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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下午皮耶失蹤了。
桑琪、凱琳和貝安近黃昏時返回城堡。她們騎著馬進入庭院時,羅莎在那裡等著。
「不是我的錯,」羅莎一見到桑琪就說。「看顧那個男孩是那個笨馬伕的責任。我沒辦法跟著他跑遍全城,對不對?」
桑琪覺得心臟一下抽動後瘋狂地跳動起來。「是皮耶嗎?」她下馬衝向站在台階上的羅莎。「你在說些什麼?皮耶怎麼了?」
「不是我的錯。我一直象只老鷹般牢牢盯著他。你知道的,桑琪小姐。」淚水滑下羅莎的面頰。「都是那個奔杜納---」
桑琪抓住羅莎的肩膀搖撼她。「別嘮叨了,告訴我皮耶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羅莎啜泣道。她的臉蛋因試圖壓抑眼淚而扭曲起來。「他和杜納一起騎馬出去,而那個額驢蛋跟丟了他。他應該好好看住那孩子的。如果我在那裡我就會---」
「他怎麼會把皮耶弄丟了?」桑琪再度搖撼她。「皮耶又不傻,他不會四處亂跑的。他走失了多久?」
「一整個下午,」羅莎道。「杜納說他在市場那兒,一轉頭皮耶就不見了。」
「一整個下午?為什麼沒有人來通知我?」
「問得好,」凱琳厲聲道。「有沒有告訴領主那個孩子失蹤了?」
羅莎悲傷地搖搖頭。「杜納比你們早5分鐘回來。他在城裡找了那個孩子一下午。他本想在天黑以前把孩子找回來,但卻不得不自己回來。我剛剛剛才叫他去找領主大人並承認他把皮耶弄丟了。」
「皮耶當然不會出什麼事。」貝安安慰道。「總之,他只是個孩子,或許他到處逛逛去了。我自己也常常逛著逛著就越走越遠。」
「皮耶不會那樣。」桑琪的手從羅莎的肩膀上滑落。「他絕不會---」
「我們會找到他的,桑琪。」雷昂邊戴上手套邊步下台階。他回頭對杜納吩咐了幾句。杜納就匆匆奔過庭院。雷昂轉向貝安。「叫馬可到馬房和我會合。我不久前看到他在花園裡作畫。」
貝安點點頭後離開。
「皮耶是個靈敏的孩子,」凱琳道。「桑琪說的沒錯。為何那個苯馬伕竟找不到他?」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羅倫走了過來。「這個城的居民都知道皮耶受安家的保護,所以他不會受到傷害。」
「你怎麼知道?有那麼多的情況可能發生在流落街頭的孩子身上。」桑琪狠狠說道。「你自己也知道,羅倫。」
「是的,」羅倫溫和地道。「邪惡的事情到處都有,但曼達拉比那不勒斯或佛羅倫斯的街頭安全多了。相信我,這是事實。」
桑琪轉向雷昂。「我要跟你一起去。皮耶可能被什麼事嚇著了而不肯回答別人的呼喚,他會認得我的聲音而回答我。」
雷昂頷首。「來吧。」他定定地注視她。「我們會找到他,桑琪,我向你保證。我們會一直搜索至找到他為止。」
「他還那麼小。」桑琪將淚水眨回去。「我們得找到他,雷昂,我好愛他。」
「我知道。」雷昂握了一下她的手,接著大踏步穿過庭院走向馬房。
他們那天晚上一直沒發現皮耶的蹤影,雖然雷昂命令搜索行動持續至深夜。第二天他們繼續在城中挨家挨戶地搜索。
沒找到皮耶。
傍晚雷昂帶領一隊人馬出城至曼達拉城郊搜索,徒勞無功。
沒找到皮耶。
接下來的四天,雷昂找遍了鄰近村落,甚至絕望之下遠行至離曼達拉8個小時路程的修道院。
「你得睡一覺,」凱琳對桑琪說道。「自從皮耶失蹤後你幾乎沒有休息過。讓自己生病也不能使皮耶回來。」
桑琪的視線盯在城北的葡萄園上,她舉手揉揉太陽穴。「我不記得他們是否搜索過葡萄園了。」
「第二天就去過了。」凱琳頓了一下。「連酒桶都找過了。」
桑琪打了個寒戰。「他死了,對不對?他必定是死了,不然他們怎麼會找不到他?」
「胡說。就算死了也該找得到。沒找到他,說什麼都不算數。」
凱琳的駁斥奇怪地安撫了她。「沒錯。如果他死了,他們早該發現他的---」她無法說出那個字眼。「貝安說她在為皮耶祈禱。我祈禱過,但我不確定上帝是否會聆聽我的祈禱,我曾經違反了許多戒律。我偷竊、撒謊,」她的音量降低為耳語。「還犯了通姦罪。」
「我也不確定上帝是否會聆聽我的祈禱。我想它讓那些有辦法解決問題的人自食其力而專心照顧那些束手無策的人。雖然不見得公平,但我們無法跟它爭論。」凱琳將身上的紅披風拉緊。「太陽已經下山,這裡越來越冷。跟我回去吃點東西,你站在這裡也沒有用,雷昂該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
「我待會兒再回去。」桑琪轉頭繼續眺望城外。她突然僵住。「那是不是有人來了?」
凱琳瞇著眼從遠方揚起的煙塵中辨認出奔馳中的人馬。」可能是,對,我想是。「
「雷昂!」桑琪轉身衝向通往樓梯的門。
「他離這裡還很遠。」凱琳在她背後叫道。「小心。如果你跌下去摔破腦袋可就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了。」
「我會小心但我得---」桑琪的聲音隨著她衝下城垛而消失。
約莫1小時後雷昂騎著馬進入庭院。桑琪衝向前,視線在雷昂臉上打轉。「皮耶呢?」
雷昂微笑。「我們找到他。他沒事,桑琪。」
桑琪晃了晃,伸手抓住『泰伯龍』的馬鞍。「他在哪裡?」
「就快到了。我先回來告訴你。」雷昂下馬摟住桑琪的腰以穩住她。「馬可會帶他回來。」
「你在修道院裡找到他?」
雷昂搖頭。「離那裡不到3里的地方。我們正要從修道院回來,卻看到路肩有一輛傾斜的馬車。皮耶蓋著一堆毯子躺在馬車裡的座位上。他的手腳被綁住,眼睛被蒙起來。」
「綁住?」桑琪感到震驚。「為什麼有人會對皮耶做那種事?」
雷昂搖搖頭。「天知道。」他繃緊嘴唇。「但我打算查出來。」
桑琪現在才看到雷昂兩邊嘴角的紋路因疲憊而更加深刻,他的眼睛底下也出現了黑眼圈。這5天以來雷昂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四處搜索。她向他邁進一步。略微遲疑地碰觸他的臉頰。「你得休息,你看起來很累。」
「桑琪!」
桑琪的目光飛到疾馳而入的人馬身上。那是羅倫和馬可,以及馬可後面那個可愛的小身影。
「皮耶!」她衝了過去。
皮耶放開馬可的腰部。飛快地從馬上滑進桑琪的懷中。「我回來了。」他緊緊地抱著她,害她幾乎無法呼吸。「他們把我帶走,但我回來了,桑琪。」
「你上哪兒去了?」她焦急地檢視他的身子。「你沒事吧?」她皺皺鼻子,一邊哭一邊笑。「你的味道真難聞。你這些破布又是從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皮耶撫摸她的頭髮。「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在市場裡逛著.....接著我的頭好痛---」他後退一步,面色凝重地看著她。「當我醒來時我什麼也見不到,我以為我瞎了,後來我聽到他們在談蒙眼布,我才知道---」
「天,這孩子臭死了。」凱琳走了過來。「給他洗個澡、吃頓飯後再問他問題。」
「好主意。」馬可道,接著扮了個鬼臉。「我也得洗個澡。被他一路抱著騎回這裡,我想我的味道必定跟他一樣難聞。」他環視庭院。「貝安呢?」
「在小教堂裡禱告。」桑琪抓起皮耶的手緊緊握住,「你何不去告訴她皮耶已經已經平安地回來了?」
「嗯,我或許該去一趟。」他下馬將韁繩拋給等在一旁的馬伕。「她一定想知道她的祈禱是否靈驗。」
羅倫抽抽鼻子。「別太靠近她,否則她會被你熏倒。」
馬可笑著走向小教堂。
一輛小小的貨運馬車駛了進來,後面跟著8個雷昂帶出去的騎士。桑琪望著馬車時,握著皮耶的手加重了力道。他怎麼會被綁起來棄在馬車裡?還有,他為何被帶走?
「去洗澡,」凱琳堅定地說道。她俯身用力抱了皮耶一下。接著拉起他的另一隻手。「羅莎會很高興見到你。自從你失蹤她就一直哭哭啼啼的,小皮耶先生。現在走吧。」
桑琪經過雷昂身旁時停頓了一下,她的目光投注到雷昂那緊繃而卷怠的臉上。「謝謝你,」她喃喃道。「我會永遠記住---」她的聲音突然中斷,轉身快步跟上皮耶及凱琳。
待會兒有時間讓她告訴雷昂,皮耶的回來是多麼的意義重大。
「我得見你。」
雷昂出現在皮耶的房門口。他穿著外出的衣著,連披風及手套都一應俱全。桑琪連忙從皮耶床邊的椅子中站起來走過去。「什麼事?」她低聲問道。
「我要帶一對人馬去比薩。」他將她帶出門外並輕輕關上門。「幾分鐘前有個信差從那裡來,他是我船塢裡的造船工人巴沙派來的。」
「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戴法南放火燒掉船塢裡所有的船。」
「噢,不!」她淚眼模糊地抓住他的手臂。難怪雷昂的臉上刻滿了痛苦的線條。「全部?」
「對,四艘全燒燬了。」
「巴沙確定是戴法南放的火?」
「戴法南向巴沙宣稱是他幹的,他還揚言要回來將船塢也燒掉。」他苦著臉道。「他現在可能已經下手了。」
「那該怎麼辦?」
「我會找到他,在他身上放一把火。」他頓了一下。「我回來時你還會在這裡嗎?」
桑琪猶豫了,她知道他不是在要求答案而是在要求承諾。她的心已經傾向他;5天以來他不眠不休地尋找皮耶,現在又得離開城面對另一個災禍。此刻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我會在這裡。」
「很好。」他轉身舉步,卻又突然停下來問道:「皮耶怎麼樣了?」
「他很疲倦,不過小孩有驚人的復原力,我相信他睡個好覺後就會恢復元氣的。」她蹙眉。「我不瞭解這是怎麼回事。誰帶走皮耶?這一切都茫無頭緒。」
「他跟你說了什麼?」
「只說他一直被蒙住眼睛。他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或是誰帶走了他。他一直被單獨留在房中,只有1、2次被帶到有人的地方。」
「他就只知道這些?」
「他說他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呻吟聲....」她失望地歎口氣。「或許明天早上他會記起一些。」
「也許。你回去睡吧,你坐在那兒看著他睡覺也沒用。」
「我還不想離開他。他才剛回來,我不想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我已經吩咐馬可及一整部隊的人好好留心你們。他們不會讓他出任何事。」他輕輕碰觸她的面頰。「我兩個星期以內回來,即使我得去索利納揪出戴法南也一樣。」
「起先是風之舞者,現在是船塢,他為什麼那麼恨你?」
他扭曲了嘴唇。「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他母親曾經住在廣場邊你住過的那間屋子裡一段時期。」
她驚愕地瞪大眼睛。「他是你的兄弟?」
「天,不是!他母親是個寡婦,她成為我父親的情婦是他才兩歲。她是個粗野庸俗的女人,但她是抓住我父親最久的女人。」他的臉色黯淡下來。「戴法南7歲時,我父親在我母親的懇求下把他們兩個請出曼達拉,但他12歲時回來請求成為我父親的部下。」
「而且他想要你所擁有的一切。」
「但他將不會得逞。」雷昂轉身。「再見,桑琪。」
「雷昂。」她不想讓他走。她突然看到戴法南在地牢中俯視她的那張臉龐,狠毒,邪惡,欲置人於死地。
他回頭探詢地看她。她知道無論她說什麼,他還是一樣會去找戴法南。「願上帝保佑你。」她喃喃道。
一個燦爛的笑容照亮了他的臉,接著他大步沿著走廊離去。
「皮耶如何了?」第二天早晨桑琪進入大廳後凱琳問道。
「還在睡。我想我給寵他一下,把早餐送到他房間中讓他在床上吃。」
「縱容一下是無傷大雅的。」凱琳頓了一下。「你知道雷昂昨夜動身前往比薩嗎?」
桑琪頷首。
「我不該讓他去的。」凱琳蹙眉。「那個船塢對我而言是個大麻煩,但我不想讓雷昂就此栽在那個下流胚的手裡。」
「我知道你不會。」桑琪笑道。「而且雷昂也明白。他是你的兒子,不會不瞭解你的想法。」
凱琳舒開眉頭。「你說的沒錯,雷昂知道我的心意。」她從碗裡拿了一個蘋果放進已擱著一片甜瓜的盤字中。「去餵那個孩子吧。我待會兒去探望他並問他幾個問題。我們必須把這件事理出一個頭緒。」
凱琳在15分鐘後來到皮耶的房間。
「還在睡?」她微笑地走進來,大踏步邁向床畔。
「不!」桑琪尖叫聲道。「別再靠近了。」她的目光未曾須臾離開皮耶的臉。
凱琳煞住腳步。「怎麼回事?」她的目光掃射著皮耶那通紅的面頰及閃爍不定的雙眼。「他病了。」
桑琪急急點頭。「雷昂找到他時他所蓋的那些毯子被怎麼處理了?」
凱琳蹙眉。「怎麼了?我昨晚叫僕人把那些毯子分送給窮人。那些毯子是用上好的羊毛織的---你問這個幹什麼?」
「皮耶說他的左臂酸疼。」桑琪的聲音低沉而勉強可懂。她拉起皮耶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將之高舉過他的頭。
「我的天!」
皮耶的腋窩下有著雞蛋大的紅色膿腫。
「口渴。」皮耶抽回手臂翻身側臥。「水,桑琪。」
「馬上來。」桑琪走向門口。「我一會兒就回來。」
凱琳跟著她走進大廳並關上門。
桑琪霍然轉身。「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不確定,」凱琳緩緩地道。「我從未親眼看見患者。1470年佛羅倫斯流行時我還小,而且曼達拉從未被傳染到。」
「但我聽過一些故事。」桑琪將手掌抵在門上。「傳染就是這麼開始的。」
「有時候是。」凱琳轉身舉步,向來行動敏捷有力的她突然遲緩了起來。「我得.....想點辦法。」
「你能怎麼做?」桑琪問道。
「我會派人收集那些毯子。不,我自己去做。也許現在還不遲。」
「我聽說過一切事物都能成為它的媒介。風....髒衣服.....」桑琪驚恐地瞪大眼睛。「我們從皮耶身上脫下來的那些破衣。我叫羅莎燒了它們,她也有危險了。」
「羅莎、馬可、貝安、你和我,」凱琳數道。「我們都觸摸過皮耶。或許還有雷昂......天知道誰能逃得過?」
桑琪閉上雙眼往大門一靠。「但願我們弄錯了。」
「我們馬上就會知道。黑死病一向來勢洶洶。」
羅莎當夜發病,第二天清晨死亡。城堡中沒有其他人出現病徵,城裡亦然。
凱琳到皮耶的房間來,告訴桑琪除了羅莎之外沒人發病。她遠遠地看著皮耶。「他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桑琪疲憊地搖搖頭。「他很不舒服,一直睡睡醒醒的。」
「他在努力對抗病魔。傳說黑死病的病魔有兩個,會製造膿腫的那個頭沒另外一個那麼可怕。」
兩個頭。她想到躲在一旁準備伺機襲擊無警覺性者的蛇發女妖美杜莎。
「我再為那個膿腫準備一塊膏藥,」凱琳轉身。「然後回來照顧他好讓你休息。」
「不。」桑琪坐進床畔的椅子中。「我不在這裡的時候他就更加無法安睡。」
「你應該---」凱琳聳聳肩。「如果你改變心意,派人通知我一聲。」
凱琳一離開房間,桑琪就把頭靠到椅背上。誰能為她通知凱琳呢?沒有人願意靠近這個房間。
「桑琪。」
她的視線立刻投注到皮耶的臉上,他正用那雙發亮的藍眼睛凝視她。
「要水嗎?」
他搖搖頭。「我病了,是不是?」他沙啞地問道。「病得很重。」
她點點頭。
他頑強地一縮下巴。「我不會死。等著瞧,我不會死。」
「你當然不會。」她勉強微笑。「你的意志非常堅強,不會讓任何疾病將你打倒。」
「但如果你躺下來抱著我,我會比較舒服。你願意那麼做嗎?」
「當然。」她從椅子中站起來,在他旁邊躺了下去。當他的手臂像他被帶走的前一夜那樣緊緊抱住她時,她的喉頭抽緊了。
「我不會離開你,」他閉上眼睛喃喃道。「我知道你需要我。」
「是的,留下來,親愛的。」她的聲音破碎了。「我好需要你。」
「我不會死....」
6個小時之後,皮耶死了。他所經歷的痛苦讓桑琪幾乎慶幸他得到解脫了。
他死時凱琳在這裡,她為他合上了眼睛,然後將麻木的桑琪帶出房間。「哭得出來嗎?有時候哭一哭比較好。」
桑琪搖頭。
「那就保持忙碌。為他沐浴更衣後把他帶到小教堂去。幾個小時前我命人做了些棺材。我想可能派得上用場。」她頓了一下。「你把事情做完後就去馬可的房間。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
「馬可。」桑琪麻木地重複道。
凱琳頷首。「馬可病了。他需要你,他需要我們兩個。」
「黑死病?」
「是的。我們沒有想像中那麼幸運,病魔神出鬼沒。」她轉過身去,聲音有點不平穩。「我要去馬可那兒了。你與空的時候就過去,那裡現在需要你,或許梢後需要你的地方會越來越多。」
桑琪從小教堂回來時,貝安已在馬可房中。穿著黃絲長袍的她看起來像朵金鳳花一樣美麗。她不理會她們的抗議,堅持要留在馬可的床畔。
馬可要求凱琳命令貝安出去。「她不瞭解,」他喃喃道。「她不是有意.....」他再次陷入昏迷中。
「貝安,去花園裡坐著,」凱琳溫和地提議道。「桑琪和我會照顧馬可。」
貝安搖搖頭,抓緊馬可的手。
「我們會把他照顧得非常好。」桑琪抓住貝安的肩膀。「我向你保證,親愛的。」
「但我為何要去花園?」貝安不解地抬頭看桑琪。「馬可又不在那裡。沒有馬可我不去。」
桑琪突然清楚地憶起貝安坐在鞦韆上和馬可說笑的情景。
「馬可病了,」貝安道。「我要陪他到他康復為止。」
「但他可能不---」桑琪瞪大了眼睛。貝安知道。桑琪從貝安那沉靜的神色看出她明白馬可或許活不久了。馬可曾誤以為貝安對真實世界沒什麼瞭解,但貝安不僅瞭解,還坦然接受。
馬可在此時睜開雙眼,貝安立即轉向他。「她們要我去花園。那不是很傻嗎?」她對他微笑。「你康復之後我們可以常常上花園去。你說你想畫我坐在鞦韆上的模樣,記得嗎?」
「記得。」他的目光問如地在她臉上留戀。「很美,好美......」
「但現在我們可以坐在這裡想像那些花朵及你那可愛的噴泉,不是嗎?」她的手在他那發燙的額頭上摩挲。「今天真熱。你何不想像流水及花香呢?」
「我會的。」
「還有,我們坐在噴泉旁的椅子上一起談天說笑。」
「一起.....」
「對,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上帝是很善良的,它永遠不會把我們分開。」
他們相伴了4個小時,馬可死了。
凱琳走上前,輕輕地將馬可的手從貝安的掌中抽出來。「帶她回房間,桑琪。」她將雙眸緊閉了一會兒才睜開眼沙啞地說:「我必須待在這裡為我兒子料理後事。」
貝安順從地頷首。「是的,我得回去了。」她站起來俯視馬可的臉龐。「待會兒見,馬可。」
不是再見,而是待會兒見。桑琪拉著貝安的手臂強迫她出去時,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貝安踉蹌了一下,桑琪隨即抬頭看她,以為會看到一張哀戚的面容,但貝安的神色很沉靜。「桑琪,我想見神父。」
「我們幾個小時前已派人去教堂找他了,但他還沒來。」桑琪溫和地加了一句:「馬可是個好人,貝安。上帝會二話不說地接受他。」
「上帝已經接受他了,」貝安道。「需要神父的是我,我想在死前再做一次告解。」
桑琪震驚地注視她。「貝安--」
「我覺得不舒服。我告訴馬可的是實話:上帝是善良的。」她對桑琪粲然一笑。「我和馬可永不分開。」
桑琪抓緊貝安的手臂。「你一躺到床上我就去找神父。」
貝安回房後就垮了下去,兩天後,她被正在曼達拉肆虐的病魔給吞噬了。
病魔惡毒、貪婪、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僕人、婦孺、軍人都難逃其毒手了。凱琳將居民已遭感染的不幸消失告知桑琪的3天後,城堡了的大半人也已遭到病魔的侵襲。桑琪照顧貝安時,凱琳正忙著探視曼達拉城內的病患。
貝安嚥氣時,桑琪派人將凱琳找了回來。
「慈悲的天父,」凱琳柔聲道,她一開門就有股惡臭襲上來。「親愛的上帝。」
「我需要更多水。僕人本來每隔幾小時就會放一盆水在門外,但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沒有人送來。」桑琪徒勞無益地用毛巾吸取貝安身上的黑色膿液。「我得讓她恢復美麗,如果我沒有水可以為她擦洗,我怎麼辦得到?」
「她的膿腫破了。」凱琳用力吞嚥唾液,然後走到桑琪旁邊。「他們大部分都死與膿腫破裂之前。」
「我需要水。」
「沒有水了。城裡的水井已經被污染,所以我准許大家來城堡裡取水。現在城堡裡的蓄水池已經空了。」凱琳輕柔地將貝安那張著呈無聲尖叫的雙唇合上。「我們得駕一輛運貨馬車到葡萄園去水回來。」
「我必須把她弄乾淨。她好美......」
「噓,我會幫你,」凱琳將桑琪手中的毛巾拿過來。「但這塊小毛巾沒有用,我會設法找張床單及弄罐水來。」她轉身離開,幾分鐘後又回來了。
「她一直問神父怎麼沒來,」她們清洗貝安那渾身膿腫的身體時,桑琪木然道。「我無法告訴她神父不是走了就是躲起來,因此我只能對她撒謊。她病得那麼重,什麼也搞不清楚。我假裝成神父聽取了她的告解,我錯了嗎?凱琳夫人。」
「叫我凱琳。」她搖搖頭。「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那麼做。上帝忙著將我們擊倒,不會有時間聆聽我們的告解。」她轉向桑琪。「你得幫我為她造個棺材。本來負責造棺材的那些人似乎溜走了,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供差遣。你會做木工嗎?」
桑琪搖頭。
「我也不會,但那些癟三會做的事情想必不太難。」凱琳聳聳肩。「必須為死者保持尊嚴。我們不是野蠻人,不能想城裡那些人般將屍體堆在門外或丟在陰溝裡。」
「城裡已經變成那樣了?」
凱琳頷首。「那裡已經沒有信仰了。有人哭泣哀號,有人醉酒發狂。」她直起身子。「我去拿針線來,我們得用這張床單為貝安縫件壽衣。然後我們再設法造出一具棺材來。安娜在哪裡?她可以幫我們縫衣服。」
「安娜大概也溜了。她非常害怕。」
「我們都害怕。」凱琳走向門口。「或許我們還得自己把貝安抬到教堂去,我們可能得在教堂裡早棺材。」她打開門離去。
桑琪坐進床畔的椅子中合上雙眼。上帝,你已經帶走了皮耶、馬可、貝安。求求你,停止。
「你病了?」那是凱琳的聲音。
「不。」桑琪睜開眼睛,看到凱琳拿著針線籃放在床上。「幫我縫吧。」
一直到晚上貝安才得以安眠在她們所造的拙劣棺材中。
「走吧,別在這裡逗留。他們都已經走了,你感覺不出來嗎?」凱琳將桑琪從小教堂中拉出來。
城裡一片死寂、黑暗。
桑琪攏攏頭髮。「我大概已經累得沒有感覺了。」
凱琳頷首。「我們必須休息。」她的手從桑琪臂膀上滑落下來。「但先跟我來。」
桑琪跟著凱琳走進城堡、步上樓梯、朝通往塔樓最頂端的房間。
這是收藏風之舞者的房間。
風之舞者立在基座上。天馬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發出栩栩儒生的目光,茫然地盯著她們。
桑琪本能地後退一步。「我不要留在這裡。」
「求你行行好。我要你陪我留在這裡,我會盡量把時間縮短。」凱琳的聲音在顫抖。「我得向我的兒子告別,在此之前我一直抽不出時間。馬可喜歡這個房間。」
桑琪突然感到同情。她和凱琳都被迫壓抑悲傷以幫助仍然活著的人。她也想向死者告別。「當然,」她關上門。「我奉陪到底。」
「坐下來休息。」凱琳指指一張椅子,桑琪卻在地毯上坐了下來並將頭靠在石牆上。「馬可小時候我常帶他來這裡看風之舞者,我們一起坐在地毯上談天玩耍好幾個小時。」
「我明白。我工作時皮耶也常坐在我的腳邊玩耍而我會伸手撫摸他的頭髮。」她停下來穩住自己的音調。「他的頭髮象春風般柔軟。」
「馬可的皮膚摸起來像玫瑰花瓣。」
「皮耶早上剛醒來時聲音沙啞得像只青蛙。」
「馬可來吃飯時手指老是沾著油彩。」
「皮耶頑固得可怕。」
「馬可非常溫柔。」
她們沉默了好半晌。
凱琳道:「我還低的馬可凝視著雕像、纏著要我說風之舞者的故事的模樣。關於風之舞者的故事太多了,我生怕我會忘掉它們,因此命人將那些故事抄寫在羊皮紙上並裝訂成一本書。」
「你將那本書給了馬可?」
凱琳搖頭。「雷昂把它放在船塢中。馬可後來再也不來這裡了;他開始作畫後,風之舞者所能帶給他的只有痛苦。」
「為什麼?」
「他說他永遠無法創作出有風之舞者十分之一美的作品。這個自覺令他悲傷。」凱琳停下來對那尊雕像瞄了一眼。「那也令我悲傷,因為我知道我和他談天玩耍的那些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像雷昂一樣離我越來越遠。」
桑琪的視線從風之舞者移到凱琳那淚霧迷濛的雙眸。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馬可愛你,他似乎愛每一個人。」
「是的,但他最愛貝安。我不該試圖將貝安從他身邊帶走,我本以為那是最適當的做法。」凱琳閉上眼睛。「現在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最適當的了,所有的事都混沌不明。」
「對,一切都混沌不明。」桑琪試探性地伸手握住凱琳的手。
凱琳僵了片刻,桑琪正以為她會把手抽出來時,凱琳卻緊抓住桑琪的手。「那麼多人死亡我卻只想哀悼我的兒子,這樣是不是很自私?但母親當然有權哀悼兒子。」她頓了一下,當她再度開口時,她的聲音因痛苦而顫抖。「馬可!」
桑琪感覺到當自己的悲傷排山倒海地襲上來時,淚水滑下了面頰。她開始為他們全體哭泣。皮耶、貝安及馬可......還有那些她不知其名的人。
風之舞者的翡翠雙眸靜靜地看著凱琳和桑琪抱在一起,它無言地分享她們的哀傷,直到她們無淚可流為止。
凱琳和桑琪在那個房間中睡了一覺後,第二天早晨出去再度面對病魔。
這一天的第一件任務是去葡萄園的井中汲水。她們找了一匹馬來拉車,由凱琳駛到城裡去。
曼達拉一片寂靜,老鼠在街道上四處橫行。桑琪偶爾會看到一具倒在陰溝中的屍體。
城門大開,無人看守,她們很快地駛到了目的地。
「這裡好像荒蕪了,」桑琪道。「有多少人在葡萄園工作?」
「每年的這個時候只有一、兩個,采收季節時當然多出許多。」凱琳將馬車停在水井前。她提高嗓門大聲叫道:「喂!有沒有人在這裡?裡歐!」
每喲回答。
凱琳聳聳肩。「我們似乎得自己動手了。」她跳下馬車,走向水井。「來吧。」
汲水的工作對她們而言算是一場磨難。肌肉抽緊,汗水不斷地滑落。但她們所運來的桶子終究被一一裝滿了。
凱琳氣喘吁吁地靠在馬車上。「天,我真高興這件工作結束了。我從不知道汲水是這麼的---你的手怎麼了?它在流血。」
桑琪俯視自己的手。右掌上有一道流著血的小傷口。「我不知道。大概是被桶子割到了,沒什麼。」
凱琳蹙眉。「什麼叫沒什麼?傷口可能會潰爛。」她撩起裙子,開始撕扯襯衣。「我曾經看過強壯的男人因傷口發炎而死,你想步他的後塵嗎?你這傻---」她不解地看看桑琪。
桑琪在笑,她笑得很厲害,必須抓住馬車邊緣才不至於笑得跌在地上。「凱琳,你不能.....」她又大笑了起來。
「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凱琳,老天,就算我死在曼達拉,原因也不會是割傷。這裡在流行黑死病呀!」
凱琳瞪大眼睛,接著笑了出來。她也情不自禁地縱情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道傷口,」她搖搖頭。「天,一道小小的傷口......」
「我們不該笑的,」桑琪喘息道。「根本就沒什麼好笑。」她又開始笑。「為什麼我停不下來?」
「當四周有著太多悲傷時,笑或許是使我們維持心智健全的方法」凱琳用手背擦拭面頰。「不管怎麼說,我覺得舒服多了。把你的手給我包紮。」
桑琪伸出手,耐心地站著讓凱琳處理那個小傷口。
「你可以留在這裡。」凱琳低聲說道。「你在這裡可能比住在城裡安全。」
「我不想留在這裡。」
「曼達拉不是你的家鄉,你沒有義務留在那裡。」
「你需要我。」
「是的,我需要你。」凱琳倦然道。「而且我不想讓你離開,你......給了我安慰。」
桑琪點點頭,對凱琳頓生親愛之情。在她面前的女人不再是高貴優雅的曼達拉淑女了。凱琳的黃色絲質衣裳上污漬斑斑,臉上也深深刻畫著疲憊及痛苦的痕跡。然而凱琳從未象此刻般風采照人過。「你也給了我撫慰,因此我們才因該一起留下來。」她溫柔地挽起凱琳的手臂。「我們得走了,城裡的人需要水。」
桑琪發現她接下來的日子都在汲水、看護病人、料理喪事、打造棺材的惡劣循環中度過。只有一個年輕女僕從黑死病中康復,但桑琪依然對現況毫無信心。死亡隨處可見,怎麼會有人僥倖免於難?她知道病魔遲早會找上她,像貝安和皮耶那麼純潔的人都難逃其毒手,像她這種罪人當然更沒有僥免於難的理由。
「我要去廣場為杜納找醫生,不過我猜大概沒有什麼用。」凱琳跪在桑琪旁邊時說道。「讓我幫你忙。」她開始清洗數分鐘前斷氣的杜納之身體。「這個城的醫生都跑光了。」
「反正醫生也幫不上什麼忙。」桑琪聳聳肩。「我們都要死了,對不對?」
「也許。但我鄙視不戰而逃的人。我和你都不是。」她將乾淨的布扔進水盆中。「這個城似乎被遺棄餓。死的死,溜的溜,躲的躲。」
桑琪用一塊潔淨的麻布蓋住杜納的屍體。她認為她應該為他做個祈禱,但她什麼禱詞也想不出來。
「有些病人爬到教堂的台階上,躺在那兒希望上帝及聖靈會來幫助他。我懷疑上帝是否會有所回應。或許你該去看看你是否能幫得上忙。」
「我?自己去?」
凱琳頷首。「我快要無法幫你忙了。」
桑琪僵住了,她的視線飛到凱琳的臉上。她本以為她已麻木得無法感覺任何悲傷,但她錯了。「什麼時候?」
「我什麼時候在腋窩下發現膿腫?昨天晚上。」
但凱琳一直沒有停止工作,或許那是意志的力量。桑琪端詳凱琳的臉龐,她現在才注意到她那發紅的雙頰及因疼痛而扭曲的嘴唇。「我不要離開你。」
「我不認為你會願意離開我。」凱琳那緊繃的面容突然被微笑照亮。「我知道我該勸你去幫助那些比我更需要救助的人,但我心中卻期盼能在朋友的陪伴下死去。我不想獨自死去。」她正色斂容地對桑琪伸出手。「你願意和我一起到花園裡去嗎,朋友?」
桑琪緩緩地站起來握住凱琳的手。她們緊緊地拉著手在陽光下走到玫瑰盛開的花園。
「他為什麼不再來?」雷昂喃喃道,他的目光停佇在舞者號焦黑的殘骸上。「他說他要回來燒船塢。為什麼他沒下手?」
羅倫聳聳肩。「或許鮑其亞有什麼事召喚戴法南回去。」
「或許他想將我誘進他在索利納設下的陷阱。」
「巴沙說他只帶了一小對人馬來放火燒船。你想他的主力軍隊會不會在----」
「我覺得不對勁,」雷昂突然惡狠狠地說道。「這一切都不對勁。」
羅倫的目光在船塢中的幾處焦黑殘骸上來回移動。「這件事給你不小的打擊。」
雷昂緊抓住韁繩。「他的目的就是要打擊我,」他嘶啞地說道。「他還指望我會衝到索利納找他,為什麼?」
羅倫只是看著他。
「他為什麼不在發現我們乘舞者號前往熱那亞時就燒了船及船塢?那是個比較好的時機。為何他那時按兵不動直到現在才下手?」
「他可能想把舞者號也一起毀了。」
雷昂搖頭。「我想不是。」
「那我們該去索利納一探究竟嗎?」
雷昂默不做聲地望著舞者號。「如果他的本意不是誘我們去索利納而是將我們引出曼達拉呢?」
羅倫愣住了,他迅速地瞥了雷昂一眼。「你是說他可能說服鮑其亞助他攻打曼達拉?」
「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打算,但我覺得這一切完全不對勁。」雷昂突然回頭對簇擁在船塢的人馬下令:「走!我們回曼達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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