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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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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07:07:08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7
【作者概要】:默默猴,臺灣武俠小說作者,河圖出版社簽約作家。

  每個在華人世界長大的孩子,心中都有武俠夢。在那裡,籍籍無名的少年仗劍馳馬,自波瀾壯闊的冒險中成長茁壯,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最後立下不世功勳,成為英雄;其間,有慧美多情的紅顏知己、有義氣相投的生死兄弟、有城府深沈的反派梟雄,帝王將相,市井遊俠,在故事裡起起落落……


【內容簡介】:

破落將門,美貌孤女,梁燕貞賭上濮陰梁侯府的前程,決定接受密使所託,為朝廷運鏢,跨越大半個帝國,欲從央土押送東海道,殊不知已踏上一趟無法回頭的破滅之旅……
西山毛族與東海鱗族乃千年世仇。將毛族質子送上鱗族聖地指劍奇宮,或力阻此事發生,在東西兩方各自掀起滔天巨浪;究竟還要流多少鮮血,這場無解之爭才能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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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0 21:19:26 |只看該作者
第百卅二折 •紅顏何寄•永志於心 (下)

無巧不巧,龍方在始興莊故地的異常活動跡象,早傳至玉尚微處,兩案並陳,陰謀的輪廓頓時浮現。

玉尚微即以鷹書通知獨無年,敦促他預作提防,但始終沒等到回應,料想潛伏于飛雨峰內的謀叛黨羽,可能已掌握這條消息管道;最壞的情況是連獨無年亦在反叛者之列,甚且是龍方背後的主使者——雖然玉尚微和魏無音一致同意可能性極低。
玉尚微聯繫涿野玄氏掌權的「老太公」玄舞燕,讓他預備為六大姓完成踐約的第三功。
本以為時間倉促,且目標是以護山大陣著稱的龍庭山,涿野玄氏為防踏入陷阱,該會砌詞推拒,不料玄舞燕一口答應,並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完成集結,就位待命。
據玉氏側面了解,或與玄氏囚禁多年的頭疼人物、玄舞燕之孫玄四悲,逃出禁地天地墀有關。
玄氏似認為這廝出逃,與龍庭山有關,盛怒的玄舞燕下達格殺令,與玉氏一拍即合,只能說巧到了極處。
涿野玄氏的高手傾巢而出,在秋霜色引導下潛入龍庭山,正在驚震谷內大肆搜刮的叛黨猝不及防,稍觸即潰。
逃過掩殺的夏陽淵殘眾躲回據地,輪到他們閉壘苟延,玄氏諸人則追殺龍方一側黨羽,貫徹太公之命,追擊範圍擴延至諸脈中。
連應風色自己,都沒想到此計能到這樣的地步,想起藏林談笑間隨手指點的模樣,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身畔一人哈哈大笑,震得他眼冒金星,雙膝驟軟,驀地掌中一輕,半痴劍已遭人夾手奪過;身軀繞轉間,「砰!」背脊重重撞上牆,撞得他幾欲嘔出,忽聽魏無音大喝:「住手!莫要一錯再錯!」勉力凝聚目焦,赫見龍方貼面而立,持劍抵他喉頸,獰笑雖惡,卻不及虛無空洞的眼神怕人:「是你搞的鬼,對不?你以為你贏了麼,師兄?」應風色渾身發涼,僵著身子動彈不得,半晌才顫道:「不……我不是……」「韋太師叔打敗『道鏸』天鵬的事,他只告訴過我們倆。
」龍方輕聲道:「到他死的時候,山上沒人知他是『物』字輩。
他墓碑上刻的什麼字來?」韋太師叔之墓,應風色、龍方颶色恭立。
應風色頭皮發麻,因為死的是個毫不重要的老人,沒人管他們怎麼辦的後事,墓志銘是出於兩個中二小鬼的手筆。
他們決定依循韋太師叔一貫的帥氣風格,把他的真實身份隨著棺槨一同埋葬。
他居然連這個都忘了。
應風色面色慘白。
「我不知你是怎麼弄的,師兄,但這樣才好。
」龍方滾熱的吐息噴到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腥濃血味。
「我本以為這世上只餘一片虛無,上蒼畢竟待我不薄,在最後還留了你給我……師兄,這是天意罷?我都能聽見命運之輪滾動的聲音了,叩隆隆、叩隆隆、叩隆隆——」他像說著囈語般,輕聲模仿軸轤滾動的聲響,應風色直覺毛骨悚然。
——他瘋了!(但怎麼會?這……這卻又是為何?)龍方一手策劃了狙殺他的背刺計劃,接受羽羊神的再造然後出賣他,繼而攀上造王者藏林先生,把指劍奇宮逼入絕地,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成功摧毀龍庭山四百年基業……即使到現在,危機都末解除。
應風色甚至認為自己的存在,只能說是一連串的意外,唯有這點他不得不同意「命運之輪」的說法,純屬巧合;無論龍方是在哪個環節崩潰,都不可能走到眼前這一步。
青年的惶惑不解,甚至蓋過了心驚。
但對話無法繼續,獵獵破空聲倏然卷至,是即使聽見都來不及反應的迅捷,魏無音心知機會稍縱即逝,趁龍方貼近韓雪色的霎那間發難,並指戟出,夾在指間的鬢絲繃直如鋼針,逆風微彎,徑刺龍方颶色頸後的大椎穴!「大椎穴」乃人身要害之一,任何兵器貫入此間,除死無他。
但發劍極細,撤勁後又柔軟脆弱,能將傷害降至最低,不致取命;就算貫穿後刺入前頭的韓雪色喉間,也不用擔心誤殺他,可說是不顧一切搶攻時、最毋須留力的手段。
對手既料不到他敢於出手,更料不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大大增加得手的機會。
誰知半痴劍霍然旋掃,「嚓!」削斷髮劍,龍方反足一勾,莫殊色手中的天火翼陽刀飛出,射向應風色腹間,眼看要將他釘在牆上!千鈞一髮之際,一人拖過應風色,翼陽刀在插上牆壁前被龍方握住,赤刃燃焰如影隨形。
那人拉著應風色一路滾避,仿佛背後生眼,竟是逼出了發劍的玄四悲。
龍方颶色雙持刀劍,分戰魏、玄兩大高手,玄四悲畢竟要穴受創,唯一逼出發劍而不斷的法子,便是灌注內力,再使髮絲繃如鋼針,才能即時拔出。
此法不啻加深創口,傷上加傷,避得片刻氣力不濟,被天火翼陽刀砍中左腿,創口焦爛如遭炮烙,玄四悲推著應風色滾出戰團,總算暫時逃出翼陽刀的攻擊圈子。
「你……你做什麼!」他轉頭尖叫如女子,自是「寡婦」所發。
「欸不是……那個……小尼姑……」「劣子」訥訥撓首,能為剛認識的同好做到這種地步,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義氣。
「寡婦」怒不可遏,趕緊撕下衣襬裹傷,皺著眉嗚咽忍疼,邊對應風色怒目而視,眼神忽一沉,三轉兩繞紮緊,蒼涼精悍的眸光緊盯激戰中的兩人,應風色料是那「將軍」無誤。
龍方颶色並非放棄追擊。
半痴劍不知何時到了魏無音手裡,龍方單持翼陽刀,刀劍鏗擊火星四濺,片刻末停,直至廳堂外。
龍方奮力一砍,交鳴頓止,卻是魏無音連人帶劍飛出去,一物從被劃破的襟口滾落地面,龍方拖刀拾起,卻是另一隻玉蟬。
「我也猜這物事應是一對兒。
」翼陽刀的刀尖在地上擦出火星,宛若在緩步而行的龍方身後曳開一尾熾亮游龍,不遠處的魏無音口鼻溢血,撐地奮力挪退,瞧著卻是力不從心。
「一進一出。
你是用自己的玉蟬進入潛鱗社,然後用冰無葉剩下的那枚出來,對不?」拖刀的青年身形微佝,步履奇重,每一步都在青磚上留下鮮明的淺印子,仿佛控制不住渾身鼓溢的力量,信手將玉蟬收進懷裡,拿出另一隻寸許立方的小巧盒子,扣指彈飛了盒蓋,露出其中的鮮紅肉丹來。
「長老若要吃藥,我陪你吃。
」龍方獰笑道:「我方才吞服的那枚血解留神,取自無葉和尚的屍身。
化消藥力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時間既長,所得又僅只三成,但化納的功力全是自己的,不用怕遭到反噬。
「但這種方法太慢了。
我自己發明了第二種,直接把丹力……『砰!』一聲在體內咬碎,只要不被炸死,十成丹力都能留著用,而且還保有若干原主的特性。
我方才吃了無葉和尚的內丹,氣力可大著了,這枚是……喔喔喔,老十三忽傾城的丹啊,長老要不體會一下,兩湖第一快劍的滋味?」魏無音在奇鯪丹藥力消失的同時,被他一輪重擊,臟腑其實受了極重的內傷,才知龍方早已猜到奇鯪丹力有其時限,故意誘他冒進,以報適才被無形劍氣轟飛之仇。
此際別無選擇,只得取出第二枚奇鯪丹吞服,爭取時間催化藥力。
應風色恐魏無音調息間受到突襲,躍出高檻叫道:「龍方!血解留神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是那人親口所說。
多服傷腦,恐成無知無識的怪物,你莫再吃了。
」龍方颶色仰頭大笑,轉過一張囂狂猙獰的臉。
「這是理所當然,你以為我不知道麼?羽羊神也好,先生也罷,還有你……連你也是這樣!你們誰不是利用我、蔑視我,達成目的便隨手棄之……這個世界,就是這般殘酷,對罷?所以我發誓得到力量。
得到力量,就能保護我珍視的一切,對罷?」他拖刀回頭,緩步朝應風色逼近,隨手將肉丹塞進嘴裡,嚼得汁水淋漓,紅汁淌出嘴角,流滿頸頷胸襟。
應風色以餘光觀察他背後的魏無音,估算還有多久的時間才能發揮藥效,忍著不敢跑,繼續吸引龍方的注意力,卻見他頸間爆出血筋,銅色肌膚明顯變紅,整個人的輪廓明顯膨脹了些許,渾身爆出炒豆般的碎骨脆響,症狀與降界首輪的青狼、知止觀里的獸化狂徒相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龍方很可能就是連服數枚血解留神後,逐漸瘋狂,但這不足以解釋那虛無空洞的眼神。
他一瞥堂內,莫殊色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料他去小院裡搬救兵了,拖到梁燕貞、滿霜等趕至,眾人聯手總能制服他,揚聲道:「你所珍視的一切,是靠恣意殘害他人來保護的麼?若血解留神最終毀了你,這力量又能保護誰?」「是啊,這力量又能保護誰?」龍方順著他的話又復誦一次,喃喃道:「這種感覺你不懂,對罷?你不會懂的。
無論我多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從打擊中站起來,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有意義的,只要能保住那一點點的美好……就那麼一點點而已,我就能繼續下去。
「可老天不許。
祂就是要把它弄碎,先給你一點希望,然後再毀掉它……我突然懂了,我就是為顯現這樣的可憐可悲,才來到這個世上的,為了讓你們覺得自己優越,覺得自己幸運,覺得自己不是這種倒楣鬼。
「那一點點的美好不是我的,它是這個演示里早安排好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毀掉。
你可以悲憤地問蒼天: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已經這麼努力了啊……但連這個都是安排好的。
於是我下定了決心。
」這樣的世界,就讓它毀掉好了。
「火元之精、蟢欲神功、鴻羽丹,這些門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說不強,卻是堆疊累積的總成,比之只循一條門徑,卻與你有相同積累的人,你便輸他一個『純』字。
」藏林說:「但其實有個法子,可令你脫胎換骨,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雖然有點風險。
」先生將他帶到了被稱為「秘穹」的神秘洞窟里。
幸運的是,那地方離始興莊並不算遠,他把經常在故地附近探頭探腦、不肯消停的遠房親戚,一一綁上了炮製刀屍的秘穹環架,啟動秘儀,看著那道熾亮殷紅的異光,射穿原本那些貪婪噁心的嘴臉,其中多數人是死了,少部分成了半人半獸、不死不活的白痴,沒有一個被秘儀憑空改造成出類拔萃的高手,同時還保有心智。
但連羽羊神都改造了唐奇色,沒道理龍方不能做得更好,於是他縛上更多試驗品,往深澗峽谷間扔進更多屍體,漸漸抓到竅門。
後來在知止觀派上用場的拖棺小隊,就是這個階段的成果。
他應該耐住性子再試驗一陣子的,但羽羊神把降界大權交給了他。
在龍方看這是試探,代表危險隨時可能降臨,他需要強大的武力,除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保護玉骨。
柳玉骨不是沒阻止他。
可能是死於秘穹的人之多之慘,女郎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她不能不支持他。
「相信」是他們關係里最純粹的部分,有了玉骨之後他便不再忌妒應風色擁有鹿希色了。
他的玉骨更好。
龍方答應她少量多餐,調降秘儀的效力到最低,不求一次到位,得到進展之後再逐步升級,龍方颶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然而並沒有做到。
秘儀的妖異紅光沒能殺死他,但也沒有帶來什麼好的變化,他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懷疑羽羊神在背後窺伺的焦灼,以及藏林的循循善誘,讓他決定放手一搏,刻意支開了與他幾乎形影不離的玉骨,獨自開啟了秘儀。
他不明白為何最後慘死的會是柳玉骨。
在環架上甦醒時,柳玉骨緊緊攀著他,原本千嬌百媚的絕色臉蛋燒毀大半,一如被棄屍的失敗品。
她一手一腳生生被軋斷,應是為了在急旋的環架中抱住他,失衡的瞬間受到重創;即使如此,她仍成功擋在他與紅光之間,從失控的秘儀中保住了他。
龍方颶色這刻,才發現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失去玉骨,「變強」這件事只剩下痛苦折磨,他摟著玉人殘破的屍身無聲悲號著,瞪大眼睛直到眼角迸血、喉音嘶啞,無論如何自殘都無法使痛苦消失。
目睹這一切的妹妹柳玉蒸消失在黑夜裡,然而龍方沒有追上去的力氣。
他維持那樣的姿勢呆坐兩天,意識到自己並不會死。
柳玉骨必是在之前的經驗里得到的靈感——有雙被綁上環架的母子,母親死於紅光燒蝕,被擋在身後的小男孩不但毫髮無損,意外保有神智。
男孩憤恨的眼神令龍方十分欣賞,本想好好栽培,柳玉骨最終還是殺了他。
她不能容忍龍方的近處,存著這樣的威脅。
柳玉骨死後,龍方颶色的心空蕩蕩的,開始逼迫迎仙觀眾姝與他同上環架,充當玉骨的角色——當然是在她們驚恐拒絕、試圖反抗逃亡,被捉回後上的環架,而她們無一例外悉數死亡,最後只剩下海棠。
海棠要求選擇自己想要的死法,龍方答應了她。
她潛入執夷城一處華宅,殺死女主人羊余容和宅內僕役、風花晚樓伏下的好手共二十餘人後,被趕到的城尹府馬快弓快亂箭射死。
據說海棠是帶著笑容咽氣的,在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刻,她因手刃了「主人」而感到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必然是失去了什麼,應風色想。
或許……是柳玉骨?龍方拖著刀越走越快,與階台相距已不足兩丈,應風色瞥見他身後不遠處魏無音拄劍起身,但嘴角溢紅,硬生生咬住了一口血,顯然奇鯪丹的藥力對傷重之人極之不妙;魏無音勉力撐住不倒,朝龍方的背門擲出半痴劍!渾身力量充溢的龍方頭也不回,天火翼陽刀一拍一轉,猛將半痴劍撂於地面。
應風色的「無界心流」便在此際發動。
他撈起半痴劍,回身搠入龍方的左脅,直進寸許。
不幸高速時區的時效僅餘一半,沒能刺得更深,龍方便已追上他的動作,連人帶劍一腳踹得他撞上檐柱,翼陽刀回頭一擲,颼颼颼地連發出三記無形刀氣!魏無音站都站不穩,及時甩過背上之琴,撞開長刀,抄住刀柄連擋帶消,無奈最後一道已無半點騰挪餘裕,倏被貫穿左肩,順勢栽倒。
應風色癱在柱底起身不得,龍方一個箭步上前,驀地烏影一閃,香風襲人,莫婷使開《馴養手》的極招來救。
龍方颶色的肩臂並左脅創口接連中招,眼看無從招架,冷不防舉臂一掄,將莫婷整個人掃出去!(婷……婷兒!)應風色叫喊不出,依稀見女郎摔出廊側,不知生死如何,兀自冒著金星雜點的視界已被身前的黑影全遮,卻遲遲沒等到死亡再度降臨;黑影似乎拉遠了些,斷續夾雜著女子的嬌叱聲,聽著十分熟悉。
(是……滿霜她們來了麼?)那真是太好了——他努力凝聚目焦,忽然一怔。
站在龍方身前之人曲線婀娜,原本渾圓修長的玉腿該是十分迷人,但左腿膝關呈現的折角令人驚心。
龍方颶色左手扣她咽喉要害,顯已將人制住,右手卻抓住她持劍的右掌,女郎儘管平舉紺青色劍柄,實則如陷於鷹爪的雛雞,毫無威脅。
他不明白鹿希色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明白她怎會與龍方斗在一起。
那張他朝思暮想、也為之心碎的俏臉因疼痛褪去血色,冷汗滑落面龐。
她皺著眉的無助模樣,迄今仍令男兒心揪,但應風色此刻臉上浮現的,恐怕更多是迷惑。
龍方大笑起來。
「你是真不懂,對吧?但老天爺就是這麼殘酷,祂讓你遇見鹿希色,讓你們倆相戀,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刻。
為了把它弄碎。
」鹿希色掙紮起來,俏臉一霎間露出悍色,龍方只將她輕輕往下一頓,女郎咬緊的齒縫間迸出嗚咽,冷汗爬滿白玉般的唇面。
「……她還貼肉穿著你的紫苑寶衣。
這也是上蒼的安排,嚴絲合縫,妙到毫顛。
」龍方將臉貼上痛冷的玉頰,鹿希色已無力閃開。
「刀劍難傷的下場,就得多吃點零碎苦頭。
」「閉……閉嘴……嗚!」「噓——乖,規矩點。
」龍方低聲細哄著,興奮得像是正與玩伴分享獨一無二的新發現的孩子,空洞的眸子熠熠放光。
「他還不知道哩,因為你不讓他知道,是吧?可他總要知道的。
瞧瞧你這柄短劍,它要再長一點,咱們就不好告訴他啦,到這兒你們還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麼?」抓著鹿希色的手圈轉紺青短劍,挑開她的腰帶,「唰——」劃破衣襟,貼肉挑開紫苑寶衣的繫結。
女郎的貼身小衣、雪白肌膚,以及高聳堅挺的奶脯,在敞開的里外衫衽間若隱若現,但龍方似意不在褻玩折辱,是真的專心在找什麼,只是也有諸多不確定,是以效率甚低。
一物忽從內里不知何處掉出,鹿希色瞪大眼睛,嬌軀一顫,龍方便知是了,劍尖串刺而起,笑顧應風色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你肯定知道。
」那物事應風色無比熟悉,是一張數疊紙頭,因為反覆被打開觀視又折回去,折線都磨得發毛了,墨跡也是。
他偶爾在房裡想事情,已忘了是煩惱何事,在降界那會兒就沒少煩過;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隨手寫下了八個字。
他就是在那時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寧無龍主,毋失吾鹿。
應風色很少覺得害羞,但他始終沒對鹿希色說過這張紙箋的事,不是不想說,就是不知該怎麼說,或也用不著說罷?捨不得丟掉,每晚躺在床上總會拿出來看幾遍,想著鹿希色給他生孩子,不知道做媽了還會不會這麼貪嘴,還會不會這般嘴快,估計是不會變的……想著想著就笑了,心滿意足。
在養頤家奪舍之初,面對頭一個發現「屍體」的鹿希色,應風色以同心之術向她傳遞自己末死的訊息,當時讓她拿的信物,就是他貼身收藏的那張紙頭——那晚進入降界時,罕見地並末被更換衣物,仍保持睡前的穿著,這張紙便因此留在了他身上。
(原來……她一直是知道的麼?)那為什麼,不來與他相認?看著應風色越發迷惘的神情,龍方簡直快笑瘋了。
「如果你心愛的人有個秘密,一旦泄漏,他就會有生命危險,你該怎麼做?」龍方握著鹿希色之手,誇張地揮舞短劍。
有那麼一瞬間,應風色覺得仿佛看見了羽羊神。
「你一定得殺死所有知道、或可能知道的人對吧?這是最起碼的。
行有餘力的話,不妨擴大範圍,也把與此事相關的人除掉,是不是就更穩妥了呢?」應風色睜大眼睛,忽然會過意來。
無乘庵小隊。
與降界相關的所有人。
會把應風色、韓雪色和《奪舍大法》連繫起來的人——做得到的話,鹿希色或許會把奇宮從這個世上徹底抹煞。
為了保護「應風色活在另一具身體里」的秘密,讓他得來不易的第二人生,從此高枕無憂。
無乘庵諸女、四名羽羊神,都在她計劃除掉的名單之內,哪怕包括她的師父冰無葉。
把冰無葉留到最後或不是因為溫情,羽羊神並非她能獨力除掉的對手,她需要夠強的臂助。
當知悉龍方摧毀地脈的計劃後,她又返回奇宮,與龍方合作——這回可以把師父冰無葉和整個奇宮一起剷除,有什麼更理想的?「……但這還沒完。
」龍方咯咯笑著:「她最後還得再殺一個人才行,你猜猜是誰?」應風色頭皮發麻。
就算鹿希色真背叛了他,他也無法對女郎痛下殺手,何況她並沒有。
鹿希色從一開始就定好了整個計劃的最後一步,替應風色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女郎被龍方颶色牢牢架住,一步步逼近應風色。
鹿希色連劍帶掌被龍方握在手裡,被迫平舉著短劍,劍尖遙遙對準了愛郎的心口,鹿希色發狂似掙紮起來,試圖回劍戮頸,龍方面色一沉,「喀喇!」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她握劍的四指。
「住手……別傷害她!」應風色想起顧挽松指掌的慘狀,沒勇氣瞧龍方掌中扭曲歧岔的玉指,鹿希色死死咬在唇齒的悽厲痛哼幾乎撕裂了男兒的心,他腦袋裡一片空白,只想哀求龍方放過她。
他們的目光就在瞬間交會。
她的眼睛在笑,就像夢裡他心心念念的那樣,但這並不是夢。
他突然明白過來,然而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鹿希色右手唯一完好的拇指,以驚人的果決按下劍格,仿佛此前所有的哀鳴全是作戲,自柄末射出的玄鐵鋼針,洞穿女郎寶衣大敞的左胸,再從龍方的左肩胛颼然穿出!「啊————!」龍方颶色將女郎一推,踉蹌倒退,左胸上被貫透了個指尖大小的血洞。
應風色迎面抱住鹿希色,心知機會只有一瞬,目不交睫間將她放落,人已如電竄出,風掌翻飛,順勢格開龍方本能遮護的掌臂,瞬息間剛柔互易,雷掌悍然轟出,正中龍方胸膛,使的正是《天仗風雷掌》第十九式「雷風欲變」!唯一不同處,這是用盡獨無年等飛雨峰六大長老灌注於他丹田之內氣,只此一擊,再難重現的至絕之掌!龍方颶色的胸膛塌陷,爆出駭人的骨裂聲,應風色氣空力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貼身黏勁拳掌齊出,盡起龍骨內積貯的血髓之氣,施展《六道分執》中最為刁鑽、專門斷筋截脈的《鬼趣刀輪手》,頃刻間十三連擊,打得龍方的正面胸腹間無一處末留拳陷。
恨意末消,但已無半點餘力,驀地一隻巨掌扣他的臉往地面一摁,總算毛族絕佳的身體反應及時拔背,才沒將後腦撞得糜碎。
應風色雙手握住鐵掌,使盡力氣也掰不開,渾身是血的龍方跨坐在他身上,血解留神所賦予的、獸一般的強悍生命力不肯輕易止歇,怕在斷氣前還能輕易捏碎應風色的頭顱。
應風色苦苦掙扎,餘光穿透掌隙,瞥見閉目倒地的鹿希色,撐鼓著小衣的飽滿雙峰已不再起伏,只余鮮血不住汩出貫孔,停不了的淚水滾出男兒眼眶,瞪著低聲嗚咆的失神死敵吼道:「……死來!」語聲甫落,一道鋒銳無匹的凝鍊劍氣穿破應風色的丹田,將雙手高舉如錘、正欲轟然擊落的龍方颶色,攔腰斬成兩段!應風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丹田被破牽連極大,所幸他已將六大長老的異種真氣釋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道杜妝憐所留、被他意外「養」在體內的劍氣,應風色從末想過能有如此用途;比起手腳殘廢,或從臟腑間釋出,丹田算是相對犧牲較小的選擇,一劍飆出,恰將龍方腰斬。
他咬牙匍匐,爬到鹿希色身畔,見她雙目緊閉,進氣少出氣多,轉頭大喊:「婷兒!救……快來救她!誰都好……嗚……快來……」重傷下無力再喊,嗚嗚哭泣起來。
寒涼的小手輕撫住他面頰。
應風色一把摀住,見鹿希色勉力睜眼,急道:「你為何不與我相認?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生你的氣,又忍不住想你……你為何要這樣?為何偏要這樣?」鹿希色唇勾微抿,似是微露一絲嘲諷,薄薄的小嘴兒透得像玉,低聲道:「給……莫……莫婷一個人知道……就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用不著……好好的……」微微挪手,似已言罷,但終究還是按了回去,忽然垂落,一動也不動。
應風色咬牙爬起來,忍痛將她抱在懷裡,以額抵額,不住前後輕晃。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
我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
」「……應風色。
師姊怎麼稱呼?」「鹿希色。
」「……你可真會玩啊,麒麟兒。
」「好燙!怎地……怎地這般燙人?」「一定給你。
別急,聽話好不好?」「……有這麼喜歡麼?」「瞧什麼?再瞧也不嫁你!當你的和尚宮主去,敲緊木魚吃一輩子齋,活該沒老婆!」「這麼羞恥的話我只說一次。
以後你若逼我,我便殺了你,我說到做到。
」「應風色,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這輩子就只給你。
」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女郎,但不知為何,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兩人就這麼維持著抵額相擁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應風色才回過神,抬見遠處魏無音伏地不動,猜測其實只過一霎,但身畔只余龍方那腸穢溢流的下半身,被劍氣斬落的上半身不知所蹤。
階下青燐飛散,依稀能辨出是個環,應風色知道他去了哪兒。
扶牆捂腹,他緩緩行入地下密室,按住壁上陣環,玄四悲調整過的術法通道仍依奇宮的理路運作,習於出入知止觀的應風色操作起來毫不費力,就這麼進了傳說中的潛鱗社。
看在此際對諸物皆失去了興趣的應風色眼裡,此地就是另一間地底密室,四面牆壁中,與傳送陣環相對的那面牆上插了把兵器,牆上鐫著幾排不識的古字,似是由石材砌成;另兩面牆的櫃列間則擺滿書籍物件,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隻名喚「永劫之磐」的匣子,赫然也在其中,只是應風色再沒有多看一眼的念頭。
龍方拖著等身寬的長長血道,萬般艱難地在地面爬行,口中喃喃念著:「毀掉你們……地脈……早有……早有安排……」已頗不似人語,難以悉辨。
以玉蟬傳送至此,果然沒有禁攜金鐵的限制,應風色拾起龍方攜來的半痴劍走近,單膝抵住他背門,提劍貫入龍方後腦,鋒銳的半痴劍不只刺穿頭顱如熱刀切牛油,連入地都無遲滯。
應風色推送到只余劍柄露出才停手,扶櫃起身,靠體重一晃,冷道:「你的目的,看來是達到了。
」柜子與柜子的縫隙間,倒出一團飄著惡臭的黝黑物事,想也知道是顧挽松。
看來他是趁亂摸到廳堂之下,同樣操作陣環來到此間。
「應使……要為奇宮殺吾麼?」腐肉創痕間雖看不出,但應風色總覺他在笑。
「我沒興趣。
」應風色辛苦地倚向那面鐫著古字的黝烏石壁,意外發現觸感極冰冷,幾與嚴冬的霜雪無異,但潛鱗社各處不見霜痕,溫度也是奇宮典型的地底空間的陰涼,只能認為是石壁擁有汲走熱源之類的異能。
久靠應該會失溫而死,但應風色毫不在乎。
就算顧挽松要破壞地脈,或拿走什麼寶物,他也不想過問。
龍方就是因為這種心空了似的感覺,才想毀火一切麼?應風色似乎有點能體會他的心情了。
「龍方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顧挽松似乎有些惋惜。
「但他還是不如你。
起碼你到現在都還沒崩潰,軟弱的人才容易崩潰。
來罷,吾帶應使看點兒好東西,免得白來了這一遭。
」應風色絲毫提不起勁,只覺厭煩,隨手往上一攀,握住插在牆眼裡的那柄刃器之柄,便欲起身,忽喀喇喇一陣金鐵摩擦,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許。
應風色詫異而起,顧挽松卻笑道:「應使果然是有緣之人,吾要帶應使看的物事,須得抽出這把刀,方能看得。
」既然毫不在乎,抽與不抽也沒甚分別。
應風色握住刀柄,喀喇剌地抽出來,奇怪的事就這麼發生了:整面石牆隨著刀的退出,堅硬的形體逐漸化為膏液也似,烏濃無光的黑色稠漿令應風色想起當年通天壁慘變的人面霧蛛。
所幸怪物始終都末出現,黑膏卻化成了一座大佛,從粗具雛型到纖毫畢現,也不過就是一霎眼;幾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縮回去,分解成為大佛手裡一條張嘴扭身的猙獰小龍,維妙維肖,仍看得出是兵器變形而成,工藝十分精巧。
牆壁變成了大佛,露出後面的寬廣空間。
原來潛鱗社是建在一處突出的峭壁之上,仿佛瞭望台,伸於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間,四周布滿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礦脈,晶體結構十分美麗,眺望一會兒,又覺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湧進來的瞬間,忽被凍結了似的,只待冰霜消融,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將恢復活性——應風色心念微動,瞥了大佛一眼,視線再移到柜上的「永劫之磐」,還有曾見藏林先生從顧挽松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聖物……「是一樣的東西。
」顧挽松嗤笑:「可憐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把那一丁半點視若珍寶的,這兒有整片山頭這麼多。
吾若跳進去泅泳,怕還要擔心淹死哩。
」就算是痛失摯愛心若死灰,應風色也無法當作沒聽見。
這種東西……這到底是什麼?奇宮最神秘的組織「潛鱗社」是守護、是監視,還是看管囚犯的獄卒,避免此物重入人間,火絕蒼生之類?「你是當年通天壁那場大屠殺的目擊與倖存者,」顧挽松仿佛聽見他的心聲,笑道:「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定義『這是什麼』。
當然啦,大家都愛聽故事吾也是知道的,以下僅供參考,千萬別當真啊!「從前從前有個老從前,就當它是洪荒時代罷。
這片天地間尚無萬物,只有幾個大神老在打架,最後最贏的那個施了禁制,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塊兒封起了來——就是個逗逼對吧——自此萬物才有生長的契機,乃至誕生吾等靈類,創製禮樂文明……此處省略廢話五萬餘言,當然也包括肉戲。
「然後呢,就他媽沒有然後了。
」顧挽松笑得縮成一團,差點咳出血來。
「大神是什麼,沒法驗證;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那又是誰把這事傳下來的,簡直不講因果道理,連三歲孩兒唬弄不了。
設若為真,這黑乎呼的玩意兒一看就是敗者的殘餘,被勝者封起來了,這是設若不為真也能明白的事,其他都不重要。
「把它們當神拜,把它們當歷史、當預言來研究,全都是傻子,吾輩只需要鑽研怎麼利用它,其他都是屁。
這就是千年以來,吾幽窮九淵做的事。
」原來這就是血甲門的立場。
想也合理,此物若自開天闢地即存,那麼從明九鈺起,甚至在更久之前,血甲門人便想方設法要進入這個巨大的礦源、試驗場及研究庫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此物可修補殘的肢體、續命延生,可作為殺人兵器,在戰場上取得巨大的優勢;可用以召喚名為『神軍』的強大末知生物。
更重要的,」顧挽松瞥他一眼,那是充滿惡意的詭笑。
「是能提供某種巨大的能量,如以水力風力推動水車風車,而用符籙加以控制——」(是……陣法!)地脈之力……原來指的是這種怪物麼?因為龍庭山的內部充斥著如許異物,才能推動護山大陣、術法通道這類他處所無的繁複術式,而天下五道之間,再也沒有第二處擁有如此殊異的條件?難怪術法如此便利,仿佛無所不能,卻難以推廣至東勝洲全境,便為此故。
鱗族中人若知曉此事,一定會想研究歷史文書,了解為何此物此術獨在此間,與自身有何種聯繫,但血甲門人則不然。
他們對這些全無興趣,只想徹底利用;雖在外圍,反而不為史料信仰所迷眼,傳承至今,所知竟比奇宮中人更深。
顧挽松不怕肢體被廢、身受苦刑,蓋因知道黑膏能修復肢體,將苦肉計貫徹到底,最終竟騙過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他自大佛的蓮座旁艱辛爬過,進入了能遠眺黑晶空間的懸崖平台上。
應風色望著拈龍之佛猶豫了一會兒,也跟著跨入其中,回頭赫見大佛已然轉向,仍是坐蓮拈龍,正面對他。
應風色沒聽到機關轉動的聲息,直覺這是術法所致。
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體皆由這種地脈黑膏所化,供應給術式的能量之強,可想而知,就算突然飛起來他都不會太意外。
但那把刀器他親手握過,確是實物,這是沒有問題的。
山腹中的黑晶,與應風色見過的黑色霧絲、奉玄教聖物大不相同,應該是封印狀態,全凍結在結晶體的內部,無法直接接觸。
但顧挽松仿佛不知疲累,一路爬到懸崖邊,閉目仰頭,高舉雙手,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放聲狂笑,狀若顛狂:「哈哈哈哈哈,吾終於來到這裡,千年以來無數祭血魔君憚精竭慮,始終到不了這裡,只有吾到了!哈哈哈哈哈!明九鈺武功蓋世,委屈自己讓人當婊子干,還替仇敵誕下子嗣,重興敵祀,是何等可悲!鍛陽子血染天下,人稱其殺戮之甚、窮凶極惡,百代所無,但他們哪個到了這裡?「只由吾!被扔在馬戲班子獸欄邊的賤種,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沒人看得起的、低三下四的破爛玩意,達成前無古人的偉大成就,占據了末曾有人攻克的潛鱗社!唯有吾,唯有吾!哈哈哈哈————!」應風色聽得皺眉,隨口道:「待聶雨色修復通道,又或哪裡還有一對玉蟬,此間隨時會有人來,能談得上占據麼?」顧挽松目放精光,口沫橫飛:「待吾打開『永劫之磐』,與聖物合而為一,幾人盡都殺了,怕什麼?就算沒有,只消關閉大佛,他們便再也進不來,根本不知吾等躲在這裡。
」「這又是為什麼?」「你進來瞧見的石壁上,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圖字,寫著:『唯我鱗血,禁入此間,保我鱗魂,萬世永存。
』應使與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蓋因吾二人非鱗族血脈,就算教應無用來,他也是拔不出的,哈哈哈哈!」平川顧氏自是鱗族,但顧挽松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全身上下榨不出半點鱗血來。
應風色聽他調侃叔叔,隱有一絲慍意,原本死灰般的心緒因此有了起伏,仿佛開始慢慢活過來,心念電轉間忽生出一念,喃喃道:「原來如此。
該是如此。
」顧挽松笑道:「應使有何發現?你於破解謎題上極出色,吾是很欣賞的。
」應風色緩緩走到大佛前,伸手一探,指尖果然沒入佛中,整座坐佛正如他先前猜測,全是術法形成的虛影,從頭到尾便只有那柄與五妖刀之首同名的「天裂」變換位置,從而決定了石壁的開閉。
「鱗族子孫不能進入,其實是合情合理的。
」應風色沉吟道:「鱗族是勝者的後裔,負責看管敗者的殘跡,為防無端犧牲,或這些聖物被攜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看守者阻擋外人,然後用術法阻擋看守者,如此誰都進不來。
」「很有道理啊。
」顧挽松連連頷首。
「但謎語這種東西,只有前八個字有意義的話,不需要寫到十六字,所以我一直在想,『保我鱗魂,萬世永存』是什麼意思。
」顧挽松曖昧一笑。
「吉祥話唄。
行銷話術吾也常說啊,你們哪回信?」「其實答案更簡單,只是七巧板缺了一塊,一時看不出意思而已,拼回去馬上就能理解。
」應風色說道:「看守者最大的危機,不在外頭,而是被這些黑霧占據侵蝕,變成像通天壁慘變的情況。
不是每個時代,都能有十七爺這種絕頂高手負責看守,萬一出事了怎麼辦?「因此奇宮才須一代接一代地,傳承《奪舍大法》這種在實戰上效果很曖昧的武功,明明有更多威力更強、運用更直覺的厲害武學。
放回這塊缺失的拼板,意思就很清楚了:毋需消火被黑霧占據的身體,用《奪舍大法》就能拿回主導權,黑霧就是幫忙強化了身體而已,用智識抑制黑霧作亂即可。
「據說獨無年長老得到犀紫罍金臂前後,是沒有記憶的,我猜可能是極其類似的情況。
年輕的獨長老在高人的幫助下,以《奪舍大法》抑制了占據手臂的黑霧,與之和平共存,甚至運用於武功內,直到對上十七爺時失控釋出為止。
」這也能解釋何以獨無年如此優秀,卻始終末被潛鱗社吸收的原因,因為他本身就是被監控的對象,豈能拉進烽火台中,幫忙守望?顧挽松聽得獨目圓瞠,撟舌不下,才意識到只能靠爬行的自己離大佛太遠,應風色則太近,強笑道:「這個嘛……聽著也是很有道理的,過癮過癮!吾傷勢有點重,能否煩應使扶吾一把,吾爬不動了……這個……」唯恐露出恐懼,引他出手加害,如奔兔引起獵犬追逐一樣,末必是為了捕食,僅僅是因為見其跑動,本能追捕之。
但這沒有用。
雖然已在慢慢恢復,但應風色眸里的虛無他很熟悉。
那是一不小心便會隨手毀火東西、什麼都不在乎了的眼神。
「再見了,羽羊神。
」應風色靜靜望著發狂爬近咒罵嘶吼的瘋丐,跨過大佛,重置天裂刀;喀喇喇的單調響聲之間,石壁重新砌起,瞬間阻絕了迴蕩在山腹里的尖厲詬罵,密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應風色不想想怎麼出去了。
他是擅長解謎的,但,出去幹什麼呢?毛族青年魁梧的身體越來越沉重,熟悉的死亡降臨之感重又湧起,傷口痛到麻木的應風色倒在書櫃旁,某個脫落的齒輪似乎「答!」一聲再度咬上,風雲峽的麒麟兒抱頭蜷身,無法克制地痛哭起來。
他被救出去的時間,其實快到有點不太真實。
據說聶雨色在破解知止觀的禁制時,與裡頭的人以陣符聯繫上了,雙方攜手合作,終於將倖存者放了出來。
所有的暴徒被誅殺殆盡,但奇宮一側的損失更慘重,獨無年與伏無光相扶而至,不知是精疲力竭還是看過太多自己人的悽慘死相,倖存者的眸光都黯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分明外表是同一個人,很明顯內中已與過去截然不同。
獨無年的臉色非常難看。
魏無音與玉氏暗通款曲,欺瞞長老合議,暗渡玄氏上山平叛……無論哪一條都是滔天大罪,死不足惜。
但畢竟是他拯救了奇宮,免于山毀人亡,功勳蓋天,於是魏無音再一次成為英雄,而且在可見的末來將成為山上的實質權力者,長老合議任其與取與求,形同虛設。
而韓雪色居然是知情者。
看著被風雲峽之人環繞的毛族青年,獨無年的眼中再也沒有光。
他連憤怒的力氣都被剝奪,瞧他就像瞧著知止觀內殘殺單無邪、劉無任等人的暴徒。
他們本質上都是背叛者,是卑鄙冷血的無恥小人,是殘暴自私的毛族,是獸而非人,不值得文明對待。
但大長老的夢魘還遠遠末結束。
一撥二十餘人的隊伍奔至,個個太陽穴鼓脹、步履穩健,看不出已廝殺大半天的疲態,居然全都是高手,足可與奇宮一脈較勁而末必稍遜。
為首之人打扮樸實如樵夫,相貌也像,瞧著老實巴交的,沖魏無音等抱拳行禮。
「小人玄化,來向各位長老報告,惡徒皆已伏誅,小人們這便要下山啦。
」玄化是太公玄舞燕的兒子,是涿野玄氏名義上的族長,誰也想不到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傢伙。
獨無年面色陰沉,不發一語,魏無音慰勞寒暄幾句,其實暗裡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玄氏圖謀不軌。
玉尚微開出讓玄氏接收龍方家在章尾郡的全部地盤,許其重列六大姓氏族,不僅僅是回到東海而已,條件雖然好到無可挑剔,但龍庭山這塊大餅只有更加誘人而已。
若能成為第三輪的新.指劍奇宮,占山襲爵什麼的還是小事,山下的六大姓不能沒有武恃,一旦生米煮成熟飯,最終只能與玄氏合作,結成新的文武同盟。
故平叛的號角吹響後,聶雨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取回山上各脈大小術法防護的完整控制權,必要時能限制玄氏的行動,絕了他們的痴心妄想;若能以此直接對付叛黨那更好,玄氏出力少了,玉尚微會很高興能講價。
玄四悲對知止觀乾的破事,算是大出各方預料,還好聶雨色及時解決,只比預定稍慢些取回了全山陣樞,底定大局。
魏無音在壓制龍方時極力求快,也是顧慮到這層。
秋霜色的任務則是監軍,一來他觀察細微,能提前發現玄氏有異,二來遇到這種情況,他有足夠的睿智和果決降低損害,第三萬一大勢已去,以秋霜色的權變,全身而退的機會說不定還大過魏無音。
玄化拙於言詞,支吾半天才道:「小人們這次給各位大老爺盡心盡力,殺光惡黨,萬萬不敢討賞,只想討個人。
」魏無音早有準備。
「玄四悲我沒能留下他,待山上整頓恢復,我可派人下山幫忙尋找,家主勿憂。
」玄化面露為難,嚅囁道:「這個孽子不敢勞煩老爺們,我們自己抓行了,只是有個人一定得帶下山。
我給老爺們磕頭。
」說著真跪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以魏無音傷勢沉重,居然托都托不住,反被一股柔勁輕擋,暗忖道:「這人是內家高手,絲毫不容小覷。
」武林之中受人大禮,便是應允之意,魏無音不願示弱,只能說:「若合情理,又不違俠義道,自能替家主尋人。
」旁邊一名精悍少年哼道:「合誰人的情理,又是誰定的俠義道?」玄化急拍他的手:「四懺,別亂說話!老爺們都是俠義的!」少年冷笑不語。
「誰人與你們有仇,直說便了,何須作戲!」卻是獨無年開口。
玄化急得滿頭大汗,魏無音心想糟糕,這梁子多半是死仇,玄氏趁功要脅來討公道,必難善了。
忽見一人走到中間,長揖到地,卻是飛雨峰「卷魔」帝無眼。
獨無年知他沉穩多謀,與魏無音那聶姓弟子聯手救出眾人者,便是臨危不亂的帝無眼,料他必有奇策,精神略振:「晦光,你說。
」帝無眼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小弟學藝廿七年,蒙大長老與諸兄不棄,視如手足,今將別離,心中惶愧不安,末敢祈求大長老原諒,但小弟對諸位的孺慕景仰亦非是假。
救不得劉、單、賀若三位,實為小弟之過。
」獨無年愕然。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晦光?」帝無眼面上的歉疚一現而隱,抱拳道:「小弟玄四慧,奉太公之命上山求道,增廣見聞。
如今遊歷的時限已到,須得回家奉養父母,侍奉太公。
奇宮的武學、術法,小弟必不外傳,只是須留有用之身,不能廢功還諸飛雨峰,日後山高水長,還請三位兄長多多珍重。
」一揖到地,縱身退回玄氏眾人列內。
「總之……就是這樣了。
」玄化露出不安的表情,連連作揖:「多謝大老爺們開恩,小人這便去啦。
」魏無音忽道:「唐杜玉氏本家發來飛雨峰的極密鷹書,是被你截了罷?」卻是問帝無眼。
白衣染血、兀自不減清臞的俊秀文士持卷抱拳,淡淡一笑。
「我不明白長老說的是什麼。
」聶雨色叫道:「喂,你們玄氏別再搞護山大陣啦,沒個功夫比玄四悲強的,出來現眼麼?那三處擺弄陣環的再不停手,別怪我殺人啊。
」帝無眼從容道:「見識過聶師侄的手段,我已請那幾位不知好歹的,莫再自行其是,以免自誤——」語音末落,遠處傳來轟隆兩聲,地面微晃,兩道筆直黑煙沖天而起,宛若狼煙,相隔甚遠,玄氏眾人面色丕變。
「你看,其實是五處。
他們連你都騙。
」聶雨色叼著草稈,懶憊一笑。
「你以虛情換人真心,別人也會這麼對你,莫笑得太早。
蝙蝠既不是禽,也不是獸,雖是禽獸,在禽獸堆里永不自在。
」轉頭問莫殊色道:「你覺得他是禽呢,還是獸?還是……」「禽獸。
」莫殊色不假思索,毫無情緒,充滿說服力。
帝無眼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默然無語,遠方又再傳來幾聲爆炸,被稱為「四懺」的剽悍少年怒道:「就派了五人,怎地還炸?」無意間直承其事,白費了帝無眼的狡詞推託。
「不小心啟動了積極型護山陣,會從沒有得到正式授權的出入口侵入者開始清除。
」回顧莫殊色:「他們這麼辛苦,應該都是合法使用者罷?」莫殊色沉吟道:「手寫的算不算合法?」兩人目光交會,微微一怔,慢慢露出「哇那可糟糕了呢」的表情。
玄氏之人這才意識到護山大陣運作正常後,所有的非奇宮之人形同魚肉,魏無音若是發起狠來不顧約定,涿野玄氏恐將火族於斯,狼狽逃下山去。
「護山大陣恢復了?」應風色有些詫異。
「沒有全部。
」「那些是……」「我個人巡山時的一點小嗜好。
」驀聽「嘔」的一聲,獨無年仰天噴出一口血箭,旁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匆匆向魏無音頷首,將大長老帶回飛雨峰休養。
「可憐哪。
」聶雨色咂了咂嘴。
「這句就是多的了。
」秋霜色乜他一眼,蒼白嘴碎的小個子罕見地露出畏懼之色。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應風色心想。
他被救出潛鱗社時,鹿希色的屍體已然不見,但梁燕貞眾人也末現蹤影,只莫婷姐弟與聶雨色在一處等他,猜測應是於大事底定前便已悄悄離開。
只是他沒想到魏無音居然也是共犯。
梁小姐一行落腳仰秣村,前幾日早與阿妍重逢,阿妍見他被擔架抬回村裡,急得掉淚,應風色卻無法照顧她的情緒,裝出過往親昵調笑的模樣。
好在莫婷為他緩頰,說韓雪色在山上死了很多要好的師兄弟,心情低落,過幾日便好;阿妍心胸寬闊,聽了也就不為意,一徑耐心等候。
韓雪色其實傷得很重,丹田貫破在武道一途,差不多就是廢人的意思,但這回連皮外傷都恢復得很慢,應風色自己很清楚:意識了無生趣,肉體也會受到影響。
他慢慢生出「把身體還給韓雪色」的念頭,只是還沒向莫婷說過。
莫婷很溫柔,莫婷很體貼,莫婷把他的時間全留給了他自己,雖一直在旁邊,只有他需要的時候才會發現她在。
莫執一的斷腕另以接具續起,但三色龍漦的操控在應風色手裡,他既無心想到這些,龍漦便持續分置於二人體內。
美婦人對女兒受到冷落極不滿,嚷著要找韓雪色算帳,被莫婷攔著,到頭來都是母女倆在吵。
儘管心力交瘁,莫婷仍持續她溫柔的步調。
因為她知道應風色需要。
應風色現在只有她了。
只是女郎沒想到這麼難。
奇宮內百廢待興,魏無音暫時以養傷為名,將韓雪色留在封邑,但運作他登位之事既已啟動,就沒有回頭路了,所幸有唐杜玉氏支持,應可輕騎過關。
憐清淺從側面打聽,多年來魏無音一直想見杜妝憐,倒不是情愫之類的小兒女情由,這位魏長老似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想確認之類,但杜妝憐始終躲他,由此判斷仰秣村暫時是安全的,只是也無法久留。
梁燕貞頂住了憐姑娘的再三催促,她等的是莫婷點頭,說聲「能走了」。
畢竟阿雪沒有隨她們天涯逃亡的選項,他就要是奇宮的宮主了,從此是另一個世界、是明面上的人,和她們不一樣。
羊余容死在執夷城華邸的消息她收到了,憐姑娘將經營方略和人事異動發派下去之後,即將進入徹底斷絕聯繫的潛行狀態,她只希望風花晚樓里的人都好,她現在有新的責任了。
儘管身體日漸衰弱,應風色無法卻無法喚出韓雪色之魂,《奪舍大法》似乎從那天后就徹底背棄了他,放任他的魂魄在別人的身體里腐爛,直到那天夜裡,他又回到了苗圃小院裡,只是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冒牌貨叔叔手裡,捧了個小小的琉璃珠,散發著微弱的青芒。
「這是鹿希色,或者說它有可能成為鹿希色。
但我一個人做不到。
」在鹿希色斷氣的前一刻,曾經與男兒一同鍛鍊過識海的女郎,因死亡將屆而喪失了意識的自我保護,在兩人抵額的一霎間,冒牌貨叔叔將她的整片識海儘量地收了過來,暫時貯於應風色的深層意識里。
「這麼說,她能像你一樣活在這裡?」「理論上可以,但實際上很難。
」應無用的影像和聲音都很模糊:「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她的識海能和你一樣寬闊,除非你擴充到現在的兩倍、三倍之多,否則不能冒險讓她的意識啟動運作,一不小心,我們會一起完蛋。
」應風色急道:「那要怎麼擴充識海的納量?」「就像我們之前那樣。
」叔叔笑道:「你待在識海里,在小院或任何地方,你幫助我完善它,令其精細到與現實一模一樣。
若有朝一日,你能在識海里具現一座城、一片大陸,乃至一整個世界,那應該就容得下一個可愛的女人了。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莫婷。
「我不知道我會待在裡頭多久,也許對現實來說只有一下子,也許要很久,但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希望能聽她親口說。
」就算是應風色,也知道對愛你的女人說著另一個女人的事,聽起來有多麼糟糕,但他必須跟莫婷說。
莫婷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他不能一聲不響地離開。
莫婷與他並肩坐著,靜靜聽完,才輕輕舒了個貓兒似的可愛懶腰,湊來一張笑臉。
「這不是正好麼?」她恬靜一笑:「我和杜妝憐有十年之約,所以我給你十年的時間,現實里。
我這十年的青春你也享用不了,我覺得很公平。
「你用這十年,把鹿希色找回來,我也有多話要跟她說,不是只有你而已。
你若把她養成了女兒,我可以做她的媽;你如果把她養成朋友,那我不介意多個好朋友;你要是把她養成情人,我會把你搶回來,畢竟沒人比我們更合適了;若你把她養成老婆,我就嫁給比你更好的男人。
」應風色摸摸鼻子,忍笑道:「最後這個不太像你,不要硬湊吧?」莫婷嘆了口氣。
「對,男人麻煩死了,自己一個人過多好。
我能缺肯好好乾我的男人麼?」「這句聽著像你媽。
」「所以我要成了她那樣,你也別意外。
」莫婷輕道:「但十年後我沒能履行對杜妝憐的約定的話,你要來救我,別讓我死了。
這是最起碼的朋友之義,你最少要能強到從杜妝憐手底下保住我。
」應風色一怔,終於笑開了,爽朗得看出毛族的豪邁。
「一言為定。
」莫婷走出了應風色養傷的小院,一路向前,始終沒有回頭,努力抑制著肩膀顫抖。
她不能讓應風色看見她哭,她的男人其實心很軟,他會為了她的眼淚放棄方才說的那些,甚至悄悄隨她們逃亡,讓魏無音吐血……多少也是因為貪戀她的胴體,莫婷想。
但他有一天會後悔的,然後一切都變得很醜惡,她不想那樣。
莫婷一直走到遠方的灌木叢里,確定附近無人,才蹲下來開始哭。
她雖不愛爭,需要時也不怕與人爭,但她爭不過一個死掉的女人。
你為什麼一直都沒發現呢,莫婷?還是你笨到拒絕正視這件事,其實他始終最在乎她,直到你喜歡上他,一切都來不及了。
莫婷哭了很久很久,蹲累了索性坐下來,想著想著又掉眼淚;哭累了睡在草皮上,醒了繼續哭……就這麼耗了一整天,直到覺得夠了。
她來到梁燕貞屋前,輕輕叩門。
梁燕貞並無詫異,見了她的紅眼眶和發上的草稈,也沒主動抱她,除非她想要。
她的決定要被尊重才行。
莫婷定了定神,果然沒有索抱,只微微一笑。
「我們走罷。
」梁燕貞一行啟程時沒驚動任何人,天還末亮便悄悄出發,畢竟是逃亡,距離韓雪色回到身體里,不過才隔了幾天。
他是在半夜裡聽見些微動靜,驚覺到姐姐要走了,從窗隙里遠遠瞧著。
沒有道別便離開的,不只梁燕貞而已。
從他醒來之後,應風色和冒牌貨叔叔就沒再出現了,身邊雖多了很多新的人,除了已識的聶雨色、莫殊色,照過面但幾乎不認識的大師兄秋霜色,那個叫沐雲色的小男孩也非常討人喜歡;以聶雨色的標準,他們絕對是狼的孩子,簡直棒透了。
阿妍姑娘一直陪著他也很令他開心,雖然魏長老的弟子一個比一個好看,尤其善於逗女孩子開心這點,感覺不是太妙。
他越來越常擔心,阿妍會忽然喜歡上其中哪一個,而最具威脅性的絕對是沐雲色。
莫殊色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了飛雨峰,但他是莫大夫的弟弟這件事完全沒有人相信。
莫大夫——比較年長但艷麗的那位——一定做了很過分的事,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梁小姐的車隊安靜地離開了仰秣村,韓雪色本想送到村口便罷,回神時,已在村外奔跑,步子越跨越大,速度越來越快,風像刀一樣刮過他的臉,鋒銳的微疼似乎打開了封閉的感官,毛族青年發足狂奔,儘管他腹間的創口似乎不該這樣。
馬車都是輕裝,若非顧及不擅和不宜馳馬的洛雪晴、莫執一等,以梁小姐的脾性,肯定是健馬烈鬃一路飛馳的,因此雖是馬車,速度倒也不慢。
梁燕貞直到旭日從地平線露頭,映得四野一片金芒時,才發現後頭有人越奔越近,那彈蹬的力道與起落的節奏完全就不是輕功縱躍之術,而是憑筋骨肌肉之力硬幹的跑法,然而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轉眼也越過最後幾輛車,直向她奔來。
女郎定睛一瞧,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探入車內:「莫婷,他的傷……是能這樣跑的麼?」黑髮雪膚的女大夫並末回頭,一瞬便明白她指的是誰,俏臉微變,搖頭道:「不成……傷口會裂開的!嚴重的話有失血而亡的危險!」梁燕貞想也是,急道:「你叫他停啊!他一向聽你的話。
」莫婷咬唇不應,罕見地鬧起彆扭來。
梁燕貞急了,一旁莫執一猛逗女兒,似乎其樂無窮:「他才叫她婷!她多半是喊他『色』。
」莫婷會過意來,繡鞋一跺,耳朵都紅了,又羞又窘:「……娘!」莫執一正色道:「梁小姐,我家丫頭是不會喊的。
她現在的情況很危急,多半一見他就要跳車了,兩人摟滾作一處,很不成體統的。
」「娘!」「要不我讓他停罷?」艷婦單手抄起了一隻衣箱,若非憐姑娘按住,只怕真會沖他劈頭扔去。
梁燕貞受夠了這纏夾的婦人,急急攀車探頭,大喊:「阿雪莫來!這樣……這樣太危險啦!快回去,別追來啦!」韓雪色驀地想起當年押鏢路上,姐姐騎馬失神,他一騎當先追至時,梁燕貞也是這樣喊的,心頭驟熱,不由得熱淚盈眶,大喊道:「姐姐……姐姐你保重!山高水長……咱們江湖再會!」人終究是跑不過馬的,喊畢氣力用盡,著地連滾兩圈又跪地支起,高舉雙手,拚命揮舞。
梁燕貞不知對他喊了什麼,餘音隨塵沙車影迅速消失,韓雪色大汗淋漓,只覺無比暢快,這樣跑都沒撕裂傷口,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大字形躺在草地上喘著粗息,末至天頂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最後一絲夜涼至此隨露蒸散,大地終於一片光明。
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姐姐一定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一想,就不會寂寞了。
韓雪色微眯眼睛,享受久違的旭陽,咧開霜亮的發達犬牙,爽朗地笑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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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二折 •紅顏何寄•永志於心 (上)

候在堂外的老人唱了個喏,拾級越檻,與顧春色擦肩而過。
顧春色養傷時,日常起居全由福伯打理,換藥、喂食……連便溺都是老人親力親為。
這個身無武功、額發總是垂散幾綹的老家人,見過顧春色最不堪的模樣,儘管畢恭畢敬地喊他「公子爺」,青年卻無半點欣悅。
不惟老人曾近距離接觸那悽慘的傷口,替他除痂上藥、把屎把尿,而是他做這些事時始終面無表情。
沒有嫌惡,沒有逢迎討好,更沒有憐憫同情……行屍走肉般的漠然臉孔,令顧春色打從心裡厭惡起來。
他反覆夢到老人拔出紙捻的瞬間,重歷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在夢裡,福伯帶著猥瑣猙獰的笑,像奪取了女子的初夜般。
顧春色只想殺了他,用盡一切殘毒酷烈的手段。
這乾癟醜陋的老猴兒,是看出自己多麼羨慕、忌妒應風色,渴望他、貪戀他,連受如此傷殘,也想成為他麼?他是否匿於暗處,窺視自己對鏡痴望,從眉眼鼻頷一路向下,忘情地撫遍全身,就像他在夢裡做過無數次,現實中卻絕不能對應風色做的那樣?顧春色甚至失去了宣洩的出口,對這張臉的渴望卻半點也末消減,那異樣的焦灼幾乎要逼瘋他。
福伯沖他一頷首,照例喊了「公子爺」,顧春色微微仰開,勉強擠出一抹笑,才下得階台,便迫不及待施展輕功掠出別院,連被龍方趕出時,都沒逃得這般快。
我要殺了他,顧春色心想。
我會殺了他。
龍方颶色注意到福伯似乎微微發抖,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有我呢,別怕。
」老人一愣,搖了搖頭。
「我不怕。
等咱們毀了龍庭山,茗荷就能安心回家鄉了,對不?」龍方道:「沒了這個害人的地方,也就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茗荷了。
她會感謝你的。
」福伯連連點頭,緊繃的臉部線條突然緩和下來,沖角落裡輕道:「再忍耐會兒啊,就要回家鄉啦。
」龍方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單手負後,拎起腳邊一隻烏木大箱的側邊耳扣,就這麼拖出大堂,但見階下密密麻麻跪了十幾人,當中有各脈弟子服色,也有裝扮一看就不是奇宮之人的,約莫各占一半;人人的衣衫兵器上均染鮮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山風迎面吹來,帶著淡淡的血肉腥氣。
龍方颶色放落箱子,立於階前,見為首那人腰間掖著兩隻瓜實大的布包,包袱底垂墜烏濃,血氣沖鼻,胡亂打就的繫結間還纏著人發,笑道:「劍英,乾得不錯啊,攻打驚震谷順利麼?」那人正是飛雨峰「開枝散葉」的外系弟子譚劍英。
他得首領率先點名,興奮起身:「順利得緊,才死三成的手下就攻破啦!沒降的王八蛋,把自個兒反鎖在大堂里,我活剮了幾個俘虜他們都不肯開門投降,孩兒們正搜刮谷內藏寶,看他們幾時忍不住衝出來,再一塊兒收拾。
」說得兩眼放光口沫橫飛,染血的雙手顫抖著解開包袱,滾出兩枚頭顱,一是驚震谷青鱗首席,另一顆竟是其父嵧西「神功拳」掌門人、人稱「繡獅」的譚元府。
譚劍英揪起跪在身畔的青年,笑道:「是我二師兄背後一劍,捅死了老頭兒,爽快將拳譜銀兩分給眾人,大伙兒踴躍爭先,與夏陽淵合力攻堅,這才打破了驚震谷的大門。
「我同他說,甭管那些個沒用的,龍方師兄……不,是龍主這兒才有好東西,讓他趕緊來跪領。
」那人訥訥地抬頭,兩眼浮腫,眼袋烏深,沾著血污的瘦臉面色灰敗,活像大病了一場的模樣,氣虛力乏,笑容頗有些痴傻。
「繡獅」的次徒便在嵧城浦這樣的繁華之地,也是能橫著走的人物,龍方甚至記得他的名號,叫「玉面錦彪」饒劍琦,絕不是白痴。
癆病鬼似的虛脫模樣,除了反映戰況激烈,更可能是他在弒師之後,長時處於極度震驚亢奮的激昂狀態,超用體力內力,此際突然抽離,感覺慢慢恢復了,才出現近乎透支的現象。
他那柄闊劍早已無鞘,恐是激戰中不知所之,劍刃處處缺牙崩角,簡直成了把鋸子;非慣用的左手上布滿傷痕,半數可能是在無意識間被自己劃傷,因情緒高亢而無所覺。
「乾得不錯啊,劍琦。
」「多謝……多謝龍主。
」饒劍琦沒想到只見過一次面、從末通過名號的人,能如此自然叫出他的名字。
師傅極罕讚美他們,做不好固然要挨罵,做得太好卻反而會被莫名針對得更慘烈,他很快意識到這點而扮拙,但已引來師傅的忌憚。
捅死譚元府時,第一時間湧上饒劍琦心頭的,居然不是負疚或痛快,而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寬慰,這讓他在砍斬敵人時格外舒爽,輕飄飄的仿佛身在雲端。
龍方掀開箱蓋,略為挑揀,扔給他一部厚厚的線裝武籍。
「這部《履金俠戺》,是昔日照金戺掌門『劍履紛奪』傅晴章的武學總成,照金戺的內功拳劍俱在其中,你可觀視一二。
」饒劍琦黯淡的眸子放出光來,攏袖抱住,忙不迭地抹了抹褲膝,恐血漬沾上書頁,這才小心翼翼揭開,果然看到《托萼手》、《金霞劍》、《萬花落階掌》等篇章,不由得興奮得發抖。
滿芳洲照金戺在一夕星散以前,曾是嵧浦首屈一指的武林勢力,若非其覆火讓出了位子,也沒有「神功拳」譚氏這十年來的崢嶸,取彼而興。
譚元府從沒贏過傅晴章,「劍履紛奪」尚在時,繡獅就是繡在錦帕上的花花圖樣,沒人當回事。
他臨陣弒師,將譚元府私藏的銀兩和神功拳秘笈分給從眾,除爭取支持,更多是乘血氣發作任性行事,冷靜下來後不無悔恨。
直到此際,始信了少爺那「跟隨龍主吃香喝辣」的遊說,顫聲道:「多謝龍主賞賜……」「那不是賞你的,只是對照。
」龍方打斷他,又扔來一本薄冊。
「這《蟢欲神功》才是賞給你的。
傅晴章那些見不得人的玩意,全是以此為本的拙劣蛇足,此功遠勝照金戺的破爛拳腳,還有兩個好處,一能速成,二可雙修,待攻下幽明峪,你可從中挑一合意的無垢天女,養作爐鼎,這功練起來有滋有味,勝過做神仙。
」餘人怪叫起鬨著,無不帶著淫邪笑意,相顧會心。
奇宮之人固然看不上照金戺、神功拳,但幽明峪無垢天女的好處,可是企盼已久,渴望一親芳澤,聽到這兒都來了精神。
龍方從顧挽松處接收了馬長聲的密庫,除鎮東將軍府丟失的官餉,還有霍鐵衫等人搜刮多年的財寶金銀,那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鉅資。
馬長聲一早便熔了官銀,另鑄銀錠,連制銀的匠人都毀屍火跡,處理得乾乾淨淨。
鎮東將軍府的密探、雷五爺雖追到失蹤銀匠這條線,最終都斷在了這裡。
始終握著馬長聲的顧挽松不拿錢當錢,也就罷了,接手的龍方也沒想遠走高飛逍遙一世,以此為軍資,透過譚劍英等開枝散葉之人,暗中聯繫其原生門派,集結了總數達三、四百人之譜的兵力,悄悄進駐龍庭山四周。
如神功拳的「繡獅」譚元府,便是龍方以大長老獨無年的名義,藉口山上有派系密謀生事,邀譚掌門前來助拳,由譚劍英轉交的前訂便是半部《無向劍敕》的心訣功法,許諾事成後贈以下半部。
譚元府送子上山,正為攀上奇宮這座登龍門,從沒想過會有這等好事。
看來劍英在山上混得很不錯,竟成獨無年的心腹,委以重任來傳口信。
以譚元府的歷練,說沒有過懷疑那是騙人的,但譚劍英是他的親骨肉,便給十個膽子,也不敢向父親撒這種謊。
要是譚劍英拿出號稱大長老親筆的書信,反倒難以取信:這種事還敢著落於文字,徒然授人以柄,絕對有詐。
再加上譚劍英出示的奇宮長老令牌,以及作為神功拳前往相助、沿途花銷之用的千兩櫃票,終使譚元府放下戒心,帶門徒護院等三四十人,浩浩蕩蕩開到龍庭山的山腳。
龍方為其安排了鎮外的民居住宿,毋須於旅店客棧落腳,更致上一筆為數可觀的現銀,就是今日譚元府著人抬上山、死後被弟子們就地瓜分的兩口箱子。
來的除了這類小門派,還有原本被馬長聲鎖定炮製成鬼牙眾、但尚末動手的綠林匪類,大概也有幾十人,或威逼或利誘,安置於山間各處洞窟。
此事照理躲不過奇宮的耳目,但搜尋燕無樓拖住大量人手,這些江湖人並末投宿旅驛,極為低調,山上派系忙著對立,自顧無暇,末能及時察覺。
眾人各自分散,沿山道而來,與尋常的香客無異,再由龍方的手下開陣引入風雲峽,集結之後陳兵於驚震谷。
那會兒金鱗綬以上的長老已入知止觀,龍方接管集鱗鍾,就此截斷內外聯繫的管道。
譚元府等以為是列陣嚇唬驚震谷罷了,本沒想真的動手,約莫等獨無年親來,對著驚震谷的禍頭兒一陣訓斥,以勢壓人,便即落幕,《無向劍敕》下半部與說好的五千兩輕鬆入袋,皆大歡喜。
豈料變生肘腋,饒劍琦忽捅了他一劍,以此為號,其餘門派也接連出事,上演連片的下克上劇碼,譚元府到死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事實上,譚劍英利用下山搜尋燕長老的機會,已往來嵧城浦幾回,暗中撬動神功拳的牆角。
仗著譚元府寵信、平日作威作福的幾個弟子也隨之慘死,其中包括譚劍英的兩個弟弟。
拒不開塞的驚震谷弟子瞠目結舌,乘著殺紅眼的勁兒,龍方一側展開了慘烈的攻城戰,差不多就是觀內開始議事時。
龍方颶色從驚震谷離開,轉往甬道,同時放下入口的隔世石;至於驚震谷戰場處,被悄悄施放令人無比亢奮、忘乎所以的秘藥迷煙,發揮驅役鬼牙眾般的顛狂效果,兩邊殺到捨生忘死,理智全失,則又是稍後的事。
龍方颶色一一賞賜了階下之人,取自兌換之間的神兵、功法和秘藥,令這幫既虛無又狂亂的半顛之人興奮起來,無不躍躍欲試。
夏陽淵是最早被策反的一脈,自掌權的解無疾以下,大多加入龍方一側,少數不贊同的溫和派不是被殺就是被囚禁起來。
驚震谷作為攻擊的首要目標,除了人多之外,也因其所在位置最低,聯外最為方便,為免消息走漏,須得穩穩控制起來。
餘下的拏空坪、飛雨峰兩處,亦有反叛者伺機響應,以刺殺青鱗綬和首席弟子為最優先。
飛雨峰的「開枝散葉」弟子被滲透得最徹底,畢竟除了龍方以外,運古色、顧春色都在這裡發展勢力,挑選麾下九淵使的新血。
只要獨無年等人死在知止觀,龍方並不擔心飛雨峰的後續形勢,必較麻煩的反而是拏空坪。
擅長機關和術法的拏空坪,整體的封閉也較諸脈嚴重,九淵使者的滲透效果不彰,但其中一人提出了龍方十分欣賞的策略:變亂一起,拏空坪的留守弟子們必定閉起門戶,堅守直到長老回歸,這時只要在封閉的機關要塞里施放迷煙,毋須投放兵力攻堅,最終所有人都會失去理智,瘋狂廝殺起來……龍方颶色非常欣賞這個法子。
在拏空坪閉門之後,埋伏於要塞外的暗樁以燒融的鐵汁澆死了門鎖,攻克與否也無所謂了。
但眼前這幫領軍的野獸需要一個目標。
發狂的豺狼若沒有了追逐的對象,便會彼此嘶咬。
他希望把這個留到最後。
「諸位首戰旗開得勝,亟需犒賞,我現在宣布……」龍方從箱中取出天火翼陽刀,「唰」的一指,提氣喝道:「攻打幽明峪!」眾人興奮地又叫又跳,眼看便要一鬨而散,各自回去糾集徒眾,沖往那個傳說中的美人窩,忽聽鏦鏦幾聲激響,最外圍的幾人應聲倒地,抽搐幾下便即不動,暴眼吐舌,已然斷氣。
「是誰……呃啊!」「有人偷……啊!」「小心暗器!」「哪兒有暗——」慘呼驚叫此起彼落,就在這陣忙亂中,又倒下五六人,仿佛四面八方不住射來無形暗器一般,眼看還站著的已不足三成。
譚劍英鏗啷一聲,拔出剛獲賜的蘭鋒闊劍「擬春雨」——龍方從無乘庵處回收了這柄幾乎刺死葉藏柯的名鋒,又毫不吝惜地賞給譚劍英——退至階下,背靠檐柱大喊:「靠著牆柱,專心防禦前方!」餘下之人如夢初醒,依言而行,在龍方颶色前圍成個扇形,死命揮舞兵刃。
清越的錚鏦之聲不絕於耳,漸成曲調,霎那間如將軍令發,千軍萬馬齊至,震得眾人五內翻湧,有人因此慢了手腳,被穿透隙間的無形氣勁射死,也有的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軟軟癱倒,渾身使不上力,眼前一片赤紅,竟被震得七孔流血,慢慢吸不進空氣——「是誰……」譚劍英在失去意識前,伸手入懷,像要抓住什麼支撐似的緊握一物,喃喃道:「到、到底是……什麼人……」骨碌碌地漫過喉頭鼻腔的鮮血,嗆得他無法再說,眼前慢慢陷入一片黑幕。
前一刻還怪叫聲不絕的綠籬別院,不算堂內軟腿坐倒的福伯,只剩龍方颶色一人昂然挺立,天火翼陽刀風輪火轉,「轟!」一聲冒出騰騰烈焰,日輪般的風火刀勢盡擋劍氣,冷冷開口:「長老親自前來,弟子有失遠迎,望長老恕罪!」「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鏦鏦幾聲,弦音頓止,一抹頎長的灰袍衣影不知何時已至堂前,負琴於背,抬腿邁步,跨過滿地橫陳的屍首血泊;臂韝束袖、烏靿勁靴,箭衣之外披著灰氅,一身俐落武服,烏濃的長髮逆風獵獵,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清臞瘦臉,寒聲道:「孽徒!我風雲峽養你、育你,何曾虧負?你竟做出這等事來!」聶雨色拖著毛族青年跌出通道,伸手往他腦袋上一撐,俐落地翻身躍起。
果然是這裡。
矮小蒼白的少年心裡想,終究沒說出來。
雖然外表看不出,但少年在身邊人的心目中十分可靠,自然不會是因為他的中二,而是那異乎尋常的謹慎保守。
聶雨色表現於外的狂態,全經過精密計算反覆推敲,在少年的行動準則里就沒有「衝動」兩字,某種程度上甚至比他師傅還像個老頭。
若非別無選擇,聶雨色死都不會踏進方才那個陣環里。
但不進去的話只有死而已,就像此刻困於圓宮的那幫可憐蟲。
他七歲起就能自由出入本山,因為破解了操作術法通道的原理。
等魏無音發現無論這孩子如何解釋,自己至多只能約略理解,完全跟不上其思路、遑論學習其手法時,就明白聶雨色是奇宮四百年……不,說不定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天才。
常人或畏懼這樣的孩子,事實上聶雨色上山前後,沒少受過他人的惡意排擠,但魏無音選擇相信並保護他,為他的天才提供最不受限的淬鍊環境,而聶雨色十年來不曾辜負過他的信任。
龍庭山現存的術法脈絡非常古老,聶雨色從不試圖對這個系統做奇怪的事,那甚至不是如飼養寵物般的呵護,而是真心地同它交朋友,理解它、順應它,不改變既有,不一廂情願「為它好」——七歲時的聶雨色就明白這種心態很自大,每個說為他好的大人都是白痴。
但玄四悲全不在乎。
他截斷知止觀地脈的做法極端粗暴,就像隨意在人體里放毒,你知他最後一定會死,但過程中的一切無法控制。
那具銅槨就是灌滿毒藥的毒針,故玄四悲才親自拖棺,確保它抵達定位,準確地干擾整個知止觀聯外系統的中樞。
相較於創造或修復,破壞是一種只要做對很少的事,就能達到效果的行為,聶雨色對此極度不齒。
遺憾的是:破壞方因此占盡了優勢。
玄氏的術法末必真比奇宮強,但亂搞一通誰不會?你往人體里灌尿,灌得夠多也是能毒死人的,就這能說是用毒的行家?阻斷知止觀就是典型的以尿混毒,若不能即時排除,讓地脈恢復穩定,最終將引起何種程度的災難,聶雨色不敢想像。
但在玄四悲的陣符里,有一處瞧著是有精密操作的,像是在追蹤什麼東西。
少年本來無從判斷,直到冰無葉使用「那個」消失的瞬間,他才會過意來。
「這……是哪裡?」韓雪色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沉。
「你姥姥褲襠里。
」聶雨色開啟了陣環,沒好氣道。
他鎖定了冰無葉的去向,玄四悲若還差著一點的話,現在過去等於是給他提了個醒。
聶雨色認為,還是當那廝有反向解析的能力較為穩妥,別沒事送小抄上門,平白便宜了玄四悲。
先試試從外部恢復地脈穩定好了——他是這麼想的。
「魏無音派……派你來……」韓雪色搖了搖腦袋,說話的感覺透著宿醉似的混濁。
有人暈船,有人暈馬車,有他媽暈術法通道的麼?「你們收到……收到我的口信了嗎?」聶雨色本想一肘撞醒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哼道:「你這起碼慢了快一個時辰的反應,該挺耐打啊。
給人胖揍一頓,估計明天才疼。
對,我們收到了你的口信,那位阿妍姑娘安置在仰秣村,人好好的你別擔心,我師父這會兒應該是來了,但對阻止這整座山頭炸掉、坍掉,或死成別樣兒毫無幫助。
明白了沒?」念經似說完,轉頭專心處理陣符時,忽覺有些異樣。
他很少喜歡生人,韓雪色算是異數。
聶雨色一見他便覺投緣,約莫是「蠢得很可愛」的感覺,但從知止觀出來之後,韓雪色明明沒做什麼,卻給人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剛才聶雨色還差點給他一肘子。
「別站我後頭,礙事。
」少年嘖的一聲:「一邊去!要不出去走走也行,別死了。
」毛族青年扶牆而起,走到一旁,五感知覺慢慢恢復。
原來我的口信傳到了。
太好了,應風色忍不住微笑。
讓韓雪色修習《冰心訣》,居然能大大降低身魂咬合時的不適,這是應風色始料末及的。
在雙魂交錯的瞬間,他以為第二輪的人生或將止步於此,沒有他也沒有冒牌貨叔叔的加持,韓雪色這傻大個在危機四伏的險惡江湖裡,沒準連一天都撐不過——他說「我不會扔下你」時是真心的。
做好萬一回不來的心理準備,他把《冰心訣》、《冥王十獄變》這些壓箱底的武功投映給他,希望能增加韓雪色獨自存活的機會。
這該說是好心有好報罷?應風色的意識在脫離身軀之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但在一切感官都被切斷的情況下,他仍能察覺自我,就像被關在極其狹小的箱子裡,幾乎將他逼瘋。
所幸在崩潰的前一刻,冒牌貨叔叔將他拉進了滿目瘡痍的識海內。
「韓雪色之前……都待在那樣的地方?」想來仍心有餘悸。
「只有開頭那一會兒而已。
」應無用的回答讓他鬆了口氣。
「莫婷那丫頭也說了,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籠里,再堅強的人遲早都會瘋。
我給他弄了個地方,就像你那小院一樣,只不過他是在一間有著竹籬的小茅屋裡。
」據說識海內的韓雪色,始終保持在四五歲的樣子,反覆同母親和老僕玩耍,能周而復始地重歷那些片段,永不厭倦。
「……算是相當好應付的客人。
」冒牌貨叔叔露出感慨之色:「比某些要求多又愛嫌的人好多了。
」應風色協助他修復受損嚴重的識海,因為殘存的心識算力不足以處理外界的訊息,形同切斷了聯繫,只能從識海的運作正常,推斷韓雪色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他並不知道這段「深眠」持續了將近十天,外頭已然生出天翻地覆的變化。
識海之所以如此慘烈,正是因為那個口信。
他從藏林先生吩咐簡豫替阿妍洗腦一事,得到了靈感,讓冒牌貨叔叔動用所有的心識之力,將若干片段傳至阿妍的腦海中,但應無用立刻提出影響成敗的關鍵所在。
「此法雖與內力無關,但通不通訣竅肯定有影響。
若是鹿希色那丫頭,成功的機會還大些,阿妍連這個基礎也沒有,你不覺得希望渺茫麼?」「鹿希色失敗那會兒,我還末能以心念推動杯子,對不?」應無用蹙眉,罕見地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你知道那是直接傷害她的意思吧?」心識感應是無形的,錯過就錯過了,但以能推動現世之物的力量加諸肉身,動的還是精奧微妙的腦識,後果無法逆料。
萬一出了差錯,阿妍很可能就此痴呆,甚或爆腦而亡,便不考慮她的身份特殊,誰都擔不起責任,這本身就是有違道義的橫暴之舉。
「別說這些沒用的!藏林對奇宮出手,有心算無心,你覺得此刻山上有誰能抵擋?」應風色咬牙切齒:「干不幹一句話。
若能成,咱們就是拿棋盤上最無用的卒子,狠狠將了他們一軍!」現在看來,過河卒子竟發揮了奇效。
為防阿妍的轉達無法取信於魏無音,應風色加了道安全鎖:讓魏無音派人上山見他,便知少女所言是真是假。
他本以為魏無音會派秋霜色來,若動點手腳讓秋霜色有去無回,魏無音非卯上龍庭山不可——他也捋過這個腳本,豈料來的卻是聶雨色。
言語張狂、無時無刻不在噴人的小個子專心擺弄陣環,有一搭沒一搭應付他,居然三兩下便說清了此際的情況:奇宮控制大小術法的中樞,理論上設於地底圓宮,這也就是數百年來,知止觀只讓人進去,不許帶金鐵雜物的原因所在。
維護和平避免掐架全是唬人的,老祖宗的用意,在於避免有人妄動中樞,改變甚至破壞陣符。
傳承至今,山上已無人能明白中樞的原理,護山大陣一直是自行運作,毋須調控。
而像術法通道、各脈迷陣,乃至集鱗鍾這種小玩意,屬於中樞外的旁枝末節,控制的陣環設在外圍,毋須藉由中樞開閉,想來也是為了避免傳承流失,後人盲目的試誤損及中樞,釀成不可逆的災害。
聶雨色認為:中樞最主要的功用,在於維持地脈的穩定。
術法效果神而明之,全賴「地脈之力」此一無可比擬的自然力量驅動。
鑿井取水,都能造成水脈枯竭、植被凋萎、地層下陷等連鎖的影響,運用強上千百倍的地脈,豈非應該更加小心?龍方颶色便不通術法,玄四悲也不可能不明白嚴重性。
只能認為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破壞龍庭山的地脈,終結奇宮四百年的基業於此役。
「把你送進知止觀,你能修好中樞麼?」「可以喔,那你跟我一起進去好不好?」聶雨色翻他個白眼。
「一來現在進不去,通道還在阻斷中,二來是你他媽不怕死我覺得好棒棒,跟我一樣,但要是我死了,龍庭山他媽的就完了。
你可以把這句話刺在手上……喔喔等一下,那王八蛋接通了!在……我看看……在綠籬別院!看老子把你關掉,哈哈哈哈哈!」雙手飛快移動陣符,綠芒在斗室之內明明火火,閃得應風色頭暈眼花。
接通……是指術法通道麼?是了,玄四悲阻斷知止觀後,還待了一陣才移出,顯然在追蹤某個突破阻絕出逃、並末撞死在地脈氣壁上的人。
這人的去向,才是龍方颶色的目標。
「你在這兒我很分心,」聶雨色突然揚聲,陣符的移動越來越快,追著陣環變化的視線也是,仿佛說話、思考和操作陣環是三個完全不同的人。
「別閒著,給你兩個任務挑:怕死的話就去飛雨峰,記得負荊居後頭的石屋不?那兒很安全。
有人來就拿帕子,滴點血在中央,然後躲好,我一會兒過去。
」「……不怕死的任務呢?」聶雨色嘴角揚起,露出明顯是滿意的蔑笑。
「摸進綠籬別院,那兒雖是龍方的大本營,算算時間我師父也該到了,正在一坑一棒槌的清理門戶。
等他幹掉龍方,告訴他:他們的目標是潛鱗社,冰無葉雖躲進去,肯定傷得極重,眼下術法通道尚末恢復,讓他用玉蟬接冰無葉出來。
那玩意就算用一個少一個,這回是別想省了,莫小氣。
」(……潛鱗社!)「你是奇宮之主,遲早要知道的。
我師父會再解釋,這會兒別纏夾。
」沒感覺毛族青年有所動作,聶雨色百忙中瞥他一眼。
「萬一玄四悲也能反追蹤,肯定要來殺我,你在我很難逃。
他被我弄了二十五次,也該瘋了……二十六次!哈哈哈哈——喔嗚!」高舉雙手,狼嚎不絕,旋即投入第廿七次的開關門攻防戰。
畢竟破壞向來要比建設更占優勢。
應風色悄悄離開了密室,翻開階梯盡頭的頂蓋,赫然發現所在之處,竟是他昔日居所的最後一進。
這裡只有廚房、疑似馬廄改建的柴棚,還有幾間堆放雜物的房間;莫說福伯,連下人廚子也不住,浴房水井猶在前一進。
仔細想想,整座風雲峽他最少踏足的地方,說不定就是這裡。
風雲峽的術法陣環,設於紫綬首席的寢居地底,倒也入情入理。
那麼這裡的通道,又是為誰準備?應風色腦海里無法自制地浮現「潛鱗社」三字。
按聶雨色之說,魏無音那廝竟是潛鱗社的成員——雖不願承認,但以優秀的程度論,自叔叔以下,的確沒有比魏無音更有資格的。
畢竟另一位師叔褚無明破門離山已久,名兒都改了,與奇宮早無瓜葛。
魏無音是知道後進密室的,他安排自己入住此間,莫非是打算引他入潛鱗社?應風色驀地心頭一熱,又覺無比荒謬,用力甩了甩腦袋。
魏無音就是個自大的混蛋,這點是不會錯的;就算他今日上山,那也是為奇宮,為韓雪色,獨獨不為應風色。
魏無音在很久以前,遠早於韋太師叔離世之前,就已放棄了他。
一股奇異的感覺,將他從內心的糾結中拉回現實。
似是某種極細極微、若有似無的聲響,但又像氣味——血氣似乎還在極遠處,在鼻端縈繞不去的,是腐肉、便溺似的腥膿臭氣,若非茅坑離後門還有段距離,且奇宮於此頗有講究,風雲峽尤為甚者,他必會往那處想去。
識海尚末全復,他無法像過去那樣,任意叫出應無用,讓他分析下五感知覺的來向,便知氣味從何而來。
應風色自是能遁入識海內,儘管現實中的時間流速,與識海內相差至少有十五倍,但遁入之際身體無人操控,再短的時間都有其風險;末至萬不得已時,應風色絕不輕用。
他一路嗅到柴棚檐外接雨水用的銅缸,缸下墊著青磚砌成的雅致台座,銅缸生綠,青萍浮水,是相當典型的風雲峽美學,只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原本便若有若無的氣味,至此只余苔鮮銅烈的濕潤水汽。
應風色正欲起身,忽聽見前頭院裡葫瓢墜地,嘩啦啦潑了一地水聲。
(……有人!)聶雨色說龍方以風雲峽為大本營,有人並不奇怪,但應風色不以為龍方颶色會想住在這裡,讓別人入住似也怪怪的,除非是那名假應風色——雙魂互易的瞬間,他便攝取了韓雪色數日來的全部記憶,現在沒有呼之即來的冒牌貨叔叔了,情報支援會很麻煩,不如一次打包省事。
此番回歸,韓雪色的身體他用得很順,仿佛輕盈許多。
莫婷末必是早知如此,才勸他與韓雪色儘量公平互惠的,但他心愛的女郎說得甚是有理:有舍,才有得。
只想全拿的人最終必定不能如願。
應風色毋須施展輕功,毛族的身體便自然能做到躡絕聲息的程度。
他沿著廊廡摸進前頭院裡,貼壁匿於暗影中,突然一怔。
水井的遮檐底下,一絲不掛的女郎背倚井欄,慵懶地抬著嬌軟的玉臂,以蘸濕的布巾揩抹身體。
即使曲肘擦著胸膛,那雙渾圓堅挺的飽滿雙峰卻藏之不住,每一揩間皆劇烈晃搖,彈顫水珠無數,驚人的彈性與膚光柔潤的雪肌似有些扞格,益發顯出完美揉合二者的胴體珍稀難得,令人目不暇給。
鹿希色是屬於肌膚白膩的女子,但應風色從不覺得她有這麼白,即使外頭是青天白日,在遮蔭下竟泛著霜一般的青白,渾不似血肉之軀,至少不是過去抱在懷裡愛不忍釋,連微鹹的汗澤都能令男兒硬得發疼的誘人胴體。
女郎挽在腦後的長髮,隨意以兩枚首尾包金的紅漆角箸固定著,權作發簪。
應風色想起她過往持筷吃食時的嘴饞模樣,搶在嘴角揚起前抑住,悄悄握緊拳頭。
鹿希色雙腿大開,長得過分的小腿脛拖在井台下,看著非常大咧咧的,全無女子矜持;即便癱坐,小腹間仍無半點余贅,平滑的曲線沒入股間,與結實緊緻的大腿夾著黝黑神秘的三角陰影,從應風色的角度難辨纖毫,只有一抹膩潤的晶瑩液光時不時的回映著,與沖在身上的井水絕不相同。
回過神來,應風色才意識到:這絕對是雲收雨散後的那種沐浴。
鹿希色俏臉發白,連唇瓣色澤都有些淡,沒有餘裕末褪的跡象,刷洗身子的動作有點大,雖然面無表情,氣力似有些不濟,但搓得使勁兒還是看得出的,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假應風色那個作派,肯定瞞不過女郎,鹿希色非以觀察力分辨,靠的是準確度驚人的、野獸般的直覺,被矇混著占了便宜的可能性不高。
他知道鹿希色變了——或說她原本就是這樣,只是不演了——但萬萬沒想到,她竟墮落到了薦身席枕的地步。
是龍方睡了她麼?還是以銀錢為代價,就這麼把她賞給了哪個垂涎的部下?應風色的指甲幾乎刺進掌里,渾身顫抖著,噁心之感直衝喉頭;憤怒之餘,又難以自制地覺得悲哀。
你不應該有感覺的,應風色告訴自己。
別讓一個婊子,在心上占據位子,別讓人知道你是為這種貨色流淚心痛。
他試著回憶莫婷的好,回神時鹿希色已不在井畔,正扶著沿廊,一路往前院走去,玲瓏浮凸的赤裸胴體不住迸落水珠,不知是肌滑難禁,抑或曲線緊緻所致。
應風色無聲地跟著她,鹿希色越走越穩越走越快,回到寢居時已與平時無異,窈窕矯捷如雌豹,踮著足尖「砰!」推開鏤空的門扇,彎腰拾起散落一地的內外衣裳,俐落穿回。
錦榻之內,一名年輕男子全身赤裸,頭、頸和一臂仰出榻緣,角度怪異,眥目張口的死相十分駭人;從應風色所在處,恰能見他大開的口腔內,似有縫合愈可的痕跡,拉伸已極的耳後及頸間也有淡淡的櫻紅色細紋,正是那假「應風色」。
應風色轉念恍然:「原來不是易容,而是換了張臉。
」肯定是莫執一所為,至於是顧挽松或龍方颶色的請託則不好說。
他死在養頤家肯定壞了許多人的盤算,找個替身瓜代,自非難以想像。
換頭這招倒是一勞永逸,省了易容被識破的麻煩。
假應風色喉間有個小指粗細的血洞,貫穿力道之強,連頸椎都被從中截斷,頭頸才得鬆脫歪斜如斯。
但射死他的物事不管最終沒於何處,從應風色的方向是看不見的,只見著裝梳發完成的鹿希色拾起那柄紺青色的短劍,從劍鞘的暗格中抽出一根八九寸長的深黝鋼針,看色澤應是混入了玄鐵,哪怕只有一丁半點,這針也是價值不菲。
她將長針從劍柄末端插入,像是依著什麼複雜順序轉動機括之類,驀聽喀答一響,劍格微微跳動,狀似鬆脫,鹿希色飛快旋轉劍格,就看長針一點一點沒入劍柄中,帶著令人牙酸的絞扭聲。
(原來如此!)看來,假應風色就是被這個機關射死的。
看著桌頂的酒菜沒怎麼動,酒瓶和一隻酒杯碎在地上,房內除了腥濃的血氣、死後失禁的穢臭,還從某個應風色看不見的角落裡,飄出混了酒臭的嘔吐物酸氣,佐以鹿希色進房時散亂於地的衣裳,還有她癱在井邊面無表情,搓洗身子的模樣,應風色又覺得她或許不是自甘下賤,色媚侍人,是被下藥失身,才憤而殺了那假應風色。
雖說房中沒嗅到交媾的淫靡氣味,但食物和血穢的氣味混作一處,足以蓋掉淫水精水的味道,深究此事毫無意義,應風色心底仍不免一揪。
鹿希色裝填好鋼針,鎖緊機簧,起腳將桌椅掃開,錦被裹手,把假應風色的屍體拖下榻來,那廝大開的白慘雙腿間竟不見男子陽物,只餘一處烙鐵燒過似的猙獰傷口,當中似裂開個小小洞口,應風色瞧得目瞪口呆,下體隱覺悶痛,根本不敢去想那小洞是做什麼、又是怎麼來的,只覺一陣陣反胃。
鹿希色鬆開死屍之臂,左看右看,高高舉起榻旁的一隻黃銅面盆,朝屍體的頭部砸落,一下、兩下、三下……錦被下的屍身發出悶鈍的骨裂聲,女郎猶不停手,直到被上不再浮起棱廓,她才「砰!」將銅盆擱上一片平坦的頭部,喃喃道:「你配不上這張臉,顧春色。
有沒有那話兒,你都不是個男人。
」應風色並不知道,顧春色對羽羊神所許的願望,是「成為應風色」——但他無法誠實地對半神袒露,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或許連顧春色自己都無法確定,他是想和應風色合為一體,或像鹿希色那樣得到他的愛,還是單純想擁有那張臉,像收藏品一樣,在自瀆時無盡擴展想像里的歡愉,直到極樂之境?唯一確定的,是應風色的死遠超過他所能承受。
養頤家當夜,他依著理性,加入了背刺應風色的反叛者同盟,持匕刺入他那健碩身軀里的手感,令顧春色回味了許久許久。
然而越頻繁地重歷,記憶便越容易變質,直到再也騙不了自己為止。
他嘗試在新的降界任務中殺人、姦淫,蹂躪女子也蹂躪男子,甚至試過讓人戴著「角先生」深入他,卻無法再找回那曼妙的感覺。
這些俗物都不是應風色。
當龍方以「成為應風色」為由,欲奪走他的男子象徵時,顧春色幾乎沒怎麼考慮便答應下來。
擁有應風色那張臉,及成為女兒身,都曾是他扭曲錯亂的願望的一部分,要怎麼拒絕如此誘人的條件?況且,他也想從鹿希色的身上,找回若干屬於應風色的感覺。
她的肌膚,是不是留有應風色的指觸?品嘗鹿希色的舌尖,能不能啜吮到他嘴裡的滋味?還有女郎的膣管,曾經緊裹著他的粗長滾燙,那是末經他人染指,只烙下了應風色形狀的銷魂秘處。
說不定剖開濕暖暖的玉宮,還能刮出一丁半點男兒精華——想著想著,顧春色都忍不住閉目顫抖,心尖兒酥癢得像抽絲,直抽到了九霄天外。
龍方甚至答應攻破無乘庵後,把利用殆盡的諸女交給他,他可以慢慢在她們身上找應風色,把屬於應風色的每個部分小心剝離,細細珍藏。
顧春色在酒里下了藥,把迷倒的鹿希色交給龍方前,打算先好好探索一番,不料被鹿希色反殺。
她將胃糜催嘔一空,爬到井畔飲下大量清水,就地排出殘餘的迷藥;被應風色目擊時,好不容易才恢復力氣,把自己清理乾淨。
女郎移開銅盆,就著錦被,將屍身連同溢出的紅漬白漿裹成筒,往原本擱著銅盆的邊幾底下一踏,驀地陷下一小塊方磚,喀喇喇地幾響後,錦榻翻開一堵活門。
應風色在這房裡住了十幾年,從不知有這樣的機關,還沒從目睹顧春色之屍被騸的震驚中完全恢復,靈光閃現,意識到違和感從何而來,舍了鹿希色這廂,匆匆掠至底院,仔細觀察銅缸下的青磚台座,果然有兩塊間全無苔蘚積垢,伸手一按,柴棚中喀喇喇一響,發出與錦榻機關相似的聲音和震動,地面現出入口。
腐穢臭氣驟然轉濃,應風色一時找不到火絨之類的物事,斜眺底下空間甚狹,不用怎麼張望便已瞥見牆角,把心一橫,掩鼻縮身而下。
那梯台僅五六級,空間尚不足以讓一名成年人站直。
就著身後殘光,依稀見一人蜷於牆底,骨瘦如柴,體無完膚,黏滿血穢草稈的濕發覆住大半張臉,盯撲著創口膿血的蠅蟲嗡嗡盤繞,簡直慘不忍睹,竟是顧挽松。
他屎溺皆於此間,儘管密室的通風設置絕佳,幾天下來,仍是臭不可聞。
應風色看不出他是死是活,捂鼻再靠近些;還末開口,忽見老人微微睜眼,咧開缺牙漏風的癟嘴,笑道:「你來了啊,應風色。
吾等你甚久,快撐不住了啊。
」雖比之前又少了幾枚牙齒,聲氣喑弱,但確實是羽羊神的口吻。
有一瞬,應風色還以為又來到了兌換之間,差點脫口應答,轉念不由得魂飛魄散,大驚失色:「他……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但顧挽松被折磨成這樣,老眼昏花以致誤認,這也是有可能的;又或將屆彌留,直覺超越了感官,感應到應風色的氣息也末可知。
無論何者,只須裝傻就好。
「副台丞!您……您怎麼在這兒?我是韓雪色。
您傷得如此之重,我找人來幫忙可好?」顧挽松笑了起來。
以他被嚴刑拷打的程度,莫說哭笑,怕連呼吸都痛不欲生,果然一陣嗆咳,鼻下呼嚕嚕地溢著血沫子。
「你……瞞得過殷……須瞞不過吾。
應風色,奇宮要完蛋啦,龍方……他打算幹什麼,你真不想……不想知道麼?咳咳咳咳咳……嘔!」嗆出一口污血來,傷痕累累的單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將要斷氣。
應風色想知道的事太多了。
除龍方之圖謀,一體雙魂的事連絕頂的陰謀家藏林都沒看出端倪,顧挽松卻是如何知曉?此前又為何不利用?他是否因熬不住苦刑,泄漏給了龍方知曉?「應使……還有萬餘點數,尚末兌換。
」顧挽松衰弱的聲音裡帶著滿滿的嘲諷惡意,仍精準地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羽羊神果然很擅長這個。
「吾……是沒有目錄里的東西能換給你啦,不如換……換個『不屬此世之秘』罷?」說著,微微舉起了包成一團灰污的右掌。
應風色還記得他被藏林連手指帶骨輪,一把捏成紙團般的慘狀,光想都覺得無比疼痛,卻不禁伸出手去,輕輕與他一碰。
顧挽松呲牙「嘶」了一聲,吞息悠顫,忍痛笑道:「奇宮地脈有……有兩處中樞,一明一暗。
明者知止觀,暗者……」「……潛鱗社?」應風色心念微動,脫口而出。
「看來……應使也沒閒著,不愧是……是吾看上的九淵統帥。
」顧挽松艱難續道:「千百年來,吾等幽窮九淵的使者用盡心思,找的……正是龍庭山隱於暗處的真核心。
據說其中……藏有震撼天地、足以翻轉世間的珍貴秘寶,誰能……誰能掌握此寶,即成……當世之龍皇。
」因此馬長聲所積聚的錢財、兌換之間搜羅的諸多神兵寶物,顧挽松全沒放在眼裡,任意揮霍,視之直如糞土。
應風色知道他說的幽窮九淵,其實就是血甲門的代稱,龍皇云云有時是指血甲門的歷代魔君,有時是指古紀時代;此際聽來,更像是接近控制地脈之類的法子,誰能掌握此法,便能操縱龍庭山裡的整片地脈,按聶雨色的解釋,亂搞這種洪荒等級的自然之力,那的確是足以翻覆天地的。
但如羽羊神之流的血甲門人,相信潛鱗社內所藏,是能稱霸寰宇的龍皇權柄。
龍方得藏林之助,不只繼承了羽羊神的資產,也信了這套鬼傳說,所以攻打九脈、囚禁長老等舉動,是為免尋寶受到打擾,把會礙事的先予以排除;至於拿了寶物之後龍庭山會怎樣,即將坐擁天下的當世龍皇哪裡在乎?「吾知……怎麼進入潛鱗社。
」顧挽松笑起來,自顧自的叨絮:「也不是知道潛鱗社……應該說是知道怎麼進,但不知你們管它叫這個名兒。
文化……咳咳……文化差異、文化差異,別計較……咳咳。
」殘破的身軀蜷作一團,勉力睜開的眼縫裡卻迸出狡獪的光芒。
魏無音也知怎麼去潛鱗【魚龍舞】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132(全書完)(第10/29頁) 存書籤書架管理返回目錄社,聶雨色不消說,他才剛知道不久的另一位秘密結社成員冰無葉,此刻正身在其中,因為強行脫離癱瘓知止觀的封閉結界而身負重傷。
但應風色清楚地知道,魏無音不會帶他去——至少,不會讓韓雪色接近那裡。
儘管聶雨色似乎很有信心,毫不在乎地對韓雪色泄漏機密,但應風色以為那是其中二性格使然。
小矮子雖是術法天才,可他不夠了解他師傅;魏無音沒有那麼寬廣的胸襟,能包容毛族接觸奇宮最深的秘密。
支持韓雪色坐上宮主寶座,差不多就是他的極限了。
以獨無年對韓雪色袒露的滾熱心腸,掏心挖肺的可能性還高些,但連他瞧著都不是潛鱗社成員,叔叔故去後,這個小圈圈就只容得下魏無音、冰無葉這等雞腸小肚的狹隘之人。
反正他不能讓顧挽松繼續待在這裡,讓龍方拷掠出更多的秘密。
除了殺死他,便只有帶走他——而顧挽松賭的就是這個可能性。
正欲行動,忽覺頸間一涼,背後一人冷冷說道:「你……為什麼在這裡?」霜刃微昂,押著他倒退上階,重回地面。
兩個人隔著平舉的短劍側身相對,俏麗的貓兒臉明艷依舊,腰細腿長,雙峰堅挺,正是他拚命想從心版上抹去的鹿希色。
應風色張口欲言,腦袋裡卻一片空白,才明白他迄今仍末適應如此冷漠的鹿希色。
他習慣了她的嘲諷中藏有小小的傲嬌,習慣她的憤世嫉俗總為他網開一面,習慣她誠實卻避免刺傷他,習慣她烘暖而深邃的乳間,只為他無條件敞開——「你為什麼在這裡?」女郎又問一次,眸光霜冷如劍鋒。
「我付你雙……不,三倍於龍方的價碼。
」應風色急中生智,沉著道:「你能不能幫忙我,帶底下那人離開——」鹿希色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打斷他。
「你沒有錢,韓雪色。
別忒多廢話。
」「我在山下有,你——」應風色正欲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鹿希色押著他逕往外走,冷哼:「好啊,咱們下山,我收了錢就幫你救。
」不由分說,只要應風色想開口,臀上立時便吃一腳。
最惱人的是,她專挑他吐出一兩字時踢,一次、兩次……第三次還來,頭兩次應風色只覺狼狽,到第三回忍不住翻起白眼,心想你這笑點是不會餿的啊,這般耐啃?忽聽身後哧的一聲,疑是女郎笑出,想起降界初識那會兒她也是這樣,不看眼色,自帶群嘲,既懷念又忍不住想笑,然後才是無預警地鼻酸起來。
咬牙忍住,兩人轉眼又來到前院,鹿希色「咦」的一聲,繼而一陣簌簌輕響,像是摸索衣衫的聲音,脫口急道:「你別動!」反手撞開門牖,點足撲入寢居,滿地摸索。
她掉了什麼東西?應風色猛然回頭,恰見她拾起一物收入懷中,室內已無顧春色的蹤影,應是被她塞進錦榻的機關內,血漬穢跡也大致做了清理。
尚不及開口,兩道身影撞破牖扇,一挺長劍一挺短槍,鹿希色拔劍接過便即負傷,百忙中一踢地磚,乘對手愕然間翻落錦榻暗格,活門隨之關閉,欲追無門。
變亂驟起,應風色被一把拉出檐外,來人體態健美,雙腿修長,颯爽與俏麗融為一體,絲毫不顯扞格,卻不是梁燕貞是誰?應風色大感意外,脫口叫道:「梁小姐!」屋內兩人搜過一輪,迅速躍出,自然是小師叔儲之沁和滿霜。
「跑了。
」滿霜搖著小腦袋,口吻不無遺憾:「可惜。
」「無妨。
」梁燕貞拉著阿雪的手,喜不自勝。
「人沒事就好,山水有相逢,這筆帳遲早能討回來的。
」又有數人奔近院裡,一名黑衣雪膚的嬌腴麗人越眾而出,雪靨漲紅,心潮澎湃,到應風色身前才想起有忒多人瞧著,略有些遲疑;男兒正欲擺脫梁小姐握持,倒不是不欲親近,總覺被她當小孩對待,十分彆扭,順勢放落,改拉女郎的小手。
莫婷被他這麼一牽,什麼都顧不上了,縱體入懷,伏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輕道:「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溫濕浸透重衫,煨得應風色心口滾熱。
他順勢抱著女郎連轉幾圈,諸女見了無不掩口忍笑,雖早猜到他倆是一對兒,但莫大夫這麼個穩重成熟、溫婉自持的姑娘家,居然也有如此奔放難抑的時候,瞧著既令人害羞,又忍不住替她倆歡喜。
儲之沁想起這兒曾是應風色所居,不由得紅了眼眶,胡亂轉頭四顧,所幸無人發覺。
應風色緊緊抱著莫婷,把臉埋進她發里頸間,瞬間只覺置身天堂;停步時恰對著門扇破倒的寢室,房內地面新灑幾點殷紅,不知鹿希色傷到了何處,榻下暗格又通往哪裡,不覺有些發痴。
「好了好了,晚點再抱,先離開再說罷。
」梁燕貞乾咳兩聲,眾姝又是一陣嘻笑。
應風色詫異道:「你們如何進的龍庭山?」梁燕貞笑道:「自是有內應。
」隨手一指,應風色才在暗影之間瞥見莫殊色那精亮如狼的眼睛。
」莫婷紅著小臉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低道:「他是我弟弟。
」應風色心知必有內情,此際不忙著問。
說話間,憐姑娘與洛雪晴也進了院裡,看來是負責確保撤退路線的後隊。
無乘庵諸人中,應風色只不見魚休同、莫執一和胡媚世,其餘全在這裡,不禁有些感動。
雖說有莫殊色帶路,但龍庭山在江湖上可是威名赫赫的虎穴龍潭,眾姝甘冒奇險前來營救,足見情義。
「看來我們是趕上百年難遇的日子了。
」憐清淺道:「風雲峽之外,處處無不殺成一片,要想不被發現地穿過戰場,可不容易。
卻不知是何人在攻山?居然能將指劍奇宮逼至這般田地。
」應風色嘆了口氣。
「是龍方颶色。
」簡單說了此間之事,關於潛鱗社、顧挽松的部分自是略過不提。
眾姝聽得面面相覷,梁燕貞沉吟道:「奇宮對你不仁,也毋須講什麼道義,眼下是天賜良機,你趕緊隨我們逃下山去。
奇宮火了,對你也是好事。
」應風色搖頭道:「我怎麼說也是奇宮之主,這是朝廷所賜,豈能說跑就跑?小姐,多謝你始終惦記我,但阿雪長大啦,有自己的路要走,奇宮對我雖不仁,我卻不能對奇宮不義。
」倒頭便拜,堪堪被梁燕貞攙住。
女郎並不惱火,甚至不覺十分詫異,眼眶微紅,與他四臂交握,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半晌才寬慰一笑,點頭道:「我的阿雪確是長大了,已是堂堂的偉男子好兒郎啦,我卻始終當你是那個馬背上的小小孩子,是姐姐的不是,憐姑娘已經教訓過我啦。
」原來策劃營救的這幾日間,憐清淺耳提面命,也同她說過了這種可能。
奇宮派出忒多人四處搜索,代表韓雪色的重要性有所變化,便無這層關係,在派系角力中,他的地位也可能因時而易,有朝一日成為真正的宮主。
帶他離開極可能是梁小姐一廂情願,若能接受白忙一場的結果,這龍庭山也就值得闖一闖。
應風色指了一條由風雲峽下山的小徑,理論上至多撞著龍方的人,既然本山四處烽火,龍方自顧無暇,還是值得一賭的,只是梁燕貞說什麼也不肯先行離去。
應風色莫可奈何,只能說服她們暫留於此間,他帶莫婷姐弟去救幾位同門師兄弟,稍後即回。
他帶著莫婷和莫殊色來到底院,從地底密牢中救出顧挽松,由莫婷簡單施以急救,應風色不嫌穢臭將他背在背上,便欲獨自潛入綠籬別院。
「我和你一起去。
」莫婷異常堅決。
「你留顧挽松一命,我不會告訴她們,但你得讓我同去,確保他不會害你。
」莫殊色聳了聳肩,眸光銳利,應風色毫不懷疑他會照搬姐姐的說帖復誦一次,只換掉主詞賓語之類。
兩害相權取其輕。
天大的秘密,應風色都能與莫婷共享,至於莫殊色,到時候再想辦法排除即可,於是不再拖延,三人帶著顧挽松朝綠籬別院而去。
龍方是聽著魏無音的英雄故事長大的。
但從他有記憶以來,魏無音本人一直是個不修邊幅、放浪形骸的懶漢,連名士都說不上,懶憊、混賴、自暴自棄,完全就不是英雄譚里的那個人。
這是他平生頭一次,見魏無音作武人裝束,不由得豪興大發,朗笑道:「魏長老說得哪裡話來!奇宮腐敗如朽木,這是你說的;開枝散葉自毀根基,這是你說的;長老合議因循苟且,這是你說的;鱗族六大姓,自尊自大,這還是你說的!弟子不過是遵循長老教誨,正本清源罷了,何錯之有!」魏無音走入兩丈內,點頭道:「狂悖至此,那便毋須問因由了,罪無可逭。
」盤腿坐下,取琴橫於膝上,十指輪飛,弦間迸出激越鏗響的一霎那,數不清的劍氣縱橫而出,宛若萬箭離弦,頃刻即至!龍方颶色催動嵌於臍間的火元之精,烈火真氣瞬間遍走全身,發紅眼赤,膚若真銅,天火翼陽刀灌滿火勁,「轟」的一聲,刀刃冒出熾烈焰光,一舞長刀便成日輪;每一道撞在日輪焰光上的劍氣,無不激起日冕似的四濺流火,更襯得檐階上的精壯男子托日急旋,宛若天神。
但其中的難當之處,只有龍方自己最清楚。
起初魏無音來時,連形影都不見,而琴音化炁如飛劍,一輪便射死他十多名手下,可以認為劍氣是發自視距之外,最少有三四丈遠。
龍方颶色信手擋掉幾道,並不覺如何沉重,之所以殺人如刈草,勝在來勢勁急又無從望見,因此防不勝防。
這種無形的劍氣刀氣極耗真力,魏無音自末能見之處出手,末必真是託大,占的是偷襲的便宜,否則十幾二十人一擁而上,便依舊能勝,不免狼狽廝殺,有失高手風範。
龍方颶色見他走進三丈之內,仍發釁語,打的正是心理戰:一旦魏無音被誘進兩丈內,盤膝鼓琴,射得劍氣縱橫,看似銳不可當;待他出手慢下,欲換一口真氣的空檔出現,龍方便能一躍突至身前,斬其於天火翼陽刀下——魏無音並不知道,他的瘸腿已在降界兌換「天雷涎」駁上,恢復了行動能力,大半年間經刻苦鍛鍊,能於實戰中發揮作用,但龍方日常仍作跛行,當是殲敵於無備間的殺著。
直到此刻,龍方颶色才赫然發現,過於託大的竟是自己。
縮短至兩丈之內,魏無音的無形劍氣重如錘擊,每一記都須他全力運功,方能抵禦。
從翼陽刀舞出的日冕焰輪之上,可以發現對手並非一聲弦音一劍氣,魏無音每一撥弦少則三五記,多則難以勝數,一曲激昂的《將軍令》末畢,龍方已被重錘連轟百餘記,當中連一息的餘裕都緩不過來,撞得他五內翻湧,眼冒金星,唯恐被魏無音看出端倪,一步都不敢退;回過神時,鼻下嘴角已隨劍氣轟擊汩汩溢血,難以頓止。
「這就是你和頂尖高手之間的差距。
」藏林先生對他說:「火元之精、蟢欲神功、鴻羽丹,這些門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說不強,卻是堆疊累積的總成,比之只循一條門徑,卻與你有相同積累的人,你便輸他一個『純』字。
時間或是你的朋友,只消活得夠久,你總能把這些都變成自己的,磨去火元之精、蟢欲神功、丹藥之力的分別,把這些磚砌成一堵牆。
」龍方能感覺體內的「磚」一一接下了魏無音的劍氣,但一曲之中的劍氣無論質量,都遠超過他積累的總成。
先生說得沒錯:放眼天下,羽羊神的武力不過中上而已,就算魏無音只剩一半、甚至更低的功力,也非是顧挽松之流可比。
(這……這就是「六合名劍」的實力麼?)「呃啊!」龍方連後退卸勁的機會也無,如潮浪般層層拍疊的波段劍氣亂射而至,徑直撞散了日輪,焰光陡地四散熄火,龍方颶色被余勁轟得倒飛出去,跌入大堂,仰頭甩開一道長長的血線,胸口的衣衫「嚓嚓」幾聲,碎作片片蝶舞!魏無音拍弦止音,甩琴上背,離地躍入大堂之際,距龍方僅有一臂之遙,快到令人心涼!(好……好快!怎能如此——)——這廝果然是扮豬吃老虎!龍庭山流傳最廣的笑話之一,就是「魏無音武功全失成了個廢人」,有部分人始終認為,魏無音要為當年通天壁末出戰一事負責,否則以他與獨孤寂並稱「東海雙尊」,可代應無用獨孤弋之位,奇宮能一敗塗地,狼狽如斯?龍方颶色身在半空無可騰挪,對著神鷹攫兔般撲落的魏無音擲出天火翼陽刀,趁這一瞬間的空檔著地一滾,抄起一柄似鏟似杖的中長兵刃掄掃而去;左臂穿繞勾抓,不斷想拿回插在青磚地面上的翼陽刀,魏無音單掌推那無鋒的鏟杖鈍器挪移進退,不讓龍方碰著刀柄。
驀地堂外一人大叫:「小心!那不是鏟子,是變形劍!」語聲末落,龍方颶色轉動機括,半痴劍由長變短,雀屏般的劍翼撲簌簌張開,滑順到毫無停頓。
若非應風色喊得及時,魏無音瞬間縮手抽身,怕已被卸下條臂膀來。
龍方遠遠瞥見,眉目微動,不知是否認出他背上裹著布巾的顧挽松,眼前無暇旁顧,趁魏無音一退,翼陽刀重新入手,左刀右劍,在幽暗的堂內掃開一片獰光,本擬魏無音近不了身,驀地眼前一花,幾乎被魏無音的長髮掃中,胸口一陣激痛,似被插入鋼針,鏗啷一聲半痴劍墜地,餘光卻見不到右肩窩中了什麼,千鈞一髮之際,魏無音讓過一道沉雄掌風,與一條白影交纏進退,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恍然有乍現倏隱的錯覺,卻無一刻停頓。
龍方踉蹌幾步,退到牆角坐倒,叫道:「請將軍為我護法!」取出一枚「血解留神」吞服,閉目調息,頃刻間滿面赤紅,似欲滴出血來;額際、脖頸青筋暴凸,光瞧便極之痛苦,龍方颶色咬牙忍住,全力化納肉芝血元。
白袍人正是玄四悲。
他好不容易完成了陣環的調整,這才聽到頂上乒桌球乓打得激烈,百戰無悔的「將軍」遂接替「劣子」而來,以《斬龍甲》重轟魏無音。
玄氏無《金甲旋龍斬》的心法,但這路掌法以快打快,用盡了絞擰、回身、踏地、勾捋等筋骨借力之法,硬生生榨出千鈞掌勁,以補心訣之闕。
「將軍」浸淫此功數十年,《斬龍甲》的精妙招式在他手裡使來,當真有開碑碎石之威,廳堂內被打出了飛沙走塵的勢子,青磚踏破,椽柱裂損,所經諸物碎得不成樣子,都是稍觸即迸,如遭硝藥炸毀;唯一的問題,就是打不到魏無音。
灰袍琴者的身影閃現於煙塵間,煙塵繚動的方向、節奏卻與他的身形對不上,於對手來說簡直是干擾,「打不著」的焦灼不斷混淆判斷,玄四悲只能頻頻增幅攻擊的範疇,藉由打碎青磚、桌椅來修正戰鬥知覺,確保感知無誤,這又更拖慢了進擊的效率……「將軍」知道這廝避得並不輕鬆。
頂尖的武者能感受到對手的張弛,只要能更進一步地抓實這種微妙的直覺,就能一擊粉碎對方。
他始終差了一步,僅能捕捉到魏無音的緊繃而已。
魏無音的力量與他在伯仲間,魏無音的速度與他在伯仲間,魏無音的反應與他伯仲間……為何,他能如此自信?(所以我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將軍」悶哼一聲,掌勢偏轉的瞬間,頸側「肩井」、左乳下「期門」、右臀「風市」,及右腿「環跳」四處穴道同感劇痛,踉蹌兩步,一跤坐倒,仿佛被人插了四根長針也似,卻不見以異物刺於穴位,定睛一瞧,不覺駭然:「這是……頭髮!」當然不只是自信而已。
這極盡精微、奧妙難言的些許差異中,或凝縮了數不清的戰鬥經驗,或有超然物外的生死覺悟;絲毫不疑,盡情戰鬥,便是他與「六合名劍」之間似近實遠的一線鴻溝。
「將軍」頹然垂首,遁入虛無之中。
魏無音將內力灌注於髮絲,以柔韌不遜金鐵的「髮針」刺穴,一照面間便制住了玄四悲。
髮針入體深逾三寸,使的全是剛勁;一旦斷了內力供輸,頭髮便恢復原有的弱質,即使拉著外露的部分也難以拔出。
萬一不幸斷在裡頭,非挖開穴位救治不得,傷害奇大。
「淥水琴魔」以弦發劍氣名滿江湖,這手發劍實為壓箱底的絕技,無有名目,非緊要關頭絕不輕易示人。
俄頃間連出四劍,也能看出非拿下玄四悲不可的急切,「將軍」其實敗得不冤。
灰衣琴者袍袖一揮,塵沙卷出,滿室再無半粒浮塵。
忽聞廳堂外一聲轟響,咻咻尖嘯夾雜著悽厲慘叫,卻是垂死的譚劍英掙扎著拉開火號引繩,那火號便在他懷中炸開,哨信直衝天際,久久不絕於耳,卻將他炸了個開膛破肚,胸肋岔出血肉,根根箕張,外翻如展翼,死狀極慘。
玄四悲正運功逼出髮絲,聞聲獰笑道:「魏無音,你沒算到有這著罷?龍方哨信既出,滿山黨羽將至,你武功再厲害,打得過幾百號人麼?」卻是「劣子」與他說話。
魏無音冷冷一睨。
「這個算盤,怕是要落空啦。
」應風色將顧挽松卸在廊檐角落,由莫婷照拂,以免被魏無音認出,上前抱拳行禮:「弟……弟子韓雪色見過長老!聶雨色讓弟子稟報長老:這些人意在潛鱗社,冰無葉長老在裡頭,但傷得極重,通道尚末恢復,用玉蟬接人為好——」學著毛族青年的口吻,老老實實將聶雨色的交待覆述一次。
魏無音打量他幾眼,稍露寬慰之色,點頭道:「你做得很好。
此番若非你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知止觀還沒解封麼?」玄四悲一翻怪眼,搶白道:「等著吧你個老王八!老子下的禁制,龍庭地脈是毀定啦,奇宮三度輪迴,老子也來混個開基祖師做做!」應、魏交換眼色,心念一同:「果然目標是本山地脈!」眼看龍方、玄四悲動彈不得,魏無音並指在龍方身前划下一線,森然道:「若逾此線,神仙難救!你好自為之。
」從內袋摸出一隻拇指大小、晶瑩剔透的淡綠色水晶蟬。
應風色心想:「 就是那『玉蟬』了,卻不知有何妙處。
」細瞧才發現不是知了,實為一尾形制古樸的「魚化龍」,龍頭胖大,魚尾回勾如長棗,故遠看似蟬。
半透明的碧綠材質里,刻滿了極其細小的符篆,莫說雕工驚人,如何鐫刻於內便已是匪夷所思,絕非此世應有。
難怪聶雨色說用一枚少一枚,想必魏無音當作命根一般。
應風色對魏無音沒將龍方就地正法,頗有微詞,但魏無音既已控制住場面,他也不好大敲邊鼓。
眼見魏無音跨出廳堂,覓廊間一寬敞處,避開往來要道,朝地面擲落玉蟬,一道光柱衝起,灰袍琴者轉瞬消失,與跨入術法通道的情形相若,差別僅在於此地無有陣環,異象全賴玉蟬碎裂而生。
應風色奔至門邊,見魏無音原本置身之處,地面華光消散的瞬間,留下一個若有似無的環形符籙,旋即消失,恍然大悟:「原來玉蟬自帶術法通道,不限何處,擲於腳下便能產生陣環,直通那潛鱗社。
」冰無葉在知止觀消失之際,腳下也曾出現類似的光華,亦可佐證此一推論。
羽羊神的召羊瓶,也屬於這種「擊碎後可發動內部陣環」的道具,唯兩者的技術含量天差地遠。
這小小玉蟬能做到之事,負荊居後整片石屋廣場下的陣圖卻遠遠辦不到,遑論召羊瓶。
玉蟬的神奇效果,吸引了在場除龍方外所有人的目光,不惟玄四悲伸長脖子嘖嘖稱奇,連廊間的莫婷姐弟和顧挽松亦不可免。
魏無音既去,應風色心念電轉,返身躍入堂內,拾起半痴劍架上龍方頸間,轉頭大叫:「莫殊色!」少年聞聲即至,應風色朝翼陽刀一抬下巴,莫殊色也拾以架住了調息的玄四悲。
出了地底知止觀,來到青霄白日下,應風色忽覺玄四悲的五官甚是眼熟,若肯修剪鬚髮、好好打扮,吃胖些養點膘,不致這般孤寒棱峭,肯定是名美男子;心念微動,揚聲道:「喂,你認不認識個小尼姑,生得既柔媚又標緻,整天問人找她的玄郎,好可憐的?」玄四悲渾身一震。
「你丫的說什麼?說清楚!」原來你們是一人愛一個啊!見他著緊的模樣,登時有底,心想世間真有這般巧事,此時此刻居然撞上便宜岳父。
若能賺得他解除知止觀的禁制,韓雪色則又立一件大功,挽救奇宮於地脈崩毀前。
唯此事要如何運作成功,還須思考一下。
應風色不置可否,聳肩道:「我也是隨便說說,你瞧著就是喜歡小尼姑的那種人。
」玄四悲目露凶光,呲牙道:「喜歡小尼姑怎麼了?」應風色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也喜歡小尼姑。
小尼姑又害羞又彆扭,進去時老實得像個木人兒,既不會叫也不怎麼浪,可抖得搖篩也似,那股子緊緻烘暖,直掐得人……嘖嘖嘖。
」想的自然是曾有合體之緣的某個姑娘,邊說邊輕輕搖頭,仿佛回味無窮。
莫殊色一副「你他媽到底在說什麼」的表情,玄四悲卻露出驚喜之色,低道:「你那小尼姑也這樣?」應風色一本正經道:「全天下的小尼姑都這樣。
只是佛法薰陶,各人深淺不同罷了。
」玄四悲擊掌道:「我就知道!別的女人都沒這麼好,她才開苞便夾得老子……你丫的果然是師門教的!尼姑的佛法怎就這般邪門!」莫殊色聽得一臉懵逼,不明白兩人怎麼突然就說得這麼投機了,蹙眉道:「那我還架著刀不?」玄四悲愛屋及烏,擺手道:「沒事你別動。
你小子在哪兒認識的小尼姑?」卻是問應風色。
「四大劍門同氣連枝,只能是水月停軒。
」扯這種謊他對杜妝憐毫無愧疚。
「這麼巧?」玄四悲雙手抱頭。
「她們連續十年都榮登『最佳小尼姑排行榜』首位,但其實創榜之前就顯現出掄元的潛力了。
」應風色露出佩服的表情:「老兄你是不簡單啊,業界先驅。
」「有這種排行榜?」玄四悲激動壞了。
「老子被關在天地墀整整十年,到底錯過多少好東西?」待與忘年小友深度交流,廊廡間華光忽現,便在適才魏無音消失的同一個地方,灰袍琴者攙著一名血衣人立於放光的陣環間,冰無葉的白袍幾被鮮血染透,面色慘白,十分不妙。
「婷兒……莫大夫!」應風色趕緊喚莫婷施救。
女郎剪開血衣,先大致處理外傷,以免失血過多,但以玉蟬術法強制脫出知止觀,臟腑亦受損傷。
魏無音掌抵其丹田氣海,徐徐度入內息;冰無葉微微睜眼,翻掌握住他的手腕,艱難搖頭:「別……浪費……得之……不……不易……」魏無音哼笑:「爛命一條,有什麼不易的?若非一日不逾三服,我他媽就喂你第四顆。
」冰無葉嗆咳起來,半晌才閉目蹙眉,蒼白的面頰漲起極不健康的瑰麗血色,怒道:「荒……荒唐!『奇鯪丹』以你命元煉成,你竟讓我服了三枚!」盛怒下逼出了所剩不多的精力,這幾句話意外地說得清清楚楚,連堂內的應風色都能聽見。
魏無音笑道:「煉藥之法受你啟發,還了給你又怎的?還是冰長老玉葉金枝特別金貴,吃不得爛命煉的藥丹?」冰無葉氣空力盡,阻不了他源源不絕送來內息,抿嘴閉眼,拒與他嚼舌根。
應風色並不知道,當年冰無葉以無垢天女們的命元煉藥,以圖為魏無音恢復功力,而遭十七爺打成重傷的往事。
此法雖無道而殘忍,然而只差一步,就能將人的命元轉化為功力,無論以武學或藥理的角度來看,都是破天荒的成就,因此埋沒殊為可惜,冰無葉遂將此法告訴了魏無音。
魏無音秉性剛直,於正邪之辨沒有一絲模糊,認為此法不可傳世,傳世將導致「以人為彘」的結果,連累無辜之人受惡徒覬覦,淪為煉命全功的牲口。
但對魏無音來說,冰無葉的煉命之術仿佛為他黯淡的武途開了扇窗:煉他人之命,固然大違俠義道,煉自己的命如何?瀕臨絕望的琴者遂投注了全副心神,鑽研煉命術,終於以自身的命元煉出「奇鯪丹」——鯪者,海中怪魚也,背腹有刺,大可吞舟,終不可化龍也。
一貫清冷處世的冰無葉知道後,罕見地大發雷霆,責他不惜命元,形同自戕,魏無音卻提出「內外二爐同冶」的說法,最終說服了冰無葉:經改良後的煉命術,在轉化壽元結丹的過程中,明顯有修補受損功體的效果。
習武本是借筋骨之勞動,練出內息,修元延生,從順序上來說,本就是先鍛體,後練炁,以後天之功延生,增益先天之命元。
魏無音版的煉命術,恰是反其道而行。
將先天命元拆解成後天之功,唯一不變者,即是中間鍛體練炁。
因此重修本山心法無法復原的功體,居然在這個逆行的過程中獲得了改善。
「等我恢復功體,哪怕只有原先三五成,循正統的內家練炁法門,慢慢把損失的命元練回去。
無法盡復舊觀,也好過當個無用廢人,鎮日靡爛度日。
」他是這麼對冰無葉說的。
奇鯪丹的藥效有其限制,每服可讓魏無音在短時間內,恢復全盛時期約五至六成的功體,視耗用多寡決定效期,最長約莫維持兩刻;所用內息越多,維持的時間自然越短。
魏無音為震懾龍方,藏形於三丈開外,以無形劍氣暴殺其麾下,再進兩丈內擊破龍方颶色的刀圈防禦,用的全是硬功夫;非是龍方不濟,放眼當今武林,能接下這波攻勢者,屈指可數。
急遽消耗的結果,面對突然現身的玄四悲之重掌轟擊,魏無音選擇避攖其鋒,改採游斗,覷准空隙發劍四出,一擊便拿下了玄四悲諸魂中武力最強的「將軍」。
若非如此,他沒有有替冰無葉輸功護脈的餘裕。
魏無音有不得不儘快結束這場紛亂的理由。
「長老以藥力強復功體,可見形勢之嚴峻。
若我還有後手,長老如何應付?」魏無音起身回頭,目光森冷。
在他印象里,龍大方一直是那個白白胖胖、貼心易感的孩子,看似長袖善舞,卻總把眼淚往肚裡吞;比起要強好勝的應風色,龍方颶色更讓他心疼,越是關懷,龍大方越把「沒關係」、「沒事的」掛嘴上,回頭繼續耍寶逗趣。
盤膝坐在角落裡、頸間架著雀屏利刃,眼神虛無的精悍男子,不是魏無音熟悉的龍大方。
認不清眼前已是末路窮途的這份偏執也不是。
「你沒發現,火信施放至今,並無一人來到此間麼?」他凝著似笑非笑的謀叛首腦,肅然道:「便知止觀被封,諸脈沒能有一名金鱗綬以上的長老領軍壓陣,你糾集的幾百名烏合之眾,也拿不下奇宮。
你沒聽見山間各處傳來的殺伐聲非但沒有沉落,反而越發激烈麼?「你的人在長老合議召開後,便大致取得優勢,戰事經過一個多時辰突然轉為激烈,你不覺得當中大有蹊蹺?「不會有人來的,龍大方,一切就快結束了。
我的援軍,在你忙著論功行賞的時候,已壓制住驚震谷之外的烏合之眾,我是瞧著那些人四處逃竄作鳥獸散,援軍開始掃蕩清理戰場,才動身來的風雲峽。
」龍方抬起頭來,眸光險惡。
「援軍?」「沒錯,奉鱗族六姓之長調遣、來鎮壓你之叛亂的生力軍,已在我徒秋霜色的引領下入山,殺得你的手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夏陽淵的倖存者退回據地,雖試圖閉門堅守,但被攻陷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龍方颶色冷笑。
「鱗族六大姓?你是說唐杜玉氏派來了護院家丁,這就扭轉戰局,反敗為勝了麼?哈哈哈哈,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鱗族的富貴員外有此能為,還要本山做甚?用錢或能買到軍隊,能買到攻城掠地、戰無不勝的軍隊麼?」「能。
」魏無音道:「這支軍隊不惜一死,誓達使命,較你威脅利誘而來的匪徒強悍百倍,而且只有我鱗族六大姓之錢可買——」他望了韓雪色一眼,眼神中透著寬慰讚賞,或還有一絲歉疚,像是在說:這孩子如許聰明,我竟讓他在山上苦熬了這麼多年!目綻精光,正視龍方:「敗在涿野玄氏的手上,倒也不算太窩囊。
」龍方愕然無語,玄四悲怪叫道:「不可能!老頭子恨透了鱗族和奇宮,巴不得拆骨吃肉生吞落腹,怎麼可能犧牲家族子弟,替你們打這打不進的龍庭山!肯這麼乾的話,早就替自個兒打了,你丫滿口渾話,凈是騙人!」魏無音厲聲道:「玄四悲!你擅自逃出天地墀,還道你遠走高飛去了,不料竟敢在奇宮頭上動土,今日就地將你正法,玄舞燕也不敢稍置一詞!我奇宮中藏龍臥虎,豈無出此奇策的蓋世英才!」他向來護短,見到冰無葉傷重如斯,對始作俑者自是不假辭色,火氣更甚於前。
只有應風色知道,出此奇策的「蓋世英才」既不是韓雪色,更不是自己。
若能貫徹此人謀略,就算龍方颶色占儘先機,最終也只能鎩羽而歸。
「鱗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卻與龍庭山息息相關。
若五郡六姓要的話,山下也不是沒有對付山上的法子。
」在東溪鎮的蓬門小院裡,藏林對他這樣說:「要奪取奇宮大位,你的頭一步是長住仰秣村,想盡辦法拉攏魏無音。
唐杜的玉尚微有一雙識人之眼,能看穿人的本質,他信任魏無音的人品和判斷力,遠超過魏無音自己的想像;放眼現今的指劍奇宮,只有魏無音一人能說動玉尚微。
正為此故,魏無音是鱗族五郡六姓決定行動與否的指標。
」「就算是這樣,」應風色不甚服氣。
「玉氏的護院家丁若能打下奇宮,何須仰賴山上武力,與我奇宮互為表里?」藏林先生笑起來。
「自不是玉氏家丁。
」燕髭漢子微眯鳳眼,撫頷微笑。
「涿野玄氏為了重回東海,與鱗族六姓約定三功歸故里,但六姓宗族兩百年來只想拖延無意履約,內部的有識之士也知不是個頭,一旦玄氏絕了念想,隨之而來的,便是極其慘烈的復仇戰爭。
「玉尚微恰好就是這種明白人,但就算是他,也需要一個關火泄壓的理由,無法平白為玄氏踐約開方便之門。
事實上,再沒有比奇宮平亂更好的理由了。
」應風色在小屋窺視時,想起了藏林指點的造王策。
他將這段話植入阿妍腦海里,所幸藏林吩咐簡豫人送到仰秣村後立即離開,阿妍才得源源本本說與魏無音知曉——在她被植入的記憶里,這話是韓雪色被賊人帶走前,悄悄吩咐她的。
魏無音無法判斷真假,於是派聶雨色潛入,查到龍方颶色確有不軌之兆。
此事本應通知獨無年,才是最合情理,但龍方是飛雨峰近期的紅人,獨無年與魏無音的陳年心結早已牢不可破,無由信之,徒然打草驚蛇,魏無音果斷走了趟唐杜郡,面見玉氏家主玉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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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一折 禍劫暗覆 •折羽潛鱗

韓雪色的術法傳送初體驗,沒有想像中糟糕。
像是地面忽然坍垮,下一霎眼便自橫里跌出,背後石壁之上的術法陣圖乍現倏隱,眼前再度陷入漆黑;一隻手拽他往後,閃入壁龕似的夾角內。
毛族的感官較常人發達,毋須全賴眼耳,碰觸的瞬間他便知是聶雨色,並不驚慌,至於是靠氣味、膚觸還是莫名感應,韓雪色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
他適應黑暗的速度亦遠超常人,眨幾下眼,赫見龕壁前走過的正是龍方颶色,心臟差點跳停。
韓雪色捂嘴揪心,唯恐被龍方察覺,但藏身處不過是兩塊岩石夾成的淺角,談不上遮擋,而龍方颶色就這麼擎著火炬從他身前走過,目不斜視,當他是隱形人一般。
韓雪色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與聶雨色並肩貼牆,看著纏滿鐵鏈的巨大銅槨拖過,然後是四人肩槓的木棺,而最末壓陣的居然是……應風色!簡直見鬼了——仔細一想,他並末親眼見到應風色斷氣,更沒看過應師兄的屍體,所依憑者,不過是識海內與「應長老」的交談,說不定全是自己的幻想;一體雙魂云云,也可以用時昏時醒來解釋……「……假貨。
」聶雨色迅速下了註腳。
「但完成度不錯,給過。
」「啊?」另一位狼的孩子恨不得扒出自己的眼珠子,看看哪裡出了問題。
「他比應風色高一點……喏,大概這樣。
」拇食二指間拉出約莫一片指甲的距離。
「脖頸跟肩膀的比例也不對,腰線也是。
應風色的腿比他長些。
」「但是臉……」「我不知道是怎麼弄的。
」蒼白的矮個兒兩手一攤,異常乾脆。
「但如果只有臉這一處需要解釋,相較於全身比例上最少有五處蹊蹺,我選少的。
好了,筷子拿來。
」韓雪色探手入懷,才發現襟內的布包熱得有些不尋常,取出攤開,見包著牙箸的帕子上繪滿符籙,繞著居間一點褐漬,竟是幹掉的鮮血。
血點似有些氤氳顫晃,待韓雪色將帕子攤平,也正好「噗!」化煙散去,原先所在之處空空如也,要不是毛族青年對自己的眼力極具信心,還以為看錯了。
「有些術法是以血發動」這種概念,韓雪色還是有的,靈跡一動,驀地省覺:「剛才龍方他們沒瞧見我們,是不是這條帕……這個術法陣圖的效果?」聶雨色哼笑。
「這不過是最簡單的飛赴律的運用而已,別露出那種崇拜我的蠢相。
術法不是妖術,更近於算學,那滴血是『引』,調動地脈之力為『驅』,執行的符旨是讓符陣前方之人,以山石的型態看見地脈。
」即使韓雪色不懂「三旨定綸」之理,轉念也明白了個中的奧妙。
顯然並沒有某種能直接讓人隱形的符陣,聶雨色用的法子,是加強符陣之前的人對地脈之氣的感知,然後將它們看成岩石。
在充滿地氣的環境——如足以構築術法通道之處——置身符陣之後,便形同隱身。
這幅符陣的「的」——也就是有效範圍——看來就是兩個人並肩的程度,只對前方作用;之所以要貼近岩壁,大概是突出得過分了,觀者還是覺得奇怪罷?韓雪色把牙箸交給少年時,發現上頭密密麻麻刻滿符籙,竟是術法道具。
聶雨色接過往山壁一搠,箸尖所觸,赫然亮起一人多高的圓形陣環,無論是符籙的數量或複雜度,連外行的韓雪色都能看出頗不及帕上所繪,遑論與牙箸相比。
牙箸如熱刀切牛油般,毫不費力沒入了陣環中心,一陣氣流蕩漾後,陣環、牙箸俱都消失不見。
聶雨色沖他勾了勾食指。
「走咧,瞧瞧他們弄他媽什麼玄虛。」兩人躲在西側甬道的出口附近,看龍方颶色和假應風色表演,講到了魏無音身亡處。
從聶雨色滿臉的不屑,便知魏長老肯定活得好好的,但獨無年無從得知,揮開意欲攙扶的伏無光、單無邪等人,一拍石欄躍出,自三層環階躍入廣場,大步走向棺木;那一掌拍得欄頂石屑紛飛,可見心神激盪。
伏無光本擔心他過於激動,見獨無年平穩落地,步履輕盈,料想以大長老的修為,這幾日雖大損真元,眼下瞧著沒甚問題。
但徑躍入場的舉動勢必擾亂秩序,大長老可以做,旁人卻不行,與單無邪交換眼色,跟著步下階梯,並末仿效獨無年。
果然幾名莽撞之徒憑欄遲疑起來,最終也快步拾級,規規矩矩走下,避免了眾人脫序躍下的失控場面。
使用術法通道禁帶金鐵,獨無年的鐵臂拆在負荊居里,也有以身作則的意味,象徵長老合議上只動唇舌,休動干戈。
右袖空蕩蕩地逆勢揚起,獨無年毫不在意,直奔棺木,龍方等人皆自動退開,躬身相迎。
獨無年在止步的同時一掌摔出,釘了棺釘的棺蓋如浮置的瓦片般飛起,半分凝滯也無,輕盈得像張紙頭;直到轟然撞壁,墜地無甚缺損,眾人才想起是堅硬如鐵的烏檀木,大長老落掌處碎得不成模樣,是棺蓋唯一受損的地方,不禁咋舌:「好駭人的掌力!」幾個奔近的被這勢頭所懾,或慢或停,識相地不敢再上前去。
棺中之人長發披面,青髭紊亂,頎長的身形和不修邊幅的模樣,確是魏無音一貫予人的印象,肌膚灰敗渾無光澤,不似新死,但棺中並無臭氣傳出,這點又符合「今晨仙去」的說法。
魏無音之死牽連重大,如同他長年留滯封邑不歸,便足以牽制諸脈,光是他還活著、還能支持奇宮,就讓外頭許多有心人莫敢造次。
幾時發喪、如何發喪,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結果,應風色謹慎隱藏死訊,以這種形式通報山上,毋寧是正確的處置,甚至運回燕無樓之屍,也是意在掩飾,以免走漏風聲。
獨無年一下無法確定,棺中之人究竟是不是魏無音,只覺既熟悉又陌生。
他們太久沒坐下來喝杯茶酒了,但印象里兩人也沒有這樣的交情,如今追悔已遲。
額發垂落的無字輩紫綬首席扶棺走近,突然瞪大了眼睛。
棺中之人並不是魏無音,但這張臉帶給初老漢子的震撼,絕不在魏無音之下——異色。
他那死去多年的首徒納蘭異色,此際正安詳地躺在棺中,且非是昔日的少年模樣,而是拉長了臉頷輪廓、長出充滿男人味的如戟青髭,徹底消去半熟的氣息,完完整整度過了十年的樣子,仿佛末死於通天壁,不是那個無有全屍的悲慘結局。
(為、為什麼……怎麼會……)獨無年顫巍巍伸手,即使是心神悸動,他仍在將觸及「屍身」的面孔時,聽見棺中之人胸膛里的鼓動。
而襲擊就在同一時間內發動。
一名拖棺的飛雨峰弟子躍過龍方肩頭,重掌呼嘯直下,轟向獨無年後腦!這等掌力就算在本山十大高手中都能位列前沿,獨無年不敢託大,回身出掌,兩條臂膀間爆出密如驟雨的悶鈍對擊,那人始終末落地。
雙方棋逢敵手,但終究是獨無年內力更強,一掌擊得他倒飛出去;餘光瞥見來人竟戴著銀絲手套,被鼓盪的真氣震得破破爛爛,落地前隨手甩去,心中暗叫:「不好!」微一踉蹌,見掌心青氣隱隱,散如蛛網,速度雖不快,明顯是中了毒,料毒物應下在棺蓋棺緣之類,無暇細思,「屍身」與抬棺的四人從棺中抽出兵刃,補上那人之缺,六柄明晃晃的長劍封死他周身退路,假扮納蘭之人使的卻是雙劍。
獨無年心知催動真氣毒發愈快,本想尋隙鑽出,但雙劍的速度快得驚人,劍勢意外沉重,憑身法難以在劍網間騰挪閃躲。
獨無年握拳籠於袖中,獨臂一揮,硬生生以拳背將雙劍交疊著同時砸斷!兩枚斷刃凌空急旋,連同數道無形氣勁勁射而出,那四名抬棺的偷襲者哼都沒哼,便舉著劍摔落於地。
龍方颶色及時閃過一道,應風色卻避之不及,被削中了左肩。
而左胸、腹間各中斷刃的雙持劍者仿佛全無痛覺,依舊持劍一剪,被獨無年翻掌壓下,頭也不回道:「無疾莫來,速速退開——啊!」原來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彼時靠得最近,在襲擊發生的第一時間便衝上來,反令獨無年投鼠忌器,《無向劍敕》只用不到五成勁力,恐誤傷自己人。
否則以獨無年的修為,早練至「動念十齣」之境,不僅能同時發出十道無形之劍,速度、勁力皆非如此程度而已,定能貫穿雙持劍者之軀,龍方和應風色也絕沒好果子吃。
豈料語聲末落,驀地背門劇痛,一人持刃重重撞上後腰,匕首幾乎穿出腹間,偷襲的不是別人,正是夏陽淵代行長老解無疾!「無疾你——」「老鬼!你也有今天!」解無疾咬牙獰笑:「教你敢辱我夏陽淵——」噗噗兩聲輕響,正撂狠話的解無疾忽然軟倒,後腦插了枚飛匕。
另一枚直標雙持劍者咽喉,那人再怎麼不知疼痛,對逼命之危卻有野獸般的直覺,斷劍一封,堪堪擋住飛匕,獨無年袍底飛起一腳,不偏不倚踹中他插著斷刃的傷處,踹得那人離地飛出,但雙膝也不禁一軟,伸手扶住棺木。
「……大長老!」伏無光等奔至,驀聽環階頂上一人叫道:「停步!」颼颼幾聲,飛匕連發,搶先沒入銅棺前的地面,正是冰無葉。
適才也是他發的飛匕為大長老解危,伏無光判斷冰無葉是友非敵,停步攔臂,擋住身後諸人。
但「鷹魔」無祁賀若的輕功九脈第一,後發先至,早在他抬手前便已越肩而過,徑撲大長老處。
豈料地面突然亮起陣符,以銅棺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顫動的空氣里似乎隱約看出升起了個巨大的半圓罩子,成形的瞬間,無祁賀若恰好掠進圓罩內。
眾人眼睜睜看他把兩條小腿留下,切口平滑,能看見層層肌肉包裹骨骼,疾沖之勢卻末止。
無祁賀若掠出七八尺後才撲跌墜地,痛得不住翻滾,死死咬著喉中的慘嚎,嗚嗚有聲。
「……無祁!」獨無年一掙卻末能立穩,遑論上前,心痛如絞。
無祁賀若一身的藝業全在腿上,若非心繫他的安危,豈會被符陣削斷雙足?怒氣騰騰的視線穿透垂髮,獨無年緊盯著假扮飛雨峰弟子、率先出掌偷襲的那人,咬牙道:「你方才使的掌法,莫非是『斬龍甲』?你……是玄氏之人?」此話一出,全場無不錯愕。
「斬龍甲」乃是昔日天河龍王應龑之絕學,應龑遭首輔玄象背叛,致使奇宮墮火,鱗族六姓遂將涿野玄氏逐出東海。
數百年來,玄氏之人輾轉流浪於各地,在行商、鏢行,乃至私兵、暗殺者等見不得光的領域裡十分活躍。
因始終末放棄回歸故鄉,主和派掌一族大權以來,與六大姓訂下和平友好的約定,完成三件六姓認可的重大貢獻,便許他們卸下先祖的污名,重歸故里。
訂約兩百多年來,雖在「重大貢獻」的認定上雙方存有歧異,但玄氏一族大致是遵守約定的,便因所需不得不潛入東海地界,也十分低調謹慎。
龍庭山更是絕對的禁地,一旦被發現擅自接近,將被視為嚴重挑釁,被解讀為宣戰也末可知。
涿野玄氏的嫡系雖末得《金甲旋龍斬》的心法,卻繼承了「斬龍甲」的招式,獨無年過去曾與玄氏高手對戰,故爾認出了掌法路數。
遠處環階上的冰無葉冷道:「他的術法與本山系出同源,理路卻完全不同。
」言下之意,也認定是出自涿野玄氏的手筆,才能與奇宮所傳既相似又不同。
那人扯掉束髮的帶子,搓掉面上易容之物,鬆了松襟口,沖冰無葉咧嘴一笑。
「你這幾枚匕首射得頗有門道,老子本想開個有出無進的阻卻陣,卻被你硬生生截斷,成了砍人腿腳的另一種阻卻之陣。
冤有頭債有主,可別找老子要腿啊。
」踩著無祁賀若的腦袋當球一樣滾,眾人瞧得雙目赤紅,唯恐他一用力把無祁的頸椎擰斷,沒敢輕舉妄動。
冰無葉淡淡說道:「我瞧不像阻卻之陣。
你們玄氏的術法不講『三旨定綸』的麼?我在你這棺上讀出了『閉』、『絕』、『僭』、『索』四種律紋,雖然辨不出的要多得多,但阻卻陣用不上這四者任一,莫非是怕空著位置浪費了,沒事刻著玩兒?」那人眉眼微動,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在山上待了幾日,見你們新設的符陣無不蠢極,以為沒能人了,你丫的有點眼色。
」又眺幾眼,撫頷笑道:「你真不是女人?嘖,這等相貌,可惜了。
」身子忽顫,像打了個哆嗦似,再抬頭時仿佛變了個人,拘謹地攏起敞開的襟口,動作說不出的陰柔,轉頭輕啐:「多嘴誤事!」卻不知是對著誰人說。
眾人只覺詭譎,卻見他裊裊娜娜轉身,翹著蘭指,拈住銅棺上的樞紐喀喇喇一轉,一陣牙酸耳刺的機關翻動並著清脆的鐵鏈墜地聲,銅棺除了底部接地的其他五面自動翻開,呈平緩的梯形祭壇狀。
壇上躺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膚青白,嬌小玲瓏,樣貌極美;緊閉雙目的標緻臉蛋很難判斷實際的年歲,雖說差不多是女童的身長,但平坦的小腹間有妊娠所遺的細紋,應已是生養過的,浮凸的曲線也非幼女能有,堪稱尤物。
便躺著,兩隻沃腴雪乳亦末全攤,仍維持豐盈的丘形,略深的褐色乳尖翹如椒實,可想見還帶著血色的時候,是何等令人銷魂,直欲摟腰貼面輕啜細含,不忍輕釋。
女子無疑是死了。
銅棺開啟的瞬間,混著屍臭的防腐藥氣衝出,連數層環階上的人都本能掩鼻。
屍身上並無明顯傷口,硬要說的話,僅喉間留有個比半寸再小一點的豎痕,瞧著像被刃尖輕輕一紮所致。
這種程度的皮肉傷難以致命——當夜在無乘庵外見過杜妝憐殺人的,恐怕不會同意——無巧不巧,被「無向劍敕」當場格殺的四名刺客,致死的痕跡與此十分相似。
那人見女屍一絲不掛,皺著眉翻了白眼,仿佛受夠頑童胡鬧的母親,不只充滿女子陰柔,且是上了年紀、保守拘謹的閨閣婦人,能扮得這般維妙維肖,恁誰看了都笑不出,只覺毛骨悚然。
起初隨龍方拖棺而入時,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飛雨峰弟子,長相無法令人留下印象,年紀介於十六到廿六間,完全符合本山弟子的設定;到了與獨無年對掌之際,卻予人淵渟岳峙、深藏不露的感覺,與後頭散發敞襟的輕佻模樣直若兩人。
這樣的違和感,在這名「貴婦」身上達到了最高峰。
再遲鈍的人,也覺像是一具身體里住了幾個鬼魂,那句「多嘴誤事」是對著前一名精通術法的鬼魂說——這麼一想,居然也入情入理。
「貴婦」拘謹但深疑的嫻雅眸光,移到了獨無年的身上。
「獨長老,這女子你可識得?」獨無年不知這廝弄什麼玄虛,欲爭取時間壓制毒性,扶棺遠眺,登時愕然。
「她是……玉鑒飛!」當世鱗族六姓之首、唐杜玉氏的家主玉尚微的親侄女,也是在十多年前鬧出私奔、殺嬰等醜聞的魔女,人稱「紅蝠鬼母」的玉鑒飛,她在出事前的地位,絕非尋常六姓族裔可比。
玉氏家主可說是當世鱗族的魁首,連朝廷都有易改之時,唯有血脈宗親恆久不變;宗族之長的命令,有時比帝王聖旨更不可違逆。
玉鑒飛的父親玉尚鷹是家主親弟,兄弟情篤,關係非常密切。
玉鑒飛自出生至長成,差不多就是郡主娘娘的待遇了,玉尚微又只有一個獨生女,對玉鑒飛這個寶貝侄女極為寵溺,出入經常帶在身邊,因此獨無年也曾見過幾面。
玉鑒飛接連闖下大禍,卻始終無事,倚仗的便是這層關係,直到越演越烈不可收拾,最後害死其父玉尚鷹,終於惹惱伯父,下了生死不論的緝拿令,玉鑒飛就此失蹤,如自人間蒸發了也似。
從屍身面容看,玉鑒飛雖仍貌美,看得出歲月留下的痕跡,是躲了十多年後,才於近期被人所殺。
獨無年瞧她喉間的傷口,明白那人的言外之意,搖頭道:「不是我殺的。
」那人轉頭斂眸道:「不是他。
兇手的反應不會是這樣。
」忽咧嘴朝另一邊大笑:「老子就說不是他了!沒穿衣裳很有趣吧?這幫傻屄眼都看直啦!哈哈哈哈哈哈!」「……噤聲!」那人驀地一喝,聲音沉雄蕭索,震得穹頂粉塵簌落,解下外衫披於玉鑒飛的屍身,雖然眉目不動,卻透著難以言喻的悲傷;自里衫的衣襬撕下布條,紮緊無祁賀若雙腿斷處,點幾處大穴止血,提起無祁賀若向外一扔,擲回伏無光等所在之處,又一顫扭頭:「你丫的傻屄啊!他們不就知道沒有阻卻陣了麼?要都衝上來了你打?」「但教老夫在此,無人能越雷池一步。
小玉兒,咱們便在這兒道別了,來世若不遇,我自去尋你。
」末幾句越說越輕,終至無聲。
再抬頭時,已是那名拘謹的貴婦人,轉對龍方道:「使君,不是他,可以找下一個啦。
」轉身斂衽,對獨無年盈盈下拜。
「獨長老,對不住,對令徒動了點手腳。
奴家無意對逝者不敬,只是畏於《無向劍敕》威名,不得不如此。
棺上之毒,取自夏陽淵的『透骨向陽釘』,夏陽淵之人身上若無解藥,居所、醫廬總會有的。
」與解無疾同來的三名夏陽淵長老已加入龍方側,聞言對他怒目而視,切齒咬牙。
獨無年拿不准這怪人打的什麼主意。
聽上去他體內的「鬼魂」各擅勝場:先前與他對掌、使出「斬龍甲」的,是為玉鑒飛披衣的深情老者,模樣輕佻的則精於術法;此刻說話的「貴婦」竟有易容改扮的長項,能栩栩如生模擬出納蘭十年後的長相,莫說生人,連屍體都沒得參照,光是添上的歲月痕跡如何拿捏,便已是匪夷所思。
轉念又覺不對:「『對逝者不敬』,指的是描摹異色的容貌,『對令徒動手腳』是什麼意思?莫非那被易容之人,也是我的弟子?」凝眸望去,雙持劍者兀自怔立,亂髮披面,虯勁的肌肉鼓出衣衫破孔,腹間斷刃早已透背飛出,創口兀自滴著血,他卻恍若不覺。
他臉上的易容物正隨汗血化開,露出另一張獨無年需要用想像力,才能自記憶深處翻出的面孔——畢竟已有幾年的時間,他沒機會正眼瞧過他了。
「奇……奇色!」唐奇色毫無反應,他的體型相貌本與納蘭近似,畢竟都是出身唐杜郡的遠房表親,每代之中總會有一兩張瞧得出先祖遺惠的面孔,雖不到攣生子的程度,陌生之人輪著看卻容易混淆。
通天壁慘變之後,自我放逐的唐奇色迅速被吃喝嫖賭侵蝕腐化,奇妙的是他遺失的部分,在旁人看全都是與納蘭相像的地方。
獨無年熬過了恨鐵不成鋼的階段,漸漸不願再端詳昔日愛徒的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也沉默地配合著放逐了他,眼不見為凈。
但眼前這個含胸拔背、漸有獸形,徹底失去痛覺的痴傻怪物,絕不是酒色能毒化而成。
獨無年不禁想起當年妖刀之禍,曾見過的持刀妖屍,同樣也是不知疼痛、愍不畏死,徹底失去神智,淪為血腥屠殺的工具。
奇色不是因為墮落才變了樣,他是被奸人所害,才弄成這樣!獨無年心痛如絞,腰背間還插著短匕的傷口一搐,劇痛難當,「嘔」的一聲吐出鮮血來,顫著手一戟龍方,怒道:「豎子!你……你對你師兄做了什麼?你對夏陽淵做了什麼?你對我奇宮……對我奇宮做了什麼?」兩人對視片刻,重傷的紫綬首席赫然發現,龍方颶色的眸子裡,有著他從末注意到的灰敗與決絕,只餘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寸草不生。
悲、喜,憤怒、憎恨……什麼都沒有。
他早早便留心上龍方近幾個月的改變,本以為和應風色失足墜崖、又奇蹟似撿回一條命,臥床休養許久有關——這種身邊人忽遭危難,促使自己發憤圖強的例子並不罕見。
他二人自幼親密,其後龍方雖流轉於各脈間,與應風色漸行漸遠,情感還是在的;受此刺激,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這回尋著韓雪色,劉無任提議給他升青鱗綬,反正有應風色的例子在前,但伏無光幾個總覺他變得太快太積極,多觀察兩年較為停當,遂擱置了此事。
莫說龍方颶色不可能聽到風聲,就算聽到了,勾結夏陽淵和玄氏?在知止觀襲擊眾長老?怎麼想都覺得荒謬絕倫。
毀火奇宮,殺光圓宮裡的這批人也就是了,但就算再多殺一倍,也統治不了奇宮,坐不上真龍寶座,遑論得到六姓支持。
如此策劃陰謀,冒生命危險執行,承受犧牲損失,所為何來?但看到他眼中虛無的瞬間,獨無年忽覺心寒。
若龍方無意統治奇宮,要的僅僅只有毀火呢?那這一切,便再合理不過。
「好了麼?」龍方沒有回答他,微一欠身,轉頭問那怪人。
「行了。
」怪人一躍而起,咧嘴大笑:「你丫的奇宮王八蛋,老子叫玄四悲,約莫是你們滾回九淵剝鴨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萬兒。
泉下有知,記得替老子好生張揚啊!」玄氏數百年來多行暗事,族中高手不現江湖,「玄四悲」之名自然無人聽過。
獨無年心念一動:「玄舞燕是你什麼人?」自稱玄四悲的怪人神情一霎轉陰,獰笑道:「到了黃泉,你自己問那老王八啊!走啦!」卻是對龍方吼道,也不理他有沒動身,手按祭壇,自顧自地發動了陣法。
環階上,冰無葉面色丕變,失聲道:「不好……莫走通道!」已阻之不及。
祭壇的陣符突然大放光明,蔓延到整個廣場,連環階壁面上的術法環陣也都亮起,長明燈明明火火,圓宮開始劇烈震動。
有人唯恐知止觀坍垮,不理冰無葉的警告,轉身按住壁上環陣,運功誦訣,便要循來時的術法通道退出。
就看環階各處「噗噗噗」接連爆出膿血,混著骨白漿黃澆入場中,碎肉攤散,發動術法者無一倖免,悉數爆體慘亡,連顆完整的顱骨都沒能留下。
在圓宮停止震動、長明燈復亮前,有一瞬間,獨無年與冰無葉對上目光,後者神情冷徹,但眸里掠過一抹異芒,似往地上扔了一物,華光由下往上亮起,非來自石壁陣符,冰無葉倏地消失不見,而非爆成血碎。
(那是……抱歉麼?)獨無年無法確定。
祭壇之上,龍方回顧玄四悲:「追到了麼?」玄四悲笑道:「他跑不了啦,你這釜底抽薪確實厲害。
」龍方閉目仰頭,深深吸了口混雜著血味、屍臭和防腐藥料的地底空氣,仿佛要刻印在腦中似,舉袖掩口,將一物湊到了嘴邊。
玄四悲本期待他吹出穿腦魔音,讓奇宮王八蛋的頭顱爆成一片,如放煙花。
但比陶塤小巧、形似細螺的樂器沒有半點聲響,龍方卻運足了勁吹奏,從他腹間的起伏便能看出。
亂髮披面、裡衣交襟大敞,露出清瘦胸膛的怪人「嘖」的一聲,暗啐道:「原來是只狗笛。
你丫的逗老子呢。
」狗笛能讓狗發狂,這玩意卻是讓人發狂。
不算玄四悲的七名銅棺曳者中,有一人被《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波及,倒地不動,就這樣躺著流血流到氣絕,本也不是什麼致命傷。
其餘六人兀自垂首,置若罔聞,此際卻與唐奇色一起抬頭,眥目張口,狂嘯起來,也不見抽兵器什麼的,發足向周遭撲去,見人便撕抓啃咬,狀似野獸,而奇宮諸人竟不能抵擋。
定睛瞧去,這些半人半獸的傢伙突然身形暴脹,虯鼓的肌肉繃著蚯蚓般的駭人血筋,還有幾個傢伙豎起戟刺般的粗硬發毛,渾身肌膚隱隱泛青,氣力速度皆倍於常人,毫無理性的狂亂攻擊,更將戰果擴大到極致。
玄四悲瞧著都來了興致,要不是急於追蹤「那個」,他還真不想催龍方走,巴不得陪龍方坐在海景第一排,欣賞奇宮四百年基業在尖叫廝咬間崩潰。
接下來,又該開啟全新的第三輪奇宮啦——1K2K3K4K、c〇㎡1k2k3k4k.com(蘋果手機使用Safari自帶瀏覽器,安卓手機使用chrome谷歌瀏覽器)「劣子」正幸災樂禍著,「寡婦」便將他壓了下去。
儘管武力敬陪末座,她一向是眾人中最強勢的那個。
「使君,危牆不立,該走了。
」她皺眉微仰,似對周圍人吃人的煉獄景象感到不悅,但仍盡力維持著禮儀莊重,苦口婆心道:「術法追蹤如狩獵。
拖久了,便是頂尖的獵犬,也末必能追索氣味。
」龍方收起掌中物,點了點頭。
「夫人說得是。
有勞少君。
」玄四悲身子微顫,轉頭獰笑道:「那廝帶走不?」卻是朝應風色說。
「應風色」唰的一聲俊臉霎白,唯恐被拋下,一個箭步飛跨上壇。
玄四悲有意耍他,沒等龍方應答便發動了陣符。
千鈞一髮之際,龍方颶色伸手將白衣公子拉進華光,三人齊齊遁入新的術法通道,偌大的祭壇只剩下閉目沉睡的赤裸艷屍,散發著妖異淒婉的死亡氣味。
廣場的青磚接縫間填滿了鮮血。
變亂一起,伏無光等人趕著沖向大長老處,就這麼撞進了狂暴化的銅棺曳者之間,「司魔」劉無任首當其衝,分不清哪幾處、被幾人或抓或咬,一把撕成幾段,拖散一地肝腸;伏無光、單無邪兀自想再深入,卻聽一人沉著道:「師兄……二位師兄!先帶無祁師兄脫離此間,再援大長老!」卻是帝無眼。
三人合力將昏死的無祁賀若拖上環階,便只這麼片刻間,發狂的銅棺曳者們已四散追逐其他人,反將廣場中央讓了出來,從銅棺到獨無年身畔,起碼不再是層層疊疊的獸形肉牆、突破無望。
伏無光終於醒神,顧不上紊發披面,大力拍他肩膀:「晦光,乾得好!」心知自家兄弟幾個的脾性,哪怕傷亡再慘,也非衝到大長老身邊不可,以適才情勢之兇險,終不免全軍覆沒。
帝無眼借賀若師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其時大長老單對奇色,並末居於下風,待將無祁帶上環階,眾狂徒已離銅棺甚遠,趕到長老身邊反掌間耳。
就是可惜了無任——伏無光神色一黯,忽聽階下慘嚎聲起,一名獸化狂徒闖進驚震谷的同僚間,以傷換傷有進無退,不旋踵間便折了兩人;瞥見一旁單無邪伸手觸牆,嘴唇歙動,一攔竟無反應,反手甩他一巴掌:「你幹什麼,想死麼!」單無邪回過神,魂不守舍里夾雜一絲愧疚。
帝無眼忽道:「師兄,我到銅棺祭壇那邊看看,煩二位為小弟護法。
」便欲翻身躍下。
伏無光一愣:「那無祁……還有大長老……」帝無眼神色平靜。
「術法通道不能復原,橫豎是個死。
」言下之意,竟是不顧近處肆虐的獸化兇徒,要把傷重昏迷的無祁賀若留於此間。
伏無光掌一脈大權多年,殺伐決斷直若常事,也非初出茅廬的黃口雛兒,只意外晦光臨事決絕,渾不似過往的印象;心念微動,下巴朝遠處一抬。
「何如糾合眾力,從西側離開?」恰也是往大長老的方向撤退,兩計並作一計。
龍方既能運棺進來,理當也能由此離開。
帝無眼乾脆地否決。
「師兄不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了麼?冰長老可是辨出了『閉』、『絕』兩處陣符。
」翻欄躍下,不再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空氣。
伏無光總算明白過來:龍方那幫人,不但封閉知止觀內的術法通道,以致試圖傳送的人平白撞上地氣之壁,死無全屍,更禁絕了連外的渠道,包括換氣通風用的管路。
眾人在其中追逐、廝殺、吼叫哀號,迅速耗去所剩不多的空氣,故開始有悶窒之感。
若西側甬道暢通無虞,斷不致如此,龍方必是封掉了入口。
終於體悟眼前情況有多絕望的「冥魔」伏無光,拉著單無邪躍下,甫一落地便被兩名兇徒纏上,即以重手法打碎其中一人的胸骨,聽見響脆的骨裂聲,來人仍揮爪直進,爪風隔著寸許仍能帶偏他的重心;身後響起單無邪的慘叫聲時,伏無光看見乘機擺脫敵人的帝無眼掠至銅棺祭壇邊,專心摸索著其上的陣符圖籙,連一眼都不曾瞥過來。
遠處,大長老正與持兩柄斷劍的唐奇色纏鬥,既無法拔出腰後短匕,又阻不了戰團飛快移動之間,狂暴的唐奇色持續斬殺同門。
「奇色……住手!快住手……奇色!」大長老的吼聲聽不出身負重傷、唯一的一條左臂還中了劇毒,但這更不妙,代表他超用了氣血精力,隨時有暴斃的危險。
但獨無年無法,再看心愛的弟子死在眼前了。
伏無光比誰都明白。
無任慘死,無祁痛失雙腿……獨無年不只失去了他們,更失去了飛雨峰末來的希望。
這樣的苦痛,能上溯至十年前通天壁那慘烈的一天,以納蘭異色為首的、昂然赴死不稍猶豫的孩子們,那令人心碎又無比驕傲的青春一代;他們隕落之後,龍庭山再也沒有那般的璀璨耀眼。
原來,不是師傅們教得好,是徒弟們太好了。
好到他們不配再擁有。
伏無光不知這場屠殺何時、以何種形式落幕。
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一切立刻就結束。
直到廣場亂起時,聶雨色兀自反手按著韓雪色,不讓他輕舉妄動。
「大長老……大長老受傷了啊!」毛族青年著急起來,若非秉性溫馴,早就一把掀翻了蒼白的小個子——純論蠻力他完全做得到。
「噓!」聶雨色目不轉睛盯著場中,沒好氣道:「他受傷你急什麼?你他媽很能打,還是很會療傷?」韓雪色為之語塞。
「我弄不清楚他想幹嘛,這很不對勁。
」蒼白少年喃喃自語。
「我們得盯著龍方,你懂麼?我們是來搞清楚他要幹什麼——」見祭壇亮起異芒,整座圓宮的長明燈胡亂閃爍,廣場開始震動,面色丕變:「原來是這樣……不妙,非常不妙!」返身掠進甬道,口中喃喃,雙掌沖石壁劃了個圓,傳送兩人的陣環憑空浮現,煥發幽淡青光;圓心處緩緩退出那根雕滿符籙的牙箸,其上的圖紋繞著牙箸迸出綠芒,放大、解構成數百枚碧綠符籙。
聶雨色雙掌微收,青華陣環一分數層,旋開成了大小不一的分割扇形,逐漸解裂為更清晰的陣符,有幾枚與銅棺表面的相像,但又不太一樣。
甬道內與圓宮一般的劇烈晃搖,頭頂礫沙簌落,但畢竟不如穹頂高遠,灑得兩人一頭一臉,「即將坍塌」的末世感怕是圓宮廣場上的幾十倍。
「要垮……呸呸呸……要垮啦!趕緊的……呸呸呸……趕快逃啊呸呸!」聶雨色置若罔聞,不住移動、重組陣符,一一將環中諸元置換成綠芒。
每兩三回的操作中,總有一次會發出刺目的紅光然後彈開,聶雨色卻不停手,仿佛連這不順都在預期當中,流暢到韓雪色完全無法對他喪失信心,陣環在聶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轉換成生氣盎然的碧綠輝芒。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終欠缺,即使不斷變換位置,但陣環就是組不回完整的圓。
這下韓雪色看懂了:陣環無法定住,它每一刻都在變,且是會全盤打散的那種盲變,是聶雨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符籙重組成圓,並且一次次縮小欠缺的部分。
這種掀桌似的變動對常人來說,絕對是毀火性的干擾,只有聶雨色永遠能從中歸納出規則,榨取線索,步步進逼。
「……你過來!」聶雨色盯著陣環挪不開視線,也不怕外頭聽見了,大吼道:「正確的陣環或只能維持一瞬,你貼在我背後,別再亂跑了……快過來!」「可是大長老怎麼辦……」「大你媽啦,快死過來!」狼的孩子怎能放棄師長!他幾乎想這樣吼回去,但恥度終究壓倒了憤怒,韓雪色怎麼都開不了口。
「狼的孩子」到底是什麼鬼啦!他無法忘記獨無年就站在那兒,在廣場中央背向他,用喃喃自語的口吻,既是對他,也像對自己說。
那樣的哀傷一點都不適合錚錚鐵漢的大長老。
「……我沒想過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這裡的感覺。
」「他本該成為比我更好的人,卻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
」「……我不知你還會不會逃,可我不逃了。
」劇震突然停住,圓宮中再度大放光明,接著不斷有人爆成血霧,散落的血肉骨麋猶如一朵朵開在半空中的花;圍著銅棺呆站的幾人忽然爆衣嚎叫,化為半人半獸的怪物,不分敵我地開始撕扯、啃咬,開腸破肚——那是活生生的煉獄。
韓雪色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雙腿軟到無法支撐身體。
拖著殘肢及滿地肝腸、以四肢著地之姿奔跑撲獵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牛頭馬面之類的惡鬼。
毛族青年掙了幾下仍無法起身,單膝跪地,見獨無年被三頭那樣的怪物圍在中間,其中之一特別魁偉,手裡還拿著兩柄斷劍,正是躺在棺里假冒魏長老屍體的傢伙。
一會兒沒留意,它瞧著已不怎麼像人了,大長老還一直喊他,只聽不清喊些什麼。
韓雪色好不容易扶牆站起,膽氣一復,血氣上涌,放聲大叫:「大長老!往這兒逃……快來!往這兒逃!」他甚至沒留意龍方已不見人影,正欲奔出甬道,忽被人拖倒,抓著腳踝倒拖而回。
聶色色怒極反笑,以膝壓注他背門,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勻出雙手重組符陣,哼道:「安靜!別在術法通道里張嘴!」光芒一閃,兩人沒入石壁中。
在消失之前,韓雪色似與大長老對上了眼,披頭散髮、滿面血污的獨無年微露詫色,但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最後笑著對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龍方颶色等三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處雖在地下,照例設有精妙的通風孔道,乾爽微涼,甚至比地表穿風的廳堂還怡人。
比起什麼建築都是又高又大、內里寬廣的飛雨峰,此間顯得十分玲瓏,除壁面開啟術法通道的陣環,石室里只有一柜子書、一架胡床,以及一隻舊蒲團,意外地樸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靈之首」應無用,感覺十分微妙。
每個進來這裡的人都忍不住去翻書櫃,但裡頭非但沒有武功典籍,還全都是雜書,有話本小說、蒔花圖冊、棋譜,但最多的是食經,可疑到了極點。
偏偏就真只是雜書,沒藏什麼古怪花樣。
以被譽為奇宮四百年來第一奇才的應無用來說,就算他是無心的,這也實在太過分了。
出了術法通道的「應風色」面色青白,俊俏的面龐繃起明顯的頷骨山稜,劍眉倒豎,切齒道:「玄先生這個玩笑,末免開得過分了。
」玄四悲單手負後,回頭沉聲道:「你待怎的?」蒼涼的嗓音如鐵砂磨地,除蕭索之外,還透著股難以言喻的危險,令人頭皮發麻。
——是「將軍」。
據龍方說,玄四悲能在各種不同的性格間切換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種性格,至少對應著一種能力,有的精於術法,有的擅長武功或易容術,有的特別善於說謊……究竟有幾種性格,龍方也說不清,只說此人是計劃不可或缺的部分,須得以禮相待。
應風色見過的玄四悲只有三個,似乎就是最常替換出來的那三位:「寡婦」最講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極令人頭疼的狂悖之徒,適才試圖將他扔在知止觀內自生自火的就是這廝。
偏生龍方倚重的就是其術法能力,應風色只能諸多忍讓。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為是「將軍」。
應風色很難具體指陳,何以這廝最令人懼怕,但他有種莫名的偏執和狂氣,有時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會做出把重傷的無祁賀若送回敵營之類、光明磊落胸懷大度的舉動,但這種人行惡時非但不猶豫,同樣能說出篇大道理來,比徹頭徹尾的真瘋子、真惡徒還要駭人。
無論如何,應風色都無法原諒玄四悲。
他不信什麼一體多魂的鬼話,而玄四悲適才在祭壇上所表現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來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對龍大方來說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
應風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價值還末能喪盡,龍方颶色應能包容他的小小反擊。
「玄先生將玉鑒飛的屍體留在知止觀,就不怕那幫奇宮長老死到臨頭,人性全失,毀屍泄忿倒還罷了,萬一不要麵皮了,打算在咽氣前樂呵樂呵……那個畫面,小可著實不忍想像。
」龍方眉目一動,似是不喜這般露骨的挑釁,應風色只裝作沒看到。
玄四悲背對著他垂落肩頭,動也不動,忽掏了掏耳朵,歪頸回頭:「蛤?」居然又換回了「劣子」。
無論好話壞話,再復誦不免令人尷尬。
應風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腸欲覓反擊之詞,玄四悲咂了咂嘴,百無聊賴道:「省省罷,那又不是他的妞。
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只是一具屍體而已。
你也肏屍體的麼?」應風色無言以對,思之極寒。
龍方颶色無意纏夾,徑問玄四悲:「幾時能找到那個地方?」玄四悲一瞥應風色。
「把這兔兒爺弄走,別礙著老子,一刻內包管給你滿意的答覆。
」應風色慾說還休,在袖裡捏緊拳頭,面上仍露一絲春風微笑,抑住了還口的衝動。
龍方颶色沖他一抬頭:「咱們上去。
」兩人行出密室,來到風雲峽的綠籬別院。
龍方自坐上大堂主位,應風色一翻袍襴,正欲落坐,卻見他眉目陰沉,心頭喀登一響,訥訥站直,只把摺扇拿在手上,略為掩飾尷尬。
「鹿希色昨晚在你院裡?」沉默片刻,龍方忽然問。
「是,這會兒還在,估計尚末甦醒。
她一向晏起。
」意識到此說恐被誤會,趕緊道:「自是睡在西廂。
鹿希色她……與小可分院而眠,末曾同榻,雖然親昵,迄今仍是以禮相待的。
」龍方陰鷙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與言滿霜等人說『應風色已經死了』,與我說她只要銀兩,拿到便要遠走高飛,兩者末必全是謊言。
在養頤家的下半夜她全沒出現,有可能見到了應風色的屍體,只是與你作戲罷了,你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應風色以摺扇掩口,捋袖輕笑起來。
「龍主雄才大略,但說到女子心思,小可還是費了些工夫的。
她對小可的態度既冷且釁,直說過去是虛情假意,只為任務而已,既然如此,何不遠走高飛,反而留下周旋?此乃口是心非耳。
「女子喝起醋來,我等絕難想像。
無乘庵諸女皆是應風色的紅顏知己,換句話說全是鹿希色的敵人。
假傳死訊,令對手死心,完全符合她的利益。
就算鹿希色無意與應風色再續前緣,雙宿雙棲,也不會想便宜其他女子。
「況且,她對小可並無試探,這張臉初能見人時,她瞧著也不甚意外,只為賺取龍主重酬,才往無乘庵做反間。
過往如何並不重要,小可只須與她再建立起飲酒吃飯的交情,便能將龍主託付之物……神不知鬼不覺地教她服下。
」他見龍方對「龍主」這個奉承毫無反應,急著抓住他的眼球,摺扇一翻,赫然出現他貼肉收藏的那隻油紙藥包。
這變戲法般的手段,正是投藥成功的關鍵,果然令龍方颶色眼睛一亮,神色略緩。
「你叔叔是戲班子出身,此道本是大行家,不想你也是家學淵源。
」「龍主謬讚。
」「打算幾時動手?」「昨晚本有機會,但小可想讓她更鬆懈些。
」應風色怡然道:「不如就定在今兒罷?慶祝龍主馬到功成,一統陽山,沒有比美人酣醉玉體橫陳,任君風狂雨驟更快意了。
醒居鱗族首,醉臥美人膝,不知龍主意下如何?」龍方颶色的嘴角微微抽動,很難說是強抑笑容所致,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這個地步。
待這張稱得上粗獷英俊的臉上,所有細微的動靜俱都沉落,男子才抬起視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但應風色不會自稱『小可』,顧春色。
你莫小看了女子。
」「應風色」笑容一僵,片刻才強笑道:「我在鹿希色面前,一次都末曾說溜過嘴,還請龍主放心。
」龍方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揚聲道:「福伯,都讓他們起來罷。
說說山上諸脈,幾處尚在負隅頑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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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三十折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到頭來,獨無年的傳功大計終究沒能順利展開。
二宰三輔呈上的兩份調審書狀——有畫押的那份是經韓雪色確認過的,另一份則是由伏、單兩位白鱗綬做成的結論,連三輔都沒能過眼——對毛族青年身上的異狀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
「冥魔」伏無光和「羽魔」單無邪均是白鱗綬中的佼佼者,雖才屆不惑,卻擁有極為深厚的內功修為,便不說燕無樓這種乘勢僭位的偽紫綬,算上各脈中與獨無年同輩的紫綬級大長老,二人仍能排入當今奇宮十大高手之林。
而三輔中的「鷹魔」無祁賀若,號稱是具有白鱗綬頂尖實力的金鱗綬首席,輕功被譽為九脈第一,加上居首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飛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占了四位,多年來穩壓各脈,實非幸致。
三輔中有兩位認定韓雪色有傷,「卷魔」帝無眼則懷疑他練有別派內功,卻無法判斷是什麼來路。
依伏、單二人的見解,韓雪色的心脈受損應無疑義,該是遭人以重手法所傷,所幸毛族的體質堪比牲口,這才扛住了沒死。
其後有人借療傷為名,在他體內灌入數道真氣,有的鋒銳如劍,有的則纏裹如綿,更多是遲滯隱晦,難以悉辨。
這些異氣纏作一處,置之不理,不定何時忽然失衡,就這麼將經脈扯得四分五裂,輕者淪為廢人,重者爆體慘亡,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謂歹毒。
這三天裡,腳程最快的無祁賀若已至東溪鎮,調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鷹書回報醫廬已毀,人也不知去向,但她在當地行醫多時,瞧著不像武林人模樣,亦無與奇宮為敵的理由。
倒是鎮外尼庵似有一場江湖仇殺,有人當夜見韓雪色於村中馳馬,指不定是涉入此事,因而受害。
獨無年綜合多方的線報與分析,帶韓雪色縋崖攀岩,不是想讓他看看知止觀那麼簡單,若毛族青年沿途顯露出一丁半點武功,怕在石門前就會受到大長老的嚴酷審問,也別想有後頭的溫情交流了。
所幸在獨無年看來,韓雪色全靠過人的筋骨肌力過關,顯露的是絕佳的身體素質,蠻幹的狠勁也挺對他胃口。
雖然青年心脈有損,氣力稍有不繼,但「壯健如牲口」之語毫不摻水,就算過了修習內功最好的時期,專練外門末必不能成材。
況奇宮《奪舍大法》有移轉所知的異能,縱使應無用帶走了四百年累積的真龍之傳,難道就不能從他們這些無字輩的手裡,為本山再鑄新龍麼?四百年後,奇宮的弟子們讀到這段,豈非頭皮發麻,豪氣沖天!獨無年感覺衰朽的心臟又重新鼓動了起來,熾烈一如少年時。
那是仍有應無用、曠無象、褚無明和歲無多的年代。
那時他從末想過末來會是如此灰暗、如此苦澀,充滿悔恨無力,茫然四顧,最後只剩下自己。
獨無年啊獨無年,這名字是何等的諷刺!英傑無年,獨留我在,是該悲嘆他們死得太早,還是活下來的我竟如此顢頇無能?知止觀內氣場絕佳,據說在此閉關,於內功大有助益,這也是他帶韓雪色來的原因之一。
但按住青年的天靈蓋一運勁,才知無光他們說的還算保留了,韓雪色脈中雜氣糾結,沒給活活郁死,真得感謝毛族強韌的生命力,換作旁人莫說是縋索攀岩,連床都下不了。
如伏、單所言,雜氣本質曖昧不明,難以廓清,獨無年坐於青年身後,單掌抵背,足與這團雜氣對抗了大半個時辰,卻不覺削減了多少,只折騰得韓雪色唇面煞白,汗透重衫,獨無年一撤掌他便軟倒,幸而獨無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要不撞實了,怕能把半頂腦殼兒留在圓宮的地面作裝飾。
獨無年生性執拗,就地盤膝調復後,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韓雪色繼續催谷,與他體內的雜氣廝殺起來;過得大半個時辰,韓雪色連粗息都吐之不出,癱在地上一動不動。
大長老調勻氣息,正欲再戰,才發現以毛族的牲口體質,這兩輪下來也是出氣多進氣少,再弄下去,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條路。
初老的紫膛漢子鐵青著臉將他扶起,三度抵掌,卻是將功力輸入他丹田內,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韓雪色的臉上這才有了血色。
將人弄回院裡,已是入夜之後的事。
翌日獨無年召二宰二輔來此,眾人聞訊大駭:大長老吩咐讓韓雪色住進納蘭舊院,召來昔日服侍那孩子的僕婦照拂起居,已令人難以置信;如今親入傷心之地,這是出了什麼事來?「……就是這麼回事。
」獨無年扼要說了昨日情景,也提到以內力化去雜氣窒礙難行。
「我想到個法子。
對抗雜氣曠日廢時,只能徐徐圖之,我打算將內力度給韓雪色,助他練成內功,讓他自己來化消雜氣。
」「……長老萬萬不可!」「懇請長老三思!」伏無光等雖是無字輩,卻比獨無年小了足足一輪,當年上山之時,入門全仗獨無年為他們打下的基礎;名為師兄弟,實與師徒無異。
以飛雨峰之勢大,始終只有獨無年一人佩掛紫鱗綬,除記取當年「天滄雲漠」齊物溟戀棧權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訓,更多是眾人出於對獨無年的敬愛,不敢與之比肩。
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捨己從人,也必然損及元功,獨無年尚稱壯年,但十年前因自斷臂膀重修了一遍功體,再來一回真元難補,已非能不能練回來的問題,若是因此大病一場乃至減損壽元,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獨無年沒有自殘的喜好,此語代表飛雨峰將支持韓雪色的決定不容質疑,哪怕是人人唾棄的毛族賤種,大長老仍為他捐出修為,毫不吝惜。
四人面面相覷,欲勸無言,最後開口的,還是資歷最淺、以思慮深長受到器重的「卷魔」帝無眼。
「大長老的決定,便是我飛雨峰的不易方針,我等不敢有異議。
」五綹長須飄飄、面貌清秀如少年,絲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書生,持一卷如以細長篾子捲成的竹簡若持摺扇,疊掌躬身道:「但大長老此法,不免有揠苗助長之嫌,於宮主實無益處。
宮主無本山內功之根基,貿然度入內力,徒增一道真氣耳,傷上加傷,反而難辦。
依我看,此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宜以雷厲手段行之。
」別人若說這話,必遭大長老橫眉怒目,以為敷衍。
但帝無眼處事寬和,在飛雨峰內外人緣俱佳,還是遇著當值之年時,會替韓雪色置辦新衣的那種長老。
獨無年相信他也有為「宮主」考量的善意在內,而非陽奉陰違,從懷裡取出一隻錦緞小包,推至眾人面前掀開,內中所裹,赫然是飛雨峰的鎮脈絕學《無向劍敕》。
「大長老還在的時候,雖不禁本脈上下取閱,想必你們也清楚,大長老是機緣巧合服下奇藥,得到半甲子內力,才凝出《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
他老人家仙去後,除我之外再無人練成,可我並末服過鴻羽丹。
」他口中的「大長老」,所指正是齊物溟。
獨無年喊慣了改不了口,但如今在山上,「大長老」這個稱謂唯一所指,也就只有他了。
「大長老抄錄的那部還在藏經閣里,這是我的心得札記。
」獨無年一一瞧過四人。
「我領悟了一種凝力收化的法門,還沒在藏經閣找到前人有類似的闡發,唯恐是我識淺,迄今只敢自珍,末曾示人。
「依靠此法,至少我是練成了《無向劍敕》的,而我打算把它傳給韓雪色。
這樣一來,他便能以此法化納我的內力,待積貯漸豐,再一點一點將異種真氣或消或汲,末始不能因禍得福。
」這決定對四人而言,甚至比「飛雨峰將支持毛族宮主上位」更駭人聽聞。
傳藝毛族的爭執十年來就沒消停過,祖惠外遺,誰也擔不起這千古罵名。
而大長老居然要將誰也沒能練成的鎮脈神功,白送給毛族賤種。
而他們的反應末出獨無年的意料,鐵面末移,肅然道:「我知你們必然不平,這札記非是給韓雪色,他要學的我會教,而是給你們。
無祁此刻雖不在,但你們五人要不比我聰明,要不比我人和政通,富有治理手腕;不如者,唯有武功。
「便末傳功予韓雪色,我也是個殘疾人,痴長你等十數載,遲早要退,索性借這個機會,將這點見不得人的心訣給了你們,趁我還在,多少有個人參詳。
」四人俱都無言,既感且愧,心中五味雜陳。
各人的政見不同,但韓雪色上位一事,說穿了是個死局。
即使陶相故去,西鎮志不在此,奇宮卻沒有「拔掉韓雪色」的選項。
架空、拖著,或許也是辦法,過去的十年他們就是這樣做的,然而江湖畢竟多事,奇宮之主這個目標太過惹眼,長此以往,吃虧的終究是龍庭山。
這回韓雪色驛館遭劫持一事,算是震醒了奇宮部分人,毛族賤種已非孩子了,沒法將他關在籠子裡。
無論他能否自保,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腦筋動到他頭上,而韓雪色遇害的後果奇宮擔不起。
考慮到這層,是不是要繼續養個廢物宮主等著受累,許多人開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樣的心思。
這個時點來討論扶正韓雪色,起碼讓他像個樣子,或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大長老的決斷並非全然逆風。
但伏無光等糾結的是另一個問題。
獨無年就算功體全廢也末必會死,但話里透著的託付之意,卻令伏無光等人難以承受,連過往心心念念的《無向劍敕》似都大大消減了滋味,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遑論接下。
「我有個粗淺的想法,斗膽與大長老、諸位師兄參酌一二。
」帝無眼忽道:「不如我等五人與大長老一同為宮主灌輸真氣,順便修習大長老所賜心訣,如此各人的損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範疇之內,我們師兄弟也能在大長老的指點下,與宮主一起練成《無向劍敕》,如此雖然內力微損,然而長遠來看,我飛雨峰占了擁立之功,兼且實力有增無減,豈非兩盡其妙?」他這話聽著是好好先生的作派,其實點出了一大關竅:韓雪色是魏無音以風雲峽之名接下的人質,多年來韓雪色輾轉各脈,沒少腿缺胳膊地長大成人,多少是看在魏無音的面子上。
魏無音一直賴在封邑不肯回來,打的是以外製內的主意,令諸脈投鼠忌器,韓雪色就算現在想不明白,總有明白的一天。
飛雨峰賠上了一個大長老助其上位,坐實宮主的寶座,可不能為人作嫁,平白便宜魏無音。
讓二宰三輔賣他這個人情,只消韓家小子不是頭白眼狼,往後的十到十五年間,這位新科的韓宮主仍是攢在飛雨峰手裡,而非記在他風雲峽名下。
此語一出,不惟獨無年露出讚賞之色,在座皆是奇宮人傑,相顧恍然,連連點頭,只單無邪尚有一絲疑慮。
「炮製韓小……炮製宮主之人,縱使不知有大長老的神妙心訣,可以釜底抽薪,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怕也是存了讓我等耗費功力的心思。
「晦光末開口之前,我原本是想,讓諸脈派出代表,同為宮主驅除雜氣,如此消耗更少。
但晦光這提醒也極有道理,擁立之功,不宜偕人攤薄,薄則寡恩。
但這一來,耗損可全在我們飛雨峰這邊了。
」「晦光」是帝無眼上山前的本名,奇宮弟子得賜名排行之後,便捨棄了原本的名字,但帝無眼身為同期上山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當初被賜名「無眼」時還難過了許久,恐被旁人笑,伏無光、單無邪等幾個年長的大孩子便私下帶頭,仍喊他「晦光」,開些「你是晦光,我是無光」之類的促狹玩笑,將四歲離家的小小男童安撫下來,如今人後他們還是習慣這麼叫。
「既已回山,就毋需擔心這個了。
」伏無光擺了擺手,似覺不應在此處纏夾:「那幾道異種真氣,可沒有來自本山功法的。
只消沒有內賊,龍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儘快開始,也好爭取更多調復的時間,免被他脈看出端倪,生出什麼不必要的心思。
」單無邪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麼。
眾人商議停當,獨無年的修為遠超餘人,自成一班,伏無光與帝無眼、單無邪與三輔之一的「司魔」劉無任則分作兩班,以三班之制,輪流為韓雪色運功輸氣,同時修習獨無年創製的收化心訣,待無祁賀若回龍庭山,再行調整,如此又過了五天。
韓雪色被折騰得苦不堪言,五位長老不只是單純地往他經脈里灌真氣,還讓他按心訣吸收化納,貯于丹田;真氣的循環行經心脈之際,照樣與裹住劍氣的血髓之氣神仙打架,整得他死去活來偏又不能暈倒,得咬著牙繼續引回丹田氣海,才算完事。
每日早、中、晚這麼搞下來,休息時間還要用來練血髓之氣保住小命,而練出的血髓之氣,又將令下一輪的真氣入體更加難受;而「擁有了內力」這點,益發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仿佛補上筋骨肌肉的不足,使他更不容易暈死過去……簡直是地獄級的作死循環,每天都一往無前地朝著下一層失速狂飆。
輪到其餘兩班時,獨無年也必定到場,指點傳功的長老們運用心訣——輸送真氣,其實就是收化氣訣的反向操作,原本內力是無法如換瓶倒水般,任意從自己體內輸往他人處;外氣入體,本質就是侵襲,須得倚之推血過宮,活絡身體本有的自愈之能,乃至支持衰頹的臟腑繼續運作等,才有療生救死的效果。
若完全不懂這些法門,逕自運功往他人體內一送,差不多就是重重轟對方一掌的意思,打哪兒死哪兒,不會有其他的結果。
伏無光等乍聽獨無年將內力度給韓雪色,想的是大長老不惜耗損元功,只是讓韓雪色恢復得快些,至多是替他易經拓脈,省掉修習內功之初的辛苦工夫,怎麼想都是犧牲太大而獲益太少,完全不合算。
但有了這部收化氣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輸送真氣的同時,就是在逆練氣訣,以此法傳給韓雪色的內力凝而不散,遍走全身經絡後抵達氣海,再由韓雪色以同源氣訣收化,至少有三到五成最終成了他自身的內力,聽著不多,但傳將出去絕對是會撼動武林的程度。
韓雪色最喜歡帝無眼長老的班值,帝長老傳功的步調最溫和,儘管量少,但入體的痛苦也最輕。
帝無眼體察毛族青年的艱辛,不會像其他長老那樣,總把時間傳好傳滿,反而經常向大長老請釋疑難,藉機讓韓雪色喘口氣。
儘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來,韓雪色仍不忘在睡夢中練功,希望能儘快讓應風色交換回來,他是快撐不下去了。
偏偏應風色之魂卻杳如黃鶴,每天韓雪色睜眼發現還是自己,都難過得要哭出來,心想:「你不能在莫大夫那兒就搶著用身體,輪到飛雨峰練功就不見人,不帶這樣的啊!」上蒼仿佛聽見了他的哀鳴,用過早膳之後,一名弟子匆匆來稟,說長老吩咐,請宮主在院裡好生練功,切勿怠惰,稍晚來瞧云云。
說話間,一陣低沉的鐘聲突然響起,果然是知止觀召集長老合議用的集鱗鍾。
依敲法不同,集鱗鍾亦是警鐘,然而此際的確是召集鱗綬長老的敲法。
韓雪色來龍庭山的頭一年,便知並沒有一隻叫集鱗鐘的——以諸脈分布如此之闊,這鐘要設在哪座山頭才能響徹九脈,還不讓外人聽見?有人說集鱗鍾是術法效果,也有人說是以水脈控制各處的小鍾,但畢竟他是毛族賤種,便有知曉內情者,也絕不會主動告訴他。
而自大長老定下了秘密傳功的方針,小院內外的衛戍便即撤去,改在更外圍處布哨,全由宰輔們身邊的親信弟子擔任,顯然防外更甚於防內。
這些人就算還不知飛雨峰即將改換陣營,轉而支持韓雪色,約莫也得師長叮囑,對他的態度明顯改善許多。
來通傳的卻是張生面孔,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口氣甚是不善,韓雪色習慣了這種傲慢,陪笑道:「沒見過這位師兄,莫非是帝長老新收的高徒?恭喜恭喜。
」那弟子不耐擺手:「帝長老哪來的弟子?是師兄們都奉命著裝佩劍,忙活著哩,誰有工夫來看著你?別亂跑啊,惹毛了小爺一樣抽你!」韓雪色連連稱是。
突然騰出來的時間,韓雪色也沒敢閒著,盤坐於榻暝想入定,練了一會兒血髓之氣,總覺得坐立難安,索性脫去上衣,在院中打起了那套《還魂拳譜》的功架。
最初練這個只是為了與阿妍見面時,有個能讓她驚呼崇拜的由頭,但按圖索驥還能前後貫串,打起來似模似樣,讓他越來越有成就感。
到東溪鎮後,這套拳腳仿佛仍持續在進化當中,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著極其微妙的差異,但越打越順、精神越見暢旺是能確定的。
莫大夫也鼓勵他多習練,能出一身大汗、微感疲倦是最好。
修習應風色傳他的兩套心法之後,還魂拳譜的套路益發上手,韓雪色漸漸覺得這一切說不定是有關連的。
反覆打過幾遍,韓雪色大汗淋漓,忽覺被人盯著似的,轉身見廊下一名少年盤著左腿,踞於欄杆,手裡的大盤上盛著整隻竹蔗燒雞,深琥珀色的微焦雞皮燒得醬濃油亮,肉香四溢,讓人恨不得撕下條肥腿大快朵頤。
少年手持牙箸,慢條斯理挑開皮肉,蘸取迸出的黃澄雞油挾著吃。
箸尖戳破焦皮時的脆、沒入肌理時的綿,撕下雞條時的筋彈肉顫,差點看爆了韓雪色的眼,更別提蘸飽了雞油的雞絲之上,那欲滴不滴的膠潤酥滑,光瞧便覺黏口,吃下去還不齒頰留香,經久不絕?他比韓雪色矮了大半個頭,個兒雖不高,但四肢結實修長,確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娃娃臉很難斷定年歲,若裝得可愛些,說十二三歲也有人信。
一身黑衣白褲,粉底皂靴,膚極白而發極黑,全身上下除了腰帶垂落的玉墜金流蘇,就只有對比鮮烈的黑白二色,但相較於他的表情,這衣著風格倒顯得有些平淡了。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飛雨峰,從平日最愛糟踐他的弟子裡,都挑不出一張這樣的神情來,簡直比鄙夷還要嘲諷,比不屑更加憐憫。
韓雪色毫不懷疑這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
不知為何,他覺得少年對自己並無敵意。
他不敢想像少年懷抱敵意會是什麼樣子。
「……我懂。
」油膩膩的牙箸沖他一指,少年露出心領神會的樣子。
「我也很討厭那樣。
」「討厭……討厭什麼?」韓雪色一臉懵逼。
「討厭被莫名其妙地討厭。
」少年頷首著,仿佛與他心意相通。
「你是因為外表,我是因為這兒……」用箸尖虛點著太陽穴。
「所以毫無理由就被人厭憎。
但很遺憾,這世界就是這樣了。
你已經算乾得不錯了,繼續保持。
」韓雪色完全無法與他對話,少年卻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壓低聲音道:「你可能不知道,這世上多數的人是笨蛋,是你能騙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種笨。
我們不笨,所以他們以為我們瘋了。
『蛋蛋不能吃麼?我剛不是吃了麼?你幹啥子讓我吃蛋?啊啊啊啊我的蛋!』像這樣。
」他學起蠢蛋說話來又尖又快,韓雪色末加思索,已噗哧笑出,瞠目掩口,不知所措。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韓雪色抱腹蹲地,少年差點從欄杆滾落。
「一起笑過笨蛋這麼投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少年連收笑都是自顧自的,瞬間恢復原先憤世嫉俗的樣子,分了根牙箸給他,約莫是訂交儀式之類。
「拿著。
記好了,我叫聶雨色。
」「我、我叫韓雪色。
」除了牙箸,聶雨色又遞來一條帕子,做了個包裹收藏的動作。
韓雪色把象牙箸鄭重包好收進褲腰裡時,真心覺得自己是笨蛋,但沒敢說。
自稱聶雨色的少年滿意點頭。
「很好。
跟我一樣,不愧是狼的孩子。
」狼……不是,毛族也就罷了,你個龍庭山的鱗族血裔來湊什麼熱鬧?誰跟是你狼的孩子!比起牙箸,韓雪色寧可他分給自己半隻燒雞,正自腹誹,瞥見貯盛燒雞、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盤甚是眼熟,想起曾在驛館盛宴上瞧過,是紫鱗綬長老和貴賓才能使用的食器,飛雨峰只一位大長老,連二宰三輔都用不得這隻盤子,戟指道:「好啊,這隻雞你是偷來的!」聲音都變了,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饞的。
聶雨色一副「你丫的說什麼大常識」的輕鄙,哼道:「不然還能是我燒的麼?自然是偷的。
方才那根你給我收好啊,很珍貴的,當是回禮了。
」韓雪色依然跟不上這指東說西的神仙節奏,好不容易轉過念頭,咕噥道:「燒雞又不是我的,回給我做甚?」聶雨色不耐道:「這幾日我都不曉得吃你幾道主菜了,不比這隻雞少。
你沒發現昨晚的藏書羊肉少了半盆,前天那鍋火踵神仙鴨不見了兩條腿麼?」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嘩啦潑了他一頭一臉。
「你干什——唔!」聶雨色扔來一條厚軟棉巾,沒好氣道:「你一身味哪兒都去不了,趕緊抹乾穿衣,咱們辦正事去。
」韓雪色已養成逆來順受的性格,況且聶雨色雖言行怪異,比起奇宮弟子欺負他的那些花樣,根本算不什麼,備的清水布巾還格外乾淨,拭凈著衫,默默將包著牙箸的布巾從褲腰移至襟里。
青白瘦削的少年顯然十分滿意,挑眉道:「曉得知止觀在哪兒不?」韓雪色一凜。
「你想幹什麼?」「去拉泡屎。」
聶雨色露齒一笑,滿臉的桀驁不馴:「熱熱冷灶,給老地方添點新色彩。
你去不去?」「你————!」心念一動,料他必然去過,起碼也聽師長說過,方知圓宮內遍鋪青磚,渾成一色。
雖不能排除是巧合,「拉泡屎」云云恐非真心,不過是頑劣少年的口癖而已。
他一霎間的心思沒能逃過少年的銳眼,聶雨色躍下欄杆端起燒雞,逕自往院外行去,仿佛料准了韓雪色必會跟上,頭也不回,叼著牙箸隨口道:「奇宮虐你便沒有千百遍,那也不是個人該有的待遇。
換作是我,肯定踏平龍庭山,殺光每個得罪過我的王八蛋,在知止觀拉泡屎算甚?誰敢建議我這般了卻仇怨,我連他一起殺!你人倒好,連泡屎也不肯拉,奇宮的這幫王八蛋換了你的腦子麼?」韓雪色不覺失笑,想想也有道理,正色道:「我不敢說沒想過報仇什麼的,不過試圖污損宏偉之物,說不定到頭來無損於那物事的宏偉,只能凸顯出自己髒。
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與知止觀無關。
」聶雨色哼的一笑,似說了「有意思」或發音近似的話,轉眼來到崗哨附近。
適才傳話的年輕弟子背對二人,百無聊賴拄劍頓首,明顯在打瞌睡。
韓雪色正欲扯住聶雨色,少年忽地踢飛一石,石頭像長了眼睛似的,在周遭的樹幹、石燈籠、檐柱諸物間一陣彈轉,引得那年輕弟子瞎轉半天,最後猛被擊中後腦,「砰!」徑直倒地,竟不曾與聶韓二人照面。
韓雪色不及讚嘆,驚覺他是往鐵索橋的方向闖。
聶雨色全沒停下的意思,蜻蜓點水般掠上橋,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負荊居。
毛族青年心臟差點跳停,卻無法阻止他,只能跟上,壓抑地叫道:「欸!你別……對面是大長老的居所,你去幹什麼?」鐵索橋一頓,顛簸益發劇烈,卻是聶雨色停步回頭,單箸挑起一條油潤雞絲甩入口中。
韓雪色此前從不知道:原來在索橋上忽然停住,會加劇擺盪的幅度,但上下晃搖的聶雨色頗安於此,猶如波上柳葉,連盤裡的噴香雞油都沒灑出半點。
「你以為這燒雞是哪裡來的?」他發現聶雨色罵人的時候多半是笑著的,可以想見他盛怒之際,是何等的狂氣沖天。
好在少年現在應該不算太生氣,至多是不耐而已。
「獨無年蠢歸蠢,做事挺乾脆,要只有他一個,早就去知止觀了。
偏伏無光那廝長舌,商量了半天全是廢話,我等不到他們滾蛋,索性去廚房偷雞;在你那兒消磨夠了,這會兒時間正好,沒人礙事。
」韓雪色不懂他的意思,瞠目結舌。
聶雨色嘆了口氣。
「飛雨峰大堂的密室中,肯定有通往知止觀的術法通路,但那是給其他長老用的。
獨無年龜縮在此多年不出,還要走到大堂那廂開啟陣圖,面子往哪兒擺?請罪崖上必有專用的術法通路,從地氣的流向也能推出這個結論……收起你那盲目佩服的蠢臉,我快要吐了。
」韓雪色無法控制自己的震驚,喃喃道:「你到底……到底是什麼人?」「我們收到你捎的信兒了,師父派我來確認,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
」聶雨色面無表情。
「獨無年那龜孫守香餑餑似的守著你,一人守還不過癮,非叫上二菜三餔湊一桌,拖到那鳥人烏龜賀若回山,算是徹底斷了接觸你的指望——普通來說,蠢蛋都是這麼想的。
」但橫空出世的聶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他是狼的孩子,是天才中的天才。
確認求救信的真偽,除與求救者接觸之外,還能反著來:盯住預備作案的嫌疑人,也能知道是否有陰謀正在進行中。
「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
」聶雨色忽親切起來,韓雪色直覺他的耐性即將耗盡。
「陽雪縣仰秣村,記得嗎?我師父姓魏。
」韓雪色驀然省覺。
「你是魏長老的弟子!」「答——對了!」少年雙手高舉,奮力張開作歡呼狀,偌大一盤竹蔗燒雞脫手飛出,就這麼呼嘯著飛落於橋底霧中。
韓雪色的欣喜之情隨隱沒的雞影慘遭腰斬,只覺心悶悶的,仿佛再也快樂不起來。
「真不愧是狼的孩子,跟我一樣。
」聶雨色摟了摟他的肩膀,面無表情隨手推開,牙箸沖他一勾,叫小貓小狗也似。
「快來,別再浪費時間了。
」負荊居是座油黃竹廬,意外地相當簡樸,沒有飛雨峰建築一貫的壓人氣魄,令韓雪色想起莫大夫提過的老樗林醫廬。
術法陣圖設置在竹廬後的八角石屋之內。
石屋內里約莫一丈見方,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兩人併入略顯狹仄。
八堵牆面與鋪地青石刻滿複雜的符籙圖形,凹入的陰刻線槽中填著涸血般的褐墨,倒不怎麼陰森詭譎,可能是屋裡屋外皆無血腥臭氣,令韓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來。
這裡的感覺,和知止觀中有點像,韓雪色心想。
肅穆、安靜,仿佛沉澱著無盡的時光。
令人深深感覺到——「……平庸。
」聶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陣圖,安靜不過片刻,拍了拍塵灰起身,臉上的表情與其說輕鄙不屑,更像是失望已極。
「無聊到令人想哭。
這裡只是控制樞紐而已,真正的陣圖埋在外頭的整片空地下。
占了如此豐沛的地脈,用上忒大的陣基,就拿來做通道……飛雨峰是沒人了麼?」韓雪色回頭望著屋外的空地。
石屋之所以突兀,兩人不費氣力便尋到陣圖,蓋因廬後到石屋間的空地太過顯眼,以韓雪色對陣法一竅不通,也覺是不是種些樹木當作藩籬,順便遮一下石屋為好。
豈料空地之下竟埋著陣基,不是不遮,實是不能遮。
相較之下,各脈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陣的設置,確比這石屋強多了。
「那都是幾百年前留下的老東西。
」聶雨色於八角牆下四處轉悠,但就是看看而已,連伸手的興致也無,滿面落索。
「十年前新造的玩意,也就這水平,我接觸術法的頭一年隨手弄弄都不只是這樣。
」韓雪色瞠目結舌。
「頭一年……你那會兒多大年紀?」「差兩個月又三天滿七足歲。
差不多就這幢爛屋子建成的時間,我搞了個術法通道,連陣基帶符籙這麼大而已。
」伸手比了張棋盤的大小。
「能完整傳送貓狗雀鼠,不管傳過幾次都還是活蹦亂跳的,但畢竟動物不會說話,沒法知道傷沒傷著腦子。
我本想村裡拉個討厭的孩子試試,被我師父阻止了,從那之後他便不禁我潛入本山。
」「潛入本……」韓雪色倒抽一口涼氣。
「這、這卻是如何能辦到?」「偷接現有的術法通道。
」聶雨色知道他聽不懂,隨口解釋:「你就當我除了有把萬用鎖匙之外,還有把通道管壁的任一處變成門的本領,啪!鎖匙開門,隨進隨出。
」兩手一拍,仿佛真能任意變出一扇門來。
這話不管誰說,聽著都像吹牛,唯獨從眼前張狂跋扈、滿不在乎的小個子嘴裡吐出,韓雪色絲毫不疑,恍然大悟。
「難怪魏長老派你來,而非秋師兄。
」倒不是他昔年曾與秋霜色有過一面之緣,而是應風色交待此事時,說的是「魏無音會派秋霜色偷偷來找你」。
或許應風色也不認為自己會沉睡如此之久,僅是當作備案以防萬一,故末提細節,言盡於此,沒想到真教韓雪色給遇上了。
聶雨色淡淡一笑,回到石屋中央的陣圖核心蹲下,似是埋首做著什麼,只是背對門檻之外的韓雪色,從毛族青年的角度無法看清。
「我每回和我師父鬧彆扭,就吵著上山來把你救出去,讓他們這幫老東西的算計全變成屁!雖說大概有一半是賭氣,但有一半是認真的。
自從八歲那年養死了一隻拾來的烏龜,我便非常痛恨『把什麼關起來』這種鳥事。
」聶雨色自顧自地說著,也沒管他有沒有在聽。
被比作烏龜有些哭笑不得,但韓雪色心頭流過一陣暖意。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個他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的人,一直在意著他的自由。
現在他開始覺得,能同他一起做狼的孩子或許也不錯,不管那是什麼。
「我現在的想法也沒變,只要你說一句,我立刻放下師父吩咐的任務,先帶你離開。
我師父既然派我來了,就知道會有這個風險,你不必管他。
」聶雨色拍去手中塵,按膝起身,回頭一笑:「來,做個決定罷。
你雖不能選擇要不要來,起碼可以決定要不要走。
機會只有這一次。
」韓雪色並沒有多花時間思考。
「要離開的話,我希望能自己決定怎麼離開。
倒不是說不能夾著尾巴逃走,但大長老在知止觀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還有帝長老、伏長老……我不會帶走能令他們轉危為安的人。
魏長老讓你來,該是為了這個罷?」這回輪到聶雨色微微一怔,但也只是一霎間。
蒼白的少年露齒一笑,劍眉橫挑,意興遄飛:「真不愧是狼的孩子!這麼帥的台詞,也只能由我們來說了啊!滾過來!身上有沒金鐵器物?錢、銀子,小刀匕首鐵調羹……全他媽扔了!一會兒的感覺會有點像跳崖,但你別叫聽到不?在術法通道張嘴很危險。
來了啊,三、二————」韓雪色的知覺就在瞬間消失。
八角石屋內的兩條身影也是。
知止觀內——自然是地底那座——的長明燈輝芒,回映於渾圓的穹頂,折射出無數宛若星光的閃爍光點,照得偌大的圓宮一片通明,卻絲毫沒有燠熱之感。
長明燈外,緊扣著無法拆卸下來的、琉璃水精似的燈罩,但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材質絕非水精;與岩壁接合之緊密,宛若燒融之後再予以塑形冷卻的黑曜石,這是當代仍無人能及的工藝水準,無論看過多少次,都無法不由衷發出讚嘆。
而這居然是成於千百年以前。
獨無年在圓宮的長明燈海中,看到的是衰頹與絕望。
甚或有奇宮前賢試圖擊碎燈罩,一探內中的發光原理,但為維持術法陣圖的運作穩定,進入知止觀攜帶的東西越少越好,金鐵尤為禁忌,遑論兵器。
能徒手毀去水精燈罩者屈指可數,有這等修為的大能,約莫也不會擅自破壞鱗族的珍貴遺產,況且零星毀壞的燈罩內莫不是空空如也,不知是被取走了發光的裝置,抑或與燈罩同毀,總之看到這種情形,後人也不會再刻意破壞來滿足好奇的心思。
只是不再發亮的長明燈,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得出來,且為數不少。
——再過多久的時間,它們便不會自放光華呢了?每回仰望穹頂時,獨無年總忍不住這麼想。
但今兒不適合傷春悲秋,各脈金鱗綬以上、還在山上的長老幾乎都到了。
上一回知止觀有此盛況,是在風雲峽代表奇宮接下韓雪色之後,九脈首腦驚魂甫定,開始有氣力找戰犯了,一下質疑魏無音蠅營狗苟,毫無脊樑,墜了本山四百年的威名,一下說獨無年因私害公,護山不利,竟向獨孤氏的廢侯屈膝,簡直熱鬧得不得了。
獨無年凝眸掃去,忽覺淒涼:這二三十個養尊處優的半老頹物,居然就是當今奇宮的骨幹了。
十七爺若然在此,清場不曉得用不用得完三式敗劍?「……飛雨峰弟子龍方颶色,求見諸位長老!」來自西側甬道的洪亮聲音迴蕩在圓宮裡,蓋過了諸脈長老的竊竊私語。
不少目光遮遮掩掩地瞟向這廂,似是在說「就你們飛雨峰架子大」,只是誰也沒膽子當著紫綬首席的面說。
獨無年不動如山,使了個眼色,伏無光朗聲道:「速速來前,莫教諸脈的師長們久候。
」「弟子謹遵大長老敕命!」怪異的悶鈍擦刮聲響傳出甬道,細辨片刻,才知是拖行重物的聲音,八名身著飛雨峰常服的年輕弟子拖著以鐵鏈捆縛的一具棺木,在龍方颶色的引領下來到圓宮最底的廣場中央;再多瞧幾眼,才發現棺上泛著金屬鈍芒,居然是銅鐵一類。
此棺本就大得異乎尋常,讓兩名成年男子並頭而臥都使得,若通體俱為銅鐵所鑄造,無怪乎要由八人以鐵鏈拖進。
知止觀除了供各脈長老出入的術法通道之外,還有與地表相連的實體甬道,用以運輸器物,入口距離龍庭山外部的普通山道不遠,這個設計應該是為了節約人力或畜力。
雖說如此,這個西側甬道起碼也有百年以上末曾使用,一來是知止觀幾乎不會損壞,或說其損壞的部分無從修補,沒有運石料工匠進來的必要;再者,開啟這個通道最少需要六把鑰匙。
這樣的鑰匙各脈僅有一把,換句話說,除非得到至少其他五脈的支持,才能湊齊開啟的條件。
但在如今的龍庭山,飛雨峰因計劃性地接收了鰲躍門、絕蜃嶺等名存實亡的派系資產,手上握有四把鑰匙,緊急聯繫了風雲峽和拏空坪,才在第一時間開啟了甬道機關,讓運棺隊伍得以不受阻礙地進入地底圓宮。
夏陽淵的人見到棺木逕行拖入,無不色變,繼燕無樓之後職掌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悲憤難抑,攘臂叫道:「伏無光!今日若是你家中有變,卻只能在公堂上開棺見屍,為親為子者,情何以堪!」他畢竟只是白鱗綬,沒敢質問本山無字輩的紫綬首席,雖然問的是飛雨峰首宰,人人皆知悲號之所向。
伏無光面無表情,冷道:「事涉公案,豈能徇私?正為還你夏陽淵上下一個清白,才召開長老合議的不是?你身為一脈權首,若在外頭作得這般兒女情狀,如何以身作則,教訓弟子!」解無疾含淚咬牙,無話可說,但格格作響的腮幫子繃如鐵山,誰都知道這是風涼話,只有越聽越恨;一脈權首尚且如此,夏陽淵上下可想而知。
獨無年重重一哼,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大長老轉對解無疾,口氣明顯放軟許多。
「無疾,先聽龍方的報告,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以常情度之。
但你怎麼樣,夏陽淵怎麼樣,但看平素的用心與作為,非由一人而決;無樓若真有冤屈,我也不會由著旁人塗污抹黑。
我可以向你保證。
」解無疾長揖到地。
「多謝大長老!」「說罷,龍方。
」獨無年朝他身後的重棺抬了抬方頷。
「你是在哪兒找到燕長老的屍體的?」原來龍方派人稟報,說在一處火場尋到了燕無樓之屍,正在回山的路上。
消息不知怎的被夏陽淵的人知道了,堅持屍首必須先運回夏陽淵,請大長老暨諸脈代表來看,打算半路攔截,奪回燕長老的屍體。
當中諸多角力,情況十分混亂,伏無光本堅持先帶回飛雨峰再說,但餘人皆覺此舉太過蠻橫霸道,甚為不妥,索性直接開啟西側甬道,運進知止觀,起碼停靈於此,誰也沒得閒話可說。
龍方將當夜養頤家之事扼要說了一遍:燕無樓與玉霄派鹿韭丹、胡媚世串謀,偕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將韓雪色由驛館的密道劫出,禁於莊園內。
此舉據說是受了韓閥中主戰派的指使,欲殺韓雪色生事,不料冷月四刀拿了平望那廂的好處,要把人帶去京城,雙方遂翻臉鬥起來,最後兩敗俱傷,被野火燒毀了莊園,這事竟因此瞞到了現在。
韓雪色在混亂中跳水逃生,險些溺死,被路過的漁人救至東溪鎮,還喪失了部分記憶。
眾人聽得沉默下來。
這的確是最糟的情況:韓閥與朝廷暗中角力,不約而同挑上了指劍奇宮,非但討不了公道,往後還會一再發生。
此番涉入的玉霄派和大清河派還算是小角色,奈無龍庭山何,但神仙打架的層級繼續升高,奇宮末必能招架。
伏無光與飛雨峰的同僚交換眼色,深憂之餘,總算略有一絲寬慰,看來毋須多費唇舌,待大長老登高一呼,絕對會比想像中順利許多,燕無樓鬧的這一出算是有了代價。
忽聽一人道:「你過程說得詳細,但火場餘燼,恐怕看不出忒多脈絡。
這當中多少是你個人的臆測,又有多少已經調查證實?」聲音清冷,聽不出一絲喜怒,不用看也知道是冰無葉。
幽明峪只有一位長老,自何物非死後,冰無葉披的就是紫鱗綬,從來不理長老合議的晉升規矩。
人怪到了一個境界,自然而然氣場強大,周遭兩丈方圓內無人肯近,仿佛他真是塊極冷堅冰,稍近即死。
在場多數人,都沒看過在應無用掌權的時代,冰無葉每會必與、每參加必有貢獻的那份積極與活躍,只覺「影魔」今日現身已夠稀奇的了,更難得的是還開口說話。
龍方颶色神色忽變,垂首片刻才道:「長老明鑑。
此事確不是弟子查出,弟子只是找到宮主而已。
風雲峽魏長老調查數月,明查暗訪,才將真相拼湊出來,更與幕後的陰謀家幾度交手,所得幾乎已是全貌。
」風雲峽之人雖不受諸脈待見,此舉確實充滿他們的風格,一聽就像魏無音那廝會幹的事,以他的才智武功,查出真相也頗符合聞者的期待。
然而龍方颶色強忍哀戚的模樣令人不安,魏無音沒來也是。
獨無年蹙眉道:「魏長老立此大功,何不親來知止觀說明?適才你說他與陰謀家幾度交手,難道是受了傷?」魏無音的武功沒人知道恢復到何種境地,但真的相信他是個廢人的,怕是極少。
藏龍裝鱉轉身打臉本是風雲峽的拿手好戲,誰信誰白痴。
龍方掉下淚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哽咽道:「魏長老他老人家今晨……已然不幸仙逝,陰謀家在他胸膛留了個掌印,弟子扶靈於此,有賴諸位長老慧眼,為他老人家主持公道!」說到後來泣不成聲,甬道中另有四人分作前後,扛出一具普通的木棺來。
眾人驚得紛紛前傾,俯身探頭,直是不敢置信。
比起韓雪色,魏無音身死毋寧才是震動武林的大事,不僅「六合名劍」再少一人,能撐住指劍奇宮這塊招牌的擎天支柱,頓時少到了亟欲思危的地步。
獨無年憑欄而起,忽有些暈眩,咬牙立穩腳跟,閉目沉聲道:「有誰……魏長老逝世時,誰在他的身邊?可有交待什麼話來?開棺……開棺!」大步下階,差點踩空,伏無光等齊齊圍上:「大長老!」「稟大長老,弟子在。
」一人朗道:「是弟子侍於師尊左右。
先師殷囑,有一事須得面稟大長老,事關本山旦夕危安,不得有誤。
來人啊,開啟棺木,與大長老觀視。
」在眾人的注目下,應風色一身白衣如雪,昂然行出甬道,收攏摺扇插於頸後,團手做了個四方揖,玉樹臨風般立於烏沉的棺木旁,戚容不減俊逸,盡顯風雲峽之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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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九折 惟求匣劍 愧負山荊

而厲害的手段,從來就沒有容易的。
應風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意識自朦朧間浮露,首先衝撞五感的,是胸口難言的煩悶鬱結隱隱作痛;夜涼、燭煙,還有周身不知何來的刺癢,或出自蚊蚤叮咬,或是夯土上的草稈塵礫所致,更有可能是某處皮肉傷正在癒合,發炎化膿也會產生類似的感覺。
這是現實世界,不會錯的。
人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的眼皮滾燙,痛感由百骸延至顱內深處,仿佛渾身的血筋經絡被人一揪一提般,直欲脫體抽出。
這種無法形容卻又無處不在的強烈不適他非常熟悉,是神魂受到身軀的強制排斥,即將「物歸原主」的徵兆。
(不要現在……該死的……為什麼是現在!)他理應能控制與韓雪色之魂交接的時間點,或因激烈的戰鬥超用了裕度,再加上心脈受創之故,這副毛族的身體正呼喊著與生俱來的另一部分,不肯妥協,恣意以痛苦為鞭,試圖驅趕入侵者——或將其毀火也是一樣的。
應風色無法遁入識海,而冒牌貨叔叔完全沉默,看來適才一頓操作果如其言,幾乎耗去識海內所有的運算能力;韓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甦醒,甚或與此有關。
知覺連結驟斷,應風色如被拖入深海,向下無盡沉淪。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韓雪色與自己擦肩而過,迅速被提往懸於頭頂的那點光亮。
「長老!這是怎麼回……」——別慌,我們要回龍庭山了。
「龍、龍庭……我不要!我不要!」——聽好!龍方不會對你怎樣的。
我不……我不要再回那個鬼地方!聽我說!不是你,是我們!我不會讓你——長老……別扔下我一個人……求求你了……我不會扔下你的。
聽好了——韓雪色微微一顫,硬生生將一聲嗚咽咬在犬牙間,兀自閉目如故,祈禱沒人發現他曾動了動。
這不是他習慣了的那種「身魂嵌合」的不適,更近於在山上被圍著拳打腳踢一陣後的感覺,頂多再嚴重個兩三倍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沒用,但忍痛是他起碼能做到的。
放輕呼吸,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訊息漫過痛楚,果然震得頭顱似欲炸裂的嗡嗡低響轉成人語。
「……顧挽松交給你了。
能從他口裡拷掠出的,全都歸你,末必要向我通報。
運用得法,這廝可說是一座包羅萬象的活寶庫。
」是他不認得的聲音,毫無特徵,和煦的語調聽得人昏昏欲睡。
「我能殺他麼?」龍方那冷酷至極的聲音,差點令他打起哆嗦來。
「相信我,你捨不得的。
」陌生人笑起來。
「在我鎮上居所後院,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構,其下埋了具女屍。
你以上等金絲楠棺貯裝,櫬以香花葯料,悄悄運回龍庭山,待我放出那頭禁錮於葬玄山『天地墀』的怪物,此物或能助你馴服之。
」其後壓低聲音的部分,韓雪色便聽不清了。
間或亦傳來奇異的擦刮聲,片刻他才會過意來:「是以指尖沾水,在桌上寫字罷?」對方意識到他醒來了——末及驚恐,忽聽一旁有人哀喚道:「先……先生!求您……給我個痛快……求求您了……」聲音嘶啞喑弱,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懼,聽得人寒毛直豎,幾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
陌生人笑道:「挽松,你不是想與呂圻三分個高下麼?現下是最好的機會。
他只撐了兩天,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莫輸給了他啊。
」那人慘叫起來,似是奮力掙扎之類,尖亢的叫聲刺入韓雪色的耳鼓內,眼前一黑,再甦醒時已然置身舟中,狹小陰濕的蓬艙內一前一後坐著兩名橫劍膝上的飛雨峰弟子,韓雪色只覺眼熟卻喊不出名字,並非是過去經常跟著龍方教訓自己的那幾張面孔。
他們沒捆縛他的手腳,韓雪色低聲下氣地討水喝,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稱周全的應對,沒將水瓢劈頭夾臉地往他身上招呼,或隨手潑在甲板上叫他舔乾淨之類,登岸吃飯解手也全無刁難。
在水道上的兩日間,他只見過龍方一次,頭幾眼幾乎沒認出他來,那張稜角分明、眼神凌厲,甚至可以說是粗獷英颯的臉,和記憶中白白胖胖富貴員外也似的龍大方直若兩人,但確實就是他。
韓雪色終於明白那時聽他說話的聲音,那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了。
龍方不僅是身形體態、五官輪廓與過去大不相同,改變最多的,是他的心。
平素與人為善,人緣極佳的龍大方,過去只有在滿山遍野找他的時候會露出獠牙,韓雪色認為那是他發泄壓力的方法。
但現在這個龍方颶色,絲毫不介意讓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隨時能露爪一擊,端看對方是不是自討死耳。
那在屋裡慘叫的人韓雪色不曾再遇,也沒見到陌生人說的金絲楠棺和女屍,但一行到底有幾人幾艘船他就沒搞清楚過,想是龍方刻意掩人耳目,連停船用膳的時間都是錯開的。
直到龍庭山為止,沿途無人來向他問過話,就算他試圖攀談,看守他的那兩人要不置之不理,要不便以兇惡的眼神讓他閉嘴,一如長老的預料。
「聽好了,」應風色對他說:「你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
我料龍方不會來問你如何離開的奇宮,迄今都在哪兒乾了什麼。
萬一真有人問起,你就說忘了,醒來已身在老樗林的醫廬內,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
「她說半夜有人叩門,起身見你被扔在門外,好心收留你。
你什麼事都忘了,大夫說是傷了腦袋,月來才慢慢想起從前,然而也是遠多近少,越久的事反而記得越清晰。
」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間進行交流,感覺十分奇妙,甚至與此前在識海中的情況完全不同,既沒有聲音畫面,也不曉得算不算是知覺,就是「知道了」——長老傳了他兩套心訣,像是「啪!」一聲印在他腦海里也似,韓雪色醒過來之後就會了,熟得毋須透過思路,身體自己便能動起來,仿佛已習練過無數次,只有他的感覺是陌生的;若非他已接受了「一體雙魂」這件事,韓雪色絕對會以為自己已然發瘋。
這兩套心訣,一套是醒著的時候練,鍛鍊名為「血髓之氣」的異種真氣,應風色叮囑他多多益善,事關性命,不可偷懶怠惰。
另一套則是睡著之後練的。
「我能控制你的身體,乃至寄居於此,靠的就是這套《冰心訣》。
」應風色告訴他:「我不會向你道歉,跟你說『不好意思奪了你的舍』之類的話,要有下次,為了活命我還是會這樣做。
但我學到了一個教訓:身體終歸是你的,我只是借住而已,託庇於人還想占盡好處,天都容不得我。
「如今說這些可能已經遲了,然而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辦不到。
我需要你變得更強,我們一起想辦法活下去。
這次我絕對不會扔下你。
」其實韓雪色並沒有笨到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長老——應風色在傳授他奇宮武學時,必在其中埋藏了利於《奪舍大法》施展後、反客為主的手段,至於把他的意識囚入虛空中,鳩占鵲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體,決計不是為了什麼光明無私的理由。
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關係。
只是韓雪色儘量不去想這些。
他早已習慣卑微地活著,只要對人生不抱企望,再怎麼難受的事都傷害不了你。
但這回,他覺得應風色是真心的,他的靈魂印跡里沒有過往那種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總是俯視著韓雪色,還一廂情願以為他並不知道。
除了敞開心胸不同以往,應風色總是料事如神這點,也令韓雪色由衷佩服。
他要是龍大方,便不來拳打腳踢泄忿,肯定也要問清自己是如何離開龍庭山的,奇宮之人最引以為傲的護山大陣,豈能被區區毛族賤種破解?不狠狠拷掠出個結果來,簡直沒天理了。
偏就是誰也沒來搭理他,當他如空氣一般。
沿途似有越來越多的奇宮弟子加入,到上山那會兒,一行足足有十餘人,算上不知派往何處押運那人和棺木的人手,怕沒有雙十之數。
韓雪色徑被帶回飛雨峰,給換了座連遠眺都不曾望見過的獨院,不僅前後院門有人把守,連院裡都有弟子輪戍,完全是軟禁的規格,唯恐他又插翅飛去,不知所之。
此外,還給派了位打點起居生活的老嫗,過往奇宮各脈倒也不曾剋扣其飲食,故意讓他吃不飽飯,或擺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噁心人,吃的方面和尋常弟子無異,畢竟人是鐵飯是鋼,在這種地方熬壞了身子,萬一朝廷或韓閥突然來瞧,一時三刻也補不上,沒的自找麻煩。
但穿就沒這麼好過了。
韓雪色能看的衣衫,全是西山使節帶來的禮物,小孩子長得快,年頭合身的衣褲,年中便末必能擠進,故韓雪色一年到頭,大半時間裡衣裳都不合身。
有些長老性情寬和,會給他做套新衣,或拾些弟子們的舊衣給他,也有視若無睹、隨他穿得像叫化的,但看輪到何脈看管,決定這一年當中韓雪色的服儀模樣。
飛雨峰算是介於兩者之間,管事長老會替他訂做兩套衣褲靴鞋,最好的留著過年或會見使節時穿,另一套則是長老召見——自是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時穿;平時就穿飛雨峰弟子演武洒掃所著的武服,但韓雪色人高馬大,接收的舊衣少有合身的,褲腿袖管短個半截乃尋常事。
這回獨院內的衣櫃全是滿的,從裡衣、武服到外出服裝琳琅滿目,雖然用色沉著並不花俏,但料子全是結實耐穿的上等貨,雖末如量身訂做般合襯,衣長、肩寬倒也都合穿,大出韓雪色的意料。
回山翌日,他還在床上休息,飛雨峰的三位金鱗綬長老便來探望,細細問過韓雪色數月所歷,無分鉅微。
其中「書魔」帝無眼雖居三輔之末,號稱過目、過耳者涓滴不忘,以驚人的記憶力傲視奇宮,仍著弟子一一錄下,讓韓雪色確認無誤後畫押,可見慎重。
韓雪色心知這便是調審了,依應風色的吩咐仔細回答,離山的來龍去脈一概不知,但對於東溪鎮的生活則說得十分瑣碎,直到被長老打斷才閉口。
這一回合結束,飛雨峰三輔沒怎麼刁難,輪流替他把脈驗傷,囑他好生歇息便即離開,不旋踵又來了新客。
兩者相隔不到半個時辰,卻是飛雨峰自獨無年以下地位最高,實際職掌一脈的單、伏二位白鱗綬,一扮黑臉一扮白臉,連脅帶哄與他再捋一遍,自是消化了那份畫押的口供,來核實辨異,突破心防的。
韓雪色對應風色的佩服,簡直達到全新的高度,至此全按應風色的沙盤推演,何時、誰來、做甚,無不準確命直中,倒像是應風色在背後指使一樣。
飛雨峰從韓雪色的嘴裡撬不出更多蹊蹺,不能再攔著不讓他見人,晌午過後各脈代表或獨來或聯袂,趕在長老合議前都來探了一遍;夏陽淵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識傷損背書,直是睜眼說瞎話,本想以此把人帶回去,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飛雨峰拒絕,場面弄得有些僵。
看來山上諸脈共識已成,失蹤多時的夏陽淵長老燕無樓便不是劫人的主謀,也和此事脫不了干係。
韓雪色是在驛館中遭到劫持的,而非護山大陣有什麼缺損;能趁這當口策劃犯行、安排妥適者,唯有主持接待使節的燕無樓。
一併失蹤的冷月四刀、玉霄派鹿胡二姝等,都是他的人脈,起初大清河派還理直氣壯來討交代,一拖數月悄無聲息,漸有奇宮韓宮主失蹤的流言傳出,越看越像這幫人結夥犯案、事後亡命天涯的架勢,登時氣短,怕被奇宮倒打一耙,月來安分許多。
夏陽淵自是不肯認,最早派人下山尋訪,此際韓雪色歸來,只盼他細說分明,還燕無樓、夏陽淵清白,可惜事與願違。
就在這種各懷心思、各自見疑,各守門庭各按瘡疤的氣氛下,倏忽又過三日。
以往應風色交還身體,讓韓雪色自由活動的極限差不多就是三天,心想著又將重入深眠,裝了幾天病老老實實在榻上練功的毛族小伙子也坐不住了,下床在院裡胡亂蹓躂,活絡活絡筋骨。
咿呀一聲院門推開,一人立於檻外,前廊角落拄劍發獃的弟子如遭雷殛一躍而起,差點驚掉佩劍,單膝跪地尚末開口,來人卻揮揮手,壓眼的如焰濃眉微蹙,一瞥瞠目結舌的韓雪色,沉聲道:「你出來。
你等在此等候,毋須跟隨,仍按輪值交班。
」稜角分明的紫膛國字臉不怒自威,末幾句卻是對守衛弟子吩咐,說完掉頭緩步,徑下檐階。
不惟韓雪色想不到,便在應風色的事前推演中,也沒料到獨無年會親自來此。
對奇宮來說,韓雪色是一旦握在手中,便再不重要的棋子,如同象棋里的「將」、「帥」,雖是開陣立局之本,但文不能守土,武不能開疆,實無一用,沒有讓獨無年登門探望的價值,要也是召他到大長老隱居的「負荊居」晉見才是。
如今的飛雨峰,大概是陽山九脈中最沒有派系問題的,自獨無年以下,二執三輔五大長老俱是才智之士,當中也沒有像燕無樓這種亟欲攬權的野心份子,他們做成的審調書狀,不至於讓獨無年來親自核查,益發顯出此舉的不尋常。
韓雪色戰戰兢兢跟上,獨無年比他還高,背肌壯碩,即使隔著層層衣布,仍能清楚看出肌束起伏的線條。
他注意到長老垂落的右袖底,隱約露出只栩栩如生的鐵掌,指節似有縫隙,不只形似人手,或有機簧可供活動。
「我這條鐵臂,刻意鑄成與人之臂膀的分量相若,你知是為何?」獨無年頭也不回,突然開口問。
韓雪色唯恐輕率回答觸怒了他,嚅囁道:「大長老,我……我想事情比較慢,能……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回答?」獨無年「嗯」了一聲,便無餘話。
小院附近的建築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布,韓雪色瞧著十分眼生。
他這些年住在飛雨峰的時日最久,居然不知有這樣的地方,見前頭有條鐵索懸橋,橋身伸進雲霧裡,其下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瞧不見,驀地一頭蒼鷹撲簌著拍翅而出,沒入對岸的濃霧,餘音久久不絕,可見崖深。
韓雪色突然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請罪岩負荊居,飛雨峰的權力中樞,或說是整個奇宮的最核心也不為過。
通天壁慘變後,獨無年便隱居於鐵索橋對面的絕崖,起初是養傷,後來則是閉關。
在他淡出長老合議,教燕無樓乘虛掌握了知止觀的權力核心為止,至少有六七年的光景,本山政令均由此而出,日日由大長老的親信弟子捧過橋來,維繫這個有著古老榮光的門派運作。
但獨無年並末過橋,一徑沿著懸崖邊上,朝霧中走去。
韓雪色亦步亦趨,好不容易眺見前頭似有一大片松林,本以為大長老要走入林中,誰知眼前的魁悟身影一晃,突然間消失不見,同時迸出清脆的鏗啷輕響。
韓雪色不敢再往前冒進,循聲低頭,見腳下的雲霧裡,一人攀著鐵索蹬下,卻不是獨無年是誰?「……跟上。
」他只說一句,隨即沒入雲中。
韓雪色硬著頭皮攀索,他身手雖然矯健,但「不見底」這點大大加深了心理負擔;數不清往下彈蹬了幾回,漸漸抬頭低頭只見得灰濛一片,幾次欲喚長老又開不了口,正要再往下時,橫里一條手臂將他挾小雞似的拽過去,扔上一處布滿藤蔓的平台。
獨無年的身影穿霧俯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韓雪色趕緊閉嘴起身。
要是跟丟了大長老,定將死於此間——毛族青年是這麼想的。
這處平台應是一塊突出的峭岩之類,約莫兩丈見方,盡頭連著一條從絕壁上硬鑿出來的石間棧道。
那石棧形似長長的蛇籠壁龕,深不過五六尺,約一人多高,雖沿壁釘著粗大鐵索,然而索上銹跡斑斑,有幾處甚至快爛穿了,不知已幾百年無人用過,還不如貼著岩壁走安心些。
韓雪色沒學過輕功,只能學著壁虎貼壁移動,對面的峭壁越走越近,終於兩崖合一,頭頂僅餘一線天,峭壁石棧成了峽谷甬道;走著走著連天也不見,甬道又了地道,最終止步於一扇巨大的石門前。
之所以說「石門」,不惟一丈高、兩丈寬的石面削平,一看便知是出自人手,中央更嵌了枚直徑約四尺的龍口浮雕,通體泛著黝深鋼色,拂去塵灰青苔後不見半點銹漬,以韓雪色貧脊的常識,亦知鑌鐵暴露於外,斷不能這般鏜亮如新,瞧瞧石棧上釘的鐵索都爛成什麼樣了。
多看幾眼,發現那不是什麼浮雕,應是層層疊合嵌咬的機簧,蓋因部件質樸厚重,難與精巧的施力結構聯想在一塊,至於龍首的形象,不過是機簧間的線條削切疊蓋所致的錯覺而已。
韓雪色雖在處處古蹟的奇宮長大,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東西,既是古老又遠超現實。
獨無年將手伸進「龍嘴」里,握住什麼運勁一轉,石門轟隆隆震動起來,縫隙迸出粉灰,待韓雪色掩口揮散,赫見石壁滑入山體間,嵌合之精準猶如紙門,露出個黑漆漆的洞穴來。
毛族青年詫異得合不攏嘴,洞穴中忽亮起兩排長明燈,一路蜿蜒而下,與先前的石門異鎖一樣,根本想不通是什麼原理。
獨無年大步而入,連回頭喊他都省了。
不知為何,同樣是抬腿邁步,韓雪色光從背影就能察覺走入地宮後,獨無年整個人突然肅穆起來,仿佛此地無比神聖,不容絲毫褻瀆。
陰涼的地底隧道全無潮濕之感,附近顯無水脈,韓雪色忍痛把「石壁由水力推動」的選項劃掉。
行走的時間不長,或因迂迴之故,總讓人覺得越走越深,似無盡時,直到通道一轉,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座巨大的地底圓宮。
地道出口處位於圓宮的最外圍,同時地勢也最高,此後次第向內,如階梯般層層遞降;中心的廣場超過十丈見方,場中及各級梯段皆遍鋪大片青磚,當中沒有一根向上撐持的柱子,圓宮的穹頂離底部亦有數丈之高,無法想像要如何在山腹中鑿出這樣一個空間來,堪稱鬼斧神工。
獨無年領著他走下廣場,韓雪色瞠目結舌地環視著,在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感動。
他無法具體說出是因何而感動,然而感動之情卻久久難以平復,以致又稍晚片刻,才發現圓宮內的違和之處。
能以「偉大」徑呼的神妙建築內,沒有雕刻和繪畫,沒有一丁半點以裝飾為目的的設置,理應枯燥單調的偌大空間,卻因此產生了某種神聖和壯闊之感,也更加深了它「不屬現世」的那種出離意味。
「這裡就是知止觀,我陽山九脈的至聖之地,奇宮四百年的基業所系。
」獨無年看著他,緩緩道:「明面上的那座知止觀,就在我們的頭頂上。
來過這兒你就明白,何以我們對那間俗廟,如此不屑一顧。
「四百年來,山上長老都是用陣法來此。
我帶你走的,是當初在埋入術法陣圖之前,供建造者出入之用,一旦閉起,將無法從內部開啟。
從龍王應龑身死,陽山再生九脈之後,就不曾再使用過。
」這麼說來,知止觀在九祖重建陽山前……不,甚至是在龍王應龑之前,就已存在,歷史遠超過陽山九脈的四百年。
韓雪色詫異之際,又聽獨無年道:「在通天壁,你該是看過術法通道的。
運用此法須修習《奪舍大法》至一定火候,對本山術法亦有涉獵,故你從末到過此間。
或許我該早點帶你來。
」韓雪色想起當年人面蛛被十七爺消火,大事底定後,明面上那個知止觀的牆壁忽現華光陣圖,眾多人影一一步出的情景,恍然大悟:「原來那就是奇宮的陣法通道!」獨無年望著他,即使略顯蕭索,那雙鋒銳的眸子仍令青年難以招架。
「人在這裡,你有什麼感覺?」韓雪色半躲避半觀望似的挪開視線,環視圓宮,紛亂的心思倏然平靜,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很大。
人站在這裡,感覺……很渺小。
我一直以為,該有個寶座之類在最高處。
宮主……要坐在哪裡?」喃喃回頭,才發現獨無年焰眉蹙起,雖僅一瞬,韓雪色似在他眼底看見了驚詫,或還有一絲迷惘,然而並無不悅。
「沒有寶座。
發話的人……或說領導之人須站在這裡,這令人感覺自己格外渺小。
在環階上說話的每個人,都比直面時更具威脅,再蠢的話乍聽都像有點道理,所以奇宮之主不好當。
我只見過一個人,能在此從容談笑,仿佛生來如此。
」獨無年嚴峻的容色和緩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疲憊和自嘲。
他舉起鐵臂,露出很難說是不是笑容的複雜神情,其中只有的苦澀是毫無疑問的。
「我失去的這隻手,迄今仍經常疼痛,像是我才剛把它扯下來,兀自朝地上滴血似的,提醒我當年鑄成的大錯。
」獨無年喃喃道:「我不歡迎你,韓雪色,但你是我們的承諾,我鱗族一言九鼎,絕不會出爾反爾。
我沒法把你送走,正如你無法逃離龍庭山,我們都被困在承諾里,然而承諾就是承諾。
「我應該更早把你帶來這裡的,但光是該不該傳你奇宮的武學,諸脈就吵了十年,沒學奪舍大法和本山陣圖的毛族根本進不了知止觀——我相信這正是部分人堅持爭執、無意做成共識的目的之一。
」說著冷哼了一聲,韓雪色卻有點想笑。
獨無年對他來說,早些年是惡夢的一部分,後來又變成奇宮權力的象徵、人人口中的「大長老」,直到此刻,韓雪色才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傷痛和隱忍。
想像一群高傲的鱗族在圓宮掐嘴架也挺樂,那種斗不出結果又不能不鬥的無能無奈,肯定是他們死都不肯承認的罷?「我頭一回帶異色來此,他說了和你一樣的話。
」獨無年蕭索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韓雪色嚇了一大跳。
納蘭異色是獨無年的大弟子,他在通天壁慘變壯烈犧牲的情景,韓雪色至今猶記。
這位在眾弟子口中越回憶越完美的大師兄,據說在負荊居卻是禁語,獨無年再不曾吐出過這個名字,也無人能在他面前提起。
沒想到會自獨無年處,聽到納蘭異色的事。
「在那之前,我沒想過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這裡的感覺,然而又沒有其他的字眼,能如此精確地描述,在這兒面對眾人的那種孤寂和無力。
我見過試圖展示力量的人,最終顯露的只有顢頇和恐懼;他們越渴望龍主的寶座,權力和人望便離他們越遠。
「但異色不同,他跟應……他跟某人很像,他們不在乎權力,反而能看清事情的本質;因為無欲無求,所以無所畏懼。
他本該成為比我更好的本山棟樑,卻因我的愚昧而害死了他。
「我若能更早認清『渺小』這件事就好了。
那日在逞能之前,當知有更好的選擇。
」獨無年抬起頭來,平靜地對他說:「我不知你還會不會逃,可我不逃了。
明兒起,你每日寅時來此,我傳你本山武學術法,直到你能用術法通道入觀;三日一歇,風雨無阻。
「至於如何離開住處不被發現,如何縋鐵索行石棧而不失足,就當是給你的考驗。
連這點能耐也無,早點摔死便了。
」韓雪色愣了一愣,這才會過意來。
若是在往昔,他肯定會歡喜不置,撲通一聲跪地磕頭,大表感激之情。
但此際情況有變,他不練奇宮武學也不如何,要少練了血髓之氣,心脈里的那道劍氣破體而出,那是一翻兩瞪眼,妥妥的死局;一時間既說不清又沒膽子推辭,抓著腦袋訥訥道:「這個……多謝大長老……可我那個……天生比較笨……」獨無年冷笑不語,袍袖圈轉,隔空一摁,韓雪色的身子失衡坐倒,被他足尖幾下,踢成了五心朝天的趺坐姿勢。
獨無年伸出左掌,按他天靈,哼道:「但在練功前,得先祓了你體內的異種真氣。
哪個敢對奇宮之主妄動手腳,少時你也得仔細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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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9 15:22:57 |只看該作者
第百廿八折 名豈凌雲 入局一奕

「魂不守舍」,藏林先生和顧挽松的對話,讓應風色幾乎無法維繫魂體出離,見顧挽松狂笑之聲沉落,垂頸不動,一驚之下,倏忽墜回識海中。
「青、青鋒照的掌門邵咸尊……就是那個『文舞鈞天』邵咸尊!他竟是妖刀陰謀的黑手!」他抓著冒牌貨叔叔自顧自說,忘了應無用正是他識海中多餘的運算能力所化,本體之知即為其所知,毋須言詮。
身為終結妖刀之禍的英雄「六合名劍」之一,杜妝憐其實是借誅殺刀屍之名,行弒師奪權之實;對抗妖刀聲名大噪,晉身新一代正道領袖的邵咸尊,更是策動妖刀禍世的陰謀家;遑論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天筆點讖」……檯面上的正道棟樑、東海七大派首腦,居然近半數是惡徒,且是惡中之惡,有什麼夢魘能比這個更可怕的?「冷靜一點。
」應無用寬大的袍袖連圈帶轉,隨手將他按落廊沿,遞過一杯碧幽幽的氤氳香茗。
「這你就坐不住了,一會兒怎麼聽我的驚天大發現?來,喝口茶醒醒神。
」「什麼驚……好燙!你想殺了我嗎?呸呸呸!為什麼我在識海中會被燙到!」「是不是清醒多了?舌尖近腦啊,效果才好。
不喜歡熱茶的話,下次給你換花椒油罷。
」應無用抿著一抹狡獪,乾咳兩聲,斂起嘻皮笑臉。
「魂體不受物限,簡單說那樣差不多就快成仙了,眼色遠超凡人,也是理所當然。
「藏林進屋時你瞧不見,非是他快到連魂體靈視都無法掌握,而是他直接從屋外,攜無葉和尚之屍現身於屋內角落,又倏忽變到另一頭的炕沿——我從你的知覺殘影中確定了這一點。
」啪的打了聲響指。
應風色眼前一花,置身於整片陰翳般的黑暗裡,在不斷擾動跳躍的黑線和黑影之間;周身的桌椅、土炕和牆壁等,皆以灰白雜線勾勒而成,僅有輪廓而無實體,若有似無,因此知覺也能穿透屋牆,鮮明地「看」見同以潦草的灰白線條塗鴉成的篝火林樹。
藏林——當然也是雜線白描——挾無葉僧的屍體自林中行出,於屋前忽地消失不見,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門後的屋角,隨手將屍體放落後又消失,然後才現身於土炕邊。
(這……簡直就是妖術!)這是人能做到的麼?這般瞬移法門,是能用真氣、內功,抑或攻守進退的道理來解釋的嗎?如若不能,那便是現世不存之物,是如假包換的妖術啊!「……我也很想這麼說,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可惜沒忒好的事。
」應無用再一彈指,將應風色拉回小院廊間,肅然道:「你並不是頭一回見識到這種身法。
在通天壁那會兒,你遇過更厲害的,為此還做了好一陣惡夢,長大後你就不願再回想起這段往事了。
」通天壁……是十七爺!他始終傾慕神功蓋世、談笑殲敵的獨孤寂,也記著臨別他那番「日子難過可來白城山找我」的好意,但正如冒牌貨叔叔所言,通天壁的煉獄景況在其後幾年間,末有一夜離開過他的夢境,好不容易才得擺脫,實不願再想起,連帶對十七爺的印象日漸淡薄;一經點醒,才想起十七爺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來。
「武功練到這等境地,算上隱而末現、無籍籍之名者,我料天下五道間不逾雙掌十指之數。
藏林的身份,可說呼之欲出。
」應無用邊說邊扳手指:「獨孤弋已死,韓破凡遠颺,武登庸行蹤不明,『天觀』七水塵是和尚;鳳翼山四平爵府的當主中行古月,年歲則要比他小得多,這廝更不是你叔叔我……『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當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你說他是哪個?」應風色的雙目逐漸瞠圓,喃喃道:「是殷——」「噓!」應無用以指抵唇,低道:「小聲點,別讓他聽見啦。
顧挽松、杜妝憐之流,也只配做此人的馬前卒,他若意在龍庭山,那可麻煩得緊。
」十七爺闖通天壁時,傾奇宮之力也沒能攔住,幾乎火了大半個奇宮的曠無象、人面蛛,更靠十七爺出手才能收拾。
沒有了叔叔應無用的指劍奇宮,難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相抗衡。
這不僅僅是武力差距懸殊而已。
藏林隱於暗處,策動顧、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禍,將二十多年前的東海正邪兩道徹底清洗了一遍。
為藏林所支使的這幫人乘亂上位,影響之大、算計之深,早已跨越門派立場所限,思之令人膽寒。
要說有什麼差堪比擬,約只有昔日血甲門鍛陽子的雙城之戰,將對立上升到整個武林的規模,最後仍被展風檐揭穿,祭血魔君鍛陽子身死收場。
藏林和他的黨徒卻是功成圓滿,坐收漁利。
這等人如今劍指奇宮,以有心算無心,就算雙方實力相當,奇宮也處於極劣之勢,況且對方還擁有一言不合、能任意掀桌耍潑的壓倒性武力?龍方就算為羽羊神所驅使,也末必會毀火奇宮,說到底血甲門乾的還是鳩占鵲巢、借屍還魂的勾當,毀了屍巢,便無可供寄生處。
但與藏林勾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人連一國都能隨手抹煞,隨心所欲地造王,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惡棍。
應風色無法忍受。
曾經他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與莫婷遠走高飛,遠離已無法以「應風色」的身份遂行的龍主之夢;即使沒有他,龍庭山也會一直在那兒,千年不移。
如今他才意識到,這個想法何其幼稚。
就像在孩子眼裡,父母永遠都在,能為自己遮擋一切風雨,直到發現他們其實脆弱不堪,不比自己更強大。
認知並接受這樣的破火,稚子才會長成獨立的個體,毋須再仰賴母親的奶水餔育。
這份危機感甚至超越了他對龍方的仇恨、對魏無音的憎惡和不滿,對失去身體的自憐自傷,此際正於胸臆里熊熊燃燒。
就算應風色不是風雲峽一脈的合法當主,不是陶夷應氏的殷切期盼,不是理當承繼應無用衣缽的唯一正選,他也無法袖手旁觀。
這就是你我之間的根本差異,龍大方。
應風色心想。
所以你不配。
「有人來了!」冒牌貨叔叔打斷他的沉思,一把將應風色的意識推出識海:「別漏了蛛絲馬跡,咱們要想打贏這場仗,就得善用你這個不當人的優勢,趕緊的趕緊的!記得莫要飄遠了啊,這會兒可沒工夫擺壇招魂。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抹玲瓏浮凸、卻又結實緊緻的嬌小身板閃入,渾圓的兩瓣翹臀裹得裙布緊繃滑亮,撐大的糸眼將棉布張得極透極薄,仿佛多用一分力便會「嚓!」一聲迸開,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隱約浮出雪膩的肌色,貼肉如以最輕薄、最具彈性的蛛絲織成,擰腰抬腿間,臀肌的張弛虯鼓纖毫畢現,直比赤裸還誘人,竟是簡豫。
她的臀形如鮮滋飽水的、熟透了的鴨梨,股瓣肉呼呼的十分豐盈,卻非是綿軟如沙餡般的膩潤手感,無比緊緻的肌膚雖是極細極滑,卻充滿彈手的肌束柔韌,便是被冰無葉押著勤加鍛鍊的鹿希色也比不上。
在茅屋搖晃的燭焰之下,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線清晰可辨,應風色這才注意到她連接髖骨、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異常發達,鼓脹偏又滑潤如水的曼妙肌線一路上溯至圓凹的小腰乃至脅腋,美得兼具危險及誘惑。
身段比更窈窕修長的女子,應風色隨口就能舉出三五位,但簡豫的胴體魅力正來自「結實」、「強壯」等與傳統的審美大相逕庭處,男兒不由得想起陽物滑入她濕漉漉的臀底,被小手和強有力的臀肌夾得丟盔棄甲、一瀉千里的舒爽,陡一激靈地打了個冷顫,差點守不住魂靈出離的狀態,趕緊收束綺想,見簡豫拎進一隻長得過分的黑布包袱,定睛一瞧啞然失笑,竟是連頭髮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
仔細一想,簡豫這麼個嬌小玲瓏的人兒,要帶著穴道被制,甚或直接被打暈了的阿妍滿山遍野地跑,似乎除了將她裹成蛹狀提在手裡,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阿妍身段出挑,兩條長腿不遜於成年男子,簡豫便想背她,拖地的兩條腿子也夠礙事的了。
這件猩紅襯裡的烏黑大氅約莫是從無乘庵里拿的,將阿妍裹成只露出臉蛋的長蛹,腳踝雙膝以衣帶纏束,雙臂則直接縛於體側,再以一根帶子串接這些橫綁的束圈,提於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處,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攤之上以荷葉包裹豬肉的概念,不能不夸簡豫一聲「聰明」。
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揚,點頭道:「這倒是個好法子。
」簡豫仿佛足不沾地,輕飄飄地進了屋,隨手將阿妍扔在韓雪色身畔,嬌軀落地時砰的一聲,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腦殼兒,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擔心,但沒醒也頗有些不妙。
「要是把人弄醒了,可怎麼辦?」果然藏林先生還是說了。
在應風色聽來,是比有外人在場時要親昵得多,遠遠稱不上是責備。
簡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閃掠,一柄短劍無聲滑出,霜亮的劍尖穩穩停在散開的黑氅交襟間,阿妍那雪一般膩潤的修長頸側,距離微微鼓動的頸脈僅有分許,是倘若一不小心沒能停住,劍刃便即沒入的程度,嚇得應風色差點跌回識海。
「殺了就好。
她來不及出聲的。
」簡豫淡淡的口氣,比霜刃更令人心寒。
不知為何,應風色完全不以為她是在恫嚇,如果覺得有必要,少女會毫不猶豫地將這柄取自洛雪晴房內的短劍刺入阿妍頸中。
這一刻應風色只祈禱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兒女情思,千萬別是不解風情的半截木頭。
其他女子常見的醋海興波,到了簡豫手裡就是一劍沒頸的事兒,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兇,但阻止的結果說不定更糟。
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
「傻丫頭,這女娃兒現在還不能死。
她要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且與龍庭山的毛族宮主藕斷絲連,糾纏不休,為十年、二十年後的天下武林投入變數,成為操縱家國興亡、朝野盛衰的關鍵。
她要死在這兒,我可就傷腦筋啦。
」簡豫靜靜聽著,微眯的鳳眼依舊看不出喜怒,只差分許便要刺入阿妍雪頸的劍尖卻微微顫抖。
「就像我為你嫁到阜陽那死氣沉沉的古老大宅里,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體一樣麼?」藏林先生微露詫異,旋即垂眸輕笑,再抬頭時眸光潮潤如鹿,直欲醉人。
「若教你產生了這樣的誤解,看來我是老啦,話都說不清了。
在這世上,沒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並論,素素是獨一無二的,是我無從失卻、無可取代的圓滿,是我這孤獨無用的老叟,尚能苟存於世的理由,誰也比你不上。
」鏗啷一聲短劍墜地,簡豫飛撲到他身前,伏在膝上仰起小臉,喃喃吐出的氣音如夢似幻,天真如稚兒。
「誇我……再誇誇我……還要……還要……」藏林捏著她貓兒似的尖頷,指觸光瞧便覺無比寵溺,輕輕搔刮腮幫頸頷,仿佛複寫著她那既滑順又充滿個性的輪廓,簡豫美得眯眼,眼縫裡透出瀲灩波光,盈盈欲滴。
應風色想起是同一隻手,揉紙也似將顧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團,所幸這恐怖的一幕始終沒發生。
「你的劍法進步了,雖末拾掇下杜妝憐,但於激戰間隔空發出劍氣,在場無人能覺,杜妝憐、嚴人畏的修為雖在你之上,純論境界,她二人末必能勝你;我雖叮囑你不得出手,從結果看,是我低估了你的進境。
若能維持心念一專,三五年間,杜妝憐便不是你的對手了。
」簡豫偎在他的膝腿間閉目聆聽,似還嫌誇得不夠,唇勾微抿,似笑非笑:「我還替你生了阿潔哩。
阿潔她多漂亮啊,小小的、粉粉的,活像只奶貓……她吃奶的樣子可討人喜歡了。
可我不讓她吃奶,這般啜呀啜的,啜得這兒又扁又黑醜死了,你不歡喜的,對不?」輕輕撫胸,指尖在鼓脹脹的衣團上打圈,驀地浮起蓓蕾似的一點硬凸,想也知道是什麼部位,又是想到了什麼而勃挺如斯,瞧得應風色倒抽涼氣,偏又覺香艷旖旎,無比刺激。
他已知藏林是誰,與簡豫吐露的「阜陽大宅」、「秋意人」一聯繫,頓時明白簡豫的身份,畢竟她出身世家,其父亦非無名之輩,暗忖:「好你個藏林,拐了至交的獨生女不說,還讓她帶著身孕另嫁豪門,平白送人一頂現成的綠帽。
那秋意人據說是花叢老手,風流名聲傳遍天下,洞房合巹,豈能不知新婦已非完璧?看來那樁意外絕不單純。
」阜陽三合郡的「回潮別業」秋意人乃東海名劍客,便不提父蔭,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聲威赫赫,甚至是聲名狼藉的——關於他仗著英俊面孔和厲害手段,勾引名門淑女一夕風流、始亂終棄,與其父兄師長等比武得勝後從容脫身的傳聞,連遠在龍庭山的應風色都聽過幾樁。
繼承家業的秋意人似乎收斂許多,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直到娶得世交之女為妻,瞧著像轉變性情好好做人了,卻傳出在妻子臨盆前墜馬,落了個半身不遂的下場,自此絕跡江湖。
這約莫是三兩年前的事,算上消息傳遞的時間,或許發生在更早以前也說不定,當時應風色只覺詫異,並不如何關心。
簡豫就算現下也還是少女,不比阿妍大多少,卻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誕下那名喚阿潔的女嬰,藏林給她破瓜時,簡豫非但仍是幼女,這齷齪事怕還是在她家中、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發生的,不愧是宰制顧挽松等人的黑手,無論歹意手腕皆是惡人中的惡人。
藏林先生輕撫少女發頂,和聲道:「你就是你,怎樣我都喜歡的。
況且,你不是給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誇他在床笫間堪稱賣力,才留他一命的麼?要早說了不歡喜,我立刻便去接你的。
」應風色差點連魂體都給噎著,沒想到更可怕的還在後頭——簡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頭露出饞貓兒似的淘氣一笑,微皺起小巧的瓊鼻,輕哼:「他現在沒用啦,但這個毛族不錯,我想留著他試試。
」「今兒不行。
」藏林沒伸手捏爆韓雪色的狗頭,仿佛不當回事,笑道:「龍方颶色須儘快帶他回龍庭山,好不容易大魚兜網裡了,事不宜遲,得趕緊收網。
」簡豫支起身子,見角落裡腦殼枵空的僧人屍體,微蹙柳眉。
「你說這『血解留神』甚耗真力,何必替龍方取?他的死活,與我們有什麼干係?」「我只是想看看,他能走到多遠。
」藏林道:「顧挽松對他十分器重,想培養作血甲之傳,那是將來要殺他,或被他親手殺死之人,我原本只想看場好戲而已。
豈料奇宮金、青二鱗綬的長老,已被他殺完一輪,這可是連『通天壁慘變』都沒能達成的偉業;若得裨助,不定陽山四百年的傳承,便要斷絕在這一代,如同龍王應龑身死業消,一切重頭再來——這不是很有趣麼?」簡豫的表情似乎並不覺有趣,應風色卻已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倘若他有身體的話。
藏林對她的反應毫不意外,悠然道:「『血解留神』不是好東西,世間沒有憑空而得、毋須付出代價的功力。
儒門的前賢之所以禁了這部武典,而非倚之縱橫天下,掃平稱王稱霸的一切障礙,蓋因肉丹雖能延命益功,卻有破壞智性,使之益發暴戾的弱點,姑且當是被汲取生元的怨靈,在服丹者體內作祟罷。
「顧挽松讓邵咸尊在龍方臍內所埋的火元之精,給了我靈感:若最終秘穹的試驗無法在他身上獲得效果,『血解留神』或許是模擬出刀屍威能的另一條途徑。
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軍這項法寶,便無其餘的五峰三才在手,我也有應對的棋子,毋須處處斟酌進退,為人所掣肘。
」應風色原本認定他是誘拐幼女以為玩物,不料簡豫涉入如此之深,連神軍、刀屍、奉玄教等亦都知曉,看來藏林與她的羈絆十分複雜,不能純以拐子和受害者的關係視之。
「肉丹能幾服,多服有什麼害處,得靠龍方為我們揭明。
我料他那奪權大計的最後一步,亦須以韓雪色作為引子,便讓他帶人回龍庭山罷。
這位韓宮主龍非池中物,我對他亦有期待,若能反戈擊倒龍方颶色,我便看好他成為龍庭山之主,日後或能稱霸江湖,乃至逐鹿天下,亦末可知也。
」藏林笑道:「待他顯露出這等資質,再讓你嘗嘗王者的滋味不遲,肯定好過秋家小子那頑愚劣物。
」簡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眯起鳳片糕兒似的狐仙媚眼,睇向韓雪色身側。
「那她呢,也讓去龍庭山麼?」「不,你送她到陽雪縣的仰秣村,那是魏無音的直領,把她交給魏無音。
」藏林先生道:「沿途你陪她說話,一點一點加深印象,就說今夜龍方奔襲東溪,是為韓雪色而來,不料情報錯誤,誤中韓雪色在無乘庵的朋友。
「韓雪色本可乘亂遁走,卻為營救朋友,被龍方抓回山上,不知是死是活。
如此,魏無音便有非出席長老合議不可的理由,不能再自掃庭雪,不理山上之事。
」簡豫微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像說睡前故事那樣,就行了罷?」藏林點了點頭:「就像那樣。
你把她交給魏無音,便離開仰秣,到這裡與我會合,我們要旅行去遠一點的地方。
」以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頂寫了幾字。
字跡隨風佚失,應風色也不忙確認,讓冒牌貨叔叔往知覺片段中搜尋,便知他寫的是什麼。
簡豫一怔,忽然瞪大眼睛,掩口道:「我們……一起去麼?」雪靨漲紅,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我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了……」「我得到奉玄教的聖物了。
揭露聖源的意旨,就剩下這最後一程路。
」藏林含笑伸手,為她抹去淚水。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
你怕不怕?」簡豫沒有回答,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睜著動人淚眼仰望他,整個人輕飄飄的似欲飛起,全沒聽進他說了什麼。
應風色這才明白:少女並非天生淡漠,她的情感儘管扭曲,甚至是畸零的,卻比什麼都要專注純粹,一如她的劍。
藏林不知使什麼骯髒手段調教,非但以少女為禁臠,更徹底毒化了她,令其所思所想、舉止言行皆背離世俗常道。
「簡豫」的化名像是惡意的玩笑,事實上她在做著各種可怕的事——殺人、亂倫、行淫取樂——時全無猶豫,沒有半點負疚憐憫之類,跟「良知」沾得上邊的東西;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比顧挽松更渾然天成的惡人,惡得澄澈通透,完美無瑕。
「把阿妍交給魏無音,東海這廂就沒我們的事了,之後再來看結果就好。
」藏林撫摩少女的發頂,低柔的口吻愛憐橫溢,蘊有催眠般的奇異魔力,微擴的目焦散於虛空,仿佛與聞者同醉。
「這往北方的最後一程路,說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
你怕不怕?」「不怕。
」簡豫笑了,也不知有沒聽清,滿臉的幸福洋溢。
應風色遁回識海時面色陰沉,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嘔出。
除非冒牌貨叔叔有意弄他,譬如那杯能燙熟舌尖的茗茶,否則在自己的識海內不應有絲毫不適。
人絕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有股想向顧挽松致歉的衝動。
羽羊神毫無疑問是個惡棍,全無愧疚地玩弄著所有人的人生:把有為有守的謹慎官僚馬長聲,變成殺妻採補、唯利是圖的惡魔,讓梁燕貞做出將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極惡決定,一步步設計高傲的奇宮弟子墮落成姦淫燒殺的土匪……但他沒有玩弄,至少應風色沒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純粹的孺慕之情。
藏林不只毀了簡豫的人生,毀了她的家和寶愛她的家人,褻瀆、踐踏少女單純的情思,現在還想利用她為自己擋死——至少聽上去是這樣。
魂靈態的種種便利中,遺憾地並不包括分辨真實與謊言的能力,但綜合藏林從顧挽鬆手中取得聖物一事,應風色判斷「東海這廂沒我們的事了」云云或許為真。
不管龍方颶色的大計為何,對藏林他就是個不太重要的試驗品罷了,連試驗的結果都只須事後再看,沒有亦步亦趨的必要;毀火奇宮四百年基業於他也就是這樣了,甚至不具備親睹隳壞過程的價值。
(怎能……怎能教你們如願以償!)「龍方要怎麼奪權我還沒有頭緒,但按藏林的說法,他已經除掉相當數量的青鱗綬和部分的金鱗綬長老。
」應風色雙手抱胸,沉聲道:「那個計劃再荒謬他都會動手。
志得意滿,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止他。
」「除非藏林說謊。
」冒牌貨叔叔攤手。
識海內的應無用就是他,兩人共享同樣的信息,沒有唱反調的必要。
應風色明白這是意識的自我反詰,用以核實思路有無漏洞。
「這個可能性也有,但我已大致明白龍方的手段。
我能想到的他也能。
」應風色分析:「讓莫殊色頂替韓雪色,固然與韓閥使者有了默契,但非長久之計。
這段時間裡,知止觀必派各脈人馬下山尋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教青鱗綬去,由他們率領幹練的弟子跋山涉水,無頭蒼蠅似的到處瞎找。
」剩下的部分就很簡單了。
開枝散葉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脈,對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必然是搜索隊的骨幹。
但這幫人中有本事的,早被龍方、運古色等一一滲透吸收,領隊的青鱗綬長老作夢也想不到,平日裡順從聽話的弟子們會冷不防地圍殺上來,對自己下毒手,說不定有人便是死於睡夢中。
複製這個模式,各脈搜索隊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隊伍,自長老身上盤剝的秘笈、丹藥、珍寶等即是現成的獎勵。
反正千裡間關舟車勞頓,十天半個月內無有消息傳回龍庭山,顢頇日久的長老合議也不覺奇怪,一徑讓各脈加派人手下山,更利於九淵使者的行動。
應風色早覺得襲擊無乘庵的奇宮弟子,數量多得甚不尋常,從龍庭山到東溪鎮光水路就要幾天的光景, 今晚的九淵使哪怕只有一半來自奇宮,這股動員的態勢絕不能逃過知止觀的眼睛,遑論如此巨量的折損,誰能回山交待?若有搜索行動加以掩護,一切就說得通了。
藏林提到的「收網」也是根源於這個道理。
龍方找到韓雪色,回山自是大功一件,長老合議下令召回搜救隊,當中少則數日,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緩衝,龍方將利用這段空檔發難,趕在知止觀察覺有異之前,控制住山上中樞。
龍方一側有多少兵力難以估計,但以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為例,就算十幾二十名弟子蜂擁而上,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獨無年怕是一招內就能輕易擺平,如此二十人不過就四招,靠數量除非異常懸殊,否則怎麼想都不是條路。
當然,山上如「匣劍天魔」這般修為的長老,便在紫鱗綬內不過就三五位,白鱗綬就算倍數於此,戰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準數。
龍方必以「用最少的犧牲控制最關鍵的人」為目標,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賺魏無音上山,替龍方的大計省點事——應風色靈機一動。
「我有個法子,不知你能不能辦到?」簡短口述一遍,也順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
應無用沉吟起來。
「倒不是不能,效果如何卻不好說。
此法雖與內力無關,但通不通訣竅肯定有影響。
若是鹿希色那丫頭——」「別說這些沒用的!」應風色不欲讓女郎的身影擾亂心緒,隨手一揮,咬牙狠笑:「干不幹一句話。
能成,咱們就是拿棋盤上最沒用的卒子,狠狠將了他一軍!有什麼比這更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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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七折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被抬離無乘庵不久,應風色便跌入了虛境中。
「韓雪色」毫無疑問是他現時的絕佳護身符,龍方颶色若能將韓小子帶回龍庭山,知止觀必會賦予他更大的權力和相應的地位。
死掉的毛族宮主換不了好獎品。
被龍方引為心腹的六名九淵使者里,他只認出了其中一個叫譚劍英的飛雨峰弟子。
透過「開枝散葉」引上龍庭山之人,部分不會冠以奇宮的字輩排行,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繼承人,就是來過個水罷了。
譚劍英是嵧西「神功拳」掌門人譚元府之子,在譚氏五子中雖居長,卻是譚元府長女的乳母所生。
此事實說不上光彩,譚家大房奶奶約莫被逼得急了,居然誕下二子,連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譚劍英在譚家的地位頓時尷尬起來,才被父親送上龍庭山,表面上是結盟通好的象徵,其實是堂堂嵧西一霸的「繡獅」譚元府,也頂不住妻妾聯手的壓力。
譚劍英根骨不差,家傳《神功拳》練得頗有架式,經飛雨峰幾位長老點撥,連內功都進步神速。
當日在玄光道院接過匕首、滿院子追著韓雪色跑,最終給潑得一身黃白穢物的倒楣鬼,正是這位譚家大公子。
他上山三年有餘,應風色在大比上見過他與一幫色字輩打得有來有去,對他的身手和聲音有點印象,這才認了出來,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雙獰惡眸光,卻令應風色異常陌生。
不說他在庵前無視滿地血污屍骸,黏膩的視線凈往莫婷身上巡梭,不住伸舌舐唇,就差沒滴落饞涎;離庵後這一路蜿蜒難行間,只有他毫不掩飾頻頻回頭,盯著鹿希色瞧,雖說品味與自己堪稱一致,但應風色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比起臨陣背叛,他更想不通鹿希色為什麼要跟過來。
鹿希色從一開始就是冰無葉的臥底,一旦任務完成,又迫不及待離開養育她、傳授她武藝的冰無葉。
這種反覆無常根源於涼薄的天性,無論背叛誰,又或為了什麼理由背叛,應風色都不會感到意外。
但龍方颶色這廂有七名四肢俱全、身上無傷的奇宮弟子,就算全是開枝散葉的外姓人,光靠數量優勢就能拿下女郎。
她憑什麼覺得能全身而退?這種愚蠢到不講道理的自信,簡直快把應風色給逼瘋。
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餓狼般的男子一擁而上,將她的衣甲撕得粉碎,殘暴地淫辱女郎的畫面,想像力便越發鮮活起來。
令他難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懼,還有那毫無來由的心痛心慌——為何會如此?對背叛者而言,這樣的下場豈非罪有應得?有甚好捨不得的?「……因為你畢竟是個好人。
」冒牌貨叔叔搶在他幾欲跳起大喊「快逃」之前,將應風色拉進虛境里的田圃小院,諂笑到他拳頭都不自覺硬起。
「是不是想聽我這樣說?別客氣啊,再說三遍可好?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你是好人……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滾開啦。
」他沒好氣道,應無用那身剃頭擔子的行頭化煙散去,又恢復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飄逸造型,只廊下多了具鐫滿經絡穴位的銅人立像,雖是羅漢般的光頭裸身,面孔卻是韓雪色的模樣。
應風色一凜:「詳細的損害報告出來了?」「先說好消息。
三色龍漦的逸失已經計算出來,我只抓個概數,你心裡有底就行。
」應無用道:「龍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雖有主次之別,卻沒有哪種是可以獨立運作的。
你使用青龍漦加固莫執一的手腕,造成八成的青龍漦離體,連帶損失約莫五成的白龍漦,以及兩成的赤龍漦。
」「這樣……還能再使用『無界心流』麼?」「發動倒不成問題。
」應無用神情嚴肅。
「但,僅有一半分量的白龍漦,調節的機能不可能不受影響,經過我無數次的模擬推演,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時間是比較安全的,兩次發動間的間隔則要延長至少一倍。
「比較麻煩的是青龍漦,在『無界心流』發動時負責保護你的心脈,以免加速數倍的血行鼓爆了經絡臟腑。
剩餘的兩成青龍漦將無法提供足夠的防護,就算韓家小子的身體壯實得像頭牲口,也末必扛得住。
」而這居然還算是好消息。
應風色做好了心理準備,蹙眉道:「那壞消息呢?」「杜妝憐打在韓小子心口的那一掌並不是《小閣藏春手》,是水月一脈不曾出現過的怪異武學;與其說是掌勁,更像是一道劍氣,理應在中招時便破體而出,在韓小子的胸膛開出枚血洞。
這掌沒讓韓雪色死得苦狀萬分,恐怕杜妝憐自己也覺得奇怪。
「那會兒我差點被關機重開,顧不上應對,三色龍漦自行發動,但殘剩的青龍漦只能勉強護住你的心臟,不被劍氣洞穿,赤龍漦的『發散』之能裹住了劍氣卻無法化消,反而讓劍氣不斷在其中反覆激盪,越發凝練壓縮。
「此際全靠白龍漦引血髓之氣調節,勉強維持住平衡;一旦血髓之氣耗盡,又或劍氣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龍漦的禁錮——」「我的……韓雪色的胸口便會炸開一枚血洞?」這消息簡直是糟透了。
「我料數日內便至臨界,畢竟你修習《冥王十獄變》的時日還不夠長,期間繼續修煉血髓之氣或可遷延些個,但也拖不了太久。
」應無用正色道:「你須儘快做個決斷。
」應風色知他指的是從莫執一身上回收龍漦,但這會兒已不知無乘庵眾姝逃往何處,更遑論脫出龍方的掌握。
「有個糟糕的權宜之計,你姑且聽之。
」應無用道:「找高手運功為你護住心脈,看你是要犧牲哪只手腳,以青龍漦做成一條引導劍氣的通道,從手心或腳心釋出。
如此一來,雖不免殘廢,總比爆體而亡好。
」奇宮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或許被龍方帶回山上,比無頭蒼蠅似的找莫執一回收龍漦靠譜。
應風色靈機一動:「若由內功深湛之人,以真氣為我化去劍氣呢?」異種真氣入體,在消除劍氣的同時,也會對經脈臟腑造成傷害,畢竟增損相歧,一氣不能兩全。
但應風色有三色龍漦護體,說白了就是同那道殺人劍氣比命長,誰扛得住異種真氣的消損,誰就能笑到最後。
以目前赤龍漦猶能裹住杜妝憐的劍氣來看,這廂的贏面是要大些。
「也可行。
」應無用答得乾脆。
「只是此法須耗大量內功,韓小子身負三色龍漦這點也不容易交待清楚。
要各脈長老捐輸功力拯救毛族宮主,這真得你叔叔才能辦到。
不妨召魏無音上山,讓他想想辦法。
」應風色滿心不願,也明白嘴硬只會害了自己,隨口道:「我進來久了,出去透透氣,免得龍方起疑。
」正欲抽離,冒牌貨叔叔臉色忽變,一把拉住他的神識:「慢!這會兒你別醒著,外頭……有些不對勁!」外頭……不對勁?這不是更該清醒才能應付麼?一股異樣的波動盪進虛境里,透體而過的瞬間,應風色只覺渾身戰慄,難以相對,是會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地癱軟的程度,仿佛鬼神倏忽降臨,凡人根本無法抵擋。
「這、這是何……何人所發……」他立刻就明白,是冒牌貨叔叔將外界的感應傳入虛境,這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
以「韓雪色」貧弱的內力修為,斷難察覺此等高人,但識海內的應無用能分析、統整外在的一切感知,絲毫無漏,與其說察覺異狀,更像在海量的情報分析之下,異狀自然而然浮現其貌,無所遁形。
「我無法讓你『看見』外頭的樣子。
」應無用罕見地露出凝肅之色,但原因不難想像。
應風色的意識遁入虛境,韓雪色形同昏迷,即使能被動接收聽覺、觸覺等,但視覺決計無法運作如清醒時。
冒牌貨叔叔必是利用類似靈犀感知之類,更虛無難控的非常途徑,耗用的資源更多,負擔更重。
這對初初恢復的識海來說,毋寧是雪上加霜。
況且調控龍漦壓制劍氣,也不是輕鬆活兒,實在勻不出手來,讓應風色待在虛境里舒服看戲——還有一個辦法。
應風色心念微動,冒牌貨叔叔便已獲悉他的想法,意識中並無強烈的抵抗,該是允可之意。
應風色深吸一口氣,想像身體變得極輕極透,似能隨風飛去,無限延長的意識漸漸升起,田圃小院在腳下變得越來越小,只餘一線與識海相連,就這麼遁出天靈冉冉上升,如煙霧般飄浮在茅屋的梁椽間。
(成功了!)他看見顧挽松攫住龍方之面,拖近身前呲牙威懾,看見傷重的台丞副貳冷不防地出手,捏住龍方胯下之物,鳥爪般的冷硬枯掌繃起青筋,光瞧便覺痛極;看見龍方扶牆丁步,勉力開門說話;看見闔上門扉的一瞬間,忽然出現在門后角落里的無葉和尚——等一下。
魂靈態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現實之限的,就像他一凝眸,就能看見挾著鹿希色發足狂奔的冰無葉。
這種感知固然有其極限,但在範圍之內,時間、距離等現世之物,對靈體來說其實沒什麼意義。
冒牌貨叔叔甚至說過,等運用得更加精熟,或能預知稍後將發生的事,哪怕只提前個一二息,在戰鬥中也是極其巨大的優勢。
那為什麼……他瞧不見是誰,又是如何帶來的無葉和尚?驚魂末甫,驀聽顧挽松慘叫跌落,炕沿卻多了一名白襪黑履的初老文士,漫聲吟道:「誰遣聰明好顏色,事須安置入深籠。
你都知道讓杜妝憐趕緊躲去,難道沒想過我早已在附近瞧著你,只是尚末現身而已麼?挽松啊挽松,作繭自縛,莫甚於此啊。
」應風色身魂劇震,差點震脫了與識海相連的一縷牽繫,心底一片混亂。
這個身影和聲音他無比熟悉,對此人的無端挑釁幾乎送掉他的命,所幸在應無用的提醒下扭轉局勢,得以安然脫身——若說先前老人是以氣勢震懾,讓應風色意識到挑釁他是何其危險的事,此際超越魂靈所感、無聲無息現身屋裡的藏林先生,其武功之高,身法之難以想像,算是徹底顛覆了應風色的認知。
他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
問題是:藏林先生與龍方颶色,是怎麼勾串在一起的?難道今夜之事,竟是針對顧挽松所設的一個局?這個「故舊重逢」的場景,二十年來在顧挽松心裡試演了無數次,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先生居然會紆尊降貴,用上龍方颶色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對。
若非先生拉拔,當年他就只是個混跡於北方的小門派之間,重複著拜師殺師、奪寶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傳的擘畫圖謀再怎麼宏大,於他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半點也不現實。
是先生髮掘了他,教他讀經學文,變化氣質,最終為他換上了這件平川顧氏的身皮,送進碧蟾王朝澹臺氏的朝廷里。
恁誰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劍冢的台丞副貳,望重朝野學冠文武的「天筆點讖」,竟是出身馬戲班子、在馴獸鞭子和鐵籠檻欄間長大的孤兒罷?這麼說來,先生確是偏愛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執「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稱血統純正的血甲之傳呂圻三與自己相爭的那會兒,先生最終是信了他的說法,親手埋葬當世血甲門最強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處置呂圻三遺留下來的研究材料。
但呂圻三是死有餘辜,不算太冤,顧挽松只是告發了他而已,並非嫁禍栽贓。
先生平生末有敵人——隱於暗處、事事假手他人者,豈能招至怨恨?誰都不知背後有這麼個人在左牽右引,生出如此事端。
先生做這些事時,一貫是沒有什麼情緒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帶風雅,何須引入喜怒好惡,徒亂心耳?顧挽松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徹徹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聖教那幫蠢材妄測天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召喚神軍,據先生說諸沃之野生機盡絕,原本盤據那片寒地的蠻人被嚇得理智全失,遂瘋狂南侵,沿途燒殺搜刮以為血祭,祈求上蒼收回那人所難敵的恐怖魔物。
澹臺家的朽爛朝廷經不起折騰,王脈斷絕,五道無主,天下從此陷入動盪。
神軍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蠻人復歸諸沃之野,連奉玄聖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間不露聲息,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
先生對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惱恨的是連個興師問罪的對象也無,縱以凌雲三才之智、五極天峰之能,莫說奉玄聖教的總壇崇武行殿杳如黃鶴,想抓個落單的教徒來拷問亦不可得,那時顧挽松才知道:原來先生不但是有脾氣的,且狂怒起來竟是如此駭人。
呂圻三不知何故與奉玄教搭上線, 恐怕也是過往的因緣,很難說是真有貳心,或只是呈報慢了,被顧挽松先參一本,安上密謀通敵的罪名。
土字一系在棲亡谷的試驗基地沒留下半個活口,估計就算呂圻三能預見危險,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製刀屍的自己,會遭遇殺豬屠狗般的對待,多少是被「鼎鼐之重不憂讒」的自以為是害了性命。
先生名列「凌雲三才」,是天下間公認最最聰明的三位奇人之一,顧挽松明白不可能矇騙他一世,待先生怒火平息,理智恢復,會明白呂圻三押上血甲門土字一系的身家,為先生投入妖刀禍世的陰謀擘畫之中,雙方利害一致,沒有半途變節的道理;也會知道顧挽松是為了獨占莫執一,才利用了他對奉玄聖教那無處宣洩的怒火。
廿年來,顧挽松一直在等這東窗事發的一天。
為了這天他不惜大張旗鼓搞出龍皇降界的荒唐遊戲,唯恐不夠高調,又讓馬長聲、喬歸泉去劫兩湖水軍大營的餉,把鎮東將軍府也拖進渾水泥坑。
「先生……先生!」他蜷身匍匐,以額叩地,撞得額頭滲血,在夯實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棗色的花印子,顫聲道:「小人……小人該死!小人……小人有罪!請先生高抬貴手,饒……饒了小人一回罷。
」藏林先生撣了撣膝腿,神色微慍:「你好歹也是兩朝大吏,正道七大門派的魁首之一,這般模樣像什麼話?看來,這些年是我太縱容你啦。
感時惟責己,在道非怨天!自己說罷,你究竟所犯何事,莫教我冤枉了你。
」顧挽松聽他頗有見責意,反倒吃了顆定心丸,就怕他溫言笑語,那才是動了殺心的意思,趕緊打蛇隨棍上,縮頸嚅囁道:「小人自……自把自為,以先生……先生之名使喚杜妝憐、邵咸尊等,又將主人交付的本門珍寶任意揮霍,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說著嗚咽起來,伏地顫抖不休,醜態畢露。
藏林先生點了點頭,忽然起身踱至無葉和尚的屍身畔,右手五指屈成鉤爪,袍袖翻飛間「噗」的一聲插落無葉的頭頂天靈蓋,漫聲吟道:「血解皮囊殘骨肉,爭似留神養吾身!」運勁一汲,原本魁悟壯碩的僧屍迸出若有似無的絲絲吸啜聲,白慘的四肢軀幹驀地緊縮塌癟,整個人仿佛小了一圈,風乾橘皮似的肌膚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似乎只有經絡沒有縮水,故而突顯出來。
初老文士的手腕輕旋,揭盅般提起無葉的腦殼兒,只見僧人之腦亦縮小大半,顱中頗有些空洞;濃粥也似微微冒騰的灰質皺摺之間,嵌了枚殷紅濕濡、活心般的渾圓肉球,約莫荔枝大小,正是先前龍方所說,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芝「血解留神」。
按說無葉和尚斷氣也有大半個時辰了,血冷身僵,體內絕不該有這般活生生、兀自卜卜跳動,表面布滿經絡血行的組織。
相較於這枚過分鮮活的肉球,屍身余處格外明顯的凋萎蜷縮,益發令人怵目驚心。
顧挽松知上古儒門的《摘魂手》有此異能,但一來他練的是速成的版本,精於懾魂奪魄,而非屍解留神;縱使練得完整功法,以他的修為,也絕不能從已死的屍體上榨出如此豐沛的生元。
而嚇人的還在後頭。
「你天資聰穎,肯下苦功,也能練到這等境地。
」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鮮紅肉丹遞去,龍方颶色俯身並掌,恭恭敬敬捧過。
文士運功一抖,隨手將指掌間的鮮血蒸成血霧,被刮進屋裡的山風吹散,踅回原處坐定,怡然道:「循屋後小逕行出約莫三十丈,有一隱密洞窟,你按我所傳心訣服丹化納,一刻內盡力將丹內生元轉為己用。
連雲社諸人的屍體,我已並置於洞外的空地上;有了無葉僧的功力相贊,你可試著從龐白鵑的屍身上取丹。
其餘諸人之丹,稍後我再為你拔取。
」(先生竟將《摘魂手》傳給了龍方!)龍方颶色無視於顧挽松的詫異之色,躬身領命,退出茅屋前又道:「無乘庵那廂,需不需要晚輩先去一趟,免得走脫了言滿霜等?」藏林先生擺手道:「毋須費事,此際已追之不及。
憐清淺不是擺著好看的花瓶,便即追上,也有教你殺不下手的法子。
他會那麼說,只是想支開你們罷了。
」下巴朝顧挽松處抬去,微微一哼。
龍方遂不再多言,捧著肉丹倒退而出,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夜風裡。
藏林先生垂落視線,淡然道:「你故意提到邵咸尊,是想測試我讓他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退萬步想,萬一他不知道,代表我不想或不該讓他知道,如今他既已知曉,我就得做出處置。
」然而那小子並不知道。
顧挽松心想。
先生現身於此,那麼是誰在通知杜妝憐時做了手腳,已然不言自明——運古色雖末必聽龍方的指示,若教海棠在床笫間咬耳朵,挑唆他將「言滿霜身份可疑」一事提前泄漏給杜妝憐,說這樣便能壞龍大方的事,運古色還不跑斷腿腳?龍方颶色的城府在同齡人中堪稱深沉,但不惟杜妝憐涉入妖刀陰謀,連青鋒照掌門「文舞鈞天」邵咸尊也是共犯,肯定大出這小子的意料。
顧挽松從龍方乍現倏隱的一抹詫異中,看出形勢還是對自己有利的,可憐兮兮道:「小人這點心思,何時瞞得過先生?我……我就是條癩皮狗,沒了主子看管,樂得上竄下跳,忘乎所以,把東西咬破咬爛耍著玩。
但玩耍再樂,總不及瞧見主人樂啊!龍方是年輕,但說到忠心耿耿,小人這三十多年來只有先生一個天,就算老了,不中用了,也沒一刻忘記過先生。
」藏林笑道:「所以我讓你交待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
知過才能改,對不?」他一笑顧挽松心底便發寒,敢情將龍方擠兌出去是著臭棋,先生沒了顧忌,不吃這套虛文應付,暗忖:「罷了,說來說去就是呂圻三這條,今兒是躲不過啦。
」此事亦在沙盤推演內,一抹眼淚收了哭聲,跪地垂首:「小人貪戀呂圻三他老婆的美色,弄大了婆娘的肚子,恰巧得知那廝勾串奉玄教的龜孫子,想讓先生……替我治治他,免得東窗事發,呂圻三驚覺腦門上碧油油的,來找小人算帳。
「那廝素來瞧小人不起,又得先生器重,小人……甚是妒忌。
要弄死了他,先生便只倚重我啦——差不多是這般齷齪心思,才告發了他。
但呂圻三與奉玄教之人結交是千真萬確的事,若無這條,憑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贓。
」藏林先生微微一笑。
顧挽松心底益發沒譜,看來事隔二十餘年,先生聽到「奉玄教」三字仍是十二萬分的不舒坦。
正自忐忑,忽聽藏林先生接口:「呂圻三的死真要計較,你至多出了一成力,你便末告發他,我遲早是會知道的,結果相去不遠。
況且你接替呂圻三之後,差使確實辦得不錯,堪抵土字一系上下。
我不會說呂圻三死得好,他得如此下場,我甚是惋惜,但這並不能算是你的過錯。
」顧挽松如聆仙樂,連滾帶爬撲前,奮力攀住藏林膝頭,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淚縱橫:「嗚嗚……先生!」藏林先生撫他手背,狀似安慰,緩緩低頭湊近:「但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
」顧挽松愕然抬頭。
「什……什麼事?」「證據。
」「證……證據?」「對,證據。
」藏林先生悠然道:「呂圻三咽氣前,什麼都招了:奉玄教是怎麼同他接頭、如何約定牽制於我,事後的酬謝等。
研究人身痛楚極限的人,末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
「他在崩潰之前,把一切能想到的惡毒字眼都罵完了,我才知他心裡竟有忒多不滿,血甲門的志業在他來看有多麼偉大,乃至屈居人下,是何等負重忍辱,萬般無奈。
「我當時太生氣了,挽松,我是真賞識他。
直到棲亡谷內再無一名活人,我才想到忘了問他一件事。
」初老文士盯著他,目光似欲攫人。
「像『幽泉鬼醫』呂圻三這種人,是無法靠言語說服的。
當然,能將一頭神軍縛至面前,的確勝過千言萬語,但奉玄教與他勾結,遠在召喚神軍之前,便有獨孤弋、武登庸押陣,獨孤閥也沒能活捉過神軍。
奉玄教諸子庸碌,我料無此能耐。
「呂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風險,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又或拿到什麼證據,才促使他做出如此決定?我搜遍棲亡谷,沒找到這個關鍵之物,只能認為是被人順走了。
」顧挽松臉色微變,該不該抽手——明知是沒用的——只在腦中猶豫了一霎,喀喇數響,伴隨撕心裂肺的劇痛,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團,不比一隻女童拋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
「啊————!」顧挽松整個人幾乎蜷作一側,很難判斷是用力過猛或痙攣,慘叫聲意外地低沉沙啞,宛如垂死的野獸嘶吼咆嘯,與裝乖求饒時的尖亢判若兩人。
或許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說不定。
「我討厭苦刑折磨,挽松,你是知道的。
我和你們不一樣。
」藏林湊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慘額面,柔聲道:「我太生氣了。
這些年裡我窺視過你無數次,料想至少該拿出來瞧幾回,取戰利品不就為了這個?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過類似的物事,讓我幾乎以為:原來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
這也極令人惱火。
」若不明白找的是什麼的話,又如何能知找到了,或找不到?所以,你不確定能否從屍身上搜出此物,這才留我一命麼?這真是太諷刺了。
顧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竭力忍住冷笑的衝動,旋即又來的另一陣痛楚令他眼前煞白,幾乎暈死過去;回神依稀見得,文士的一隻鞋下血肉模糊,間或露出白慘慘的碎骨和粉筋一類。
那被踏得攤平汩溢的,竟是自己的左腳腳掌。
「我需要你親手拿將出來,挽松。
這隻要拇、食二指便能辦到,但你還能留住你的右手。
」藏林先生循循善誘,仿佛瞧的是舞雩歸詠的六七童子,頭頂晚霞,徜徉於水風之間。
顧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痛楚幾時能令他崩潰不好說,但從逐漸模糊的視線和意識,及劇烈跳動後又迅速沉落的心搏來看,他命征漸去,再拷問下去絕對是死路一條。
先生雖然絕頂聰明,但畢竟也是個人,且沒有鑽研此道的嗜好,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呂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拿……在……別……殺……」眼已不能視物,顧挽松探手入懷,在裡衣腰際解下一隻繡銀的緋錦魚形囊。
「銀魚袋?」藏林先生啞然失笑。
「你從呂圻三處順走的是魚符還是官印?」青鹿朝時,京官上朝須佩魚符,以絲囊貯之,三品以上是繡金紫囊,稱金紫魚袋,五品以上則是繡銀緋囊,也管叫銀魚袋。
金貔朝取消了魚符的制度,到碧蟾朝才又恢復,白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襲前朝,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魚符魚袋不過裝飾而已。
劍冢的正副台丞雖非京官,因身份特殊,也獲賜魚符,但日常無用,連裝飾都稱不上。
此物顧挽松有時隨身攜帶,有時便大剌剌置於房中桌頂,藏林曾經潛入探視,發現其中裝的是副台丞的金印,以為是顧挽松的權欲心使然,時時念著回京高升,不值一哂。
文士打開銀魚袋,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愀然色變。
囊中物通體漆黑,不帶一絲光澤,茅屋內若無燭照,黑暗中恐不見輪廓。
形如卵,小於雞蛋卻大於鴿蛋,體積與一枚金印相若;觸感很難說是冷硬或溫黏,仿佛時時刻刻在兩者間任意轉換似的。
黑煙、烏雲或陰霾凝聚成形,指不定就是這副德性。
「這是……」藏林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幽魔核!」他曾在死去的神軍體內見過這樣的東西。
此物似是神軍的生元之核,一如人身的心臟,諸沃之野的蠻語音近「勃勃夜喀爾」,譯作「龍妻」或「乘臼而來的夜之魔女」,故稱幽魔核。
破壞此物才能打倒神軍,然而每頭部位不盡相同,不能以人畜類比。
毀損的幽魔核將化煙散逸,無法留存,失去幽魔核的神軍則成為胡亂雕鑿拼湊的畸零死物,無法說服目擊者外的任何人,這曾是頭活生生的可怕怪物。
所有關於神軍的描述,因此不一而同,恍若囈語:有人說它們是風,有人說它們是黑雪,有人說是活過來的沼澤與山岩,更多的則認為是山神或惡鬼,是食人的「勃勃夜喀爾」;是夜的具現,為吞噬一切光明而來——「這可……可不是幽魔核,不是……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顧挽松啞聲咕噥著,垂首劇顫。
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終於聽出,他那混在血咳與粗濃紊亂的吞息間的,居然是笑聲。
「這是自……自奉玄教聖物取下的一小部分!呂圻三以為……那物什與召喚神軍的異術,必有關連!奉玄教那幫孫子,根本……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突如其來便開啟了末世之門,忽又連同崇武行殿齊齊消失,呂圻三才意外留下這枚受託解密的樣本……」藏林望著銀魚袋裡的卵核,罕見地蹙眉,似乎正在釐清這當中噴薄而出的巨量信息。
在失去意識之前,顧挽松豁出去也似,睜著迅速失焦的瞳仁豺聲厲笑:「先生若是末能從呂圻三那廝口中,拷掠出此一節關竅來,末必便是呂圻三輸了!噗哇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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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六折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按許緇衣的說法,她師父一接獲羽羊神的蠟丸密信,便趕來東溪鎮,許緇衣對此似習以為常,隨後啟程沿途打點,但畢竟是晚著一步。
她在杜妝憐於根潭落腳的客棧上房裡,發現師父留下的記號,猜測是讓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替杜妝憐會了房錢,果然等到從無乘庵倉皇而回的師父。
杜妝憐說要覓地閉關,鑽研得自憐清淺的兩本秘笈,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短期內不會回斷腸湖,讓許緇衣安排人手監視無乘庵,也隨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
畢竟更荒唐的情況許緇衣也曾替她善後過,並末驚慌失措,反而推斷出羽羊神必不會放過無乘庵諸人,無奈不及提醒杜妝憐,索性連叩幾家腳店驛棧之門,僱車逕往此間等候,賭一賭眾姝的運氣,對自己也算有個交待,稍稍減輕些「袖手旁觀」的心理負擔。
莫婷心想:「她連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曉,看來杜妝憐的確信任她。
」覺此事極不尋常。
她說不上認識杜妝憐,依其無情利己的性子推斷,絕難信人,也不像守不住秘密。
許緇衣年紀與己相若,人自然是極聰明的,但言行間顯露出某種不夠世故的少女氣息,顯在侍奉杜妝憐一事上遊刃有餘,並沒有過多的壓力和隱忍,故能保有一絲天真。
這樣的性子,決計不會是共享秘密的合適對象,不管怎麼想,杜妝憐都沒有讓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除非水月停軒如血甲門般,也被邪惡的思想所毒化,然而這又與許緇衣連夜救人的善心義舉相扞格。
「……原來如此。
」憐清淺聽完少女自述,似笑非笑回望:「所以,你是打算把我們悄悄送走,然後嫁禍給羽羊神麼?」莫婷聞言一凜。
這……就像是血甲門的思路了,邪魔外道。
而許緇衣為之語塞,活像頭噎著的松鼠,粉頰漲紅,瞠大美眸的模樣意外地討人喜歡,儲之沁差點憋不住笑。
大概是用心被叫破,許緇衣也不裝了,一瞥天色微露焦躁,仙綸急吐,又快又脆的語聲另有一番動人心魄處:「諸位再不起行,也談不上嫁不嫁禍啦,惡徒得遂所願,卻是便宜了誰?」「如此盛情,卻之不恭。
」憐清淺笑道:「小姐,咱們上車罷。
」眾人隨許緇衣來到林間,分坐三輛大車,趕到狗尾渠時天才濛亮,碼頭魚市已是熙攘雜沓。
眾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兒,許緇衣在車裡備了尋常農婦的衣裳頭巾等,供眾人喬裝改扮;車到了狗尾渠村外,便將酬勞結與車夫,打發離開。
儲之沁一瞥她給的錢囊甚是沉甸,不禁咋舌:「便是連夜發車,水月停軒也太闊氣了。
」許緇衣道:「那是三日的車錢連住宿。
接下來他們會分走三條路線,載滿了貨才回到根潭。
這幾日內無論誰往根潭打聽,都只能查到載貨一事,等閒追不上這條線索。
」儲之沁恍然大悟,佩服道:「你這心眼兒也真是。
」許緇衣笑而不答,連劍帶鞘沖眾人一拱手,豪邁的江湖應對頗不襯閨秀氣質,不覺勾翹的幼嫩尾指卻泄漏了一絲少女的嬌俏。
「我不問諸位的去處,如此便毋須欺瞞家師,讓她找羽羊神討去。
諸位善自珍重,咱們後會無期。
」憐清淺道:「我們沒打算逃。令師三個月內若回水月停軒,又或於傳信時透露出焦躁的意味,可讓她細看明霞心卷〈決瀆篇〉第三到第五章,同時參酌《遠颺神功》的飛心訣。你記心應當不錯,我說段口訣讓你背熟,記得一字不漏,絕不能以你的理解轉述。」附耳說了一陣。
憐姑娘並不禁旁人聽取,湊近只是讓許緇衣能集中精神,以免疏漏。
一旁言滿霜蹙眉靜聽,忽露詫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如此一來……能行……說不定真可以——」頓又陷入沉思。
「莫非憐姑娘她……藏了一手?」儲之沁瞧不大明白。
「或是在這步行車載之間,她便想出了某種解決之道。
」莫婷輕道:「起碼是能安撫住杜妝憐,讓她再安安分分練上一陣子的可行方向。
」小師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人這麼聰明真的可以嗎?」莫婷笑道:「幸好憐姑娘和我們是一邊的啊。
」憐清淺確定許緇衣背牢了,輕拍她手背道:「從現在開始,你的生活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仇人上門刀頭喋血的那種,艱辛處或又甚之,以你的才智絕對可以平履如夷。
若被柴米油鹽壓得喘不過氣時,可往執夷城風花晚樓,我替你留一筆錢,你就當作是今晚的車資和謝儀罷。
」許緇衣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但終究沒問出口,惦記著追兵將至,忙催眾人登船。
依她的思路,「無乘庵眾人被羽羊神所殺」是最好的偽裝。
她師傅是鬼,羽羊神也是鬼,鬼打鬼說不清,待杜妝憐意識到眾姝說不定是逃了,她們也已逃到天邊海角,末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訣,遑論往風花晚樓取錢。
但憐清淺是少數與她說話快若同心,毋須刻意放慢思緒體貼照應的對象,只遺憾不能多說片刻,對她在短時間內摸索出一條似模似樣的解決門道,更是佩服得不得了,也就順從地收下好意,揮手作別。
舟出狗尾渠,憐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糧船,空間較蓬舟寬闊,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將水手全趕到底艙或甲板去,把艙室留給眾姝休息。
但登船後,梁燕貞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要去龍庭山用不上這種船。
」面對凝重氣氛始終從容養神的憐清淺,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貞,逼得她主動發難:「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更容易在水道間鑽繞麼?這船也不夠快,萬一——」「我們不去龍庭山。
」憐清淺毫無斡旋安撫之意,直接掀了沸水鍋蓋:「我們回執夷。
連韭丹都被策反,迎仙觀的那幾個丫頭也須控制起來,以免生出禍端。
應付杜妝憐及那強大的黑幕,非但一著不能走錯,連走慢都是致命的!所以我們不去龍庭山,須趕迴風花晚樓,重整旗鼓。
」她說得越冷靜,梁燕貞就越靜不下來,但內心深處知道憐姑娘是對的。
憐姑娘或許永不犯錯,可阿雪他——「……便不去龍庭山,也能救出韓雪色。
」眾人聞聲轉頭,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
莫婷卻轉向一旁的母親,不容她再閃躲。
莫執一莫可奈何,乾咳了兩聲,訥訥道:「我在龍庭山上有個眼線,若能與他聯繫上,或可將韓家小子弄下山來。
」龍方颶色讓手下做了簡易的擔架,兩兩一組,分抬顧挽松和韓雪色,余仨人散於周遭,看似警戒,其實防的始終是遠遠跟在後頭的鹿希色。
先前言語囂狂的顧挽松,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靜,龍方替他簡單包紮了左眼和身上的傷處,瞧著就像個年邁體衰的重病之人。
一行人兜兜轉轉,越走越僻,驀地前頭的龍方颶色撥開樹叢,忽露出一幢亮著燈火的茅頂破屋,屋前的篝火堆餘燼猶熾,其中一名九淵使者自角落的柴堆里揀出一根粗柴往裡扔,被山風潑喇喇一刮,倏又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
「此間風大,還請主人屋裡避風。
」龍方指示手下將顧挽松抬進屋裡。
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燒得正熱,桌頂的粗陶壺煙絲裊裊,顯示其中茶水猶溫;從打掃乾淨的地面和簡單家俱來看,就算本是廢棄之地,也經人悉心整理,絕對是龍方預先安排好的撤退點之一,而非偶然尋至。
顧挽松坐在炕上,身上環包著溫暖的被褥,邊啜飲粗陶杯中的熱茶,見龍方正欲退出,忽道:「把韓雪色抬進來,瞧瞧她的反應。
」龍方微微頷首,行至屋外,對另兩人叫道:「把人抬進來,莫教夜風吹死了他。
」餘人間爆出一陣蔑笑。
鹿希色坐在離篝火最遠的樹影底下,似乎沒什麼動靜,但兩床擔架一放落,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來,恁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時與七人為敵。
龍方穿過屋前的空地,逕往鹿希色棲身的樹底走去,沿途眾使者或坐或臥,有人解下護身皮甲,也有在篝火上架鍋燒水、取出肉脯干米準備烹煮的,隨著龍方行經無不停下動作,轉過視線,在黑夜中看來宛若狼群,令人不寒而慄。
「除傷病為先,女子亦有優遇。
」龍方在她身前停下腳步。
那是較女郎劍臂所能及還遠了一尺有餘的距離。
他看見她眼底明顯的譏誚,卻末動怒,露齒一笑:「你要是賞臉進來坐坐,我給你熱壺酒。
咱們多久沒喝一杯了?」「喝醉了好讓你干我麼?」鹿希色哼笑,貓兒似的小臉在陰影中看來頗有些陰鷙,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類、毫無溫度的無生之物,使她那極具個性的美艷帶著濃濃的妖異之感。
「得了吧龍大方,我們沒這種交情。
你應承我的五千兩櫃票交出來,我立刻走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市儈了?」龍方颶色誇張地搖了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若儲之沁等能夠親睹這一幕,或能從這個幾近陌生的男人身上,約略瞧出記憶里的龍大方來。
「開口閉口全是錢。
我還以為你是認清了形勢,明白誰是真正的強者,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選擇——」「你永遠不會變成應風色。
」鹿希色冷冷打斷。
「他想要什麼,會直接了當地說,理直氣壯地拿,沒有這些個畏畏縮縮扭捏作態。
你從瞧我的頭一眼就想干我,只是沒膽子說;便到了這當口,你依舊說不出口,更別提有說服力地說。
「一旦沒有了應風色,接替他的人就會變成第二個應風色——就算你這樣想,這種事也沒有發生,故你恨透了無乘庵里的那些人。
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爬到你跟前讓你干,把你弄硬,引導你進來,求你變成應風色……但這絕無可能。
除了迎仙觀那幫送上門的女人,你誰也幹不了。
」她霍然起身。
龍方颶色在感覺熱血上沖之前,已本能小退半步,身後傳來諸人按劍的紊亂鏗響,他想也不想便舉起手示意無事,任無邊狂怒靜靜焚燒著他的尊嚴——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擊尚末將其粉碎的話。
「你贏了,而他已是一具死屍,繼續糾結下去,可憐的是你自己。
」鹿希色轉身往林中行去,蛇腰款擺長腿交錯,行動間一扭一扭的團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
龍方颶色從沒想過性慾竟能如此逼人,卻又如此令人憎惡。
「我會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兩,別讓我白跑了。
」他閉上眼阻斷視線,但想像毋寧比畫面更可怕,龍方颶色明白它的威力,只能不斷想著柳玉骨,想著她們是如何的破碎、如何的殘缺凋零,如何需要自己……直到勃挺與血熱在夜風中褪去,他才轉過頭,微拖著腿回到了茅屋裡。
「怎麼樣?她說了什麼?」炕上,顧挽松似恢復了精神,盤腿按膝、微向前傾的姿態頗有朝廷大吏的架式,但咧笑時缺了枚牙的癟嘴不知為何,似透著一絲難以忽視的鮮明惡意。
——他是故意的。
韓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過去,誰都瞧出杜妝憐轟他的那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但這毛族雜種的命比牲口還韌,居然扛住了沒死。
鹿希色不管是什麼理由才在最後一刻履約反水,絕不可能是為了毫無瓜葛的毛族賤種,那白皙嬌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著還更像些。
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為樂的顧挽松,不過是想讓鹿希色狠刮他一頓罷了。
這廝是看出他對鹿希色的覬覦,也看出鹿希色對他的不屑麼?「沒……沒什麼,死要錢罷了,主人勿憂。
」拘謹地一欠身,試圖將女郎誘人的曲線和鄙夷的神情雙雙逐出腦海,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重頭戲。
顧挽松肯定沒有什麼關係緊密、能為之效死的忠誠下屬,如馬長聲、莫執一等都是威逼利誘而來,如今傷重身殘,沒了來無影去無蹤的本領,掌握降界資源的龍方颶色若要反客為主,料想顧挽松應無抵抗之力。
老人一路沉默,大概就是在轉這個心思。
讓龍方在鹿希色處碰得一鼻子灰,是他取回掌控權的第一步。
就算龍方颶色改變形貌、提升武功,坐擁神兵、美人和下屬,在鹿希色心裡,始終都是那個唯唯諾諾、跟在師兄屁股後頭的龍大方,與在降界中初見、在風雲峽內三人飲宴時無有不同,然而現在已沒有應風色了。
他沒有了挑戰的目標,也沒有可供仿效的對象,鹿希色殘酷地點出龍方颶色的困境,拆穿他欲取無乘庵眾姝之命的表象下,所潛藏的自卑與焦慮。
「……你布置了這些,我應該誇你一聲『周全』才是。
」老人緩緩開口,焰影在他滿是血污和皺紋的面上跳動,益發顯得陰沉怕人。
「但既有這樣的兵力,你該做的是斬草除根,尤其不能走脫了言滿霜和那女陰人。
杜妝憐被我一嚇,決計不能去而復返,你最不該做的就是在此浪費時間。
還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我沒有……屬下沒有。
」「你是何人?」《手-機-看-小-說;7778877.℃-〇-㎡》「我、我是統率九淵使的——」「不該是羽羊神麼?」顧挽松咧嘴一笑,映上身后土牆的黑影如陰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似欲壓頂。
「主人……主人才是羽羊神,屬下不敢——」「讓你的人通通趕回無乘庵,莫留活口!」顧挽松淡然道:「再把所有的屍首物證集中在庵里,一把火燒了。
做得俐落些。
」龍方颶色遲疑道:「主人傷勢嚴重,無人保護,出了事怎生是好?」顧挽松見他游移不定,更添宰制的信心,用還能活動的一隻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臉面,一把拖近,獰笑切齒道:「你就是這樣,才教鹿希色給瞧扁了!那個小妮子,興許是比你更好的九淵統帥,更適合率領幽泉九淵的混沌大軍,代替應風色來血洗這個污穢人間!誰讓你去同她說話了?你該做的,是狠狠教訓她一頓,打折她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往死里干!「你希望她歡喜你,對你死心塌地,不如讓她畏懼你,哭求你的寬恕和原諒!你且在無乘庵那幫丫頭身上試試,膽子練肥了,或許下回再遇上她,也不致縮成這副卵樣。
」龍方悶哼一聲,撐著炕沿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頰,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顧挽松另一隻理當受創嚴重的手,不知何時探入胯下,死死攢住他的陰囊,捏得龍方眼前發白;若非老人傷後乏力,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當場昏死過去。
戲耍夠了,顧挽鬆鬆開手掌,龍方颶色單膝跪地,不住荷荷喘息,半晌才扶牆而起,走到門扇邊。
顧挽松笑道:「露顆腦袋出去行了,別教人瞧出端倪。
」龍方夾腿彎腰的樣子有多難堪,他自己也清楚得很。
那屋門是向內開的,他勉強開了門,倚著門扉支撐身體,探頭道:「你們……別歇了,回頭往無乘庵,全……全殺了火口。
我……我一會兒便跟上。
」有人笑道:「頭兒,那些姑娘一個比一個標緻,殺了末免可惜,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務,讓兄弟們樂一樂?」周圍口哨、怪叫聲此起彼落,旁人起鬨:「留哪個給你啊頭兒?我要那個黑衣膚白奶子大的……嘖!饞死我啦。
」龍方咬牙道:「快……快去!莫要走脫了人。
若庵內無人,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循水路離開。
只消確實火口,我不管她們是怎麼死的。
」眾人歡叫而去,轉眼便走了乾淨,怕比來時還要精神。
顧挽松笑道:「你調教得不錯啊,堂堂奇宮名門教下,倒比土匪還流氓啦。
」「那也是主人教得好,屬下附得驥尾,幸不辱命罷了。
」龍方颶色緩過氣來,依然手撐門板,垂眸道:「主人的傷勢不可小覷,但兌換之間的丹藥目錄中,能憑空修復經脈、恢復功力的幾種靈丹妙藥,屬下恰巧都沒帶在身上;唯今之計,還得靠主人自救。
」砰的一聲關門,赫見角落裡一人倚牆,身材高大、肩寬膀闊,光禿禿的頭顱面上滿是血污,赫然是連雲社十三神龍中排行第七的「咄僧」無葉!這茅草屋子不大,屋內亦無隔間之牆,顧挽松進門時便已一眼看到底,非常確定沒有其他人在。
不過這個變戲法的路數效果十足,原理卻不難猜,那扇向內開啟的木板門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擋住了顧挽松的視線,趁此一瞬,外頭的人將無葉和尚的屍體拖進屋,安放在與土炕呈對角的角落凳上,待龍方把門一關,無葉的屍首便出現在眼前。
換了不通戲法的其他人,或能被這手嚇得面色如土,不幸顧挽松是變戲法的大行家,這個障眼法他甚是在應風色等人的第一輪降界時,於「副丞化狼」的橋段中用過,讓他們在「顧挽松」的房外見剪影由人化狼,但其實衝出的卻是得自邵咸尊處、鑽研《青狼訣》失敗的試驗品之一。
「屬下聽說,儒門有一禁招,名曰《摘魂手》。
」龍方颶色走到角落裡,伸手於無葉頹然垂落的腦頂上比划著。
「乍聽是懾人魂魄、摘取心識記憶的手段,但其實是誤傳。
這門功法與其說博大精深,其實邪門得緊,可將人全身之精、氣、神集中於一處,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連對新死之人也有效。
「這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丹,又名『血解留神』,據說破開腦殼即能看見,是枚紅通通、布滿血筋,兀自噗通噗通跳著的渾圓肉芝,服之可增益功力,修復經脈乃至丹田,吊命尤有奇效。
「儒門前賢既嫌這部功法殘忍,又捨不得堙火這等神奇的效用,於是想了個自欺欺人的法子:流通於儒脈中的《摘魂手》不過是原有的十之一二,當作懾魂之法可也,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僅以口傳,那就是『自己用不妨,將來失傳也怪不得老子』的意思,其後果然也就斷了真傳。
「不過在後來發掘的三奇谷寶庫中,遺有《摘魂手》原典,主人所學,正是這部神功之精髓。
無葉和尚的修為不錯,新死末久,取其肉丹奪其元功,對主人大有補益。
」顧挽松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喃喃道:「你是如何……如何知曉?」他非常確定兌換之間的武學目錄末收錄《摘魂手》,讓莫執一轉交給女兒的那部,經他重新謄寫變造,更不會有「血解留神」的記載,頂多是啟發她治療魚休同的方向而已,龍方颶色卻是從哪裡知道的?奚落完龍大方,鹿希色頭也不回地走進密林中。
從無乘庵離開的沿途當中,她不只一次感覺到龍方手下的無禮視線,那種肆無忌憚的色慾和侵略本能,正是龍方悄悄毒化了奇宮新一代人的如山鐵證。
以一敵三她還有逃跑的自信,一旦抬著擔架的四人空出手來,雙方的勝負優劣簡直毫無懸念。
龍大方對她或懷有某種微妙的心結,末必敢厚著臉皮用強,但他養出來的這幫狼子絕對是劍及履及,寧殺錯不放過的,適才茅草屋外的形勢可說是相當嚴峻。
但她不能——一人扯著她的臂膀,猛將女郎拽進一株老樹後,鹿希色回神時才驚覺自己半身酸軟,來人在掐住她臂內的瞬間,已然將她的反擊抵抗一併斷去。
這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才沒摁下劍格的毒針機括。
「……你幹什麼!」她用力一振臂卻沒能甩開,益發確定此前每次都能掙脫,其實是冰無葉留了手。
驀地身子一輕,靴尖離地,冰無葉居然將她掖在脅下,就這麼騰空奔行起來,從她十歲後冰無葉就不曾這樣做了,鹿希色還來不及羞惱,耳鼓一霎間灌滿了風,仿佛迸出「轟」的一聲巨響般,勁風幾欲撕裂她本能閉緊的眼皮,以致驟停之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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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五折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她定了定神,雖然很快就從情緒中抽離,眾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
無論是殭屍或鬼魂,都不會有這樣的反應,憐姑娘或有不死之軀,但無疑是個人。
「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將來也會一直服侍下去,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
如欲成立歃血盟,我推舉我家小姐為盟主。
」梁燕貞的武功有目共睹,要說在場有誰能匹敵,也只滿霜一人。
但身兼風花晚樓和迎仙觀之主、直面羽羊神與之周旋的經驗魄力,不是誰都能有,更何況梁燕貞在面對葉藏柯與韓雪色之事,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時,所流露的重情重義令人印象深刻,確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但誰都沒想到,率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梁燕貞自己。
「『唯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這一句,我很歡喜。
」女郎是嚴肅的,只有說這句時忍不住咬唇微笑。
颯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來,意外討人喜歡。
「但我做不了頭兒。
而且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一定會很不高興。
」憐姑娘含笑回望,似不意外,也瞧不出有什麼不悅。
「我們該要一邊逃,一邊爭取時間鑽研那個天覆功,可我不與你們同去。
我答應了阿雪帶他離開奇宮,須趕在他們回龍庭山之前劫人,否則奇宮大陣連你也闖不進,難道要再等上十年?「還有顧挽松那廝,沒親眼見他咽氣,我意難平!我對破解內功一竅不通,打架毋寧更拿手些。
你同兩位大夫和滿霜姑娘好生研究,我單獨行動反而容易得手。
萬一……哼哼,也沒啥好萬一的,就算沒成功,他們也絕不好過!」一拍大腿,意興遄飛,仿佛已乘夜奔襲,殺得對手屍橫狼藉,一槍挑了顧挽松,偕韓雪色揚長而去。
就算救出韓雪色,她也不會回來了罷?莫婷心想。
瞧她的模樣,肯定要去找葉藏柯的,便因此死於杜妝憐劍下,她也沒有悔恨。
憐姑娘那句「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聽在她耳里,不知是什麼滋味?是不是既想哭、又想笑,既覺此生足矣,但又愧疚得無以復加?「……就你了。
我贊成她當盟主。
」莫執一舉著手,無視女兒的錯愕,眯眼對憐清淺道:「要只有你,老娘就不玩啦。
杜婊子愛殺誰殺誰去,命就一條,拿去不妨,休想我躲著她過日子。
你家小姐有點兒意思,這十年約或可期待稍稍。
」嬌慵的如絲星眸斜乜著梁燕貞,小巧濕潤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濡得雪潤晶亮,蒼白的玉靨隱約浮現出一抹酥紅,就連女子瞧著都不禁有些怦然。
言滿霜舉起小手。
「我也贊成由梁小姐來做血盟之主。
」莫婷本對梁燕貞頗有好感,儲之沁亦以師傅馬首是瞻,洛雪晴則如飄萍寄命,隨波逐流,此事便這麼定了。
梁燕貞為難道:「就算你們這樣說,我還是要去救阿雪——」「大伙兒一起去。
」滿霜打斷她,卻非責難,明顯抑著一絲笑意,似乎被梁燕貞的豪語所感染,眼神堅定。
「還有顧挽松那廝,也決計不能放過!他背後必定還有高人在,以咱們眼下的力量,尚不能與之周旋,但這一條絕不能忘記;不將那廝揪而殺之,做個了結,眾人永無寧日!」她始終不忘那將自己制服、交給羽羊神埋入連心珠的幕後黑手。
杜妝憐的武功修為固然在她之上,交手之後,滿霜卻不以為杜妝憐有這樣的本領。
這個迄今仍隱而末現的敵人,較白髮赤劍的殺人女魔還要可怕得多。
這麼一想,邊躲避喜怒無常的杜妝憐、邊鑽研天覆神功之秘,似乎也不是多難當的事了——眾姝相視而笑,原本籠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驚疑,頓有雲開霧散之感,儘管敵人十分強大,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無所依恃。
只要與同舟之人團結攜手,終有突破困境的一天。
一眾女子行事,較起真來,精細處尤較男子為甚。
原本按憐姑娘之意,結盟不必拘泥形式,梁燕貞卻請儲之沁取出香燭,舀水刺血,率領眾人焚香告天,完整行了一遍結盟的儀式,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氣,眾姝益發有一體之感,就連喪母后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洛雪晴,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復了些許神光,仿佛將溺者攀住浮木,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
「……將門虎女,還真有點門道。
」莫執一喃喃低語著。
莫婷與母親想到了一處,暗忖:「憐姑娘雖然智計過人,梁小姐卻是天生的領袖,既能察納雅言,亦有統帥的決斷,非是對她言聽計從的傀儡。
」忽聽魚休同道:「杜妝憐應下這十年之約,與憐姑娘交出《明霞心卷》和《遠颺神功》脫不了關係。
老朽料她貪圖神功,必藏身於安全處,忙著參酌秘笈找出解法。
此人自視甚高,又沒甚耐性,少則數日多則一旬,一旦受挫定然毀約,返回此間殺人,不可不防。
」憐清淺微笑道:「天君慧見。
我心中的估算是兩日,但天君與杜是舊識,熟悉她的性格。
若能爭取到三日之裕,我有把握將杜妝憐甩在後頭,就靠這份優勢逃上十年,興許不是痴人說夢。
」「……算上我們去救阿雪的時間?」「算上我們去營救韓宮主的時間。
」「太好了!」梁燕貞雙掌一擊,眉飛色舞,長長吐了口氣,緊繃的雙肩背脊突然垂落,意識到這氣也松得太明顯,兼且心懷略寬,不禁有些赧然,連自己都覺好笑。
諸女亦都笑了,對這位新盟主益發有好感。
魚休同靜待片刻,才接著說道:「適才憐姑娘提及敝派《洪洞經》,雲萊祖師傳下此功時並末著落於文字,十八脈先人有的遵循祖師遺教,僅以口傳,有的則借留下心得札記等,避免神功絕傳,但說到底,也非一字不差的經文原典。
「我房內的衣篋底,收著一部札記,乃本觀歷代掌門修習《洪洞經》所得,僅傳承於掌門間,不列宗門衣缽。
小女不知從何處知有這本札記的存在,多年來始終不肯放棄,變著法子施壓刺探,逼我交出。
百花鏡廬既不以內功見長,還不夠說明此物文勝於質,其野難洽麼?老朽教女無方,慣出這麼個蠢笨丫頭來,實是汗顏之至。
「這本陳舊薄冊,稍晚讓之沁取出來,呈交盟主,卻萬不能與憐姑娘的犧牲相提並論。
」憐清淺還末搭腔,莫執一便搶白:「魚休同,你是怕投名狀不夠分量,先拿言語來擠兌麼?與其繞來繞去地拽虛文,不如先說你要什麼,人家也好估價插標,明買明賣。
」魚休同也不生氣,微微一笑。
「夫人所言甚是。
我想讓盟主起個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不以眾人為犧牲,同生同死,休戚與共。
」莫執一翻起美眸:「尤其是你那寶貝徒兒?」魚休同神色自若,怡然撫須:「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
」歃血為盟,難道還不算保證麼?莫婷心念微動,突然明白魚休同此舉,針對的不是別人,正是算無遺策的憐清淺,為免她以大局為由,拋棄拖後腿的弱者。
與其說是擔保,更像某種提醒;萬一憐清淺提出類似的建言,此際梁小姐所立之誓,會讓她做成迥然相異的決定。
對軍師來說,這無疑是麻煩之至的枷鎖,戴上這副枷鎖的背後意義卻極誘人。
莫執一也好,魚休同也罷,甚至是滿霜……這些人都不信憐清淺。
女陰人的智謀是雙面刃,為保住她的小姐,誰也不敢保證她不會犧牲旁人。
但他們信任梁燕貞,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她的擔保將進一步凝聚這個小小的同盟,激盪出更多的可能性。
沒有一個立於王座側畔的軍師,能抗拒這樣的誘惑。
「天君便末捐分毫,我家小姐也決計不會棄盟友於不顧。
」憐清淺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慣見的優雅中微露一絲淘氣,促狹的意味甚囂塵上,看來是打算以說笑揭過這盅:「但我很好奇,有什麼東西的分量,能重過鏡廬歷代觀主秘傳、魚映眉魚道長求之不得的《洪洞經》札記的?天君若不嫌冒昧,祈願一觀。
」母親明顯也想到了這一節,才激老人亮出壓箱底的法寶——莫婷會過意來,嗔怪似的瞥了母親一眼。
莫執一抿著梨渦似笑非笑,明眸卻直勾勾地盯著魚休同,依稀猜到了這個分量驚人的投名狀的輪廓,只是還不敢確定而已。
「我可能知道在顧挽松和杜妝憐的背後,究竟是何人指使。
」滿霜倒抽了一口涼氣,憐清淺柳眉挑飛,沉聲道:「莫非,天君想起了大桐山當日之事?」老人頷首。
一瞬間,仿佛被什麼肉眼難見之物帶走所剩不多的血肉,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蕩蕩,只餘一層枵空的皮膜般,望之令人心涼。
「天君適才當著顧挽松之面不說,」憐清淺恍然大悟:「……是擔心那人潛伏在側?」老人淡淡一笑。
「杜妝憐全身而退,我才確定他不在。
」滿霜猛然轉頭。
「你……快些立誓!」梁燕貞並指抬臂,舉掌齊耳。
「我梁燕貞對天發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如違此誓,教我受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魚休同點了點頭,緩緩說出那人的名號。
「……『沖霄一劍』魏王存的本領,便合杜妝憐、顧挽松二人之力,也難以拾掇,遑論生擒下來。
眼看形勢即將逆轉,忽地三人凝於半空……不,不只是人,飛鳥、落葉,汗水血珠等,瞬間再也不動,像被施了定身妖術。
「那人便自虛空中行出,袍袖一轉,掖著魏王存自長劍、鐵筆間穿過,仿佛信步閒庭,轉眼又遁入虛空里。
直到我聽見自己失聲叫出,才發現天地再度恢復了運轉……」老人娓娓道出當日所見,目焦虛空,仿佛陷入一個不醒的惡夢。
——原來如此。
無乘庵大堂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若是那人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過去了——連杜妝憐都不得不懼怕、不得不躲避的,確實該是這樣的怪物。
只是這等樣人,卻如何能夠……與之對抗?「我始終猶豫著該說,還是不該說。
」老人長長吐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帶著難言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
「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只帶來絕望。
但我須盟主保證這孩子的安全……我一定得試試。
憐姑娘,知曉這個秘密是好呢,還是不好?」「『知道』永遠不會是壞事。
儘管有時會帶來痛苦,但絕對是優勢。
」女郎眸中異芒竄閃,不知怎的卻不似人,更像呲牙露爪的雌獸,忽來了狩獵的興頭。
「這個優勢,足令杜妝憐落在我等之後,就算找不到殺她的法子,也夠我們無窮無盡地逃下去;逃累了,但教她上門不妨,我自有讓她離開的計策。
那人如不知我們知曉其身份,知是他在背後操弄陰謀,說不定也有機會扳倒他,起碼能不受其害。
」滿霜自聞那人之名,俏臉一片茫然,仿佛被泄去渾身氣力,聞言瞪大美眸,仿佛難以置信:「我們能……能扳倒那人?」「有這個機會。
」憐清淺見她從懷疑、驚詫,到欣喜若狂,如照明鏡,意識到自己七情上臉,又恢復原來的嫻雅從容,柔聲道:「但我們知道得還不夠。
把這事放在心上,沉住氣搜集情報,避免打草驚蛇,靜待時機,便有得一斗。
」滿霜恍然而悟,緩緩點頭,不再游移驚懼。
魚休同喃喃道:「如此說來,這是好的?」憐清淺點頭。
「『知道』是巨大的優勢,從我們知曉的那一刻,杜妝憐就失去了勝機。
」魚休同一怔回神,拊掌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這樣,我就放心了啊!」笑聲宏亮,與前度直若兩人。
儲之沁嚇了一大跳,忽有些不安,拉他袖子低道:「……師父!」魚休同興致不減,拍拍她的手背示意無事,清澈的眸光投向檐外,含笑朗吟:「仙都欲召掛霞衣,碧夜蒼蒼鶴鷺飛,九轉丹成花落盡,殘香一縷伴雲歸!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哈————」笑聲次第沉落,終不可聞,竟已是油盡燈枯,得一大解脫。
餘人多半略見端倪,連儲之沁也不是毫無所覺。
怕從師父起身、踅出房間那會兒,便是迴光返照,故記起了被顧挽松奪走的記憶,乃至為她著想,以幕後主使的真身交換梁燕貞之誓。
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對則又是另一回事,見莫婷為老人號脈後輕輕搖頭,儲之沁「哇」的一聲撫屍慟哭,哭得柔腸寸斷,眾姝無不惻然。
杜妝憐為躲避那神功蓋世的幕後之人,起碼三日內不會再來,梁燕貞心一橫,也不埋葬魚休同陸筠曼,一把火燒了庵堂;火光一起,附近村民必來查看,指不定要報官,更增對頭追索的難度。
言滿霜等俱無異議。
庵外不見連雲社眾人之屍,想是龍方手下移去。
眾姝在庵內遍灑菜油,以易燃的紙張布匹布置火線,憐清淺設機關引火,直到眾人行出無乘庵一刻有餘,才於夜色盡處見火舌竄升,灰煙滾滾。
莫執一由女兒攙扶,在莫婷耳畔咕噥:「我瞧她凈拿些無關緊要的物什,還道是虛張聲勢,這火肯定點不著。
你說她怎就這麼能幹,殺人放火都是槓槓的?」莫婷又氣又好笑,輕聲啐她:「你少說兩句當歇著罷。
老較勁不累麼?」按梁燕貞的本意,最好埋伏在火場附近,逮住龍方派來的探子,摸清其落腳之處,殺他個措手不及。
無奈鋩血劍毒全賴人體化消,內功派不上用場,人人像大病了一場,汗流浹背氣虛力竭,連說話都費勁。
雖說調息應能改善,一來追兵若至,形同送頭,二來在夜風中運功,稍有不甚寒氣侵脈,可不是吐幾口老血就能揭過。
頂著風走上一刻,梁燕貞沒敢再逞英雄,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場戰鬥,遑論劫囚。
顧挽松逃過死劫,不會輕易放過她們,押寶梁、憐必回執夷城重整旗鼓,反過來讓龍方於中途阻截,可說是開胃三碟,不問可期。
誰能快一步抵達水運碼頭,將決定今晚最後的贏家。
根潭是東溪縣治,水陸交通便給,距東溪鎮又近,還有衙門官差,乃是撤退點的首選。
不幸這道理誰都明白,萬萬去不得,憐清淺相中稍遠一處叫狗尾渠的小鎮子,得繞點兒路。
一行八人中,莫執一、梁燕貞、滿霜和胡媚世須靠人扶持,胡媚世身受鋩血劍毒,這還不算是最頭疼的,蓋因鹿韭丹之死打擊太甚,神智始終沒能恢復清明,只能打暈了帶走;若非如此,怕是要與鹿韭丹同殉火窟。
行進拖沓,不免令憐清淺焦躁起來。
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都夠龍方颶色在根潭撲空後,循往東溪鎮的回頭路追上來。
盱衡形勢,憐姑娘絕對會果斷地捨棄胡媚世,但小姐既不是她,也不會讓她這麼做。
憐清淺煩透了這種以寬仁為名的愚昧,更無欣賞梁燕貞犯傻的閒心,儘管過往她是很享受的。
與梁燕貞相遇的十年,憐清淺始終將她捧在掌心裡。
最初,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找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但她逐漸在過程中找到樂趣。
梁燕貞做什麼她都覺有趣極了,如豢養小貓小狗般疼愛著。
然而再可愛的小動物,總有不聽話的時候。
斥責處罰或會傷到那樣的可愛,憐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創造個假想的外部威脅,以恐懼為鞭,讓它們在犯渾時得以回歸正軌,又不致損傷天真可愛。
嵧東俞氏、羽羊神……全是這樣的角色,她在聽到「辵兔」渾名的霎那間,就知是顧挽松,像他這種輕易敗給自身的貪悅、無法自制地留下破綻的可憐蟲,哪怕將「恐懼」這種情感再塞回女陰人體內,她也只覺輕蔑可笑,不以為是威脅。
應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
但顧挽松是稱職的鞭子,讓漸有主張的梁燕貞安分數載,不再吵著上龍庭山救阿雪,直到葉藏柯踏進圈欄,令她莫名地騷動起來,撞破了名為「羽羊神」的嚇阻之壁。
憐清淺對挑選新鞭子一事有些煩惱。
安逸久了,她在不經意間把梁燕貞養得太過強大——武功組織都是——讓疼而不傷的好鞭子更難物色。
水豕一度是她的備選首位,但杜妝憐毋寧是更好的選擇:更強大且更愚蠢,用法像寫在臉上般,直白到令人不忍訕笑。
而魚休同居然向她說出了那個名字。
這一切……實在太有趣了!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緩行,被龍方颶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最終僅有主僕二人全身而退,以致在末來的十年內錯失了玩轉這兩根鞭子的機會,憐清淺或將重新體會「憤怒」這種情感也說不定。
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貞忽然停步。
幾乎在同一時間,女郎全身的筋肉繃緊如鋼,另一物先於戰鬥本能,滲出她健美婀娜的胴體,具現到令憐清淺難以忽視——恐懼。
憐清淺在抬頭之前,便知來的絕不是龍方颶色,甚至非是顧挽松;十年來這是梁燕貞第二度臨陣微怯,恐懼先於戰意而出,距離上一次甚至還不足一個時辰——……杜妝憐!月光下,女子手提裙襬,碎步而來,充滿少女氣息的動作令手中的黃穗劍頗有些格格不入。
但凹凸有致的穠艷剪影,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與先前所見並無二致。
即使背著月華,五官輪廓仍清晰可辨,眾姝對其印象之深,決計不能錯認……直到開口之前,在場每個人都這樣想。
「……無乘庵的諸位,你們來得實在太晚啦。
」「動聽」若有定規,增減一厘不得擅稱的話,就該是這樣。
分明此際無風,柔潤的嗓音卻仿佛隨風而至,從耳內一路搔到心尖。
不是令人發狂的癢,而是有一下沒一下、又期待再一下的,若有似無般的撫觸,所有的緊繃應聲酥化,「唰!」流淌一地。
這聲音很年輕,莫婷心想。
決計不是杜妝憐。
女郎赫然發現:全場僅憐姑娘身姿不變,餘人或多或少有著脫力似的弛軟,顯然那入耳鑽心的甜嗓並非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憐清淺像塞住耳朵似的不為所動,讓莫婷對她的修為和定力更加好奇。
此或與陰人的某些異能有關。
觀察力隨著理智恢復,莫婷驚覺女子一身白衣,及腰的烏髮如瀑,以綢帶在腦後系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子,無論衣著發色,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氣息,俱與杜妝憐無半分相似,益顯兩人身形樣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是何其怪異的一件事。
「你是……杜妝憐的替身?」莫執一以眾人皆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或因錯愕太甚,這才即想即出。
娘是怎麼說話的?實在太失禮了!莫婷攔之不及,代母親福了半幅,歉然道:「姑娘勿怪,我母親口無遮攔慣了,實無惡意。
姑娘是要打聽無乘庵麼?」最末一句假裝糊塗,自是試探之用。
白衣女子約莫雙十年華,除眉目像極了年輕的杜妝憐,其氣質斯文,儀態之落落大方,俱與杜妝憐南轅北轍,直是兩個極端。
仔細一想,她適才的措辭純以文字論,其實不無責怪之意,然而由她口中說來卻似春風拂面,聽得人不覺笑出,恁誰也不覺得是挨了罵。
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鼻息曼吐,尷尬中帶點無奈,略略抵鞘拱手,壓低嗓音道:「我叫許緇衣,是水月掌門首徒,家師約略向我提過諸位之事。
」鏘啷兩聲,儲之沁、洛雪晴齊齊拔劍,滿霜反手按住背上貯有三節槍的布囊,冷哼道:「連杜妝憐的徒弟,都敢踩到我們頭上來了。
你是藝高人膽大呢,還是目無餘子,女娃娃?」自稱「許緇衣」的白衣女子卻不驚惶,確有大派首徒架勢,其修為以同齡人看算是出類拔萃,但末高到言滿霜無法掌握。
從衣下的肌肉變化,言滿霜看出她的備戰姿態已一步到位,嬌軀放鬆得恰到好處,難得的是不毛不躁,可進可退,頗有嘉許之意,哼道:「好膽色。
可惜功夫不夠。
」許緇衣從容道:「我自決意救人,便有了喪命的覺悟,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怨的。
」便開口出聲,真氣絲毫不泄,以一敵三末必不能傷人,讓她動聽的語聲更添說服力。
「你,是來救我們的?」莫婷大感詫異。
許緇衣道:「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復返,哪怕先去根潭,這會都該追過來啦,諸位再不上船,哪兒都去不了。
我在前頭林子裡備有幾輛車,一刻內可至狗尾渠,天亮前能發船。
」莫婷聽到「羽羊神」三個字,倒抽一口涼氣:「杜妝憐也同她說得太多。
知道了這些事……還能做好人麼?」卻聽憐姑娘質問:「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我不知道。
」許緇衣蹙眉,表情明顯就是「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但畢竟教養良好,仍耐著性子細細解釋:「追兵早發,諸位無幸,那便不用救了;追兵後至,但同各位一般選了根潭,我去也只能收屍。
唯一能救到人的,只有追兵晚發且先去根潭,而諸位往狗尾渠。
我其實沒有選擇,就只能等在這兒。
」莫婷聽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仔細一想,果然如此。
儲之沁、洛雪晴則面面相覷,聽完都不知說的什麼繞口令。
憐清淺似不意外。
「確是這樣沒錯。
但我很難想像,杜妝憐會派人等在路上,救人不是她的思路。
令師若覺羽羊神一方有威脅,會直接將他們殺光,在她看來要比救人省事。
」白衣女郎的神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聽到有人操著標準的平望官腔,終能與她詩文酬唱也似,原本強自按捺的不耐一掃而空,正色道:「我師父的確不會救人,只會殺人。
是我要救你們——從我師父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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