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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按照往例,為了避免在王船比劍傷及眾臣及王,士兵尋找了一處視野極好的乾草闊地,將王船靠岸。
在燕王與眾臣的擊掌吆喝下,荊軻與角一躍而下。
兩劍客沒有刻意多做準備,就這麼在岸邊踏將起來,漸漸的,兩人拉開距離。
「荊兄,小心!」樊於期大叫。
荊軻率性拔劍,將劍鞘隨手一丟,雙手持劍平舉,兩腿撐開。非常老土的起手式。
角將劍扛著,並沒有先拔出,另一手抓著腰上懸繩,看似隨性地繞著荊軻踏步。
從劍的形態,與兩人持劍的氣度,就可以看出兩名劍客的不同。
荊軻的劍寬大厚實,劍脊高高隆起,刀沿平直,利於砍劈。
角的劍短險脊薄,只約三尺,藏在劍鞘裡的鋒口夾角長而銳,鋒快異常。
一個沈穩持重,一個漫不經心。
角微微訝異。
原本輕浮躁動的荊軻持劍後,神色變得嚴肅非常,姿勢樸質無奇,但神氣凝然,毫無一絲縫隙。
荊軻慢慢鬆緩身體,以細微的節奏呼應不斷繞動的角。
不靜,不動,就像天地之間的祥和存在。
這樣的修為,定是經過道心焠鍊的自我凝定才能達成。
與角不同。
儘管荊軻氣宇不凡,劍勢放斂自如,但荊軻觸踏了角的禁地。
角一直想找歸隱的劍聖蓋聶一較生死,好讓他的名字揚放四海,卻期期未果。眼前這傢伙自稱略勝蓋聶一籌,簡直是……放屁!
「喔。」角嘴角微揚,猛地右手往前一甩,劍鞘迸飛而出,射向荊軻。
荊軻不閃不避,劍尖一挑,將角突擊的劍鞘輕輕撞開。
而角危險的劍,殺人之劍,已在劍鞘飛出的瞬間欺近!
唰!
荊軻的胸口被角的猛襲劃過,炎楓劍悍然撩起,角卻已溜出長劍的攻擊範圍。
角用快勝閃電的速度,輕輕鬆鬆就破除了荊軻從容無暇的防禦。
「你的劍好快。」荊軻看著蹲鋸在地上的角,左胸滲血。
「顯然還不夠。」角說。
要是其他劍客,剛剛那一劍就斷出生死了。
「但你的劍缺了一種東西。」荊軻一個大踏步。
炎楓劍湛然舞動,大開大闔的劍勢,刮起腳下的如箭乾草。
「沒錯。缺了你的血。」角毫不畏懼,銳身衝出。
角的手腕輕顫,短劍爆出森然劍光,招招狂若毒龍。
兩人刷刷刷一連交擊六十幾劍。
乍看下角的劍速凌駕荊軻,每一劍都在與風競速,卻被荊軻似拙實巧的劍法綿密地擋下,矛盾至極。
一招又一招過去,卻渾然看不出勝敗之機。
荊軻每一劍都帶著正氣凜然的意志,狂猛的銳風捲起地上乾草,干擾高速攻擊的角的平衡,以暴力性的防禦代替攻擊。
而炎楓劍帶著古銅色澤的劍身,則讓荊軻的劍氣有種懾人的豔紅。
迥異於荊軻,角每次出手,都夾帶著捨身共亡的堅決。
彷彿不懼荊軻的炎楓劍將自己斬成兩半,角刁鑽地在豔紅的銳風中一出一入,每一次都將手中的利劍更接近荊軻的咽喉。
好幾次,荊軻都與死神擦鼻而過。
坐在王船上觀戰的燕王與眾臣無不嘖嘖稱奇,上千士兵則大呼過癮。
太子丹表面極有風度地大家讚賞,實則心中駭然。就連樊於期也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荊軻的劍法在自己之上,可從來不知這位朋友的劍已到了如斯境界。
「荊兄,你真是太可靠了。」樊於期緊握雙拳,內心興奮不已。
自己對秦宮的瞭若指掌,加上荊軻的劍法,或許真能成就大事……
「只有如此高超之劍士,才能成就如此精彩之局。」燕王讚嘆不已,神色間充滿了矛盾的可惜。
這劍鬥到這番境地,不論是荊軻或角,敗的一方肯定得將命留下。多麼可惜。
但這麼精彩的劍鬥前所未有,恐怕也是絕響,若不能親眼看見兩人之間「誰最強」的答案,或許更加可惜。
「殺死他!」太子丹皮笑肉不笑,心底只有重複這個焦切的吶喊。
又是兩百劍過去。
角的呼吸開始急促,背脊冒出的汗漿浸透了衣服。
他從未花過這麼長的時間跟人較量。沒有人有這樣的本事。
雖然角的進退速度並未減緩分毫,但劍的氣勢已經開始削弱。他只有用更強大的、對死亡的決心,去彌補氣勢的不足。
看在荊軻的眼底,角這樣對死的覺悟、甚至可說是一種病態的著迷,只有將劍的力量帶到了無生氣的谷底。
颼。
角的劍再度逼近荊軻的咽喉,削過頰骨,血屑一線飛逸。
「喝!」荊軻奮然一聲平地清雷的巨嘯,震得連遠在王船的人都錯然一愣。
角非常人,動作只是遲疑了半晌。
但荊軻又豈是常人?
只見炎楓劍化作一道銳不可當的虹影,與暴然衝出的荊軻融合為一,撲向氣勢已滯的角。
炎楓劍悍然一劈!
角手中的利劍奮力一擋,胸口卻被沈重的劍勁穿透,無法喘息。
荊軻並沒有留給角任何調整內息的空隙,仗著膂力倍勝於角,腰斗沉,手腕一迴,又是如千軍萬馬的劈砍。
面對荊軻的迫人氣勢,如果閃躲的話就無法翻身。角咬牙又是一擋,震得手臂痠麻,劍勁透滲直達雙腳,奪走角最自豪的速度。
「棄劍!」荊軻大喝,雄渾至極的力道完全呼應他的意志,又是一劈。
角無力閃躲,只得再度傾力格擋。
筐!
一聲悶響,角的手臂狂震,眼前一黑,口吐鮮血。
卻兀自不肯丟棄搖搖欲墜的手中劍。
「棄劍!」荊軻怒吼,力道又往上加了兩成,再劈出。
空氣中爆起難聽的金屬脆擊聲,角的虎口迸裂,劍終於被震脫手。
但角可是視生死無物的狂者!
「同歸於盡吧。」
角慘然一笑,左手迅速接住脫手的利劍,身子忽沉,斜身掠出。
荊軻一嘆,手腕蓄勁,炎楓劍寒芒暴漲,一個龍捲風似的大迴斬。
縱使角想捨身一擊,然而全身已被荊軻先前的劍勁摧毀掉最珍貴的協調性,一個踏步衝出,身子居然顛晃了一下。
兩名絕世劍客的身影乍合又分。
燕王嘴巴撐得老大。
樊於期的拳頭鬆開。
太子丹的笑容僵硬。
漫天紛飛乾草屑,點點血花呼吸間。
地上一條可怕的斷臂。一柄裂成兩半的鐵劍在空中嗚嗚咽咽。
「為什麼……不殺了我?」
角痛苦地看著他的敵人,大量的血水從左手斷口處砸然而出。
「我不殺,已經死去的人。」
荊軻漠然,撿起丟在地上的劍鞘。
他的手因剛剛過度的縱力而顫抖不已,試了三次才勉強將炎楓劍合入劍鞘。
角一陣暈眩,跪下,斜斜軟倒。
勝負已分。
但在生死之間,荊軻並未因他擁有的權力,做出取人性命的決斷。
燕王尚無法從精彩的對決中回神,而一旁的群臣則面面相覷,生怕鼓掌喝采會觸怒位高權重的太子丹,尷尬不已。
卻見太子丹在護衛戒備中下船,張開雙臂,欣然迎向勝利者。
他一向喜歡勝利者。
勝利者應該跟勝利者在一起。
「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實至名歸!教本公子嘆然拜服!」太子丹激動不已,一臉為荊軻的高超劍術深受感動。
荊軻看著越來越近的太子丹,眉頭越來越緊。
「自古英雄不打不相識,本公子眼界淺薄,該死!該死!不知壯士可否願意由本公子作東,一同到酒樓酩酊大醉一番!」太子丹握緊荊軻血氣翻騰的手,語氣推崇備致。
太子丹這一番話倒是真心真意。
為了延攬這名比角還要厲害的劍客,他可以「寬宥」樊於期的奪女之恨,甚至設下酒席重新交個朋友,然後賠十個比素仙兒還要美豔的歌姬給樊於期。
荊軻慢慢解開太子丹熱情洋溢的手。
太子丹的笑容僵結。
只見荊軻走向淚流滿面、意識模糊的角,俯身,單膝跪下。
「因為替這樣的人賣命,你的劍才不懂珍惜自己的生命。」
荊軻抱起沒有力氣掙扎的角,慢慢走向一望無際的荒煙蔓草。
站在燕王旁的樊於期點點頭,雖然他沒有聽見荊軻在念念有辭些什麼。
太子丹臉色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
勝利的劍客,抱著慘敗的無名者,消失在眾人忘記喝采的注目中。
10.
夕陽已遠,只剩一點取暖的火堆。
蕭瑟的山谷,遠處傳來不知名的獸吼。
荊軻一手杵著下巴,一手翻烤著火堆上的肉塊。
角一言不發,呆呆看著時大時小的火焰。
角的斷臂創口已經被燙紅的鐵劍炙焦,不再失血,已無大礙。
被敵人斬斷一隻手,還被敵人所救,他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
至於被太子丹毫無情義地遺棄,反而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太子丹本就是這種人,角早就一清二楚。角為太子丹暗殺過多少昨是今非的政敵盟友,怎會不清楚他的狼心狗肺?
肉很香。
對耗竭體力的人來說,那氣味簡直挑逗得要人命。
「你在烤什麼?」角開口的第一句話。
「你的手。反正沒用了嘛。」荊軻打了個呵欠。
「也是。」角點點頭,伸手撕了一大塊就咬。
既是自己的手,就不需要客氣。
「……」荊軻傻眼。
其實是隻獐子,趁著角昏迷的時候,荊軻剝了皮,去了腳,剩下光禿禿的一塊肉。
兩人並沒有靜默太久。
他們之間並非陌生人。兩柄劍已經用最激烈的方式交談了好幾百回。
「你說,我的劍缺了什麼?」角的語氣僵硬。
從兩人交戰的一開始,角就不認為自己的實力遜於荊軻,但偏偏就是無法將荊軻擊倒,甚至在有了斷自己的覺悟後,還是只能傷到荊軻皮毛。
或許,真的就像荊軻所說的,兩人的劍有根本上的不同。
「你的劍,並不在乎主人的生命。」荊軻。
角同意。但那又如何?
就是不畏死亡,角才登上劍的極致,劍上棲息著戰無不勝的鬼。
「我的劍,卻很畏懼失去執他的主人。說穿了我是個膽小鬼,比誰都要怕死。」荊軻說,也撕下一大片獐肉。
角沒反應,顯然不能明白。
「劍客,不該怕死。」角憤怒不已。
視死如歸的自己,竟輸給這種傢伙。
「你說的是殺手,不是劍客。每一個劍客都該為自己的劍而死,我同意。非常同意。但在那一刻之前,劍客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這就是所謂為劍而生。表面上活下去的模樣或許落魄襤褸,或許苟延殘喘,但有了拼了命都要活下去的理由,姿態都是光明正大,充滿朝氣。」荊軻輕鬆自在地說,炎楓劍就靠在自己的腳邊。
「所以,你並不認同,自己可以死在我的劍下。」角的怒火未消。
突然,角發覺今天的自己非常多話。
「那不是我為劍而生的理由,自然不能因此喪命。」荊軻大口嚼肉:「活著,就有理想。死了,就什麼也沒了。」
找不到酒,這肉有點無味。
「別盡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老是念著劍經的傢伙,死在我劍下的可多著。」角。
荊軻只是微笑,不再說話。
不明白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除非見識到了,很了不起的東西。
「聽過豫讓?」荊軻。
「……」角。
「豫讓是春秋晉國人,當時晉國有六大家族爭奪政權,豫讓曾經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工作,並沒有受到重視;後來投靠智伯,智伯非常倚重他。趙襄子與智伯之間有極深的仇怨,趙襄子聯合韓、魏二家,消滅智伯,並將他的頭骨拿來當酒杯。豫讓認為,士為知己者死,於是下定決心為智伯復仇。」荊軻。
「那又何必,簡直愚不可及。」角不以為然。
就算沒有發生今天之事,如果有一天太子丹被他人暗殺,他也無法興起報仇之念。用錢收買的心,永遠只會為錢而動。
「也許吧。豫讓先是冒充罪犯混進宮廷,想藉整修廁所的機會刺殺趙襄子。可是趙襄子在如廁時突然有所警覺,命令手下將豫讓搜捕出來。趙襄子的護衛原想殺他,趙襄子卻認為豫讓肯為故主報仇,情意深重,便將他釋放。」荊軻。
「哼。那更是蠢不可耐。將來因此喪命,怨誰不得。」角冷冷道。
「如你所言,豫讓豈是輕易死心之輩,為了改變相貌、聲音,豫讓不惜在全身塗抹上油漆、口裡吞下煤炭,喬裝成乞丐伺機謀刺。別的劍客相勸:「以你的才能,假如肯假裝投靠趙襄子,趙襄子無疑會重用、親近你,那你豈不就有機會報仇了嗎?何必要如此摧殘自己呢?」豫讓卻說:「若我向趙襄子投誠,我就應該對他忠誠,絕不能夠虛情假意。」總之,豫讓還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復仇。」荊軻。
角倒是點點頭。
「終於機會來了,豫讓事先埋伏在一座橋下,不料,趙襄子的馬卻在過橋前突然驚跳起來,使得豫讓的謀刺又告失敗。衛士捉了豫讓後,趙襄子責備他說:「你以前曾經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工作,智伯消滅了他們,你不但不為他們報仇,反而投靠了智伯;那麼,現在你也可以投靠我呀,為什麼一定要為智伯報仇呢?」豫讓說:「我在范氏、中行氏手下的時候,他們毫不在意我的存在,把我當成一般的食客;但智伯卻待我以俠,是我的知己,我非替他報仇不可!」趙襄子聽了非常感慨,卻也莫可奈何說:「你對智伯仁至義盡了;而我也放過你好幾次。但這次,我不能再釋放你了,你自我了斷吧!」荊軻說,故事到了尾聲。
「然後呢?」角終於稍稍感到興趣。
「豫讓知道這一次是非死不可,於是下跪懇求趙襄子,希望趙襄子將衣服脫下,讓他用劍揮刺三次,如此他就能含笑而死。」荊軻。
「不算過分。」角。
「於是趙襄子答應這樣的要求,豫讓拔劍,連刺了衣服三次,然後就反手自刎了。豫讓身死的那一天,整個晉國的俠士,都為他痛哭流涕。」荊軻。
「那也不必。」角。
荊軻點點頭。就這點來說,他是認同角的。
「豫讓將自己的生命看得太輕。一個人的生命,如果還有價值的時候,是不會輕易就死的。」荊軻。
角一震。
「我殺了你朋友的全家大小,你動手吧。」角冷冷地說。
「我說過了,我的劍,不殺已死的人。」荊軻聳聳肩。
「放過了我,終有一天你會後悔。」角怨毒的眼神。
「能捱得到那一天的話,那也不錯啊。」荊軻爽然一笑。
肉已吃完,話也盡。
荊軻倒頭就睡,角卻看著自己唯一剩下的右手,久久無法闔眼。
天明。
角已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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