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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上薰]我有一個夢未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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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26:05 |正序瀏覽
我有一個夢未醒  作者:謝上薰

原本是個平常傍晚,
那乍現眼前,
清俊卓群的背影,
卻成了她心中難以抹滅的印象,
震顫之餘,
這有點迷糊又沉迷幻想的小女人,
尚不知命運之神,
已悄悄修改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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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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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30:45
第六章

    親愛的老爸︰寄去的冬衣收到了嗎?又將過年了,我想你是不會回來,今年這個寂寞的年不知如何打發?爸,你一個人異鄉求學,難道不寂寞嗎?我還是不懂,你在環游世界作藝術之旅後為什麼就在美國三藩市留下來,進入什麼藝術學院,你又不是沒讀過大學,它對你那麼重要嗎?我真的很不服氣,居然被人搶走你的心。

    請原諒我的無知和任性,可是不發泄一下很難受,我是那麼盼望再見到你,但你好象一點都不在乎。

    哲人說︰“能思想,能領悟,能欣賞,能感受,還都是快樂的保證。”看你近兩封寫來的信,筆調比從前的活潑開朗,你修的藝術課程正對你胃口吧?你能夠再開心起來,我也很高興,一時的寂寞只好忍耐了。

    家里一切都好,大小平安。我的功課逐漸加重,所學的也更難,道揆建我找去同一家補習班,口碑不錯,我已經報名上課,所以寒假也不得閑。奶奶說你出國前為我在郵局存了一百萬,真是感激不盡,我這麼大了,大伯二伯拿錢給我真教人窘死了,沒父母在身逆的孩子真可憐!二伯為了能陪伴爺爺奶奶,接受中興大學的教席,如今我勤于向二伯和伯母討教英文,我有個計畫(當然必須你點頭才行),聯考後結合堂兄弟妹、道揆、清屏他們一塊去國外自助旅行,如果少杰听話,我也會邀他去。

    說到少杰,他改變了不少,小達和小敏同他很親,他人也因此漸漸開朗,每兩星期我動員弟妹去公司打掃大樓,他總是跑第一,我發現他比誰都做得好做得快,也許他以後會是一家清潔公司的老板哦!好消息說完了,有件不太好的消息想想還是不該瞞你。媽媽前些日子再婚了,新郎和二伯父同行,我本來不想去觀禮,美風阿姨卻到學校接我,她說我不去媽媽會很傷心。對方是個普通的中年人,我總兔得他配不上媽媽。

    爸,我好想見你,下次寄張相片回來好嗎?祈祝順遂!柔娃敬上

    ※※※

    春去夏至,季節的變化花兒先知道了,該開的開,該謝的謝。魚雁往返中柔娃對事的看法不知不覺也在改變,父親的快樂和寂寞她總能從信中讀出,看看眼前幸福的例子,她已能夠體諒父親多年未言的苦楚。

    二伯和二伯母這對異國夫婦話可真多,有時國語有時英語說得其樂融融,柔娃漸受燻染,不再以為夫妻不吵架就是幸福的保證,不,那反是危險的訊號。

    大家皆同情她父走母改嫁,待她無一樣不好,她反而難受,把心思都用在功課上。宋道揆以第一志願考上了台大商學系,北上那天,柔娃去車站送他,取笑他菜鳥別被老鳥唬住欺負了,想趕走離別愁緒。這一年,道揆給了她很大的安慰,父親剛走那個月,幾次因思念、寂寞而落淚,道揆總能發現她哭過了,裝瘋賣傻的逗她笑,不然便設法轉移她的注意,逐漸取代父親昔日安慰她的角色。

    道揆交代她要用功,他會常回來,隔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不要一個人偷偷哭了,心悶就寫信給我。”

    “嗯!”柔娃開心的笑了。

    道揆痴痴地望著,想著她的笑容值得他以一生來交換,兩人攜手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就是他最大的心願。從他五歲第一次跟著爸爸到韓家,他就很喜歡柔娃了,她的一顰一笑無不吸引他,只是喜歡她的男生太多了,使他反而慶幸柔娃情竇未開,但是任何男生拿來同她父親一比,立刻被比了下去,而她似乎只要有爸爸就滿足了,這曾使道揆很著急,可是現在他也成長了,他有耐心等待那一天的來臨。

    “柔娃,我等你哦,明年你一定要來。”

    “好,一言為定!”

    兩人靜靜凝視,在心跳聲中已無需言語。火車載走了他的人載不走他真摯的心,走出車站,陽光好刺眼地烘熱柔娃面頰,卻還不及她心底暖流教她一路熱到腳底,她想歡呼,她想尖叫,她想我要很努力很努力。

    開學已經兩個禮拜,柔娃很快進入情況,道揆這一走,更教她不敢松懈,她不想道揆回來時對她失望,她要道揆瞧得起她看重她,一如她看重他一般。

    曾幾何時,她已不再自傷破碎的家,曾幾何時,父親不再是她小世界中的王,原來,一直有個人在默默關心她,在背後支持她,她怎麼到今天才醒悟呢?她真傻了,不過沒關系,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

    這天吃完便當,柔娃收齊全班的歷史作業簿送去辦公室,和老師說話時,總覺得有個視線在盯著她,勉強忍耐到向老師敬完禮,轉身尋去,業已消失了。

    回家後,祖母立刻向她報喜︰“你爸爸要回來了,他說要順道去參加東京的設計展,不過很快了。我的三個兒子總算都回到我身邊,我們一家要團圓了。”

    祖母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忙打電話去老伴和大兒子的公司,又打去學校,做母親最開心的莫過于兒女都在左右,她要每個人分享她的喜悅。

    柔娃退回房里一個人咀嚼這份耐人的滋味,期待中有狂喜,並摻雜了一分不安,爸爸一直不寄相片給她,她不敢想象他變成什麼模樣,不然為何不寄給她?猜了一會兒,她放棄了,只要爸爸回來,她不該再多有奢求。想想不免好笑,自己的欲望居然愈來愈低了。

    她立刻寫信給道揆,道揆是懂她的。

    接下來的日子還是一成不變,上課、小考、月考、模擬考,緊張又充實。有一天她走在校園,突然瞧見一個很熟的背影,她趕上去,遲疑不敢確定,那人卻若有所感的回身轉頭。

    “方老師!”柔娃驚訝兩人在此相遇的奇跡。

    方問菊溫柔的叫著她的名字,便無話可說。

    “老師什麼時候轉到我們學校?”

    “這學期。”

    方問菊見柔娃態度不變,方能自在地與她談說,問了她的近況和功課,但始終避開不談韓寶玉,後來上課鐘響,柔娃突然問了一句︰“老師結婚了嗎?”

    方問菊搖了搖頭。

    柔娃丟下一句︰“明天中午我在餐廳等你,你一定要來哦!”說完便跑回教室。第二天中午方問菊上完第四堂課便直接去福利杜,柔娃一會才到,兩人買了炒面和湯里腹。

    柔娃挑起面條,故作不經意的問︰“我覺得老師好象改變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漂亮許多,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憂郁,很吸引人呢,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

    “為什麼呢?天底下的男人都不長眼楮嗎?”

    “不為什麼,沒那個心情。”

    “我是不太懂大人的感情,以至于做了傻事,請你原諒我吧!”

    方問菊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微笑說︰“你的反應很正常,合乎情理。”

    “老師,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出國的事情?”

    “不知道,只曉得他關了公司。”

    “爸爸突然這麼做,起初我很不諒解,以為自己被?棄,可是爸爸還是去了,他寫信回來要我自己好好的想好好的看,經過這一年的考驗,我從二伯和二伯母身上看到爸爸在婚姻中所處的悲劇角色,我開始同情他了。”

    柔娃從裙子口袋中取出一封航空信,說︰“這是他最近寫來的,上面有提到老師,爸爸似乎很不放心你。”

    “我可以看嗎?”方問菊聲音帶著顫抖。

    柔娃把信從信封中抽出來,方問菊迫不及待的接了去。想不到他人長得漂亮,字卻好潦草,筆畫比較復雜的字他居然東省一撇西省一畫,自創一格簡字,不過大致還猜得出來。

    柔娃︰欣閱你寫來的家書,看得出你大有長進,不再是愛黏纏父母的小乖寶了,道揆給了你不少影響吧?不用不好意思,這是我極樂意見到的。

    你幾次追問我出國他游的真正原因,以前我不願說也不敢說,怕對你產生不良的反作用,不過現在沒關系了,相信你能夠了解,我也看開了。

    柔娃,不要把懷疑的箭頭指向你的方老師,不是的,不是她使我出走,而是我終于明白過來自己的婚姻只是一場噩夢,自己扮演的竟是小丑的角色,這使我受不了。你的母親曾是我的最愛,可惜她將她的心先給了你二伯,以至從不相信我的真心,即使後來我不擇手段娶了她,她一樣不將我放在心上。我這人痴心得很,總以為有一天她會醒悟幸福能在身邊。但一年等過一年,她永遠只有那一句︰“放我走好不好?”那段不算短的日子如今想來真是不堪回首,當時我的心倍受煎熬,心想天底下最固執最混帳最殘忍的女人就是你母親,完全酷似你外祖父。這我都還能忍受,直到你住院那幾天,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麗凰一直以為你是她與二哥的骨肉,不是我親生的,所以才對我由冷淡轉為不理不睬。當我明白自己多年的奮斗努力在她眼中只是一名小丑,再不走,我可能會發狂。

    柔娃,你確是我的骨血,不用懷疑,也不要去I怨你的母親,誠如她所指責,我是毀了她的理想與抱負,原本她很可能變成耀眼的鳳凰,是我使她成了平凡的麻雀。你母親是心高氣傲的女人,一生抑郁不得志也是可憐。

    我能說出這番話,可以證明我是想通了、解脫了,我有自信再活一次。

    此外,如果你再遇見方問菊,代我向她問好。她是個傻大姐,時常教我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她是否已學會分開夢想與現實,分辨它們的差異?她有幻想天才卻又缺乏自制力,以至常沖動的做出一些怪事,把自己和家人搞得愁雲慘日。希望她下次三思而行,至少別再那麼激動的不給自己和別人留退路,小心又陷己身于困境。

    (我有預感你們師生將再見面。)言止于此,祝學業進步(不準留級)

    父字“老師!”柔娃尷尬的承受四周投來的怪異目光。

    方問菊不知不覺已哭得稀里嘩啦,她好感動,原來寶玉沒有怪她,在信里隱瞞了她的錯,怎不教她忍不住當場灑淚。

    柔娃連叫了她四、五聲,她才覺醒自己失態了,忙走出福利杜。柔娃陪她在草坪上漫步,等她冷靜下來。“老師,你還愛著爸爸是不是?”

    方問菊沒有回答,只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柔娃搖頭表示不知道,上課鐘響,她向教室跑去,半途停下來,轉頭看見方問菊依然等待著,雙手作筒叫道︰“老師,爸爸十月十日回國,接下來看你了。”

    方問菊渾身一震。望著柔娃奔跑的身影,微微笑了,她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吧!時間真的改變許多人改變許多事,為何唯有真情?不下忘不了?她不曾忘懷寶玉,寶玉也還牽掛她嗎?是的,她已經弄擰了一次,這回她不再吝于付出和回報,只要費玉願意,他們就有機會再來一次,而且將更真誠,因為他們都又活了一次。

    “老師,接下來看你了!”柔娃已不是阻礙,反而吐露了父親的心聲。

    我有一個夢末醒,寶玉,但願你能陪我繼續夢下去,我不死心。方問菊對著朗朗晴空開懷的笑了,她相信國慶當天必是好天氣,讓陽光再次刺痛她的眼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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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30:19
第五章

    上午九點鐘,方問菊趕著從床上爬起來開門,她已經四、五天聯絡不到韓寶玉,從他公司員工口中得知他臨時跑到東部海岸散心去了,歸期不定。方問菊可以想象他是帶著柔娃一道,名為旅行,其實是安撫女兒。哼,他總算記得有她這個人!方問菊歡愉中也有三分惱怒,開了門張口正想叫,一瞬間呆住了,站在門外的不是韓寶玉,竟是他的前妻。

    左麗凰溫文的說︰“好久不見,方老師。”

    方問菊不明她的來意,茫然的點了點頭。

    “沒有事先知會就突然來見你,實在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進去跟你談一談?”

    她的態度使人難以拒絕,方問菊只好讓她進來,心中也有幾分面對挑戰的好勝心。左麗凰進來後打量她一眼,笑說︰“我的時間很充裕,你可以先忙你的沒關系,我可以等。”

    方問菊正感不適,半跑進浴室吐了個痛快,然後梳洗、更衣,半小時後才端了兩杯茶出來,左麗凰一派閑適的領首致謝。

    方問菊心想自己一輩子也學不來她那份優雅氣質。

    “方老師,”左麗凰輕柔的打斷她的凝視,說︰“請你不要誤會我這次的來意。當然,從柔娃的哭訴中,我知道了你和寶玉的關系,但我不是想為柔娃說什麼,孩子終究是孩子,一時的不能接受是可想見,但很快就會過去。我今天來是基于朋友的立場想說幾句話。你能告訴我,你真愛寶玉嗎?”

    方問菊充滿敵意的望著對方,一時無法作答。

    左麗凰恍然大悟的笑了,表白說!“離婚後我交了位很好的對象,是大學教授,我們預訂年底前結婚。”

    方問菊原有的敵意立刻消弭于無形,反問道︰“柔娃和寶玉曉得了嗎?”

    “寶玉大概听到了些風聲,柔娃那邊我原打算跟她講,可是她先打電話來向我哭鬧,我便說不出口了。”

    方問菊感覺臉熱熱的,難以啟齒詢問柔娃說了什麼。

    “柔娃看起來很懂事,其實完全是孩子脾氣,有時又很固執。因為寶玉堅持,我們約定不在孩子面前爭吵,可是不相愛就是不相愛,我想柔娃一定也看出了父母之間的冷淡,所以我們分居、離婚並沒有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只不過,我搪心她不了解我和寶玉是不可能再復合的,如果她有所期待,勢必很難接受我或寶王的再婚。”方問菊看著她,一股不滿和受挫感齊涌上心頭。她想立刻知道她的本意,要她退出,還是先討好她的女兒?她不得不承認,柔娃實在才是關鍵人物,這一個小美人可以輕易地把韓寶玉從她身邊拉走,先安撫她大小姐的情緒。柔娃的一喜一怒牽動著韓寶玉的心,方問菊沒有信心在柔娃拒絕接納她後,韓寶玉即使知道她懷孕仍會娶她?左麗凰望著前夫的女友苦笑,神情落寞的說︰“如今,我和寶玉都面對了同樣的難題──柔娃對這事的反應。不偷快的婚姻,使我們將所有的愛和關注全投在柔娃一個人身上,實在無法不重視她,尤其是寶玉,他說什麼也不願失去在女兒心目中的地位,我常想,他這一輩子真心愛著的女人只有二個,他的母親和柔娃。”

    “你呢?他不可能沒有愛過你。”方問菊避開柔娃的問題。

    “也許有,但那不是愛,只是不服輸的佔有。”

    “佔有?”

    左麗凰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她在點頭。

    “我原本是他二哥的女朋友。”

    “什麼?”方問菊嚇了一跳。

    “我比寶玉大了兩歲。”

    “真的?”

    “真的。就因為這樣,他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認輸過,他才是一家之主,決不因我一句話而更改他的決定。”

    “誰都看得出他是很有魄力的人。”

    “沒有錯,他現在的確這樣,但以前的他卻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就像個弟弟一樣。”左麗凰發現自己不自覺的說了太多,勉強一笑帶過去,問道︰“方小姐,你真心真意地愛著寶玉嗎?”

    “我愛他!”方問菊話才出口,覺得自己的聲調太富挑戰性了。听著愛人的前妻回憶他以前的種種,她忍不住妒火中燒。

    左麗凰笑了。

    “那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方問菊實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左麗凰只說︰“你不用擔心菜娃,畢竟你們有交情在,只要讓地想通父母再婚于她沒有威脅,她就沒事了。寶玉的口才很好。”

    方問菊實在不想再听她提寶玉如何如何,只是點點頭。

    左麗凰起身要走,不意瞧見方問菊作勢欲嘔的樣子,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但難以言喻的悲哀情緒還是使她渾身打個冷顫,腳釘在地上不走了。

    一你懷孕了?”

    方問菊別過臉去,沒有必要回答。

    “你可以試試甦打餅,效果不錯。”

    方問菊倦容畢現,表明了想送客,但左麗凰自覺有責任幫她澄清真相。

    “你告訴胡先生胡曉俠了嗎?”

    方問菊怒道︰“我為什麼要告訴胡曉俠?孩子又不是他的。”

    “那是誰的?”

    方問菊憤怒得全身發抖。“你跑來向我問東問西的是什麼意思?孩子是誰的關你什麼事?”

    “我是為你好,真的。”左麗凰感覺出另一個悲劇又要開始,聲音也顫了︰“你該不會認為孩子是寶玉的?”

    “你給我出去!”方問菊尖叫起來︰“你以為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同時有好幾個男人?你憑什麼侮辱我,我要你立刻給我滾!”

    “我沒有惡意,……”

    “滾!滾出去!”

    “不!”左麗凰異常的堅定,一臉決然。

    方問菊的氣又涌了上來。她以為她是誰,一個下堂妻憑什麼來向我胡言亂語?來的應該是寶玉才對啊!她接連幾天吃不好睡不好,吃了就吐,直吐得膽汁和淚水交邊涌出來,一點胃口也無,實在虛得很了,方才罵了幾句,此時唯有拚命調勻呼吸,免得當眾嘔吐出丑。誰人面前丟臉都不打緊,獨不能輸給左麗凰。

    “你還想說寶玉怎麼了?”她譏諷的說。

    左麗風的聲音輕柔而平靜。“你听我說,你肚里的孩子不可能是寶玉的,因為他根本無法使女人懷孕。”

    “你胡說!”方問菊本能地自衛。

    “你不妨到醫院做個檢查,看孩子多大了。”

    方問菊不由自主的戰栗了,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竟冷得像冰。

    “我不相信。”

    “話說完我自然會走,听不听由你。”

    “我本來也不知道,直到柔娃要上小學那年,我才恍然大悟,但一切都太遲了,只有將錯就錯。”

    “你說寶玉結扎了?”

    “沒有,他天生無法使女人受孕。”

    此刻,方問菊彷佛游過冰河到了岸,方才的恐懼消失了,人也精神起來。“你開玩笑麼?柔娃就是最好的證據。”她輕松的說。

    “柔娃不是他的孩子。”左麗凰嘆息道。

    “你……這種話不能亂說的。再說……再說……誰都看得出寶玉和柔娃長得多像。”方問菊突然結結巴巴起來。

    左麗凰自嘲的一笑,笑容中滿是悔意和恨意。

    “這些話藏在我心里很久了,看你又將重蹈覆轍我不得不說,請你听過之後便忘了,然後遠離那個男人。”說到此,左麗凰感覺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又開始啃?蜈  戚潺汝嚏?拿起茶杯握住,彷佛這杯子能賜予她對抗的力量。

    往日的思緒一經勾起,左麗凰便不停的說下去︰“我跟寶玉的二哥仲節感情很深,當時先父還健在,也非常欣賞仲節的品格和抱負。仲節是韓家三兄弟中最會念書的,而我也跟得上他的程度,我們約好了畢業後一同赴英國留學,我小他兩歲,他當完兵我也正好畢業,這一切的計畫同時包含了家父對我的期望,所以我們愈發不敢貪懶,為的就是再等兩年又幾個月的日子好出國揚眉吐氣。然而,像弟弟一般淘氣的寶玉態度突然變了,而毀了這一切。”

    “喔!”方問菊喃喃自語,極力克制自己別激動。

    “寶玉人長得好,身為老麼嘴巴又甜,使中年再得子的兩老對他百般縱容,而他就像個孩子老愛搶別人的東西,仲節因為最出色,常常成了他的目標。他發育得很快,看起來很早熟的樣子,可是那張孩子臉卻騙不了人,這反而使他更具魅力,教人更疼煞他了。我和仲節一樣,只當他愛淘氣,常擠在我們中間也不在意,因他正值大學聯考,仲節一邊研究畢業論文一邊幫他補習,他常拉我一道幫忙我也很開心,認為自己已被韓家接受了。誰知聯考放榜後,仲節當兵沒多久,他居然跟我表白︰‘現在我也有資格追你了,我也是大學生啦!’”方問菊無言地聆听,活像被催眠一般。

    左麗凰看了她一眼,內心正努力將過去混亂迷惑的片斷拼湊起來,放下杯子,雙手不自覺地輕輕揉搓著,彷佛想給予自己一絲安慰,尋求力量的泉源。

    “那時候寶玉是個愛笑愛鬧的大孩子,起初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他說要追我的話也曾當仲節的面說過一兩次,我們都沒當真,但是他卻認真了。我被他嚇壞了,他是那種要怎樣就怎樣的人,我被嚇得不敢再上他家去,他的行為愈來愈過分了。方小姐可能無法了解我們那時候的人對愛情非常嚴謹,不像現在的人說散就散,何況仲節跟我已經……很親密了,說起來俗,但我們真的認定今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接受寶玉的感情。”

    說到此,左麗凰迅速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想藉此鎮定下來,卻掩不住愈來愈激動的語氣。

    “寶玉看出了我不受他熱情所感動,就用了最卑鄙無恥的方法騙我上當,……他打電話跟我說要向我陪罪,約在茶藝館踫面,我如果不去理會他就好了,但他說得那麼誠懇可憐,沒想到,……他,他在茶里下藥,用最簡單的方法得到我……”她喘一口氣,緩緩說下去︰“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我嚇壞了,又沒臉再與仲節通信,就在仲節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寶玉,……當時我真恨、我只有恨……”

    方問菊的眼神條地亮起來。“寶玉一定真的愛你,要不然他不會娶你,大可推到他二哥身上。”

    “不,不是,寶玉從小就不服輸,偏偏仲節的頭腦、才能都在他之上,他沒有辦法,只有搶走我作為報復。”

    “你一直都這樣想嗎?”

    “你可知道新婚之夜他對我說什麼嗎?他躊躇滿志的說︰“我簡直等不及二哥回來,真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方問菊嘆道︰“這太過分了,就像個頑童。”“是的,他一直是被寵壞的頑童。”左麗凰按按眼角,一滴眼淚不小心溢出來。“難道他不曾想過做下卑鄙的事會有怎樣的後果?”

    “就算他想過,我想他也不在乎,大家都當他還是個孩子,大家都原諒他,包括……仲節。”

    “什麼!”

    “仲節是個內斂的人,他是否悲憤或者恨得想殺人,我不知道,他只默默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兵營報到,從此極少回來。退伍後,仲節依計畫出國留學,變的是他不想回國服務,留在英國的大學任教,後來也娶妻生子了。”

    “你原諒他嗎?”

    “你以為寶玉的行為值得原諒嗎?他不僅逼走自己的兄長,也毀了我的理想和我父母對我的期望。我有個姊姊大我很多,但她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母親四十歲才生下我,他們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亦不負眾望一步接一步爬著人生的階梯,眼看就要到達頂端,卻教寶玉整個毀了。最重要的是,家父出身書香世家,雖然人才凋零,遂然沒落,依然極重傳統、禮法。寶玉奪人之妻已不可原諒,使的又是下流手段,終我父親一生,不曾原諒過寶玉,也不許他上門,兩邊的親家亦不往來。”

    “這……太頑固了。”

    “家父就是這樣的人。”左麗凰語氣中透著驕傲。

    “難道你不苦嗎?”

    “我苦,誰在乎?”

    “可是,柔娃的父親……”方問菊囁嚅的問。

    “是仲節。當時我也有幾分懷疑,可是我嚇壞了,又沒臉再見仲節,只好相信孩子是寶玉的。”

    “後來怎麼又不是了?”

    “那是仲節拿到博士學位的那一年,他回國省親,見到已經會跑會跳的柔娃特別投緣,……有一天,我上樓找柔娃,私下瞧見他將柔娃抱在懷里,不住的說︰‘叫爸爸,叫爸爸,柔娃乖,叫,叫爸爸。’柔娃那年要上小學了,已經很會說話,反問︰‘您是伯伯,怎麼會變成爸爸?’仲節說︰‘你希望變成伯伯的女兒,叫我爸爸嗎?’柔娃說︰‘一個人可以有兩個爸爸嗎?我已經有爸爸了啊?’仲節問︰‘爸爸對你好不好?疼不疼你?’柔娃咯咯笑得好開心,說︰‘幼兒園的同學說我爸爸不像爸爸,可是我還是最喜歡爸爸。’仲節就不再說了。”

    “于是你懷疑了?”

    “我去問寶玉,寶玉很生氣,立刻上樓找仲節,我想阻止,柔娃突然鬧起來,等柔娃方便完我再上樓時,在樓梯口听見寶玉又像哭又像笑的叫著︰‘……沒有生育能力,你胡說!你胡說!柔娃是我的,絕不給你。’說完他就沖下來,瞧見我的?那,那表情就像撞見鬼一樣,整張臉都白了。”

    方問菊的臉也白了,臉色壞得可怕。

    “後來我也沒有再追究,柔娃終究姓韓,認了生父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將寶玉當成她小世界中的王,而我,早已對仲節死心了。以後仲節每隔好幾年才回國一次,連結婚也不回來,只來信說娶了位英國淑女篇妻,如今已有一兒一女。”

    “寶玉說……他二哥將回國慶祝父母結婚四十五周年紀念,就這個月。”方問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她,好象不說話就會尖叫起來,韓仲飾有兒有女,這更證明了什麼?“是嗎?”左麗凰已經不在乎了。“這些年來我一直等待寶玉向我賠一句‘對不起’,可是他一次也沒說,一次也沒有,一樣把柔娃當成是他的。也許上天也感動他有一點良知吧,柔娃愈長大愈像韓家人,誰也看不出有異。”

    “你呢,你是否原諒了寶玉?”方問菊急著找話說。

    “我是心死,不在乎了,除了牽掛柔娃,這生不想再與韓家有絲毫瓜葛。在不脫胎換骨,我是受不了了。”

    “喔,是的。”方問菊喃喃道。

    左麗凰話說完了,也不想再留下來,不管是往日的那段情懷或寶玉日後的羅曼史,她是一概不管了,只想快速脫身,回去她的城堡。

    方問菊自覺掉進黑暗的深海里,恐懼和痛苦撕扯著她的心,四肢百骸逐漸麻痹,她想爬上光明的岸邊,卻不住往下掉,任誰也阻止不了,她嚎陶痛哭,直至昏厥。

    ※※※

    柔娃走進家門,度假的興奮仍殘留著,開心的分發禮物,她早想當一次聖誕老人了。整整五天五夜爸爸只陪她一個,只陪她一個喔,不接電話也不曾拜訪朋友,兩人開車沿著海岸公路一路玩過去,海風吹走了她的不滿和擔憂,不管爸爸做錯什麼事,她統統原諒他了。

    韓寶玉承接女兒投過來的笑容,也架笑回報。他曬黑了一點,更顯得成熟出眾。此次東游,也給了他省思的機會,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跟方問菊之間是情是欲,要斷或續?少年不風流,到這把年紀再風流大可不必。

    是晚全家圍坐吃團圓飯,柔娃才略顯疲態,不再暢述旅游見聞。少杰總算可以掙脫堂姊的影響力,努力吸引大家的視線投到他身上,開口說︰“三叔,幸好您回來了,我真怕台風登陸時,您還留在花蓮,听說台風要從那邊登台。”

    “怎麼今年台風一個接一個沒個休止?”他父親接口。

    于是大家的話題一轉,談到今年天災人禍不斷,實在流年不利,少杰的聲音很快的又一次被淹沒了。

    柔娃突然說︰“我有辦法消災解難。”

    旭口笑她︰“吹牛!除非你自願嫁給玉皇大帝做老婆。”

    大伙兒笑。

    柔娃不理他,跑去拿買回來的禮物,神秘的說︰“爺爺奶奶都是有福氣的人,只要我們好好慶祝兩者的藍寶石婚紀念日,一家人開開心心,再出我們影響周遭的親友,我們的親友再影響他們的親友,推廣所及,大家都和和氣氣,氣勢一盛,老天爺都會怕我們呢,自然便風調雨順啦!”

    “對!對!”韓笑天首表贊同。韓伯禮也說︰“好象真有點玄,以前社會風氣沒這麼壞,天災人禍也就沒今年多,難不成真有關連?”

    “天災是未知數,人禍則肯定有關連。”韓寶玉附和。

    柔娃打開絨盒,一對金戒指男女一式,大小有分,花樣新穎不古板,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一對的。

    “我查過書,結婚四十五周年叫藍寶石婚,我沒有錢買藍寶石,選了這一對金戒指希望爺爺奶奶永結同心,好比這對金戒一樣相依相伴直到永遠。”柔娃笑說︰“雖然時間還差半個月,可是我要搶第一啊!”

    一家人有的笑有的起哄,兩老眼中卻隱隱有淚光,在旭日開香檳“啾”聲中,拿起絨盒中的金戒為另一半戴上,接受早來的祝福。

    少杰簡直氣炸了,他早計言好在慶祝會當日最早起床,在兩者開房門走出來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他手捧禮物的孝順模樣,藉此贏取祖父母的歡心。他想過,這個家最有權力的還是祖父祖母,只要老人家待他像柔娃那般親膩,不僅爸媽會重視他,哥哥不敢取笑他,連三叔都會夸他“好能干”吧!這是他翻身的最好機會,卻被人硬生生奪去,而這個人正是他天生的克星柔娃堂姊,使得少杰的心中恨火雞熄。

    ──她什麼都要跟我搶,從小就是,連我的父母都愛她甚過于愛我,現在她連我向祖父母討好的機會都不給,一並兒搶了過去。

    ──為什麼她要跟我同時出生呢?為什麼大家都說她人見人愛,樂于跟她相處?其實她要怎樣都沒關系,可是她不該總是壓住我的光芒。

    少杰開始反擊。“柔娃,你這次又花了三叔多少錢?你真好,三叔賺的錢你愛怎麼花就可以怎麼亂花。”

    柔娃白臉漲紅。“我才沒有亂花爸爸的錢,買禮物的錢是我自己賺的。”韓寶玉笑說︰“是啊,柔娃到我公司打工賺的錢,買了金戒指剛好,她說自己賺的錢真的禮物才有紀念價值。”韓劉雲恍然。“原來你堅持打工是為了給爺爺奶奶買禮物?”“是啊!”柔娃第一次賺錢心中自也得意。

    “你真的好乖。”奶奶拉了她手不住輕拍著。

    韓笑天感動得直點頭。“女兒貼心,還是生女兒好。”

    韓伯禮說︰“我也很想要個女兒,可是淑媚卻不想再生。”

    “我生了兩個還不夠傳宗接代啊?”巫淑媚喜歡工作的成就感大于當母親的成就感。“那我跟別人生,你就不能怪我了。”

    “你敢!”

    旭日忙打岔。“當少杰是女的不就好了,他比女生還文靜。”端詳弟弟一張猴臉。“不過太丑了,嫁不嫁得出去還有問題。”

    這是很普通的家庭笑話,笑完了之後誰也不當真,自然也不知少杰內心將這筆悵又記在柔娃頭上。

    韓寶玉沐浴完,心想不去瞧瞧方問菊也說不過去,而且還真有點想她哩。她並不溫順,也缺乏他中意的美麗和氣質,可是跟她在一起彷佛是件很自然的事,不需要費恁大精神便足以互相溝通,就是這點令他難舍。

    于是換了外出服走出來,也沒瞧見少杰想說話的表情,精神爽快朝下走。柔娃听見聲音趕了出來,從樓梯口探身下望父親是否將出門。少杰瞧見她這樣危險的姿勢,不知怎地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報復快感,好似他一直等待的候是這一刻,若錯過了,今生再得不到他渴望的東西,或許是愛,或許是其它某樣東西,他一時想不及那許多,就把手伸了出去……

    “啊──”

    在慘叫聲中,韓寶玉從玄關奔回來,眼睜睜目睹柔娃自高處滾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一霎時,渾身如墜冰窖中,激烈地抖顫起來。

    ※※※

    方問菊被岳翠室送進省立醫院,第二夜,柔娃也被送來急救,所幸樓梯鋪有地氈,因而筋骨未傷,但周身瘀腫疼痛在所難免,只是墜地時頭部有所撞擊而昏過去,疑似腦震蕩,需住院觀察兩天。爺爺奶奶忙喊謝天謝地!韓伯禮安慰的拍拍兄弟。“沒事的,沒事的!”

    韓寶玉□啞的聲音自喉嚨中邊出︰“眼看著她摔下來,我的心髒也跟著停止跳動,要是她死了我怎麼辦?”

    “我知道,我知道!”韓伯禮喃喃道。

    他怎麼不知道呢?從頭至尾他都明白,寶玉從前是什麼樣的,現在像是變了個人,這改變並非一朝一夕,而是整整十七年漫長的歲月一再蛻變的結果。看著寶玉臉上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他也難受,但他又有什麼辦法?換作別人,或者喝酒買醉,或者早妻、午妻、晚妻的金屋藏嬌,以寶玉容顏之俊,體格之美,再加上有兩個錢,博取美人心並不難,難就難在他跟“賈寶玉”同名,念書時在和尚班不時被同學拿他的外表和寶玉這個名字取笑,亂將“風流、頑劣”之名安在他身上,幾次為此和人大打出手,但積怨難消,聲言此生最恨“賈寶玉”,也就不屑與他一般行徑。所以寶玉雖有寶玉之名,一生警惕立身要嚴謹。

    這些韓伯禮全知道,少年時寶玉是有話直說的人,在學校被人取笑回家必定大發一頓脾氣,是以他出糗的事全家老小無所不知。韓伯禮心想︰當時的寶玉又可愛又天真,對了,就像今天的柔娃一樣討人歡心,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笑聲,然則,那種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只為了一個女人。

    韓伯禮不由得嘆氣。寶玉這生就胡涂那麼一次,只一次,就搗毀了他原先的模樣,重新塑造另一個韓寶玉。

    在那場家庭風暴中,已婚的韓伯禮扮演調停的角色,接連數封信寄往兵營,總算在仲節回家時沒造成另一場暴動,但後來仲節去國不歸,未使不是迫憾。

    “美麗的鳳凰總歸是禍水。”韓伯禮心有所感。如果柔娃沒有被生下來,這場不協調的婚姻不至于拖到今年才結束,韓伯禮望一眼小弟失神的模樣,暗道︰“柔娃是他的命啊!”麗凰的冷淡或不理不睬比潑婦罵夫更傷人感情,終于完全扼殺了他的愛,柔娃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韓伯禮手搭在寶玉肩上,可憐他已經付出昂貴的代價,夠了,盡夠了,過去的錯誤可以一筆勾消了。

    柔娃醒來後不斷喊痛,護士因先前已為她打過一針,沒有醫生指示不敢亂給藥,急得一家人都要發脾氣了。

    這種情形當護士的經驗多了,職責所在的說︰“痛是一定會痛,打針吃菜只能減輕並無法使她完全不痛,必須忍耐一點啊!”換了一瓶點滴後便走了。

    脫離危險期後,柔娃意外的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都閉上眼楮睡覺,其實試著回想自己摔下來的那一?那的感覺,似乎背後多了一只手!?這天全家為韓仲節夫婦、子女接風洗塵,只韓寶玉留在醫院陪伴,柔娃謹慎的開口︰“爸,有人把我推下來。”

    “什麼!”韓寶玉掩不住臉上那份愕然。

    “不是我不小心,是有人在我背後推了一下,使我失去重心摔下去。”柔娃愈深想一分,恐懼便增加一分。

    “怎麼會?”韓寶玉不相信家里有誰忍心傷害柔娃。

    “真的,爸,是真的!”柔娃焦急的解釋︰“那時候,我半蹲在樓梯口想看您是不是要出去,結果有人推了我一下。”

    “是誰?”他詫異的問。

    柔娃回想。“當時起居室好象有人在,又好象沒有,我記不得了,因為我從房里沖出來就到樓梯口,沒有注意,可是,我到現在還感覺到那個人的手貼在我背心的恐怖,……家里每個人我都熟,為什麼會沒注意他是誰呢?”一好了,不要再去想,當作是意外就好。”韓寶玉盡量克制,想表示得輕松些。“你這麼可愛,誰會想害你呢?”“喔,對。”她嘴上應著,心中可著實不服氣。

    “你知道胡思亂想將有何後果嗎?”

    “不知道。”

    “會變得多疑,對家人不信任,你想這樣活著多痛苦。”

    是我多疑嗎?柔娃姑且將信將疑,醫院的工作人員送來晚餐,打斷她的思緒,不過她想爸爸說得很有道理,對于一起生活十幾年的親人懷有疑心,不但累人而且很苦,再說我又沒得罪人,誰會來害我呢?韓寶玉要她吃飯,她任性的拒絕了,醫院伙食不好吃,她要熱狗、炸雞、蝦片、可樂。

    她很聰明,知道這時候有任何要求,父親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韓寶玉乖乖出去外面買,不過將冰可樂換了熱巧克力,柔娃嘟一下嘴巴也就算了,飯菜由韓寶玉替她吃了。

    醫生來查房時,表示柔娃可以出院,韓寶玉要求再住一兩天,這位醫生是好好先生,笑笑便走了。

    柔娃吞下香脆的蝦片,說︰“我已經沒事了,我想回家。”

    韓寶玉檢視她手臂瘀傷,說︰“不差幾個錢,再住一兩天好了。”實則他另有打算,不想給女兒知道。

    “X光照出來怎麼樣?”

    “沒事,不要擔心。”韓寶玉漫不經心的安慰著。

    宋道揆每天從補習班下課便趕來醫院,踫巧遇上家族大會串,韓仲節一行人吃飽了飯便順道來探訪,把整間病房擠滿了。韓寶玉算算人頭,就差大嫂和少杰,悄然走出病房,不與任何人招呼。“寶玉!”

    韓仲節跟著走過一條長廊,才決心叫住他。

    “二哥!”這兩個字叫來多生疏啊!韓仲節趕上去和他並行,兩人默默走了一段。

    “听大哥說你離婚了。”

    一嗯,留不住的怎麼也留不住。”韓寶玉冷淡的說。

    “大哥要我別在你面前提起,其實我倒要恭喜你,分手對你才是解脫。”韓寶玉懷疑的盯著他,良久,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他的看法。韓仲節想拉他的肩跟他和好,但寶玉已經不是當年淘氣的少年,他變得冷淡、嚴肅,想想,該有十五年沒听見他大笑了吧,韓仲節始終伸不出那友善的臂膀。

    電梯門開了,韓仲節正想道別,猛然自電梯里沖出一個女人,揪住韓寶玉,一個耳光便用過去,破口大罵︰“你這死沒良心的臭男人,你死到那里去了,今天才出現,太晚啦,你兒子沒有了,……你絕子絕孫,死沒人哭……”

    此人正是岳翠峰,她原本無意多管閑事,但方問菊因傷心過度造成流產,又不敢給方爸方媽知道,處境淒涼,岳翠峰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傷、物傷其類之痛,此番見著韓寶玉,自然是左看不順眼右看眼不順,暗道英俊的男人是禍水的哥哥──禍根。韓寶玉摸摸挨打的地方,像瞧瘋子似的瞪著岳翠峰。“我要不看你是女人,我就跟你不客氣了。”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到時候你還有臉跟我不客氣就盡管別客氣。”

    “誰?”

    “還有誰?還有誰?”岳翠峰真懷疑他到底有幾個女朋友。“問菊?她在這里?做什麼?”

    “婦產科在上面,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韓寶玉不安的尾隨岳翠峰走樓梯,沒注意韓仲節遠遠跟著他。對韓仲節來說,這個弟弟已變了一個人,有必要再了解一下,大哥說寶玉對婚姻很忠實,沒有風流傳聞,但看這情形,大哥的話也有點不盡不實。

    岳翠峰以攜著一件戰利品的姿態將韓寶玉呈現在方問菊面前,自認大功告成,依原定計畫回家上課去了。

    “老天爺!”韓寶玉駭然叫了一聲,才十天不見,方問菊整整瘦了一圈,像脫了水一樣豐潤的面頰陷了下去,皮膚失去光澤,兩眼反透出奇異的光芒,直直射進他眼楮里,他簡直不敢直視了。

    “你生病了嗎?你在婦產科的病房做什麼?”

    “翠峰沒跟你講嗎?”方問菊傷心得夠了,眼淚也流盡了,如今只剩疲倦、疲倦,對一切的一切。

    “她胡亂罵了一大堆,我根本來不及听她說的。”韓寶玉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伸手想摸摸她面頰,她閃開了。“你到底生了什麼病?怎不告訴我?”

    “你在那里?”她只是問,已不想去責備了。

    “我就在這里,今天第四天,柔娃住院。我沒想到你也在這里。”

    又是柔娃!你什麼時候才能夠放下女兒,專心一意的愛一下你身邊等待你溫柔的女人?方問菊唯有搖頭而已。

    “你不說,要我去問醫生嗎?”

    “我……我流產了。”

    韓寶玉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驚訝的揚起眉,一雙漆黑的眼楮不停在她臉上搜索,探究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真實性。“你再說一次?”

    “有必要多此一舉嗎?你應該很清楚孩子不可能是你的,不是嗎?”

    “你在開玩笑吧?”韓寶玉一字一字的說︰“不要跟我說你會同時跟兩個男人要好,我一點都不信。”

    “是男人的自尊心使你不相信,是吧?”

    方問菊恨他傷她太深,她也要狠狠傷他一下。

    “別自欺欺人了,你不是那種有手段的女人,你若有了另外的男人,你的情緒比你的嘴快一步,我不可能不知道。”

    若在乎時,方問菊不知要有多開心,因為他有心了解她,一語道破她的本性,然則現在,徒增傷感而已。

    “你再不走,別怪我說出傷人的話,我已憋得甚久。”

    “你懷了我的孩子不限我說一聲,現在流產了要我走,不給我一個交代,你別想我會離開。”

    “你的孩子?”方問菊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齒道︰“你要騙我騙到什麼時候,你根本無法使女人懷孕,是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韓寶玉豁的站起身,喝道︰“你胡說什麼!”

    “你別想再哄我了,左麗凰什麼都跟我說了,……”

    “麗凰?她去找你?”韓寶玉真不敢相信。

    “對!”方問菊報復的說︰“你搶你二哥的女朋友,下迷藥使她不得不嫁你,你毀了她的理想,逼走自己兄長,最後還使人家父女骨肉不得團圓,為什麼?因為你嫉妒,你沒有生育能力,所以硬拐著柔娃不放,……”

    韓寶玉被擊垮了,無力的垂坐椅上,這一瞬,他真有死了一次的感覺。原來一場婚姻的真相是如此教人不堪,原來麗凰一直在柔娃身上尋找仲節的影子,所以永遠不把視覺的焦點放到他身上,所以他一直等不到她的溫柔。

    韓寶玉感到視線一片模糊,用手一拭,淚已滿面。

    方問菊沒想到結果這般駕人,她沒有得到一點快樂,反覺得心酸、悔恨與害怕。一個她陌生的好看紳士默默將溫厚的兩個大掌搭在寶玉雙肩,寶玉彷佛知道來人是誰,原本緊握而舉在胸前的雙拳緩緩松了,無力的放下,靜靜的說︰“如果這是我的報應,也未免太慘了。”那聲音比嚎哭更令人心酸。

    “夠了,寶玉,夠了,忘掉從前,解脫了吧!”

    “二哥!?”

    十余年來,兄弟倆頭一回毫無嫌隙的望進對方眼里,繼而緊緊的擁抱一起,阻擋在他們中間的女人已不復存在,從今而後又是好兄弟。

    “謝謝你,二哥。”

    韓寶玉說完他一直想說的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問菊凜然他這一走是不再回頭了,從此相見更無因?叫他麼,置己身自尊于何地?原以為干枯的淚水不由又涌了上來,情思復雜,愛恨交加。除此之外,她有種說不出的迷亂感,對周遭發生的事情似乎不能真正確知。

    她終于止住了抽噎,抬起頭發現那位好看的紳士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你就是韓仲節先生?”

    “是的。”韓仲節鎮定中有幾分不知所措。

    “你還有事嗎?”

    “有幾句話不與你解釋一下,我良心不安。”韓仲節不看她,自顧道︰“麗凰听到的只是一部分,所以她完全弄錯了。小姐,我也是個男人,柔娃若真是我的骨肉,即使上法庭我也要和寶玉爭取到底。可惜不是。”方問菊不敢置信的眨眨眼,他到底在說什麼?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她滿腦子混亂迷惑,足足費了一分鐘才鼓起勇氣听下去。韓仲節似乎也需要勇氣,停了好一會才說︰“寶玉會讓你懷孕,可見你在他心目中分量不輕,我有必要同你分辨,……我那一雙兒女是我和我太太在英國領養的。”

    “不!”方問菊無意識的嚷著。

    “回憶有時是一種毒藥。我很愛我現在的太太,過去的陳年舊夢對我來說已經隨風消逝,沒有必要刻意捕捉不放,不是嗎?”

    韓仲節第一次正視她。“小姐,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呢?”搖搖頭,走了。方問菊為之膽寒。?那間,她已明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親手毀了她與寶玉之間的可能性,僅僅數分鐘的報復快意卻換來對愛情的犧牲。如今她還留下些許什麼?所謂復仇愚行的代價竟是如此昂貴!此刻,韓仲節的話語又自她腦際響起︰“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或許她真的不曾放心的把自己交給他過。如今她明白了,自己在等待的同時,他應該也在期待她溫柔的一顆真心,只是她害怕總有一天被?棄,自慚配不上他出眾的儀表,所以不敢信任他,像個戀愛十次的浪女一樣自私的只愛不施。

    我真蠢,為什麼不相信他,為什麼等不及他來向我解釋?我自許要做個成熟獨立的女人不是嗎?因何還這般幼稚?是我沒信心,是我太笨了!方問菊深切自責。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挺之,她已親身體驗沒有事實根據的幻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掉入痛苦的泥沼,或許這便是她未來生活的課題。現實總歸是現實,讓幻想留在夢境中吧!人總得長大,“如夢似幻”可以丟棄了。

    ※※※

    韓寶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子開回家的,沒有出車禍真是奇跡。

    少杰自三樓窗口確定車子的顏色,跑下來在二樓起居室等待著,終于叔叔上來了,瞧見他,臉色卻異常的凝重,目光也冰冷遙遠一如穿透北極海而來。“少杰,是你把柔娃從這里推下去,為什麼?”

    少杰陷入極端的恐懼,四肢不禁抖了起來。

    “叔……叔……我……不是……故意……”

    “真的是你?”韓寶玉迅速的拉著他進入他的房間,砰地關上門,然後伸出另一只手,揪住少杰的衣領,緊緊扭絞著,惡狠狠的說︰“柔娃做錯了什麼,還有我這個父親,輪不到你來欺負她。”

    “不……不是。”少杰困難的喘著氣。

    韓寶玉略略放松手上的力量。“你故意要柔娃死?”

    少杰眼淚流出,這幾天他真的好害怕。

    “叔叔,我沒有想要柔娃死,你要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我只瞧著柔娃蹲在那里,心想只要她消失了,叔叔就會愛我,可以做我爸爸了,……我真的沒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

    韓寶玉抓住他重重摑了他二巴掌,怒吼︰“一個人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消失的方法?韓少杰,我一直待你不薄,別人看輕你的時候,我鼓勵你,因為我相信你有出頭的一天。可是你卻這樣回報我,你太令我心寒!”狠狠將少杰摔在地上。

    少杰嚎陶大哭。“叔叔,不要?棄我,是你答應要當我爸爸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鬼話?”

    “柔娃去東京那次,你讓我睡在你房間里,你說你有了柔娃所以不能當我爸爸,所以我就想只要柔娃消失了,我就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得到你的愛了。”

    韓寶玉呆住了,坐在床沿一言不發,少杰的啜泣聲似在控訴他的毀約。他心念急轉,黯自傷神,到今天他才恍然自己是徹頭徹尾失敗的人,總是把感情的問題弄得一塌糊涂,……罷了,罷了,往事已矣,來日可追,然今後海闊天空,他要一個完整、嶄新的開始。一個驚人的計畫就在這時候決定了。等少杰安靜下來,他要他出去,警告他這是一件意外,他不要柔娃發現真有人不利于她,活在不安恐懼中是最可憐的,而且他確信膽小的少杰不敢再犯第二次。

    “叔叔?”

    少杰回頭膽怯的叫一聲,韓寶玉揮揮手要他走。

    “你已經不小了,應該能夠明辨是非,我不想再說你了。”說完,關上房門,下了鎖。

    少杰久立不動,直至明白叔叔這扇門不會再為他打開,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自己的世界。

    次日,韓寶玉沒去醫院,到公司宣布結束營業的打算,然後開始著手整頓未完的業務,準備在最短時間內做好。

    以前他努力工作拚命賺錢,是想做給左家的人看,如今不需要了,他想趁著還年輕去做真正想做的事,這次,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柔娃出院那晚,韓寶玉到她房里深談。

    “乖寶──也許是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乖寶,你已經十七歲,不用爸爸每天盯著你,你可以慢慢獨立了是不是?”

    “爸爸!”她發覺他今天很不一樣。

    “難道你還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

    “爸爸怎麼了嘛,突然說這些奇怪的話。”柔娃不安的嚷嚷。

    “記得有一次我同你說總有一天我將游學歐美,現在就是時候了。”他當女兒是朋友般的述  R“柔娃,我真的累了,有必要重新調整心情,我已經決定要去了。”柔娃咬唇不語,突來的訊息她一時無法接受。

    “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不過,看你暑假在公司打工表現得很有責任心,我想,你是長大了,不必我再盯著你。”

    “去多久?”

    “半年、一年、二年,或許更久,我不知道。”

    柔娃泫然飲泣,但她忍住了,她了解爸爸就如同爸爸了解她,一定發生了某件事使他整個人改換了心情,她現在不能問,不過沒關系,總有一天她會查出真相的。“您會寫信給我嗎?”柔娃知道阻止不了,只有忍痛默許。

    “我會的。”韓寶玉含笑抱住女兒,心想這也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管他回不回來,跟女兒的關系將會重新定位,亦師亦友,亦父亦女。

    孩子逐漸長大,他也覺悟不可能永遠當她是“乖寶”,不如趁這段日子互相重新適應、改變,雖然有點心痛、不舍,但也管不了那許多,他自己快發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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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29:49
第四章

    一踫上期考這類大場合,于雁婷便有“美麗無用武之地”的感慨,這所校風嚴格的女中,監考老師一個個宛如長了八只眼,別想有作弊的機會。

    交出最後一堂課的試卷,于雁婷心想︰“完了,鐵定倒數十名內,老天爺保佑,在我爸回來而讓我收到成績單。”最教她不滿的是綽號“娃娃”的韓柔娃也在她之後交卷,她偷看一眼,哼,整張填得滿滿,不知有幾題對的。

    柔娃不回座位收拾書包,反而奔出教室,接著于雁婷也瞧見了韓寶玉,兩人親密的樣子刺痛了她不服輸的心,向老師告密︰“韓柔娃交男朋友了。”這是學校不想知道的事實,老師當場便逮住走進教室的柔娃。“外面那位是你什麼人?”

    柔娃看同學個個將視線盯住她身上,不禁陶陶然生出一股驕傲。

    “他是我爸爸,年輕得使人嚇一跳吧!”

    于雁婷第一個不信。“你說謊!他不可能是你爸爸。”

    “為什麼不可能?”

    “我以前見過他,我當然知道。”

    “哈,原來就是你!”柔娃淘氣的說︰“爸跟我說他遇見一個付不出咖啡錢的高中女生,他替她付了,那位高中女生竟因此迷上他,追到他公司去,把他嚇死了。”連老師都笑了,使于雁婷感到很沒面子。

    “我就是不相信怎麼樣?”潑辣脾氣當場發作。

    柔娃不大理她。在學校里,成績好的和成績差的一向不容易走得太近,各成一個團體。

    但看老師也不怎麼相信的樣子,柔娃只有請父親進來了。

    “爸,請您向老師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方才韓寶玉在外頭等,沒有注意听她們說的。

    “我們是父女的事實。”

    “我們兩個長得還不夠像嗎?”韓寶玉取張名片放在講桌上。“我姓韓,柔娃確實是我的親生女兒。”

    老師收了名片。“那就好,學校不希望同學因交男朋友而耽誤功課。”

    韓寶玉若有所思的盯一眼于雁婷,向老師點點頭便走出教室。柔娃收好書包,隔幾張桌子向于雁婷哼一聲,跑出去跟父親會合。“爸!”

    韓寶玉好幾天沒見女兒,不免多寵一點。

    “先去吃中飯,你想吃什麼?”

    “冰淇淋大餐。”

    “這留到最後吧,總要先吃飽了才行。”

    “那您決定好了。”

    韓寶玉帶柔娃到西式自助餐廳,位于大樓的地下室,吃飽了隔壁攤位有冰點供應,價錢公道,很受上班族歡迎。

    兩人愉快的用餐,柔娃談到暑假打工的事。

    “爸,您公司有缺人嗎?”

    韓寶玉原則上不反對女兒打工,但工作場合一定要經過他的過濾,外面騙工讀生的陷阱太多了,尤其這麼漂亮的女兒更教人不放心。

    “你想做什麼?”

    “都可以啊,當小妹也行。”

    “真的?”韓寶玉無法想象嬌生慣養的柔娃肯當小妹,雖然她不嬌縱,卻也是錢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被養大的。

    “不然我能做什麼?我不想去快餐店打工,加工區我也不要,我希望能賺錢又能體會一般公司營運狀況的情形下工作,可是我沒技術也沒經驗,只好當小妹了。”“小妹的薪水很低哦。”

    柔娃在心里計算一下。“我需要大約在八千塊到九千塊。”

    “你要這麼多錢何用?”

    “現在還不能告訴您,總之是好事。”

    韓寶玉不知道柔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錢了,他相信他給她的零用錢很足夠她開銷,柔娃也不像會亂花錢的樣子。

    “你都沒存錢?”

    柔娃得意的搖頭。“我已經存了將近三萬塊哦!”

    “爺爺和奶奶給你的?”

    “還有您、媽媽,大伯他們過年時也給我很大的紅包,花剩下的統統存進郵局,我打算將來自己創業。”

    “好能干的女兒!”韓寶玉自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孩子說的話他一直很注意听,可是並不很當真,將來的變化誰能預料呢?“可是,爸,這次要用的錢必須是我自己賺的才有意義。”

    韓寶玉考慮了一會。“假使你能遵守幾點原則,我也許錄用你。”

    “爸好嚴哦!”柔娃皺皺鼻子,一笑。

    “在公司里你不能叫我爸爸,公司的同事都沒見過你,你不當我女兒,才可以體驗什麼叫工作,不過,先說好,那些人在趕工時脾氣都很壞,常向小妹吆喝要這要那,你先想清楚能不能忍受再來。”

    “怎麼可以亂罵人,難怪報上寫小弟小妹難請。”

    “我們那種設計工作全看腦子,一技入就懶得站起來,小妹就很忙啦,前一個上星期才被氣跑了。”

    “我……考慮看看。”

    柔娃退縮了。從小被當成公主捧,長得又人見人愛,難得听人對她說一句重話,更別提吆喝地做這做那了。

    回家後祖母待她款款無盡,幫他們打理家事的歐巴桑特地出去買材料做咖哩雞,祖父、老爸和大伯也準時下班,這些真心愛她的人無形中已變成柔娃生存的原動力。歐巴桑有上下班時間,做完晚飯便回去了,洗碗由年輕人輪流來,其實只是收一收,真正的任務有洗碗機代勞。

    柔娃被奶奶拉去講悄悄話,等韓寶玉洗完澡錄像帶看一半,才見她走進他房間一同觀賞有關非洲土著生活的紀錄片。

    “真有人過這樣的生活?”柔娃覺得那些土著過得簡直不像人。

    “如果把我們在這邊的生活拍給土著看,他們大概也會這樣問。”

    “出生在那里好可憐。”

    “怎麼會呢?放眼望夫大家都半斤八兩,天天打獵好開心!”

    “老爸,討厭啦,就愛跟我抬杠。”

    韓寶玉就愛抬杠,孩子跟他在一起不覺寂寞,他自己也開心,尤其愛開柔娃今天又收到幾封情書的玩笑。

    “那個季祖玉還寫來嗎?”

    “嗯,叫堂哥不要再傳信了他偏要,反正我不會回信的。”

    “你不喜歡他?”

    “爸您如果看過他寫的信就知道了,他應該活在六十年代。”

    “怎麼說?”韓寶玉見過季祖玉一面,就是去西湖度假村那次,雙方不期而遇,初次印象並不覺那少年有什麼不好。

    柔娃搬出一盒子的情書,揀出數封遞與父親。“這封是寒假我去日本時他寄來的,您看這些句子。”

    韓寶玉輕念︰“飛機帶走了我不甘的道別,帶不走我對你不怨的念。

    “若飛雲能傳信,我頗天天仰望飛雲。……

    “幽幽的輕愁,深深的喜悅,輕愁只為思念你,喜悅為盼得再見你嬌顏,等待的時光在輕愁喜悅中悄悄溜逝,……”

    韓寶玉含笑折了信,說︰“他文學底子不錯。”

    “誰知道,說不定是情書大全里抄來的。”柔娃再讓父親看另一封。“我教哥去跟他說我還不打算談戀愛,他就寫了這信來。”

    韓寶玉默念︰“歲月無情,使樹葉斑駁,奪美人冰肌,但真正的愛永遠常青。說我不害怕你的拒絕那是欺人之談,然而,如果失戀的痛苦是我年少的心必須承受的,且讓我以微笑面對它吧!在我們還沒有開始之前,把未來的結果放在一邊,相信天地間處處有希望,自然不會有時間去擔心失敗,……”

    柔娃起初接到信也很開心,只是一來她情竇未開,二來季祖玉蒼白細瘦的個子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因此無法接受他的感情。在拒絕之後季祖玉依然不死心,這使她產生困擾,不知如何解決是好。

    韓寶玉連看五封信後,驚嘆道︰“想不到現在還有這麼純情的小伙子,他真的迷上你了。柔娃,你若正在戀愛中就會被他的辭藻所感動,真的寫得真誠動人。”“這點我承認。”柔娃自問寫不出那樣肉麻的句子。

    “可惜他只顧表達感情,忽略該表達‘自己’,以至滿篇的柔情蜜意掩蓋住他本人,使我看不出他的個性。”

    柔娃尚不能體會這些,只急著要擺脫“牛皮糖”。韓寶玉凝視女兒一會兒,看出她是真的不喜歡──陷入戀情中的人斷無將情書公開的道理──一股默契在心里流瀉。“等一下我找旭日來談。”韓寶玉疑心做事沒耐性的旭日為何肯三天兩頭幫人傳信?又有感而發︰“不過,我真被這些信的句子感動了,好純情!”

    “是嗎?”柔娃笑了。“要退還信嗎?”

    “不必。”此時韓寶玉深刻感受到女兒對愛情的天真,完全不懂得處理。“爸,不,老板先生,我決定到您公司上班,請多指教。”柔娃被祖母逼不過,才決定逃到父親公司去。

    “有做滿一個月的決心嗎?”

    “看在錢的份上我會努力的。爸,您就錄用我吧!?”

    “好,如果你能忍耐一個月,除了薪水,我再送你一套名牌衣服。”

    柔娃笑□了眼,興高采烈的說︰“那我先謝謝您了。”

    ※※※

    人對于自己長長的一生時常有許多計畫,計畫的不能實現,有時是自覺性的改變,也有可能是意外,結果也許是快樂也許是痛苦,即使後悔,卻再也不能回頭,能力挽狂瀾的人縱然存在,但時空也已有所轉變了。

    胡曉俠有計畫地要與方問菊結婚,先是父喪拖了一年,再是女方不同意他選擇的婚期,如今他總算明白不是日子選的不好,而是方問菊這邊出了問題,而他居然搞不清問題出在哪兒,這使方問菊的愧疚感減少了好幾分。

    今天開始放暑假,她著手收拾衣物放進箱子,胡曉俠起先以為她是準備嫁過來才想搬回家住,但看情形愈來愈不對,她連冬天的衣服也拿出來,這算什麼呢?方問菊簡單的說︰“我已經沒有想嫁給你的心情了。”

    “什麼,什麼意思?”

    “我暫時不想結婚了。”

    “那你到底想拖到什麼時候?”胡曉俠催著。

    “我……”方問菊說著,眼光一直避免接觸胡曉俠。“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不滿意,你可以解除婚約。”

    胡曉俠聞言,迅速的一把扳過方問菊的肩膀,著實嚇了她一跳。脾氣溫和的胡曉俠听到這種話也大發雷霆︰“你是怎麼回事?你要退婚?多年的感情是假的?你、你的眼光為什麼要逃避我?”

    “你不要跟我凶!”方問菊轉身去收化妝品。

    胡曉俠一掌拍在梳妝台商,一只圓罐子滾了下地。“這個是你要的,窗簾、床單也都照你的意思,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今天你一定要說清楚。”

    “我沒有什麼不滿,只是不想結婚了。”

    “這算什麼呢?”

    “好了,你別再逼我了,讓我安靜一個暑假好不好?”

    “不好!”胡曉俠的口氣彷佛急得要發狂。“你一定有原因,要不然你不會突然這樣。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有什麼問題不能開誠布公的談?”他伸手擋住方問菊想開口的欲望。

    “你要安靜兩個月,卻一個理由也不給我,就讓我胡思亂想兩個月?我可不是你,我不喜歡胡思亂想。”

    “對,這就是你跟我最大的不同,你的思路恨我的思路不在同一個頻道,所以永遠有爭執。你不喜歡我滿腦子的幻想,你認為我表里不一,不切實際,你一直要改變我,而你也認為你做到了,因為我最近比較安靜,不再信口開河煩你了,你……你就不去想我是不是有心事,是不是愛上一個欣賞我信口開河的男人,我敢說你永遠沒有想到。”方問菊說著為之哽咽。多日來情緒起伏愈來愈大,他居然無知無覺,借口老太太生病要人照顧搬去和老太太同房,他略有微詞,卻也沒有產生疑心,他就這麼放心她方問菊?他抓住她手臂。“你說清楚,什麼另一個男人?”她哽咽︰“你是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你要娶就去要你的寶貝雜志好了。”

    “你、你、你莫名其妙,胡說八道!”他的手捏緊她的手臂。“你另外有男人?是誰?是那個王八蛋?你說!你有沒有跟他怎麼樣?你說!方問菊,你不要欺我太甚,我在問你,你听見沒有?”胡曉俠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過來了,又像氣又像哭的叫道︰“你賤!你居然跟別的男人……你把我當成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說到後來,悲憤交邊,猛的一松手,自己坐倒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阿俠!”方問菊抱住他,陪他一起哭,這時候她是真的愛著這個男人,但是另外那個人已經在她心中開啟另一道門,那是胡曉俠未知的世界。

    時間啊,你能不能就此停住,使我不用再去面對其它更難堪的場面,方問菊的心在啜泣。

    胡曉俠很快的收淚,像個孩子似的使起性子來。“那個男人到底是誰?我認識的嗎?你們怎麼開始的?我有權利知道。”

    方問菊不敢說。

    “你學校的同事?還是在路上踫上的陌生人?”

    方問菊安靜依舊,胡曉陝吼道︰“你干嘛不說?怕我會受不了嗎?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為你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去自殺。”

    “阿俠──”方問菊受不了的喊了起來。

    “我罵錯了嗎?你賤,你不要臉,隨便就跟男人……”

    “不要再說了,你憑什麼這樣罵我?這一年來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嗎?未婚同居,你知道人家背後怎麼說我?現在連你也譴責我,我可受不了。”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胡曉俠喊道︰“我們是要結婚的,可是那個男人會跟你結婚嗎?你想過沒有?”

    方問菊含淚搖了搖頭。“你這個大笨蛋──”

    “求你不要再罵我了,我什麼都搞不清楚,只是不由自主的不斷陷下去,他的魅力使我不克自拔,只要能見到他,我便覺得好開心,我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我甚至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戀愛,我真的很抱歉。”

    听著未婚妻以陶醉的口吻呢喃述說別的男人帶給她的快樂,而這正是他所缺乏的,胡曉俠簡直要發狂了。

    “我不相信,我不要听!”

    “阿俠──”

    “別叫我,只要告訴我他是誰就好了。”

    “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相信他有多迷人,能三兩下就把你對我多年的感情一筆抹煞,我要親自問問他是什麼意思,恨我胡曉俠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對我,要這樣整我,我以後還能做人嗎?”

    原來他是擔心別人的異樣眼光,方問菊有點苦澀的說︰“你放心,人家要篤會罵我,你是受害人。”

    “菊,你不要傻了!”胡曉俠又氣又惱,但畢竟還是關心她。“你有沒有想到後果?你不替我想,你想過自己沒有?你要怎樣對親朋好友交代?萬一那個男人只是在玩弄你,你以後怎麼辦?你的立場到那里去了?”

    方問菊被一串連珠炮攪得心更亂了,她想到父親可能會有的反應,一陣暈眩,一跤坐倒在地,久久不能思量,木然望著胡曉俠。胡曉俠卻沒有心情同情她,甚至恨她賤,他好不甘心,他一定要弄得明明白白,他不能背這個臭名。

    “快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方問菊搖了搖頭,“那是我跟他的事,他跟你沒有關系,你找他也不能挽回什麼,留下你的風度好嗎?”

    “跟我沒關系?那我算什麼?”

    “你是無辜者,受害人,可以了吧?”

    方問菊提起精神整理自己,拖著皮箱往外走,面對胡老太太惋惜又痛心的表情,她有更深的遺憾,原以為兩人有婆媳緣分,卻給自己一手破壞,將來還能遇見比她更好的婆婆嗎?那聲“媽”再也叫不出口了。

    胡曉俠留在原地眼睜睜看菊菊走出兩人的天地,他想叫她留下不要走,嘴剛張開就想到她與別的男人有染,這一聲怎麼也叫不出口,他受不了這種侮辱啊,直恨得捶地不已,直到母親進來跟他說“她走了”,才?s俺隼矗□“菊──你不要走──”

    但他真的挽回不了什麼,只有垂淚而已。

    方問菊突然搬回家,又聲言要退婚,受到家人很大的責難和壓力。

    方父怒火沖天,整張臉紅得像關公,直嚷得左鄰右舍都听見了。“你說退婚就退婚,有這麼簡單?你不跟我商量不跟你媽商量,要怎樣就怎樣,你們年輕人也太放肆了。我來跟阿俠講,叫他給我一個交代!”

    “爸,不要!”方問菊搶下話筒。“要退婚的是我又不是阿俠,你問他沒有用,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不問一聲就放你回來,他把我女兒當成什麼,佔了便宜又不負責任,這時候倒推得一干二淨。”

    “爸──”方問菊覺得難堪死了。

    “你要搞清楚哦,小菊,你已經跟人家同居了一年多,現在說一句‘退婚’就這麼散了,會給人家笑死啦,我恨你媽還有你阿兄他們都沒臉見人了。你們年輕人做事不要光想到自己,也給你老子留一點薄面。”

    方問菊正眼不敢瞧老父一眼,只握緊話筒不放。“把電話給我,我要叫阿俠來家里談清楚。”

    “爸,我不是說沒有用嗎?他也不知道……”

    “你給我閉嘴,不要以為你大了我不會行你,叫你給我就給我!”

    方父猙獰的怒容素為方母所懼,怕他真打女兒,半勸半搶的拿下話筒交給丈夫。方問菊直覺得沒臉做人了,偏偏還要听母親嘮叨︰“如果當初你沒搬去跟他住,今天要退婚還比較好說,可是現在怎麼可以呢?再開放也沒有這種開放法。”

    “媽,別說了。”

    “你做出這種事還叫我別說?我們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家,女兒給人佔了便宜又不娶回去,那有這麼過分的人,一定要討回公道,要不然以後怎麼見人?”結不結婚是我和阿俠的事,如何扯上這許多不相干的人?甚至連親戚朋友的面子都要顧慮?太豈有此理了。方問菊當初只顧忌家人的反應,實在沒有想這麼多,然而她一腔余勇面對最疼她的父親也不兔惴惴失色。

    “小菊!”方父重重掛下電話,轉過頭來死盯著她看。方問菊瞧他痛心的表情便了然于心──爸爸什麼都知道了──她反覺得坦然,至少最為難的話不用由她來說了。“阿俠他媽說你有了另外的男人,這是不是真的?”

    方問菊默認地經點一下頭。

    “你怎會這個樣子?”方父此時傷心女兒變壞了,一向規矩的女兒竟學時下時髦的青年男女亂搞男女關系,這不是他希望的女兒,他失望痛心得提不起力氣罵人,只想著︰我這個女兒完了,沒有男人敢娶她了。

    “爸,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方問菊聲如蚊蚋。

    一句話觸動了方父心底的活火山,怒叱道︰“你會處理個屁!我就是讓你太自由了,今天你才敢這麼亂來。你是女孩子,你是女的你搞清楚沒有?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女回頭有誰要?”

    “爸,您在說什麼嘛?現代……”方問菊也有些氣了,爸爸實在說得太難听了。“你少跟我辯現代的人怎麼樣怎麼樣,我告訴你,再過一百年男人還是一樣不敢娶一個朝三暮四的女人。”

    “爸,您不要說得這麼難听好不好?我又沒怎樣,我是真的愛那個男人,這跟我喜歡阿俠是不一樣的。”

    “現在你會這麼說了,去年你不是也說愛阿俠所以要搬去跟他住?本來我是不答應,後來我肯點頭是因為阿俠這孩子很實在,我相信他不是會?棄女人的混蛋,結果呢,現在出問題的卻是你,你要大家以後怎麼相見?”

    “不會不要相見?”

    “你還敢跟我大小聲?你以為用一張嘴說‘退婚’就可以沒事了?枉費你念這麼多書,自己也在當老師,啊,連做人都不會做。我跟你講,如果你只顧自己不顧別人那就不配做人,去當野生動物好了,去死去活都沒有人會管你。”

    “爸,您太過分了,我只是退婚,又不是犯什麼天條,您一直罵一直罵,就不問我為什麼不愛阿俠了?您只關心您的面子,您只在乎別人怎麼想,就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到底還是不是您的女兒?”

    “你還有臉說!”

    方父被頂撞得失去理智,重重摑了女兒一記耳光。

    “無法無天!你翅膀硬得可以飛上天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方母忙拉住還想再打的老伴。“女兒大了給她留點面子,你不要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

    “氣死我了,生出這麼不知自重的女兒……”

    老父的怒責聲擊在心坎上,真是一字一淚,方問菊知道自己回來錯了,原以為是避風港的家已成了刑堂,最疼愛她的父親卻是最不諒解她的人,這個家待不下去了。她擦掉眼淚,拖著行李箱步出家門。

    “小菊啊,”母親追了出來。“你要去那里?”

    方問菊感覺喉嚨好緊,一出聲就會哭出來似的,只是搖頭,一時半刻也真想不出何處可以供她容身。

    “你爸爸只是在氣頭上,你別跟他一般胡涂了,快進來。”

    方問菊語聲□啞的說︰“我先去朋友那邊住幾天。”

    “哪個朋友?”

    “岳翠峰。”這是她臨時想起的。

    “住北屯那個?”

    方問菊點頭。

    “也好,人家方便的話你就去住兩天,可是你不能再跑遠了,等你爸氣消了我會打電話叫你回來,一起商量該怎麼辦。”

    方問菊默然。她明白自己再不會拿愛情或婚姻的問題回來向父母撒嬌了,她必須學會處理自己的感情,家人或朋友都別想再干涉她了。她這一出走,就不再是依依父母膝下的女孩兒,她要像個成熟的女人一樣獨立自主。

    岳翠峰是時下典型的單身貴族,有不錯的收入,貸款買了一間小公寓,還有一輛小轎車代步。一人生活有時難免寂寞,但她愛這份自由自在,所以也沒什麼可抱怨。听完方問菊的故事,她嘖嘖贊嘆︰“以前我看你是想得多做得少、動腦動嘴不動手的人,一直想勸你改行當作家算了,料不到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你少糗我了行不行?”方問菊有剛打完一場仗的疲倦感。“好吧,我來幫你。”方問菊謝了她的好意。“這件事我要自己處理,誰也幫不了忙。”

    “總得讓他知道你在我這里,否則他找不到你故事還能繼繽下去嗎?”岳翠峰把白色電話移過去。“打吧!”

    “打給誰?”方問菊茫然。

    “你為誰眾叛親離就打給那個人啊!”

    “我現在沒力氣打也沒心情解釋,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打好嗎?”“隨便你。我下午還有課,不能陪你,一個人不要緊吧?”

    岳翠峰在美語教室教授美語,還接了出版社的翻譯稿,忙得很起勁,剩下的時間扣除睡眠吃飯也沒多少可以分給男人。她從不認為缺少男人就活不下去,更別提要她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搞得失魂落魄,差點走投無路。

    她出門後,方問菊躺在客寫的沙發床輾轉反側,雖然感覺好累,一時卻睡不著,緊閉的雙眼不代表腦子也安靜下來了。

    她翻個身,記起他家也有一張不同款式的沙發床,柔娃當是備用林,然而在最近的一次接觸,他老實的吐露心聲︰“那麼做是為了安慰柔娃,其實我跟她分床好些年了,兩人輪流睡沙發,常常輪到我的時候我就留在公司睡樓上的房間。”

    他不要父親的事業,所以韓老先生出錢買下他工作的那棟樓房供他創業用。這幾年他也慢慢將樓上布置起來,呈現不同住家的清爽優雅之風格,如今已成了他倆幽會的現成旅館。

    她問過他︰“你打算自立門戶了嗎?”

    “開玩笑,老頭子還在怎麼可能,再說搬過來之後誰弄飯給我和柔娃吃,住在一起一戶一樓沒什麼不方便,而且我晚回去,也不用擔心柔娃一人在家出問題。”“那你何必把這里布置起來?”

    “因為房子是我的,我可以隨心所欲的表現,不必受制于業主的喜好和生活背景,我可以放手大膽的做。”

    “看來一行有一行的難處。”方問菊頗表同情的問︰“當設計師最怕遇上那種客戶?”“狹長的老房子,采光不佳不說,有些業主十分念舊,去年就踫上一個張先生家里有用了十年歷史的藤制大櫃子,堅持要保留在客廳,所以在設計上選色上都必須遷就那只櫃子,麻煩死了。”

    她有趣的笑了,突然問道︰“你常這樣跟你太太抱怨嗎?”

    他有點僵,不快的說︰“她早不是我太太了,你的記性要好一點才行。”後來才又補充︰“她在國中教美術,對做生意的甘苦談完全沒興趣听。”

    那次差點不歡而散,方問菊轉出他對前妻還是有幾分舍不得,語氣才會充滿苦澀,很不甘心就這麼散了的樣子。

    方問菊看了有氣,和他吵了起來。韓寶玉顯然很少跟女人吵架,等她發泄完了才說︰“太過直率也很傷腦筋,你的脾氣實在不好。”

    方問菊罵道︰“我最討厭得到便宜又賣乖的男人。”

    “你們女人總是以為男人佔了便宜,自己是受害者,既是這樣不甘不願,不如一拍兩散,省得你繼續受苦。”

    “我有這樣說嗎?”

    “那你發那門子脾氣呢?”

    “我生氣你手里抱一個心里想一個。”說著自己也不好意思。

    韓寶玉哈哈大笑,為她的想象力絕倒。

    不行,愈去回想兩人幽會的情景,更加遏制不住想見他的欲望。看看手表,也許他吃完中飯回公司了,忍不住撥電話過去。

    “新閣設計公司,你好,請問找那位?”這聲音好熟,分明是柔娃,方問菊嚇了一跳,忙掛掉,心跳得好厲害。柔娃怎會在他公司出現,他不是不喜歡女兒涉足復雜的所在?一時半刻又怎想得明白。

    要是柔娃知道了怎麼辦?這個問題以前不是沒想過,只是刻意回避,也實在料不到事情會發展得如此之快。現今听到那少女的聲音,有如醍醐灌頂,陡然清醒過來,明白再也騙不了人,自己是真正愛上那少女的父親,再這般下去,私情終有被揭穿的一天,到時候她要以怎樣的面目承受少女責備的眼神?責備?對的,柔娃勢必不能接受父親和母親以外的女人有了私情,哪個孩子處于她的立場會不希望父母破鏡重圓,還她一個完整的家?而韓寶玉又是最鐘愛女兒的人。方問菊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依歸,接著發現自己處于最不利的立場︰一、韓寶玉的感情還捉摸不定,二、柔娃才是韓寶玉考慮再婚與否的關鍵人物。

    她想︰“或許──我將是個大輸家。”

    方問菊精疲力盡的哭了。從昨晚決定搬家便睡不好覺,到今早與胡曉俠決裂,繼而不見容于家人,沒一件不是損精力疲。想想自己真是笨透,竟把事情搞成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

    而韓寶玉呢,他知道真相之後會張開雙臂歡迎她?抑是當她燙手山芋即掉頭離去。憶起他第一次帶她到他的私人閣樓開燭光晚會,意境旖旎,她連喝好幾杯香檳,他向她咬耳朵︰“你是獨立自主的大人了,該怎麼做自己明白,要走就趁現在,否則後果我恕不負責。”

    是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不管將來變得如何我都要自己負責,不能就此賴給了韓寶玉。如果他被嚇跑了也是我活該,要離開胡曉俠的是我,是我自己沒臉再欺瞞下去,關韓寶玉什麼事?雖然這麼想,還是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她一直在順境中長大,念書、當老師、訂婚、結婚、生子……本來一切彷佛很簡單的事情,如今都變得復雜了,本來有把握的事,如今也都沒把握了。雖說有心立志當個勇于承擔自己命運的成熟女性,但也不是三天兩頭便能做到,一開始受些挫折是可想見的。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已經傍晚,急著找洗手問。解決完人生大事,抬頭攬鏡一照,蓬首垢面,自己見了都討厭,忙到客廳翻出盟洗用具和衣服,將自己從頭到腳洗個干淨,煥然一新。

    在洗澡時她便想清楚了。我絕不能可憐兮兮地去見寶玉,求他施舍愛給我,這只會教他瞧我不起,唯有我自尊自重,他才會看重我珍惜我。

    她決定將自己安頓妥了才跟韓寶玉聯絡,雖不知要費幾日工夫,倒也正可一試韓寶玉想不想念她。

    岳翠峰帶了便當回來,方問菊已將客廳恢復原狀。

    听了老友的主意,岳翠峰也很贊同。

    “你先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是對的,因為你也搞不清他是否真的愛上你了,試試他也好。”

    方問菊輕嘆道︰“和他相處的時日雖短,不過很明穎的他對可憐蟲沒什麼同情心,認為可憐蟲該自己負起責任。從他對女兒的教導也可看出一二。”、“女兒?他是有婦之夫?天哪,小菊,你不要一下子進步這麼快好不好?”岳翠峰不明實情,忍不住要數落兩句,另一方面,她一向當方問菊是良家婦女,不大相信她能勾引上有婦之夫。“他早就離婚了,女兒跟他。”

    “你想當現成的媽啊?他女兒幾歲?”

    “十六、七歲,長得很漂亮喔,又很肯努力求學,家人寵她寵得不得了。”方問菊忍不住又說︰“我是她的化學家教,感情不錯。”

    岳翠峰忍俊不禁笑出來。“原來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有他女兒幫你,你不用怕啦。不過他本身一定很夠魅力,你才會不在乎他離適婚。”

    “起初我對他有偏見,後來看他待孩子那般真誠,實是前所末見的好爸爸,開明又不失原則,即使父女沒有很多時間共處,但我從柔娃滿足快樂的神情看出他真的給了孩子最好的成長環境和最真的愛,凡事都先替孩子想了。”

    “你又不是缺乏父愛,因為人家父女感情好而愛上人家實在沒道理。你不怕他以後將你擺在第二位?”

    方問菊苦笑。“我現在那顧得了這許多?”

    岳翠峰也不再追問,別人的愛她是幫不上忙。

    “現在先別管這些,我們要解決你住的問題。你是要獨立門戶還是分我的房問住?”方問菊終究不曾一人獨居過,想想有些膽怯但這第一步不勇敢的邁出去是不行的。“你有認識的人要分租房屋嗎?”

    “剛好我樓下有位陳小姐出國進修半年.已經把房子托給管理員代為出租,你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

    方問菊趕緊說了她。

    忙了幾天才一切就緒,因為房子的主人歸期不定,所以采一月一租,家具現成,只是床罩、被單之類須自己添購。除此之外,方問菊也為自己做了不少改變,頭發燙鬈了,還買了幾件以往很少穿的長補、牛仔裙、無袖上衣等等。從前總以為當老師必須十分保守,連衣服的顏色也很少變化,這次決心重新來過,听了岳翠峰的建議︰衣著可以改變心情,建立自信。而她最需要的便是信心。

    星期六的午後,打了電話過去,請人接到總經理室。方問菊慶幸不是柔娃的聲音,否則難保自己不再臨陣脫逃。

    “問菊。”韓寶玉一猜便中。

    “你怎知道是我?”

    “算你運氣好,我不是花花公子,不會弄錯你的聲音。”

    “你的心情似乎滿好的。”方問菊有感而發。

    “哈哈,你來看就知道了,柔娃在我公司里人緣好得很,那些人的脾氣好多了,不過,他們都不知道我們是父女關系,我就等著看熱鬧。”

    “你真的讓柔娃到你公司上班?”

    “柔娃堅持要打工,她又太小,我老爸老媽都不放心,剛好我公司缺小妹,就把她安排進來了。”

    “你叫柔娃當小妹,你有毛病啊!”

    “有何不可?她自己自願,我樂得成全她。”

    “你不是最疼她的嗎?”

    “就因為我疼她所以不讓她以女兒的身分進來,她要當小姐在家當就好了,出了社會就得把小姐脾氣拿掉才行。”。

    “那有這樣嚴的?”

    “一點也不,柔娃也說願意體會一下當社會人士的滋味。”韓寶玉忍不住得意自吹︰“我女兒完全像我,有骨氣得很。”

    方問菊想起目的,板起臉對著話筒大聲說︰“你要繼續講你女兒的事,還是想听听我最近的動態?”

    “等一下,柔娃送咖啡來了。”

    方問菊怒從心上起,喝道︰“我的電話號碼是二七──要不要打來隨便你!”砰地掛了電話。

    嘴里默念︰我等十分鐘,如果十分鐘內他不打來,我便找上門去,要斷要續,今天就請清楚,管你女兒不女兒,你女兒是金枝玉葉不能受傷害,可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不容得你作踐,……

    鈴──“喂,方問菊,你怎麼回事?你搬家了?”

    “對,要不要我給你地址?”

    韓寶玉將信將疑,問道︰“你和胡曉俠怎麼了?”

    “吹了。”又說︰“家里的人知道了也不諒解我,只好自立門戶。”方問菊索性講明,試試他的反應。嘴上說得漫不在乎,其實一顆心七上八下,就怕他一句狠話擊來,掉落地上碎了。

    “你現在過得如何?”他終于開口了。

    “還不錯,我有個朋友是單身貴族,她幫我租了間房子先安頓下來,然後我就打電話給你了。”

    “你預備當個單身貴族?”

    “也許吧,誰知道。”

    “你別騙我了,你根本不適合學單身貴族搞什麼雅痞生活,而且我最討厭那種雅痞女人。方問菊,你的本性很自然很可愛,不要刻意去改變好嗎?”

    方問菊此時脆弱的心靈受到一點關懷都會感動不已。“可是,我一個人……不堅強行嗎?”強忍一股想哭訴的沖動。

    “的確不行。”韓寶玉一時也不知該將她擺在生命中的那個位置最恰當,轉而問道︰“你的地址?”

    方問菊緩緩將不熟悉的街道名稱復述兩遍,很想問他何時來,卻又期盼他自己開口,不然情何以堪。

    “我何時去你會在?”

    “你不要明知故問好不好?現在放暑假,我只剩自己一人,還能到哪里去?”“難道你白天都沒事做,你打算這樣過兩個月?”

    “你什麼意思,好象瞧不起人家白天不做事。”

    “不是,我有時也想放他一星期的假,可是兩個月待在家孵豆芽,這我就無法想象日子如何打發。”

    “你才奇怪呢,你前妻不也是老師麼,問這什麼話?”

    “她啊,忙著參加美術展,要不然便是當兒童寫生的評審老師,還有一大堆婦女進修講座,比我更忙呢!”

    韓寶玉嘲諷的口吻使方問菊暗暗歡喜。

    “看來你是不管老婆的。”

    “你不必抬舉我,是她不肯讓我插手,我是最失敗的丈夫。”這是以前韓寶玉絕不肯承認的事。

    方問菊同情道︰“哪兒的話,你是很會替人設想的。”

    韓寶玉笑了起來。“算啦,你干脆明說要我什麼時候去好了。”趕緊又聲明︰“今晚不行,我有應酬。”

    “你明天來吃中飯如何?”

    “太遠了吧!要約會也得看時間,我晚上去好了。”

    “好吧!”心中嘀咕禮拜日白天會有什麼事呢?結果韓寶玉失約了,只打了一通電話來道歉︰“禮拜天嘛,柔娃要我陪她去看電影。而且她累了幾天,似乎瘦了,還跟我說賺錢辛苦,舍不得去快餐店吃一只幾十塊的炸雞腿,所以晚上我要帶她出去大吃一頓再看電影,對不起了。”

    方問菊沒有發泄的機會使慘遭一次三振,心里也不想,她安慰自己付出便付出了,至于回收多少,不要去計較,她不要做怨女。

    韓寶玉第一次來訪,帶了一只玻璃制飾品給她擺在床頭。

    “或許你比較喜歡鮮花?”

    “不,我喜歡這只玻璃貓。”

    “志同道合。我本來在想你若是愛花,我送盆景來。”

    “不用了,這是別人的房子,弄髒了不好。”

    韓寶玉四處看看,點點頭說,“不錯嘛,挺舒服的。”

    方問菊已備下晚餐,帶他入座。

    “你昨晚不來,今天只好吃剩菜了,吃不吃?”

    “無所謂,只要沒壤就好。”

    其實昨晚做好的魚肉方問菊自己也沒吃,留到今天重新炒熱上桌,反正韓寶玉是飯來張口的人,有得吃就好了。

    方問菊看他吃得香,心中也自得意,這是在胡曉俠身上得不到的滿足感。“你做事常常不按牌理出牌,胡曉俠吃不消啦,所以請你回家吃自己?”韓寶玉眼楮閃了閃,覺得很好玩。

    “你一定要提他嗎?”

    “今天說清楚了,省得以後玩捉迷藏。”

    “又是捉迷藏……”

    “喂,”韓寶玉插嘴說︰“這回是你大玩捉迷藏喔!”

    “好,今天講的,以後不能再提。”方問菊提出約定。

    韓寶玉擺出洗耳恭听的姿態,點了點頭。

    方問菊回想那天的沖突,不免有些尷尬,期期文艾的說︰“阿俠是老實人,再欺騙下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長痛不如短痛,就跟他實說了。”

    “他居然沒來找我拚命,這可奇了。”

    “我沒說出你,說了只會使事情更復雜,對他也沒好處。阿俠是實心人,給他幾天時間冷靜,很快雨過天晴。”

    “沒這回事,男人是很要面子的。”

    “這跟面子有何關聯?”

    “拿我作例子好了。我前妻跟我談離婚談了將近十年,我直到去年才克服心理障礙答應先分居。男人不到事情十分嚴重,總是能拖就拖。”

    “何必呢?”

    “男女有別啊,表面上男人比較果斷,其實遇上感情的糾紛常常出不上女人能夠下定決心快刀斬亂麻。”

    “阿俠對我也是半恨半舍不得,如此下去反而不好。”

    韓寶玉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方問菊急躁的說︰“你放心好了,我搬出來是自願的,不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賴定你。”

    韓寶玉自嘲一笑。“又不是小娃兒,怎個賴法?我是想你突然做這麼大的轉變,……”看方問菊不自覺的摸摸新做的頭發,又是一笑。“你父母一定給你嚇壞了,你自己靜養幾天,還是回父母家較好。”

    “我爸不會原諒我的。”

    “父母生子女的氣都是假的,我也是過來人。”韓寶玉看她不語,點明了說︰“你的個性獨居是不會快樂的,跟家人共處一堂才有歡笑。單身貴族不是人人做得來,你不要被那些嫁不出去又自命清高的女雅痞迷惑了。”

    方問菊嗤的一笑。“留點口德好不好?”

    “前兩天我在報紙副刊看了一篇單身貴族自白不嫁的文章,原因是她有潔癖,又怕煙味,又怕老公吵,又怕要為嬰兒換尿布,一味講究喝茶要陶燒,喝咖啡用骨瓷,還自以為高貴得不得了。我真想告訴她︰你干脆別做女人好了。”

    “這是人家的自由啊!”

    “沒錯。可是你如果學她就嫁不出去了,男人會跟這種女人做朋友,卻不會娶她。”“人家就是不想結婚才寄情于藝術。”

    韓寶玉不由憶起他那高貴的前妻,輕嘆道︰“也許男人也要付一半的責任吧。做人也真難!”

    如此一來就沒興致再待下去,約了明晚七時在他公司相候。

    “下個月是我爸媽結婚四十五周年紀念,我二哥全家也準備回國一起慶祝,也許這次就這樣留下來不走了。”他眉心糾起,幾乎憤怒的說︰“我簡直快被他們煩死了,他們回來干什麼?”

    方問菊被他臨行前一番牢騷搞得一頭霧水,疑心該不是他拒絕留下的推托之辭吧?幽會繼續著,總是在他公司樓上,方問菊也不埋怨,她愛來便來,心情不好就不來,韓寶玉等到七時半自個兒會走。

    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永遠上演著,于雁婷暗地里注意好久了,她自被韓寶玉拒絕在先,又愛韓柔娃取笑在後,一直想惡作劇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今天便是好日子啦!于雁婷親眼瞧見方問菊走進去後,在附近公用電話亭撥了通電話給韓柔娃。“你爸媽諒解你了?”韓寶玉代她歡喜。

    “嗯。”方問菊也是喜上眉梢。

    “我說嘛,一定成的。你真是能干,我愈來愈欣賞你了。”

    方問菊甜甜一笑,承受他的親吻。“可是,他們要我搬回去住。”

    “好不容易他們原諒你,這時候你不能一意孤行了,乖乖回去做女兒,要見面隨時可以見面。”

    “我爸管得很嚴,不容易放我出來。”

    “你放心好了,經過這一次的事變,我敢說他們的態度將和以前不同,只要你不過分,他們不會管太多。”

    “你說得很有經驗似的。”方問菊白了他一眼。

    “我十九歲就敢跟父母鬧著要娶太太生小孩,比起來,你的事只是小事一樁。”跟以前沒兩樣,兩人談談說說才慢慢進入情況,就在客廳上接吻,陡然一個女子的尖叫聲駭得他們著火似的跳開,猛地回頭,柔娃尖叫不絕︰“爸爸混蛋──”

    韓寶玉也嚇亂了,走上前一步,“柔娃,……”柔娃見他手伸來,轉頭就跑,又哭又叫,不絕于耳。

    “柔娃,你去哪里?”

    韓寶玉知女兒性烈,歉然的望一眼方問菊,不敢遲疑的追了下去。

    方問菊想叫他,一陣惡心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忙沖進浴室,大吐特吐地嘔了良久,只嘔出一些苦汁,還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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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29:09
第三章

    兩顆寂寞的心》

    開春以來,天氣像少女的心一樣變幻不定,方問菊出門時總不忘帶件薄外套應急。做為一名好老師若感冒了,對學生可真是一大損失。──不用說,此乃她另一個美麗的幻想,當自己很重要似的。

    繼續柔娃的家教快兩個月了,她已不排斥上韓家,甚至發覺自己愈來愈期盼每星期二、四的來臨。

    韓象的室內裝潢真是太棒了。寬敞高雅的客廳,暖色調的二樓起居室,乃至一名少女的臥室,都像是從圖書中搬出來的,看起來悅目,住起來也一定舒適。原來,連續劇和小說上所描述的均屬實,真的有這樣的人家,只是以前無緣一見而已。──每次這麼想的時候,她都要懷疑韓寶玉是不是把他最好的靈感都用在自己的家了。方問菊聳聳肩。沒辦法,英俊的男人總教人覺得不可靠,不過,到底是他真的不可靠,抑是我本身缺乏自信?方問菊自己也得不到定論。

    路過書局停下來為柔娃選了一本參考書,她曾向韓寶玉報帳的。雖然他一直不露面,但不管她為柔娃買了什麼,由韓老爺交付的薪水里總會添上超額的支出。她希望柔娃不要那麼見外,因為她真的很喜歡她。

    不料柔娃卻以度測的口吻說︰“爸爸是這樣做的嗎?我沒有教他付錢的意思,只是感謝老師的好意。我想,爸爸可能是不好意思吧!?”那個人會不好意思?方問菊听了忍不住想笑,暗道︰好吧,你既然喜歡錨銖必較,我索性大方一點,自動向你報帳。她早將他公司的電話號碼暗記下來了。

    到櫃台付帳的時候,書店老板看她長得不錯,把他收藏用來送給老顧客的特級卡片送一張讓她夾書,那是用一種特別好的發光紙印制的。

    方問菊謝了他,很輕易的被卡片上的少女圖像所吸引──微笑的少女抱著一只白貓,大眼凝注,她在看著誰呢?什麼讓你神往?什麼讓你凝眸?你可曾回憶往事如夢?你可曾憧憬未來如詩?當你調皮的眼神如星,當你純真的微笑若月,小女孩,你可知道──我羨慕你?方問菊驚嘆地暗誦這些句子,不知作者是誰,把大人的心情描述得如此傳神︰小女孩,你可知道──我羨慕你?任誰看了卡片上少女的表情,都會與作者有同樣的默契。

    她決定把卡片夾在參考書內,轉送給柔娃。

    現在的孩子都太早熟了,往往十幾歲的年紀便稚氣蕩存,宛如大人一樣的外表配上幼稚的言行,簡直太滑稽了。相比之下,柔娃多麼可愛又顯智能,忠于自己的年齡,贏得眾人寵愛于一身。

    準時到達韓家,方問菊直接上樓,听得悠揚的鋼琴聲流瀉,中間夾雜偶來的咳嗽聲。鋼琴聲中斷,柔娃走到父親身後。

    “爸,您沒有好一點嗎?”伸手要摸父親的額頭,韓寶玉顯得暴躁的移動座位。“柔娃,你不要太靠近我,免得被傳染了。”

    “不會的啦!”

    “你小心的好,你一感冒,全家都會跟著感冒。”

    他疲倦的把頭靠在沙發背上,喃喃咒罵︰“該死的流行感冒,明明知道我恨透了生病,……”眼一斜,瞄見方問菊的身影,起身進房。

    柔娃在他背後叫︰“爸,您還沒吃藥。”

    “不吃了。”

    “很好,您不吃藥可以多病幾天,在家里陪我。”

    韓寶玉駐足。“知道了,我會吃。”轉眼瞧見方問菊捂住嘴在竊笑,沒好氣的把門用力一甩,砰的關上了。

    “爸爸真是的,一生病脾氣就暴躁起來。”柔娃被關門聲嚇一跳,當然要數落父親了。

    方問菊禁不住笑。“我第一次發現你爸爸也有可愛的一面。”

    “為什麼?爸爸原本就是可愛的人。”

    “因為我頭一次看見他把頭發放下來,以前不是都整整齊齊的往後梳嗎?”“沒有啦,那是上班時才這樣。”

    “我覺得放下來更好看喔。”

    “是嗎?”

    柔娃表示同意的跟著笑起來。

    韓寶玉和衣睡了一會兒,被說話聲吵醒了。

    “老師,看清楚沒有,對于你布置新房有幫助嗎?”

    “太高貴了,不是我們負擔得起。”

    “做參考就好了嘛!”

    方問菊點點頭,敏感的瞄向床鋪。

    “柔娃,你爸爸會不會突然醒來?”

    “放心,吃了藥該會睡得很沉。”柔娃指著房內一隅的休憩區,說︰“老師,你們也可以布置一個這樣的所在,兩人談談心什麼的。”

    “你以為每個家都會有這麼大的房間嗎?”

    “沒有嗎?”

    韓寶玉肚里鬼叫︰我真是生了一個寶貝女兒,竟帶人來參觀她老爸的房間,要命,偏偏揀在我睡覺的時候,而對方又是一個女人。

    為了避免尷尬,他只有繼續裝睡了。

    “柔娃,這房里怎多了兩個門?”

    “哦,一扇通往浴室,一扇通向爸的書房。”柔娃引客人進書房,指著長沙發說︰“這是可變化的沙發床,以前每逢下大雨打雷的時候,我都擠進來要和爸媽睡一床,老爸嫌擠就會來睡沙發床。”

    方問菊心想這類家具對單身貴族或房間坪數小的家庭可真方便,但韓寶玉真的有需要嗎?她覺得臥室那張床加上柔娃也不至把人擠下床的。

    “老師,浴室不用看了吧?”

    “不必了,愈看挫折感愈深。”

    柔娃噗嗤一笑。“老師你真有趣,兩人自由自在守著一間小公寓,不也很幸福嗎?不然你怎麼肯嫁呢!”

    “小孩子竟來調笑大人!”方問菊啐道。“真的啊,爸爸也這麼說︰心中存有委屈的感覺時絕對不能走進禮堂,免得造成悲劇。

    結婚要心甘情願才行。”

    “委屈的感覺?”

    方問菊心中一動,但她要自己不可胡思亂想。

    “我也不太懂,爸爸有時候會說一些彷佛很深奧的話,教人一頭霧水,大概在外面看得太多了吧!”

    “以他的職業的確有可能。”

    “不管怎樣,我最喜歡爸爸了,他很懂孩子的心,常常我才剛說個開頭,他使知道我要什麼了。”

    方問菊注視少女幸福的笑臉,真想說那一句︰我羨慕你!她似乎能想象韓寶玉被一群孩子環繞的情景。

    “我們都喜歡爸爸,每次放假大家都來找我爸爸,他教我們如何打發無聊的時間,花樣好多哦,若有空就開車我我們去兜風,所以連宋伯伯的孩子也是常往我家跑,更別提我那些親戚的孩子們,都當我爸爸是公家似的……”

    柔娃輕輕合上房門,切斷她沒說完的話。

    韓寶玉坐起身子,呆想好一會兒,喃喃自語︰我的寶貝女兒在吃醋嗎?我是想人多熱鬧,比較好玩……

    “我有時候也想跟爸爸單獨出去玩,不要跟堂哥堂弟或別的人公家。”他彷佛听見女兒在抱怨。

    他重新躺下,心中琢磨著︰這個星期天好象沒事,我們可以去西湖度假村走走,開車走高速公路不過三十分鐘,正適合一日游,而且三義鄉的木雕品琳瑯滿目,揀幾個別致的轉送顧客當擺飾,經濟又實惠……當然,這次不許旭日或少杰當跟屁蟲了,偶爾也該做一次專職爸爸。他跟以往一樣很快又做下一個決定。另外,他很想整整方問菊,以報她參觀他的睡相之仇。

    好大膽的女人,絲毫不懂得含蓄,這種沒有女人味的女人我真不敢領教,虧得她能把自己嫁出去,可憐了一個犧牲者。韓寶玉眼珠子轉啊轉的,差點被自己的鬼主意絕倒,哈哈大笑起來。

    要我去追她?哈哈……我怎會想到如此荒謬的事?我要的女人不是美人便是家世相當的淑女,優生學可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若不娶她而追她呢?只要達到我的目的我便放手,反正還有個傻蛋胡曉俠。

    大笑之後眼神發冷的瞪著梳妝台。

    說我對大人冷漠?說我對女人無情?而我愛的人又何曾對我有情?我不如把我的愛全獻給乖寶,至少她當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至少她歡歡喜喜地承受我的愛,至少她不會漠視我的付出,至少……

    叩!叩!有敲門聲。

    “爸爸!您醒了嗎?”

    柔娃推門進來,眼楮骨碌碌的望著父親。

    不行,這事不能讓柔娃知道。韓寶玉心思急轉,打個哈欠,說︰“什麼事?”

    “我听見您一個人在笑,好奇怪!”

    “哦,我作了一個好夢,很美很美的夢。”

    “真的?什麼夢?告訴我吧!”

    韓寶玉看著柔娃跳到床上來,搖了搖頭。真是寶貝!他想。“下課了嗎?”“嗯,要告訴我您的夢嗎?”

    “夢醒已無蹤,那里還記得?不過倒有個好消息給你,前兩天我翻一本雜志,那里面廣告西湖度假村,似乎還不錯,要不要去看看?”

    柔娃雀躍。“什麼時候?”

    “禮拜天如何?”

    “可是您的感冒……”

    “今天才禮拜二。”

    “好哇,好哇,我要去。”柔娃想了想,發表意見︰“這次不要再帶別人去哦,尤其少杰,他最會掃興了。”

    “好的,乖寶,就我們兩個去。”

    “媽媽呢?她可以去吧?”

    “乖寶!”韓寶玉有點不高興了,但看女兒委屈的嘟起嘴,改口︰“我要洗澡了,你幫我放水好嗎?我好累!”忍不住垂下頭嘆了口氣。

    柔娃慢吞吞的走進浴室。

    如果有什麼是韓寶玉忌諱的,那就是提到有關前妻的事,因為那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敗筆,他好不容易才調整過自己的心情,委實不願再受到影響。

    “爸,”柔娃卻跟他說︰“明天放學我要去媽媽家。”

    “不是上星期才去過嗎?”

    韓寶玉看著女兒的眼楮一會兒,知道阻止不了母女見面。“如果你決定了,那就去吧,自己坐車小心。”

    “好!謝謝爸爸!”

    柔娃開心地走出去,她要準備一點東西。

    看樣子我得再見麗凰一次,好好談一談,不能每次都要柔娃台中、豐原兩地跑,尤其在晚上。韓寶玉鎖上房門,一邊考慮︰我可以答應她們每個月吃幾次飯菜一聚,或者利用假期出去玩,但她必須主動一點。

    柔娃雖然聰明,卻沒什麼心眼,這樣的性情會比較快樂,但是在她還沒有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之前,我必須替她擔心很多事。韓寶玉想得很深,有時也覺得很累,但早在他決心奉兒女之命結婚的那一刻起,他已覺悟自己沒有後悔的余地了。十幾年攜手相伴,他也不曾後悔過。

    假使麗凰不改變,我不許她再見柔娃,等著瞧吧!韓寶玉得意的笑了。

    ※※※

    這家咖啡店的氣氛不錯,幾樣小點心味道滿可口的,而且離公司很近,韓寶玉時常工作倦了,就來坐一坐。

    要使女人動情,第一,約會要比她早到。

    韓寶玉刻意選櫃台附近的座位,這樣方問菊一進門他立刻會知道。再說面對櫃台,看人們付帳時臉上的表情,仔細看,還真各有不同呢!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女孩付不出帳來,急得要哭了。

    “可不可以讓我把學生證押在這里,我回去拿錢來贖。”女孩看起來還像個高中生,一緊張臉紅通通了。

    收帳的小姐也很為難。“可是我們沒有這種先例。”

    “我又不是故意賴帳,我忘了我把一千塊夾在書里,出門時忘了拿出來,偏偏跟我約會的人失約了。”

    “可是,……”

    “如果你無法作主,請你們經理出來好了。”

    韓寶玉失笑。“這女孩子好能干。”

    偏巧經理不在,那女孩僵在那里,怪可憐的。韓寶玉走向櫃台,對收帳小姐說︰“她的帳我一起付好了。”

    “好的,韓先生。”小姐也松了一口氣。

    韓寶玉拿起抬面上的學生證看了一眼︰于雁婷。

    他物歸原主,笑道︰“不記得帶錢,怎光記得帶學生證呢?”

    于雁婷被他的笑容羞得一張臉直紅到耳際。

    “因為跟人約好了看電影。”

    “哦,對對,學生看電影要帶學生證,我太久沒當學生早忘了。”

    “先生,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好意,請告訴、聯絡住址,我會還你錢的。”“不用了,……”

    “一定要!”于雁婷不知不覺流露出倔強脾氣。

    韓寶玉聳聳肩。

    “如果你堅持,可以寄放在這店里,我常來。”

    說完即走回座位,他的好脾氣到此為止。本來他就是看在她也是高中生的份上才願幫她,她一意固執要退還他的好意,令他意興闌珊懶得再和她多說一句。于雁婷也見識到了有致命吸引力的背影,但她想的不是魅力的問題,她還小,想的是︰大人畢竟是大人,我交往的那些男生跟他一比起來,嫩得像小孩子,還是大人比較可靠,而且神氣多了。

    她出去時和方問菊擦身而過,憑著青春和姿色,她是不會把成熟的女人當成假想敵,在她心中,能當她情敵的只有班上那位最會討老師歡心的娃娃。她的世界還不大,比起其它同學,她自信自己是相當出色的。

    自信給了她勇氣和活力,去追求,去冒險。

    次日,于雁婷帶了錢又到咖啡廳,打听昨天幫她付錢的“韓先生”的住址。“我也不知道,”出納小姐說︰“不過他工作的地方好象就在附近。”

    “那你怎會知道他性韓?”

    “听我們經理這麼叫他,大家都跟著叫。”

    “可以請你經理出來一下嗎?”

    根據咖啡廳經理的指引,于雁婷輕易地找到“新閣”,要求見韓總經理。秘書白明珊看她還是個少女,不可能是顧客,客氣的說︰“請問你和韓先生有約嗎?”

    “是的。”于雁婷大膽的說。沒錯啊,我們約好了,我昨天就說好要還錢的。少女的想法不屑與大人相同。

    “我請示一下,請稍等。”白明珊按對講機,卻給韓寶玉罵了回來,冷冷的向于雁婷說︰“總經理說不認識你,請回吧!”

    “他昨天明明幫我付了咖啡錢,不可能忘了我。我不相信你,我要自己問他。”于雁婷已瞧見“總經理室”的門牌,想硬闖,被白明珊阻止,兩人吵了起來,于雁婷非鬧得讓韓寶玉听見不可。韓寶玉正為A保險做最後的估價。他最恨工作時被打擾,當他的助手要會選時間見他。

    听見外面女人罵街,先想不理,等她們自動安靜,沒想到有愈演愈烈之勢,不得不走出來喝止。

    “白小姐,你今天不舒服嗎?完全變了樣。”

    “韓先生,是這位小妹……”

    “誰是小妹,我是小姐。”于雁婷達成目的,再不甩她,直攻韓寶玉。“喏,這錢還你,你可不能再說不認識我。”

    韓寶玉收下錢。“如果你鬧夠了,回去念書吧!”

    “干嘛這樣冷淡,昨天不是很親切嗎?”

    “現在是上班時間。”

    “那我等你下班,請你吃晚飯。”

    韓寶玉不敢置信的打量她。

    “小姐,你幾歲?”

    “幾歲有什麼關系?不能約你嗎?”

    “不能。”

    韓寶玉用大人的眼光看她,于雁婷的勇氣一點一點慢慢消失。

    “你拒絕得好干脆。”她不服氣的說。

    “我如果有時間,我會回去陪女兒吃晚飯。再見!”

    韓寶玉關上門,繼續工作,他今晚不打算加班,跟柔娃說好了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才能早起帶她去玩。那個女孩念幾年級?昨天沒細看她學生證,比柔娃大吧?真是勇氣十足,可惜太潑辣了,沒點氣質。他想到柔娃不免想及方才那少女,忍不住好笑。他曾對柔娃說︰女人光有美麗是不行的,要有氣質才好。

    美麗會凋謝,氣質卻愈老愈出眾。

    韓寶玉喜歡有氣質的美人,她年輕時欣賞她的美,等她年老才能以溫厚的氣質栓住他的心。

    難得假日出游,差點給少杰搞砸了。他堅持非跟去不可,舍不得放棄任何親近三叔的機會。

    “不行!”柔娃堅決反對。“我最討厭你像牛皮糖一樣黏住我爸爸,你自己沒有爸爸嗎?”她忍無可忍才這麼說。

    少杰心里生氣,但他一向沒勇氣表現出來。

    “我,我去跟三叔講。”

    “爸爸和我說好了,這次不帶你去。”

    少杰不信,等三叔換了衣服出來,他認真的請求三叔帶他去,他相信叔叔會像以前一樣不拒絕他。

    “對不起,少杰,我答應柔娃今天只陪她一個人”少杰感覺心被刺了一下,好痛!柔娃快意的笑了,提起野餐籃,挽著父親的胳臂下樓,兩人的談笑聲傳入少杰其中,激起了熊熊怒火。

    ──她太卑鄙了,事先就要求三叔拒絕我。

    ──好毒的詭計,她想獨佔叔叔的愛。錯不了的,她別想騙我。

    “喂,小猴兒!”旭日低頭瞧少杰的臉,真是愈看愈像猴臉,常要取笑他。“干嘛呀,人家不給你去就扮出這種臉色,難怪人家不喜歡你去,掃興嘛!”

    少杰叫一聲︰“你別管我!”奔上樓去。

    “神經病!陰陽怪氣的。”

    無疑的,旭日喜歡柔娃更甚于自己的親兄弟,從小他和少杰就不親,因為少杰脾氣太怪,使人難以接近,而旭日並不是有耐性的人,懶得慢慢花工夫去了解弟弟。甚至,他曾懷疑少杰是媽媽在外面跟人生的。

    比較之下,柔娃像含苞待放的致瑰一樣吸引人,旭日很得意有這麼漂亮的堂妹,使他在同學間非常吃香,想托他代轉情書的比比皆是,他“按件收費”外快不錯。現在,他就要將“柔娃游西湖度假村”這個消息賣給痴情種子季祖玉,然後拿這筆錢作“約會基金”。

    “我的生意頭腦不比老爸差吧!”旭日洋洋得意的吆喝一聲,順著扶杠滑下一樓,一個躍起,安全落地!“媽,我夠帥吧!”

    “小心摔死你!”

    旭日不當回事,騎著他心愛的機車呼嘯而去。

    ※※※

    “要我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柔娃嗎?”

    方問菊被哄得暈陶陶,故意這麼說。

    韓寶玉惡作劇地說︰“不如說告訴胡曉俠,如何?”

    “你怎能這麼殘酷!?”

    方問菊感覺溫暖的氣氛被冰鎮了,全身不舒服起來。“你老是借口詢問柔娃的功課約我出來,其實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向一個單純的女人施展你的魅力,看著她慢慢掉入你的陷阱?”她試探的問。

    韓寶玉審視著她。“你會想到這些,表示你滿有頭腦的,卻又為什麼來呢?”嘿嘿冷笑起來。

    方問菊大受打擊的叫了起來︰“我真沒想到你的想法這麼卑鄙!”本能地武裝自己。“我深愛胡曉俠,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韓寶玉看著她走出餐廳,?那間竟有寂寞之感。

    愛嗎?男女之間的愛值得幾文錢?哼,時代再進步,女人骨子里還不是一樣,要男人捧,喜歡男人獻殷勤,你方問菊何嘗不是?韓寶玉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周遭的女人,方問菊不過是他選中的目標。

    他想,多遺憾我沒有千里眼,很想看一看方問菊在跟我約會之後以怎樣的面目對待胡曉俠。神色尷尬?故作沒事?還是突然多話了?刻意溫柔了?韓寶玉偶爾也暗怪自己無聊,招惹一個快結婚的女人何苦來哉?可是一旦出手,他沒有半途而廢的胸襟,安慰自己達成目的再放手也來得及,只要不去愛她就好了,誰教她先來招惹我。

    “第一步下蠱成功了,接下來第二步──”

    韓寶玉拿起帳單,自信的步伐流露著決心。

    從豐原趨車回家,進門時十點二十五分,韓笑天老爺一見他的人,就擔憂的喊著︰“寶玉,柔娃呢?”

    “柔娃怎麼了?”

    “你沒有去學校接她?”

    韓寶玉搖搖頭,感覺到事態嚴重了,全家人齊聚客廳圍成一團是很少見的,這時候應該是他規定柔娃準備睡覺的時刻。“她有打電話回來嗎?”

    少杰說︰“中午她有打回來。”

    眾人七嘴八舌的問!“你怎麼不早說?”

    “混小子,你想教我們擔心死啊?”

    “中午你回來干什麼?逃課是不是?”

    少杰畏縮的先回答母親︰“我忘了帶參考書,所以……”

    “好了,你先告訴我柔娃去哪里了?”韓寶玉不耐煩的打斷。

    “她說要去三嬸那里。我剛下課,我不知道你們在等柔娃。”他討好的向三叔解釋,吸引他的注意。

    韓寶玉听到這消息,一肚子不高興,他已和左麗凰說好,不要讓柔娃晚上去,她也答應了,這時卻不守信。

    他打個電話到左家,響了十多聲都沒人接。

    以後每隔十分鐘打一次,屋里鬧空城計似的沒個回聲。

    每個人都瞧見韓寶玉的臉色有多難看,覆上一層霜也似,老太太韓劉雲勸慰的說︰“也許她們正送她回來,在半途中呢!”

    韓寶玉點點頭,說︰“是啊,媽,您跟爸爸去睡吧,很晚了。”

    韓笑天固執的說︰“要確定柔娃真在麗凰家,否則我無法安心。”

    韓老太太嘀咕︰“這麗凰也真是的,這麼晚了也不來通電話,看柔娃今晚是不是就住在那兒。”

    少杰心里不平︰“怎麼都不怪堂姊?大家都好偏心。”

    且看三叔又拿起話筒,他想今晚換了我,他們會不會這樣找我?我與堂姊相差一個月出生,就因為她先出來佔據了每個人的注意力,使後出生的我完全不受注目,始終生存在她的陰影之下,連大哥……韓寶玉突來的咆哮聲震斷他的思緒──“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你還讓柔娃一個人回來?”

    “……”

    “她說要回來,你就听她?你有沒有考慮到安全問題?你做什麼母親!”“……”

    “我當然知道柔娃的脾氣,她很乖,只要你堅持留她住下來,她一定听,可是你沒有,……你這女人可惡透頂,完全不守信用……用你的眼楮看看手表,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你讓一個女孩子坐車回來,……火車也一樣!”

    “……”

    “你媽媽做生日就非把柔娃留過十一點?你去問問你母親,看她會不會讓女兒晚上十一點出門?你不要做母親好了!……今天你真把我惹火了,我總算看清楚你的本性,你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不要再自以為高貴了。”

    “……”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現在我要去找柔娃,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別想再見到柔娃,你不配做母親!”

    “……”

    韓寶玉從頭到尾不是用吼的便是咬牙切齒,焦急的等待化成憤怒之火噴向他周遭的人,使家里每個人都感受到他爆發出來的火焰,所以當他重重掛下話筒,拿起桌上的鑰匙說一聲︰“我去車站。”一直到他走出家門,沒一個吭聲。

    還是少杰先出聲道︰“三叔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他不樂見三叔為堂姊的事生氣、著急,那表示叔叔很重視她。

    旭日用肘子撞他一下。“不懂少開口!”

    巫淑媚戲謔的說︰“也怪不得寶玉發火,咱們韓家的女孩子那有過晚上十點還待在外面的,他們姓左的自翔書香世家,卻這般不懂規距。”韓伯禮斥道︰“你不要火上加油了。”

    “咦──”巫淑媚斜現丈夫。“都離婚了還說不得?本來就是她不對。你一向拿她當女神一樣,但人家看你只是一個只會賺錢沒點氣質的俗貨。”

    “你,真是無聊!”

    韓伯禮不想在這節骨眼吵架,上樓去了。巫淑媚不甘被罵,也跟著上樓另闢戰場。旭日、少杰各自回房,戴上耳機睡覺。韓笑天和老妻留下來等門,也只有他們瞧見寶玉攬著柔娃的肩進門,竟然面帶笑容。

    柔娃如何消弭了父親的怒火?韓寶玉沒有解釋,只說︰“我已經和柔娃把事情談清楚了。現在,乖寶,你該上床了,明天上學遲到可別教我開車送你。”

    柔娃吐吐小舌,登樓而去。

    事後,兩者私下將孫女叫到一旁詢問,方知原委。

    柔娃說︰“我一直跟爸爸道歉啊,因為外婆的慶生會太好玩了,我才忘了時間。”奶奶問︰“親戚都來了?”

    “對,不過主要是表哥他們設計了許多節目,美鳳阿姨家後面那塊空地正好派上用場,又是烤肉又是卡拉OK,表姊唱歌好好笑哦!”

    “鄉下嘛!所以空地多。”

    “美鳳阿姨說要替媽媽作媒呢!”柔娃冒出驚人之言。

    爺爺問︰“你爸爸怎麼說?”

    “爸爸反問我︰“你在不在乎父母再婚?”我說怎麼可能呢?天底下有比爸爸更具魅力的男人嗎?爸爸听了露出笑容,說什麼情人眼里出西施,若看不對眼,兩人無法貼心,長得再好也沒有用。”爺爺奶奶相視一眼,在心底嘆息,有志一同的移轉話題。“對了,暑假如果決定出國玩,現在要開始辦手續了,柔娃,你有沒有想去那里?”奶奶拉著她手詢問。

    “不,今年我要去打工,最少一個月。”

    “打工?你缺錢用可以跟奶奶講……”

    “不是這樣啦,我想體驗一下自己賺錢的滋味,因為明年我升高二,寒暑假大概會在補習班度過,所以要趁今年實現這個願望。”

    奶奶還想左右她的決定,但柔娃的意志有如山岳一樣撼不動。

    “不要,不要,我要賺錢。”

    “我的寶貝竟然這麼愛賺錢。”奶奶嘆息了,稍作讓步。“你不妨到你爺爺的公司去,你大伯也在那里,大家都會照顧你的。”

    “我考慮看看。”

    柔娃其實並不打算到祖父的輪胎工廠或公司打工,這時不願和祖母起爭執,暫時敷衍一下。

    當夜回房,老太太抱怨丈夫也不勸勸柔娃,一點年紀打什麼工,她老子當年都沒她這般勤勞。

    “真是婦人之見!”韓笑天搖頭。“柔娃肯努力,我們應該感激祖宗保枯,沒生出一個懶骨頭,為什麼要阻止?你老太婆的想法跟不上時代了。”

    韓劉雲半晌不說話,等老頭子鼾聲大作,才對著他的背說︰“死鴨子硬嘴巴,一輩子改不掉這個老毛病!”

    ※※※

    “想起來那時真不該去應約。”對目前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方問菊既困頓又不知所措,因為起初她不以為自己會那般容易被迷上,告訴自己他只是學生的家長,彼此不可能看對眼的。

    “我真傻,何必再去第二次、第三次……”

    以條件講,胡曉俠是比不上他的,他本身就像一團謎,使方問菊忍不住想去挖掘。為什麼他的妻子肯放棄這麼有魅力的男人?為什麼他待孩子的態度和大人不同,他臉上常不自覺流露出的落寞表情代表什麼?一個公認的好父親難道不是好丈夫?……但是,他缺少胡曉俠的安定性。

    明知道胡曉俠真心待她,然而公雞還不如開屏的孔雀來得耀眼,方問菊就忍不住要被吸引過去了,但她又好不甘心,她看得出韓寶玉不是真的對她動了真情,只是……只是為什麼?她也不懂,只有拚命的逃避。

    不過,逃得了嗎?每隔一兩天,放學時分走出校門,方問菊看見韓寶玉立在大馬路那邊,確定她已經瞧見他,卻又走了。

    如此幾次,泥人也會想︰他今天來嗎?又不說話便走了嗎?他這麼做到底為什麼?要我先向他認輸嗎?胡曉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反而有點開心的說︰“你最近好象穩定多了,很少再發表一些怪論。”

    方問菊想罵他︰“你這個大笨蛋,我們還不是老夫老妻,為何已經沒有戀愛的感覺?你怎麼不跟我約會了?”可是她覺得好累,什麼也沒說,甚至有想搬出去的沖動,對即將來臨的婚禮已失去興奮的情緒。

    學期快結束時,這天她幫柔娃做一次總復習,幾次想問柔娃她父親的事,但看柔娃沉迷于化學解題,實在開不了口。

    從韓家出來走了一小段路,在十字路口等過馬路,突然一只手從背後搭上來,說︰“小姐,坐不坐車?”

    方問菊猛然回頭,松了口氣。“怎麼是你?”

    “你以為是胡曉俠嗎?”韓寶玉諷刺的問。

    方問菊搖頭。

    “你這副沒精神的樣子,可就不像方問菊啦!”

    方問菊听他說得沒事人樣就有氣。“還不是你……”到底該說什麼呢?“好啦,好象有精神了點,繼續保持啊!”

    真正見著他的人,方問菊的神經反倒松弛下來,覺得跟他斗斗嘴滿有意思的。在他“追”她的那段日子里,她已對他產生了太多的幻想,不知不覺撤了防。“你站在這里做什麼?”

    “等你。”

    “為什麼?”

    “我發現自己掉入自己殼的陷阱里了。”

    “什麼陷阱?”

    “捕獲方問菊的陷阱。”韓寶玉坦白的說。

    方問菊無意听到這樣的話,腦子里開始幻想︰難道他也動了情?“我不懂,什麼陷阱不陷阱的,你這種人一定到處留情。”

    “胡說!其實我對女人沒有特別的興趣,更沒耐心去伺候女人的情緒,要不然我太太怎會跟我離婚。”

    韓寶玉拉起方問菊的手走列車旁。

    “到我公司一趟!”

    “做什麼?”方問菊驚問。

    韓寶玉揚起眉頭。“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正為情所困,如果你想解脫,只有跟我走,讓我們在沒有人打擾的地方把事情談清楚,我的公司最適合了。老實說,這個游戲我厭倦了。”

    “游戲?”

    韓寶玉點點頭。“捉迷藏游戲。”

    “我才不玩游戲,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在玩。”

    “那你是認真了?”

    “不──你不該擾亂了我的心,我要回胡曉俠身邊去!”方問菊別開頭。“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曾贊美你是一個很坦率的人,曾幾何時你變得虛偽了?”“我虛偽?”

    “不錯。假使你真的一心一意愛著胡曉俠,我根本擾亂不了你的心,何況我並沒有做出什麼逾矩之事。”

    方問菊掙扎一會兒,終于說出︰“你實在是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

    韓寶玉聞言苦笑。“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女人之所以被我吸引是為了我這張臉,可是我告訴你,這種愛我是不要的,我受夠了!”

    “不!”方問菊急忙解釋︰“其實,你最吸引我的是你的背影。第一次見面,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背影。”

    “背影?”韓寶玉瞠目以對。

    “對,背影。從那次以後,我走在街上常不自覺地觀察別人的背影,可是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你不是在胡說吧?”

    “我說真的。以前不曾有人跟你提起嗎?”

    “有人說我走路很好看,但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有點滑稽。”

    “你對自己的外表似乎刻意的妄自菲薄。為什麼?別人求都求不來呢!”韓寶玉冷淡的說︰“長得好看被一大群人包圍,可是沒人了解你的思想,這很寂寞,不如平凡一點,有個人真正了解你來得快慰。”

    “沒有女人了解你嗎?”

    “有。”韓寶玉溫柔了。

    “誰?你前妻?”方問菊冷不防醋意直往上冒。

    “我的母親和我的女兒。”

    因何你的前妻沒有被你包括在內?方問菊礙于交情,一時無言以詢。

    韓寶玉打開車門。“去不去?”

    方問菊喃喃道︰“我要同你說什麼呢?”

    “你用不著說什麼,女人的魅力不在于她那張嘴。”

    方問菊不由自主的任由他推進車。韓寶玉坐于駕駛座,朝她一笑,柔聲說“其實你是很適合羅曼蒂克的女人,你周遭的男人都太忽略你的感受了。”

    鐘響十二下,夜深了。

    韓寶玉悄然無聲的上樓,起居室的抬燈亮著,他隨手開了,黑色的鋼琴露出醒目的白牙,他順手合上。──這是女兒留給他的訊號,他去叩女兒的門。

    “柔娃,我回來了。”沒有聲音。

    “乖寶,爸爸回……”

    “我不理您,您走開!”柔娃不滿的叫著。

    韓寶玉因為約會去了,于心有愧,摸摸鼻子說︰“那你睡吧!”退回起居室,選擇背向樓梯間照明燈的沙發椅,舒了口氣重重落坐,將自己藏于陰影中,翹起二郎腿,一時還不想睡,便抽煙解悶。

    也許我今天做了一件傻事,他想,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麻煩,只是我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我現在既沒有得意的感覺也沒有後悔的感覺?方問菊是很好很普通的兩棲新女性,照理不該這麼天真,但是她真讓我嚇了一跳,……工作環境單純的原因吧!韓寶玉腦海里回憶起前妻的美麗與氣質,他已經很少去想她了,可是現在禁不住互相比較這兩個女人,……真是差太多了,她們是不同的兩種人,難以相提並論的。

    但他不免要感嘆︰麗凰啊麗凰,如果你也具備了坦率的個性,我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地步,弄得柔娃也跟著我們不快活。

    “爸!”

    韓寶玉抬起眼。

    柔娃穿著睡衣立在門口,模糊不能看清她臉的同時,韓寶玉第一次發現她的體型多像她的母親,織細中不失圓潤。

    “你怎麼還沒睡?”

    柔娃不安的說︰“我想媽媽,我明天可不可以去媽媽那里?”

    “不行,我們說好的,由你媽來見你。”

    柔娃忍了一晚上,听了這些話,滿眶淚水再也關不住,叫一聲︰“可是媽媽不來……”轉身回房,伏案大哭。韓寶玉跟進房,在她後面踱步、嘆氣。

    “到底怎麼了?你媽沒打電話給你嗎?”

    “媽媽……不肯來。”柔娃嗚嗚哭著。

    “我真服了她了,絕情到這種地步。”

    柔娃叫道︰“您不要罵媽媽啦,都是您不好,您為什麼要罵媽媽,她好傷心的哭了,說死也不踏進韓家門。”柔娃由悲轉怒,推著父親。“您出去!您出去!您最壞了,因為您,媽媽再也不愛我了,……”

    “柔娃,不要鬧了!”韓寶玉還是順從的走出女兒房間。“媽媽還是很愛你,她只是在說氣話。”他真恨麗凰跟孩子說這些干什麼。

    “我不相信,除非她親口跟我說。”

    女兒固執的眼神可真像極了他自己,韓寶玉油然生出對獨生女的鐘愛之情。父女對峙一會兒,韓寶玉認栽了。

    “既然這麼想媽媽,就去見她吧!”在柔娃為喜的眨眼動作中,他說︰“你去換衣服,我現在就送你去。”

    柔娃怕他只是一時的好情緒,趕緊進房換下睡衣,抱起預先準備好的書包和提袋就沖出來,還好,韓寶玉並不是說著玩的,幫她提袋子下樓。

    夜間車少,間接拉短了台中與豐原的距離。

    韓寶玉專心開車,不知同女兒說什麼好,他的立場很為難,規矩是他立下的,他自己卻第一個守不住,真不知以後要如何來限制柔娃。

    柔娃卻誤會他在生氣,歉然說︰“爸,您如果不高興的話,那就不要去好了,我很愛媽媽,但我更愛爸爸。”

    韓寶玉一顆心舒坦多了。“為什麼?”

    “我……常常不知道媽媽在想什麼,她有時候陷于一種冥思的狀態便不理我,我不懂,媽媽為什麼會這樣?爸,您知道嗎?”

    韓寶玉心里明白,卻只能說︰“我也不懂,我想她也不打算讓人懂。不過,你是她生的,我可以確定她最關心的還是你。”

    “那當然。”柔娃開心的說。

    好幾個禮拜沒見母親的面,她有點迫不及待了。

    “龍祥公寓”前停車,韓寶玉陪柔娃上樓,直至左麗凰來開門,瞧是柔娃,差點哭出來的和她抱成一團,韓寶玉知道用什麼力量皆無法拆散她們,慶幸自己做對了。“你多住幾天,等我去學校接你放學,就表示你假期滿了,OK?”

    柔娃直點頭,看著父親走遠。“爸爸──爸爸──”激動的沖過去抱住父親,衷心感激地說︰“謝謝!謝謝!您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沒有人能代替您。”韓寶玉反手抱住她,覺得為她所做的一切在她的告白聲中都不枉幾番辛苦了。下樓來,身邊少了個人,一時有幾分茫然,抬頭見陽台上已無她們蹤影,深深感觸──柔娃沒有媽媽而感覺寂寞,而我,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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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28:46
第二章

    新閣室內設計有限公司的會客室內沙發四周煙霧繚繞,兩個男人坐在一起大肚煙圈快一小時了,秘書白明珊早在他們抽煙之前就打開了空氣調節系統,可是依然無法完全驅除煙味。

    一個長相福泰,頭頂禿了一塊地中海的中年人,叫宋理杰的,嘴里含著雪茄,一樣有辦法說話。

    “我試了那麼多牌子的雪茄,還是這牌子的味道我最喜歡。”

    “大衛洛夫?”

    韓寶玉捻熄了香煙,感覺頭有點痛了。

    “是啊,大衛洛夫。”中年人得意洋洋地念著這名字。

    “已經在台灣設置專賣店了嗎?”

    “我托人從香港帶回來的,喏,要不要來一支?”

    “不必了,我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中年人跟著站起來。

    “也對,我們似乎抽得太兜了。”宋理杰看看還剩半支的雪茄,心想這很貴的,便含著它走出來。“寶玉,那我的事怎麼樣了?”

    “回我的辦公室再說。”

    韓寶玉經過辦公店時,同白明珊道︰“白小姐請你親自泡茶,不要叫小妹泡,她只會糟蹋好茶葉。”

    “好的。”白明珊很樂意為他服務。

    宋理杰說︰“我要咖啡。”

    “一杯茶,一杯咖啡。”

    韓寶玉推開總經理室大門,請宋理杰進去。

    這是一間很給人好感的辦公室,不同于一般辦公室那麼講究穩重,反使人感受到一股活躍的氣氛。

    宋理杰一坐定就開始炮打韓寶玉。

    “我們是老朋友老交情了,你不能先做我的嗎?”

    韓寶玉兩手一攤,表示遺憾的說︰“只剩半個月就要過年了,我手邊正在動工的五個設計案一定要完成,不然我無法向業主交代,他們也等著過年呢!”

    “我也是,我答應我老婆過年時給她一個新家。”

    “那你為什麼不早一個月來呢?”韓文王一心煩就想抽煙,伸手要拿煙,想想送是算了。“我真拿你們沒辦法,都想搶在過年前夕重新裝潢,就為了省一次大掃除嗎?”“我是給忙忘了。下星期我太太要回來了,她發現我沒照她的話做,不知道又要給我鬧到什麼時候。”

    “大不了再送她出國一次。”

    “你說得可輕松了,她出一次國花的錢可以付你的設計費了。”

    韓寶玉頗為厭惡,這樣的談話不知道重復過多少次了。

    真正美滿的夫妻實在太少了,他想。

    白明瑚送來熱飲料,期待總經理的青睬,但她得到的一直都只是一句“謝謝”或“謝謝你,白小姐”。

    咖啡苦了點,宋理杰自己加了三顆方糖,韓寶玉覺得有點惡心的移開目光,心想這胖子未免太愛吃甜了。

    “到底怎麼樣呢?”宋理杰品嘗口咖啡,搖搖頭,又加塊糖。

    他簡直是在喝糖水。韓寶玉盡量不去想那杯咖啡有多少卡洛里。

    “不可能的,老宋,我甚至連平面圖都還沒有弄出來,你何不耐心一點,等過完年,我第一個為你服務好嗎?”

    “我是無所謂,可是我太太……”

    “這很容易,你難道連一個女人都應付不了嗎?”韓寶玉搶著說︰“你可以說‘我等你回來選擇你喜歡的家具、窗簾……’什麼的,她一定會很高興,相反的,你不給她采購的機會,難保我交屋時她不會挑剔。”

    宋理杰在心里琢磨一下厲害輕重,認為他有幾分說中了他太太的心態,不過嘴上還是說得很勉強,賣盡面子似的。

    “好吧,你都這麼說了,何況我也不可能把你分了尸,叫你的另一半身體去替我工作。”

    “你明白就好。”韓寶玉微微一笑,一切了然于心。

    “如果你原則上同意我們對日期的看法,那麼不妨談談你的構想與希望,比如建材、風格等等。”

    “我們家的客廳夠大,來一套巨型的皮沙發應該很適合。”

    “真皮?”

    “我要德國皮的。”

    “好選擇,不過價錢很高。”

    “不管啦,住得舒服最要緊,錢放在銀行只會貶值。”

    “當然。”

    韓寶玉取張企劃紙,開始作記錄。

    “還有,我兒子說看膩了歐風設計,想來點中國復古形式的,怎麼樣?”“客廳嗎?”

    “沒錯,配不起來嗎?”

    “不是,我必須問清楚你的需求。不過,老宋,巨型皮沙發要配中國風,那得由櫃子、字言、燈飾、色調去講求,所以你要付錢買復古家具之前,最好先讓我過目一下,免得搭配起來不調合。”

    “干脆你全權負責不就好了。”

    韓寶玉心想︰又是一個懶鬼!

    “我是跟各式家具的廠商都有聯系,我會幫你留意一下,不過我還是會多選擇幾樣類似的產品,讓你做最後的決定。”

    “好,好。”宋理杰贊賞道︰“寶玉,你實在很懂生意經。”

    “謝謝!這句話能從寶勝建設的副董口中吐出來,真是不太容易。”

    兩人目光接觸,忍不住大笑。

    “這年頭,有錢最好了。”宋理杰有感而發。

    “你夠有錢了,別發牢騷啦!”韓寶玉看看紙上所記的,抬頭問他︰“你還要指定什麼沒有?”

    宋理杰踏響地磚,說︰“我要在客廳鋪山毛櫸地板。”

    “你準備大花一筆是不是?”

    “客廳是一個家的門面,講究一點也應該,你知道我那里人來人往非常頻繁,山毛樺地板不論色感、質感都是一流,客人踩在上面很舒服,每次坐在你家客廳我都有這種感覺。”

    “那是我大哥堅持要的。”

    “一分錢一分貨,與其弄些便宜貨回來沒二年就膩了,不如今天多花點錢,讓自己和家人舒舒服服多用上幾年。”

    “當然。”他用筆記下了。

    “?,寶玉,既不要洋派,那我那座酒櫃就不適合了。”

    “是啊,你要考慮清楚。”

    “我看……還是換掉好了,我女兒說她不好意思帶朋友回來,就是嫌家里的擺設俗氣,說什麼好象暴發戶用的,尤其是那座大酒櫃,……真是不象話!”

    宋理杰一副受傷的表情,韓寶玉肚子里暗暗好笑,表面依然一本正經。這宋理杰在建築界也算是一號人物,可是偏偏就擺不平自己的家人,他一班老朋友知道內情的沒有不在背地里搖頭嗤笑。

    “這樣一來,我收藏的那些酒怎麼辦?”

    “客廳夠大不妨設一個吧台,但不設高腳椅,客人來了,自由自在的聊天品酒,更容易做出生意,你看如何?”

    宋理杰眼楮一亮。

    “吧抬?我怎麼沒想到這個,……棒啊,寶玉,吧台的主意我喜歡。”一問︰“為什麼不設高腳椅?”

    “免得有商業空間的氣息。家庭裝潢不能把裝潢酒店或夜總會那套用進來,家里設吧台只是求個方便而已。當然,如果你要的話,我會幫你訂兩張,不能再多了。”“好,就這樣吧!”

    韓寶玉又記下一筆。

    “另外,你自己心里先要有個底,吧台的設計有各式各樣,但是要配合客廳整個的氣氛,所以不可能趨向豪華或金光閃閃一類的。”

    “當然,當然,這次我向家人保證一定要把整個家搞得十分地有格調,我自己有面子,孩子也樂于帶朋友回來,這樣一來,總不會再有人說我是暴發戶了吧!”韓寶玉笑了起來。

    “我不這麼想,其實你是最真實的人。”

    “是啦,因為我不差于承認自己沒藝術細胞,一丁點都沒有,只好請你幫我裝裝樣子了。”宋理杰換個姿勢,又說︰“對了,你知道我女兒還說什麼嗎?”“笑話,我那會知道?”

    “她喜歡你家柔娃那張可愛的紅色圓床。”

    “圓床?”

    “是啊,上次她和道揆去看了一次,回來就吵著要了。”

    “你確定她要圓床?”

    “她是這麼說,你看著辦好了。”

    “一人睡的圓床的寬度差不多是單人床的一倍半,如果房間坪數太小,擺上一張圓床反顯局促,等我實際看了地形再和你女兒談如何?”

    “只要你能擺平她,我是沒問題的。”

    “道軍喜歡復古,清屏要圓床,那道揆呢?”

    宋理杰開懷地說︰“道揆不像他哥哥、妹妹那麼難纏,他很能隨遇而安,……我看他只要能每天見上柔娃一面,要他睡地板也開心。”

    韓寶玉靜靜听著,不作任何表示。

    宋理杰是他大哥韓伯禮的高中同學,常來他家玩,當時寶玉還只是國小三年級生,卻已像個小大人一樣地引人注目,兩人口頭上很談得來,後來,宋理杰聯考落榜,直接進入商界,和韓伯禮的友情出現斷層,反與韓寶玉逐漸親近起來。

    “說到你女兒,我一直想請教你怎麼教導她的。”

    “那方面?”韓寶玉也有做父親的驕傲。

    “整體而言。”

    韓寶玉用筆輕敵桌面,幫助思慮,做了這樣的回答︰“柔娃之所以有人緣,一半是天生的,另一半是她自己努力學習,使自己跟任何人都有話說。而我,只是順著她的興趣讓她去學習地想要的知識和常識,就這樣。”“可是清屏也學了鋼琴、舞蹈,脾氣還是那麼拗。”

    “你有沒有問過她學這些才藝的動機?”

    “動機?”

    “有些人學才藝不是為了充實自己,只是向同學們炫耀,夸耀家中有錢罷了。”“小孩子難免的嘛,柔娃就沒有這現象嗎?”

    “她在學校里我是不知道,不過我一直很注意她有沒有進步,有進步才表示她是真的想學,相反的只是在搪塞父母而已。”

    宋理杰搔搔稀疏的頭發。

    “她今年要考高中,該不會力不從心吧?”

    “你要問她啊,你不問,孩子不會主動回答你的。”

    “你也這樣問過你女兒嗎?”宋理杰質疑。

    “想到就問,沒想到也要問,養成習慣自自然然就會開口。柔娃要聯考之前大概壓力大的關系,有陣子脾氣也很怪,我問了一次又一次,她才跟我說她不能再花那麼多時間去學其他的東西,她念書時間都不夠了,學校的考試愈來愈多,……她哭了,因為她真的應付不了,……我听了之後出她還難過,立刻打電話取消三個才藝班的課程。後來她順利考上了女中,自己主動又去復課了。”

    他嘴里縱然說得輕松,眼中卻已流露出焦慮和欣慰。

    宋理杰感到長久以來的無力感,在?那間似乎有了解答,而深深感慨起來。“你剛考上大學那年就鬧著要奉兒女之命結婚,許多原本看好你的人都在幸災樂禍,認為你這一生差不多完了,沒想到你還是有出息,不但闖出一番事業,連做爸爸都做得出我成功。”

    “得啦,若宋,你根本不適合唉聲嘆氣,別裝了。”

    韓寶玉沒興趣听男人發牢騷,大多時候,女人也包括在內。

    宋理杰呵呵一笑,又回復市儈佬的模樣。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家里也有個十九歲的兒子!”

    “很簡單,我不忍心讓太太、女兒餓肚子,如此而已。”

    韓寶玉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是不樂意重提陳年往事。

    面對眼前離婚的壓力與困擾,還有臉津津樂道十六年前打動一時的羅曼史,不是很滑稽嗎?他想。

    宋理杰偏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繼續惱人的話題。

    “你和你太太真的要……離婚?”

    韓寶玉“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什麼時候?”

    “這兩天就要簽字了。”聲音很冷。

    “別擺出那張臉給我看好不好?你年紀愈大就愈不愛笑,真是奇怪!”宋理杰興致勃勃的說︰“說真格的,你太太是我見過最有氣質、教養最好的女人,我相信很多男人都有這種想法,現在,這個女人要跟你離婚,該不是你有問題吧?……還是,外面有這個。”伸出小指比畫,表情曖昧。

    “姓宋的,你他媽的真教人討厭透了!”韓寶玉不客氣的大發脾氣。“我沒問題,毛病出在你腦袋里有太多大多的殘渣!”

    “別火!別火!”宋理杰也不在乎,他自知理虧。

    韓寶玉大口大口喝茶,急思送走瘟神的方法。

    他不討厭宋理杰,雖然彼此在觀念上有很大的差距,但還算談得來,只是宋理杰有時過分“坦率”的談吐真的使人吃不消。

    “柔娃呢?你接回來了?”

    韓寶玉敏感的看他一下。

    “替你家少爺問的?”

    “對啦!對啦!”宋理杰自己比誰都好奇。

    “期考一考完,我家老頭、老媽就親自監督公司的貨車去運她的行李,現在人在東京迪斯奈樂園吧!”

    “什麼?不是前兩天才開始放寒假嗎?我家已快被那三個孩子吵翻天了。”“我老頭早就計畫好了。”

    韓寶玉悻悻然的說。為了接柔娃回來,他岳母打電話來狠罵了他一頓,大意是說他像沒人性的冷血動物,連過年都不便母女團圓。

    我家老頭才不管這些呢,韓寶玉接到電話時心里也同意老父的做法,當初約定只到學期完,要韓笑天夫婦繼續忍受孫女不在身邊的思念之苦,那是不可能的事。學期初左麗凰聲明分居時要帶走柔娃,就差點引發了一場“內戰”。

    “你太太真像一只美麗的鳳凰!”宋理杰作下結論。

    ※※※

    韓宅是馬于獨門獨院式的樓房,除了韓仲節一家人遠居國外,其余三代同堂居于一屋。

    老人家住在樓下方便,韓老二一家住在二樓,三樓有老大夫婦和二個男孩,四樓保留給老二,其實不是變成客房就是做了孩子們的游戲室。

    韓寶玉開車回來,安放于停車位,習慣性的看看手表,差不多九點半了,下車鎖了車門,很自然的瞄一眼旁邊空空的車位,心想老頭子不在家,一個個回來的比我晚,好,有意思!

    明知屋里沒有人,他還是踫運氣的按鈴,按了鈴才有回家的感覺嘛!

    沒想到大門居然應聲而開,一個人沖出來,旋即撲進他懷中,韓寶玉嚇了一跳,就著門口的照明燈看出是他大哥的小兒子。

    “怎麼回事?少杰?”

    “三叔,屋里一個人都沒有……”韓寶玉暗道︰那又怎樣呢?

    “這麼大的房子沒有人,好可怕哦!叔叔,你一個人會不會怕?”少年抬起頭怯懦的眼神在求助著。

    韓寶玉考慮了一下,說道︰“會啊,平常家里不是爺爺在就是奶奶在,可是他們都到國外去了,我也不想一個人在家,所以……”

    “所以怎樣?”

    “拖到現在才回來啊!”

    韓寶玉擁著少杰進去,開了燈,在玄關處換了拖鞋,走進客為便感覺很悶,邊脫下外套邊打量眼前這少年。

    “少杰,是你把窗戶和窗市都關緊的?”

    “對啊,我怕有人跑進來。”

    “可是空氣很悶,去打開好不好?”

    “好。”

    少杰順從的听命,回頭看見叔叔招手要他過去,很開心地和三叔坐一起。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叔叔,因為叔叔從來沒有取笑過他的膽小,所以當他自窗簾縫窺見回來的是三叔,立刻跑出來投靠他。

    “少杰,你有沒有接到國外打來的電話?”

    “沒有。”

    “你爸媽呢?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沒有,都沒有。”少杰傷感的搖著頭,更使人看穿他軟弱的個性。

    “沒有的話表示他們很快就回來,你去做你的事吧!”

    韓寶玉拍拍他的肩膀,起身上樓。

    寬敞的臥室里擺了一套他心愛的音響,當輕柔的音樂流瀉一室,他嘴里跟著哼唱,心情愉快地寬衣準備洗澡。

    偶然回身,發現半開的門掩藏了少杰的身影。

    韓寶玉走過來,砰地把門合上。

    洗完澡出來,為自己調了杯酒,坐在起居室的電話旁等電話,韓寶玉預感今晚柔娃將有電話來。

    鈴──“喂!”

    “韓先生嗎?”

    “哦,雲峰啊,還沒休息?”

    黃雲峰在電話那頭沒有听出總經理語氣中含有失望,急急的說︰“韓先生,不好了啦,A保險公司也委托‘達門’做估價,我們‘新閣’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韓寶玉不要手下員工稱他“總經理”,他自己對男職員一律直呼其名,對再資深的女職員也稱“X小姐”,永遠不會弄錯,使得一些自認貌美的女職員好失望。“韓先生,你看這件工作妥當嗎?”

    韓寶玉一時沒有回答是為了調整心中激烈起伏的情緒,驚、疑、惱、怒,腦中急轉,很快沉住氣的問︰“你那來的消息?”

    “我有個同學在‘達門’做,今晚他約我喝酒,就是慶祝他終于接到一筆大生意了。”“你同他說了A保險公司也來找我們?”

    “沒有。”

    “這些賣保險的也太狡滑了。”韓寶玉忍不住咒罵。

    “是啊!”

    “你想你朋友的語氣是否確定A公司要把工作托他們了?”

    “我不能確定,韓先生,不過,我問他到‘達門’商洽的是誰,我很驚訝,不是上次去找你的那個年輕人。”

    “不是胡曉俠,那是A公司的另一位主管?憤T□“是,叫王分明。”

    “有二個人負責此事啊,真是熱鬧!”

    韓寶玉嘴角噙著冷笑,只是誰也沒看到。

    裝飾性的壁爐上方,交叉懸掛的西洋寶劍,在外人眼中有難言的造型趣味,他卻常常對著它們思考或擷取靈感。

    胡曉俠!王分明!奇怪,這名字……韓寶玉坐直了身子,瞪著西洋劍發愣,以前沒特別留意,所以疏忽了,此刻有人從旁刺激,他突然感到胡曉俠這名字有點耳熟。是誰?是誰跟我提過?他努力回想。

    “韓先生?”

    “嗯?”韓寶玉漸漸收神。

    “你看我們是不是要放棄?”韓寶玉想罵他──你是豬!

    但他只說︰“雲峰,你大概太累了,共休息吧,明天我派你去劉家監工,三天後要如約完工交屋。”

    “好的。”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說完,便掛了電話。

    要放棄嗎?

    這不等于向“達門”認輸嗎?

    不,絕不!

    不是因為對手是“達門”的關系,“達門”的盛衰關我什麼事,而是我韓寶玉不懂得“讓步”的藝術,我看中的獵物,鮮少有得不到手的,這次也決不例外。A保險豐原分公司內部重新裝潢,這可是很大的挑戰,成功了,對我或對公司是最好的宣傳,一定要想辦法爭取到手。

    只要事情未成定局,我就有辦法,漫長的歲月不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韓寶玉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天花板苦笑。)

    每次都這樣告訴自己︰只要還有一丁點希望,我一定能想出辦法,我不讓步,我不!我不!我不!

    連麗凰也是在我這種心態下……

    寶玉啊寶玉,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呢?

    ……

    我好累,不能想了,等我醒來自然能想出辦法解決,……一定能的,決不再讓人拿“寶玉”這名字取笑我……砰!砰!砰!砰!

    “三叔,電話,東京的國際電話!三叔──”

    在敲門聲之前,韓寶玉就隱約的听見電話鈴聲,只是固執的不肯醒來。他當電話是做生意用的,平常在家很少主動接電話,自然也不肯這項文明產物擺進房里,勉強在外面的起居室安了一座。

    一听是東京來的,不得不下床披衣走出來。

    養個女兒真是辛苦,他想。

    “爸爸──”

    女兒嬌甜的嗓音一入耳,什麼不滿全?之腦後了,真邪門,連睡蟲也跑了,整個人在?那間清醒過來。

    “爸爸,我不曉得您今天這麼早睡,吵醒您了,對不起哦!”

    韓寶玉瞧一眼璧爐上擺的小鐘,可不是,才十二點剛過。

    “爸,您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柔娃,你在那邊還好吧?”

    “我很好,爺爺奶奶也很好,旭日大哥也活蹦亂跳的,您別擔心,我們都很好強哦,連奶奶都沒抱怨冷哪!”

    韓寶玉笑了起來。

    “爸,我拜托您的事怎麼樣了?”

    “什麼事?”

    “討厭啦,老爸,這是長途電話,不要開我玩笑嘛!”

    “行啦,有空我會去。”

    “一定去?”女兒央求著。

    “遵命,公主,不過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胡曉俠是誰,你跟我提過嗎?”“就是方老師的未婚夫,方老師住在他家里。”

    方問菊的同居男友?那個魯莽女人的現成老公?

    韓寶玉忍不住想跳起來歡呼。

    “乖寶,你知道胡曉俠是怎樣一個人嗎?”

    “怎麼樣的人?什麼意思?”

    “我看方老師挺固執的,不如請胡先生從旁幫腔,但我必須先了解他是那一型的人,老實、狡滑、正經……”

    “這樣啊,”沉默了一會。“爸,我跟他只是數面之緣,而且每次都有方老師在場,我看他對方老師的態度有點像二伯對二伯母那樣。”

    又是二哥!韓寶玉很反感。

    “看起來都是一本正經的人,好象很平凡,但給人很可靠的感覺,做他太太都一副認命、滿足的表情。”柔娃做這樣的補充。

    “你形容得很好,乖寶。”韓寶玉嘴上這麼說,心里在苦笑。

    “爸爸,我已經念高中不是小孩子了,別再叫我乖寶嘛!”

    “私底下叫也不可以?”他對女兒一向很奸商量的。

    “你確定你身旁沒有別人嗎?”

    韓寶玉這才注意到少杰一直待在旁邊沒有走。這小子太不顯眼了,他想。“少杰也在,你要同他打招呼嗎?”

    “那個小可憐!好吧!”

    兩個同年齡的堂姊弟隔著遙遠的時空對話,韓寶玉可以想象柔娃憐憫中帶著三分不耐的神色,誰叫他韓少杰連說話都沒膽大方坦率的說。

    奇怪,他到底像誰呢?韓寶玉和其它家人都曾困惑地想過,我們姓韓的沒有一個長得瘦瘦小小,柔娃雖是女孩,可也是亭亭玉立,骨肉勻潤,胖瘦適中,親戚朋友的兒孫輩來家里看見了,不追者幾希。

    怎麼出了少杰這樣的一個異數?

    就是那張臉也不像韓家的,男的英俊女的俏麗的韓家人怎麼會有這張猴兒似的小臉,更別提他畏縮、膽小的個性,該不是大嫂那邊的隔代遺傳吧?韓寶玉不禁想到少杰他外公那副上不了抬面的德性。

    幸好我的柔娃完全不像他。──憐惜之余,做父親的不免要這麼慶幸了。少杰說不了幾句話,又把話筒轉給三叔。

    韓寶玉和母親問了安,又與柔娃談了幾句,才滿足的收線。

    他意猶未盡的拿少杰作談話的對象。“妹妹很可愛吧?”

    “妹妹?”

    “哦,哦,”韓寶玉笑道︰“是姊姊才對,我老是弄混了。”

    “不要緊,她長得比較可愛,不像我……”

    “少杰,不要抱怨,很難看的。”

    “我沒有,這是事實!”少杰深深垂下頭,男孩的自尊不許他在人前落淚。“沒有人喜歡我,大家都只愛哥哥和柔娃,連爸媽也是。

    方才他一直很注意叔叔跟堂姊談話的神情,那麼快樂,那樣地滿足,平時沒什麼表情的冷漠臉上在女兒面前盈滿父愛,這是他在他父臉上沒看見過的,兩相比較,多年來午夜夢回中的幻想不禁脫口而出︰“叔叔,如果我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韓寶玉豁地站起來。“我不想听你胡說八道。”

    “叔叔,”少杰拉住他睡袍一角,哀求的說︰“難道連叔叔都不喜歡我嗎?”韓寶玉感傷地望著那張尖尖不討人喜歡的臉,這孩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麼?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懼意。

    “少杰,你太在乎別人對你的看法,這樣會很苦的。”

    “告訴我,叔叔,我求你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為什麼問?”叔佷關系是天生的情分,還用說隉S“我認為叔叔是懂得我的。”

    韓寶玉無奈的坐下來。

    “我是比較懂得孩子,但不表示我可以做每個人的爸爸。少杰,我不懂你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你該不會討厭你爸爸吧?”

    “我討厭他!”少杰立刻討好的說。

    “韓少杰──”韓寶玉真感到啼笑皆非,這孩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爸爸跟媽媽一樣,都只喜歡大哥,讓大哥讀工專,送他出國玩,從小什麼好的都由大哥先挑,我只能撿剩下的,甚至不許我念護專,一定要我補習重考做國四生,還不肯讓我也一塊兒去日本,……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們。”少杰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說完忍不住喘氣。韓寶玉古里古怪的瞧著佷兒。

    “原來你心里有這許多不滿,怎麼不跟你爸媽說呢?”

    “說了有用嗎?”

    “沒有試過就先懷疑父母的誠與愛,心靈受苦的是你自己。你爸媽年紀差你甚多,也許早忘了自己當年十六歲時是什麼心情,你何不主動提醒?”

    “他們知道我也想去迪斯奈樂園,就是不肯讓我去。”

    “那是你上的補習班沒有假,換了柔娃今年要重考,我也不答應讓她去。”韓寶玉也看不慣大哥夫婦的作風,但他也只有這麼安慰少杰了。

    急著改變話題,指著棉被問︰“你搬棉被下來做什麼?”

    “他們還沒有回來。”

    韓寶玉看看時鐘,快一點了,怎麼夫妻兩人沒有一個曉得要回來看看少杰,甚至連個電話也不打。

    “你就睡在沙發上?”

    少杰羞于承認不敢自己一個人待在空洞的二樓,只是不好意思的把棉被抱在胸前,不發一言。

    “這沙發短了點,你睡一晚就會腰酸背痛,進來跟我擠一床好了。”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叔叔。”少杰一時不以為是真的。

    “下不為例。男人跟男人睡在一起,人家會誤會的。”說著大笑起來,少杰也跟著呵呵笑,心中有了溫暖。

    佔據了昔日嬸嬸的位置,少杰心懷感激的躺了一會,無法很快入睡,突然翻身起來問︰“叔叔,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喜歡我嗎?”

    韓寶玉的眼楮已快睜不開了,喃喃的說︰“喜歡,喜歡,可是我已經有了柔娃了,不可能當你爸爸,拜托你不要胡思亂想,安靜的睡,不然回自己的房里去。”

    翻個身,很快便睡著了,明天還有一大堆工作呢。畢竟不是光靠作白日夢便可以活下去的年紀了,已經跨過夢想,邁向現實已久,不再回頭了。

    自然,他不知道少杰這時心境沸騰,興奮的睡不著覺。

    叔叔有了柔娃,所以不能當我爸爸。

    那麼,如果柔娃不存在,叔叔就肯當我爸爸,把他的愛給我了?

    “叔叔!叔叔!”

    他輕輕的喚,韓寶玉自然沒反應。

    “爸爸!爸爸!”

    他還不敢喊出來,只在心里無聲的叫著,從來沒有過的熾熱感情此時滿溢胸懷,不為別人,只為了身旁這位從不取笑他的親人。

    “我的爸爸!我一個人的。”

    他滿足的笑了。雖然還不知道要怎麼做,志願先行立下了。

    ※※※

    從戶政事務所出來,韓寶玉和左麗凰真正是了無牽系的人了。

    重新回復單身的身分,兩人心中無喜也無恨,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只有默默的走在冬陽下,寧願看著自己鞋尖也不願抬起頭看對方,韓寶玉甚至注意到她穿著最愛的那雙銀灰色高跟鞋,這種頭纏細紗的款式他沒見過第二雙。“你告訴柔娃了嗎?”她打斷他的沉思,他抬起頭看著前方。

    “還沒,我不想破壞她出國游玩的快樂心情。”

    “你一直都是這樣。”

    “嗯?”他看一眼她淡妝的臉。

    “沒什麼。”

    “你也是一樣,一直沒改變,有話不說清楚,吞一半在肚里,幸好柔娃不像你,要不然玩一輩子捉迷藏,我可累了。”

    “你,你,你不必再在我面前神氣了,是我要跟你離婚,受不了的是我。”左麗凰努力爭取女性的尊嚴。

    韓寶玉因為另有計畫,不好跟她翻臉。

    “不要生氣罷,離婚又不是多光彩的事,爭先爭後有什麼意思。”

    左麗凰臉上一紅,不響了。

    韓寶玉就愛看她臉紅的樣子,這使他很容易提出要求。

    “方問菊還住在你家隔壁嗎?”

    “是啊!”

    “你可不可以看看什麼時候他們夫妻倆都在家,替我約個時間,我想去拜訪他們。”“柔娃還不死心嗎?”

    “不錯,真不愧是我的女兒。”

    左麗凰白了他一眼,像在嘖怪他寵壞女兒。“人家現住豐原,你要她跑到台中教柔娃化學,不是太那個了嗎?”

    “怎麼會,兩地相距不算遠,而且我听柔娃說她原本是住台中的,剛好回家看父母,一舉兩得。”

    “你就不考慮人家跑來跑去很不方便?你什麼時候才懂得替別人著想?我不相信你在台中找不到家教。”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的,但請你先替女兒著想好嗎?”

    “你,你說我不關心柔娃嗎?是你……”

    “請不要扯遠了,拜托!”韓寶玉耐性的說︰“如果你不好意思麻煩鄰居,那就我自己來好了。可憐的乖寶,我實在不忍心看她的化學又一落千丈。”

    左麗凰的心刺痛一下。

    “我會去說的。”

    韓寶玉的眼神閃了一下,心在歡唱。

    “謝謝你,乖寶要開心死啦!”頓了一下。“約今晚好嗎?省得夜長夢多,好老師很搶手的,還有,最好胡先生也在,但別說是我的意思,我得裝作不知胡先生的存在,免得方老師尷尬。”

    “關胡先生什麼事?”左麗凰腦筋轉得沒他快。

    “胡先生若不高興方老師一星期二天不回家煮晚飯,方老師好答應嗎?”這是他事先想好的答案。

    “其實他們還不是夫妻,胡先生沒有權管這個。”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也沒管過我的晚飯,結婚十幾年,我好象沒吃過你親手燒的晚飯嘛!”

    “那是你……”韓寶玉像朋友般拍拍她的肩膀,沒興趣往下听,搶著說︰“我今天一天都會在公司,有消息快聯絡我。拜托你了。”

    說完,走向車子,擺擺手,揚長而去。

    方問菊很懊惱自己沒有狠下心拒絕這個約會,一听到韓寶玉要親自登門禮聘,竟忘了前次的羞愧,不由自主的點頭答應下來。

    胡曉俠倒是很興奮。

    “想想看,你這個家教比我面子還大,他肯為女兒來求你,可見為人不錯的,一個好父親想必是可靠的男人。”

    “何以見得?”方問菊抗拒著。

    “菊菊,不要抬杠好不好,其實你心底也在贊成我的看法不是?真奇怪,你為什麼非排斥他不可?”

    “你就不替我想一想?”方問菊口氣很壞。

    “想什麼?就為了你搞錯人家父女關系?反正我們不說,他也不知道。”方問菊怎麼也拉不下臉跟胡曉俠說她曾經在韓寶玉面前出了大丑,今天他來,不知以怎樣的臉色看她呢?

    “莫名其妙,不想見人家又答應約會干嘛。”

    “因為我喜歡柔娃。”方問菊一半真心,一半為掩飾。

    “小美人也要來嗎?”

    “左小姐沒說,但她應該會來。”

    “那好啊,上回我去“新閣”沒說自己是小美人的師丈,看他樣子也是不知道,等他來了包準他嚇一跳。”

    “你是那門子師丈?少臭美了。”

    胡曉俠嘻笑不語。

    八點。

    韓寶玉準時叩門,帶了一盒禮餅。

    乍見來應門的胡曉俠,他臉上的表情恰如胡曉俠所預期的。

    “胡先生!”韓寶玉叫了起來︰“你怎會在這里?該不是也來禮聘方老師?不行,不行,先後要有個順序。”

    “別搪心,沒人跟你搶。”胡曉俠開心極了,自然態度上就偏袒韓寶玉了,表現出“未卜先知”者的態度。“這是我的家,快請進來。”

    “那方老師是尊夫人了?”韓寶玉一副恍然的樣子。

    “可以這麼說。”

    “上次去怎麼不說呢?太見外了。”

    兩個男人“一見如故”,方問菊瞧在眼里,真有點不是滋味。

    一坐定,她也忘了要送茶,只顧間︰“柔娃呢,沒一起來?”地患有柔娃在,他總不會提上次地出丑的事吧!

    其實韓寶玉那會這麼不識相,他是另有目的而來,她不過是他的第二目標。韓寶玉平常人冷冷的,但為了做生意需要,要他多熱誠就有多熱誠,孩子氣的笑臉很快俘虜了兩人的心。

    “你們沒听柔娃提過嗎?”他不說“你”,把胡曉俠也包含在內,這使人很窩心。“每年寒暑假,柔娃就好象不是我的孩子,被她爺爺奶奶獨佔了,去年是環島旅行,今年是去日本、韓國。”

    “真不錯!”胡曉俠說!“我總覺得她待人接物的態度不像一般十六歲的孩子,非常大方自然,原來是見過世面的。”

    “你過獎了。我是有感于現在的人工作壓力日重,不如趁她還是學生身分的時候讓她多玩玩多看看,等將來出了社會就沒有這許多時間了。”

    “有道理,像我們就沒有寒暑假了。”

    兩人相視一笑。

    方問菊沒想到韓寶玉也有這一面,一時插不進話,靜靜地打量他,心想︰他的笑容多親切、多麼討人喜歡,以前怎麼沒見他笑呢?為了女兒,他倒肯一掃以往傲慢的態度,真是料想不到。人家說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我看天下的爸爸也差不多哩,雖然他年輕得不像爸爸。

    在韓寶玉和胡曉俠笑語談論室內設計的三十分鐘內,方問菊逐漸放松戒備,相信他不會說出令她難堪的話了。

    沒想到胡曉俠心悅誠服之際,為了表示推心置腹,一時得意忘形的說出︰“韓先生,你真是太教人佩服了,我一定要向公司爭取由你承辦裝潢的事。老實說,我真不敢相信你已經有三十出頭了,老練的經驗和年輕的外表太不相配了,上次菊菊看見你和柔娃走在一起,當你們是情侶哩!”

    方問菊駭然失色,一時真恨自己看上這個差勁家伙,今天來拆她的合,慌得心中直念︰怎麼辦?怎麼辦?本來他或許忘了,現在有人提醒……

    “是嗎?”韓寶玉眼楮對著她嗤笑,說話卻很溫和。“方小姐的幻想真令我嚇一跳,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結婚很早,就算是初識的人,看見我和柔娃長得那麼相像,無論如何也不至想到那方面去。”

    胡曉俠今天是失常了,樂得話多動作也多,一拍掌叫道︰“不錯,不錯,她就是像你才有那麼精致的五官。”

    “只是稍微縮小,角度也柔和女性化多了。”兩人放聲大笑,一致贊同。方問菊看這情形,知道他是放過她了,提到胸口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不防打了個冷顫,原來背上已冒出點點汗珠。

    “方老師,”韓寶玉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開始切入正題︰“關于柔娃的化學,再麻煩你一學期好嗎?等她升上二年級,去上補習班也說不定。”

    方問菊搖搖頭,這男人太具有危險性了,飛蛾撲火乃不智之舉。

    “如果是費用嫌少……”

    “不是這意思,”方問菊不耐煩起來,“你以為有錢真可以使鬼推磨嗎?我就不信這一套!”

    “菊菊!”胡曉俠覺得她說得過分了。

    韓寶玉下決心要達成目的,很有耐心的說道︰“你不妨把你的難處直接說出來。”

    方問菊索性明言︰“我喜歡柔娃,但不喜歡她的爸爸。”

    “菊菊!”胡曉俠頭痛了。

    韓寶玉對這一番話十足新鮮,起初悶笑,讓方問菊自覺是傻瓜,最後忍不住爆笑出來,方問菊生氣的問︰“有什麼好笑?被討厭了很高興嗎?”

    其實她是生氣自己的情緒老受他牽制。

    “抱歉,我是太意外了。”韓寶玉第一次注意看這個女人,以往他從未以男人的眼光看她,一個小家教是不值得他注意的。

    “我做了什麼事惹你生氣嗎?”他有趣的問。“沒有!”口氣真像小孩子!話剛出口,方問菊驚覺自己的態度太不成熟而感到難為情。

    胡曉俠才真不好意思哩,他看重韓寶玉,自然渴望韓寶玉也看重他,誰知菊菊給他來上這一手,她以為她是全國排行第一的化學老師嗎?

    他心念,看看人家的風度吧,菊菊,別再耍大牌了,要不然就干脆拒絕算了,這般刁難人很開心嗎?

    “如果你拒絕柔娃是為了不想看到我,大可卻除這項顧忌。”韓寶玉一本正經的說︰“我朋友多、客戶多,晚上時常有飯局,工作一忙,更常加班到十一、二點也回不了家,若不是家里有孩子,我常想干脆住在公司里算了,可是現在柔娃的媽媽不在,我都盡量趕十點而回去,你上課只到八點半,所以我們是不太可能踫面的。”方問菊略作解釋︰“我剛才說的只是氣話,並非……”

    “我明白。”韓寶玉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在台中找到很好的家教。”

    “找家教不難,問題是柔娃不喜歡,我想師生之閑也講緣分的。”

    方問菊頓感左右為難。

    “不會吧,我不過是教柔娃化學而已,換別人來教也是一樣的。”

    “這得問柔娃才行。”

    “你是她爸爸,不是嗎?”

    一當然,但我不是她的上帝,我尊重她的選擇。”

    “啊?”

    方問菊從來沒見過這種爸爸,抬起眼盲直看著他。

    “柔娃生下來的那一年,我本身還只是個大孩子,突然升格為父,不免心慌失措。現在我確信,每一個做爸爸的都是從兒女身上學會怎樣做父親,我也是。孩子長大的同時,我也跟著成長成熟,所以感覺上,我們是一起奮斗過來的,學習接受彼此。我克服當小爸爸的尷尬,她則必須習慣她有個不像傳統爸爸的爸爸的事實;終于,我們彼此都適應了,我當她是女兒也是朋友,她待我也亦父亦友,因此,只要她的要求不過分,我尊重她的選擇。”

    他娓娓道來,深深震撼在場的兩人。

    胡曉俠嘆息的說︰“像這種事,女人似乎比較容易適應。”

    “是啊,女人是天生的母親,男人則不。”接著韓寶玉抒發感想︰“今天的女孩將是未來的國民之母,更應該好好培育,使她有獨立的人格,日後才能教養她的孩子啊!”“承教,承教!”胡曉俠感動的說︰“听你這一說,女兒比兒子更要費心教導,免得誤了別人的家庭和下一代。”

    韓寶玉微笑。“別人重男輕女,我偏偏重女輕男。”

    方問菊英了。“我明白了,韓先生,你實在很有說服力。”

    “你不必立刻做決定,只要給柔娃機會就好了。”

    他起身準備告群。

    “在柔娃回來之前,希望你已經有了很好的決定。”

    跟主人握手告別,在該走的時刻他立即抽身而去。

    過了良久,男女主人方從他殘留的魅力里走出來。

    “在你快要答應的同時他卻走了,不等你的答案,讓你同他女兒說去,真是厲害的男人!”

    胡曉俠語氣中有自嘆不如的失意,方問菊卻什麼也沒听進去,腦子里塞滿了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和他說的每一句話,不知又要費多少時候才能完全排出腦海。韓寶玉知道自己是勝利了。經過左家大門時,一絲惆悵掠過心頭,難過自己在婚姻中下的心血全泡湯了,所幸還留下柔娃。乖寶,爸爸加油,你也要加油,方問菊那兒只要你再說服兩句就成了,可是我不要你不勞而獲,你要學著負起自己該負的責任,完成自己該完成的事,只要你能做到,將來你就不會成為悲哀的女人。

    乖寶,我唯一的女兒,爸爸無法保障你一生幸福快樂,就像我沒辦法代替你呼吸一樣,但是,我可以教你渡過難關的方法與決心,只要有決心,就成功了一半。坐在車里吸煙的韓寶玉,前妻?棄他所給予的愛此時全移到孩子身上。孩子誠實的接受他的愛,也會熱烈的回報,所以他寧願對孩子好。

    吃完消夜回到家已近十一點,大老遠就見著屋里燈火輝煌,嘴角浮現一抹嘲諷的笑,自言自語︰回來的是一個活寶還是兩個活寶?可憐的少杰,你最好躲遠一點。剛進屋在玄關處就听見大哥洪鐘的聲音和大嫂高昂之聲正斗得厲害,他想最好別波及到我,我只想安靜睡一覺。

    “少杰,都是你不好!”大嫂巫淑媚一時爭不過丈夫,只有拿兒子出氣。本來,事情就是因少杰而起。

    “你兩天兩夜不回家,一回來就罵孩子,你像個母親嗎?”韓伯禮平時溫文儒雅,儼然士紳,一發起火來,臉紅脖子粗,聲音又洪亮,頗有雷公之相。

    柔娃有一次就說︰大伯簡直是爺爺的翻版。

    “我回娘家住兩天也不行嗎?”

    “平常媽在的時候,你盡可以回去,現在媽出國了,你丟孩子一個人在家出事了怎麼辦?”

    “你別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你做父親的呢,這兩天窩在那個婊子家里了?”“你嘴里放干淨一點,孩子面前你發什麼瘋!”

    “怕你兒子知道是不是?怕人家知道就不要做!”

    “你少嚕嗦,你只要管好孩子就好了。”

    “我在我哥公司也是一名主管,才不當管家婆呢!”

    “你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配當主管嗎?”

    “那是你兒子膽小、懦弱、沒出息,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他,而且教育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韓伯禮氣不過,遷怒縮在一旁的少杰︰“你說,你是怎麼搞的?爸媽不在,你就不敢一個人睡,睡到你三叔房里去,你、你、你想把我氣死是不是?我的臉都被你去盡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不是我的種,是路邊撿回來的……”

    “大哥,你對孩子說這種話太過分了!”

    韓寶玉原先待在玄關虛的藤椅上悠然欣賞自己設計的杰作,不想管這對夫妻的閑事,但後來愈听愈不象話,忍不住現身說幾句話。

    “少杰他不是膽小,他只是特別敏感而已。有人怕鬼,不是真的撞見鬼,而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嚇壞了。你們自己沒有想象力,就只會罵孩子,罵得他瞧見你們就像瞧見鬼一樣,你們心里就好受嗎?”

    巫淑媚從來不願跟韓寶玉正面沖突。她不得不承認,他是韓家最有魅力的男人,卻也是最冷傲的一個,尤其近幾年,他待孩子和對大人的態度簡直是不同的兩個人。偏偏他愈這樣,家里自老先生以下,沒一個敢惹他。

    韓伯禮頹然坐在一旁,不發一語。

    韓寶玉轉身上樓,少杰看父母都不說什麼,大了膽子溜上樓去找三叔。

    “叔叔,謝謝您,您果然是關心我的。”

    “我很後悔呢,少杰,我實在不想管別人的閑事。”韓寶玉看看少杰,心想算了,多說無用。“說真的,少杰,你想稍微改變自己嗎?”

    “我……想是想,但要怎麼做呢?”

    “首先,你必須抬頭挺胸,彎腰駝背只會使你喪失更多的信心︰再來,你得習慣說話時正視別人的臉,目光閃爍最不好了,還有,把話說清楚,不要吞吞吐吐的。只要你能做到這兩點︰儀態和說話,久而久之,別人自然改變對你的印象。”

    說完,拍拍少杰的肩膀鼓勵一下,進房休息去了。

    叔叔什麼事都替我設想好了,比我爸爸更像爸爸,叔叔,叔叔,我──愛──您!我──愛──您!我──愛──您!

    少杰目光濡濕,心底不斷地?s白擰□

    ※※※

    大年初一。

    方問菊在父母家接待意外的訪客︰韓柔娃。

    陪她來的是個看起來比她略大的少年,很誠懇大方的一個人,方問菊直覺他跟柔娃一樣出生在富裕的家庭。柔娃介紹他叫宋道揆,一中的,高她一屆。

    “老師,爸爸好壞哦,一定要我自己來拜托你,老師,拜托啦,不要讓我失望而返,會被爸爸笑的。”

    女孩一上來就撒嬌,動之以情。

    道揆也幫腔︰“老師,本來我自願要教柔娃,但她不肯,只有拜托你多費心教導。”“你的功課比我還重,而且很快要升三年級了,怎麼能夠分心教我呢?爸爸和宋伯伯也不會答應。”

    “是啊,所以我堅持要陪你來見一見令你心儀的老師。”

    “道揆,你不會也打方老師主意吧?”

    “我哪有?”

    “你心里不是在想︰以後化學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柔娃家‘就近請教’。沒有嗎?”柔娃笑吟吟地糗他。

    少年不好意思的笑了。

    方問菊看在眼里,確信柔娃是韓寶玉的女兒了,父女倆一模一樣,都有為了達成目的而堅定不移的決心。

    但,最令她割舍不下漪O少女純真的笑靨,美得令人眩目。

    “我答應你,柔娃。”她听見自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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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0:26:56
第一章

    《背影和小美人》

    今年的冬天來得出往年早了一點,但因正值聖誕節的前夕,所以在冷風吹得人縮脖子的市中心一帶,仍保有嘗雜與活躍的氣氛。

    麥當勞的主屋正對著三商百貨、各式快餐店、廟東小吃、7─ELEVEN、服飾行、鞋屋、小型的百貨公司、電子專責店……等,許許多多的便利商店環繞在一起,在豐原自成一處銷金圈。

    離聖誕節還有一個禮拜,但是想借著這個通俗節日向平常較少連絡的朋友表達一點熱情的人願然不少,尤以青少年學子為重,但也多虧了這群尚不知人間疾苦的青少年本身散發出的光與熱,才炒熱了這個冷冷的聖誕節。

    方問菊下了班就急急忙忙趕到這里,將機車往店前一放,打算隨便到那家快餐店買只手扒雞回去當晚餐。

    她是本地高中的化學老師,三年前才從師大畢業,一腔教學熱誠還沒有被調皮懶散的學生消磨殆盡,再加上她的教學方式使學生很容易吸收,所以在學校里她已是一位頗具知名度且受歡迎的老師。

    她才二十幾歲,長得有點豐滿,雖不是美人,但也絕不難看,正是校長們所歡迎的穩重類型,配上一口清亮的嗓音,連她自己都自命是當老師的大好人才。今早要出門時,她的未婚夫無意提了一句︰“我們好象很久沒吃烤雞了!?”

    所以,在傍晚時分她來到這里,就是想給胡曉俠一個驚喜。

    照她喜歡在腦筋空閑下來時自我陶醉的想法是這樣的︰“阿俠可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哦,有我這麼懂得體貼的好太太,這一生享福享走了。可是,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這麼想?”

    她早將自己當胡太太看待了。

    喜歡幻想有時候的確很快樂,但在馬路中央……

    正是這時刻,汽車喇叭聲大作教她警覺起來,一時尚不知所以然,猛然右臂被人用力抓住才迫使她停下腳步,看著一輛接一輛的車子打從她面前呼嘯而過,寒風中也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嚇死人了,什麼車子嘛!──本能地先憤怒起來。這里的交通混亂,我邊走邊想實在很危險!──輕輕責備了自己,方問菊直覺的想該向救她的人道謝,但手臂上的力量已消失了,那個人正走在她的前面,她只瞧見他好高的個子,寬闊的背脊挺得好直。“我從來不知道男人的精神可以從背影看出來。”

    方問菊喃喃自語,不自覺地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心想兩人就這樣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也無所謂,只要他願意……

    一旦發覺了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不由得面紅耳赤她笑了起來。我真厚臉皮啊,連人家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姓哈名誰更不曉得,居然想到要同他遠走天涯,真是了不起的幻想力,也許我比較適合當作家吧!──這是她一貫消遣自己的說法。

    其實只要加快走幾步就可以親眼看看那人長什麼樣子,但方問菊不想,也舍不得放棄眼前這幅有如圖畫的影像。

    真是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背影喲!我怎麼從來沒發覺每個人的背影都有那麼大的差距?方問菊瞧瞧左右,發現不乏跟她一樣的人。他就彷佛是一塊大磁石,年輕的步伐後面跟了一大群人,而他似乎無所知覺,從不回頭看一下,勇往直前。

    “說不定是個很冷淡的人。“她暗暗猜測。

    終于走到西式快餐店門前,他停了下來,沒有想要進去的意思,也不走開,他在等人嗎?方問菊躊躇一下,終于在他轉身面向大馬路時看見了他的真面目。

    總算沒有教我失望!她不懂自己在高興什麼,但在這一刻,她真的感到好快樂,感謝自己的願望被實現了!就是有這種感覺。

    她一點也不難為情的站在一旁端詳他,彷佛上天賦與她這個使命一樣的自然。很快,她納悶了,因為她看不出他到底幾歲。從穿著打扮來看,大概有三十出頭吧;但看他的體格,卻有著二十青年的精壯;至于那張臉,說他二十歲也像,說他三十歲也像,因為他有一股冷漠傲然的氣質,卻又不知為什麼突然微笑,給人孩子氣的笑臉的感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揉和在一起,難怪方問菊要看傻了眼。

    她的結論是︰他很像胡曉俠愛看的男性雜志里那些穿戴名牌服飾的事業型男士,使一般的男人羨慕,讓長相平凡的女人覺得高不可攀。

    她想,如果他不把頭發全往後梳,露出高高的額頭和剛毅的五官,感覺會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此外,深色的冬季毛料西裝也太正式了點,故意顯得老氣橫秋似的。就這樣足足打量了他一刻鐘,這個男人不知是遲鈍呢?還是習慣了沒感覺,眼楮沒有向方問菊這邊瞟過來一次,動作熟練的取出煙匣和打火機,就在騎樓下吞雲吐霧起來,眼神茫茫的看著車如流水在他眼前奔竄。

    真是奇怪的男人,連抽煙的樣子都別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可是,他這副樣子真的很讓人難以接近。方問菊很想向他道謝,兩人之間也不過幾步距離,就為了他那副神態使她遲遲不敢跨過去。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搞不好他在做好事的時候根本沒把我這張臉收進瞳孔中呢!方問菊正感灰心之際,那男人突然動了起來。

    他拿著只剩小半截的煙蒂轉頭過來,終于瞧見垃圾桶了,三兩步走到她面前,在她旁邊的鐵桶上弄熄煙火,隨手丟入桶中。

    方問菊知道這時再不開口,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呃,我……”怎麼唇干舌燥起來?“嗯?”

    他露出一種習慣性的禮貌性質的笑容,很淡很淡,只嘴角微征上揚而已。“跟我說話嗎?”

    “是,我想向你說聲“謝謝!”總算說出來了,方問菊感到整個人輕松起來。“謝我?就為了我靜靜的讓你看了我十五分鐘?”

    “啊──”原來他知道!方問菊臉紅了。好過分,居然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神聖模樣。

    “沒這回事,我向你道謝是因為方才過馬路的時候你幫了我,要不然我說不定被車撞了,不是為了……”

    “我知道了。”他不著痕跡的打斷了她的話。“你是個迷糊小姐,下次出門別忘了帶個保鑣跟著。”

    “你……你雖然幫了我,可是也不能取笑我!”

    方問菊憤怒之火直直瞪進他眼楮里。

    “你很坦率。”他站直身子微微點頭致歉︰“對不起!”說完即轉身踱開。“我……”

    我不是真的要你道歉啊!方問菊反而征住了。說道歉就道歉,這樣的男人很少遇到,她一時很不習慣。

    可是既已被他道破真情,方問菊不好意思再站在一旁觀察他,便推開快餐店大門,走進暖氣室中。

    “歡迎光臨!”

    沒有把這句永不變的歡迎詞听入耳里,方問菊依依不舍的打玻璃牆望出去,只見他高大的背影佇立在寒風中,似乎可以站上一個小時也不在乎一樣的堅定。即使今後不再見面了,這個背影我是永難忘傻的。她心里默默的想。

    他所等待的是一位美人吧!──這是很自然的聯想,不,倒不如說是方問菊自己心頭另一個美麗的期望。

    “小姐,要點什麼餐?”

    “手扒雞,外帶。”

    “對不起,我們沒有賣手扒雞。”

    “沒有手扒雞嗎?”這是始料未及的事。

    “對,可是我們有雞塊,換個口味,好嗎?”

    方問菊一時難下決定。烤雞和炸雞的味道差很多,不知阿俠喜不喜歡?“呃,我考慮一下。”

    她踱開,讓位給下一個買者。

    還是到別家看看吧!她想了一想,決定不使未婚夫失望,反正附近快餐店三、四家,就不信每家都不賣。

    就在她想出去的時候,店門被推開了,果然,如她所願,俊男美女走了進來。方問菊又一次看傻了眼。不是那男人身旁多了位美女有什麼不對,而是那女孩看起來太小了,穿著女中的制服,俊俏的臉蛋上稚氣末脫呢!“啊,隔壁的老師!”

    女孩落落大方的向她打招呼。“老師好,好巧,在這遇見您,老師也喜歡吃這里的東西嗎?”

    “不是,我……”

    方問菊突然想起來了,這女孩不就是最近才搬到她家隔壁,阿俠口中的“小美人”嗎?“不是嗎?那老師要買什麼呢?”

    “手扒雞。”

    這女孩好象有一種魔力,可以使人很自然地回答她所問的問題。

    “對面那家好象有賣,我上次去買過。”

    也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少女,跟一般青少年一樣愛上快餐店,搬來沒多久倒比我這常住的還清楚。方問菊安心的笑了。

    “謝謝!”

    她好奇的想問女孩跟那男人是什麼關系,好親熱的樣子。那個男人為女孩點餐為女孩付帳,女孩愛吃什麼全在他腦海中似的。原本帶了幾分冷傲的神氣這時全消失了,跟女孩有說有笑地走上樓去用餐。

    (現在的小孩子真早熟啊,竟跟大人談起戀愛來了,怎不找個年紀相當的呢?不過,兩個人站一起看起來好美哦!)

    方問菊又是搖頭又是欣羨,無法控制不讓自己的思緒漫無目的的奔馳下去,甚至開始為他們編造續集了。

    ※※※

    這件事方問菊還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她的未婚夫在本地一家保險公司的會計室擔任主任的職位,私底下卻是室內設計雜志的沉迷者。原來胡曉俠當年報考大學的第一志願是跟設計有關的科系,不料遭到老父十分激烈的反對,揚言搞藝術的沒出路,威脅他若執意要念那種科系,干脆不必讀大學,直接去當學徒算了。

    今天的胡曉俠已屆三十大關,從頭再來的可能性太低了,坦白的說,他也認了,已經不想?卻現有的成就去追求掌握不住的理想。作為一個欣賞者也不錯啊,所以他家里訂了好幾種設計雜志,其中最教他著迷的便是室內設計。

    “阿俠,”方問菊從廚房探頭出來,“別看了,來幫忙好嗎?”

    “只有幾個碗,你洗就好了。”

    “我想跟你說話。”

    “等我看完這篇報導。”他正在觀賞他最喜歡的一位設計師的新作品,這時候,誰也叫不動他。

    方問菊沒奈何地回去整理廚房。還沒有正式結婚呢,他已經把我當黃臉婆一樣使喚了,難怪有經驗的人說同居之前要先約法三章,不然吃虧最大的永遠是女方。方問菊一離開教書的崗位,思緒便奔放跳脫,捉摸不定。

    其實也難怪她胡思亂想,“老師”總給人很正經的印象,如今住在未婚夫家里,雖有個婆婆同住,一旦被學校當局知道,表面即使不說什麼,私底下難保人家不會竊竊私語,說些加味帶責的話。

    誰知道事情會這樣不巧呢,雙方家庭都已在籌辦婚禮、嫁妝了!胡老先生竟在這時候腦中風,撤手西歸,使得一場喜事變成喪事。胡老太太是位守舊的婦人,按習俗讓兒子守喪一年。

    “也許……也許我還是搬回家住比較好。”

    方問菊也曾遲疑不該就這麼大剌剌的住進來,還是自由身何苦先嘗了做太太的滋味呢?怪就怪自己禁不起胡曉俠一再要求,加上父母家在台中,通勤上班比較麻煩,心想名分已定,怕什麼呢?于是做了有實無名的胡太太了。

    “算啦,就當作實習好了,何況媽和阿俠都對我不錯,……什麼時代了,還能要求羅曼蒂克的愛情嗎?”

    她輕輕笑了,很懂得寬慰自己。

    所謂的羅曼蒂克,應該是為小美人和她男友那樣出色的一對璧人所創造的吧,她想,地點不該在便宜的快餐店,而是像法式西餐廳那種高級的地方才合乎理想。回憶他一身西裝畢挺,儼然一位紳士,夾雜在青年學子中吃漢堡、可樂,多麼的不協調,她忍不住想失聲大笑。

    突然頭部一痛,有人在她頭頂敲了一下。

    “唉喲──”後知後覺的叫了一聲,方問菊回頭用抹布抽打胡曉俠。“要死啦,突然嚇我一跳!”

    “誰教你又神游太虛,不打不醒。”

    “我?有嗎?”

    “沒有才怪!”胡曉俠想模仿她的表情,卻是模仿不來,干脆用說的。“我建議你在脖子上掛一面鏡子,好隨時看看自己臉上的表情,因為太奇怪、太富于表情了。你學校校長一定被你的外表騙了,要是他知道你穩重的面具里藏的是一顆熱情、善感、多變的心,腦子里幻想多于理想,一定會被你嚇死了,再也不敢把重要的升學班交給你去上課。”

    “少胡說,我可是公認的好老師,你別破壞我的名譽。”

    “我是沒上過你的課,不知道你上課的情形,不過,如果由我來選,我是絕不敢選你的課……”

    “過分!”

    方問菊追著他要打,胡曉俠把雜志頂在頭上就跑……

    “等一下!”

    她叫得太大聲了,胡曉俠不由得停下來。

    “你,你轉過身去。”

    “干嘛?”

    “我想看看你的背影。”

    “背影?”

    “對。”

    胡曉俠狐疑的照辦,納悶的問︰“我背後有什麼髒東西嗎?”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差很多呢,方問菊沉默了。阿俠個子不夠高,體型偏向瘦削,甚至可以說是瘦弱型的,怎麼看都跟“強健”兩字扯不上關系。“喂,你看出什麼沒有?”“沒有髒東西啦,只是想比較一下。”

    “比較什麼?”

    “沒什麼啦!”唉,有些真心話是不便出口。

    “你今天很奇怪哦!”

    方問菊神秘兮兮的一笑,唬得胡曉俠鬼叫連連︰“干嘛?你又想到什麼“好事”了?喂,我們先說好哦,你的任何主意我一概不采用,……你撒嬌也沒有用。”

    原來胡曉俠浸淫裝潢雜志日久,有時不免想小試身手一番,打算從自己房間開始改變起,這主意立刻獲得方問菊舉雙手贊成。她早就認為阿俠的房間一點格調也沒有,住起來一點也不舒適。

    首先,胡曉俠完成設計大樣,把選窗簾、床單的事交給她辦,女人嘛,誰不想要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房間,于是盡揀粉紫藍色調的花布,等做好了拿回來,胡曉俠一看差點暈倒,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如何將那些花布和他們選購的紅白系列的家具揉和在一起,還要顯得協調、悅目、不沖突。

    “我作夢也沒想到你的色感這麼差,而且,這種花布乍看很美,看久了反而比單色更容易使人厭倦。”

    對于他的批評,方問菊很不以為然,因為事情並不難解決嘛,退回紅白家具,改換原木色調的藤制家具不就好了。

    “你知道藤制家具有多貴嗎?”

    “又沒有教你全部買藤制的。”

    “你選色之前就該先問問我,可是你沒有。”

    “你……明明是你自己說可以挑選我喜歡的,現在買都買了,你還?撳l俊□“你真是傲慢的女人,一點都不替人家著想。”

    “你最差勁了,出爾反爾!”

    “你……傲慢、沒大腦、沒眼楮……”

    她大叫︰“胡曉俠,你敢再罵我一句看看!”

    “我怎麼不敢?你本來就是……”

    方問菊抓起花布床單往他臉上砸去,大吼一聲︰“再見!”沖出公寓,回台中父母家當她的小姐舒服些。

    前車之鑒,不能不防。

    胡曉俠說︰“嗯,最好你只用腦子幻想,千萬則付諸實行。”

    “什麼意思嘛,我都還沒說……”

    “我好害怕,不敢听。”胡曉俠裝模作樣的說。

    “胡──曉──俠──”

    “好啦,好啦,你說!”卻不甘心的嘀咕著︰“天底下就有你這種奇怪的人,表里不一到了極致。”

    “你說什麼?”

    “沒有,你快說啦,不然我去洗澡了。”

    方問菊考慮要先從那一個說起。

    彼此認識的人比較好說吧!她決定了。

    “隔壁那個小美人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柔娃吧?!”他自己也不大有把握。

    “柔娃?姓什麼?”

    “不知道,有一次听她外婆這麼叫她。”

    “柔娃──這名字不錯,我喜歡。”

    “為什麼問?”

    “你先別管。你知道她讀幾年級了?”

    “稚氣末脫,高一吧!?”

    “她媽媽呢?”

    “就是隔壁左老太太的女兒啊,听說上面還有一個姊姊,不過是養女。”“這種事你如何知道?”

    “我媽跟老太太熟啊,不信你去問媽好了。”

    “可是,怎麼沒看見她先生來接她回去?”

    “你少呆了,這種情形不是離婚就是分居。”

    “真可憐!”

    “誰?”

    “小美人啊,難怪她會跟一個社會人士談戀愛。”

    “啊──”

    胡曉俠張口結舌,表情滑稽的看著方問菊。

    “小美人有男朋友了?你看見什麼?”

    “一個很體面、長得又英俊高大的紳士型人物。”

    “呸!又不是小說上的台詞。”

    “真的啊,真的就有這麼一個人。”

    “不會是小美人的爸爸吧?”

    “不可能啦,他頂多才三十歲,真的很……很有味道的一個人。”

    “這樣啊……”

    方問菊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這可好了,全棟公寓的男人一起宣告失戀!”

    她听了先是一征,跟著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們全都有戀童情結的毛病啊?”

    “十六歲算是小淑女啦,你沒听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會跟一個小十多歲的女孩談戀愛?”

    “這怎麼算在談戀愛呢,話都沒說過一句。”

    “哦,你真可憐,今天她主動向我打招呼呢!”

    “怎麼差那度多?”

    方問菊奇怪的瞄一眼這男人,可笑他今晚真像個孩子。

    少女十五二十時正是最  腆的年紀,再大方外向的女孩也不會隨便跟男人打招呼啊!連這個都不懂,不知他當初怎麼把我追上手的?──方問菊白了他一眼,徑自走開,搶在他面前去洗澡。星期六的午後,趁著天氣不錯,方問菊出門采購日用品。三點左右,該真的差不多都買齊了,想及胡老太太愛吃麻薯,也不嫌麻煩地繞點遠路列車站前一家專賈後購買。

    胡老太太快六十歲了,看起來卻還很年輕,醫生還說她的身體像四十歲的人那麼好,所以一點也不忌口,尤其嗜吃甜食,一口氣可以吃五、六個麻薯呢!方問菊早已直呼她“媽”,兩人相處融洽,上次和胡曉俠為了窗簾花布爭吵,還是胡老太太要兒子讓步,買了藤制的家具。

    就因為這樣,方問菊很願意對她好,一心一意討她歡心。

    專賣店里各色麻薯花樣繁多,方問菊挑幾種老太太喜歡的甜食,另外也替自己和胡曉俠買幾粒包咸餡的。

    “這麼小一粒要十幾二十塊,貴死人了。”這種嘀咕是店員常听到的,但價格又不是她定的,只有充耳不聞。

    “嗨,老師!”

    方問菊聞聲回頭,小美人的臉上笑容蕩漾。

    “柔娃嗎?”

    “咦,老師知道啦,不公平,你也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一旦陷入了熱戀,這種天真的笑容還能維持多久呢?──方問菊眼光略移,就瞧見一輛轎車停在店門外,隱約瞧見駕駛座上有人。

    柔娃游走數個玻璃櫥櫃挑挑揀揀,把店員忙死了,她自己依然一臉明朗快樂,毫不在乎店員臭臭的臉色。

    “好了,就這樣吧,……不對,你搞錯了,這兩個豆沙餡的要放在另一盒才對,把那兩個咸的移過來、……好,沒錯,就這樣,謝謝!”

    後來付帳時發現少了三十幾塊,方問菊正想先代她墊了,她卻跑向那輛深藍色轎車敲門求救,一個男人開門走了出來。

    果然又是他,那個背影的主人。方問菊親眼瞧見他拿出皮夾,任由女孩從中抽取一張大鈔。女孩的動作很熟練,他的表情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得了的關系呀!──方問菊暗暗心驚。

    女孩走回來結帳。

    “再見了,沒有名字的老師。”

    “我有名字啊!”

    “算了,我很快就會知道了,拜拜!”

    女孩一臉淘氣的神色朝她眨眨眼,提起禮盒奔向那男人,兩人不知說些什麼話,方問菊懷著探測的目光盯著男人走到她面前。

    “又見面了,老師。”

    “我……是啊!”

    有出息一點,菊菊,他又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干嘛結結巴巴的。──方問菊一面用力深呼吸,一面調侃自己。

    “我姓韓,韓寶玉。老師貴姓?”

    “方,方問菊。”

    “那麼,方老師,柔娃的理化就要拜托你了。”

    “拜托我?”

    “今晚她媽媽會過府跟你談這件事情,在這里我先拜托你,不要拒絕這份兼差,我會付你很高的酬勞。”

    韓寶玉說完微微頷首走回車子,帶著女孩絕塵而去。什麼跟什麼嘛,真是傲慢的男人!我又不是瞎子,不用你在我面前擺出有錢人的嘴臉我也看得出,真是沒水準,王永慶的氣焰只怕都不如你呢!方問菊一路氣回來。她有幾分當老師的傲氣,認為學問不是可以請斤論兩討價還價的,那個男人是什麼身分嘛,他以為他有資格替柔娃付一切的費用?等等,不對哦,男人替女友付錢買禮物是平常事,但是付學費這種事,未免……未免太不尋常了,除非……除非……兩人是愛人與後台老板的關系……?方問菊被自己的想法駭住了,這太驚人了。

    胡曉俠回到家里就被她拖到房里疲勞轟炸一頓,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了。

    “不可能,不可能啦,你的幻想力要適可而止啊!”

    “怎麼不可能?我愈想愈覺得很有可能。”

    “那你為什麼不去想想他們是兄妹或叔佷呢?”

    “啊?”

    “如果說小美人是離家出走的少女,那麼後台老板的事遠比較可能,但是人家有媽媽有外婆看著,怎麼能夠隨便她亂來?你一定沒見過左小姐?”

    “那個左小姐?”

    “小美人的媽媽啊,今早我去上班時踫到她剛好也出來,跟我談起要替她女兒請家教的事,……我看到她才知道人家為何能生出美人來。”

    “怎麼樣?美若天仙?”方問菊帶著三分挑  的問。

    胡曉俠搖頭。“憑良心說,媽媽沒有女兒漂亮,可是,她是我這生看過最有氣質的女人,真是好得沒話說。”

    “老不老?”

    “出乎意料的年輕,大概很早就結婚了。”

    “那韓寶玉就不可能是柔娃的哥哥啦。”

    “你一直說韓寶玉,就是那個男人嗎?”

    “嗯!”方問菊被他問得有點不耐煩了。

    “賈寶玉那個‘寶玉’?”

    “管他什麼寶玉、碎玉,我看他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她說得又急又快,倒像是要說服自己。

    一轉眼,胡曉俠又在翻那些裝潢雜志,方問菊大叫︰“我受不了了,你可不可以一天不要看?”

    “別吵,我在找一個人。”

    方問菊氣呼呼的走出去,回廚房準備開飯。剛布好碗筷,請老太太先用,自己回房叫人,卻見胡曉俠捧著雜志念念有辭,方問菊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生氣他沉迷那些東西,走上前奪過雜志掉在床上。

    “你成天看這個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你很煩耶,我在看韓寶玉那一頁,看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

    韓寶玉出現在室內設計雜志上?方問菊一跤坐在床上,拿起雜志猛翻。

    “在那里?那一頁?”

    “你慢慢找吧,幾乎每一期都有。”胡曉俠沒好氣的說︰“我要去吃飯了。”“喂,你──”胡曉俠理也不理。

    發什麼脾氣嘛?方問菊低哼一聲,自己一頁一頁的翻,總算找到了,兩只眼楮不由得定在那一小幅半身彩色照上,那眉、那眼、還有那神氣,多麼靈動鮮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舍得將目光往下移,仔細看上面寫著有關他的資料︰新閣室內設計有限公司負責人。

    已婚。

    “已婚!?”

    方問菊猛然站了起來,再看一次,還是沒變,地址之上確實有“已婚”兩個字。不會寫錯了吧?方問菊翻看別頁,其它設計師的檔案都沒有注明已婚或未婚,因何他獨具?“菊,你不來吃飯嗎?”

    胡曉俠不知何時來了,敲著門板問她。

    方問菊感覺眼前一片霧氣,看不清他,不斷眨著眼。

    “怎麼啦,你在哭呢?”

    “我沒有哭,我在生氣!”

    “可是你流眼淚……”

    “你這人怎麼一點正義感也沒有,知道韓寶玉結婚了卻不早說,眼睜睜看著隔壁的小女生被他騙嗎?”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又沒看過他。”拿起雜志端詳照片一會兒,“就是這個人嗎?”

    “就是他,不要臉的下流胚子,名門淑女不去追,竟來勾引小女生,他以為他有幾個臭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我非……我非……”愈想愈氣,但到底要怎麼做,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胡曉俠知道她一發起脾氣來很不好收拾,事先警告她︰“菊菊,你不要太沖動,免得鬧出笑話!”

    “鬧什麼笑話?我們這棟公寓要有未婚媽媽啦….“你怎麼知道事情一定是你想的那樣?”

    “你們男人真不是東西,一方面喜歡人家,一方面又等著看人家出笑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有了幾次經驗,如今胡曉俠已體會出一門定律︰菊菊愈沖動,我就要愈冷靜,不能跟著她發嘖,否則一定會愈鬧愈大。

    “我不限你爭,要爭就爭事實,不要爭無謂的聯想。”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今晚小美人的媽媽要來嗎?到時候你再問她好了。”

    “怎麼問呢?我們又跟她不熟。”

    “這可說到重點了,菊,我和你都只算是人家的鄰居,連朋友的關系都夠不上,憑什麼管這檔事呢?”

    方問菊只是一時沖動,並非不明事理,當下便不說什麼了。看看胡曉俠一臉的正經,就可知道是守本分的人,不會做越出本分之事,這是他的好處,當初她也是被他這點所吸引,但,有時仍不免要埋怨︰“你未免正經得教人討厭!”

    “我不正經一點,壓得住你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嗎?”

    小美人的媽媽來訪時帶了一盒點心作見面禮。

    方問菊立刻喜歡上她身上那股迷人的氣質,好沉穩,帶點嬌、帶點柔、帶點書卷味。她自我介紹叫左麗凰,不稱某某太太,提到丈夫時卻又自稱“我先生”。“柔娃自開學以來,小考、月考的理化成績都不理想,我問她,她說老師的教法很難懂,我先生知道了就提議請個家教,柔娃自己也不反對,還說方老師的化學很棒,要我特地來拜托你。”

    “柔娃說的?”

    “嗯,她國中學長有一位被你教到。”

    “二年級嗎?我是教二年級的。”

    “不,今年剛考上,一直抱怨念高中還要讀她最討厭的基礎理化,物理部分還好,但化學就……”做母親無奈她笑著。

    “能考上第一志願,實力應該不錯。”

    “別的科目還好,可是對化學卻很排斥。”

    “這樣不好啊,心里先有排斥感就更難搞懂它。”

    “所以要拜托老師了。”母親為女兒求救著。

    方問菊突然想到試探的妙法,而且不致招人反感。

    “沒有哥哥教她嗎?”

    “沒有,她是獨生女,有個堂哥,不過是念工專的。”

    “叔叔呢,我的化學啟蒙老師就是我的叔叔。”

    “我先生只有哥哥沒有弟弟。”

    方問菊瞟了胡曉俠一眼。你看吧,他們不是叔佷也不是兄妹。

    “柔娃為何不一起過來坐坐呢?怕生嗎?”

    “她不怕生的,老師可以放心,你會發現她是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不僅家人疼愛她,連第一次來我家的客人也是一見投緣,情書滿天飛呢,不過她很能克制,省了我許多煩惱。”

    得意的母親又說了幾句麻煩拜托的話,方問菊便不好意思拒絕了,其實內心深處暗暗叫苦︰看來做媽媽的不是不知道便是有意縱容。一個小女生忙著談戀愛,如何能定得下心念書?這份工作鐵定吃力不討好。

    送走客人,方問菊當即發作︰“柔娃一定還沒有被送回來,所以她才一句不提。”

    胡曉俠一臉“你又來了”的表情。

    “請你記住自己的身分吧,家教老師。”

    “阿俠──”

    “別叫,別叫,我只是希望你把多余的熱情用在我身上,少管人家的閑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以往他這種類似撒嬌的言語,都會引來她一陣母性的憐惜,刻意溫柔,加倍熱情,可是今天不知怎麼搞的,反而令她更煩躁了。

    “你少胡說八道了!”

    ※※※

    二、三堂課下來,方問菊驚訝于柔娃的聰明和反應之快,一點即通,記億力又好,她相信這孩子念書一定出別人輕松多了。至于化學,只要消卻她的排斥心理,很容易便能使她進人情況。

    “老師,你真的很會教耶,如果你轉到女中來就好了。”

    對于她的天真,方問菊忍不住失笑。

    “即使我轉到女中,也未必就教得到你啊!”

    “說得也是。還好我媽媽為我請了家教,可是有的同學既不上補習班也不講家教,不知她們是如何解決的。”

    “不是每個人的家境都像你這麼好。”

    方問菊環顧這間少女房間里的家具、擺設和許許多多的玩偶、洋娃娃,有感而發。“我們也只是普通人家而已,不過我爸爸是個熱心工作賺錢的人,有時候一連幾天見不到他,實在傷腦筋。”

    這是柔娃唯一一次主動談到自己的父親,左麗凰則絕口不提。方問菊從婆婆處也得知左老太太從不談論有關二女婿的事,在這個家,“他”似乎是個禁忌。不過,方問菊還是很擔心不成熟的愛情將會阻礙柔娃的成長,忍不住試探的問她︰“你長得這麼漂亮,有很多男生追你吧?”

    柔娃聞言板起臉,年紀雖小,說起大道理卻是一臉嚴肅,顯現出她的決心。“光有漂亮的臉蛋而沒有一流的頭腦,在現在的社會已經不吃香了。我很忙呢,除了上課讀書,還安排自己每周一天上舞蹈課鍛煉身體,一天上鋼琴課陶冶身心,每星期六下午去繪畫老師那兒,不是上課便是去參觀畫展。”

    “哇!”方問菊嘆為觀止。

    “老師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為了成為一個杰出的人而做這些努力,那麼期望自己太辛苦太可憐了,將來的變化並非完全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啊,有時人算不如天算的。我今天培養這些興趣,只希望自己活得有意義、有尊嚴,沒有別人陪伴的時候也能自得其樂,我──不想成為一個無聊的女人。”

    “你還只是個小女孩啊!”

    “我很快就會長大的。我爺爺最愛說一句話︰“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輩,我認為很有道理。老師你也認為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很幸運吧?我們避開了窮苦的年代,從小物質享受十分優渥,可是精神上的壓力卻比從前的人大,將來出社會的競爭更是強過今天,因為未來是高科技的時代,計算機取代更多的人腦,如果我不從小培養有靈性的興趣,難保日後不成為言語乏味的人。”

    方問菊只有甘拜下風了。

    “如今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听你這一說,使我覺得自己好象是遠古時候的人,跟不上時代新思想了。”

    “不用擔心啦,老師,時代再變,永遠需要‘老師’的存在。”

    “這樣嗎?那我就放心了。”

    柔娃咯咯笑了起來。

    “老師如果害怕的話,現在不是很流行計算機嗎?有時間學起來也不錯。”“你還要學計算機?有時問嗎?”

    “等我的鋼琴課告一段落,空出來的時間我就會去學,我堂哥和宋道揆都已在學了。”“宋道揆?你的男朋友嗎?”

    女孩頑皮的大笑。

    “老師好古板哦,一听到男生的名字就當是男朋友了。我們才不那樣淺想呢,所謂‘有志一同’嘛,一起學習一起成長,順其自然發展,不一定要談戀愛才男女在一起啊!”笑出來的酒窩在嘲笑什麼似的。

    方問菊不禁臉紅了。

    這事過後二天,星期日的晚上,方問菊買了日本料理回來打牙祭,公寓前的路燈明亮地指引著她,她不由加快腳步,不意卻又遇見他。

    韓寶玉!那輛深藍色的轎車停在公寓樓下,堵去一半的走道,他一點過意不去的樣子也沒有,坐身倚著車廂,以帥得要命的姿勢吸著煙。他最好得肺癌死掉算了!方問菊心中突然有說不出的憤怒,這人一再出現,表示他跟柔娃的關系還沒斷麼!?倒是韓寶玉瞧見是她,善意的點頭打了招呼。

    方問菊理也不理,可以說是不屑一顧的打他面前走過。想想不對,柔娃這孩子可真教人費疑猜,讓男朋友出現在公寓前不要緊嗎?(若不是男友,親戚斷沒有道理不登門入府的。)

    難道她的乖巧只是表面,私心極欲叛逆一番?她了解,愛情是極迷人的,成熟的女人一旦陷入尚且不克自拔,何況一個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少女?英俊的外表,高尚的打扮,再加上出手大方,八十歲的老祖母都會忍不住心蕩神馳呢!方問菊愈打量韓寶玉愈感到這男人的可惡,亂用本身的條件和魅力來迷惑不知社會險惡的少女,真是辜負了老天賜與他的好皮廷。

    不會錯的,問題就出在這個男人身上。

    懷著決心,她回頭走到韓寶玉面前,以挑  的口吻說︰“韓先生是來找柔娃的話,就請到此為止,我想你不該忘了自己是結過婚的男人,竟來糾纏一名高中女生,你不覺得很可恥嗎?”

    他不相信的瞪著她,“你說我……”

    “我看不起你這種無賴!”

    她相信自己給了他致命的一擊,轉身就走,決定上去和左麗凰好好的談一談,防患于未然。不料,身後爆出一陣令人不快的大笑聲。

    “方老師,你完全弄錯了。”

    方問菊不屑理會。

    韓寶玉人高腳長,幾個跨步便已握住她的肩膀。

    “別踫我!”方問菊本能的扭身避開。“對不起!”他神情肅然。“我不在乎你說我什麼,但不許你跟柔娃開這種嚇死人的玩笑!”

    “我開玩笑?”

    “不是嗎?你以為我是柔娃的什麼人?”

    “總不會是表哥或叔叔吧?”方問菊冷笑。

    “當然不是,”韓寶玉有些光火了,“我十九歲結婚生女,今年三十五歲,我是柔娃的親生父親。”

    方問菊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倒退了二步。

    他會是一名高中女生的父親?不可能,我不相信!但看他的表情再正經也沒有了。方問菊太吃驚了,一時,腦子里空空如也,心中紛紛亂亂,臉上更是漲得緋紅,用盡力氣也擠不出一句適當的話。

    “以後不要自作聰明了!”

    丟下這句話,他走回車旁,若無其事的抽著煙。

    方問菊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感到這麼慚愧過,恨不能天崩地裂,把她埋了才好,連道歉的勇氣也無。

    拖著無力的腳步走進公寓,上樓,經過左家門口,有心電感應似的,大門適時而開,小美人打扮得像公主一樣地走出來,環佩叮咚,周身還散發出很清雅的香味。“咦,老師,有事嗎?”

    “沒有,”方問菊勉強維持著尊嚴,有氣無力的問︰“你擦香水嗎?”

    小妮子粲笑。“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們試了許多廠牌才找到適合我的香味。”她旋個身。“好聞嗎?”

    “很好,穿這麼漂亮去那里?”

    小妮子更笑了。“我們要去法式西餐廳豪華一下,今天有開幕舞會。老師和師丈有空也去羅曼蒂克一次,听說‘金巴黎’的裝潢很棒哦!老師想知道是誰設計的嗎?”方問菊腦子混沌,不響。

    “是我爸爸韓寶玉,他很棒很棒哦!”

    “什麼?”方問菊只想問︰他真是你的爸爸?“就是我爸爸嘛,他在樓下等我,老師沒遇見?我得走了,再見!”

    紅蝴蝶翩翩飛下樓去,留下方問菊呆站有十分鐘之久。

    她爸爸?那麼是真正的父女了。

    方問菊難過地承認自己真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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