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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安息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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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17:57:44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阿挺哥哥 於 2019-5-31 18:01 編輯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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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到火星的航線向來稱不上繁榮,尤其是在戰後火星經濟一蹶不振,人口蕭條的現在,每週只有兩班帝國航空飛船往返於木星與火星之間,太陽系帝國的子民們提起火星就像說起那個地處帝國邊陲,專門安置流放犯人的冥王星,而從那些自火星背井離鄉出逃到他鄉謀生的人們臉上也的確看得到和流放犯人相似的神色——貧窮,無助,怨恨,孤苦,麻木。

然而,偏偏是這樣一條沒落的航線上,卻有著太陽系帝國最大最繁華的太空站——托斯卡納。

這座被稱為帝國明珠的托斯卡納太空站繁華得近乎畸形,據說走在街上都會有金子從天而降,財大氣粗的富豪們斗富誇耀,懷抱美女從豪華的旋轉餐廳觀賞路人為了爭搶擲下的金子而大大出手,以此為樂。種種的傳說將托斯卡納渲染成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人間樂土,熟知內情的人對此只是微微一哂,他們很清楚托斯卡納是從鮮血和污穢之中盛開的一朵妖豔詭異的花,大多數人只看到花枝上搖曳的美麗,卻很少有人一探它紮根的土壤。

托斯卡納的犯罪率奇低,不是說它的治安有多好,恰恰相反,流血鬥毆每天都在發生,人命在此如草賤。帝國警察局只是個擺設,局裡的高層和各大黑勢力狼狽為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走私,販毒,販賣人口,□氾濫,構成了托斯卡納金燦燦的基石。

安娜蘇就座落在這座太空站最鄙陋破敗的小巷子裡。

安娜蘇是一家小酒吧,一家以一個女人為名的酒吧。七扭八拐的小巷子,灰濛蒙的招牌,暗沉狹小的門,怎麼看都是一家無人光顧快倒閉的酒吧。然而,推開門,喧囂聲轟然襲來,煙霧繚繞中,一雙雙野獸般警惕的眼睛打量著來人,他們的腰間鼓囊囊的,偶爾露出金屬黑亮的一角,連靴子裡也插著薄而鋒利的匕首。這些躲在安娜蘇酒吧陰影裡的人全都身份曖昧,走私犯,軍火販子,毒品商人,奴隸販子,宇宙海盜,江洋大盜,逃犯,種種種種讓帝國警察頭痛不止的人物都彙集至此,因為,他們知道,這裡是黑暗勢力的保護地,別說斯托卡納警察,就連首都星地球的禁衛隊也不敢貿然侵犯。

至於其中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相信這個秘密掌握在一個人手上,一個女人,一個名叫安娜蘇的女人。

粗獷嘈雜的人聲中,飄浮著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大提琴的琴弦下流淌出百年前的古老曲調,哀怨憂傷,似乎更適合在華麗高雅的劇院中演奏而不是這個充斥著走私販子的陰暗酒吧。曲高和寡,聽者寥寥,但演奏者彷彿根本不在乎,任優美的樂曲流水般流淌。

啪,一疊錢砸到了台上,嘶啞難聽的嗓音響起。「小子,拉幾首歡快點的歌,這種不死不活的曲子老子聽了肚腸癢。」

拉大提琴的清俊少年神色不變,清泠泠的眼眸在長長的劉海後冷冷一閃,手下不停,兀自演奏著剛才的曲子,置若罔聞。

男子火了,走私犯的火爆脾氣炸了,一把提起少年的領子。「你聽到沒有,把老子惹毛了,把你小子捏螞蟻一樣捏死。」

少年漠然,只是眼中的不屑意味更加濃了。男子看出來了,盛怒之下,揮手打去,手還未落下就被人抓住了,順勢往後一扭,壓在背上牢牢箝制住。男子痛得呲牙望去,原來是酒吧裡的打手,遂怒道:「老子是客人,在你們這裡花錢的......」

一隻塗著藍色蔻丹的纖手撿起那疊錢,落花般優雅地把錢塞進男子的懷中,輕輕撫了撫,說:「帶著你的錢,滾吧,安娜蘇不歡迎你。」

這隻手的主人無疑在安娜蘇里有著很高的權利,言出立刻就被執行了,兩個打手押著滋事的男子出了門,狠狠把他摔在門外霏霏小雨中。酒吧裡的客人們淡漠地看著,心下鄙薄著他的愚蠢,失去了安娜蘇的庇護做什麼事都要難一點。

女子拍了拍手,笑著對周圍的客人說:「好了,大家繼續,別為這點小事壞了興致。」已經不年輕的眼睛沉澱下了渣子,在睫毛的掩映下總有點似睡非睡,睜不開似的,端的媚眼如絲。一笑,眼角皺紋清晰可見,一條皺紋便是一種風情,當真風情萬種,這個女子上下寸寸都是謎。

是謎總會有人想解,牆角陰影裡的一對眼睛已經灼灼盯了她良久了,女子只裝作不知道,由著他看,打發掉那個麻煩的客人後,才裊裊娜娜地走過去。「稀客啊,帝國有名的軍火頭子羅南大人竟會光臨鄙店,真是榮幸至極。」慵懶地伸出一隻手。

羅南在那隻纖美的手背上輕輕一吻。「能得覷安娜蘇小姐的風姿才是我的無上榮幸。」

伴在軍火頭子身邊的兩個濃妝豔服,曲線玲瓏的吧女卻不依不饒,嚷了起來。「他啊,魂魄都給安娜蘇姐姐攝走了,老盯著人家看,把我們當成空氣似的。」

羅南一笑,摟過兩個吧女一人親了一口。「這還叫像空氣一樣嗎?」吧女嬌嗔,他大笑。當看向斜斜倚著的安娜蘇時,目光又恢復了深沉。「我剛才在看安娜蘇小姐手指,很有趣的顏色。」

安娜蘇抬了抬手指,昏暗的燈光下,蔻丹幽幽泛著藍色的光澤。「這個麼......叫做『傷心藍』。」介於天空的蔚藍和大海的深藍之間的顏色,咋看之下並不出彩,但兩眼,三眼,不知不覺膠住了人的眼,莫名翻騰起憂傷的情緒,彷彿被封塵的回憶刺傷了胸口,那傷口流出的血是細細的,很快乾涸,但痛綿長幽深,在你想不起來的時候猛然提醒你。

傷心藍,傷心藍。

「好名字。」羅南讚道。

安娜蘇似笑非笑,輕輕撩了撩秀髮,無意中流露出一分風塵,一分滄桑,一分落寞。「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你要是去火星的話,會看到哪裡的女孩都染著這樣的蔻丹。這是火星悠久的習俗。」

羅南不動聲色。「原來,安娜蘇小姐是火星人。」

安娜蘇目光微閃,只是一剎,又恢復了常態,漫不經心地微笑。「好久沒回去,我都快忘記我是火星人了。」

兩個吧女見兩人交談地甚是融洽,忽略了她們,有些不滿,摟著羅南撒嬌。安娜蘇見狀作了個失陪的手勢,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臨去前朝羅南使了個眼色。

吧女們都是風月場上打滾的好手,這點眼角眉梢的把戲怎麼逃得出她們的眼睛。左邊的瑪麗安率先發難,她輕輕咬著羅南的耳朵,吹氣如蘭。「你啊,別白白作了冤大頭,安娜蘇早有了情人。」

「而且啊,那個人……」右邊的朱麗亞神情曖昧,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

羅南濃眉高軒。「不可能!」

瑪麗安咯咯嬌笑。「有人親眼看到的。」

「是嗎?」羅南啜了一口紅酒,淡然笑道。「沒想到老闆娘還有這種興趣,有趣,有趣。」

身著黑色洋裝的安娜蘇穿梭在各位酒客中,長袖善舞,談笑風生,彷彿不經意的透露出某位大毒梟正有一批貨出手,或者某家夜總會急需幾名嬌俏的女郎,無須點破,對方心領神會,相視大笑。這本是她習以為常的,但今天被羅南提起了心事,偶爾瞥到指上蔻丹盈盈,心下不禁輕嘆。還是忘不了嗎?到底過去14年了,猩紅的鮮血被風雨沖刷地無影無蹤,白骨森森也早被記憶的潮水掩埋,可是,她到底不是能輕易放下的女人,不然也不會14年如一日守著這家「安娜蘇」了。

失神祇是片刻,過後,她更賣力地巧笑盈盈,笑語晏晏,彩蝶般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中翩躚。

羅南覷到安娜蘇辭別了客人徑直走入了後面,他靜等了一會兒找了個藉口脫身,隨著她的蹤跡而去。

門後早有侍者等待著,領他穿過陰暗的房間,扣動機關,打開隱藏在地下的密室門。裡面,幾十隻笨重的大木箱將本就不大的密室擠得滿滿噹噹的,而「安娜蘇」美麗的老闆娘就坐在其中一隻上,指間夾著一根菸,將面目掩在煙霧裊裊中。

羅南掀開木箱的蓋子,提出一支最新型的離子槍,瞄準老闆娘,扣動扳機。

「咔嚓」一聲過後,什麼都沒發生,安娜蘇神色冷漠。

羅南將離子槍丟回箱子,笑道:「500支離子槍,200枚輕型雷彈,50枚毒氣彈,10門小型所羅門炮並4箱炮彈,沒錯吧?」

安娜蘇只是微微點頭,撳滅了煙,從身側拿出一隻黑色錦袋,擲向他。「上好的冥王星鑽石,價值600萬帝國金銖,下手還真是狠辣。」

打開錦袋,幾十粒鑽石光芒璀璨地抖落在手心,雖然是由流放到冥王星的犯人所開採,卻並沒有因此染上煞氣。鑽石就是鑽石,閃亮,美麗,象徵著財富和慾望,將手握鑽石之人的臉映的得意非凡。「軍火可不比其他東西,被抓住了連去冥王星開採鑽石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掉腦袋。尤其是現在,火星那幫人死性不改在帝國內策動各種暴動,軍隊對軍火的控制比往日更嚴格,自然,這價格也水漲船高。」

安娜蘇冷冷地笑,那種帶著點金屬般的冷利的笑,和之前那個慇勤周到的老闆娘恍如兩人。

「只是。」羅南話鋒一轉。「傳聞『安娜蘇』的老闆娘一向只做中間人抽成,從不讓貨物過手,為什麼今天……」

「羅南先生,你不覺得你的話多了一點嗎?保持緘默是你們這行的基本道德,希望你還沒有忘記這一點。」她截斷軍火商的話,動了一點火氣,眼角的皺紋細細地現了出來,一條便是一個故事,這個女子到底有多少個故事呢?

他已經猜到了一個,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追逼。她說的對,保持緘默不但是職業道德更是在這個暗濤洶湧的太陽系中生存下去的法寶。

關上密室門,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為了慶祝我們的交易成功,應該喝一杯。」

女子的眉角輕揚。「不用了。」

「真是不給面子啊。」

「我們之間只是生意關係,本來不存在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問題,貨銀兩訖就走人,何必拖泥帶水。」她突地嫣然一笑。「再說,瑪麗安和朱麗亞還在等著你呢。」

她秀美的手指撫過他的背,似乎無限含情,背影卻乾脆決絕。推開酒吧的後門,小雨帶著寒意飄了進來,她仰頭,伸手承接住幾點雨水,傷心藍在黑夜中一閃,那個身影就沒入了漆黑深處。

這樣謎樣的女子,這樣淒婉的傷心藍,這樣黑冷的夜。

他佇立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推開另一扇門,醇酒,美人,金錢,權力。這,才是屬於他的世界,很快,他忘記了那個名叫安娜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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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18:00:24 |只看該作者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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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151年,帝國安全部87樓的走廊裡,一群年輕人坐在落地窗邊緊張地等待走廊盡頭那扇門後的動靜。他們都是各個軍校推薦來面試的畢業生,每個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平時頗為自傲,但到了這裡也得謙卑地低下頭。安全部,這個擁有帝國最優秀精英的機構是每個軍校學生做夢都想去的地方,跨入了安全部等於一隻腳邁入了軍人貴族的行列,有多少議員和將軍驕傲地宣稱自己的第一步是從安全部開始的,但又有多少年輕的學子在安全部高高的門檻上撞得頭破血流。榮譽和荊棘,刺激著學生們的神經,他們按耐著激動,等待著從門後傳喚自己的號碼。

「八號。」

一個藍眼睛的學生慌忙站起,差點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他的臉色瞬時通紅。沒有人笑話他,大家都太專注於自己的心思了。只有隊伍末尾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頭注視自己的號碼——26號。

還要等很久呢。他乾脆愜意地閉上眼,完全陷入思緒中。在孤兒院度過了生命的最初十二年,然後在十二歲那年被送入了帝國皇家軍校,離開孤兒院時多少雙眼睛為他送別,羨慕和嫉妒交織成一張大網,每個人都在問,為什麼是他?是啊,十二歲的他總是躲在角落裡默默不出聲,是個容易被人忽視的孩子,怎麼被挑中的偏偏就是他呢?為了這個答案,他發誓要做到最好,在強手如林的帝國皇家軍校殺出條血路,通向安全部的血路。9年過去,他終於拿到了那張夢寐以求的推薦書,和整個帝國最優秀的畢業生共同爭奪一個名額。他們是為了前途,他是為了一個謎底,殊途同歸。而他,勢在必得。

「蘇加林。」有人機械地喚著他。

「是。」在帝國皇家軍校養成的條件反射使他馬上跳起,向說話的地方行了個軍禮,同時有些奇怪為什麼叫他的名字而不是號碼。

「你就是蘇加林?」辦事員模樣的低級軍官對照著照片,點點頭。「跟我來。」說畢,與面試的房間背道而行。蘇加林猶豫了一下,但多年養成的百分百服從長官命令的習慣已經深入骨髓,他馬上尾隨而去。

「就是這裡,進去吧。」

門在蘇加林身後合上,辦事員並沒有一同進來。是出什麼問題了還是要單獨面試呢?他不禁有些惴惴地思忖著。

「坐吧。」

蘇加林吃了一驚,聲音是從窗邊的辦公桌後傳出的,一張高背辦公桌背對著他,看不清是否有人坐在那裡。讓他吃驚的是,這個聲音竟如此年輕,幾乎可以說是稚嫩。

房間的中間放著一張椅子,似乎是專為了他準備的,蘇加林微微一笑,已經定下了神。心想,管它接下來還有多少蹊蹺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於是答應了一聲便氣定神閒地坐了下來。

高背椅後紙張窸窣細響,那人好像在看他的履歷。「這上面說你是個孤兒?」

「是的,長官。」蘇加林暗暗猜測著對方的身份。

「帝國皇家軍校……那可不是孤兒能進的學校。」坐落於首都星地球的帝國皇家軍校每年只招收200名學生,要求報名者不但學業優異,還得出示祖上三代的從軍證明,再加上一名現役軍官的推薦。即使要求如此苛刻,每年的報名者仍多達數萬人,真正百裡挑一。

蘇加林早知道會有如此一問,他小心地斟酌著字眼。「是這樣的,長官。我十二歲時被人收養,監護人希望我成為一名軍人,為此他為我作了入學擔保。學校也作出了讓步,但要求我每年的成績都得在前五名,否則學校有權開除我。」

「你做到了?」對方似乎帶著笑意。

「是的。」蘇加林驕傲地抬起了頭。「我不想讓監護人覺得收養我是個錯誤。」

對方微微沉吟。「那為什麼監護人這一欄裡是空的?」

蘇加林躊躇著。「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見過他。」

「哦?」

「孤兒院的嬤嬤告訴我,他是個軍官,帶著安全部的證件。」

「所以你才來到了這裡,你想找他?」

「不,如果他不願意露面就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只想讓他知道,他當初收養的孤兒已經成了一名合格的軍人,沒有令他失望。」蘇加林目光炯炯,全身上下都湧動著自信和堅毅。

高背椅後的人朗朗大笑。「知道麼,我有兩個好消息給你。第一,我很欣賞你。第二,你通過面試了。」

蘇加林笑逐顏開,毫不掩飾他的欣喜。「謝謝,長官。」

高背椅轉了個圈,蘇加林看清了椅中人,悚然動容。雖然已經猜到對方極為年輕,沒想到的是,竟然年輕到這個程度,簡直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嘛。蘇加林真想大笑——如果對方沒有帶著代表最高軍銜的金質肩章的話。

那個乳臭未乾的娃娃滿意地端詳著他。「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官。」

「是,長官。」蘇加林在腦海中把帝國所有得過金質肩章的高級軍官搜索了一遍,也沒有眼前此人的印象。

他的新上司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站起身,把手伸給他。「夏淺草。」他說,彷彿這三個字就足以解釋一切。

蘇加林茫然地握住那隻小手,隱約想起軍校裡的教官們用充滿敬畏與厭惡的神情提起過的一個神秘人物,難道就是面前的……

蘇加林很快成了一名出色的副官,儘管他的上司從沒有誇獎過他,但從他的眼中讀得出罕見的讚賞。而在蘇加林眼裡,夏淺草是個優秀的軍人,卻不是個合格的人類,事實上,他缺乏人類的任何感情。他唯一一次流露出普通人的情感是在蘇加林成為副官三個月後。

那天,蘇加林把資料放在他桌上,正要出去,一抬頭,看到夏淺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冷酷苛刻的上司頭一次露出近乎柔和的神色。

故人?多半是仇人吧,據蘇加林所知,他的這位上司沒什麼朋友,有的只是仇人,而且還是恨不得喝他血吃他肉的那種。

自此以後,蘇加林看到鏡子總忍不住照一照,猜測自己到底哪裡長得像上司的「故人。」他也曾想過,也許夏淺草就是他的那位監護人,或許因為自己恰巧長得像某人而被他收養,所以才會有之前那場古怪的面試。縱然疑惑滿腹,蘇加林從沒有向上司驗證過,他是個謹慎老成的人,他要等,等時機成熟。這原本沒有錯,但他萬萬沒想到,等到最後,他失去了一切機會。

很多事情的預兆總是微小而模糊,直到事件發生後才被人覺察。

蘇加林陪同上司參加每月的例行會議,會議室外的巨大屏幕上播放著新聞——「近日,冥王星發生百年來罕見的囚犯大規模越獄事件,共有15名獄警在此次事件中殉職,56名獄警受傷……據悉,此次越獄事件的主謀是一名前火星叛黨,姓名……」

屏幕上出現了那名在逃主犯的照片,雖說年華老去,照片上的女子仍不失為一名美女,可以料想韶華正盛時是如何美不勝收。蘇加林對她自然不陌生,越獄事件剛發生,有關她的資料就像雪片般飛向他的辦公桌,他足足花了半個晚上才整理出個頭緒。奇怪的是上司對他的辛勤工作成果絲毫不感興趣,淡淡瞥了一眼就丟到了邊上。

這時,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屏幕上的犯人,若有所思。

「她終於回來了。」蘇加林聽到上司輕聲說了這麼一句,讓他驚訝的是話語中竟包含著歡欣和企盼。

越獄事件發生一星期後,蘇加林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那一天不過是個平凡的下午,他抱著資料叩響了上司辦公室的門,良久沒有回應。「部長?」他轉為拍門,還是沒有回答,反常的安靜拉響了軍人心底的警備。他摸出佩槍,狠狠踹開門,槍口對準門內。

辦公室裡仍舊是一片祥和,並沒有因為他的持槍闖入而改變。窗戶大開,窗簾隨著春日的熏風悠閒地飄拂,空氣中瀰漫著某種香氣,像花的芬芳,又像女子的香水味。他的上司端坐在辦公椅內,微笑著看著蘇加林,卻什麼都沒有說——他的心臟上插著一把匕首,鮮血早已乾涸。

蘇加林慢慢放下槍,被那種奇特的寧靜感染,竟然忘了叫警衛。

孩子的唇角微微上揚,隱約有種幸福的光芒,就像是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懷抱著它沉沉睡去,滿足而安謐……

夏淺草一週年忌日那天,天空陰沉,下著細密的小雨。蘇加林特地買了一捧白菊祭拜老上司,在公墓花木繁盛的小道上,他和一個蒙著黑紗的女子擦身而過。她也是來拜祭去世親友的嗎?原來在這麼糟糕的天氣裡並不只有蘇加林懷唸著死去的人。

擦身的剎那,女子的黑紗底下閃出一線藍色。藍色的蔻丹?蘇加林好奇地回過頭,雨幕將女子的背影沖刷得模糊不清。蘇加林突然覺得那背影很熟悉,他蹙起眉頭,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裡看到過。明明那麼熟悉,熟悉到此生都不可能忘卻,但是,為什麼還是忘記了?

邊走邊想就到了夏淺草的安息之地,他訝異地發現有人比他早了一步,墓碑前擺放著一捧藍色的花。花瓣沾了細雨,越發嬌豔,蘇加林伏下身仔細審視,只覺得那瀲灩的藍洶湧地撲進眼簾心底……

藍得就像是心碎的顏色。

《安息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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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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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前方出現帝國艦艇。」

「什麼。」坐在指揮座椅上的天馬星系大使有些不安地扭動身子。「如果是巡邏艇,儘量避開對方。」

操作員的手指嫻熟地在鍵盤上敲打。「大使,是軍艦,帝國軍艦。」

大使霍然起身。「軍艦,多少艘?」

「100……哦不,200艘上下。對方要求和我們通話。大使,是否接聽?」

冷汗從大使額頭上流下,剛剛接了火星自由組織一行300人,怎麼這麼巧帝國的軍艦就出現了?「接,當然接。」大使強按下忐忑的心情。

屏幕上出現了一名帝國軍人,面無表情地行了個禮後將來意說明。

「您說什麼,搜查使團艦艇?閣下,我想提醒您,這是友好星系的使團,我們背負著和平的使命,您的做法……」大使的臉色丕變,藏匿在使團艦艇中的火星人雖然都換上了天馬星系的服裝,但只要核對入境時的名冊就能發現蹊蹺。

「這是安全部的搜查文件。」帝國軍官微微頷首,文件很快傳輸到使團艦隊的旗艦上。「作為一個軍人,我不得不服從命令,如果您拒絕配合,那我方只好使用武力了。」

使團艦隊只有50艘護航艇,只裝備了普通的中子炮,原是防備宇宙海盜,若要和數量遠超己方且裝備最精良武器的帝國軍艦相較量勝負顯而易見。何況,在太陽系對帝國軍隊動武無疑是挑釁,到時可能引起兩國交戰,這樣的後果誰能擔得起。但,如果任由對方搜查……

「大使,事到如今,不如把火星人交出去再向帝國方面賠禮道歉。帝國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但善後的事全由外交部斡旋,與我們無關。」通話切斷後,幕僚建議。

大使猶豫著,事到如今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但親手把政府想要庇護的火星人交出去,總有些不甘心。

旗艦突然劇烈搖晃,艦上人員東倒西歪。「帝國開火了?」大使聲音顫抖。

使團艦隊中的一艘小型運輸艇突然發瘋似的衝向帝國軍艦,被對方擊中爆炸,刺目的白光閃過後運輸艇化為了金屬碎片。運輸艇的幾名工作人員在爆炸前乘太空梭逃到了旗艦上,將事情緣由匯報給大使。

原來被帝國軍艦包圍後,運輸艇上的部分火星自由組織成員害怕被使團當成和解的禮物交給帝國,於是脅持了船長一頭向軍艦撞去,即使身死也要拖敵人一起下地獄。

「好,好一個玉石俱焚。」大使怒極。「既然如此我們還庇護這些瘋子做什麼,讓他們下地獄去。」

使團同意了帝國的要求,並協助帝國拘捕藏匿在各艦艇上的叛黨。不到2小時,剩下的兩百多名叛黨全部落網。

火星人的陰謀曝露後,在太陽系內掀起了拘捕叛黨殘餘分子的浪潮。共有三萬多名可疑人士被抓獲,大部分沒有捱到審判就在獄中因酷刑而身亡,倖存的也被帝國最高法院匆匆判定為叛國罪,連申辯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送上了絞刑架。

這個月,被稱為「血色十二月。」一時間,太陽系人人自危,一度猖狂的火星解放活動從此鋒芒不再,帝國的心頭大患暫時消退。

一個月後的地球——

陽光從接見室窗外斜斜穿過,照在一雙纖白乾淨的小手上,那麼乾淨,完全不像殺過人的手。手的主人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一個佩戴著帝國最高軍銜的男孩。

獄警把他要見的人帶了出來。紅色的捲髮垂落遮住了大半容顏,抬起頭才見到那女子神色慘淡,眼睛卻是晶亮的。

再見面,已是滄海桑田。

「你走的那天我不能去送了,所以今天先來道別。冥王星很冷,你要自己當心身體。」語氣仍是澹定無波,彷彿她不過是去冥王星旅遊,很快就回來似的。

她安靜地點頭,數月的囚禁磨盡了她的風塵,眼前的她宛若回到了當年那個在木蓮樹下晾曬衣物的少女,乖巧文靜。「我還沒去過冥王星,聽說那裡出產帝國最好的鑽石,一顆價值300枚金銖,都由囚犯從地下開採。不過也有人說那裡的天氣極其寒冷,囚犯們的眼淚剛流下就凍成了冰晶,有些眼淚落到地上成了鑽石。」她微微地笑,瓷白的肌膚下泛出隱約的青筋,疲態盡露。「我很快就知道哪一種說法正確了。」

「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弄清這個問題。」孩子的眼睛清澈如水,卻看不出是否有些微的憐惜。

「我只是有些奇怪,帝國最高法院的法官真的以為我可以活到服滿140年苦役的那一天嗎?」

「你不用擔心,知道冥王星的獄卒是怎麼做的嗎?他們會把你的骸骨立在牢房裡,直到刑期滿再用布袋裝了找個地方隨便埋葬。」

她的思緒漸漸悠遠。「死在冥王星……相比之下我更願意死在托斯卡納,那裡距離火星更近些。」

「你怨我救了你嗎?」他輕聲問。

芭比芭比離去後,她帶來的兩名荷槍實彈的大漢赳赳而入,執行對叛徒的死刑。槍聲掃過囚室,倒下的卻是其中一名大漢,他渾身鮮血淋漓,雙眼死死地瞪著同伴,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還不能相信現實。安娜蘇倚靠著牆壁,來不及躲閃,被鮮血噴了滿臉。鮮血流入口中,溫熱咸腥,她的身子突然簌簌抖動,不是害怕,而是她終於明白了,如果面前這個人是夏淺草的人,那麼組織裡還有多少個這樣的人?是否這些年來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他的手掌中跳舞?他是冷眼旁觀還是拊掌大笑,笑她的自不量力?

「你暫時不讓我死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從來猜不中你心思,哪怕再過十四年也是一樣。」被救的那時她就一節節枯萎,風過揚灰,不留痕跡。身存心死,留下個軀殼與他對答。「也許我該謝謝你,其他人都判了死刑,我的140年苦役算最輕的。」

「安全部從不干涉帝國最高法院的判決。你要謝就謝自己吧。」他無動於衷,烏沉沉的帝國軍裝上換了金質肩章,表彰近期剿滅火星叛黨的不世功勛——3萬顆頭顱換來的功勛。

「我?」

「你。」他望定了她。「安全部的確沒有干涉最高法院的決斷,但安全部可以給法院提供有關於你的資料,比如說十多年前你曾幫助帝國摧毀了火星叛黨的聯絡據點。」

女子怔愣片刻,突然從嬴弱的身子中爆發出大笑。「原來我能活下來,靠的是叛徒的資本啊。原來終我一生也脫不開叛徒的影子……」她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仰起頭問他。「但如若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的,對不對?就算明知徒勞,我還是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他握住她的手指,撫著還殘留著她淚水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他的身體竟然微微顫抖。「如果我告訴你不算是真正的叛徒呢?」

「騙我。」她說,神色中有種近乎天真的淒楚。

「當年聚集在兒童村的叛黨共18名,再加上兒童村的工作人員5名,共23人,可是那座墳墓裡只有22具骸骨。」他握緊了她的手。「最後那個人還活著。他供出了叛黨的計畫和同伴,然後在帝國的庇護下好好地生存著,良心無疚。這次叛黨躲藏在天馬星系使團艦艇中企圖偷渡,安全部時間拿捏地剛剛好,等叛黨全數聚齊後才出兵圍堵使團艦艇,人贓並獲,天馬星系使團亦無話可說。這些,還多虧了那個叛徒的情報。叛黨蟄伏十多年謀劃這個陰謀,帝國也同樣隱忍不發,靜等十多年,只為一擊得手。而你,不過是其中一枚恰巧被碾成齏粉的棋子——棋子又有什麼資格抱怨自己的命運?」

「你錯了。」她低下頭,反握住他孩子似的手。「我是被這隻手碾碎的。」

「你恨我。」他用陳述事實的口氣淡淡地說。

「對你而言這重要嗎?」她木然地把臉頰上濡濕的頭髮撥到耳後,露出尖俏的下巴。「難道我恨了你,你就會為此內疚?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夏淺草而言,只有有利用價值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不是嗎?」

探視時間結束了,獄警打開鐵門,女子站起身,腳步被鐐銬拖得有些踉蹌。「等等。」身後那人喚住了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

他的手裡拈著兩股髮絲。一黑一紅,黑色兀傲硬朗,紅色纖細柔婉,髮絲正中打了個死結,從此不能離棄。她眼尖,瞥見髮絲上粘著一些乾涸的血跡,烏紫烏紫,是某個年輕生命最後的蹤跡。她的喉嚨似乎被人扼住,難以成聲,良久才低低地回答:「那時,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有個人能讓我終生不悔。」

「那現在呢?」

現在?她驀地笑了,雙手死死地攥緊了自己。「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答案。」

男孩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支離破碎的笑顏,他卻仍舊好整以暇地問:「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

她想了想。「也許140年以後,等我從冥王星回來以後……即使只剩下骸骨,我也會回來……」

「好。」帝國的高級軍官淡淡頷首,彷彿他們定下的是個明天的約會。「我會一直等著你,等著你回來,哪怕140年。」

離開監獄,已是傍晚,地球的一月末寒意侵入骨髓,副官連忙為他披上大衣。飛行器騰空起飛,他支頤望著窗外越來越遙遠的地面,若有所思。漸漸地,那雙水色眼眸合攏,收斂了穿透人心的視線。副官以為他睡著了,正鬆了口氣,突然聽到他低低地吩咐:「那兩股頭髮……不要丟了……」

「是。」副官連忙答應。

「還有用。」孩子的嘴角彎起一抹淺笑,如微波悠悠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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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9-5-31 17:59:44 |只看該作者
第 8 章
A-A+
12月8日,帝國的國慶節平安到來。托斯卡納的督察長在他的值勤日記上寫下「一切正常」四個字。他合上日記踱到落地窗旁,從130層高樓上俯視,市集一如既往地繁華,小型飛行器在高樓間往來穿梭,對面的廣場上工人們忙著準備今晚慶典用的煙花。真是再平靜不過的一天啊,他想。

是的,很平靜,除了「安娜蘇」的老闆娘失蹤半個月這件事以外。

黑暗籠罩四周,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只有遠處傳來的水滴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一滴,兩滴,三滴……數到1000滴時,她用右手支起了半邊身子,手上的鐐銬隨之鏗鏘作響。被囚禁的這些天,他們在她的飯菜裡放了麻藥,一天中只有極少的幾個小時可以稍微動動手腳,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昏迷中度過。

他們怕她逃跑麼?她能跑到哪裡去?她譏誚地笑了,背靠著牆壁坐了起來。

一抹銀光劃破黑暗,那是一枚銀袖扣,刻以蒼鷹作裝飾,扣下盤了幾縷髮絲,髮絲的顏色與被囚女子的發色迥異。

還好,他們沒有把這個搜走。女子珍重地撫摸著蒼鷹,目光流溢。

那天早上他走進了她的房間,她明明醒著卻閉目假寐,經過前一晚那樣的針鋒相對後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他。她的呼吸微微有些紊亂,他也許發現了,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拉起她的手套上了某樣東西。

他的私人飛行器停在這幢公寓的樓頂,聽到熟悉的起飛聲,她才張開眼,下床拉開了窗簾。銀色的飛行器拖曳著氣流在高樓的縫隙間穿行,拐過一個彎後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她放下窗簾,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右手的無名指上,銀戒指熠熠發亮。他用他的發挽起了銀袖扣牢牢繫住了她,也許只是無心之舉並不代表什麼,但是……女子的身體靠著窗軟軟地滑下,沉積多年的淚水洶湧而出。

但是……她從未感覺如此脆弱,和,幸福。

鐵門咯吱開啟,又到送飯的時間了麼?女子把袖扣藏起,舉起手指遮擋突然射入的強光。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她的唇角突然綻出微笑。「是你,芭比芭比。」

進來的三人中,兩名彪形大漢跟隨在少女身後,軍姿嚴挺,儼然下屬的模樣。芭比芭比面無表情,低聲下令:「你們先出去。」一個標準的軍禮後,兩人應命守住了門口,腳步齊整,隨身槍械鏗鏘有聲。

安娜蘇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笑意愈發地深。「今天幾號了?」

芭比芭比意料不到她問出這句話,微微有些怔愣。「12月8日,帝國國慶。」

「是時候了。」她勉強直起背脊,整了整鬢髮,髮絲垂落間一道揶揄的目光刺向芭比芭比。「你是來送我上路的吧,小芭比。」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況她不過是個叛徒,不管有什麼隱情,叛徒就是叛徒。那天她在回家的小巷子中被兜頭打昏,醒來時就身在漆黑的密室中,半個月過去,希望漸漸黯淡,心中早已明了自己面對的將是怎樣的結局。組織是什麼時候知道真相的?也許最近,也許早在十幾年前,按耐不動不過是想榨乾她的贖罪,至於留下的渣滓又有誰顧惜,隨便找個人處理便是了。只是,最後傳達死令的竟然是她當年一心護佑,並為之背棄同伴的人,老天那,這個玩笑開得真是幽默。

面對著自己一手締造的結局,芭比芭比神色冷然,機械地說:「你知道就好,最後還有什麼心願麼?」

安娜蘇望著她,目光憐憫。「可憐的孩子,為什麼要苦自己。」

芭比芭比訝然,卻發現一線溫熱的液體流入了嘴中,竟然是眼淚。這倔犟的少女強裝冰冷的臉上早已眼淚漣漣,卻是不自知。眼見拙劣的偽裝被拆穿,芭比芭比嘴唇顫抖,語不成聲。「如果你沒有……沒有背叛……我,我又怎麼會……」兒時夢魘時,驚叫醒來,總有一張溫柔的臉守候在床邊,為她吟唱搖籃曲,哄她入睡。那時,在睡意朦朧中,小小的孩子覺得縱然是聖母也不過如此了吧。那一夜烽火乍起,把聖母的面容燒的一片猙獰,孩童的幸福就此破碎。但是,她又怎麼忘卻當初的溫暖,那一盞小小的風燈,那一隻柔軟的手,那一支至今迴蕩耳邊的搖籃曲……

「我不怪你。」安娜蘇搖搖頭,眼角眉梢擋不住倦怠的侵蝕,她輕聲說。「其實這對我未必不是最好的收梢。」

少女顫抖的身體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她抹乾了淚水,恨聲說:「你當然可以毫無牽掛地去了,其他人呢。留下的人該怎麼活下去?你告訴我……」

安娜蘇惻然,她遙遙伸出手指,芭比芭比略微遲疑,最終擋不住溫暖的誘惑將自己的臉頰偎貼在對方的指尖掌心。是了,這溫度一如記憶中那樣熨人心肺。只聽得那女子低低的聲音。「看,芭比芭比,你長大了,不再需要我抱了。你的未來又怎麼要我告訴你呢?」

一滴眼淚炙燒著安娜蘇的掌心,少女抬起頭時卻已恢復了常態,不見淚痕。「天馬星系聯合共和國的代表昨天已經到了首都星,參加過帝國的國慶大典後他們就離開,大約兩天後到達阿爾法航線。」

安娜蘇挑起一眉。

「十多年來組織一直在謀劃一個莫大的計畫,只有最核心的成員才能參與,而且非得到山窮水盡不能實施。最近,這個計畫終於啟動了。」少女目光炯炯。「組織決定帶領著火星人移居到天馬星系,重建我們的故鄉。」

「拋棄太陽系?」饒是心如死灰,安娜蘇還是全身流過一陣顫慄。

「當然不是全部火星人。天馬星系的使團只同意攜帶300名火星人,組織把不能離開的火星人的DNA收集起來帶走,等到天馬星系後再利用這些DNA繁衍出後代,到時候我們的火星就能復活了。」芭比芭比伸出手掌,年輕的臉上流轉著不可拗的決絕。「給我你的頭髮,我會在天馬星系撫育你的後代,像小時候你對我的那樣。」

遠處的水滴聲又一次迴響在耳畔,清晰地一如她的心跳,安娜蘇彷彿痴了似的。「後代……」她喃喃著。

她從口袋中摸出那枚袖扣,黑髮繾綣,還遺留著那人的氣味。她將黑髮與自己的紅發並在一起,打了個結,死生相結,抵死纏綿。

芭比芭比臉色突變,她自然清楚這黑髮是誰的。「你要把夏淺草的……」唇齒艱難,絲絲冷氣從骨子裡冒出。

安娜蘇把髮絲送到少女掌心,一指一指合上她的手。「這一生,我從沒有後悔遇見他。答應我,善待我們的孩子。」

少女偏過臉,良久才艱澀地開口。「我答應。」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囚室,門口守候的大漢忙行了個軍禮,卻沒有尾隨而去。

清脆的槍聲迴蕩在甬道中,芭比芭比的腳步驀地停了,她茫然地看著被壁燈照得昏黃的地面,遲遲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變回了當年夢魘的孩子,卻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她吟唱搖籃曲了。

飛行器騰空而起,組織接應的艦艇就停在不遠處的海關,只等接了芭比芭比就飛向阿爾法航道。她的目光流連在托斯卡納閃爍的燈火間,天馬星系也有同樣的燈火吧,只是到時候物是人非,再繁華也是人家的熱鬧,到底和自己隔了一層。

啪,一朵煙花驟然升空,炸開爛漫的花雨。

「帝國的慶典,終於是最後一次看了。」飛行員笑著說。

「是啊。」她同樣笑著點頭,卻不小心觸動了心頭的傷痛,晶瑩的液體模糊了視線。在迷離的淚光中,視線捕捉到了異樣。「回頭!」

「什麼?」飛行員驚詫。「大家都在等我們。」

「回頭,跟著那架飛行器。」少女咬牙切齒。「那是夏淺草。」

果然,剛與他們擦身的飛行器銀光熠熠,尾部有一隻蒼鷹。飛行員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少女的要求。「不行,都這個時候了,不能出一點意外……」後腦勺被冰冷的金屬頂住,身後的少女銳聲說道:「我已經沒有下次機會了。」

夏淺草的飛行器一如既往停在安娜蘇公寓的樓頂,跟蹤者遠遠地停泊在後一幢大樓下。芭比芭比掀起艙蓋,飛行員沉沉地看著她。「違抗組織的命令就是背叛。」

背叛?少女悚然一驚,電光石火間,那個女子的面容又浮上心頭。但遲疑只是一瞬,她打昏了飛行員,衝進了大廈。

等我,等我,夏淺草。握著槍的手因為興奮而微微痙攣,電梯裡光滑的四壁映出她扭曲的臉。原來仇恨會讓人面容如此猙獰,不過沒關係,很快她就會用鮮血洗淨。快結束了,她輕聲對自己說,狹小的空間將這四個字放大了數倍,再傳進耳朵裡是竟是轟然如雷鳴。

樓頂上,煙花燦爛,在空中綻開瞬間的繁花似錦,隨即消融在夜色蒼茫中,痕跡不留,叫人無從追念。就像某一些人,那樣苦苦地挽留終究還是留不住,去了,留在手心中的只是他們離去時衣襟帶起的清風。

煙花留住了夏淺草,他的身影徘徊在對面的樓頂,黑色的軍裝融入了深沉夜色,只在煙花綻放的剎那才看得清楚。沒關係,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她迅速掩藏好自己的身形,將槍對準了那人,下一朵煙花怒放之時就是他償還血債的時刻。至少,他不會寂寞,早已有人在路上等著,執手共路。扣下扳機的時候,她這麼想著。

焰火聲,人群的歡呼聲,飛行器的轟鳴,奏成一支嘈雜的曲子,將槍聲悄無聲息地蓋過。那墨黑的身影微微凝滯,隨即踉蹌幾步,從樓頂頹然墜落。

她站起身,目光追隨著下墜的黑影。結束了,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立刻潰不成軍,槍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地面上砸出悶響。

啪,又是一朵煙花擦亮了天幕,她的眼睛驀地瞪圓了——對面的樓頂上,有個人對著她微微地笑,像在笑一個上了當的孩子。

原來他早在她叩響扳機的剎那間把外衣脫下拋了出去,那不過是金蟬的一層殼,卻足以葬送對手的命。

「夏淺草。」她咬牙怒吼。

槍聲過後,一線血絲從她額頭的傷口湧出,蜿蜒流入眼中。她轉動雙眼,看到的始終是被鮮血染過色的天空,星星和煙花。不該是這樣的啊,那花應該是藍色的才對啊,藍到讓人想掉眼淚。藍色的花海裡,那麼多那麼多她擁有過卻在最後失去的人們簇擁在一起,笑著,大笑著,有人問她:「小傢伙,你今年幾歲了?」

「芭比芭比今年……三歲半……」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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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9-5-31 17:59:27 |只看該作者
第 7 章
A-A+
巷子裡,寂寥無人,幾隻野貓在垃圾桶邊上探頭探爪地尋覓食物,不時輕聲喵嗚。突然,「安娜蘇」的後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野貓們支起腦袋,綠眸如鬼火般熒熒忽閃,喉嚨裡發出不善意的嗚嚕嗚嚕聲,等發現對方原來是「安娜蘇」裡的侍者,它們的老朋友,這些野性的生靈們才垂下了尾巴,繼續在垃圾中尋尋覓覓。

侍者丟掉垃圾往回走,不經意往天上看了一眼。今天托斯卡納氣象站為它的20萬居民製造的天氣是晴好,透過天空站上空的大氣罩可以清晰地看到無數的恆星在宇宙中放熱發亮。在地球上,人們管這些恆星叫星星,遇到天氣好的晚上,抬頭就能望見碎玉般的星子圍著皎皎的月亮,彷彿孩子圍著他們的母親。可惜,托斯卡納的氣象站雖能模仿地球的天氣製造出陰晴雨霧,卻沒有同樣造出一個月亮以解地球移民們的思鄉之苦,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說到地球,下個月的8號就是太陽系帝國建國119年的國慶日,到時候,首都星地球上有一番熱鬧好看了。

這位地球移民正認真地考慮著到時候要不要回地球探親,不留神撞上了從酒吧後門匆匆走出的女人。

「對不起,老闆娘。」侍者連忙致歉,卻發現對方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眼睛亮得近乎神經質,厚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住煞白的臉色。怎麼了,這是?記憶中一手撐起「安娜蘇」這片天空的老闆娘頗有男子的英氣,談笑間就能將再大的難題消弭於指掌,即使幾年前敵對的兩伙軍火販子在店裡橫槍怒掃,血肉齊飛的場面都沒叫她的眉毛動過一下。今天這是怎麼了?

「那位客人走了嗎?」覺察到侍者疑惑的眼神,安娜蘇勉強定下神問道。

侍者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問的是那位喝雪水的客人。「走了有一會兒了。」

「好,店裡到時間就打烊,我先回去了。」安娜蘇點點頭,走入了小巷。直到從侍者的視線中脫離,她才停下腳步,側身倚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個女孩,她怨毒的眼神,還有她的話語——叛徒,叛徒,叛徒!字字化成鬼魂,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在安娜蘇的腦海裡盤旋打轉。

這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捲髮曼麗,愛裝小大人的娃娃,那個娃娃早已淹死在仇恨的海洋中,面前的女孩不過是挾帶著前世仇怨的怨靈,非要從仇敵心上啃下塊肉來才甘心。

她的芭比芭比早就死了,在她自以為救了她的那一天起……

她伸出顫抖的手,摀住了眼睛。

「淺草。」嘴唇背棄了主人的意志,吐出了這兩個字。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子彷彿又回到了流血的那一夜,男孩並不寬厚的懷抱包容了她全部的淚水,他單薄的肩膀撐起了她的天空。任她哭得裂肺撕心,他只是淡淡地說:「我在這裡。」像一句地老天荒的承諾,莫名地使她安心。

14年了,他果然還在她的身邊,地老天荒也不過如此。

「淺草,淺草……」女子的喉嚨裡嗚咽翻騰,她加快了腳步,怕慢了那個人便會隨著夜風消散不見,到時候,還有誰的肩膀可以承受她的悲傷?

高跟鞋聲紛亂地打碎在過道中,像一隻生疏的手在鍵盤上敲出的零碎不成曲調的音符。終於,她站在房門口,深深呼吸,打開了門。

「淺……」笑靨還未綻開就已凋謝。

房間裡,夏淺草坐在扶手椅中,一手支頤,目光沉沉地看著桌上的水晶花瓶——花瓶裡插著幾天前她從火星帶回的安息香。花已半凋,打卷的花瓣反而更加藍豔,灩灩地直侵染入夏淺草的眼睛中,化成陰沉的顏色。

「啊,你回來了。」身著帝國軍裝的孩子轉過臉,若無其事地微笑。她像看到可怕的東西,身體猛地一顫,開房門的磁卡掉到了地上。

「看,怎麼這麼不小心。」夏淺草起身撿起了磁卡,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溫軟澹泊。突地,他目光微閃,咦了一聲拉起她的手。「最近都在忙什麼,怎麼蔻丹脫色了都不知道補上?」

她不動聲色地掙脫開。「不是什麼大事。」

「那怎麼可以,對火星女子而言指甲可是第二張臉。哦,我倒忘了,你也是火星人。」孩子淡淡地笑,嘴唇向上彎成殘酷的弧度。

安娜蘇的呼吸為之一滯。「我也差點忘了……」

「是麼?」夏淺草掃了她一眼。「我來幫你補上蔻丹吧,就用這些花。」他指著水晶花瓶中的安息香。

「你?」她脫口。

「你不信?當年可是有人教過我,她還讓我幫她染指甲。可惜我那時候拒絕了。」他舒展開眉睫。「但我告訴自己,如果有下次機會,我要親手為她染上傷心藍,像每個火星人為他們的戀人所做的那樣。」

原來,原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年她所說過的話,望著這個身居高位的人挽起袖口認真地摘下花瓣搗成花泥,她的胸口湧起溫暖的波濤,片刻前的狐疑煙消雲散。每天與那麼多人擦身,有多少萍水相逢,有多少相伴一程,但真正可以生死不忘的到底還是只有他。

如果他不是帝國的人,如果她不是火星人……

貝殼狀的指甲被塗上了藍色的花泥,然後又被紗布層層包裹,他略有些不滿意地皺起眉頭。「放了三天的花色澤差了些,到底比不上新鮮的。」

她的大腦嗡一聲炸開了,他……他怎麼知道這花摘下來三天?她睜大了眼,想在那張波瀾不起的臉上看出點什麼?難道,難道他知道她這幾天的行蹤?他又怎麼知道?難道……難道,她身邊有眼線?他對她已經不信任到這個程度了嗎?

淺草抬起眼睛。「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的,你當我有這麼大的能耐連花的新鮮程度都一清二楚?」他是笑著說的,但她卻聽得全身發冷。

「我累了。」她抽回手指。

「再等等,就差尾指了。」

女子固執地搖頭。「我累了。」的確是累了,四肢百骸隱隱發澀,疲倦一層層翻捲上心頭。她站起身,看著那個幾分鐘前還以為可以死生相依的男人,突然,眼中泛起水氣,矇矇矓矓中他的面容曖昧不清。

她猝然轉身,疾步而去,連一秒鐘也不願意再在他眼前待下去。

「蘇。」他出聲叫住了她。

她停住了,卻沒有回頭,怕被他看到因為忍耐而咬破的下唇。

「蘇,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的話尾帶著長長的嘆息。「但人的眼睛不是用來沉溺於過去的。」

是嗎?是嗎?如果真的可以忘記,如果真的可以……她的下唇被咬出了血絲,腥味在嘴裡瀰散。

「難道你真的不清楚嗎?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其他的不過是無關輕重的陌生人。」

是的,是的,她眾叛親離,有誰相信她,有誰讓她依靠,所以她只有他。但,這一切又是因為了什麼?她悲悲地笑:「是麼?我倒不知道我安娜蘇在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的心裡還有這麼大的份量。你莫不是在討我開心吧?」

房間裡靜了下來,空氣中像摻進了冰渣子,砭人肌骨。她仍背對著他站著,連個正臉都不肯給,單薄的脊樑挺得直直地,好像隨時可以代替主人爆發出憤怒的吼聲。

落地窗邊,洛可可式的扶手椅華麗高大,孩子的身體坐在其中越發顯得蒼白纖小,像個精緻的娃娃。他輕輕摩挲著袖子上的銀質袖扣,上面鐫刻著一隻蒼鷹,那是他的徽章,只有那些與他共事過的帝國高級軍官才明白這徽章和他是多麼相得益彰。

他面沉如水,淡淡地說:「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晚安,蘇。」

女子決絕地合上了房門,切斷了他和她。

吧嗒,一點銀光打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轉,孩子的手中已經空了,他的指節叩擊著下巴,似乎正思量著什麼事情。銀光慢慢淡弱,終於靜止在地板上,那隻蒼鷹仰頭揚翅,目光犀利,隨時準備撲殺獵物。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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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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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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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塊墓碑,粗糙的石質碑面上一片空白,沒有刻下一個字說明在墳中長眠之人的名姓身份。

那黑衣的女子立在碑前已經好一會兒了,夜幕初降,微微有了些寒意,她幽幽吐了口氣。

「神父,記得你以前給我講過個故事。一輛火車高速駛向岔道,其中一條岔道上有六、七個孩子在玩耍對火車的來臨一無所知,而另一條岔道上只有一個孩子,無論把火車扳到哪條鐵路上都會有悲痛的母親為孩子流淚。你問我會怎麼做,我想了很久,然後選擇了把火車扳向只有一個孩子的岔道上。」

記憶中,神父的臉色靜謐地像森林深處的湖泊,看不出一抹漣漪,他輕嘆道:「孩子,生命不是可以疊加的,七條生命並不比一條更可貴些,一位母親的悲痛並不比七位母親的更輕些。你知道神會怎麼做嗎?」他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神會轉過身去,憐憫地閉上眼睛。在神的心中眾生都是平等的,生與死,機會均等。」

神父的話還縈繞在腦海中,如今聽來卻讓她有種平靜的憤怒。她笑著搖頭:「我不是神啊,神父,做不到那麼慈悲。」那真的是慈悲嗎,脫離了人性,慈悲也變成了虛偽。她只是個普通人,在災難面前總想做些什麼,挽救些什麼,哪怕只是徒勞。

她蹲下身,在碑旁徒手挖了個坑,從衣袋裡掏出了那副支離破碎的眼鏡,埋了進去。撒上最後一把土,她望著墓碑,輕聲說:「神父,我把美雪帶回來了,請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冥色漸濃,女子的身影慢慢模糊,很快融入了火星沉沉的夜色中。

——托斯卡納

酒客們放肆的嬉笑中,「安娜蘇」的門吱呀開啟,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被星光拖長了映在走私販子們的臉上。

喧囂暫停,片刻的寂靜後,有人率先放聲大笑。「這裡可不是小娃娃該來的地方,還是回去吃奶吧。」眾人哄堂大笑。

那個穿黑色斗篷的孩子神色淡然,徑直走到角落裡。「一杯雪水。」他吩咐侍者,順手拉下斗篷的帽子。

侍者怔楞了一下,半是為那個孩子無畏鎮定的態度,半則是因為對方奇怪的口味,。他剛要回答店裡並沒有雪水供應,一隻蔻丹盈盈的手攔住了他。

「地窖的最後一排架子上有一隻細頸琉璃瓶,是阿爾卑斯的雪水。」支使開侍者,安娜蘇在那孩子的身邊坐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雖然他從來不在民眾前露面,沒有人認得出他,但這幾年他愈發愛惜羽毛,絕不涉足這個彙集三教九流的多事之地。

夏淺草閉著眼,似乎認真地傾聽著樂聲。「怎麼?你不願意我過來看看你。」

「當然不是。」她自嘲地笑笑。「這家店本來就是你一手創立的,我不過是替你守著,怎麼有資格說老闆的不是。」

孩子的眼睛睜開了,他的手覆上她的,輕輕拍了拍。「蘇,你知道我從沒這樣想過。我只不過想過來看看你,看看在『安娜蘇』裡的你。」

安娜蘇不作聲,只是望著那隻手,這只掌握著半個太陽系命運的手纖小瘦弱,從那時起就沒再長大過。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年她就驚覺了這一點,對此,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十二歲加入軍隊時被灌下了一種藥,把體型維持在那時的樣子。人們大多不會提防孩子,有助於刺探情報。」記得那時她脫口問,你恨嗎?他目光淡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那種藥可沒有扼殺這裡。」

「這琴拉得不錯。」孩子的聲音打破了回憶,安娜蘇回過頭,正對上一雙燃燒著怒焰的眼睛。

台上的提琴手全身繃得緊緊的,死命地咬住下唇才不至於撲向那個手上滿是火星人鮮血的劊子手。她勉強定下心神,右腳悄悄地把提琴盒勾到身邊。

安娜蘇的瞳孔猛地收縮,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裡面放著什麼。自從去年她拗不過芭比芭比的要求送了她一把可拆卸的□□後,芭比芭比就把它藏進了琴盒,形影不離。

安娜蘇瞥了一眼身邊的淺草,他閉目聽著音樂,似乎並沒有發現形勢的危急。她偷偷對芭比芭比作了個手勢,那是組織裡的暗號,限用於上級對下級下達禁止行動的命令。提琴手倔強地抿起了唇,直到安娜蘇又作了一遍,她才忿忿地低下了頭。

剛鬆下口氣,只聽到淺草說:「蘇,你去忙吧,我過一會兒去你的公寓。」

「也好。」老闆娘起身離開,淺草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直到侍者把雪水放到面前。他啜了一口剔透如冰晶的雪水,彷彿不經意地朝提琴手瞥了一眼,倏忽,他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些什麼。

「啪。」極清脆的巴掌聲。

酒吧的地下密室裡,男裝少女臉頰上紅腫了一片。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你。」安娜蘇眼角的皺紋又深了幾分。

少女出乎意料地沒有頂嘴,她輕輕地笑了。「伊阿宋哥哥說過,安娜蘇姐姐是我們的恩人,要我們好好聽你的話。」

安娜蘇望著她。「你想說什麼?」

「兒童村被帝國摧毀後,我們到各地流浪,沒有東西吃,也沒有地方住。很多孩子都餓病了,接下來怎麼樣誰都不知道,也許最後男孩子去做賊作強盜,女孩做妓女,一步步墮落。還好那時候,你出現了,把我們領了回去,不但養大了我們,還為火星的解放事業作了這麼多犧牲。大家都很感激你,說要好好報答你。可是,我卻知道,你做這些不過是為了贖罪。」

「住口,越說越沒規矩了。」老闆娘大聲呵斥。

「那天……兒童村被帝國襲擊的那天晚上,你和夏淺草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你不知道吧,安娜蘇姐姐。」少女目光灼灼。

空氣突然凝固成了泥漿,厚重地纏在喉嚨上,連呼吸都變得沉重了幾許。狹小昏暗的密室裡,只聽到安娜蘇輕輕嘆了口氣。「那時,你不過才三歲。」

「三歲的時候不懂未必現在就不懂。我倒寧願……寧願什麼都沒聽到,也好過知道你……」少女的眼角泛起淚光,卻輕蔑地仰起了下巴。「叛徒!是你害死了神父和其他人!」

如果不是那天,慎也和伊阿宋把她塞進安娜蘇房間的衣櫥裡,她可能就什麼都不知道,也許,這樣反而幸福很多。

「小傢伙,乖乖坐在這裡別出聲,哥哥們一會兒來接你。」慎也笑嘻嘻地摸摸小女孩的捲髮。

「來,這個給你。」旁邊的伊阿宋把洋娃娃塞進她懷中。芭比芭比抱住心愛的娃娃,一本正經地問:「我們要躲貓貓,安娜蘇姐姐是抓的人,只要芭比芭比不出聲,安娜蘇姐姐就抓不住芭比芭比,芭比芭比就贏了,是不是?」

慎也和伊阿宋相視一笑。「乖,芭比芭比真聰明。」

櫥門合上。細細的話語從外面傳來。「安娜蘇姐姐看到小芭比不見了肯定急著找她,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溜出去玩了,好耶!」

壞心眼的孩子們腳步聲散去後,萬籟歸於寂靜,芭比芭比的腦袋漸漸低垂。吧嗒,娃娃從懷裡掉了出來,她揉揉眼睛趕緊撿了起來。不能睡,不能睡啊,芭比芭比是大人了,睡著了會被慎也和伊阿宋哥哥笑話的,所以不能睡啊……

吧嗒,娃娃又掉了下去,這一次,芭比芭比連動個手指頭的氣力都沒有了。

空氣中飄來了焦臭味,像是什麼東西燒起來了,遙遠的地方有零碎的叭叭聲,像是以前孩子們間玩的一種叫爆竹的東西……好吵,芭比芭比一向不喜歡這麼吵的東西,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男孩子們都樂此不疲,難道他們不怕被那東西炸傷嗎?那種東西是能傷人的啊……小小女孩在夢中嘟起了嘴。

門砰地被推開,巨響像一隻手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她一驚,醒了。

房間裡有人。有個女人在哭。

「神父,阿加莎嬸嬸……他們會死嗎?你告訴我,他們會不會死!」女子的聲音幾乎歇斯底里。

安娜蘇姐姐,是安娜蘇姐姐,她怎麼了?生病了嗎,不然為什麼要哭呢?小女孩抿緊了嘴唇,怕自己不留心就漏出話來。

「誰知道,如果他們不合作的話……」另一個人回答,聲音漠然,似乎事不關己。

女子哈哈大笑。「什麼叫做合作?出賣自己的戰友,為帝國賣命就是所謂的合作嗎?」

另一個人哼了一聲。「為什麼不呢?這不是和你所做的一摸一樣嘛?」

寂靜,窒息的寂靜,只有很遠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咒罵聲,還有那不斷的爆竹聲,此刻聽來分外刺耳。小女孩緊緊抱住了洋娃娃,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驅走莫名的驚惶。

「你說的對。」女子安靜地說。

男子發出短促的呻吟,咣當,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殺了我就能讓你解脫嗎?別傻了,如果這是罪孽,那麼你這一生都要背負著它活下去,和我一起。」

哇的一聲,女子爆出了哭聲,她就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沒關係,有我在,還有我在……」男子的聲音溫柔至極,帶著太陽光的香味,一絲一絲把人纏住,可致死,也可織就一匹棉被度過嚴冬。

哭聲漸漸不聞。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留下衣櫥裡的小女孩,在黑暗裡簌簌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衣櫥門被拉開。

「伊阿宋哥哥。」小女孩撲進來人的懷中。

伊阿宋不說話,拉起她的手往外走,這個九歲的男孩臉上有種成人的堅忍和疼痛。

芭比芭比有點害怕,她小聲問:「伊阿宋哥哥,怎麼了,慎也哥哥呢,大家呢?」

男孩停下了腳步,他彎下腰,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聽好,聽好,芭比芭比,等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害怕,哥哥們會保護你的,一定會……」男孩垂下頭,嚥下了嗚咽。
芭比芭比的聲線打顫。「好的,芭比芭比不害怕。」

院子裡,到處都是身著軍裝的帝國軍人,銀色的肩章閃亮,刺刀般直扎進人心裡,太利的刀,血都來不及流出來。芭比芭比感到伊阿宋的手驟然用力,抓疼了她,她不敢呼痛,只把眼睛轉開。突然,她看到了木蓮樹下一灘暗紅色的液體,目光上移,一個血紅色的手印赫然印在樹幹上,那麼那麼地紅,彷彿隨時都有個冤魂從中尖嘯而出,盤旋嘶吼。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一隻手摀住了她的眼睛。是伊阿宋哥哥,他抱起她,模模糊糊中,有種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脖子裡。她輕輕舉起手,摟住他的脖子,說:「哥哥不要哭,芭比芭比不害怕,一點也不害怕。」

軍人們把孩子們趕上一輛卡車。

「還不如就地解決算了,這麼麻煩。」司機嘟噥著。

「你隨便把他們拉到哪個小鎮上不就得了,囉嗦什麼,有話跟長官說去。」

卡車隆隆開動,沒有人說話,不知道是誰哭出了聲,隨即,整個車廂中抽泣聲響成一片。

「哭什麼哭,就知道哭,流出去的血能哭得回來嗎?」慎也跳了起來,他的臉被軍人的搶托打腫了,兩眼迸出利芒。「我們不會這樣算了,遲早有一天……」

伊阿宋輕輕點頭。「遲早有一天……」

兩個男孩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撞出火芒。

坐在一旁的芭比芭比低聲唸著:「流出去的血不會這樣算了,不會這樣算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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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17:58:50 |只看該作者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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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樓道里積攢著幾十年沉澱的灰暗,伴著灰塵的味道,壓得人喉嚨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她一時眼錯,腳下踏空,那雙牛皮女靴陷進了被蛀蟲侵蝕的階梯中,還好及時扶住扶梯才勉強穩住身形。但,這樓梯是上不得了,其實上不上去都無所謂,大到房間位置,小到家具的擺設無一不在她的腦海中,只要閉眼就能清晰地記起,彷彿這十多年來她從未離開過。

沿著佈滿蛛絲的走廊往前,拐彎,豁然,陽光兜頭兜臉撒了滿身,孩子們玩耍的後院如今長滿了安息香,萋萋如海水,直侵到腳邊的石階上,那藍色隨風翻滾著隨時準備濺她一身。

那時年少,她坐在安息香叢中,被花簇擁著,而他就站在如今她站的地方,看著她。

「安娜蘇姐姐,為什麼我要做這個?」伊阿宋哭喪著臉,很不情願地把安息香花瓣搗成花泥。

「因為你是火星的男孩子,作為火星男孩可以不會做飯,不會打掃,但一定要會給女孩子染指甲,這是風俗。」安娜蘇捏了一點花泥塗在美雪的指甲上,用紗布小心地裹起來,吩咐。「兩天裡不可以碰到水,等取下來後,你的指甲就染成傷心藍的顏色了。」

「被慎也他們知道了會笑死我的。「伊阿宋兀自嘀咕著。

安娜蘇豎起食指搖了兩下。「你是不是想我把你偷聽的事情告訴神父?」

伊阿宋縮了脖子,連連吐舌頭。

「這才是好孩子。」她拍了拍他的頭。「來,你來給美雪染指甲。」

他接過美雪的手,有些窘迫,往她的指甲上笨手笨腳塗了一大團花泥,美雪撲哧笑出了聲,他心裡一急,習慣性地摸了摸額角,頓時,額上粘上了一團藍色。女孩子們哄笑起來,美雪好心幫他擦,他羞紅了臉推開她,大力揉搓額角,不但沒擦掉,那藍反而弄得滿臉都是,活脫脫一個藍面人。這下,連安娜蘇也笑倒了。

目光微轉,她瞥到一個人影。

「哎,要一起玩嗎?」她招呼那個獨自站在羅馬式石柱底下的孩子。

那個新來的孩子很不屑地撇撇嘴。「那是小孩子玩的東西。」

伊阿宋正窘著,巴不得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開,馬上插嘴道:「你不就是孩子嘛。」

誰知這句話正戳在夏淺草的痛處,水色的雙目微瞪,閃著厲芒。「小子,我比你大很多,你記住,大很多很多。」

伊阿宋哈哈大笑,身子一偏,把頭湊到一個捲髮的小女孩面前,問:「 小傢伙,你今年多大了?」

小小女孩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芭比芭比不是小傢伙,芭比芭比今年三歲半,已經是大人了。」

伊阿宋朝夏淺草作了個鬼臉,剛才開始一直憋著笑的女孩子們終於笑翻了天,夏淺草咬緊了下唇,一腔怒火要噴出來了,沉默了會兒,竟生生嚥了下去。

不知為什麼,安娜蘇竟有種恐怖的感覺,大多這個年紀的孩子都不懂怎麼控制感情,而他竟忍辱壓下怒氣,簡直早熟到詭譎。

「好了。」她制止孩子們繼續嘲笑下去,站起身,裙上的花瓣紛紛掉落,飄落在她的足畔。她走到他面前,彎下腰。「要和我們一起玩嗎?」她的一縷髮絲花蔓般垂下,輕輕飄動,他的眼神隨之遊移不定。

她莞爾。「我可以教你染指甲,這樣吧,你幫我染,好嗎?」伸出手,手心中掌紋清晰,潔白單純,像一張沒有被墨水玷污過的淡紋紙箋。

然而,他竟有些恐懼地倒退了兩步,抬頭看了看她,彷彿黑夜中的人初次見到太陽般緊緊閉住了眼,扭頭跑進了深邃的走廊中。

「好奇怪。」她喃喃,一旁的孩子們不耐煩地呼喚她,她只得回去,耳邊,那個早熟的孩子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了另一頭。

兒童村的孩子們都不喜歡夏淺草,他從來不和他們一起玩,總是帶著淡漠的神色看著他們,有一點不屑和高傲,這種態度激怒了孩子們,但同時他身上有種他們不懂的危險,讓接近的人感受到淡到極點的寒意。孩子們不敢惹他,只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連做飯的阿加莎嬸嬸也感覺到了他的特殊,每次提到他,卻不知道怎樣形容,只能以「唉」的一聲長嘆結尾。

唯一不排斥他的人大概只有安娜蘇。有時候,她忙得團團轉,偶爾停下手拭汗,回頭,那孩子無聲無息地站在身後,一雙眼睛隱在陰影裡閃閃發亮。她朝他微笑,他就低了頭從她面前溜走,像受了驚的小獸,可憐可愛。

但,那隻小獸是會咬人的。

晚上的值夜歷來都是由她和阿加莎嬸嬸負責的,入秋後感冒的孩子多了,大多是晚上踢被子著涼,值夜的次數也因此由一次改為兩次,時間並不固定。

安娜蘇提著燈一間間房查看,她披著一塊米色的披肩,昏黃的燈光將影子搖曳著打在牆上。她的手溫柔地為孩子們小心地掖被角,糾正睡姿,夜深人靜,孩子的夢囈,磨牙聲清晰在耳,她莞爾,躡手躡腳退出。剛準備扣上門,突然瞥見夏淺草的被子蒙得緊緊的,密不透風,很容易作惡夢。她在小幾上放下燈,掀開被角,這一掀,才發現被下並沒有人,而是塞了個枕頭,精心作成有人睡著的樣子。

這孩子,大半夜跑出去做什麼?她嘀咕著,冒著風露去找他,直到後半夜也沒有發現他的影子,只好返回去,意外地看到夏淺草好好睡在床上,呼吸均勻,似乎睡熟了良久。她伏下身,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眼皮輕輕跳動,氣息有些紊亂起來。安娜蘇微愣,恍然明白過來,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看著床上裝睡的孩子,隱隱地,有股寒意從骨髓散向四肢百骸。

這是淺草的第一次任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如果他失敗的話。這些年來,他親眼看見很多和他一樣的間諜在第一次任務失敗後就人間蒸發了,從此太陽系再沒人見過他們。軍隊的戒律是冰冷的,沒有人情味的,帶領他們的教官也像是鐵鑄的,常常面帶冷笑盤點有哪些學員會在第一次任務後就被處理掉,而他,每次都入選。

「你的心腸不夠硬。」教官如此評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比蘸鹽水的皮鞭還毒辣,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帝國並不缺少間諜,亦沒有興趣養一個廢物,人命賤如草芥,少一個他根本無足輕重。可是,即使草芥也有生存的權利,他不想莫名其妙就被處理掉。和那些整天愁眉苦臉,祈禱順利活下去的同伴不同,他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其他人都好,帝國要價值,他就給帝國看他的價值。

那天,他沒想到查夜會從一次變更為兩次,以致被安娜蘇抓住,他知道她已經在懷疑他了,但沒有證據。而且,他肯定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然也不會這麼安靜地離去。

如果她知道兒童村只是一個幌子,其實是火星解放組織的地下聯絡地,那時她的表情會是怎樣的呢?拉爾夫神父這隻老狐狸,連兒童村裡的工作人員都不信任,什麼都沒告訴她,亦或……是為了保護她。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死得比較快。

他不能殺她,雖然他受過最嚴格的訓練能毫不費力地殺死比他體型大三倍的成年男子,但,在這個人少地狹的兒童村殺人簡直是打草驚蛇的愚蠢行為。

那麼,就讓她成為他的同伴吧,或者說——同謀。

小男孩稚氣的臉上浮現起森然的笑意。

星朗,風清,披著黑色斗篷的矮小身影在月下迅敏遊走,偶爾,他稍稍放緩身形,似乎在等著誰。星光爬上矮牆,清光瑩潔,他蛇般靈巧地翻過,雙足落處,安息香被碾成花泥在夜色中散發出幽幽清香。水眸只一瞥就確定了埋藏地點,斗篷呼呼穿風而過,他疾步上前,蹲下,小心翻動泥土。一塊白骨從土中突兀地冒起,棱角直指蒼穹彷彿悲憤地控訴著什麼,安息香下永遠有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白骨,他皺眉,順手扔到一邊。底下,露出金屬冷冷的色澤,他輕輕取出這部事先準備好的聯絡器,輸入代號和密碼,一連串無形的信號從火星長滿安息香的曠野劃破長空傳達到首都星。

他故意不用暗號,把每句話說得清清楚楚。「是,現已查明,兒童村的確是叛黨的聯絡地……下月十五日,叛黨骨幹一眾18人匯聚兒童村商議下一步計畫……似乎是對帝國很不利的重大計畫……具體不明……」

面前的星光驀地被遮住,他的眼睛被籠罩在黑夜中,寒寒微閃。抬起頭,那個少女面色蒼白地站在他身後,身軀顫抖。他若無其事地收起聯絡器,重新埋回泥中,末了還不忘在翻動過的土地上栽上一棵安息香作為偽裝。直到消滅了痕跡,才直起身,拍去手上的污泥,淡淡道:「你都看到了?」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好容易才從齒間迸出一句話:「你……你到底是誰?」

「帝國特殊任務行動組55屆學員,代號89757。用你們的話說就是間諜。」

「帝國……」少女後退了一步,從出生起就銘刻在火星人骨髓中對帝國的痛恨和畏懼傾盆襲來。

「是啊,帝國。」他掀去風兜,讓稚氣的孩子的臉顯現在清如水的夜色中。「你不會不清楚帝國的苛酷,如果要去告密……」

這句威脅的話反而勾起了少女的憤怒,她上前一步,冷冷道:「你以為我會被帝國嚇住,由你們殺死同胞……」

他截斷她的話。「你不害怕,那些孩子呢?他們的生命就比那群叛黨廉價?」森然殺意突地出現在那張年幼的臉上,說不出的可怖。

「你……」她陡然明白了,全身的血液倒流。

「那些叛黨自然有完美的假身份可以暫時躲過追殺,那些孩子呢?當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衝突的時候,你們火星人必定先拋棄個人吧,可憐的孩子,五十多條人命就這樣被同胞當煙霧彈拋出,還要戴上為國為民的大帽子,真是虛偽啊。」他越說越輕,帶著宛轉的餘音,裊裊不絕,少女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他不禁冷笑,些微的催眠可以更容易說服聽者。「不要小看帝國的劫殺能力。那些叛黨又和你有多大關係呢?而那些孩子卻是朝夕相處,叫你姐姐的人,美雪,伊阿宋,慎也,還有小小的芭比芭比,她才三歲半,你忍心這樣看著他們死嗎?」

夜風中,少女纖弱的身軀微微顫動,凋零的花枝般可憐堪惜。她才15歲,比他還小上幾歲,面對這樣的抉擇委實太過殘酷。他莫名浮起一點憐憫,這時,教官的話驟然在腦海中炸開——「你的心腸不夠硬」——針般扎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疼,他忘不了話裡的蔑視和那冷冷的目光,好像在看著一個已死的人那樣毫無情感。理智回到身體裡,他喝道:「選擇好了嗎?18條和50條人命你到底選哪一樣?」

不防被他的喝聲嚇醒的少女凝了片刻,身軀突地委地,伏身嗚咽,哀哀的,彷彿天空中迷路的幼鳥,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只能振翅哀鳴。

他鬆了口氣,她已經作出了選擇。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大地,似乎要把悲憤傳達給地心,泥土和安息香的碎片從指縫中溢出,污了她的手。

從此,那純淨如淡紋紙箋的手心將染上血腥的顏色,終其一生也無法將之洗去,就和他的一樣。

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感到絲毫滿足,反而有淡淡的悲哀,像有只蠶繞著心臟吐絲,一絲又一絲,綿綿無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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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17:58:33 |只看該作者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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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香,鋪天蓋地的安息香,藍色的花瓣海嘯般洶湧撲來,容不得人半分猶豫,直闖入你心底,看過一次就永生不能忘記的安息香。豔而不媚的藍色波光瀲灩,割傷了旅人的心神,那些離開火星的人即使在最繁華的星球上也見不到這種藍色,為此牽念不已,黯然神傷,他們把這種藍稱為「傷心藍。」每一個背井離鄉的火星人到老了必定回到故鄉,埋骨安息香下,以解相思。

據說,安息香繁密之處定是白骨森森之所,那瀲灩的藍吸足了死者的供奉而盛開的如火如荼,只是不知那些白骨是否真的因此而安息,不再有仇恨。

三十年戰亂過後,火星上遍地都是安息香,放眼望去,那迷亂的藍色幾乎讓人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花海中,一雙精緻的牛皮女靴窸窣踏花而過,曠野的微風吹過,拂過來人黑色風衣的下襬,飄飄欲飛。

她停住了步子,凝視著一塊破敗的木牌,常年風吹雨蝕,隱約可見三個字——兒童村。她的眼睛閃著不明原因的光亮,眼角的皺紋微微一跳,也許,其中的一條就銘刻著這三個字,如此地,刻骨,銘心。

伸出手撫摸著木牌,她看向前方,那幢紅磚小屋在高大陰暗的樹叢後露出一點尖尖的,幾乎刺入雲霄的屋頂。她還記得拉爾夫神父告訴她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他們離偉大的神更近,也更容易讓神聆聽到他們的祈禱。神父的聲音真摯溫和,讓她毫不猶豫地堅信,但,時過境遷,往事如煙,她站在這裡,看著經歷過血腥後仍沉默著的紅磚小屋,不禁深深地懷疑是否真的有那麼一位聆聽他們祈禱的神,如果有,那他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這個星球歷經殺戮,滿目瘡痍,而不伸出他慈悲的手。

石頭砌成的門仍頑固地堅守陣地,院子裡兩棵木蓮越發高大茂盛,在風中婆娑細語,將太陽金色的影子細碎地投射到她臉上。呵,它們還記得她啊,十多年前在這裡晾曬衣物的少女。

那天,天高雲淡,她把繃在兩棵木蓮樹上的牛皮繩擦拭乾淨了,準備晾洗好了的被縟。「慎也,慎也,又瘋到哪裡去了。」她一迭聲喊著輪到值日的孩子。過了好半晌,那個正在後院玩瘋了的男孩才不情願的走過來,他知道要是賴掉今天的值日,他的晚飯就很可能被取消。

她把被單晾到繩上,用夾子夾住,微風習習,吹得被單水波蕩漾,肥皂淡淡的香味飄在鼻端,有種乾淨舒爽的感覺,像那天的天氣一樣。慎也幫忙晾小衣物,孩子們玩耍的歡笑聲不斷從後院傳來,他心癢難忍,拉了拉她的裙子,懇求:「安娜蘇姐姐,就要我再玩一會兒吧。」

「不行。」

「就一會兒。」

「不行。」她斷然拒絕。慎也斷了念頭,負責照顧他們的安娜蘇雖然平時很和藹可親,一遇到兒童村的規矩就毫不通融。他百無聊賴,忍住不去聽後院的歡笑,強把頭扭向大門。突然,他歡呼了一聲。「安娜蘇姐姐,有人來了。」

長長的牛皮繩上掛滿了被單,蝶翅般在風中飛舞,一時間無數潔白的蝴蝶翩躚起舞,在那些起起伏伏的翅膀間隙中,她看到了一雙水般的眼眸。剎那,莫名地悸動,手中的一件睡衣落到了地上,沾染了灰塵,再也不復原來的潔白如雪。

「這裡是兒童村嗎?」一個疲憊的聲音響起。

她連忙掀起飄拂的被單,迎接來人。「是,請問找誰?」

一名風塵僕僕的男子站在院子正中,臉上說不清是厭倦還是疲勞,靴子和它的主人一樣沾滿了塵土,心思慎密的安娜蘇覺得那靴子很像火星軍隊的軍靴,而那男子立得筆挺的姿勢也儼然是軍人的架勢。

那時是太陽系帝國115年,三十年的戰爭業已結束,火星政府在一年多前就宣告滅亡,火星正式成為帝國版圖的一部分。

「拉爾夫神父在嗎?我帶了這孩子來。」

男子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略微低著頭,斂起睫毛藏匿起了那雙水樣的眼眸。

「神父啊,在。」她回過頭。「慎也,你去……」卻發現那孩子趁她不注意早就跑了。

她無奈地衝來人笑笑,提起裙子跑到樓下,仰頭大喊:「神父,拉爾夫神父。」

兩樓一扇樸素的柚木長窗打開,拉爾夫神父溫和慈祥的臉出現在木蓮芬芳潔白的花葉中,看到她指著院心的一大一小兩位來客,神父點點頭。「你帶他們上來吧。」

樓梯又陡又窄,下午的陽光照不進這裡,黑沉沉地看不清腳下。安娜蘇怕那孩子摔倒,就去牽他的手,男孩條件反射般甩開,抬起頭,一臉戒備。她以為他只是怕生,就微微笑了,溫和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看到她的笑意,男孩眼裡的警備鬆懈了,還未開口,一旁的男子突然說道:「夏淺草,他叫夏淺草。」

「很好聽的名字啊。」

男子嘴角浮現扭曲的笑。「是很好聽。」

把來人送入神父的書房後,她就退了出來,繼續晾衣物去了,等打了個來回再次經過那裡,發現門口圍了一堆孩子,趴著門縫往裡窺視。她輕輕咳嗽,孩子們紛紛散開,她眼明手快,抓住了9歲的伊阿宋。伊阿宋苦著臉求她:「安娜蘇姐姐,我們聽慎也說要來個新的小朋友了,就過來看看。你別告訴神父。」

「下次不可以了。」她放開他,那孩子立刻如出籠之鳥一樣跑得無影無蹤。她正要離開,從洩開的門縫裡傳出神父的聲音。「很抱歉,恐怕我們不能收留他。」她不禁起了好奇,再也挪不開步子。

「我們兒童村只收十歲以下的孩子,你剛才說他已經12歲了,所以很抱歉。」

「可是,剛才那個女孩……」

神父笑了。「你說安娜蘇嗎?她是過來幫忙的,並不是兒童村裡的孩子。」

「不能破例嗎?」

「很抱歉。」神父的態度溫和卻不容轉圜。

從門縫裡,她看得到男子的側面,他剛牙微挫,下了決心似的說:「這個孩子的父親是烈士,死在和帝國對抗的戰場上,他母親悲痛過度很快也過世了,在這世上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神父動容。「那您……」

「我,我是他父親的戰友。」他壓低了聲,從衣服的夾層中摸出一份破損不堪的證件,在如今帝國軍隊駐紮統治火星的時期,持有這樣的證件足以將他送上軍事法庭。「神父……」他等待著神父的回答。

神父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點下了頭。

安娜蘇舒了口氣,她是喜歡那孩子的,聽到他能留下自然很高興。吐氣聲極其輕微,房間裡的兩個大人沒有覺察到,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孩子突然回過眼眸,很輕很輕地掃了她一眼,彷彿柔軟的花瓣從頰上輕拂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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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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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A-A+
夏季的最後一個夜晚,下了一場流星雨。

那天晚上,安娜蘇在天台上一直坐到天方發白,一顆又一顆流星從她眼前劃過,決絕的,幾乎是欣喜若狂地飛向殞命之處。傳說,當天上墜下一顆星子地上就有一個人死去,她平時是不相信這種無稽的說法的,但那天看著流星如煙花絢爛地照亮夜空,短暫的輝煌過後如眼淚般無影無蹤,深深地悲哀從心中升起。

那天早上,她翻遍了所有的報紙,沒有找到她想找的消息,噩耗也罷,喜訊也好,都沒有。找累了,她坐在沙發裡,為自己點上一支菸,一點點的苦笑浮上眼角,關心則亂,她本就該想到這種新聞是不可能刊登出來讓太陽系百姓們知曉的,歌舞昇平,安居樂業才是安民的好舉措。

她照常梳妝打扮,在日落時分趕到酒吧,那個時候酒吧人很少,她獨自坐在吧檯旁,啜著果子酒,這種酒醉不了人,她卻星眼朦朧,支著頤默默出神。

門開啟,少年背著大提琴走了進來,夕陽的餘暉在他身後閃過,他清泠泠的眼眸在看到安娜蘇後也驀地一閃,猶豫了一下,少年還是踏步上前。微醉的安娜蘇有意無意地搖了搖手指,少年停住了,咬了咬下唇,返身走到了台上,打開琴盒。片刻後,幽幽的大提琴聲再一次飄蕩在這家曖昧的酒吧中。

那天晚上,即使最不留心的酒客也發現提琴手的心不在焉,好幾支樂曲演奏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似乎忘記了怎麼拉下去。奇怪的是老闆娘對此沒有一句責備,反而半眯著眼,手指隨著琴音輕輕叩著桌子打節拍。

終於,提琴手像是下定了決心,手下微頓,一串悲壯的音符流瀉而出,如冰水般澆向眾人,安娜蘇秀眉輕軒,酒客們在些微的驚詫後也回過了神,議論紛紛。雖說「安娜蘇」裡的客人大多是太陽系的亡命之徒,並不把帝國法律放在眼裡,但乍聽到這首在戰後就被帝國禁止演奏的火星歌曲還是有些不自在。誰都知道,這首名為《安息香》的歌曲,是當年火星與太陽系帝國三十年的戰爭中,由某位不知名的歌者演唱,描述戰爭的慘烈和火星人民誓死保衛故鄉的悲壯決心,曾在戰爭期間傳唱一時。

經歷過火星戰爭的帝國士兵仍能心驚膽顫地回憶起殺戮過後,曠野中滿地屍體,貪婪的禿鷲在上空盤旋,不時尖叫一聲向某具片刻前還能稱為人的屍體撲去。火星的人民頭纏白布,翻動屍體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他們的面容木然,看不出一點悲傷或是憤怒的神色,彷彿這一切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只有在看到帝國士兵黑色軍服的那瞬間,死水般的眸中閃過刀鋒般雪亮的仇恨,那樣刻骨的恨意,即使過了幾十年仍能讓對方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夜幕初降,火星人點起蠟燭,為亡靈照亮去天堂的路,死氣瀰漫的曠野中燭光點點,他們跪在死去的親人身邊,雙手合十,閉目吟唱《安息香》,悠長淒愴的歌聲從蒼老的,稚氣的,悲傷的,麻木的嘴中唱出,為了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兄弟。歌聲重重扣擊著天幕,連禿鷲都被震得不敢飛翔,收起羽翼縮頭躲藏,哀風吹過,吹起火星人頭上的白布,飄飄如雪,大地上,鮮血猩紅。

這永無止境的悲傷與仇恨。

隔了十多年,在這裡又重新聽到了這首歌,死去的火星戰士的亡靈似乎破土而出,陰影中,冤魂幢幢,再大膽的人臉上都不禁變了色。

寂靜中,安娜蘇的高跟鞋鏗鏘響起。「嘩」,一杯果子酒潑到了沉醉在音樂中的提琴手臉上。「瘋了嗎?」她居高臨下,目光冷冷刺向少年,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是失望。

酒從少年的劉海,睫毛上嘀嗒淌下,他沒有抬手擦拭,只是仰起執拗桀驁的臉,與安娜蘇針鋒相對。

片刻交鋒後,安娜蘇翕動嘴唇,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死了沒關係,別拖累別人!」

少年愣了,傲氣微收,被安娜蘇厲喝一聲「下去」後,乖乖收起大提琴,下了台。

儘管安娜蘇再三道歉,酒吧裡氣氛始終很尷尬,陰雲籠罩,不少精明的客人看出了點端倪,紛紛抽身而退,一時人去如潮退,沒多久,這個總是喧囂晝夜的酒吧人去樓空。安娜蘇對此似乎並不在乎,一杯酒,一支菸,意態慵懶,貓般半垂著眼睫,看似漫不經心,當侍者過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後,朦朧的神色剎那褪去。

「你叫他……不,還是我親自去。」臨走,又吩咐。「把店關了,今天提早打烊。」

來人身著黑色大衣,臉深深埋在豎起的衣領中,看不真切,他還怕醒目,將整個身子都隱在房間的最黑暗處。安娜蘇合上門,微微嗔怪:「這個時候過來不是招人眼嘛。」

來人也不辯解,伸出一隻手。

安娜蘇看清他手上的東西后,身子抖了抖,半天沒了動靜。來人也不催她,很耐心地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她吐了口氣,接過了那件物事——一副黑色眼鏡,鏡架歪歪扭扭,左邊的鏡片沒了蹤影,右邊的那塊也碎成了花。

「美雪……」她喃喃,摩挲著鏡架上乾涸的血跡。

潑墨般的黑影裡,來人聲音沉鬱。「是個好孩子。被幾個帝國士兵圍住眼看要作俘虜,那孩子很有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打死了幾個後給自己留了一顆子彈。」末了,加上一句。「她走得很安詳。」

安詳?她苦笑。就像那些迫不及待墜落,殞命的流星一樣嗎?

「首相府周圍有軍隊埋伏,我們損失慘重,第一分隊死傷過半,第三分隊只有一人倖存,過後,他知道只有自己活下來,也不吭聲,就在屋子裡……等大家聽到槍聲趕過去,已經……」黑衣男子還在說著,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美雪是個很安靜的孩子,戴一副黑邊眼鏡,整日只是捧著書本,不像其他孩子把血債血還掛在嘴上,摩拳擦掌,恨不得馬上衝上去把帝國軍隊趕出火星。她本來以為這個孩子可以過著安靜平凡的生活,不被滔天的仇恨所吞噬。但,那天,組織問她要一個人聯絡這次行動時,美雪放下了書本,很安靜地對她說:「我去。」這個荏弱喜靜的孩子一旦下定了決心就連安娜蘇也難以阻擋。在臨別時,她只對美雪說了一句話——「一定要活著回來。」

但,她到底沒有想到,越是沉靜的海洋,越是可能醞釀著狂風暴雨,隱藏在那個孩子溫柔外表下卻是那樣的決絕,像只飛蛾,燃盡了她自身。

「我倒希望她好好活著,哪怕……」她握緊了殘碎的眼鏡,輕輕說。黑衣男子愣住了,狐疑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想說些什麼,到底給吞了下去。

「安娜蘇」後的小巷子雖然狹小頹敗,但倒也乾淨,星光照在青石板上,白霜般銀亮,踩上去隱然有聲。少年的腳步聲很輕,貓兒般,安娜蘇只當不知道他跟著自己,只在點煙的時候,她昂頭看了一眼星空,呵,還是滿滿的一蒼穹星子,並不因為昨天的那麼多流星的死去而寥落空寂。

她狠狠抽了口煙,彷彿這樣才能把身體裡莫名的疲憊和失落驅趕出去。

掏出磁卡打開房門,她並不進去,回過頭,對著樓梯淡淡道:「你今天也累了,進來休息一下吧。」

幾秒鐘的寂靜後,少年背著大提琴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彎處。

「喝什麼?酒?」她晃了晃酒杯,突然笑了。「我忘了你還未成年。」

少年臉驀地一紅,恨聲說:「別老把我看成孩子!」話音出口,嬌脆如鶯語,原來是一個男裝少女。

「哦?」安娜蘇遞給她一杯果汁,眉峰微微一抬。「不是孩子怎麼會在那麼多人面前拉《安息香》,生怕帝國不知道我們這個火星據點似的。」

少女一時語塞,又氣又窘,把背著的大提琴重重放到地上。

「還說不是孩子。」安娜蘇輕笑,悠然坐到梳妝鏡前卸起妝來,眉粉,粉底,眼影,唇膏,一點一點卸去,現出濃妝下的面目,竟是不屬於這個黑夜的清麗溫雅。

望著鏡子中那張與「安娜蘇」老闆娘嫵媚妖豔截然相反的臉,少女的心底湧起一股暖流,依稀又看到了當年為她梳頭,講故事,哄她入睡,為她編織花冠的那個人。她跨前一步,輕聲哀求。「安娜蘇姐姐,我只想知道美雪她......」

安娜蘇的手頓在了半空,少女失聲:「難道美雪......」她看著安娜蘇從手提包中取出破碎的眼鏡,遞到她面前。她有些不相信地怔愣著,然後,一連串淚珠子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安娜蘇冷漠地看著她,如果是14年前,她也會恣情痛哭,不像現在,眼眶濕一下也會立馬被一塊硬梆梆的東西給堵回去,擱在心裡發酵成更加堅硬的東西。

少女個性要強,只掉了幾串淚珠,用衣袖狠狠一抹眼,把眼眶擦得通紅,衝著安娜蘇厲聲道:「前年伊阿宋,去年慎也,現在又是美雪!」

安娜蘇拔去髮簪,讓長發披散在肩頭,不去看少女的面容。「你想說什麼?」

「你明明知道!」少女一向清冷的眸中射出厲芒。「我不會放過那些帝國劊子手,尤其是夏淺草!」

終於說出來了麼,雖然那群孩子當著她的面什麼都不說,但她很清楚,他們恨不得手刃,喝其血,吃其肉的是誰。帝國是個太空泛的敵人,即使再恨也有點冠冕堂皇,不像夏淺草,那是與他們有切身仇恨的人,又是帝國勢力的代表。

「你以為你能殺了他?」她冷冷道。「芭比芭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細,只怕反而被他殺掉。」

芭比芭比定定的看著她,嘴角浮起一個不屑的笑意,見血封喉。「我是殺不了他,可是有一個人能。」

「好主意啊,由我下手,然後帝國追查到這裡,順藤摸瓜,把組織一網打盡。」

少女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口不擇言。「你是捨不得吧,誰叫他是你老情人。」

安娜蘇正在梳頭,聞言猛地站起,凳子咣當絆倒在地,芭比芭比有些畏懼,隨即又挺起了胸。

冷,銀梳散發出冷氣從手心直鑽進身體的各條血管,她覺得身體有些僵硬,被凍住了似的,她的眼睛牢牢凍在芭比芭比身上。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這麼多年了,日久生情也是很有可能的,一個女人,又是美人遲暮的年紀,總是該為自己的歸宿想想了,誰能保的准她不會出賣組織。畢竟,和遙遙無望的自由事業相比,個人的幸福才是更現實的東西。

當著她的面是不會這麼說的,組織的經費,軍火,情報都要靠著她,表面上笑嘻嘻地誇獎她為組織犧牲潛伏在帝國走狗身邊,但私底下那些閒言閒語早就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燒,把將信將疑的人也燒得如鐵堅定。

少女看著面前的安娜蘇目光由憤怒轉為絕望,接著化為空洞。她坐下,唇齒艱澀地開口。「你以為我就真殺得了他嗎?」她淒淒一笑。「他並不如你們想像的那樣相信我。」

外人總以為他們之間有許多旖旎的韻事,但,誰能想到,他們最最親密的接觸不過是擁抱,而且那也已經遠在14年前了。那時,他抱住渾身顫抖的她,他清淡的聲音漂浮在耳邊,他說:「沒關係,有我在。」迷迷茫茫的她幾乎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只感覺到他的臂膀緊緊抱著她,抱得生疼生疼,讓她漸漸安心。這個太陽系中至少還有個他,至少還有個他是站在她身邊的,而她,也只有他了。心跳動的聲音清晰在耳,慢慢地,化為了同一個節拍,他的心跳溶進了她的,或者是她的溶進了他的,分不清了。

那種彼此擁有溶入的心情就是幸福吧,但幸福的時間為什麼總是太短,在接下來漫長的時間裡,有那麼多的時間相處,心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

「他是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看住我的,他從沒有放過心,我也就假裝不知道。」女子茫然若失,喃喃道。做了這麼多,到底,她將兩方面的信任都輸去,兩手空空。

第一次看到安娜蘇如此荏弱的樣子,芭比芭比有些手足無措,畢竟是養大自己的人,她有點後悔話說得太過分了,但又拉不下臉道歉,正在兩難間,安娜蘇陡然甦醒了般恢復了正常的神色,只是眉宇間微微有些疲倦。

她繼續梳理著長長的捲髮,望著鏡子的自己,淡淡地說:「明天,我帶美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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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9-5-31 17:58:02 |只看該作者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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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蘇的公寓在這座大廈的最高層。

推開門,屋內黑沉沉的,天光從落地窗外透入微微照亮了窗邊站立的一個人影。她的神經瞬間繃緊,手不自覺地挪到了耳畔的薔薇耳環上,一朵薔薇就是一顆小型炸彈。

「是我。」黑影出聲。她才鬆了口氣,打開燈,微嗔。「怎麼不開燈,來了多久了?」

那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清秀的臉龐,水般的大眼睛,那樣稚氣可人的孩子卻身著帝國軍裝,肩上銀色的肩章閃閃扎人眼。他側過身,望著窗外淡淡道:「我在看外面的燈光。」溫和的目光是經歷過滄桑後的內斂,和稚嫩的外表對比顯得又突兀又有幾分詭譎。

安娜蘇彎下腰,熟練地為他解開軍服的扣子,微笑著問:「燈光有什麼好看的?」

她的一撮秀髮垂落下來,飄蕩在他眼前,他溫柔地為她掠到耳後,柔聲反問:「你說呢?」

她的眸中映出那男孩純美的笑容。「要考我嗎?淺草。」脫下的軍服被好好地收到衣櫥裡——明明衣架就擺在旁邊。她痛恨看到這黑色的帝國軍服和亮得像刀鋒的肩章、銀扣。

從窗外看出去,托斯卡納的夜景盡收眼底,燈光璀璨,熒熒如星。「無論多美麗的燈光,只要你這位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一揮手,就盡成歷史了。對嗎?」

男孩似笑非笑,沉默不語。

安娜蘇突然感到有點疲憊。在官場的勾心鬥角中跌爬滾打多年,他磨煉地愈發沉斂晦澀,再不復當初和她相遇時候的尖銳桀驁,尤其是最近七、八年,她越來越猜不到他的心思。相反,被那雙安靜的眼睛一掃,她覺得自己像個水晶人兒,五臟六腑晶瑩剔透,盡被他看透。在這樣一個人身邊無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她竟然忍耐了十幾年,其中,為他生過多少華髮,眼角有多少皺紋鐫刻有他的名字——淺草,夏淺草。終她一生,怕也是難以將這個名字忘卻了。

雪櫃裡有他專用的杯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喜好,一杯阿爾卑斯山的雪水送到他手中,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

「這次能待多久?」

「明天早上就走。」

「這麼快?」雖然習慣了他的來去匆匆,她還是有點詫異。

他啜了一口雪水,清清淺淺,一如他水樣的眸子。「如果火星那幫叛亂分子不給我找那麼多麻煩,我當然可以多留幾天。」

「哦。」酒杯拿在手中她卻忘記了喝,沉默了一會兒,她淡淡道。「既然你貴人多事,又何必特地飛到托斯卡納來。從地球到托斯卡納要飛三天半,來回七天,只為了待上一個晚上,值得嗎?」

他的臉上浮起一個不屬於孩子的酸澀苦笑。「你要是在地球那些陰暗高大的官邸裡住過,你就明白,在那種地方根本睡不著覺。也許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身首異處,下手的可能是前一天還和你稱兄道弟的人。」

高處不勝寒,幸好茫茫太陽系中至少還有一個地方供他休憩。但,他就這麼肯定這個地方就一定安全嗎?

她為他鋪床展被,服侍他睡下。他看著她指上似淚閃爍的藍色蔻丹,輕嘆了口氣。「蘇。」他喚她,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會這麼喚她了。「聽說你的店裡有很多毒販和軍火商人來往。」

「嗯。」她知道瞞不過他索性承認了。

「不要太貪心,抽成就行了,別讓貨物經手,不然連我也保不了你。」他閉著眼,慢慢墜入深眠。

保不了她,笑話,這個帝國還有他保不了的人嗎?帝國安全部影子部長,手下統領著太陽系最精銳的間諜特工和特種部隊,帝國有任何風吹草動,他比首相還先一步知曉,帝國每一位高級將領的隱私他都一清二楚,因此,那些高層們難免對他諸多忌憚,恨不得下手除去,又不得不處處買他面子。

他那麼說不過是敲敲邊鼓,提醒她別太過火,她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敷衍著,他是她的靠山,她的支柱,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她的嘴角漾起自嘲的笑,他沒有看到。

從浴室裡出來,安娜蘇用浴巾擦著濕濕的頭髮走到了床邊。他早已睡著了,鼻息均勻,小巧的孩子的手露在被子外,她輕輕將它放回被內。那張小臉如此秀氣稚弱,她有瞬間的錯覺,以為他真的是個無憂無慮,打完水仗後累得睡著的十二歲小男孩,而她,是溫柔看護他的母親。

一撮碎髮蓋住了他的臉,她細心地撩去,手指撫過溫潤的臉頰,然後是小巧的下巴,纖細的脖子……孩子的細弱脖子,她只是一隻手就能握住,那麼細弱,只要她輕輕,輕輕地一掐……只要一掐,就可以了……

她的眉睫彷彿凝住了似的一顫不顫,傷心藍久久停在他的脖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僅僅幾秒鐘,她長長吐了口氣,放開了手,然後,若無其事地為他掖被角,熄燈,隨著門格噠一聲輕響,她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門內。

沉沉的黑暗中,眸光突地一閃,追隨著她離去的身影,只是極短暫的時間,那雙眼睛重新合上,房間內又恢復了平靜,平靜到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個夢幻。

窗外雨潺潺,房間內如深海般安謐寧靜,只有時鐘的滴答聲遊走在房間中,彷彿一尾不安的魚甩著尾巴攪起小小的漩渦,在某個黑暗的角落,慢慢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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