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在乎我是誰

李洪元

不必在乎我是誰

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大便，是在樓梯間。

伯伯九十幾歲了，那次他拄著枴杖，正在爬樓梯。他的太太扶他的手、我扶著腳，他在爬的時候就大便了。雖然他有包尿布，但大便太多，一直掉出來。有天早上，我去伯伯家，一打開門，就看見他坐在地上大便，太太怎麼拉都拉不起來。他自己也很難過，每次失禁就一直哭，說：「可憐啊…可憐啊…」

我今年50歲，是活到半百的人了。前半生，我做過議員助理、文史工作者、雜誌編採，都是拿筆的那種文職。1年前，我轉換跑道，去受訓，做了半年居家照顧服務員工作，其中，我最想念這個榮民伯伯。

怎麼辦？再講他，我的情緒就要失控了…我非常喜歡他。伯伯很慈祥。我推他到公園，老人不願站起來運動，我就會說：「來，我幫你運氣。」每當我運氣，他就會配合我演出。其實他的身體行動已經很吃力了，但只要我一運功，坐在輪椅上的他，就會把上半身彈出去。

榮民伯伯早就失智了。但是，不管我又瞎掰亂扯了什麼，他都會對我比讚。我曾說：「我是來自上海、擁有30年經驗的師傅。」「我是《射鵰英雄傳》的一燈大師。」「我來自太極門。」他都會說：「齁，好厲害喔！」有次在公園，我說：「你看，我要施展我的輕功，我會飛！」他瞪大眼睛，讚美我：「喔，你那麼厲害！」

伯伯有時喚我「老郭」「老李」「老鍾」「阿兵」「泰師傅」。我不在乎他叫什麼，但最喜歡聽他叫「泰師傅」，那有一種專業感，我通常會順著他的話，加碼亂編：「沒錯，我就是來自深圳、專門幫人洗澡的泰師傅！」不管他是真心相信或配合演出，我都好感動。

我服務伯伯的時數超過100小時，不算長。今年初，他的家人告知我，決定之後自己照顧他，不需我提供服務了。伯伯對我沒有不捨，但我很不捨。他不會發現、也不會意識到，從此我不會再出現了。反正，每次我去他家，他都彷彿見到一個全新的老李或老郭。

最後一次服務他，我騎機車回家路上都在哭。我服務過很多人，但有陣子，每次我哭都是為了他。現在講到他，我還是會哭，我老婆只要又聽到我提起伯伯，就會說：「厲害、厲害，泰師傅。」

每次結束服務，伯伯都會對我說謝謝。其實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服務這麼多失智症患者，我覺得記憶這件事真神奇，人要記住什麼，不記住什麼，太奧妙了。我很清楚，記憶並不操之在我。

我的人生並沒有想要記住任何事。但當我還有意識，我可以努力記住美好的事—對我來說，當居服員是件美好的事；而在公園樹下和伯伯演武俠劇、辦家家酒，又是最美好的事。

克蘭泰，50歲，台北，自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