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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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老家院子裡種了一棵櫻花樹，前幾天繁花點點，落英繽紛，家人在群組分享了美麗的照片，艷粉色的花瓣爆炸開來掛滿整棵樹，令人目眩神迷，驚嘆不已。長途電話上，我和老爸提到在這個賞櫻季節，無須人擠人到觀光景點湊熱鬧，自家園子便能好整以暇欣賞櫻花的華麗綻放，多麼讓人羨慕啊！老爸在電話那頭卻說：「每天掃落葉、落花，掃到快瘋了！而且遮住大半日頭，屋子裡黑麻麻的，我想把它砍了……」

我一聽，非同小可，趕忙曉以大義：「這麼美麗的櫻花樹怎麼可以砍掉呢？很多人千里迢迢特地飛到日本、韓國賞櫻，我們待在家裡抬頭便有一片花海，有櫻不賞，豈非可惜？」

爸爸嘆口氣：「哎呀，你不知道，前陣子每天落葉，掃都掃不完，現在是滿地的花瓣，一下雨，泥濘一片…」

「沒關係啦，過了這個季節就好了。」我安慰他。其實仔細想想，老人家的煩惱也不無道理，我們只看見櫻花綻放的燦爛華美，對於每年要經歷葉落、開花、花落、清理的整個過程的他來說，炫目的美也就那麼兩三個禮拜的時間，何況還要付出天光被大樹遮擋的暗黑代價。

美麗的事物背後，總是有令人無奈之處。我們的賞櫻對話，沒有做下結論便結束了。

說到春日賞櫻，有一年趁著孩子放春假，全家飛到東岸旅行，正好趕上一年一度的櫻花節。華盛頓紀念碑沿湖一整片雪白、淡粉、艷紅花海，於藍天襯托下，分外奪目迷人。那是頭一次見識到櫻花超脫塵俗之美，印象深刻。據說，兩千多年前，櫻花在中國宮苑內初見蹤影，盛唐時期，民舍庭園已普遍栽植，櫻花便於此時隨著大唐的服飾、茶道、建築文化等傳到東瀛。直到現在，每年三、四月間日本氣象株式會社，會如同預報天氣般，從北海道至鹿兒島約一千多個賞櫻景點發出花苞初綻到盛放的預測，張貼於網站上並定時更新。這個時節，整個日本如果從空中鳥瞰，好似鋪上了一層粉紅花毯，全國陷入一種對於櫻花瘋狂的追逐與膜拜。

對於日本人而言，櫻花帶有一絲蒼涼悲絕的美，與其民族文化性產生相似類比，其所追求的是剎那極致的空靈之美。賞櫻行為與衍生而出的種種風俗具有深刻的文化象徵與內涵。

櫻花季節短暫，稍縱即逝，唯其如此，更讓賞花者趨之若鶩。那種毫無保留的瘋狂燦爛、如煙花燃燒的絢麗，帶有一種孤寂壯烈之美。彷彿人的一生，繁華落盡，絢爛歸於平淡。有高潮，有低谷，於芳華正盛的時候熱烈地展示自己，時空因緣結束後，回復平凡，等待下一次的粉墨登場、驚艷於世。如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的生死起滅，有低潮，才能重生，有離別，才能再次相逢。

多年前曾在一座寺院裡看過一部日本電影《櫻花下的約定》，影片中不斷出現飛舞漂浮於水流中一片片櫻花瓣的隱喻象徵，畫面唯美觸動人心。這是一部講輪迴與生死離別的電影，片中飾演媽媽的廣末涼子無法從喪女的悲痛中走出，直到知悉女兒已於生命的再次輪迴中獲得新生，並且承諾現世一定會讓自己幸福圓滿。短暫的重逢，釋放了內心原先無法原諒自己的糾結，彼此各自放下人生的不完滿，繼續往前邁進。

電影英文名為《Orpheus' Lyre》（奧菲斯的豎琴），奧菲斯是希臘神話中吟遊詩人，也是太陽神阿波羅與謬思女神之子，在痛失愛妻之後，他的豎琴樂曲所透露出的憂傷情調讓花瓣隨之凋落。他想至幽冥界將妻子帶回人間，卻因躊躇回頭違反約定，功虧一簣，再度且永遠失去摯愛。花瓣的凋零隱喻著生命的終結，奧菲斯的音樂雖然優美，最終也在人性的弱點下，沒能挽回改變結局。

櫻花的意象豐富，之所以與眾不同，除了它的繽紛花容是春天裡最耀眼喧譁的身影，因其花期短暫，倏忽消逝，平添了幾許令人惆悵的感懷。如同燃放煙花將最精采的火花留在末尾一鼓作氣燃燒殆盡，只餘無數驚嘆。唐朝詩人白居易有一首關於櫻花的詩作：「曉報櫻桃發，春攜酒客過。綠餳黏盞杓，紅雪壓枝柯。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停杯替花語，不醉擬如何。」將人生世事無常與櫻花做了連結，花語呢喃的或許便是了然世態後的放手一搏。生命應如櫻花般於季節因緣的催發下，活出最璀璨美好的一面，即使轉瞬為空，然而曾經存在的，永遠留於心底與記憶之中。

繁花盛開的春日，社群網站上為一張張追逐賞花的帖子淹沒，櫻花具備感染魔力的超俗容顏，一季又一季占據賞櫻者的心。雖然個性不喜跟隨潮流，但是看到一樹一樹斑斕繽紛怒放的花朵，不能免俗地為其展現的艷麗壯美深深悸動。它創造了一種無以倫比的浪漫氛圍，形成了其他花種難以望其項背的特殊賞花風潮與現象。據說有餐館別出心裁推出櫻花料理，以櫻花汁與紫蘇梅酒調製醬汁入饌，製作蝦膏腩排、松阪叉燒、蟹汁琵琶豆腐、櫻花帶子餃、櫻花梅酒凍……等。其中「櫻花帶子餃」先將櫻花汁揉入麵團，內餡裹入鮮干貝，呈現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春意濃厚的粉嫩色彩。這些料理光聽菜名便覺得藝術風與創意十足，讓人產生無限想像，是名副其實的「美」食！

老家院子栽植的櫻花樹，它的命運與去留成為一串串極其平凡家常對話的內容，看似輕鬆，觸及的卻是關乎生與死的嚴肅課題。也許，一地墜落枯萎的花瓣與汙泥是芳華盡顯之後必須概括承受的。彷彿人生，必得接受所有一切，喜怒哀樂，愛欲情愁；光明與黑暗，歡喜與悲傷。不能只擇其一。

這或許便是櫻花──或者是生命，無可避免、擺脫的一場美麗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