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456|回覆: 9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張小嫻]我們都是醜小鴨【Channel A 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4:41 |正序瀏覽
我們都是醜小鴨(Channel A Ⅳ)作者:張小嫻

所有的初戀都是醜小鴉,我們會懷念當時的脆弱和寒磣,後來的愛情,是羽化了的天鵝。醜小鴨的階段卻是避不過的。
深秋降臨的那天,何祖康帶著小時候在兒童合唱團用的那本歌譜,滿懷高興地來到那條小路。
蛋糕店不見了,門上貼了一張結業啟事。他早知道蛋糕店的生意不好,只是沒想到到它那麼快消失了。蘇綺詩為什麼不跟他說一聲呢?原來她心裡並沒有他。她是不是去了那遙遠的德國?還是 Scarborough?
他本來是要和她重溫兒時的歌,或許唱一遍他喜歡的《Today》,那是一支離別的歌。
隆冬的日子,蛋糕店的郵箱塞滿信件,卷閘上貼滿了招租廣告,還有那張已經發黃殘舊的結業啟事。這條小路,重又變得荒蕪。
蛋糕店就像從前那家魔術用品店,倏忽地來,又倏忽消散,像夢幻那樣,來不及道一聲再見。它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過?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24:13
  第八章 瞬間的愛情

  
  隔天,榮寶回來了,帶著她的毛毛熊。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累。

  
  「你看過信箱沒有?」她問。

  
  「還沒有。」

  
  她沒說話,她也很累。

  
  「我回去啦。」榮寶說。

  
  當天晚上回到酒店,她把其中一張在『Billboard』買的明信片寄回來香港給榮寶。那張明信片上面,是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所畫的大頭女孩,她向來覺得這個女孩有點像她自己,樣子古古怪怪的,看上去是個不快樂的人,卻有靈魂。她希望榮寶在回來香港的第一個晚上收到她從遠方寄回來的明信片,而她就在咫尺。

  
  這一切現在都不重要了。她靠在陽台上,在一支孤燈下。她把毛毛熊抱到心頭,縫在熊身上的日子,正是她爸爸離開的那一天。看到這個日子時,她終於哭了,明白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叫一聲爸爸。


  
  完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23:45
  第七章 明信片


  1


  今天晚上,他攬著我呢!我是說榮寶啊!可惜你看不見。」徐可穗抱著吉吉在床上,說:「但是,他沒有吻我啊!他像攬著個朋友那樣攬著我,叫我不要哭,根本沒把我看作是女孩子。」
  
  她望著窗外,大海的那邊有一豆亮光,也許是一艘夜航班吧。這是個奇異的晚上,天堂和地獄同時降臨了,先是她爸爸,然後是榮寶,一個男人令她哭,另一個令她笑。
  
  她總覺得榮寶心裡有個人。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是大概猜到那人和榮寶的感情是不穩定的,也許還未開始,也許已經結束。一個戀愛中的男人,不會有榮寶那種落寞的神情。
  
  「這起碼是個開始!」她朝吉吉說。
  
  早晨的微光驅散了長夜的黑暗,她爬起床,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帶吉吉到海灘去散步。這是個不能游泳的海灘,水太深了,浪太大了。自從搬來這裡之後,她喜歡每天早上帶著吉吉散步,因為榮寶每天這個時候也會在海灘上跑步。她和吉吉散步的速度自然趕不上榮寶的步伐,那便可以看著他在她身邊來來回回了。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像這個男人在她心靈的鏡頭裡走過去之後又退回來,這中間就有了一種期待。
  
  這天,榮寶在她身旁走過的時候,她說:「昨天晚上謝謝你!」
  
  「你以後開車別再開那麼快,很危險的!」他說。
  
  「你很煩呢!」
  
  然後,她問:「我可以怎樣報答你呢?」
  
  「用不著報答的。」
  
  「我請呢吃早餐吧!」
  
  「今天不行啊!我今天要去農場。」
  
  「農場?」
  
  「是個有機農場,我種了一些南瓜,今天正好收成。」
  
  「我也想去看看。」
  
  「好啊!」
  
  「開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他笑了:「我的比較安全。」
  
  那個農場就在附近,榮寶種的南瓜已經長得夠大了。
  
  「可惜萬聖節已經過了,不然,可以用來做南瓜燈籠。」她說。
  
  「是用來吃的。」
  
  「你吃的東西也真奇怪。」她一邊摘南瓜一邊說。
  
  「奇怪?」他接過徐可穗摘下來的南瓜,放進身邊的竹簍裡。
  
  「我是說你吃的,還有你的生活非常健康,像個三十歲以上的人,一點也不像你的年紀。」
  
  「小時候我家有一片農地,媽媽喜歡種植,我們吃什麼便種什麼。吃完西瓜變用西瓜核再種西瓜,吃完檸檬又種檸檬,媽媽還會種玫瑰,她種的紅玫瑰特別大,特別漂亮。」
  
  「我媽媽什麼也不會種。」她說。
  
  「但她會拉小提琴,這不是每個媽媽都做得到的。」
  
  「我們並沒有選擇自己的父母,也沒有選擇自己的樣子。」她從來就不喜歡自己的外表。
  
  「你懷念你媽媽嗎?」她接著問。
  
  「種菜的時候,我會想起她。」他說。
  
  「你每個禮拜都來的嗎?」
  
  「嗯。」
  
  「那麼,我下星期也要來,我一直想種冬瓜!我喜歡吃冬瓜盅!」
  
  「下星期我不能來。我跟幾個朋友到東京玩。」
  
  「是嗎?喔!我正想去東京呢!你什麼時候出發?」
  
  「星期五。」
  
  「你住哪家酒店?到了東京,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或者可以找你。」
  
  第二天,她連忙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和旅館,就是榮寶住的那一間。她有個非常漂亮的理由去東京。她一直夢想開一家精品店,既賣傢俱也賣衣服、精品、雜誌和書,全都是她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品味。她可以去東京看看有什麼好東西。
  
  榮寶完全相信了她。
  
  「你找到舖位了沒有?」他問。
  
  她喜歡榮寶常去的那家酒吧一帶,接近鬧市,又自成一角,附近都是些有品味的店。而且,在那裡開店,可以常常見到榮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喜歡一個男人,她會投入到連她自己都吃驚的地步。如果對方對她無動於衷,她會鍥而不捨。當對方愛上了她,她反而會退縮。
  
  她從來就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可是,榮寶是不一樣的,她希望這一次不會再退縮。
  
  隔天,她送了一本書給榮寶。
  
  「我買了兩本。」她說。
  
  榮寶看了看,那是一本旅遊書,書名叫《愛戀東京手冊》。
  
  「裡面的資料很豐富,我想,你會用得著的。」
  
  榮寶星期五出發,她訂了下星期一的機票。
  
  行李箱攤在床上,吉吉趴在床邊。
  
  「我又要出門啦!你要暫時回大屋去了。」她說。
  
  吉吉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主人,彷彿知道又是離別的時候。他跟別的狗兒不同,十幾年來,他沒有離別焦慮症,因為離別在他和徐可穗之間不過是一種過生活的方式。
  
  「你猜在東京發生什麼事呢?」她咬咬手指頭,問吉吉,說:「兩個人單獨在外面,真的很難說!」
  
  
  她滿懷希望的來到東京,抵達旅館之後,她先問問櫃檯榮寶住幾號房,然後要求同一層樓的房間。
  
  夜裡,榮寶回來之後,打了一通電話到她房間。
  
  「真巧!我們住在同一層。」她說。
  
  「就是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她等他已經幾個鐘頭了,本來很想約他出去吃碗麵或是什麼的,此刻卻識趣地說:「坐了大半天的飛機,我累壞了,你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可以一起出去逛街。」
  
  榮寶爽快地答應了。

        2

  
  在香港的時候,她就住在榮寶的隔壁,現在和榮寶,是同一層樓,相隔了十幾個房間,距離比起在香港好像遙遠一些,然而,這個距離又比在香港更令她心跳得快。她想像在十幾個房間之外的那個男人,也許還沒睡,也許和她想著同樣的事情。異鄉的晚上,她被一種戀愛的渴望擁抱著。
  
  她懷著這樣的甜夢滑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她和榮寶已經在吉祥寺了。
  
  榮寶的幾個朋友,飛了去沖繩潛水,只有榮寶一個人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留在東京。起初她以為榮寶是為了她而留下,漸漸她發覺榮寶似乎是在東京找一個人,找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人。
  
  她在路上無意中發現一家專賣明信片的店,名叫『Billboard』,裡面有六千種以上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大疊。
  
  「放在我的店裡賣也不錯。」她說。
  
  「除了小時候外國筆友寄來的明信片,我已經很久沒收到過明信片了。」他說。
  
  「我媽媽有時候會寄給我的。」
  
  「其實她很好啊!」
  
  「她是個很出色的音樂家,但不是個出色的媽媽。」
  
  後來,他們又去了代官山。她在《愛戀東京手冊》上知道有家『PetitLoup』的毛毛熊專賣店,人客可以定購『個人專屬毛毛熊』,熊身上可以縫上紀念的年、月、日及個人姓名,並附上製作證明書,但要兩星期才做好。
  
  「我可能不會待在東京兩個星期,寄回去,我又怕寄失。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徐可穗說。
  
  「我還沒決定。」
  
  「你在東京是不是要等什麼人?」終於,她問。
  
  「沒有啦!」他聳聳肩。
  
  她壓根兒不相信。對方一定是個女的,才會那樣盤踞在一個男人的心頭。她忽然覺得難過,充滿想擁有他的嫉妒和憂愁。
  
  「你到時候怾幫我拿我的毛毛熊嗎?」她問。
  
  「當然可以。」
  
  她挑了一隻黑色的毛毛熊,熊背上縫上這一天的日期。
  
  夜裡,他們在新宿一家居酒屋吃飯。榮寶點了一瓶清酒。
  
  「你不是只喝π水的嗎?喝酒不健康的。」
  
  「旅行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例外。」他笑笑啜飲了一口清酒。
  
  「開店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他問。
  
  「正在找舖位,你有沒有辦法?」
  
  「你想找哪一區?」
  
  「就是你帶我去的那家酒吧附近,但我沒看見有空的舖位。」
  
  「我幫你想想辦法吧。」他滿有把握地說。
  
  「那就拜託你了。你可有興趣跟我合作?」
  
  「我?」
  
  「對啊!我一個人一定應付不來。你的品味也很不錯呀!雖然沒有我那麼好。」
  
  他咯咯地笑了:「我想開健康食品店。」
  
  「我的精品店也準備賣一些健康食品,就這樣決定吧。」
  
  榮寶不知道怎麼推辭,她的夢想變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夢想。想到以後更可以朝夕相對。她陶醉地笑了。
  
  「那我們要趕緊籌備了。」她說。
  
  東京之行,變成了為新店搜購貨品。五天之後,她離開了。她本來不急著回去,但她知道在適當的時候離開才會令人懷念。登上往飛機的專車時,她跟榮寶說:「記得幫我拿毛毛熊啊!」
  
  他點了點頭。
  
  她坐在前排,車子開走的時候,她跟他揮了揮手,便轉過臉去,她習慣不做揮手揮到最後的那個,她喜歡在別人的視線裡消失,而不是讓別人在她的視線裡消失。
  
  只要榮寶記得幫她拿毛毛熊,那麼,無論他在東京待多久,也無論他心裡想著誰,她還是在他的記憶裡佔據了一個位置。
  
  回來香港的那天,她先去接了吉吉。傭人說,阿姨找了她很多次,似乎是急事。
  
  阿姨找她,說不定又是爸爸想見她,她才沒興趣理他們。
  
  等到幾天後,她才懶洋洋打電話給阿姨。
  
  「你為什麼現在才回電話?」阿姨沙啞著聲音說。
  
  「到底有什麼事?」
  
  「你爸爸——」
  
  她的心突然慌亂了起來,卻故作冷漠的問:「他有什麼事?」
  
  「他過身了。」阿姨在電話那一頭嗚咽著說。
  
  她愣住了。
  
  「是癌症,已經發現一段時間了。」阿姨說。
  
  她握著話筒,一句話也沒說,沒流過一滴眼淚。
  
  不久之後,她收到律師的通知,徐元浩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她。

  
  3
  
  離開律師行的時候,她走在街上,只覺得內心一片荒涼。她是否太無情?她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她終於明白徐元浩為什麼在十四年之後想見她,也終於明白那天的他為什麼那樣蒼老。她不應該向他發脾氣,那是父女最後一次見面。她以為以後還有機會。
  
  徐元浩不是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是想在臨死前贖罪,但她沒容許他這樣做。她只是想看見他痛苦和內疚,惟有這樣,才可以補償她這十四年來失去的父愛。
  
  九歲那年的中秋,徐元浩答應來接她。結果,她在合唱團的練習室外面等了又等,也見不到他,最後跟了孟頌恩回家。從此以後,她決定不要對爸爸有任何的思念,這種思念是注定會失望的。
  
  爸爸真的不愛她嗎?兒時,他總愛把她抱在膝頭上看書,一看就是幾小時。她喜歡看書,也是因為爸爸。隔了十四年無法彌補的光陰,這一幕依然留在她童稚的記憶裡。
  
  她連最後一個懺悔的機會都不肯給出來,她是個多麼殘忍的人?她不能原諒自己。
  
  夜裡,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德國的媽媽。
  
  「他不在了。」她說。
  
  「誰?你說誰不在了?」
  
  她終於說:「爸爸。」
  
  她多久沒說過這兩個字了?
  
  沈凱旋沉默了,兩母女就這樣隔著海角天涯悼念一個在她們生命中出現過,永不會在記憶裡消逝的男人。
  
  他是個好人,只是並不適合當爸爸。他骨子裡是個浪子,她深深知道自己也有這種遺傳。
  
  她太恨他了,他從來就沒有給她時間,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她以前沒有機會向他撒嬌,以後也再沒機會原諒他。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22:07
  第六章 重逢

  
  1
  

  窗外,一抹微弱的曙色開始驅散地平線上的暗影,徐可穗爬起床,擰亮了床邊的一盞小燈。她走下床,把一個行李箱拿到床上打開,然後走進衣帽間,挑了一些衣服,扔進箱子裡。她要飛去佛羅倫斯,媽媽約了她在那邊見面,媽媽在佛羅倫斯有個演奏會。
  
  她突然對這種母女相聚的方式感到說不出的厭倦。每年一度,在某個城市相見,這哪裡像一種家庭生活?她個是媽媽其中一個小型演奏會,媽媽依然是小提琴家,她是觀眾,末了還得為媽媽的精彩演出激動地鼓掌。
  
  從小到大,她幾乎哦在那更是一個人在半夜裡或者早上醒來,孤伶伶地拖著行李箱在每個城市之間流浪。家庭,對她來說是個多麼陌生而淒涼的字眼。
  
  她把一些日用品放在箱子裡。這個時候,吉吉在地毯上緩緩醒過來,走到她腳邊,像一團泥膠,軟趴趴的粘在腳背上。這頭卷毛小狗已經恨老了,步履蹣跚,牙齒早就掉光。徐可穗把他抱在懷裡,吻了吻他,把他放在行李箱旁邊。
  
  「對啊!我又要出門了!這次是去佛羅倫斯。」她對吉吉說。
  
  他好像聽得懂似的,依依不捨地望著她。
  
  「我知道你很想去。可是,我也沒辦法!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要知道,你已經不年輕了。以狗的年齡來計算,你是『狗瑞』啊!嗯,我知道你會想念我,我也會想念你。不要羨慕我可以到處去,我不知道多麼希望能像你,啃一條骨頭就心滿意足。你明白嗎?用兩條腿走路的,都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她看了看吉吉,他用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笨蛋!我說的是人類!」她說。
  
  她把行李箱合上,掃了掃吉吉背上的毛,又吻了吻他,說:「我走啦!不用送了。」
  
  她拖著沉甸甸的行李走出房間。多少年了,她常常這樣跟吉吉說話,彷彿他是個人似的。可是,就在今天,她回頭望的時候,發覺吉吉站在床邊顫危危的,已經無力跳下床去跟在主人身後。他已經老得不像話了。她放下行李,走到床邊,把吉吉脖子上的金牌解下來,隨便丟在一把椅子裡。

  
  2

  
  上機前她在機場的書店看書,書架旁邊立著一個男人,背著個大背包,全神貫注地低著頭看書。她覺得這個人很面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是誰。她一邊翻雜誌一邊偷偷看他。那個男人發覺自己被人偷偷注視,不期然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榮寶?」她突然想起來了。
  
  「你是——」
  
  「我是徐可穗,記得我嗎?」
  
  榮寶認出她來,說:「很久沒見啊!」
  
  「你去哪裡?」
  
  「我去澳洲潛水,你呢?」
  
  「佛羅倫斯。」
  
  「喔,那是個很漂亮的城市,我幾年前去過。」
  
  「我已經第三次去了。」
  
  「有些地方,一輩子可以去很多次的。」
  
  「我前天晚上才剛剛見過以前兒童合唱團的同學。」徐可穗說。
  
  「是嗎?」榮寶很好奇。
  
  「是葉念菁的生日會,你記得是誰嗎?小時候很胖的,架著一副大近視眼鏡。」
  
  「我記得。」
  
  「她變瘦了,變漂亮了。」
  
  「還有些什麼人?」
  
  「喔,孟頌恩啊!林希儀啊!柯純啊!」
  
  聽到柯純的名字時,他臉上有了微妙的變化,接著問:「秦子魯呢?」
  
  「他沒來。可能太忙了。他現在是歌星,你大概知道吧?」
  
  「每個人看上去都不錯。」她無意中提起了柯純,「柯純以前不是像個男孩子的嗎?現在像個女孩子了。」
  
  榮寶若有所思地微笑。
  
  「以後怎麼聯絡你?」她問。
  
  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又拉雜地談了一些事情。她本來帶著一種憂鬱的情緒出門的,可是,這一刻,她望著機艙外面蔚藍色的天空,心中突然有了不一樣的調子。榮寶小時候是個毫不起眼的男生,他有一雙單眼皮,瘦骨伶仃,在團裡是個及其平凡的人物,沒想到一下子長得那麼高達魁梧,連那雙本來是缺點的單眼皮都變得迷人起來。她所有心思都忽然飄到他身上,原本估計的旅途變成了遙想無限的時光。
  
  
  3

  
  她本來懷著極好的心情和媽媽見面。當她們在一家餐廳裡歎著著名的佛羅倫斯小牛排時,沈凱旋看了看眼前這個已經長大的女兒,說:「你長得不像我,你像你爸爸。」
  
  「我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她賭氣地說。
  
  「如果像我,你會漂亮很多。」沈凱旋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傷害我自尊心的?」她沒好氣地說。
  
  「自尊不是建立在外表上的。」她啜飲了一口紅酒,說。
  
  「你以為男人會把女人的靈魂和肉體分開嗎?我可不可以跟他說,我的肉體不漂亮,但我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靈魂!你來愛我吧!」
  
  「肉體無法美化靈魂,但靈魂可以美化肉體。」
  
  「你現在吃的,是這條牛的靈魂還是肉體?」她頂回去。
  
  沈凱旋笑了:「如果他有靈魂,便不用給我吃,」然後,她說:「可穗,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我應該感謝你賜給我靈魂嗎?」用嘲笑的語調,她說。
  
  「愛上你靈魂的那個男人,也會愛上你的肉體,靈魂和身體是一支協奏曲。」
  
  「別又跟我談你的音樂了!」她不耐煩地說。
  
  沈凱旋反倒像愈說愈有興致,沒理她女兒想不想聽,她繼續說:「當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撥動時,便能引起同一個房間裡所有絃樂器的共振,即使這個振動微弱到肉耳根本聽不見。但是,最敏感的人都能夠感受到這種共振。當靈魂那根弦被撥動了,身體和愛都會共振。」
  
  「你瞭解你的小提琴比我多!」她訕訕地說。
  
  沈凱旋聳聳肩,笑了一下,似乎並不同意她的說話。
  
  
  4

  
  窗外的燈一盞盞熄掉了,徐可穗擰亮了床邊的燈,打了一通電話回去給吉吉,雖然他沒作聲,她知道他在那一頭聽著。她學著沈凱旋的語氣說:「吉吉,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她掛上電話,擰熄了燈,滑入睡眠裡。這些年來,她和媽媽的對話總是那麼針鋒相對。她毫不留情地頂撞媽媽,可是,媽媽從來不生氣,如果她會生氣,那還好一點,起碼證明她們是兩母女。但她不生氣,就像個朋友似的,是隔了一重的。
  

  5

  
  第二天,她在烏菲茲美術館附近買了一盞小小的吊燈,燈罩是波提切尼名作《春天》裡一個長著翅膀的胖胖小天使。她提著燈,穿過佛羅倫斯的暮色回到酒店房間,插上插頭,擰亮那支燈。她為它想到了一個落腳地。
  
  回來後第二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榮寶,很輕鬆的說帶了一些手信給他。
  
  到了酒吧,她看到榮寶喝π水,她也湊興要了一瓶。
  
  「送給你的。」她把一個盒子放在他面前。
  
  「喔,謝謝你。」
  
  「你不看看是什麼東西嗎?」
  
  「喔,是的。」榮寶打開盒子,看到那盞燈,客氣地說:「很漂亮,謝謝你。我都沒帶什麼手信給你。」
  
  「算了吧!你去潛水,會有什麼手信!總不成帶一條魚回來吧。」
  
  「我真的帶了一條魚回來。我和隊友在海底打了一條石斑魚,有好幾公斤重,每人分了一些,我那一份放在冰箱裡,還沒吃完。」
  
  「那你什麼時候請我到你家裡吃魚?」她問。
  

  
  6

  
  這天傍晚,窗外月光朦朧,徐可穗亮起了房間裡所有的燈,她在衣帽間進進出出,忙著挑衣服,吉吉懶洋洋地看著他春心蕩漾的主人。最後,徐可穗揀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薄薄的黑色套頭毛衣。她喜歡這種刻意的低調。她的胸部平坦,所以從來不穿胸罩,這樣反而有一種她自己覺得的率性。
  
  臨去之前,她蹲在吉吉面前,說:「吉吉,你會愛上我嗎?」
  
  吉吉搖了搖尾巴。
  
  「我知道你會的。」她掃掃他背上的毛,歎了口氣,說:「可惜你不是人。」
  
  房裡的燈一隻亮著,她拎了個小皮包出去,回頭跟吉吉說:「不用送了,祝我好運吧!」
  
  榮寶開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來接她。車子穿過熠熠閃光的城市,朝郊外駛去。榮寶住在郊區,那是一間佈置得很雅致的單身男人公寓。這個晚上,他煮了好幾道菜,除了蒸魚之外,其他都是有機食物:有機豆湯、有機番茄和有機雞。雖然有些奇怪,但徐可穗把這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一個追求有機生活的男人,也應該是嚮往靈魂的。
  
  飯後,他們走出陽台,陽台外面,是個沙灘,站在那裡,可以聽到夜裡的海浪聲。
  
  「吉吉看見一定會喜歡的,他可以在沙灘上跑步。」
  
  「誰是吉吉?」
  
  「我妹妹,不過我們的血緣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徐可穗淘氣地笑了,說:「他是我養的小狗,十幾年了,他叫徐吉吉。」
  
  榮寶咯咯地笑了。
  
  「那支燈呢?你放在哪裡?」她問。
  
  「在客廳。」
  
  她抬頭看到陽台上隨意的吊了個燈泡,於是說:「那支燈吊在這裡不是很好嗎?」
  
  「喔,是的。」
  
  榮寶去拿了一把梯子來,把那盞天使燈吊在陽台上。燈亮了,輕搖在風中,流曳出來的溫柔,照亮了重聚的時光。他們都長大了。她看著靠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的側面,突然對他感到一股仰慕之情。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為她下廚。
  
  榮寶轉臉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連忙瞥向遠方,不至於讓自己看起來太渴望愛。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她提出要回家去了。她總是很會在適當的時候離開,那便不會被拒絕和嫌棄。
  
  走出那棟公寓時,她看見隔壁一棟公寓的門上掛著個招租的木牌,上面有個電話號碼。
  
  「這裡沒人住嗎?」她問。
  
  「丟空很久了,這一帶的交通不方便。」
  
  「太可惜了!」她看到那棟公寓前面的草地已經荒蕪了,只有一盞高高的路燈孤單地亮著。
  
  第二天,她按著那個電話號碼打去,放在還沒租出,於是,她很快成為了那間公寓的主人。
  
  當她告訴榮寶時,他驚訝地問:「你不是住在山頂的嗎?」
  
  「我喜歡那個海灘,以後可以帶吉吉去跑步;喔,不,他現在只能散步了,他太老啦!」然後,她又很巧妙地埋怨榮寶說:「都是你不好,讓我看到這麼漂亮的房子。」
  
  三個星期之後,她開著她那輛黑色小跑車,吉吉蹲在她旁邊,一人一狗朝著新家駛去。她名正言順地住在榮寶隔壁。
  
  搬進去的那個晚上,她在陽台掛了一盞燈,這盞燈是她在羅馬買的,像個酒瓶,不過是沒有底的,燈泡就吊在瓶裡。
  
  她擰亮了燈,抱著吉吉立在陽台上,她的陽台跟榮寶的陽台並排,望過去就可以看到他了。
  
  榮寶走出陽台,靠在欄杆上,說:「有什麼要幫忙嗎?我會修水喉和電器的。」
  
  她朝他微笑:「你以後多點請我吃飯便好了!」
  
  她把一串鑰匙拋過去,說:「萬一我忘記帶鑰匙,也不用爬上來。」
  
  那個晚上,她抱著吉吉窩在床上。想到她喜歡的男人只是咫尺之遙,她站起來,一動不動地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真的不像她媽媽嗎?噢,她誰也不要像,她像她自己。
  
  電話響了起來,是阿姨打來的。
  
  「有個人想見你。」
  
  「誰?」她奇怪地問。
  
  「你爸爸。」
  
  「他十幾年都沒見過我了,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好歹是你爸爸,去見見他吧!」
  
  阿姨在那頭盡幫爸爸說好話。她一向是站在爸爸那邊的,她姐姐太出色了,做妹妹的黯然無光。她巴不得嫁給徐可穗的爸爸,只是,徐元浩並沒有愛上她。
  
  徐可穗答應了去見他。床頭的那支燈擰亮了又擰熄了。她恨他嗎?她是恨他的,可是,曾幾何時,她有點想念這個把她生下來的男人。徐元浩是個富家子,繼承了家裡的大批產業。
  
  「不過,他倒是個很有學問的富家子。」沈凱旋常常這樣說。她總是努力要證明自己的品味優秀。
  
  徐元浩和沈凱旋在巴黎認識,徐可穗九歲那一年,他們離婚了。
  

  
  7

  
  徐元浩的頭髮都差不多禿掉了,已經是個老男人。她坐在他面前,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長得像你媽媽,很漂亮。像她便好了,像我便糟糕。」徐元浩說。
  
  「她也是這樣說。」她冷冷地說。
  
  徐元浩臉上閃過一抹難堪,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都長這麼高了。」
  
  「你說的是你的時間還是我的時間?我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她盡量不帶半點感情地說,彷彿坐在她面前的是個陌生人。
  
  然而,無論怎樣假裝無情,一種淒然的感覺還是從她心底湧起。既然他以前不要她,現在又為什麼來找她?她太瞭解這種男人了,他們自由自在生活了幾十年之後,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且好像還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於是想做一點什麼來彌補自己的過失,讓良心好過一點。
  
  她看著這個老去的男人,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曾經多麼崇拜爸爸,多麼渴望他的關注?時光已經無可贖回地喪失,多少年了,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那幢大屋裡,渴望一個慈愛的懷抱時,那個懷抱卻棄絕了她。她變成一個情感結巴的人,總是錯愛一些男人,總是害怕她愛的人會離開。
  
  她望著徐元浩,為他的無情而心裡發酸,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8

  
  清冽的目光到處浮著,她開著那輛跑車,高速地朝郊區駛去。半路上,一輛車追上來,跟她並排,那是榮寶的越野車。
  
  「你幹嗎開這麼快?很危險的!」他調低車窗向她喊叫。
  
  她沒停車,繼續加速飛馳,把他甩在後面。
  
  車子快得好像飄了起來,她在後視鏡裡看到榮寶一隻尾隨著她,生怕她出了意外似的。
  
  車子穿過浩大而高遠的寒夜,停在公寓外面,她關掉引擎,呆呆地坐在駕駛座上。榮寶的車駛來了,他匆匆走下車,走到她的車子旁邊,緊張地問她:「她兩條腿不停地發抖,牙齒在打顫。他打開車門,把她拉出來,雙手扶著她。她像失落了靈魂似的,投向面前那個懷抱。
  
  那盞路燈高高地亮著,照亮著兩個老去的孩子,也照亮了多少成長的苦澀。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21:17
  第五章 爸爸的情人

  
  1

  
  車子從香港往廣州駛去。昨天下過一場大雨,一路上有些顛簸。秦子魯蜷縮在車廂裡,連日來忙著新唱片的宣傳工作,他這兩天只睡了幾個小時,現在還得趕去廣州出席一個簽名會。
  
  他撥了柯純的電話號碼。電話鈴聲響起,那邊沒人接。他等了很久,眼睛都累得睜不開了,朦朦朧朧之間,聽到柯純的聲音。他聽到她在電話那一頭叫了好幾聲,他很想回答,但是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有人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張開眼睛,看見他的助手。
  
  「我睡著了嗎?」
  
  「過了羅湖不久,你便呼呼大睡,電話還放在耳邊呢!」助手說。
  
  他這才知道,柯純的聲音並不是夢中出現。他想再撥一通電話給她,可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了,簽名會場外面,一大群歌迷在等他。他理理頭髮,抖擻精神走下車。
  
  簽名會結束之後,他們匆匆回程。天黑了,司機開得比較慢。他調底車窗,外面有點冷,他打了個寒顫,把窗子關上,打了一通電話給柯純。
  
  「今天下午的時候,是你打過來嗎?」柯純在那一頭問。
  
  「嗯。」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
  
  「等你接電話的時候,我睡著了。」
  
  「對不起,我剛剛離開了座位,聽到鈴聲才跑回去接電話,卻沒有人回答。你在哪裡?」
  
  「正在廣州坐車回來。我們待會見面好嗎?」
  
  「嗯,我在家裡等你。」

  
  2

  
  「你看什麼?你開車的時候應該看著前面而不是看著我啊!」她在他的車上微笑著說。
  
  「知道了。」他轉過頭去,專心開車。
  
  在娛樂圈,他有機會見到許多漂亮的女孩子。但是,柯純就是不一樣,她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東西。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故事裡,也有他的故事。他的故事裡,同樣有她。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瘦了。」她說。
  
  「你找到工作了嗎?」
  
  「上次在電話裡不是告訴你嗎?榮寶介紹我去一家電訊公司工作,上班都快一個月了。」
  
  「喔,對不起。」
  
  她有點沮喪,「沒關係,反正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你以前沒這麼小器的。」
  
  「你是說多久以前?」
  
  「小時候。」
  
  「我一向也很小器的!你不記得我連搬家也不告訴你嗎?」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做過的事?」他把車停在路邊,說。
  
  「我們一起做過很多壞事,你是說哪一件?」
  
  「你當時像一條殭屍!」他咯咯地笑。
  
  「你也好不了多少!竟然在重要關頭跑去刷牙!」她說。
  
  就在那一瞬間,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深深吻下去。
  
  「你從沒吻過別人嗎?」他問。
  
  「誰說的?」
  
  她不肯承認,這些年來,她只吻過他一個人。許多年後的今天,她竟然還是像殭屍一樣,她真痛恨自己。下一次,她決不會這樣。當她朝他看的時候,他坐在駕駛座上,合上了眼睛。她以為他在陶醉,可是,過了很久,她終於發現他睡著了。他竟然就這樣睡著了。她憐惜地撫撫他的臉,他實在是太倦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她就這樣在車廂裡待著,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朦朦朧朧的時候,有人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她張開疲倦的眼睛看見他,他抱歉地微笑。
  
  「我要去電台,先送你上班吧。」
  
  「我自己坐車好了,你趕快回去吧!」她匆匆走下車跟他揮手道別。
  
  「我今天會有時間,吃晚飯好嗎?」他說。
  
  她點了點頭。
  
  那個晚上,她在小餐館裡等了很久,他的電話沒人接聽。餐廳打烊前,她隨便點了一個雜菜湯,喝進肚子裡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從小餐館出來的時候,看到狼狽地趕來的他。她本來還擔心他有意外,看到他好端端的時候,卻反而生氣。
  
  「不需要告訴我理由了!你是大紅人,我只是個平凡的小白領。我的時間太多,你的時間太少了。」
  
  「我忘了黃昏的時候還有工作要做!」
  
  她一邊走一邊氣沖沖的說:「算了吧!秦子魯!我們沒可能的!根本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她眼裡盈滿了淚水。她本來多麼期待這個晚上?她發誓今天晚上被吻的時候不會再像殭屍。
  
  「請你不要再找我了!」她說,「我不是你的歌迷,只要見到你就會發瘋,等多久也甘心情願!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尊嚴!」
  
  「你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
  
  「難道我應該逆來順受嗎?我才不希罕你!」她激動地說:「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起碼你應該重視她!」
  
  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也許,她實在是希罕他的愛,愈是希罕,愈怕自己露底。
  
  他垂頭喪氣地爬上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繞圈。最後,他來到一幢公寓外面,天知道為什麼許多年後他會回來這個地方。

  
  3

  
  那一年,爸爸抱著一缸金魚離家出走。爸爸出走的那天晚上,柯純在他房間裡。他們吃糖炒栗子,偷偷抽煙、第一次接吻。他以為爸爸會回來的,但他沒有。
  
  秦振孫跟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女生同居,兩個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幢租來的公寓裡。那個女大學生才二十歲,洋名安妮,年紀比秦振孫小了一大截,幾乎可以當他的女兒。
  
  柯純搬走之後,他一個人寂寞得很。從某天開始,他每天都跑到秦振孫跟安妮同居的公寓來。安妮每天走路回去大學,他悄悄跟在她後面。萬一那天她跟秦振孫一起外出,他便會放棄。他想知道爸爸為了一個怎樣的女人而離開他們。他甚至想過,要是發現她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說她還有別的男友;那麼,他肯定會向秦振孫揭發她。
  
  安妮很年輕,她蓄著一頭長直髮,有一雙長腿,愛穿短裙喝花花布鞋,常常拿著一個鮮黃色的書包。她走路的時候,會自顧自的微笑,好像在想事情,一副很傻氣的樣子,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狐狸精。
  
  他就這樣跟蹤了她一個多月。那個早上,他一如往常地跟在她後面,來到一個拐彎處,她忽然跳出來,站在他面前,把他嚇了一跳。
  
  「你已經跟蹤了我很久,你是誰?為什麼跟蹤我?」
  
  他嚇得掉頭夾尾跑了。
  
  隔天,他又再跟蹤她上學。這一次,他故意落後一點,不讓她發現。可是,他畢竟還不是她的對手,在一家速食店外面,他被她逮著。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朝他促狹地微笑。
  
  他羞得滿臉通紅。那一刻,他發覺她很像一個人。她像柯純,喜歡捉弄他。
  
  「你吃了早餐沒有?」她問。
  
  他搖搖頭。
  
  「來吧!我請你。」
  
  她買了牛奶和雞蛋三明治給他,自己要了咖啡和一個栗子麵包。她把黃色書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看了又看他。他別過臉去,避開她的目光。
  
  「原來你長得很好看,有點像女孩子呢!」她說。
  
  他知道,也許因為如此,她才不介意被他跟蹤。
  
  「你為什麼跟蹤我?」
  
  他低下頭沒回答。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他沒回答。
  
  「那算了吧!」
  
  「你上幾年級?」她問。
  
  他沒回答,只顧低著頭吃三明治。
  
  她沒生氣,咬了一口麵包,說:「你這個年紀只能當我的小弟弟。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
  
  「你喜歡他嗎?」他抬起頭問她。
  
  「不喜歡又怎會跟他一起?」
  
  「你喜歡他什麼?」
  
  她天真地笑了:「喔,你真是人細鬼大。」她啜了一口咖啡,說:「他很可愛!」
  
  他從沒聽別人說過他爸爸可愛。秦振孫在家裡一向說話不多,也沒有什麼幽默感。
  
  「你將來便會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他可愛。他的一切,包括他睡覺的樣子,都只能夠用可愛來形容。」
  
  「你們一起睡覺?」他有點生氣。
  
  她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妒忌嗎?將來,你也會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你會想跟她睡,而且覺得她的一切都很可愛。」
  
  他望著她,他竟然不恨這個搶走他爸爸的女人,他本來是應該恨她的。
  
  「你為什麼跟蹤喔?」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以為她早已經放棄了,沒想到她繞個圈再問一遍。
  
  他就是不回答。
  
  她笑了:「那我就認定你是喜歡我了!」
  
  他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你要吃栗子麵包嗎?這裡的栗子麵包很好吃的。」她說。
  
  他搖搖頭。
  
  「你不愛吃栗子的嗎?」
  
  他明明愛吃,卻聳聳肩,一副不愛吃的樣子。
  
  「我喜歡吃栗子,尤其是冬天的糖炒栗子,這附近就有一檔。」她說。
  
  從速食店出來,她掃了掃他的頭,用一種大人的眼光看他,說:「等你長大了,再來找我吧!」
  
  然後,她跟他揮揮手,跑到對面人行道。他看見她輕快的身影消失在落葉紛飛的長街上。他就是這樣成了媽媽的叛徒,沒法恨這個第三者。
  
  
  4

  
  那天以後,他沒有再去跟蹤安妮。
  
  兩年後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大學畢業,他也上了中學,而且比兩年前長高了許多。
  
  那天,爸爸約了他吃晚飯。這種約會,大概是三、四個月才會有一次,父子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都是爸爸問問他的近況。那一天,安妮在後來出現。她是下班後趕來的。當時秦振孫覺得是時候讓他們兩個人見面了。他希望兒子喜歡安妮,他打算跟安妮結婚。
  
  安妮驚訝地認出他來,她並沒有揭發他,裝著是第一次見面那樣。她成熟了,穿著一套上班的洋裝,理了個清爽的短髮,她的話說得很少,偶爾朝他笑笑。她好像是生他的氣,可是,顧盼之間,她也好像想他喜歡她。她的笑容令他迷惑。
  
  那個晚上,她點了一道栗子布丁。吃布丁的時候,她問他:「你喜歡吃栗子嗎?」
  
  「他喜歡的。」秦振孫說。
  
  「喔!」她咬著叉子,朝他微笑,彷彿揭穿了他當年的謊言。
  
  他低著頭,整個晚上都沒說話。他壓根兒覺得她跟自己的爸爸並不相稱。她太年輕了。
  
  安妮終究沒有成為他的繼母,她後來跟秦振孫分手了。也許,她不再覺得他可愛吧。她離開了那幢公寓,只剩下一個老男人,回味著他這一生最刺激的一段愛情。秦振孫發現,他從來沒有愛過他以前的太太,而他愛的那個,卻已經長大,拍翅飛走了。
  
  這段往事,秦子魯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許多年後的一天。他從香港出發去東京,想要逃離工作的壓力和不愉快。在機場,他碰到她。
  
  她還沒結婚,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當時正準備到美國公幹。他們在候機大堂的Starbucks遇上,彼此點過頭,她首先說:「你出唱片了。」
  
  「是的。」他靦點地說。
  
  「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然後,她說:「那時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反過來問她:「後來見到我時,你有一點兒內疚嗎?」
  
  她仰頭笑了:「我從不後悔我做的事。」
  
  道別的時候,她笑笑說:「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差點兒成了你媽媽。」
  
  他朝她微笑。他甚至想要感謝她,她是他孤寂的少年時代裡一隻偶爾從窗外飛進來的黃色小鳥,讓他得以窺見窗外的另一個世界,讓他對女孩和將來有了憧憬,不再陷入性別的疑惑之中。他終於能夠確定,他是喜歡女人的。
  
  秦振孫兩年前已從這棟公寓搬走了。可是,這個夜裡,秦子魯不知怎地重返舊地,重訪當時年少的日子。他喜歡柯純嗎?她說得沒錯,假使他真心喜歡一個人,他起碼應該重視她。只是,她不會明白,他內心有一種荒涼。他不想被承諾或者被一個人束縛,然後像他爸爸那樣,直到半輩子之後才發現自己愛的是另一個人。
  
  他弄不清楚,他對柯純的感情,是出於懷舊,還是一種投射?當年的安妮,有點像他認識的柯純;而今天長大了的柯純,又有點像當年的安妮,那個為愛情而鄙視世俗與道德的安妮。
  
  他發動車子的引擎,高速離開了年少的那段回憶。也許,他實在太自私了,他哪有時間去付出?他撥通了柯純的電話號碼,卻又把電話關掉。
  
  車子駛過拐彎處的時候,他嗅到了糖炒栗子的味道。一個小販在清冷的長街上賣糖炒栗子。他想起安妮,想起柯純,想起栗子香的季節。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20:35
  第四章 初戀

  
  1

  
  從葉念菁的派對出來,柯純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混著火苗的清淡氣息隨著寒夜晚風一陣陣飄送到她的鼻孔裡,有一種溫飽幸福的感覺。
  
  她看到路旁停了一台賣糖炒栗子的木頭車。一個中年男人,脖子縮在衣領裡,戴著一雙手套,用一隻用來修路的大鐵鏟在炒栗子。
  
  那年,在異國,也是栗子香的季節。
  
  那個秋天,兒童合唱團到意大利羅馬表演。表演結束後的第二天,團長帶著他們一行人在羅馬市中心遊覽。市中心擠滿了遊人,她和秦子魯在著名的特雷維許願池附近跟大家失散了。
  
  正在彷徨的時候,她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許願池旁邊,一個老人正在賣新鮮的炒栗子。她沒想到意大利街頭也有這種好滋味,好得讓她忘記了迷途的恐懼
  
  「我想吃栗子。」她跟秦子魯說。
  
  他們付了錢,老人伸手進木桶裡抓了一大把栗子放在一個紙袋裡。意大利的栗子跟香港的不一樣。這裡的栗子每一顆也像桔子那麼大,比香港的栗子甜得多。
  
  清冽的月光浮在羅馬的天空,柯純和秦子魯靠在許願池旁邊剝栗子。
  
  「你記不記得團長說,把一個銅板投到特雷維許願池裡的人,有一天會再一次回到羅馬?」她邊說邊從錢包裡掏出一個銅板,「咚」的一聲投到池裡,然後把另一個銅板放在秦子魯手裡。
  
  秦子魯接過銅板,拋出一個優美的弧度,那個銅板掉在池裡,漾起了水花。
  
  「你有什麼願望?」他問。
  
  「我希望快點長大。」她說。
  
  「長大有什麼好?」他皺起眉頭說。
  
  「那就不用再渴望長大了。」她把一顆栗子送進嘴裡,問:「你呢?有什麼願望?」
  
  他搔搔頭,想了老半天,說:「我希望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太貪婪了!」
  
  他忽然指著她的臉,說:「你嘴邊粘著些栗子碎。」
  
  她用手去抹,抹不到。
  
  他伸手去替她抹走那顆栗子碎屑。
  
  她的耳根徒地紅了起來。她剛剛許願希望快點長大,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
  

  2

  
  她進合唱團的時候是五歲,秦子魯比她晚一年。他有一頭棕黃塞的頭髮、羞澀的神情配上一張俊美的臉,看起來像個女孩子。她剛好相反,她蓄著齊耳的短髮,不愛穿裙子,人又粗魯,倒像個男孩子。
  
  她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念不同學校的同一級。她念女校,他念男校,兩個人常常有說不完的話題。秦子魯長得好看,演出的時候,指揮總讓他站在前排最當眼的位置。團裡的女孩子都愛跟他聊天,可柯純知道,他跟她才是最要好的。
  
  八歲那年的一天,她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秦子魯在街上在街上被三個男孩子欺負。他們把他按在地上,用顏色筆塗污他的臉。柯純連忙衝上去跟那三個男孩子扭打。她被其中一個男孩子推倒在坑渠邊,漆蓋受傷了。那三個男孩子也落荒而逃,顏色筆掉滿了一地。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又為自己被欺負而感到有點難堪。她拾起一支顏色筆,在他臉上畫了個交叉,他也用顏色筆在她額頭畫了個圓圈。兩個人愈畫愈起勁,直到秦子魯的爸爸秦先生經過看到他們的時候,把這兩個花面貓拉起來,他們仍然笑個不停。秦先生沒好氣地說:「《老夫子》也沒有你們這麼好笑!」
  

  
  3

  
  那年,暑假將要結束,秦子魯已經做好了暑期作業,柯純連碰都沒碰過那疊作業。
  
  「我來幫你做吧。」他帶著筆袋到她家。
  
  他們在桌子上鋪滿了零食。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軟癱在地上問:「你有沒有見過你爸爸媽媽做那個?」
  
  「那個?」他答。
  
  「嗯。」
  
  「很小的時候見過。」
  
  「他們是怎麼做的?」她爬起來問。
  
  「我看見他們扭在一起,好像打架似的。你爸爸媽媽呢?」
  
  「我看見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們要不要試試看?」
  
  「也好。」他點點頭。
  
  柯純和秦子魯面對面站了起來。
  
  她攬著他,他抓著她,用身體互相摩擦,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她喘著氣,說:「一點也不好玩。」
  
  「就是啊!我長大了也不要跟女人做這個。」
  
  「我也不要跟男人做。」她說
  
  當秦先生來接秦子魯的時候,秦先生慈祥地問:「你們兩個今天做了些什麼?」
  
  他們傻傻地望著他。
  
  悠忽五年了。兩個人已經由小孩子變成少年人。這一刻,在特雷維許願池旁邊,他們各自低著頭,凝視著自己那十根被栗子殼染黃了的手指頭,驚異地意識到大家已經長大了。她的胸部開始發育,他也長高了很多,跟從前不一樣了,一些微妙的改變正在發生。
  
  突然,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兩把中國人的聲音。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看到團長和團長太太就站在那兒。團長抹了一把汗,說:「終於找到你們了!」
  
  柯純和秦子魯交換了一個眼神,很有默契地做出一個可憐又無辜的表情,她把吃剩的一顆栗子悄悄塞進口袋裡。
  

  
  4

  
  從意大利回來之後,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補習後,回家的路上,她嗅到一陣陣栗子的甜味。一個老人在長街上賣糖炒栗子,她買了一大包。
  
  為怕栗子涼了,她用身上的毛衣兜著栗子。連跑帶跳的來到秦子魯家裡。
  
  她走進他的房間,把身上的栗子抖落在窗台上。
  
  他爬到窗台上,兩個人坐在那裡剝栗子。
  
  「我想養一隻小狗。」她說。
  
  「好啊!我也想養一隻小狗,但爸爸只喜歡金魚,我媽媽討厭小動物。」
  
  「我們可以合養一隻。」
  
  「那怎麼分配?」
  
  「一天跟呢,一天跟我。」
  
  「好啊!養什麼狗好呢?」
  
  「我喜歡牧羊狗。」
  
  「我喜歡貴婦狗。」
  
  「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貴婦狗。」他尷尬地說。
  
  「哪有男人喜歡貴婦狗的?」
  
  他窘迫地說:「貴婦狗蠻可愛的。」
  
  「你喜歡貴婦狗嗎?」
  
  「狗?」
  
  「我是說那種舉止高貴溫柔的女人。」
  
  秦子魯搖了搖頭。
  
  「你不介意女孩子粗魯和不夠溫柔?」
  
  秦子魯微笑搖頭。
  
  「我想養一隻黑色的狗。」她接著說。
  
  「牧羊狗好像沒有黑色的。」
  
  「那就養別的。」
  
  「為什麼要黑色?」
  
  她一邊剝栗子一邊說:「黑色沒那麼容易骯髒嘛!我樓上那家人養了一隻小白狗,久而久之,他變成了一隻灰狗。黑的便不會變成灰。」
  
  他說:「貴婦狗有黑色的。」
  
  她瞪著他,說:「不要貴婦狗。」
  
  夜已深了,房外忽然傳來秦先生和秦太太吵架的聲音。
  
  秦子魯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
  
  過了很久之後,他們聽到砰然一聲的關門聲。
  
  柯純俯身望向街上,看到秦先生身上穿著睡衣,汲著拖鞋,抱著他那缸金魚從公寓走出來,上了一輛計程車。
  
  「你爸爸走了。」她告訴秦子魯。
  
  「也不是頭一次。」
  
  「但他帶著那缸金魚。」
  
  他愣了愣:「那倒是頭一次。」
  
  「我爸爸媽媽也常常吵架。」她安慰他。
  
  他從窗台跳了下來,打開衣櫃最底下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包萬寶路香煙來。
  
  「你抽煙的嗎?」她驚訝地問。
  
  「是偷我媽媽的。」
  
  她坐在床邊,會意地朝他微笑。
  
  他點了根煙,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遞給她。
  
  她用手指夾住那根煙,用力地啜吸了一下,又交給他。
  
  他噴了一個煙圈,說:「我媽媽常常背著我爸爸向那缸金魚噴煙圈,她恨死他們。」
  
  話剛說完,他就嗆到了,靠在床邊不停地咳嗽,她挨在他身邊,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什麼時候死?」他問。
  
  「你想過?」
  
  「嗯。」帶著憂鬱的神情,他說:「我想我會在二十五歲之前死去。」
  
  「為什麼?」
  
  「二十五歲已經夠老了。你呢?」
  
  「我只是曾經想過幾歲會結婚。」
  
  「幾歲?」
  
  「二十六歲。」
  
  「我死了你馬上就結婚?」他有一種被背棄的感覺。
  
  「我怎麼知道你準備二十五歲前死去?」她爬到他身邊,手托著頭,用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
  
  「你想不想試試接吻?」她顫抖著聲音問。
  
  「你試過了?」語調中充滿了妒忌。
  
  「沒有。」她用力地搖頭。
  
  「嗯,好的。」他點了點頭。
  
  她伸出食指,彎了彎,說:「你要靠過來一點。」
  
  他把身體移向她。
  
  她合上了眼睛,伸長了嘴。
  
  過了一會,她張開眼睛,發現他不在房間裡。這時,他匆匆跑回來。
  
  「你到哪裡去了?」
  
  「我去刷牙,用我媽媽的去煙漬牙膏。」他難為情地說。
  
  「你才沒有煙漬呢。」她沒好氣地說。
  
  隔壁房間傳來他媽媽的嚎哭聲和摔東西的聲音,她側著身子,他也側著身子,他伸長了嘴,她用嘴巴啜吸他的嘴巴,兩個人像殭屍一樣,在床上動也不動。5
  
  那夜之後,秦先生和他的那缸金魚沒有再回來過。他後來跟一個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女兒的大學生一起。
  
  自從殭屍事件後,秦子魯對她有點若即若離。她常常聽她媽媽說,男人把女人得到手之後就不會珍惜。但,問題是他還沒有得手啊。他不會笨得以為這樣算是得手吧?
  
  那段日子,他常跟一個叫劉望祖的男同學出雙入對。劉望祖那張臉比白紙更要蒼白,還有哮喘病。他是由祖父母帶大的。他祖母每天也送飯到學校給他,飯後還會幫他抹嘴。
  
  「我爸爸走了,但他爸爸媽媽都走了。」秦子魯說。
  
  她不以為然地說:「你總會找到身世比你可憐的人。」
  
  那天,秦子魯答應放學後找她。她在家裡一直等,也見不到他。她跑上他家,推開他的房門,看到他和劉望祖兩個人有說有笑。
  
  「你祖母被車撞傷了!」她很凝重地告訴劉望祖。
  
  劉望祖嚇得幾乎昏了過去。
  
  「你還不快去看她?她現在很危險呢!馬路上還留下了一大灘血。」
  
  劉望祖連忙抓起書包衝出去。
  
  「你見過他祖母嗎?」秦子魯詫異地問。
  
  「沒見過。」她靠在牆山說。
  
  「那你怎知道她被車撞倒?」
  
  「我騙他的。沒想到他會相信。」她抱著肚子咯咯地笑。
  
  「你太過分了。他是有哮喘病的,萬一發作怎麼辦?」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他?」她滿懷妒忌的說。
  
  一瞬間,他的臉紅了。
  
  「你近來為什麼避開我?」她怏怏地問。
  
  「我沒有。」他怯怯地往後退。
  
  「你有。」她把他逼到牆角。
  
  「沒有。」
  
  「真的沒有?」她可憐兮兮,像一隻被同伴丟下的小動物。
  
  「我只是有點兒混亂。」他沮喪地說。
  
  「混亂?」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女孩子還是男孩子。」
  
  她吃驚地望著他。
  
  「你跟劉望祖做過我跟你做的那些事?」
  
  他連忙說:「沒有,沒有。」
  
  「你喜歡我嗎?」她問。
  
  「喜歡。」
  
  「沒可能的。既然喜歡我,就沒可能喜歡男孩子。」
  
  「你身上有哪一點像女孩子?」
  
  她氣極了,捉住他的手。
  
  「你幹什麼?」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說:「男孩子有這個嗎?」
  
  他的臉羞得通紅,沮喪地說:「我只是怕自己弄錯了。你記不記得我們談過養狗的事?你說你想養一隻黑狗,因為黑狗不像白狗,會變成灰狗。我想,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黑和白,我會不會是灰的?」
  
  「灰的?」她望著他良久,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賭氣不再跟他來往。搬家的時候,也沒有通知他。
  
  直到某年某天,她在《ChannelA》節目裡聽到一把熟悉的歌聲,這個新人的名字就叫秦子魯。他憑著一張俊美的臉孔被星探發掘,瞬間成為冒起得最快的新人。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少女把他重重包圍。
  
  有誰知道他是她的青春夢裡人?他們曾經一起幹過許多小小的壞事。那些屬於年少的糜爛與甜蜜的墮落,是成長裡最絢爛的回憶。只是,他已經離她很遠了,或許已經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6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跟榮寶去酒吧。上洗手間的時候,在走廊上碰到秦子魯。
  
  他們詫異地對望著。
  
  「純純。」他首先叫她。
  
  這是她的乳名,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時光一下子倒流回去童年的那段日子。
  
  「你好嗎?」她靦腆地說。
  
  他點了點頭,問:「你呢?」
  
  她點點頭。
  
  「你爸爸媽媽好嗎?」
  
  「爸爸後來跟那個女大學生分手了,但他沒有回來,魚也沒有回來。」
  
  她笑了。
  
  「你爸爸媽媽呢?」
  
  「還不是老樣子?天天吵。」
  
  「你留了長髮。」他說。
  
  「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比較像女孩子?」
  
  他笑了。
  
  「你現在有養狗嗎?」他問。
  
  她搖搖頭:「找不到灰色的。」
  
  他一臉尷尬。
  
  「我只是開玩笑。」她連忙說。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他問。
  
  「嗯?」
  
  「關於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我很混亂的那回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任何人?就當作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結結巴巴地說。
  
  「喔,那件事——」
  
  「嗯。」他的臉紅了。
  
  「我怎會不告訴別人呢?」她頓了一下,「我會說你很鹹濕,我要叫所有女人小心你。」
  
  秦子魯粲然地笑了。
  
  他們對望著,有一種親近與熟悉。她在他眼眸裡重溫了逝去的童年和那段秘密的時光。
  
  「你搬家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問。
  
  她抱歉地笑了笑。
  
  今夜,栗子混著火苗的氣息,喚回了最美好的初戀。她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跟同一個人重回羅馬。但她的第二個願望實現了。可是,她現在又不想長大。長大有什麼好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9:14
  第三章 朋友
  
  
  1

  
  孟頌恩拉著行李箱,從機場鐵路站匆匆走出來,鑽上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說:「請你快點!快點啊!」
  
  司機回過頭來問:「你要去哪裡?」
  
  「喔——」她這才想起自己沒有說出要去的地方,不禁笑了笑,說:「半山奧卑利街。」
  
  她看了看手錶,時間不早了。為了今天晚上這個約會,她特地提早了一天從美國回來。計程車在奧卑利街一家意大利餐廳外面停下來,孟頌恩下了車,拉著行李進去。她把行李箱放在樓下,雙手搓揉了幾下,排拍兩邊臉頰,才走上了樓梯。
  
  同學們圍坐在廠餐桌旁邊,已經開始上前菜了。葉念青站起來,說:「頌恩,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呢!」
  
  
  她看著葉念菁,幾乎傻了眼。
  
  「你瘦了很多啊!」她說。
  
  坐在葉念菁身旁的柯純扮會個鬼臉,說:「今天晚上,你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
  
  孟頌恩看了看,發覺少了一個人。
  
  「徐可穗呢?她沒來嗎?」她帶著失望的神情問。
  
  「誰找我?」徐可穗從洗手間出來。
  
  隔著一張長餐桌的距離,隔了數不清的年月,她們互相打量著。
  
  今天晚上,徐可穗戴著一頂灰兔色的羊毛兜帽,緊緊地罩著頭,脖子和下巴,身上穿著一襲寬鬆的黑色裙子,底下套了條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尖頭平底靴子。
  
  孟頌恩穿了一件大V領黑色毛衣,一條小闊腳牛仔褲。
  
  「你的頭髮為什麼亂得像雞窩?」徐可穗皺著鼻子說。
  
  「是嗎?」孟頌恩從牆上的反影中看到自己的頭髮,果然是亂糟糟的。她本來就不滿意這個前陣子去燙的短曲發,今天外面大風,沒想到就給吹成這個樣子。
  
  「你幹嗎戴這麼奇怪的帽子?」她問徐可穗。
  
  徐可穗摸摸自己的頭,問:「漂亮嗎?像不像聖女貞德?」
  
  「聖女貞德倒不像,像銀行劫匪多一點。」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頭,說:「你還是一貫的嘴巴不饒人。」
  
  「你也是一貫的喜歡標奇立異。」
  
  「徐可穗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想到她這陣子偏偏在香港,反而你取了美國。」葉念菁說。
  
  「是去做一部電影的配樂工作。」孟頌恩邊說邊坐。
  
  「你在做電影配樂嗎?你以前就很想做這一行的。現在不是夢想成真了嗎?徐可穗坐在她旁邊說。
  
  「是啊!你呢?你做什麼工作?」
  
  「我想開一家精品店,不過,只是想想罷了。」
  
  「為什麼不試試?你的品味一向很獨特。」
  
  「你也覺得可以?」
  
  「嗯,你蠻適合的。」
  
  「只有你一個人支持我。」她笑了,湊到她耳邊說:「今天晚上的甜點是拿破侖餅。」
  
  「真的嗎?」她已經許多年沒吃過拿破侖餅了。
  
  
  2

  
  派對之後,徐可穗手上拎著兩個紅氣球,從餐廳走出來,孟頌恩拉著行李,走在她旁邊。
  
  「還是Amigo的拿破侖餅好吃!」徐可穗說。
  
  「就是啊!」
  
  「要我幫你拿嗎?」
  
  「不用了。」
  
  「要不要來我家聊天?」
  
  「好啊!反正爸爸媽媽以為我明天才回來。」
  
  「那乾脆在我家過夜好了。」徐可穗拿出車匙開門。
  
  孟頌恩把行李箱搬到車上。
  
  「我來幫你。」徐可穗抬著行李箱的另一端,無意中看到行李箱的拉鏈扣匙個金牌。
  
  「這個?」
  
  「喔,是殺人鯨在國際游泳錦標賽拿的金牌,他送了給我。」
  
  「殺人鯨現在不知怎樣呢?」
  
  「你有見過他嗎?」
  
  徐可穗搖了搖頭:「你呢?」
  
  孟頌恩搖搖頭。
  
  「你經常帶著這個行李箱出門的嗎?」
  
  「嗯。」回答了之後,她才知道自己露了底。那不是等於承認她總是把殺人鯨送的金牌帶在身邊,帶到天涯海角去嗎?而其實,她只是一直沒有把金牌解下來罷了。

  
  3

  
  車子駛上山頂一座大宅,這座大宅已經有點蒼老了。
  
  傭人來開門,孟頌恩放下行李箱,穿過長長的走廊,彷彿走進了時光隧道。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有多麼的震驚。
  
  「我們去游泳好嗎?」徐可穗邊脫帽子邊說。
  
  「我的行李箱裡沒有游泳衣呢。」
  
  徐可穗笑了笑:「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裸泳。」
  
  徐家的暖水游泳池在地下室,孟頌恩童年時在這裡消磨過不少時光。
  
  徐可穗把兩個氣球綁在池邊的躺椅上。
  
  她們脫了衣服,跳進水裡。
  
  「你的身材比以前更好呢,真妒忌你!」徐可穗說,「是三十四B吧?」
  
  「對不起,是C。」
  
  「怎麼會大了的?是不是已經跟男孩子做過那回事?」
  
  「一直也是C。跟男孩子做過那回事是不會變大的。你給誰騙了?」孟頌恩回首一笑。
  
  「是的,跟男孩子坐,根本不會變大,你看我就知道。」
  
  「你做了?什麼時候?」
  
  「先說你的。你跟殺人鯨有沒有做過?」
  
  「當然沒有。你有嗎?」她望著她。
  
  「如果不是因為殺人鯨,我們會像現在這樣嗎?」
  
  「我們現在也不錯啊!還可以一起游泳。」徐可穗浮在水面上,微笑著說,「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比愛情悠長的。」
  
  孟頌恩靠在池邊,瞇著眼,看著頭頂那盞射燈暈開的一圈圈亮光,像童年往事一樣,已經有點朦朧。許多年前那個晚上,合唱團的聯繫結束,她走到外面等爸爸來接她,看到徐可穗孤伶伶地蹲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面。徐可穗抬頭看了看對面馬路的她,又低下頭。那天是中秋節,兩個人之間的那片天空上掛著一輪圓月。徐可穗加入合唱團的時間,比她們都晚了幾年,大家不太數落。徐可穗長得很瘦小,喜歡咬手指,有點高傲,也有點孤僻;但是,你不會注意不到她,她的衣服總是穿得奇奇怪怪的,臉上的表情也比別人多。
  
  爸爸還沒有來,她蹲在地上,跟徐可穗成了一條水平線。一個小男孩神氣地拉著一隻白兔花燈,牽著爸爸的手走過。那個花燈突然翻轉了,一下子就整個燒掉,小男孩哇啦哇啦的大哭。徐可穗望過來,對孟頌恩笑了笑,孟頌恩也咧嘴笑了。
  
  「你在等誰?」徐可穗問。
  
  「我爸爸。他可能去了跟人下棋,忘記來接我。你呢?」
  
  「等我爸爸。他大概也忘記了我。」她苦澀地說。
  
  「你媽媽呢?」
  
  「她不在香港。」
  
  這個時候,孟先生匆匆跑來。孟頌恩站起來,叉著腰,說:「你一定又是去了下棋,忘了我!」
  
  孟先生興奮地說:「我剛剛把王叔叔殺個片甲不留!」
  
  「哼!討厭啊!」
  
  「對不起!求你別告訴你媽媽!」
  
  「不說才怪!」
  
  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回頭看到徐可穗落寞地蹲著。
  
  「你要不要先來我家?」她問。
  
  徐可穗抬起頭,感激地朝她微笑。
  
  那夜,她們同睡一張床,看著同樣的月光。徐可穗的爸爸終究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上,當她醒來的時候,徐可穗正在跟孟先生下棋。
  
  「我在教她圍棋。」孟先生說。
  
  「人家根本不會下棋。」孟頌恩說。
  
  「學了就會。」
  
  徐可穗皺著眉看孟先生下棋。
  
  「可穗,你今天就留在這裡吃完午飯才回去吧。」孟太太說。
  
  「我吃了晚飯才走也沒有關係。」徐可穗老實不客氣地說。
  
  那天晚上,她在孟頌恩狹小的家裡多留了一夜。
  
  臨睡之前,徐可穗說:「你媽媽做的番茄煮紅衫魚很好吃。」
  
  「你喜歡的話,可以常常來吃。」她說。
  
  那天之後,徐可穗常常來。一天,孟頌恩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爸爸坐在棋盤旁邊,滿頭大汗,徐可穗咬著手指輕輕鬆鬆的在看電視。
  
  「爸爸,什麼事?」她問。
  
  「沒可能的!」孟先生苦惱的說。
  
  「可穗贏了他,人家跟他學習圍棋才三個月。」孟太太從廚房探頭出來說。
  
  爸爸的圍棋技術一向不錯。那一次,她見識到徐可穗的厲害。她東西學得很快,可惜凡事只有三分鐘熱度。她從沒見過她溫習,但她的成績永遠名列前茅。
  

  
  4

  
  那天,合唱團練習完畢,她問徐可穗:「你今天要不要來我家?」
  
  徐可穗搖了搖頭:「今天我媽媽回來,你要不要來我家?『
  
  「好啊!」
  
  計程車在山頂一座磚紅色的古堡前面停下來。
  
  「到了。」徐可穗說。
  
  「你就住在這裡?」她不敢置信。這是童話裡才有的古堡。
  
  傭人來開門,她跟著徐可穗走進屋裡去。這是一座三層高的大宅,地上鋪了大理石,裝潢瑰麗,是那種她在電視裡才會看到的、極有品味的豪宅。她不明白,徐可穗為什麼寧可窩在她那狹小的家裡。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長裙、跽著高跟鞋,拿著一個咖啡色盒子,頭髮蓬鬆的女人從樓梯上面「踢踢噠噠」的走下來,摟著徐可穗,親了又親,說:「媽咪回來啦!你好嗎?」
  
  徐可穗看來沒有太興奮的樣子。
  
  「媽媽,你的頭髮為什麼亂得像雞窩?」徐可穗咬著手指說。
  
  她媽媽摸摸頭髮,說:「喔!我剛才睡著了。」
  
  「這是我的好朋友孟頌恩」
  
  「你好!」她媽媽親切地抱了抱她。
  
  她不就是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家沈凱旋嗎?她在雜誌上見過她,沒想到她就是徐可穗的媽媽。
  
  「我買了巧克力給你,是LaMaisonDuChocolat的巧克力呢!」沈凱旋把手上那個咖啡色盒子放在徐可穗懷裡。
  
  徐可穗坐在樓梯級上,打開盒子,發覺盒子裡只有兩顆松露巧克力。
  
  「為什麼只剩下兩顆,其他的呢?」徐可穗問。
  
  「我在飛機上忍不住吃了!太好吃啦!」沈凱旋吐吐舌頭。
  
  徐可穗噘著嘴,把一顆肥滋滋的巧克力往孟頌恩嘴裡塞。
  
  「但我差人去買了Amigo的拿破侖餅回來,那滋味不會比巧克力差啊!我很久沒吃過了。」沈凱旋露出饞嘴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位鼎鼎大名的小提琴家。
  
  「你想去游泳嗎?」徐可穗沒理媽媽,放下巧克力的盒子,問孟頌恩。
  
  「我沒帶游泳衣。」
  
  「大家都是女孩子,不用穿啦!」沈凱旋說。
  
  徐可穗帶著她來到地下室。那個仿古羅馬浴池建築的游泳池,華美得把她嚇了一跳。
  
  徐可穗脫光了衣服,跳進水裡。
  
  「為什麼你從沒有告訴我你媽媽是沈凱旋?」孟頌恩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這有什麼特別?她又不會煮番茄紅衫魚。我寧願和你交換。」
  
  「你爸爸呢?」她跳進水裡。
  
  「他們離婚了。」徐可穗使勁地游了一段,站起來,靠在池邊。
  
  「你媽媽蠻可愛的。」
  
  「她太神經質了!不適合當媽媽。」徐可穗老成地說。
  
  傭人送來了兩片拿破侖餅,她們靠著池邊吃餅。那是她頭一次吃到拿破侖餅,鬆化的酥皮和海綿蛋糕配合得天衣無縫,是一輩子難忘的滋味。就在這個時候,一頭黑色混種卷毛小狗走來地下室。
  
  「小吉,來這裡。」
  
  小狗走到池邊,可憐巴巴地伸出舌頭,徐可穗用手指餵它吃拿破侖餅。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徐可穗寧願和她交換。
  
  徐可穗吻了吻吉吉,回頭問孟頌恩:「你試過接吻嗎?」
  
  「跟小狗?」
  
  「跟人。」
  
  孟頌恩搖了搖頭:「在電影上見過。」
  
  「想不想試試看?」
  
  「我和你?」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點頭。
  
  「是不是要合上眼睛?」她問。
  
  徐可穗想了想,說:「隨你喜歡。」
  
  她們一手攀住池邊,向對方的身體移近了一點。
  
  孟頌恩合上眼睛、伸長了嘴巴。徐可穗也閉上眼睛,把自己的嘴印在孟頌恩的嘴上,兩個人緊張得不停吸氣。吉吉突然汪汪叫,她們惶恐地張開眼睛,發現游泳池裡沒有人,這才噗哧一笑。
  
  「跟有鬍鬚的人接吻,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呢?」徐可穗抱著吉吉說。
  
  「這一天總會來臨的。」
  
  「也許我沒人愛。我不漂亮。」
  
  「你這麼聰明,怎會沒人愛?」
  
  「聰明有什麼用?」
  
  「誰說沒用?我像你這麼聰明便好了。」
  
  「萬一我們愛上同一個人,怎麼辦?」
  
  「不會吧?」
  
  「萬一我們都沒人愛呢?」
  
  「那我們就互相照顧一輩子好了。」她朝徐可穗微笑。
  

  
  5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她們跟著合唱團的客席指揮郭景明去看游泳比賽。郭景明的弟弟就是香港著名泳將郭志人,他有一個外號,叫「殺人鯨」。
  
  殺人鯨出場了,只得十四歲的他,已經長到一米七,挺拔俊朗。徐可穗力竭聲嘶地為殺人鯨打氣。孟頌恩也不甘示弱,站起來大喊加油。
  
  殺人鯨贏得漂漂亮亮。經過觀眾席的時候,他回頭一笑,視線剛好落在孟頌恩身上。孟頌恩的心臟縮了一下,癡癡地望著他。徐可穗落寞地咬著手指。
  
  「郭指揮,下星期來我家開派對好嗎?」徐可穗忽然跟郭景明說,「可不可以也請郭志人來,讓他給我們上一課,示範正確泳姿?我身子弱,媽媽要我多點游泳。」
  
  「對呀!我的自由式總是游得不好。」孟頌恩附和著說。
 
 
  6

  
  那天,在徐家的游泳池旁邊,合唱團裡的男孩和女孩雀躍地等著上郭志人的課。郭志人穿著比基尼游泳褲出來,站在池邊,說:「人都到齊了嗎?」
  
  徐可穗含羞答答地點頭。她穿了一襲黑色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短袖BettyBoop圖案棉衣,好掩飾平坦的身材。
  
  「還有我!」孟頌恩這時跑進來。她穿了一襲黑色比基尼游泳衣,美好的身材表露無遺,看得殺人鯨張大了嘴巴。
  
  兩個人在浴室一起洗澡的時候,徐可穗問孟頌恩:「你的游泳衣是什麼時候買的?為什麼我沒見過?」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說:「昨天買的。」
  
  「我剛才跟殺人鯨說好了,他以後每星期來教我游泳。」徐可穗說。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他一向也有當兼職教練的,我給他最優厚的學費,他便不用再教其他人。」
  
  「你這不是以本傷人嗎?」她悻悻地說。
  
  「你也可以一起學的。」
  
  「我才不要!我付不起錢!」她拿了毛巾氣沖沖地走出去。
  
  那天之後,殺人鯨每個星期跟徐可穗在地下室單獨共處,他也每個星期跟孟頌恩出去。
  
  終於有一天,孟頌恩按奈不住問殺人鯨:「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殺人鯨結結巴巴地說:「她聰明,你漂亮。」
  
  「但你只可以喜歡一個!」她生氣地說。
  
  「你們很相似。」他憨憨地說。
  
  「我和她一點也不相似!你去找她吧!不要再來找我。」
  
  殺人鯨真的沒有再來。她同時失去了一個好朋友和一個喜歡的人。她真的恨徐可穗,是她把殺人鯨搶走的。
  
  

  7

  
  兩個月後的一天,殺人鯨垂頭喪氣來找她。
  
  「她說她不喜歡我了。」他哭得死去活來,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像個受傷的小孩。
  
  孟頌恩衝上徐可穗的家,徐可穗正在浴缸裡用刮鬍刀小心翼翼地刮腳毛。
  
  「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麼又要搶?」她悻悻地說。
  
  「你說什麼?」
  
  「殺人鯨!」
  
  「除了游泳之外,他什麼也不懂!」徐可穗用嘲笑的語調說。
  
  「你什麼也是三分鐘熱度的!」
  
  「你喜歡的話,可以拿去。」
  
  孟頌恩生氣地說:「你不要的東西,便施捨給我嗎?我才不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就為一條殺人鯨絕交嗎?」
  
  「你真討厭!活該你沒有一個幸福家庭!」
  
  徐可穗怔怔地望著她,眼睛紅了。
  
  她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一點,可是,徐可穗又何曾珍惜過這段友情?
  
  「請你出去!」徐可穗說。
  
  她孤伶伶而又屈辱地離開了那座古堡。
  

  
  8

  
  今夜,池邊的亮光映照在她們赤裸的身體上。徐可穗游了一段,回頭說:「我後天要走了,約了媽媽在佛羅倫斯見面。本來是今天走的,我延後了兩天。」
  
  然後,她又問:「跟有鬍鬚的人接吻是什麼感覺的?」
  
  孟頌恩笑了笑,說:「那得要看是早上的鬍子還是晚上的。」
  
  「有分別嗎?」
  
  「早上鬍子剛長出來,又短又硬,很不舒服;晚上的鬍子長一點,舒服得多。你呢?」
  
  「那要看長短。」
  
  「我沒試過長的。」
  
  「短的比較痛,長的溫柔,我愛過一個人,他蓄著一把鬍子。」
  
  「他很老嗎?」
  
  「四十歲,不算老啊!」
  
  「四十歲很老了!」
  
  「四十歲的男人有二十歲男人沒有的東西啊!」她說。
  
  這個時候,吉吉走來地下室。
  
  「喔,吉吉,很久沒見了。」孟頌恩靠在池邊,揚手叫吉吉過來。
  
  「他老了,動作沒以前那麼靈敏。」徐可穗說。
  
  吉吉搖搖擺擺地走到池邊,孟頌恩把他抱在懷裡,無意中看到他的狗帶上掛著一個金牌。她詫異地望著徐可穗。
  
  「是殺人鯨送給我的,他在亞運會拿的金牌。」徐可穗咬著手指頭,怪不好意思地說。
  
  孟頌恩搖搖頭,笑了一下:「我始終還是輸給呢。」
  
  徐可穗咯咯地笑了,轉過身去,痛快地游了一段,回頭說:「我們來比賽吧!」
  
  「我是不會輸給你的!」孟頌恩插進水裡,激起了一重重浪花。
  
  躺椅上的兩個氣球不知什麼時候飄飛到半空,越過昏黃的射燈,總是成雙。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8:12
  第二章 小天使
  
  
  1
  

  來到奧卑利街這家意大利餐廳時,林希儀不禁有點失望,杜飛揚不在這裡。
  
  許多年沒見了,每個人都好像一下子長到了,葉念菁走過來挽住她的手,她瘦了很多,不再是從前的小胖子了。
  
  「你妹妹現在做些什麼,她會不會已經當上了哈佛大學的教授?」葉念菁問。
  
  「她很好。」林希儀邊說邊把外衣脫下來。
  
  這時候,徐可穗突然提出一個問題。
  
  「你們知道當今世上三個智商最高的人現在做些什麼嗎?」然後,她說:「兩個在瘋人院裡,一個自殺死了。」
  
  大家聽到了天才的遭遇,禁不住一陣歎息。
  
  「天才和瘋子只是一線之差啊!」柯純說。
  
  林希儀卻在想,這三個人會不會是跟魔鬼交換了靈魂的?時候到了,就要把靈魂拿出來。
  
  歌德的《浮士德》裡,浮士德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來交換知識。曾幾何時,林希儀也甘願以靈魂換取智商,她要她妹妹林於然的智商。
  
  當妹妹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很快便有一個妹妹陪她。妹妹出生之後,林希儀才知道那是個騙局。妹妹不可能成為她的玩伴,她們相差太遠了。
  
  孤僻的林於然只肯親近姐姐。她畫的圖畫跟正常人並不一樣。當她畫人的時候,她畫的是人體每個器官,還有血管和腸子;當她畫一輛車的時候,她畫的是零件而不是一輛完整的車;當她畫一雙鞋子的時候,她畫的是鞋底。
  
  林先生和林太太非常擔心,以為自己生了個有問題的孩子。他們決定帶她去見專家。
  
  經過一連串測驗之後,專家們發現這個只有四歲的小女孩的確異於常人。她的智商高達一百九十八。
  
  林先生和林太太開了一片五金店,一輩子勤勤懇懇,智力中等,對於自己竟然生出了一個天才兒童,不禁大吃一驚。當天晚上,他們連忙把林希儀畫的圖畫翻出來研究。當他們發現她畫的人沒有分裂成五臟六腑,畫一輛車的時候也沒把車子解剖,可想而知他們倆當時有多麼失望。從那天開始,這兩夫婦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林於然身上,他們唯恐自己毀掉一個天才。
  
  林先生和林太太買了許多自己都看不懂的書給林於然看。在親戚朋友與新相識之間,他們少不免也誇耀一下這件他們在某個夏夜中製造出來的傑作。林希儀與妹妹同睡一個房間,她睡在上鋪,妹妹睡在下鋪;可是,她們之間的距離卻愈來愈遙遠了。
  

  2

  
  一天午夜,林希儀醒來,發現妹妹爬到她的床上,坐在她腳邊,懷裡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神經兮兮的。
  
  「你幹什麼?」她問。
  
  「姐姐,我可以跟你睡嗎?」
  
  「不可以。」她說。
  
  「為什麼?以前也可以的。」
  
  「因為現在我們不一樣了。」她冷冷地說。
  
  林於然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軟了,掀開被子,說:「好吧!」
  
  林於然雀躍地爬進被窩裡,臉朝著她姐姐躺下。
  
  「姐姐——」
  
  「又有什麼事?」她有點不耐煩。
  
  「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邁出的每一個腳步。」她的小手搭在姐姐身上,幸福地合上眼睛,嘴邊猶掛著一個微笑。
  
  林希儀聽得一頭霧水。她已經習慣聽不明白妹妹的說話,畢竟,這個四口之家裡,只有一個天才。
  
  後來,她發覺妹妹還是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替她做功課,尤其是她最害怕的算術。另一個好處,就是當她想要任何東西的時候,只要說是妹妹想要的,爸爸媽媽一定不會拒絕。
  
  她想養一隻綠鸚鵡,就說是林於然想要的。
  
  那只綠鸚鵡也真夠勢利眼,來到他們家之後,他只喜歡親近林於然。
  
  
  3

  
  「姐姐,我為他起了名字,叫阿波羅好嗎?」一天,林於然讓綠鸚鵡站在她手掌上,跟林希儀說。
  
  「隨便你吧。」她沒好氣地說。
  
  林希儀十歲生日的那天,放學之後,她興高采烈地跑回家,以為會像往年一樣,有一個生日蛋糕在等她。
  
  當她推開門之後,發現除了桌子上的生日蛋糕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個時候,電話的鈴聲想起,她拿起話筒。林太太在電話那一頭說:「希儀,有一位美國專家來了香港,他十研究天才兒童的權威,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和妹妹現在等著見他。你自己吃蛋糕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她生氣地說。
  
  「這件事對妹妹很重要的。抽屜裡有五百塊,你拿去買禮物吧。」
  
  她悻悻的掛斷電話,把那個生日蛋糕扔進垃圾筒裡,踩了一腳。
  
  「妹妹!妹妹!」那只綠鸚鵡在籠子裡不停的叫。
  
  她狠狠地盯著他。
  
  
  4

  
  初秋的一天,家裡只有她們兩姐妹。
  
  「姐姐,我想去公園。」
  
  「公園不是天才去的,你該留在實驗室裡。」她趴在床上邊打遊戲機邊說。
  
  「我想去。」林於然站在床邊,皺著眉,拉拉她姐姐的衣袖說。
  
  「好吧。」
  
  兩姐妹來到公園,林於然興奮地在草地上亂跑。
  
  「我去買冰淇淋,你不要走開啊!」林希儀說完之後走出公園。
  
  她跑去附近商場買冰激凌,經過一家店的櫥窗時,她被一雙紅色的溜冰鞋吸引著。她走進店裡,穿上那雙溜冰鞋,想像自己在冰上舞姿妙曼,她一直想學溜冰,她知道自己會很出色,在這方面,她會比她妹妹優秀。
  
  買了溜冰鞋之後,她在商場溜躂了一會,最後才施施然買了兩球冰淇淋回去公園。
  
  林於然不在草地上,不在球場上,也不在蹺蹺板那邊。林希儀的心涼了半截,一邊找一邊喊妹妹的名字。手上的冰淇淋融掉了,她愈走愈慌。丟失了妹妹,爸爸媽媽一定會殺死她的。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喊她。
  
  「姐姐!」
  
  她回過頭去,看到林於然蹲在水池旁邊。
  
  「你去哪裡去了?」她問。
  
  林於然氣定神閒地說:「我一直也在這裡看人家放小船。」
  
  那一刻,她才明白,妹妹是不可能丟失的。
  
  
  5

  
  後來有一天,林希儀從合唱團的練習回來,看到林於然很傷心地坐在窗台上。
  
  那只綠鸚鵡的籠子打開了。
  
  「阿波羅不見了。」林太太說。
  
  「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時候,他孩子籠子裡的。」林太太對林於然說。
  
  林於然用力地搖頭,然後從窗台上跳下來,跑進房間裡。
  
  過了一會兒,房間裡傳出一聲尖叫。
  
  林先生和林太太連忙衝進房間裡。林於然抱著頭在床上翻滾,很痛苦的樣子。
  
  「我的頭很痛!」林於然喊著說。
  
  「別怕,媽媽在這裡。」林太太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中。
  
  「媽媽,我明天要到團長家裡玩,」林希儀站在房間外面說。
  
  「媽媽帶你去看醫生。」林太太用毛巾小心地幫林於然抹汗。
  
  她忽然明白,沒有人在乎她明天要去哪裡。
  
  
  6

  
  團長杜卓山買了一間新的公寓,這天特地請合唱團裡的同學到他家裡開派對。杜太太在團裡負責彈鋼琴,是個很嚴格、要求很高的人,大家都有點怕她;反而團長比較和藹可親,像個大孩子似的。
  
  大夥兒在樓下跳舞的時候,林希儀到樓上去找洗手間。她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門是虛掩著的,裡面透出一線光來。
  
  她推開房門,看到一座亮晶晶的黑色鋼琴,鋼琴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陶土造的天使。
  
  她坐在鋼琴前,十隻手指在琴鍵上隨意地遊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猛地抬頭,發現一個男孩子默默地站在她後面。
  
  「喔,對不起。」她站了起來。
  
  「沒關係。」蒼白的男孩說。
  
  「鋼琴是你的嗎?」
  
  「嗯。」男孩點了點頭。
  
  「你喜歡天使的嗎?」她摸摸那尊天使。
  
  「我喜歡有翅膀的東西。」
  
  「你喜歡母雞嗎?」
  
  「母雞?」
  
  「母雞也有翅膀。」
  
  「喔,不。」他憨憨地搖頭。
  
  「那你只是喜歡有翅膀而又美麗的東西啊!」然後,她問:「你為什麼不到樓下去,大家在跳舞呢!」
  
  「我要練習,下星期有比賽。」
  
  她聽說團長的獨生子年紀跟她差不多,鋼琴彈得很出色,拿了不少獎項,應該就是他吧?
  
  「我叫林希儀,你呢?」
  
  「杜飛揚。」
  
  「聽媽媽說,你妹妹是個天才。」他說。
  
  「但她不會彈鋼琴啊!」她用手指叮叮咚咚的在琴鍵上戳了幾下,問:「可以為我彈一首歌嗎?」
  
  「你想聽什麼歌?」
  
  「愛而加的《愛之敬禮》。」
  
  杜飛揚雙手放在琴鍵上悠悠地彈起來。林希儀靠在鋼琴旁邊,沉醉在他的琴聲裡,他的琴聲有一種魅力。
  
  那首歌彈完了,她滿懷欣賞地說:「你很有天份啊!」
  
  他憂鬱地把琴合上,沒有說話。
  
  「我瞭解你這種人。」她說。
  
  「喔?」
  
  「就是所謂天才啊!別人不懂的事,他們全都懂,卻又還要擺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討厭!」
  
  「我有那麼討厭嗎?」
  
  「嗯!」
  
  他默默無言。
  
  「我說說罷了,別那麼討厭。」
  
  他抬起頭,朝她微笑。
  
  「你喜歡溜冰嗎?」她問。
  
  「喜歡!」
  
  「你會嗎?」
  
  他尷尬地搖搖頭。
  
  「等你比賽完了,我們去溜冰!」

  
  7

  
  那天晚上,她在溜冰場等他。杜飛揚來了,她問:「成績好嗎?」
  
  「我拿了第一名。」杜飛揚說。
  
  「太好了!」她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去溜冰。」
  
  她和他都是頭一次溜冰,沒想到他一學便會,她卻摔倒好幾次。
  
  「所有人都比我聰明。」她靠在場邊沮喪地說。
  
  「別這樣,你也很聰明的。」他靠在她身邊。
  
  「『聰明』這兩個字通常不是用來形容我的。」她苦澀地說。
  
  「我覺得你很特別。」
  
  「我有什麼特別?」她盯著他。
  
  他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敢吻我嗎?」她問。
  
  他滿面通紅。
  
  「我知道你是不敢的。算了吧!」她轉過身,踏出幾步,想到溜冰場中央去。
  
  忽然,他溜上前,在她後面的腦袋瓜吻了一下,然後飛快地從她身邊溜走。
  
  「膽小鬼!」她摸著腦袋瓜說,眼睛卻追蹤著他的身影。
  
  

  8

  
  後來有一天,杜飛揚來五金店找她。
  
  林先生走過來,搭住杜飛揚的肩膀,說:「你就是那位小小天才鋼琴家嗎?」
  
  杜飛揚尷尬地縮了縮。
  
  林於然坐在一罐漆油上面讀霍金的《時間簡史》,對週遭的一切全無興趣。
  
  林希儀和杜飛揚並肩走在公園裡,她說:「我們去吃披薩好嗎?然後去看電影。我請你。」
  
  「我請你也可以。」
  
  「沒關係,我的零用錢很多。」
  
  「為什麼?」
  
  「因為我不夠聰明羅!」她聳聳肩。
  
  「你妹妹剛才看的是什麼書?」
  
  「不知道啊!反正她看的書我沒興趣。」
  
  「你好像不喜歡提起她。」
  
  「你不覺得有個天才妹妹很麻煩嗎?每個人都會拿你來跟她比較。」她洩氣地說。
  
  「你可以把她當成外星人的啊!」
  
  「外星人?」
  
  「譬如是E.T.或者叮噹。」
  
  「我倒沒想過。」
  
  「他們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就不可能跟你比較了,而且還會帶來很多歡樂。大雄有了叮噹之後,不是很開心嗎?」
  
  她站住了,定定的望著杜飛揚,說:「我為什麼沒想過呢?她是叮噹,我是大雄。我是人,她不是。」
  
  「對。」
  
  「那你就是技安!」她指著他說。
  
  「技安?技安是反派。」
  
  「這是你想出來的,你不做技安誰來做?」
  
  「那好吧!反派有性格!」
  
  「我有東西給你。」她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盒子,說:「你看看。」
  
  杜飛揚打開盒子,那是一隻陶土造的杯,杯身上有一雙立體的翅膀。
  
  「是我在陶藝班上做的。」她說。
  
  「謝謝你。」
  
  「為什麼你喜歡翅膀?」
  
  「那就可以到處去。」
  
  「將來當上了鋼琴家,便可以到處去表演了,奧地利、捷克、意大利、法國……」
  
  他走在她身旁,默默無語。
  
  「不要告訴別人你喜歡有翅膀的東西。」她說。
  
  「為什麼?」
  
  她笑了:「人家會笑你的,因為衛生棉也有翅膀。」
  
  他們走著走著,杜飛揚看到公園裡有一排鋼架,他跳了上去,玩起雙槓來,姿態優美靈巧。
  
  「你會玩雙槓的嗎?」林希儀看得傻了眼。
  
  「我悄悄學的。媽媽不讓我玩,她怕我弄傷手指不能彈琴。」
  
  「是的,你該好好彈鋼琴,你有天份。」
  
  「但我更喜歡體操。你呢?你喜歡我彈鋼琴還是玩體操?」他的眼睛期待著她的答案。
  
  「我喜歡彈鋼琴的你。」她堅決地回答。
  
  帶著失望的神情,他轉過身去,背著她。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有多麼糟糕。
  
  後來,當杜飛揚沒有考上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時候,他也悄悄在她身邊溜開了。
  
  要很多很多年之後,她才想起自己當天的答案多麼殘忍。
  
  可是,她沒忘記他的說話。從那天開始,她把妹妹當成叮噹,但她是一個不跟叮噹玩的大雄。漫畫裡的叮噹不會長大,她只是沒想到妹妹也不長大。
  
  
  9

  
  十二歲那年,林於然因為連續不斷的頭痛進了醫院,醫生診斷出她腦部有一個惡性的腫瘤,無法切除。
  
  那個冬夜裡,她坐在妹妹的床邊,望著她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軀。
  
  「姐姐。」她張開眼睛喚她。
  
  「你要找媽媽嗎?她很累,剛剛才走。」
  
  林於然搖了搖頭,說:「姐姐,我會死的。」
  
  「不會的。你是天才來的,天才不會那麼容易死,等你的病好了,我帶你去溜冰,很好玩的。」
  
  「基本上,我不覺得人生有什麼樂趣。」她老練地說。
  
  「你說的我都不懂。」
  
  「姐姐。」她疲倦地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想成為你平凡的妹妹。」
  
  林希儀的眼睛紅了,說:「我不配,我太差勁了。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到公園玩,我差點丟失了你嗎?」
  
  「嗯。」
  
  「其實我是故意的,不過後來我又害怕。我討厭你!討厭你比我聰明。」
  
  「我知道。」
  
  「阿波羅也是我放走的。」
  
  「是嗎?」
  
  「你會生我的氣嗎?」
  
  「如果是別人,我會。是你,我不會。況且,他本來是你的。」
  
  她的眼淚滔滔地湧了出拉,伏在床邊,嗚咽著說:「其實我一直以你為榮!」
  
  林於然虛弱地笑了,問:「為什麼很久沒見杜哥哥來找你?」
  
  「他不喜歡我了。」
  
  「將來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歡他,還是喜歡彈鋼琴的他。」
  
  「姐姐,你知道綠鸚鵡為什麼叫阿波羅嗎?」
  
  林希儀搖了搖頭。
  
  「那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神啊!在希臘戴而菲的阿波羅神殿外側,有一句傳誦千古的銘言:「人啊!認識你自己!」姐姐,你要認識你自己,才能愛別人。」
  
  「你說的太深奧了,我不明白。」
  
  「那麼,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每一個邁出腳步?」
  
  「嗯。」
  
  「但你要首先邁出腳步啊!」她臉上帶著蒼白的微笑說。
  
  林於然邁出了她在世上最後的一個腳步。迎接她的,是天國。自從她走了以後,林希儀告訴自己,這麼聰明的小孩子,也許是誤墜凡塵的天使。時候到了,上帝會來把她接走。綠鸚鵡會在那一頭等她。
  
  從此以後,每當她邁出腳步,她總是相信地球會微微升起來迎接她。妹妹給了她這個信念。
  
  

  10

  
  「去年,我在法國碰見團長的兒子。」吃甜點的時候,徐可穗突然提起。然後,她說:「你們猜猜他現在做些什麼?」
  
  「他的鋼琴彈得很好的,是不是當上了鋼琴家?」孟頌恩說。
  
  「才不呢!他在索拉奇藝坊裡表演雜耍!想不到吧?」徐可穗說。
  
  怪不得這些年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他放棄了鋼琴。
  
  這一天,林希儀在朋友那裡借了一張索拉奇藝坊表演的鐳射影碟回家,很仔細地在螢幕上尋找他。終於,她看到了一雙中國人的眼睛。
  
  在那個奇幻的世界裡,他把自己掛在鋼索上,凌空飛墜翻騰。
  
  多少年沒見了?在濃妝背後,她認出她的技安來。那才是他的夢想——做一個永遠不用長大的、插著翅膀的流浪者。或許,他也是誤墜凡塵的天使。
  
  那個夜裡,她拿出那雙很久沒碰過的溜冰鞋來,她要在冰雪上再次邁出腳步。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6:58
  第一章 序幕

  
  1

  
  聖誕節前,何祖康收到一張卡片。他以為是誰寄來的聖誕卡,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生日派對邀請卡,署名葉念菁。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是誰。葉念菁是他以前在兒童合唱團的同學,她長得很胖,又是個大近視,毫不起眼,難怪他記不起來。那時她常常粘著他,但他就是沒法愛上一個小胖子。他喜歡的是蘇綺詩。許多年後在漫畫社附近的德國蛋糕店再見到她時,她出落得更漂亮了;可是,她當時愛著的另一個人,然後,某一天,她跟蛋糕店一起消失了。

  
  2

  
  他本來不打算去參加葉念菁的派對的,在漫畫社裡趕稿的時候,他愈來愈心不在焉。終於,他拿起背包,飛奔到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
  
  車子嘎然停在一盞紅色交通燈前面,快要開始播《ChannelA》了,派對會不會已經結束?自從德國蛋糕店關門之後,他再也沒見過蘇綺詩。今天晚上,她也會去嗎?他好想再見到她。
  
  那盞紅燈偏偏地老天荒地亮著。
  
  
  3

  
  餐廳二樓的燈一盞盞熄了,彩色的氣球零星地飄飛到天花板,葉念菁解開她綁在椅背上的一個紅氣球,何祖康氣喘咻咻地跑上去。
  
  她聽到聲音,轉過身去,兩個人對望了好一會兒,她問:
  
  「你是何祖康?」
  
  「你是--」他覺得她很面熟,卻記不起她是誰。
  
  「我是葉念菁。」
  
  他愣了愣,無法相信眼前的女孩子就是葉念菁。她很窈窕,上身穿著一件深紅色斜扣的襯衣,領子上綁著一條綠色絲巾,下身穿著一條黑色傘裙,戴著一條水鑽腰帶,腳上穿著一雙紅色尖頭高跟鞋。她有一把栗子色的長髮,五官乾淨利落。
  
  她笑笑說:「你不認得我嗎?」
  
  「你變了很多。」
  
  「他們也是這樣說。」
  
  「他們都走了嗎?」
  
  「都走了,我們還以為你不來呢。」她把手上的紅氣球綁在椅背上,問:「你吃了東西沒有?這裡還有蛋糕。」她指指剩下的半個拿破侖餅,說:「我去請他們開燈。」
  
  她走下樓梯。過來一會兒,二樓的燈亮起來了。
  
  她沿著樓梯走上來,說:「你沒怎麼變啊!還是有一雙大眼袋。」
  
  她一邊切蛋糕給他一邊問:「你要不要吃點熱的東西?」
  
  「不用了,我吃蛋糕就可以。」
  
  她走去擰開了音響,《ConcertoofLove》在空氣裡流蕩。
  
  「記得這首歌嗎?」她問。
  
  「當然記得,我們那年去羅馬表演就唱這支歌。」
  
  他低頭吃著蛋糕,有一點不自在,眼前人改變得太多了。他不知道怎樣跟她相處。
  
  「蘇綺詩有沒有來?」過了一會,他問。
  
  「我丟失了她的電話號碼,找不到她,她又沒有跟其他人聯絡,大家都不知道她現在做些什麼。你有她的消息嗎?」
  
  「我最後一次見她,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在一家德國蛋糕店裡工作。」他說。
  
  他原以為來這裡或許會有她的消息,沒想到是更渺茫。
  
  「她長得很漂亮,男孩子都喜歡親近她,對嗎?」
  
  葉念菁粲然地笑了:「真的?」
  
  他尷尬地點頭。
  
  「剛才他們每個人都問我是怎樣減肥的。」
  
  「那你到底是怎樣減肥的?」
  
  「那是一個長篇故事。」
  
  
  4
  

  在流轉的歌聲裡,她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那時候,她架著一副大近視眼鏡,人又長得胖,看上去有點笨拙。她喜歡親近何祖康,他卻不大搭理她。
  
  那一年,剛剛踏入青春期的何祖康,嗓子變低沉了,沒法再唱男高音,只好退出合唱團。
  
  在歡送會上,好幾個女孩子都哭了,惟有她沒有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坐在一角不停吃東西。
  
  歡送會結束之後,她悄悄跟著何祖康回家。夜已深沉,她躲在他家樓下的電線桿後面,偷偷望著二樓窗邊的他。終於,他家的燈熄了。當她滿臉淚水回過頭去的時候,她看到團裡的朱哲民躲在另一根電線桿後面。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
  
  他低著頭羞怯地從電線桿後面走出來。
  
  她突然明白了:「你也是來看何祖康的吧2?原來你喜歡男孩子。」
  
  他的臉紅了,連忙說:「我不喜歡男孩子的。」
  
  她用手揩去臉上的淚水,說:「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他點了點頭,一副會很忠誠為她守秘密的樣子。
  
  她從書包裡掏出一排巧克力,問他:「你要吃嗎?」
  
  他搖了搖頭。
  
  她吃著巧克力,打他身旁走過,說:「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身後一陣沉默,她回過頭去,發現他依然站在那裡,羞澀地望著她。
  
  她舔著手指頭上的巧克力碎屑,問:「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她何他在團裡一起許多年了,她從來不曾察覺他喜歡她。
  
  那一刻,他沒回答。
  
  「你不可能喜歡我的。」她瞧自己那十根胖胖的手指頭,沮喪地說。
  
  「你很可愛。」他說。
  
  「因為我胖,所以你才會說我可愛。胖子是用來逗人發笑的。」她托了托近視眼鏡說。
  
  「你的歌聲很動聽。」
  
  「不可能的。」她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你為什麼不喜歡你自己?」他在後面喊。
  
  她站著,回過頭來望著他,臉上的淚珠一顆顆掉落在她胖胖的手指間。
  
  那一年,她十二歲。
  
  愛情降臨的時候,她決心要減肥。
  
  可是,她太快樂了,反而愈來愈胖。既然他沒嫌她胖,她就不那麼介意自己的身材了。她不是沒試過節食,可那樣太痛苦了。
  
  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朱哲民跟她在一家小餐館裡吃飯慶祝。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東西好吃又便宜。她最喜歡那裡的羅宋湯和夾著大大片牛油的甜餐包。
  
  她一直期待著朱哲民的禮物。吃完甜點之後,他仍然沒有一點表示。當服務生把盤子收拾乾淨之後,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鮮雞蛋來,說:「你可以讓雞蛋站著嗎?」
  
  「嗯?不可能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在鋪了紅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雞蛋倒下來了。
  
  一次又一次,無論她多麼小心和專注,雞蛋還是倒下來。
  
  「讓我來試試。」他說。
  
  「他輕輕的把雞蛋放在桌子中央,雞蛋還是倒了下來。
  
  「不行的。」她說。
  
  再一次,他憋著氣,很小心的把雞蛋放在自己那邊的桌角。那個雞蛋竟然能夠站著。
  
  「你是怎麼做得到的?」
  
  他神氣地笑笑:「秘訣就在桌布下面。」
  
  她愣了愣,拿起那個雞蛋,掀開桌布,看到桌布底下放著一枚亮晶晶的銀戒指。怪不得雞蛋可以站著。
  
  「生日快樂。」他朝她微笑。
  
  「原來你是早有預謀的!」她拿起那枚戒指,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戒指好像小了一點,她使勁地把手指套進去。
  
  「你什麼時候把戒指放在桌布下面的?」她問。
  
  「就在你上洗手間的時候。」
  
  「可是,我只有十五歲,現在還不可以嫁給你。」她把右手放在眼睛前方,望著戒指,甜絲絲地說。
  
  「將來求婚的時候,我會買一枚更漂亮的。」他說。
  
  「這個已經太漂亮了。」她望著他,眼裡漾著感動的淚花。
  
  「等到我二十歲,你再向我求婚好嗎?」她說。
  
  他情深地點了點頭,很堅定的樣子。
  
  
  5

  
  她以為這樣子的愛情是天長地久的。可是,初戀原來是不可能圓滿的。
  
  她十七歲的那年,朱哲民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有段時間,她覺得他很有點異樣,卻從來不敢問為什麼。她害怕知道真相。她想逃避,他卻不讓她逃避。那天是她十七歲的生日,在同一家餐館裡,他沒為她準備禮物,一直也顯得心不在焉,沒等甜品來到,他結結巴巴地對她說:「我們分手吧。」
  
  「為什麼?」她顫抖著聲音說。
  
  他沒回答。
  
  「是不是我有什麼不好?」
  
  他沒回答。
  
  「你說吧!我可以改的。」
  
  「不是你的問題。」
  
  「你是不是認識了別的女孩子?」
  
  「我覺得我和她比較合得來。」
  
  「她是不是長得比我漂亮?」她可憐兮兮地問。
  
  他沉默。
  
  在那家小餐館外面,她哭著把那枚戒指脫下來扔給他,說:「我以後也不想再見到你!」
  
  他站在那裡,接不住她的戒指,避開她的目光。
  
  她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走上去,彎身拾起那枚跌在他腳邊的戒指,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沒追來,以後也沒有。
  
  
  6
  

  分手後的一個晚上,她躲在他家樓下的一輛貨車後面,偷偷追悼他在窗前的背影。火車司機開車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車一開,她的衣服被貨車勾住,給拖在地上走了一段路,直到司機聽到她喊救命的聲音,才急急煞車。
  
  她嚇得只懂哭,以為自己會死。幸好她身上的脂肪多,成了最好的軟墊,只是擦傷了手和腳。
  
  「死肥妹!你想害死我嗎?」那個其實也很胖的司機跳下車,凶巴巴地罵。
  
  她坐在地上,看著被扯爛了的褲子,眼淚一大把地湧出來。在最苦的日子裡,她想過死,然後,就在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死。
  
  
  7

  
  一個荒涼的夜裡,她重又把戒指套在右手無名指上,悼念那個年少的盟誓。
  
  床上的被子翻開了,她看到自己那條胖胖的大腿和滿是脂肪的小肚子,還有那一床陪她捱過失戀日子的零食,突然明白他為什麼不愛她。要是她是男人,她也會嫌棄自己。這樣子下去,連她自己都不愛自己了,還有誰會來愛她。她一定要爭氣。
  
  三年來,她努力讀書,也努力使自己瘦下來。減肥的過程很苦,但苦不過那種嫌棄自己的感覺。一旦熬過了,她已經不記得每天只吃幾口飯幾棵菜那段有如世界末日的日子。她大學入學試的成績,好得任何一個學系也願意取錄她。她選擇了音樂系。
  
  高一米六五的她,現在只有五十公斤。
  
  半年前,她跑取做了激光矯視手術。不用再戴眼鏡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
  
  朱哲民不是答應過等她二十歲生日那天向她求婚嗎?
  
  她聽說他也上大學了。她吃那麼多苦頭,就是要等這一天。當他看見脫胎換骨的她,一定會後悔當初放棄了她。
  
  音響裡流轉著披頭四的《Yesterday》。
  
  「這是比我們老好幾倍的歌啊!」她說。
  
  「披頭四已經有兩個人不在了。歌比人還要長久。」何祖康說。
  
  「從來就是這樣。」她說。
  
  朱哲民以前就很喜歡聽她唱《Yesterday》,那時候,只有約翰藍儂不在。
  
  一個月前,她開始寄出生日會的邀請卡,其中一張,是寫給朱哲民的。
  
  三年來,她就是為了這一刻而努力。
  
  到了最後一刻,她卻沒有把那張卡片寄出去。
  
  她思念自己曾經那麼癡癡地愛一個人,幾乎賠上了生命。可是她竟然發現,她已經不需要向他證明一些什麼了。
  
  8
  

  離開餐廳的時候,她問何祖康:「你最近在畫什麼故事?」
  
  「一個愛情故事,是我第一次當主筆。」他說。
  
  「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她好奇地問。
  
  「只是很初步的一些想法,還沒決定。」他聳聳肩,「想故事真的很難。」
  
  「不如寫一個醜小鴨的故事。」她提議。
  
  「醜小鴨?」
  
  「其實,我們都是醜小鴨。」她望著頭頂上的紅氣球,說,「都在等待蛻變。有一天,當我們蛻變了,卻又會懷念醜小鴨的日子。」
  
  自從消瘦了之後,她的手指也瘦了,朱哲民送給她的戒指變得很鬆,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屜裡。
  
  今天,她把那枚戒指擦拭過,放在一個紅氣球裡。
  
  人為一個目標而努力,最後卻防線那個目標已經不再重要,畢竟會有點空虛。
  
  也許,所有的初戀都是醜小鴨,我們會懷念當時的脆弱和寒傖;後來的愛情,是羽化了的天鵝。
  
  醜小鴨的階段卻是避不過的。
  
  那個紅氣球搖搖拽拽地飄向遠處的高樓大廈,把那枚亮晶的戒指帶到天際。
  
  她知道,以後的愛情也跟以前的不一樣了。
  
  從前,朱哲民愛的是原本的她。
  
  以後,男孩子愛的,是今天的她。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5:11
  心中的醜小鴨

  
  最近讀到台灣書評人寫的一篇書評,對方說,喜歡我的作品中那個沉溺的我。

  
  我果真是個沉溺的人嗎?有時候,我認為自己是太清醒了。人太清醒,把身邊的人看得太清楚,就會有痛苦。我愛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是盲目的,不像一些人,以為他們所愛的人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愛的人,雖然也是我的寶貝,但是我清楚知道他有多好,他又有哪些缺點。我如此愛他,並不是因為看不到他的缺點,而是我明白這個世界只有有限的完美。

  
  我想證實自己並不沉溺,然而,有一天,連我身邊的好朋友都說:

  
  「你是沉溺的,沉溺愛情。」

  
  我對情人清醒,對愛情沉溺,那我是一直跟自己戀愛嗎?

  
  這一集的《ChannelA》,或許能證明我也有不沉溺的時候。小說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們從小就相識,長大之後,各自的人生也不一樣。故事由他們重聚的派對開始,又在一個重聚的派對結束,這一年中間,許多事情卻已經不一樣了。

  
  成長的故事,從來都是歡愉與痛苦的交雜。無論我們長得多麼大了。有時候,我們還是想變小,變小了,就可以回去那個簡單的年代,逃避作為成人所要面對的無奈和苦澀。小的時候,我們卻是巴不得快點長大的,長大了,就可以享受作為一個成人的自由。

  
  到底要長多麼大,才可以同時擁有成人和孩子的好處?這也許不過是我的癡心夢想。我終究不得不承認,我是沉溺的,不是對愛情沉溺,而是對沒有的東西沉溺:比如完美的愛情和永恆的誓言。

  
  不管已經多麼大了,我心中也有一隻醜小鴨,他是我還未蛻變的一部分,有時會耽溺在自己的傷感裡,有時會自憐,有時又會太天真。然而,因為有他,我才了悟自己的確已經長大了,這只醜小鴨,要好好地藏起來。

  
  
  張小嫻
  
  二00三年三月十日
  
  於香港家中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27 00:4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