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彤雲四合,寒空寥落,幾片雪花悄然無聲地飄落下來。沒有風,這雪就顯得柔了許多,遠處暗暗的山,灰黑的地,再襯上這幾抹若有若無的雪色,天地間就瀰漫著一片蒼冷寂寞的味道。在京城之郊的一處小酒肆裡,此刻卻是暖意融融,幾個酒客津津有味地聽一個說書先生說書。
那先生將醒木重重一拍,道:「兩年前的這次俺答困京師,足足困了八日之久,若非神刀任五爺單刀破群魔,殺得俺答哭爹喊娘,咱京郊父老子女,還不知要受多少蹂躪!呵呵,俺答也撤了兵啦,小老兒這段書也就到此為止!」
一個胖圓臉的中年漢子意猶未足地叫道:「任五爺『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那一段實在過癮。麻煩先生再說一遍!」一語才落,角落裡一個錦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那胖漢忍不住回首怒目,卻見這人二十歲上下年紀,雙眉挺秀,眼神靈動,樣子頗有幾分英俊。在他身旁坐著一個懷抱嬰兒的女郎。這女郎頭帶帷帽,垂下來的輕紗雖然隱去了她的模樣,卻隱不住她舉止間透出的絕世風韻。眼見丈夫嘻笑旁人,那女郎暗暗撞了青年一把,輕聲道:「又犯了老脾氣了麼?」那青年才一吐舌頭,這一笑之間,立時就透出幾分憊懶頑皮的味道來。
「小人這段書每日只說一次,老哥要聽,明日再來罷,」那說書先生說著向那胖漢拱手道:「其實要說這次俺答亂京,一大半是因仇鸞這狗賊畏敵如虎而起。可惜皇上沒有在這廝活著時看出他的種種奸邪,只在他死了半個月後,才洞悉其奸,將這廝從棺材裡面抓出來梟首示眾。不過這也算今年最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了。」一個花白鬍子的中年文士卻歎息一聲:「將仇鸞之罪公佈天下,令這廝剖棺戮屍的,卻是另有緣由。這其中當年三邊總督曾銑之子曾淳出力最大,你們想必不知了?」
那說書的雙目一亮,走上前來,拱手道:「願聞其詳!小人這書裡,曾公子出場不多,若是官人說的著實有趣,小人便將曾公子也作為一個『書膽』來說。」那文士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當初仇鸞便因貪縱不法,不聽曾銑總督調遣,被曾總督抓起來關進了大牢。後來曾銑被誣,仇鸞這狗賊倒打一鈀,在獄中捏造了多項曾總督的『不法』罪狀,曾總督最後落得棄世被斬這一路,仇鸞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之一。為了這個緣故,公子曾淳誓報此仇,他武功不弱,本來是要親自刺殺此賊的,但後來一想,終究改了主意。」
那胖漢也來了興致,將酒菜移到那文士桌前,又令酒保給文士添了一壺酒,問道:「仇鸞這狗賊當初害得咱們京郊百姓好苦,卻不知公子為何不一劍刺死了他?」那文士歎道:「一來這老賊防範嚴密,身邊高手眾多;二來老賊年紀已經老了,若是這麼一死,倒是便宜了他。曾公子要做的便是要將他的諸般罪狀公之天下,讓這老賊嘗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那胖漢聽到這裡,讚了一聲好。隔著一桌的那錦袍青年和美艷女郎也目光閃動,凝神細聽。
「為了此事,曾公子隱姓埋名,多般查詢,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這老賊的部下欲勾結俺答謀反的確鑿證據,更巧布機關,讓邊軍將勾結俺答的那幾個仇鸞部下抓個正著。」中年文士說著,面上也躍出一層激動的酒紅,「這一來,仇鸞立時心驚膽戰,也算這老賊命好,憂懼之下竟然一命嗚呼啦!」店內眾人聽到這裡,連稱可惜。
那文士笑道:「可他一家老少就沒這麼運氣了。那幾個部下一進大獄便將老賊當初私通俺答,賄賂賊酋之事盡數招了。皇上一怒之下不僅將這進了棺材的老賊提出來斬首示眾,更將他的全家老少、一眾死黨盡數問斬,這老賊生前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也盡數充公!」眾人連呼過癮,只那胖臉漢子歎道:「仇鸞這狗賊雖然惡貫滿盈了,但嚴嵩那老賊卻是越活越滋潤。有了他,咱老百姓照樣沒甚麼好日子過!」
那錦袍青年給這句話觸動了心事,一臉頑皮笑容登時斂去,轉頭輕聲問那女郎:「是呀,嚴嵩這狗賊若是不除,這天底下永遠是亂得一團糟,上次岳父大人不是說已有了破嚴妙計了麼,怎地這麼久了還無動靜?」那女郎嫣然道:「聽爹爹說,前兩月見到了兵部武選司楊繼盛楊大人,楊大人這就要上書彈劾嚴嵩的十項大罪。爹爹說那疏文寫得言切據實,勝算極高,他那奇計便暫緩一用了。」那青年連連搖頭:「指望昏君聽納良言,可是不容易得緊。」女郎也是目有憂色,點頭道:「我也是這麼瞧。其實爹爹那奇計說來就是以毒攻毒,利用昏君喜方士、信巫卜這一點先使嚴嵩失寵,再乘機制之。不過這進言的巫師方士可不好找!」那青年雙目一亮,低聲讚道:「天下若還有一個人除得了嚴嵩,我瞧就是岳父大人了,呵呵,我瞧這計策使得!」
這夫妻二人言語聲音極低,店中另幾人酒卻喝得高了,不住口的高談闊論,大罵嚴嵩貪財誤國。正自罵得痛快,屋角忽然有人陰森森的冷笑一聲:「你這廝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此辱罵當朝首輔!」一個黑衣漢子說著站起身來,疾步走到三人桌前,一把揪住那胖漢,「跟大爺走一趟罷!還有你們兩個,一個在此給逆黨曾淳歌功頌德,一個在此胡說什麼神刀任五爺的混帳書,妄論朝政,妖言惑眾。三位有興致便到鎮撫司大獄裡面說去罷!」那三人哪裡想到這偏僻的小酒肆中也伏了錦衣衛的耳目,這時心驚膽戰之下,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黑衣漢子眼見三人體似篩糠,心下更是得意,伸手便向那兩人抓去。
「且慢!」屋內忽然響起一聲清朗的斷喝,「這位官爺,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饒了這三位老兄如何?」說話的卻是那錦袍青年。黑衣漢子瞪起三角眼:「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他娘的算是老幾?」那青年絲毫不惱,笑嘻嘻地捧出一錠大銀,道:「那便看在它的面子上如何?」曲指一彈,那銀子便直向他飛了過來。這錠大銀足有二十兩,但這麼憑空而來,又穩又慢,倒好似下面有一隻無形的手托著一般。黑衣漢子也是練家子,臉上登時變色,眼見銀子飛到,急忙伸手便抓。
猛然之間,昏沉沉的小店內亮起一線刀光。這刀光明如朝霞,快若閃電,眾人方覺眼前一亮,那刀光卻一閃而逝。
黑衣漢子卻啊的驚叫出聲,只見那錠大銀居然被齊刷刷的砍成七截,整整齊齊地在桌子上排成一線。
「你……您老,尊姓大名?」黑衣漢子見了這驚神泣鬼的一刀,嚇得臉色都變了。
青年卻笑容不改,站起身來道:「我叫什麼您老不必問了,我倒是認得您老!您老不是緹騎天字營中的『仙眼』駱七爺麼?呵呵,我這時有事要去一趟太行山,過得一兩個月回來,若在這裡看不到這三位老兄,我這把刀說不得便要找您老來論論理!」
話剛說完,女郎懷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女郎忙柔聲安慰,青年卻笑道:「乖寶貝跟你爹一樣的急脾氣,馬上要見到外公了,還哭什麼?」說話之間,已和當先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黑衣漢子臉上變顏變色,眼望他昂然出門,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那懷抱嬰孩的女郎也盈盈立起,走到那說書先生身前時,忽然莞爾一笑:「這位先生,小妹識得你書中所說的那位什麼神刀任五爺。」聲音嬌媚,便如仙樂般剔透動聽。那說書先生顫聲道:「當真麼,這位任五爺現在住在哪裡?哪時跟他老人家一起喝上一杯,可就此生無憾了。」那女郎笑道:「什麼老人家,他年紀可比你還小上一大截子呢!不過,他可沒你書中說得那麼大的能耐,什麼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你將他說成了劍俠神仙啦。」那先生一愣,隨即拱手道:「這麼說,三招斬刀魔的莫不是另有其人?在下願聞其詳!」那女郎螓首輕搖:「你當這些武功絕頂的大俠個個都好打打殺殺麼?止戈為武,其實這些英雄豪傑更盼著有一日天下太平無事,永不再動刀兵!」店中的幾個人全是一愣,說書先生更是喃喃道:「止戈為武,永不再動刀兵?」一時意有所動。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嘶,那女郎聞聲後卻向那黑衣漢駱七一笑:「駱七爺別愣著,這點買茶的銀錢快收起來呀!」駱七如夢初醒,連聲稱謝,顫著手將桌上那碎銀收起,再回頭時,屋內已經不見了這女郎的身影。
「這後生當真是好刀法,卻是誰呢?」那驚魂初定的胖臉漢子這時才嘀咕出一句來。那中年文士也道:「這夫婦二人談吐不俗,決非等閒之輩。」忍不住轉身走到門口,掀起厚厚的門簾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忽然咦了一聲,大叫「邪門」!眾人聞聲一起向門口走來,連那錦衣衛駱七都快步擠過來瞧,那文士指著滿地大雪上的一行腳印,道:「奇了,奇了,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怎麼地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雪中的腳印清清楚楚的只有一行,細碎緊湊,顯是那女郎留下的,然後就是一行車轍痕跡蜿蜒而去。
「踏雪無痕,」說書先生望著那腳印若有所思,猛地他一拍額頭,叫起來:「神刀任五爺!」胖臉漢叫道:「什麼,你說那人就是單刀破群魔的任五爺?」說書先生點頭道:「天下除了他,誰會有這麼好的刀法,誰會有這麼好的輕功?」眾人一起張目望去,遠處那馬車已經在雪中模糊了。雪越下越大,地上淺淺的腳印也慢慢地給白雪遮住了。
如花的雪片百無聊賴卻又無止無休地飛舞著,天地之中再沒有別的,只有數不清的白色的梨花,桃花,海棠花輕盈無聲地飄落下來,遮掩住了世間清淨和污濁的一切……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