說是寫成了一場“鬧劇”,就連那個大會的名字也庸俗不堪,令人失笑。

  但畢竟這是一場武林大會,在“情節”上自然而然地方便了各派勢力都集中到這裏來,因此金庸乘此良機,馬上在“結構”上進行收束各條線索的工作,讓所有各派的勢力的頭頭腦腦都與韋小寶見上一面,發生一點事情,從而將他們的故事都與主角韋小寶的主線聯繫起來。

  金庸在其他小說中寫類似的場景時,都是讓主角成爲武林大會的主角,所有線索上的人物同時與他面對面地打交道,發生的事情也就是武林大會的主要內容。但這種在其他小說中很容易使用的手法,在“鹿鼎記”中卻又不行了。因爲,韋小寶在這小說中之所以能在各派勢力之間周旋來去、進退自如,除了他個人的機警靈巧之外,其實金庸在此是玩了點“貓膩”的。那就是各派勢力之間都互相不認識、不瞭解,因此在面對韋小寶時就存在著所謂的“資訊不對稱”的情況。如果這些人都認識了,三口六面地當面對質,韋小寶就是再能言善辯,那也是百口莫辯。(事實上,一旦康熙掌握了他在天地會中的情況,就已經足以使他陣腳大亂,狼狽不堪了。)

  因此,韋小寶不能在那個聚集了多派勢力的“殺龜大會”上露面,成爲主角。大會上發生的事情也就不是由他來主導,各條線索上的人物雖然都收束了,但沒有收束到韋小寶這條主線上,因而僅僅是“殺龜大會”本身,並不能完全地履行“結構”方面的功能。於是金庸只好安排各條線索上的人物在大會後分別地與韋小寶會面,發生故事,從而滿足“結構”上的收束線索於主線上的需要。

  但不管怎麽樣,雖然在“結構”上別有用心,但“情節”上卻顯然是偷懶馬虎。各條線索的人物要與韋小寶發生一點故事,而當時韋小寶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鬥倒”鄭克爽,把阿珂追到手,因此讓各人都幫他的忙,這可以理解,也非常合理。但問題是相同的橋段一用再用,未免顯得金庸在情節設計上顯出“黔驢技窮”的問題來。

  此書的韋小寶既是如此的機靈多計,作者是不是也應該多動點腦筋,多變幾個花樣,不要總是這樣重復又重復?這樣重復又重復,不但令那一段情節很沈悶,對韋小寶那足智多謀的人物形象也是有損害的。而且,阿珂和鄭克爽雖然是蠢,九難卻不是豬。韋小寶這樣的手段用完又用,她怎能不起疑心?事實上,書中也寫到她第一次見到天地會與韋小寶“演戲”,就已經看出破綻了。後來寫她第二次(多隆那次)不在場,第三次(吳立身那次)坐在車裏沒看見,第四次(楊溢之那次)也不在場,那顯然作者已經盡了能力來使有關的情節顯得合理一點。但九難就算是沒看見或不在場,但事後還是能知道大致的情形的,如此明顯的重復與相似,怎會不生疑?雖然書中描寫她的態度是支援韋小寶追阿珂的,但韋小寶與那麽多武功高強的人有如此密切的關係,她怎能就不動半點疑心?就從來沒想過要徹查一下這個小徒弟的身份來歷?

  總而言之,“鹿鼎記”在這一段落的表現很糟糕,儘管是爲了“結構”上的目的,但未能很好地兼顧對“情節”乃至“人物”的影響。像“連城訣”那裏的問題,是本質性的,無法通過調整“結構”來改動了,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鹿鼎記”這裏的問題,顯然是可以通過調整“情節”來解決,也不會影響本來要實現的“結構”方面的目的,那就應該予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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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31 17:23:15 |只看該作者
分析的真的很精闢
多謝大大的分享讓我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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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1-6-24 09:12:21 |只看該作者
以這篇文章的標準來評判當前的網路小說,那這些網路小說就是全部死刑,
沒有一篇合格的小說。

我很同意作者所說的:
「微觀層面的三要素:文字、層次、節奏。
   中觀層面的三要素:情節、人物、結構。
 情節當然要曲折動人,但不是一味離奇就是好,最重要的是做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情節既是爲吸引讀者而設,也是爲了刻畫人物而設。」

當前許多網路小說在這個標準下,只有二個字可說:胡扯,
很多情節恰是標準的相反面:「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寫都市無非重生、種馬;寫架空動輒槍砲、滅日;
至於武俠玄幻,更是天馬行空、無盡意淫。
讓人看多了就乏味。

當然,一篇好的小說,也不盡然就是如此的高標,
但至少要:文筆流暢、情節動人、節奏冗潔有緻。

最近有篇《贅婿》,算是不錯的作品。
作者其他的作品似乎都不怎麼樣,但《贅婿》很讓人耳目一新,
希望他能順利完成這部作品,千萬不要再虎頭蛇尾,太監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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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6-25 18:14:52 |只看該作者
小說
就是作者所經營的世界
它可能只在一方屋子裡
也可能只在兩人的情緒間
但這個世界的林林總總
全都是在作者筆下暈染開來
所以
我們都只能用客觀的立場去揣摩這世界關於作者的思緒
揣摩
言下之意就是沒有標準答案
因為
作者腦海裡的腫腫
並不是我們可以捉摸的
甚至
在完成一部作品後
作者也才恍然大悟故事中所發生的一切

所有的分析
都是想利用一些固定的閱讀模式
去捉摸出世界的架構
好的作品
是那種能夠讓人讀起來就像身歷其境般融入的作品
而讀
卻是千萬種的面向
分析
就只是一堆公式的研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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