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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淩淑芬]水一樣的女人[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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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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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19:52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水一樣的女人
淩淑芬


報複!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樓定風挾著來勢洶洶的聲威,  
無情地摧毀敵人的窩穴、占領敵人的產業,  
包括 接收敵人的女人!  
這是他應得的勝利,他如是相信!  
偏偏 這女人天生註定要“吐”他的“巢”!  
她的淚水“藏量”之豐,  
令他不得不相信女人真是百分之百水做的。  
“求求你別哭了!”他終於忍不住告饒。  
當鐵血男子遇上水樣女人,這場硬仗如何能凱旋得勝?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尾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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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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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9:0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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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士,阿爾卑斯山脈的小村莊。
  樓定風推開後門,加入嬌妻和愛女晚飯後的乘涼行列。山風送來恬淡舒爽的青草氣息,混著水笙身上淡淡的優雅香澤,訴不盡的醉人。
  “施長淮剛剛打電話來。”他陰鬱的口吻稍微沖淡了柔和的氣氛。
  “他不回好像答應抽空來瑞士找我們玩。”避居異國兩年多以來,她非常想念這位恩人兼老朋友。
  “他的確快來了。後天。”樓定風的口氣聽起來完全不熱衷。
  實在怪不得他!每回施長淮一來都會受到他妻子竭誠的歡迎,閔連她寶貝女兒也前前後後地跟著“乾爹”跑,他當下淪為二等公民,心裏當然會吃味。
  “真是奇怪,我把‘施展’還給他,就是為了KEEP HIM BUSY,還吩咐石洲盡量盯緊他,他怎麼會有空一天到晚出國?”而且是出國來看他老婆,真是越想越氣忿。
  可能是天性使然,外加水笙的事情作梗,他和施長淮仍然淡不上真正喜歡彼此,只能做到在她面前盡量忍讓對方。
  “過一陣子長淮回去的時候,我想著回流金島看看。”水笙沈默一會兒,忽然提議。“我們可以順便去張太太的墳前祭悼一下。”
  樓定風生死未卜的那段期間,其他人擔心她承受太多打擊,所以沒有告訴她真相,原來樓宅裏的傭人終究逃不過唐氏兄弟的毒手。後來當她知曉了,愧疚感幾乎折磨得她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若非有女兒和樓定風支撐著她,可能早已精神崩潰了。
  “你想對張太太說什麼悄悄話?”他的眼中藏著憐惜。“向她訴苦,說我對你不好?”
  “不。”甜蜜的笑容悄悄溜上顏頰,驅走悲苦的意味。“我要告訴她,我終於找到河道了。”
  “河道?”
  “對呀!你不是常說我像水嗎?你自然就是導水的河道嘍!”她笑偎進他的胸懷。
  他迎上她水靈靈的眼波,和恍如冬日的溫泉般懾人的笑容,心中忽然泛起莫名的感動,上蒼對他竟然這般眷顧,賜他一個這樣俏生生的佳人。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她,一個水一樣的女人。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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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0-3-8 22:28: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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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進入冬末,屋外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寒意,清晨時分,露臉的太陽已然伸出溫暖的臂彎,擁抱巴西的熱情子民,也投耀在水笙疲困的柔軀上。
  她習慣了海島型潮濕多雨的氣候,忽然間跳身到一個純熱帶的國家,感覺上好像愛麗絲跌進仙境裏,對四周的景物感到茫然不解。
  十二月,聖誕節的旺季,一個闔家團圓歡度佳節的西慶典。巴西的街道自上個月開始已經佈置起來,聖誕樂的鈴聲和贊育聲從巷頭響徹巷尾,火紅和鮮綠的彩帶懸結在電線杆和行道樹上。
  人情熱騰騰,心情暖呼呼,一個歡樂的佳節。
  她忽然覺得淒涼。
  倘若樓大哥此刻伴在身畔,情緒想必又是另一番光景。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揚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八個月了,足足超過半年的時間他無音無訊。此刻,他究竟停立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他親口承諾會來巴西找她的,難道他忘了。
  搖籃裏,小寶寶咕噥地吐出一串泡沫,眯著長而翹的睫毛繼續甜睡。
  “小尤尤,爸爸是不是忘記我們了?”
  女兒樓去尤三個星期前誕生。懷孕期間她一直苦苦等待,希望他能趕在臨盆前出現,陪她一起迎接小生命的來臨。然而,她失望了。
  盡管施長淮對她們母女倆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他畢竟無法取代樓定風的地位,他表露出來的溫柔體貼反而造成她巨大而難言的壓力。她隱隱感受到他打量她們母女的眼光似乎潛藏著某種渴望和哀傷,她卻害怕詢問,去牽扯出另一段不願涉足的過往。
  施長淮必定曾和她有過情感上的牽連,否則不會如此善待她們。殘忍的是,她對過去不復記憶,也不願再追究。她僅祈盼樓定風趕快回來,建構一處屬於他們家三口的避風港。
  她需要他,寶寶需要他。
  他會不會如同忘記過往一般的忘記她?
  但願他沒有出了意外才好……噢,不行,不能這麼想,否則擔憂受怕的感覺會日夜啃蝕她,直到她發瘋為止。
  樓定風會回來接她們的,一定會,務必要把持著這個堅定的信念。她只在乎天長地久,誰管他曾經擁有?
  “早安,一大早在沉思什麼?”輕柔的詢問聲穿過小走廊,飄入青草氣息濃馥的花廳。
  “沒什麼?”她拉高女兒擋寒的小薄被,倦懶地撐起身體,整肅臉上的傷思情懷。
  “別起來。”施長淮蹲跪在她身旁。“小寶寶今天乖不乖?”
  “當然不乖,白天睡到晚,夜裏卻拼命哭鬧,也不知是遺傳誰。”憐愛的手指撫過女兒肥嘟嘟的紅潤臉頰。
  “小Baby都是這樣的。”他靜靜凝視她們。
  母女倆一樣精緻清麗。晨光投射進來,象牙白的長絲衫松罩著她的纖軀,飄飄然有出塵之姿,烏密如絨縵的長發傾覆在背上,玉指逗弄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十足十畫中的仙女形貌。
  如此這般的美人兒,偏生命運不能盡如人意。
  “我昨晚接到江石洲從流金島發過來的傳真,被通輯了八個多月的唐正武,上個星期終於在韓國的‘華克山莊’落網。他哥哥則還在逃匿當中,不過警方已經掌握他的行蹤,想來被捕也是早晚的事。”施長淮把傳真紙遞給她。“江先生請你下個月回去出庭,指證唐氏兄弟的罪行。”
  她接過紙來,淡淡地掃視幾行文字,輕“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
  “另外,姜文瑜的骨灰最後仍然安頓在島上,她的父母決定放棄把她迎回加拿大。”
  “噢!”這些都不是她想聽見的瑣事。“你們……有沒有樓大哥的消息?”
  輪到他沈默了。
  有!怎麼沒有!警方從事發現場的痕跡研判,他跌落崖底之前曾經大量失血,起碼中了兩槍以上。該斷崖底下又而滿利刺嶙峋的礁石,即使當夜正值漲潮的時節,他也極有可能一腦袋撞碎在珊瑚暗礁,成為魚群的腹中美食了。
  但,這種“消息”怎麼能告訴她?
  “還沒有。”他頓了頓。“放心吧!樓定風肯定會出現的,耐心一點。”
  “我當然有耐心。”她煩躁地站起來,開始踱步。“可是他沒理由拖那麼久呀!即使當真被突發的事情牽絆住,也應該和熟人取得聯系,向我報平安。為什麼半年多以來連最基本的問候也沒有?他——他一定——”
  起初無論如何也不敢思及的結論突然躍上她腦際,強制隱忍的熱淚終於滾滾滑下來。
  他——他一定出事了,否則怎會丟下她不管。如果他再也回不來了,怎麼辦?
  人海茫茫,她無法想像自己帶著小去尤孤靈靈生活的感覺。
  “如果……如果真有萬一——”施長淮認為自己有必須告訴她實情。
  “不要說了。”水笙慌亂地截斷他的話。“樓大哥會回來的,一定會。”
  “水笙,你必須正視這個事實。”施長淮一直隱忍著滿腔的情愫。“倘若樓定風還在人世,他早就過來接走你們,不可能——”
  “住口、住口!”她捂住耳朵,絕望地想掩蓋一切驚恐噬人的推論。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們可以留下來,我會代替了——”
  “我很感激你的關照,但是在我心中,樓定風就是樓定風,沒有任何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為什麼?”施長淮忽然爆開來。“為什麼是他?應該住進你心房的男人是我,你明白嗎?是我!”他的眼神痛楚難忍。“你是我的未婚妻呀!你親口允諾過,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出現任何人,你愛我的心絕不會改變,但是你改變了!一夜之隔,整個世界全變了,受傷受苦最重的人、失去最多的人,是我,你懂嗎?”
  樓去尤似乎被他們的爭執所驚擾,在搖籃裏咿咿呀呀上得到支持和肯定的力量。“不是……”
  “就是這樣。”他抓握住她的肩膀,拒絕讓她回避自己的表露。有太多心語、太多相思他早就想盡情地吐露出來。“你理該成為我的妻子,去尤理該出世為我的女兒!”
  “不!我不記得你。”她哭出聲。“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朋友,一個照護我和女兒無微不至的朋友,除此之外,我……我對你產生不了其他感情。從我第一次在醫院中醒來,睜眼看不見任何相識的人,只有他,帶著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站在我眼前,我的心就再也裝不下其他男人了。或許在你眼中我是個負心人,你盡可以怪我、恨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只愛他,只想念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擁著女兒哭坐在搖籃旁。
  一句對不起又能挽回什麼?他頹唐地垂下頭。無力感打從心底輻射向腦際。
  他苦苦等待了兩年,心底原本還存著一絲僥幸。既然樓定風生還的可能性不高,或許他和水笙仍然有機會,時間一久,無論她多麼思念樓定風,熾熱的心終究會淡下來,但是——
  早該死心的。水笙不再是他的人了!早該死心的——
  “抱歉,我不應該增加你的壓力。”疲憊地抹抹臉。“你休息一下,我先出去。”
  衰老的腳步踅離花廳。
  既然老天設下另一番安排,世上的凡夫俗子除了照著走,又能如何?
  無話可說……
  入夜,心情稍微平定之後,她拍撫著嬰兒床裏安睡的小寶寶,拿起無線電放拔給江石洲。
  “大嫂,你的身體好點沒?”自樓定風失蹤的消息暴光開始,他便改稱她大嫂,言下之意便是以她的自居,從今而後該互相照料了。“如果你在巴西住得不習慣,坐完月子後乾脆遷回流金島,大家也好有個照應。”
  島上少了一個令她懸心的人,搬回去又有什麼意思?
  “不用了。”她苦笑。“等孩子大一點,我再帶她回——”
  一根冰冰涼涼的金屬管忽然抵住她的後腦勺,她的話聲嗄然中斷。
  “也好。”彼端的江石洲仍然沒察任何異狀。“對了,你何時回來出庭?警方指出他們雖然掌握了足夠的物證,證明八個月前確實發生了謀襲的案件,但是,依舊缺乏直接的目擊證人指認兇手是唐氏兄弟,所以需要你回島上走一遭……”
  嘟——
  來人接過她的話筒,切斷兩人的通訊。
  “章小姐,好久不見。”粗鄙的男中音。
  唐正文,謀害樓大哥的主凶,她化成灰也記得他的聲嗓。
  “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保養得美美白白、漂漂亮亮的,我和我老弟可沒那麼好運了。起來!”唐正文硬拖著她往房間走。“施長淮呢?”
  “在他房裏。”她暗暗祈求小去尤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哭鬧起來,引起他的注意力。
  “哦?真奇怪,他明明哈你哈得要死,既然樓定風翅膀掉了,他還客氣什麼?要是換成我,不知道已經上你幾次了。”濕暖的曖昧氣息呼向她的耳朵,她竭力捺下作嘔的感覺。
  “你想幹什麼?”
  “我這個人對你沒有偏見,但是為了我和老弟的未來著想,只好選擇鏟除兩位擋路的目擊證人,你不見怪吧?”他拉開房門,又推她一把。“走,咱們一起去拜訪那位多情重義的施先生,帶我去他的房間!”
  水笙的心頭涼了半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唐正文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們,今晚想來是凶多吉少了。與其兩個人一起死,不如她犧牲自己向施長淮示警。
  主意既定,她突然伸腳勾倒身後的人,跳開他的箝制放聲大叫:“長淮——”
  第一個對她的尖叫有反應的人,是樓去尤。她忽然從夢中驚醒,咕噥兩聲,張開嘴巴跟著哭了起來。
  “媽的,賤貨!”唐正文沒想到她竟然敢在左輪手槍下撚虎胡,當場破口大罵。“你以為我的槍拿著好玩的?”小嬰兒嗚嗚咽咽的哭號聲吵得他心煩,對准水笙的槍口移向小床舖。
  “閉嘴,小野種。”
  “住手!”她大驚失色。“別傷害她。”連忙揉身撲向嬰兒床。
  所有事件在一剎那間完成。
  她撲向女兒的同時,房門和陽台門同時飛撞開,各有一道黑影欺向兩個方位。從陽台跳進來的人影距離她和小寶寶較近,眼前一花已經擋在她們身前。
  唐正文選在這個時刻開槍。
  從房門沖進來的人形隨即撲倒他,兩人在地毯上激烈地糾纏。
  來人是施長淮。他以全身的重量壓制住唐正文,並且扣住他持槍的右手,用力打向花崗岩制的小石桌。才敲了兩、三下唐正文的指關節就沁出血絲,痛叫著松開手槍。
  施長淮趁機反扭他的臂膀,夾手搶過地上的致命武器,而唐正文甚至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切便已宣告結束。
  水笙愣愣地呆坐在地毯上,眼前龍爭虎鬥的場面完全飛出她的視界,即使女兒驚哧的哭叫聲亦喚不回她的注意力。
  她的眼眸,定在從陽台撲進來的人身上。
  “該死,又中槍了。”他撫著肩膀苦笑。“我今年八成和槍械犯沖,上次射中的三槍才剛癒合,肩膀上又多了一個洞。”
  樓……樓定風?
  真的是他!
  駭異、驚喜、不信、難舍、思念……種種複雜的情緒在她腦中沖撞,激蕩得她頭暈腦脹。緊繃了近一年的心弦忽然崩潰決堤。她的淚水逐漸在眼中匯聚。
  “喂喂,別哭,千萬別哭!”樓定風好不容易克服肉體上的痛楚,一旦迎上她的眼眸,腦中的警報器霎時當當響個不停。
  太晚了!集匯的清淚化為水珠,偷偷滑上香軟的玉頰,一顆、兩顆、三顆……
  “哎,你別哭。有什麼好哭的?”他分不清自己的頭比較痛,還是傷口。
  “你……你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控訴性的淚水泛濫得益發恐怖。
  “我身不由已呀!”
  顯然這種情況很難在一時三刻之間分辨清楚。
  “對不起,插嘴一下。”施長淮一記重拳敲昏唐正文,挽著他走出門外。“你們慢慢談,我去報警,順便叫救護車。”
  兩人繼續夾纏不清,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和離去。
  “我掉進海裏,被菲律賓的漁船救上來,等他們收網靠岸之後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
  小寶寶又咿咿哇哇哭得更大聲。
  “你上岸之後為什麼不回來?”她抱起女兒拍哄,含淚逼問他,景況像煞了苦情母女的連續劇照片。
  “船上的醫療設備差透了,我的傷口受到感染,在醫院裏多躺了兩個月才出院,而且那還只是第一次手術而已,一顆子彈卡在我的靜脈血管壁上,當地的小型醫院設備不夠行,臨近借不到‘人造心肺’,醫生只好先開刀幫我穩定傷勢,但是子彈仍然留在體內。直到上個星期才真正拿出那顆血管壁的鉛彈,確定我的老命保得住,於是我立刻打探到你消息,動身來找你。”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預先在瑞士銀行開立了戶頭,才沒被那群吸血成性的醫生和船員榨幹。否則在那種見錢眼開的地方,少了銀兩做為後盾,即使他在醫院裏流血至死也沒人理他。
  “那你也應該打電話回來呀!”
  “何必?”他歎息。“如果我最後沒能倖存下來,乾脆讓你以為我一開始就掉下懸崖死了,也好過傷心兩次,不是嗎?”
  居然說這種話!
  “不是、不是、不是!”她抱緊女兒,兩人一起放聲大哭,“無論你是死是活,好歹也該讓我陪你走完這一程,你怎麼可以剝奪我身為妻子的權利!嗚……”
  “好了好了,別哭了!”七字真言。
  “你狠心丟下我跑掉,害我和去尤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一點也不關心女兒的培養與幸福,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愛她,根本不愛我!”
  “我——”他被罵得啞口無言。才短短幾個月而已,她的口才竟然進步得如此神速。誰教她的?
  可惡,一定是那個施長淮背地裏扯他後腿!
  “不管你了,女兒你自己照顧吧!既然你不稀罕我,我何必稀罕你女兒?”她賭氣道。
  小嬰兒刷地塞進他懷裏。樓去尤原本正要止住哭聲的,忽然見到另一張陌生臉孔,頃刻間哭得更大聲。
  “水笙……”樓定風手足無措。拜託,他為了救她們而中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為何她拼命折騰他呢?“寶寶乖,別哭別哭!”新版的七字真言。
  女兒長得清秀可愛,與她簡直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當然滿意得不得了,可是……
  老天,兩個哭泣的章水笙!他該拿她們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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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7: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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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宅主臥室裏,一陣銳利卻細小的鈴聲劃破寧靜的黑夜。高分貝的嗓音仿如馬刀刺進床上人兒的耳膜,樓定風猛然坐直身體,扭亮床頭台燈。
  “什麼聲音?”水笙原本就睡得不安穩,小腹已經隱隱作痛了大半天,現在又突然驚醒。
  鈴聲僅在主臥室裏鳴叫,大宅子的其他部分依然靜悄悄的。她住進樓宅一年多以來,未曾聽過如此詭異的聲響,心中驀地泛地不祥的預感。
  樓定風探臂拉出床頭幾的小抽屜,抽屜的格櫃內部赫然是一組精巧的警訊系統,嗡嗡的尖利鈴聲便是從這裏傳出來的。警報器的儀面板設計了四色光鈕和一幅樓宅地圖。此時其中三組正飛快閃出紅色的燈號,地圖上也透出十來個爍爍發亮光影。
  有人入侵,而且來人不只一個,正悄悄從宅邸隱密的角落滲透進來,他的腦中立時拉起同樣急兀的警報聲。
  “水笙!別緊張,起來穿好衣服。”他先安撫她的情緒,手下忙不迭地套上外衣,同時拿起內線分機拔向張太太房裏。
  嘟嘟兩聲,話筒裏的樂音隨著警報聲一起中斷,夜襲者切斷了屋內的電源和對外通訊。
  明顯是來者不善。
  “樓大哥……”水笙顫巍巍地喚了一聲。
  “走,我們到車庫去。”對方的來意還不明確,倘若他單槍匹馬也就算了,天塌下來也當棉被蓋,然而現在他必須顧慮到水笙的安全問題,還是盡早離開比較妥當。
  “我……我不行……”她的腳步驀然發軟,跌坐在床沿。啊!好難受,似痛非痛的感覺隱隱在肚子裏作怪,仿佛欲抽肅掉她全身的力量。
  “怎麼回事?”他悚然一驚,急忙扶起她的身子。她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
  “小腹……好難過。”抽疼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樓下傳來低啞的呼喝聲,接著咚咚咚的腳步聲登上樓梯的石階。
  該死!這種緊要關頭小寶寶偏偏作怪。
  “走!”他打橫抱起她,無聲無息地踏出房門。
  老鐘叮當敲了兩響,淩晨兩點,空氣間浮動著風雨欲來的悸動,整棟房子陷入異樣的黑暗裏,張太太他們也不知是睡死了,抑或被俘虜,居然半絲聲響也沒有。由對方的動靜來判斷,敵人正從樓梯攻上來,於是他抱著水笙悄悄溜上通往閣樓的小木梯。
  “他們在那裏!”攻擊者之一正好出現在樓梯口,發現他們的行蹤。
  “喂!樓定風要溜了!”既然已經打草驚蛇,發動夜襲的人也沒必要再特意隱藏他們的目的。
  “誰也不許讓他逃掉。”一個耳熟能詳的女音從樓下命令。
  姜文瑜,那婊子!他加緊腳步沖向角落的木梯,再一次感謝自己鍥而不舍鍛煉出來的體能。
  寅夜的漆黑中,盈有光線投射在某種金屬體上,造成銀亮色的反光。
  槍!他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快!快!
  砰!偌大槍聲如爆開的煙花驚動了宅邸,說時遲,那時快,他及時將水笙送上閣樓的平臺,體軀隨之翻滾,子彈從腳掌下掠過,他反手掩上閣樓的活門。
  好險!
  那道木門抵擋不了多久,他們必須想法子離開屋子裏。
  “水笙,你覺得如何?肚子還痛嗎?”他們必須爬出窗戶,沿著屋脊攀到側門附近,再順著水管溜下去,不可能抱著她完成這段路程。
  “還好。”她強擠出一絲笑容。
  才怪!只怕敵人尚未追上來,她已經自動滑下屋頂,省了對方一番麻煩。
  砰砰砰!
  “門從裏頭反鎖了。”
  “廢話,難道你還等著姓樓的開門請你進去!”
  他們攻上來了!
  “水笙,走!”他一咬牙,背起她鑽出一人寬的窗框,剛在屋頂上站穩,立刻聽見木門轟然撞開的聲音。
  時間不多!他平穩住搖搖晃晃的勢子,沿著狹窄的梁骨開始步往目的地,半因末春的深夜氣悶而燥熱,半因情緒緊繃的緣故,汗水沿著他的額角一滴一滴飄下濡濕的頸項。
  “嗯……”背後傳來水笙壓抑的呻吟聲。
  “很不舒服嗎?”他竭力克制心頭的焦慮,拼命警告自己冷靜思考。“忍耐一點,我馬上載你去看醫生。”
  屋內的警報直通當地的警察局,雖然鈴響不到三分鐘就切掉了,但是值班的警員應該接獲訊息了吧?
  “張太太呢?老王、老程呢?壞人會不會傷害他們?”她一直沒聽到他們的動靜。
  “歹徒是沖著我來的,應該不至於為難其他人。”鬼扯!他們的老命可能已經飛往離恨天,但現在不是令她傷心的好時機。
  距離側門的水管約有十公尺,敵人已經持槍追上屋頂。
  “他們快溜下去了。”
  “叫底下的人到側門戒備。老二,動作快點!”
  “我怕高。”
  “媽的,酒囊飯袋!”
  樓定風加快腳步奔向目的地,背後隱約爆出噗、噗兩聲打蚊子般的異響。
  消音手槍。糟糕,水笙伏在他背上等於一個活生生的標靶。幸好夜色的昏暗,屋脊又狹窄得僅容人直線前進,大家盡顧著平衡身體免得滑下三層樓的高宅,槍口難免失了准頭。
  “你還好吧?”他心頭焦躁,莫名其妙中了槍。
  “還好。”她的口吻仍然透出壓抑的難受感,但似乎沒有其他外傷。
  “我們要爬下去了,我騰不出手來扶住你,你自己抓緊。”
  然而他們才沿著水管下到半途,屋頂上的追兵趕到定點,庭園的歹徒也開始聚集過來,如果兩方人馬同時開槍,他們不到一分鐘便會被打成蜂窩。樓定風情急生智,眼見二樓的窗口敞開著,探臂攀住窗框,吃力地踏上窗欞,底下槍手開了一槍,樓定風連忙負著她滾進儲藏室的地板。
  她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快……快走!”他喘了一口氣,現在也顧不得讓她休息,趕緊抱著她藏匿到其他房間。
  再隔兩間便是水笙舊時的臥閨,兩人閃進門裏,走廊底端已然有人一間一間地撞開房門,查探他們的行蹤。樓定風拉著她躲在壁櫥裏。
  “四處找找看,他們躲不遠的!”女人的聲音。
  水笙忽然捂住她的唇。她的鼻端竄守一道齲腥濃鬱的氣息,眼眸在他臂上溜轉。
  血!樓大哥在流血,哧得險些掉下淚來。
  房門砰地一聲撞開,兩、三顆腦袋伸進來探頭探腦,好幾次手電筒光線沿著壁櫥門縫射進來,薄薄的白瓦在他們的臉上暈開。
  “找找衣櫥裏。”步履聲朝他們的方向移動過來。
  樓定風悄沒聲息地抽出藏在褲管裏的銀刀,只等來人自投羅網,想法子挾持對方以脫離今夜的重重包圍。
  “有人逃下樓了。”遠遠傳來一聲呼喊。房裏的人傾刻間走得幹幹淨淨。
  兩人同時松開一口緊氣。
  然而,一直被困在房間裏也不是辦法,他們必須離開這棟房子才有生路。
  “水笙?”靜謐的室內突然響起低喚的男音。“水笙,你們在這裏嗎?如果是,請回答我。”
  施長淮!他審視水笙慘白的臉容,快速地盤算片刻。她的狀況禁不住整夜的折騰,再這樣下去,非但孩子保不住,她的身子也有危險。
  只好賭上一賭。
  “我們在這裏。”他推開櫥門,腦中因為失血而暈眩,躓踴跌下柔軟的地毯。
  “樓大哥!”她驚喊,不顧自己作痛的腹部急急扶住他。
  “有沒有受傷?”施長淮還是比較關切她。
  “沒有,可是樓大哥……”
  “我沒事,子彈擦過臂而已。”他撒個小謊。“水笙的情況不太好,先送她離開這裏要緊。”
  為了水笙施長淮絕對會想辦法護得周全。
  “你們等一下。”施長淮轉出房間,過了一會兒帶著兩套黑色的長衣回來,顯然是從他的同伴身上“借”來的。“趕快換上,我帶你們出去。”
  兩人匆匆改扮成夜行人的衣裝,跟隨他出去。
  二十來個打手搜遍了三層樓高的宅子,整整三十分鐘仍然找不關甕中之鱉的影子,再如何遲鈍的人也該開始懷疑了,遑令精明如同姜文瑜。
  “沒找到人嗎?”負責搜索室內的大漢最終聚集在大廳裏,姜文瑜寒冰冰的眼芒迎上他們回避的視線。
  二、三十人的探尋隊伍居然逮不著兩只小兔子,實在很難向出錢的老大交代過去。
  “剛才是誰嚷嚷有人逃下樓的。”唐正文開始憂慮今晚會功敗垂成。
  “好像是施先生的聲音。”打手之一回答。
  姜文瑜糾緊眉間彎曲的弧度。過去幾天以來她擔心施長淮會趁機向章水笙通風報信,於是暗中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今夜又委派他負責監督外圍的工作人員,真正的目的也在於交由留守的人力看住他,難道他真的那麼神通廣大,悄沒聲息地溜出他們監看的鷹眼之外?
  “施長淮呢?”毀滅性的因數在她體內雄雄燃燒。
  她苦戀施長淮卻得不到他的心,滿腔付出的柔情早已轉華為憎恨。既然她得不到他的心,他也別想稱心如意!當初讓他全程參與計劃的目的,便是想讓他親眼目睹、親自參與愛人慘死在眼前的陰謀,叫他只能空自哀歎一輩子,嘗嘗“君王掩面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的滋味。她無論如何也不容忍弄巧成拙的場面發生。
  “剛才他帶著兩個人走出屋子。”唐正武踴躍提供意見。“其中一個受傷了,他可能帶他們回總部上藥吧!”
  “受傷?”唐正文納悶。
  “對呀!他們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隱隱聞到一股血腥氣。”
  他帶著兩個人離去,其中之一受了傷……
  “白癡!”姜文瑜猛然領悟過來,氣得破口大罵。“那兩個人就是樓定風和章水笙,還不快追!”
  施長淮,我就不信你有法子領著他們逃出我的天羅地網。
  吉普車極速馳入顛箕崎嶇的林間小路。
  盡管他們已經與大宅子的凶徒拉開一小段距離,空氣間卻竄開幾縷火花四冒的騷動,傳告他們行藏似乎被察覺了,敵人正飛速地追趕過來。
  水笙坐在兩個男人之間,施長淮負責開車。
  樓定風偏首,焦點凝聚在她淡白如凝脂的臉蛋。
  今晚真是夠她折騰的了,好端端睡在床上,卻莫名其妙地飛來一場橫禍。
  “怕不怕?”他憐惜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低問。
  現在也顧不得是否該在施長淮面前矜持或克制問題。
  她搖搖頭,鑽偎進他胸懷,默默從他熟悉的體味中吸取振作的力量。
  無論將來是生是死,是福是禍,逃脫或被擒,好歹他們仍然陪伴著彼此。只要有他在身邊,她的心頭就感到平安喜樂,任憑外在的風風雨雨再猛烈也不怕。
  一直以來,她總是懷著類似的想法,將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的箴言奉如圭臬。因為對她而言。“章水笙”真的死過一回,當她從醫院中覺醒,眼底駐進他身影的那一瞬間開始,重生的命運之弦便緊緊擊系于他平穩的軌道。
  這是一種雙方皆逃躲不過的淪陷,天神掌中的命定,他們註定要纏繞上生生世世,誰也放不下誰。
  未來又將遇上何等亂世,原本就是個未知數,然而只要他們長相隨,她就不至於墮於憂患的深淵。
  “肚子還痛嗎?”他為她感到心疼。她的世界原本可以幾平浪靜的,因為他一時的介入,她必須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不像剛才那麼厲害。”她的鼻端嗅到齲的氣味。“你的血止住了。”
  “嗯。”他的右臂已經完全失去知覺。
  “她……姜文瑜為什麼攻擊我們?”水笙有些愴愴然。她真的很喜歡這個高中同學。
  “夜襲的主角是唐氏兄弟,姜文瑜只是他們的軍師。”施長淮忽然插口。
  “唐?”他瞬間明白。樓、唐、施三家恩恩怨怨的戲碼又一次一演。“唐家的產業是他們兄弟倆自己敗光的,我只不過順勢接收再轉賣給其他企業。如果他們有任何不平的地方,應該自己想辦法解決,找到我頭上來做什麼?”
  “其實大家肚裏打的算盤都半斤八兩。那兩兄弟以為我和他們同仇敵愾,於是提議由他們負責除掉你,如此一來流金島的礦業股市勢必受到影響,我再拿出私人的錢財收買‘施展’的股票,以正統繼承人的身份重新收回經營權,屆時分他們一杯羹,讓他們回到拉斯維加斯一圓賭王發大財的美夢。”人為財死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以為’你同仇敵愾?難道你不是?”吉普車越過一截樹幹,重重顛了一下,他攬臂抱緊水笙,以免她又震得反胃難受。
  施長淮瞟過去莫測高深的眼神,最後停在水笙容顏上,冷硬的黑眸忽爾放柔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累了,不想再陪你們玩下去。”大手輕輕撫上她的烏雲,順著絨黑色的絲緞滑溜下來。
  雖然他的手勢非常溫柔,她仍然下意識靠向樓定風的頸窩。她只習慣被樓大哥觸碰。
  施長淮忽然覺得心酸。
  一切都變了。水笙不再是他的水笙,而是別人的妻子。她的心中不再有他,不再愛他。親眼見她投入旁人懷中比殺了他更痛苦,而他甚至無法怨怪她,因為她與他一樣無辜。以某方面而言,她的移情別戀並非出於自願,如果她的腦部未曾受傷,她會記得他,樓定風不會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然而,一切都變了……
  “他們追上來了。”樓定風瞥見林子裏若隱若現的車燈。看樣子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對方起碼派出十輛以上的吉普車出來追索他們,幸好施長淮對這片樹木的熟悉度比他們高,在樹幹之間東躲西藏的,對方一時還無法掌握他們的確切行蹤。
  “姜文瑜和唐氏兄弟不像你有能力花錢在警政機關打通關節,所以他們幹完今晚這票就打算摸黑偷渡出國,為了日後高枕無憂起見,無論如何也要逮到你們滅口。”施長淮多少瞭解姜文瑜的個性,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她會饒過水笙的小命才怪。
  “嗯。”樓定風點點頭。
  吉普車陷入短暫的沈默中,繼續駛向黑暗的林蔭深處。再拐兩個彎,車輪輾上通往雪湖山莊的羊腸小道。小路盡頭,是一片廢墟;再過去,則是一處懸崖,從前他曾比從崖頂跳落底下的暗流和石礁。
  他的臉頰忽爾感到略微麻癢,低頭探看,水笙正伸指拂弄他的發際。她的鼻尖抹上淡淡的灰塵漬,襯著凝脂如白雪的肌膚,看起來清麗而惹人憐愛。
  怎麼捨得讓這樣的俏人兒陪他一起送命?
  “聽說你在南美有一座小別墅。”他忽然出聲。
  施長淮投與他納悶的一瞥。
  “對,在巴西。”
  “聽見沒有?水笙,施先生在巴西有一棟漂亮的別墅。”他拭掉她容顏上的灰烏,疼憐的親吻淺淺印上她的紅唇。“你想不想參觀?”
  “好呀!”她沒去過巴西。“我們一起去玩,我以前一直催你帶我出國,你都推說沒時間。”
  她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想和他一起去,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和他一起做,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淪陷在南極的冰天雪地也是甘心的。
  “現在我有時間了。”他緊緊摟住她,生怕她丟掉似的。“姓施的,你計劃好逃脫的路線嗎?”
  “嗯,我在海灣裏藏了一部快艇,接應的人會在離島上與我們碰面,然後我們持假證件登上臺灣,再從台灣飛向安全的國家。”施長淮擰皺了懊惱的眉頭。“可是後面的傢伙追得太緊,我擔心會暴露咱們的行蹤。”
  “停車!”他忽然橫腳踩住煞車踏板。
  吉普車嗄吱地尖叫一聲,猛地刮起落葉、枯枝混雜的旋風。他跳下車座,順手把水笙抱下來,再跑到駕駛座旁揪施長淮下車自己取而代之地跳上方向盤後面。
  “你帶著水笙繞小路下去海灣,我負責引開追兵,咱們在巴西的小別墅會合。”他踩動油門。
  “不要!”水笙吃了一驚,緊緊抓住車門不讓他走。“我們一起引開追兵,一起去巴西,我不要和你分開。”
  他硬生生扯開她的掌握。
  “施長淮,帶她走!”車身如馬般疾竄出去,尾後揚起義無反顧的風塵。
  “樓大哥!”水笙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驚呆了,直覺地拔腿追上去。“樓大哥,等我!”
  他怎麼可以丟下她?他們明明說好了一同去巴西,不是嗎?他們明明說好了絕不分開,不是嗎?她害怕,害怕看不見他的感覺,害怕他離去的感覺。強烈的預感告訴她,今日一別,未來再見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別離就像毒癮,一旦讓它發生了,它便會無聲無息地糾纏上來,此後再也逃躲不過,註定了日後接二連三、分隔兩地的命運。
  她情願同生,情願共死,也不願與他分開。
  “水笙!”施長淮及時拉回她。“別拖延時間,咱們快走。”
  “不……”
  施長淮狠心不理她啜泣的臉龐,硬拖著她踏向夜露沾濕了枯枝的小徑。
  好歹得救出一個!他陰鬱地想。
  沉重的空氣在枝葉間對流。
  起風了——
  “人呢?”姜文瑜焦躁地拍打儀表板。
  千萬不能讓他們跑了,否則大夥兒全吃了不了兜著走。
  “在那裏!”唐正文忽然發現遠方忽隱忽現的燈影。“哇塞!他們好呀!逃命的人居然敢大搖大擺地晃在咱們眼前,還把遠光燈打開。”
  “少廢話,快追!”姜文瑜精神一振。
  施長淮的吉普車仿佛在誘引他們。一下子放慢車速,他們多踩兩下油門就可以撞上他的車屁股,一會兒又滑溜地鑽來鑽去,讓他們上究碧落下黃泉卻追他不著。
  再一晃眼,吉普車忽然失去蹤影,偌大的樹木裏除了自己人的車燈之外,施長淮的兩道紅光倏然熄了。
  “消失了?”唐正文訝異地輕喊。
  “車子在那裏!”姜文瑜連忙催促地停下福特。
  吉普車大刺刺地定立在橡木樹下,駕駛座裏半個鬼影子也沒有,獨留著稀稀落落的血滴痕跡,車門外,潮濕的泥地上印著一道深深的腳印,通往左側的斷崖。
  “只有一個人?”“上當了!”“他們分頭溜走了。開車的人一定趕去和另外兩個會合,大家分散開來,務必追到他們。記住,把章水笙留給我!”
  姜文瑜簡潔有力地分派好工作,領著三個人手率先沖向斷崖。
  越接近懸崖的方向,樹木越稀少,漸漸的,入目僅有半人高的低矮灌木叢。
  人呢?他能躲在哪里?
  “唔!”隊伍尾端傳來捂住的呻吟聲。
  大家立刻回頭。
  走在最後面的打手被撂倒了。四下空空如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還待在樹林裏。”剩餘的三個人連忙分頭找。
  姜文瑜接二連三地聽到“唔唔”的悶叫,待她醒悟過來時,四周只剩下她的行影。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開始膽怯,緩慢地,一步步地,退向懸崖的方向。林子裏太過危險,誰也看不清楚誰。
  她拔掉消音器,舉槍朝空中扣了三下扳機。
  砰砰砰!散落在其他方位的同伴接收到她的訊息,雜杳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漸漸往她的所在位置集中過來。
  她繼續倒退向空蕩的地區,心裏稍稍安定一些。
  直到她的後背抵住一具堅硬的軀體。
  她倒抽一口冷氣。
  “你想抓章水笙?”低啞的嗓音湊近她耳邊詢問。
  “沒……沒有……”樓定風!她的魂魄幾乎飛到火星外。
  “有也好,沒有也罷,這都不是重點。”環住她頸項的臂膀突然收緊。“重點是,我不喜歡她信任的人背叛她,更不喜歡有人追著她不放。”
  林間的腳步聲漸漸朝懸崖集中過來,她的幫手快到了。
  “再告訴你另一個重點,”冷凝的聲嗓驀地加重。“你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她了。”
  這是姜文瑜生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隨即,她的頸骨以一種奇異的角度垂下來。
  “在那裏!”遠方的手電筒標明他的方位,他夾著姜文瑜的屍身沖向懸崖。
  該死的右臂再度失去知覺,無用地垂在身側。
  他吃力地擒拿姜文瑜,擋住自己的半邊身體。
  咻咻咻的消音子彈聲如雨點般飛向他。
  只剩五分尺!無論跳下去是死是活,總也有幾分希望。
  四公尺!姜文瑜的屍身中了幾槍。
  三公尺!他的腳跟一麻,但仍然強忍著痛楚往前跌撞過去。
  兩公尺!接近了,老天不至於殘忍到連這點微末的機會也不給他吧?
  一公尺!再過一公尺他就自由了,只要再往前移動一公尺……
  他的背心一涼,整個人往前撲倒。
  老天,只差半步的距離而已……
  刺痛的感覺漫延到全身上下。他暈眩地爬到懸崖邊,再也拿不出半絲力氣。
  竟然只差半步而已。
  努力再撐向前幾尺,身下忽然懸空,眼眼看去,山下銳利的暗礁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恍惚間,塊塊礁石幻化為水笙的身影,不斷向他招手。
  樓大哥,樓大哥——
  空氣間溢滿她的輕喚,她的溫柔笑語,她的輕顰嬌嗔。
  樓大哥,等你哦!快點來——
  快點……
  來了,水笙,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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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7: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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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家來了一位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訪客,張太太看清楚來人的面目時,險些暈過去。
  鬼!
  光天化日之下,冤鬼居然找上門來討命!
  “你你你……”發抖的手指對准他的鼻尖。
  “啊!我認得你。你是張小倩的母親,小倩以前去‘雪湖’打過工,辦起事情井井有條,我對她印象非常深刻。”施長淮和善地寒喧,笑綻出一口光潔的白牙。
  “施……施……”
  “很抱歉臨時上門拜訪,希望不會對你帶來任何不便,樓先生在嗎?”
  “在,在——”該如何處理才好?大對頭非但活得安全又健康,甚且主動找上門來,張太太方寸大亂,腦筋完全停擺。“呃,麻煩您在客廳稍候,我遣人去知會樓先生。小莉,還不快去?”
  小莉快步沖向宅屋的後進。
  不一會兒,樓定風的形軀出現在客廳的入口,步履清閒,即使對于敵方突兀的生還和出現懷著任何驚愕感,他也未曾表現出來。
  兩個男人的視線相交,他們曾經見過許多次,尤其樓定風隱若在“雪湖山莊”工作的那幾個月,他們甚至分享過同一包香煙,同一壺咖啡。猶有勝者,他們對同一個女人感興趣,也先後愛上她。
  施長淮暗罵自己竟然瞎了眼睛,樓定風形諸於外的氣質分明不屬於泛泛之輩、池中之物的,他早已察查出來,卻任由心底的警訊化為惺惺相惜,以到於埋下家破人亡的禍胎。
  “稀客、稀客,好久不見。”樓定風悠哉遊哉地踱回黑色的皮沙發前坐下。
  “你似乎不太意外看到我。”施長淮挑中他對面的位置落座。
  “半個月前你一踏上流金島的土地我就知道了。”他只是沒料到施長淮竟然敢大大方方上門找他。
  “如此說來,你也不意外我仍然活著嘍?”必須承認,樓定風鎮定的反應超乎他的想像之外。
  “這麼說吧!我打一開始就猜到你有可能沒死。”樓定風接過張太太遞來的熱茶,以禮貌的笑容摒退她。
  偌大挑高的客廳裏,兩雄相對。
  “你沒想到斬草除根嗎?”施長淮笑得嘲謔諷刺。“你不怕施家面臨淒涼的命運日後在你的子孫輩重演?”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樓定風微笑。“施家十年前開始沒落,目前為止僅剩一家‘施展公司’和兩處礦區值點小錢,而我已經掌握了‘施展’大多數的股票,也就等於控制了施家的經濟命脈,即使你留著一條命在,也奈何我不得,我何必白白傷神掛懷?”
  施長淮深深吸進一口長氣,讓蘊含著甜甜花香的空氣在他胸腹間沉澱、陰涼。踏進樓宅,即便是一呼一吸之間也感受得到她的芳美。
  “顯然你已經勝券在握,吃定施、唐兩家了。”
  “你們欠我的。”他的嘴角勾開一道模糊的微笑。“首先背棄咱們三家友誼和合作關系的叛徒是你們,我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你以為我打算除掉你嗎?錯了,我不但不會對付你,反而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親眼看見我將施家的產業玩弄於股掌之間,要它生就生,要它死就死;也親眼看我買下‘雪湖山莊’的廢墟,依樣畫葫蘆地蓋一座施家大宅,再放一把火燒個精光,或者養個小老婆藏在裏頭;我更希望你親眼看見沙留在我身邊,替我生兒育女,無怨無悔,時時刻刻提醒你她原本該是你的妻子。如果你死得不明不白,想想看我會喪失多少樂趣?”
  “你!”施長淮直想沖過去掐住他脖子。
  樓定風的眼中閃動濃冽的惡意和邪憎,渾身蓄勢待發,隨時等著他撲過來,直接攻擊他最不堪一擊的弱點。他的腳步動了一下,瞥見對方胸有成竹的表情,驀地硬生生煞住疾沖而去的勢子。
  冷靜!務必冷靜!在樓定風的地盤上你絕對討不了好,他故意激怒你、打擊你,千萬別讓他稱心如意。
  他再深呼吸一下,轉瞬間鎮定下來。“我瞭解你對施家和唐傢俱有強烈的怨恨之情——”
  樓定風的眼中閃過一絲激賞。施長淮自我克制的工夫比任何人都到家,屬于典型成大事的人才。
  “——我不否認當初確實是我父親和唐伯伯合謀竄奪樓家的財產,然而二十年前的當事人已經消逝,目前活在世上的遺族才是受害人,白白為了上一代的恩怨付出代價。冤冤相報永遠不會有止休的一天。”他伸出右臂揮動,手膀抬高到四十五度角便無法再往上提。“你看拜你的毒針所賜,我的右手算是廢了一半,但是我打算徹底放下這段過往仇恨,不再追究,希望你也做得到。”
  “真大方!”他不置可否。
  施長淮耐住性子。“我今天來訪的目的是想讓你知道,父親曾經在我二十歲贈與一幢南美洲的小別墅,我打算搬過去定居,再也不回流金島,希望你還給我私人擁有的東西,並且成全我退隱的心意。”
  他好笑地揚高眉角。“那幢別墅的產權並不在我手上,你顯然求錯人了。”
  “不,沒求錯,別墅的產權仍然屬於我,它並非我想向你討還的目標。”施長淮緊緊望進他眼底,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開口:“我懇請你讓我帶走水笙。”
  喀!他手中的小茶匙空然不聽話,跌落暗紅的波斯地毯上,樓定風眯起眼睛專注地盯住它,他象非常訝異它居然會脫出他的掌控之外,然後抬高眼眸,迎上施長淮警戒的凝住。
  “我為什麼該答應你?”他若無其事地撿起茶匙。“她根本不記得你的存在,在她的世界中只有我——樓定風,即使我答應了,她也不可能願意跟你走。”
  施長淮當然明白他說的話字字屬實,但是親耳聽見敵手如是提醒他,心頭仍然覺得痛苦。
  “對我而言沒有差別,一旦長時間相處下來,她仍然可能重新認識我,甚至再愛上我一次。”他特意強調那個“愛”字。水笙原本深愛的男人是他,樓定風哪根蔥都不算,他已經失去太多,不能再放棄水笙。
  兩個男人不斷以各自擁有的武器明爭暗搶。
  “對我卻有差異。”樓定風冷颼颼地微笑。“她父親當年參與陷害我家人的陰謀,父債子還,由她付出應得的代價也是天經地義的。我留她在身邊,可以盡情地傷害她、折磨她,讓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償我多年來承受的怨火,怎能輕易放過她?”
  “水笙是無辜的。”施長淮終於忍不住吼出來。“我們都是無辜的,你心裏清楚得很,如果你想報複,盡管沖著我來好了,別傷害她!”
  “太遲了。我們已經辦妥結婚登記,她可是名正言順的樓定風夫人,你憑什麼要求我舍棄新婚的嬌妻?再說,現在讓你帶走水笙,也等於帶走我的孩子,我怎可能放她走?”
  施長淮重重一震。
  “水笙懷孕了?”幾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水笙懷了別人的孩子?他原本預擬過自己會面臨各式各樣的刁難和阻撓,唯獨忽略了這個可能性——水笙懷了樓定風的孩子……
  他足足愣了好幾分鐘,心神俱失地注視著前方。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樓定風究竟存著什麼心思?他想讓水笙嘗盡懷孕生子的苦楚,進一步掌握她的嬰孩,痛中折磨她們母子嗎?有可能,一個被報複怒火吞噬心靈的男人任何狠事都做得出來。他該如何讓水笙脫離他的魔掌?
  “嗨!”水笙突然悄沒聲息地溜進來。“你有客人呀?”
  樓定風乍然聽見她的聲音,好不容易握穩的茶匙再度跌回地毯上。
  “你跑進來做什麼?出去!”他板起臉來。
  “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情告訴你。”水笙成天看慣他青著臉了,嚴厲的口吻已經很難哧得倒她。她靈眸溜轉,突然認出來客的身份。“咦?馬夫先生?”
  他們見過?樓定風心頭泛起強烈的驚異和不悅,他要完全杜絕她和施長淮面對面接觸的機會。
  “樓大哥,上回就是他把我從馬背上救下來的。”水笙忙不迭知會他。“馬夫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我曾經回去馬場找你,想當面向你道謝,可是沒人認識你,所以我猜想你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馬夫。樓大哥,是你派人找到他的嗎?”
  “對,你先出去,我和他談完正事再找你。”
  “不用,你不用急著找我,我就是進來告訴你這年事情的。對不起,馬夫先生,我借用他一分鐘。”她輕輕拎著他衣角來到門口。
  樓定風知道客廳的回音會讓施長淮清楚聽見他們的交談,心裏恨個半死。剛才嘴裏恐哧得多好聽,要拿她當武器打擊敵手。結果呢?不到三分鐘她就闖進來揭穿他的虛張聲勢。
  這個章水笙分明是天生下來克他的!
  “到底有什麼大事?”他咬牙切齒地嘶著嗓門。
  “姜文瑜找我們去看‘國際玉石展’,既然你有客要,我和她自個兒去嘍!”仿佛擔心他橫加阻撓似的,沒等他回答又自動加上一句:“我們晚飯之前就會回來,你不用麻煩江先生跟著我們,好不好?”
  施長淮隔著一段距離瞧見她的表情,心頭一動,以前水笙也常常軟著嗓腔求懇他,神情便和她此刻的姿勢語態一模一樣,輕晃著對方的手臂,紅灩灩的嘴唇略微噘翹起來,膩在人家身上拼命喃問著:“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用這等溫雅可愛的方式求告,教人怎捨得說“不”?
  隨即又泛起酸澀難言的滋味。以前他是唯一有幸受到她這般祈求的男人,而今,她甚至不復忘記他了……
  “不行,明天再說。”樓定風顯然比他狠心許多,一口氣拒絕,想都不用想。
  “可是今天是最後一天。”
  “那就別看了。”他完全不留商量的餘地,轉身欲走回客廳。
  “為什麼我不能跟她去?”她眼巴巴地纏上來。
  他可以感受到施長淮盯視的眼神,偏偏沒法子以一句話簡簡單單打發她,只好竭力壓低聲音。
  “誰曉得你跟著他出去又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意外!你們兩個的素行太惡劣,怪不得別人!”
  “那麼你就應該自願擔任護花使者呀!你答應過在展覽結束之前陪我去的,你答應的!如果你沒空就應該早說。”
  “好好好,別吵了,別吵了。”實在給她纏得沒法。“吃過晚飯再說,我先招呼客人。”
  “展覽下午六點就結束了!”她執意不放過他。
  “章水笙!”他火大得快暈倒。“你要是再胡鬧,我就——我就——”
  “就”了半天也“就”不出什麼。她壓根兒不怕他,頂多流幾滴淚水給他瞧,他就棄甲歸降了,樓定風挫敗地歎息。
  “你去看展覽吧!”施長淮突然插嘴。“來訪之前沒事先預約原來就是我的不對,不好意思再佔用你們的時間。”
  多麼識相的客人兼恩人!水笙霎時覺得萬分對不起。
  “沒關系,你們繼續談,我——呃——”可是她實在不想放棄看展覽的機會。
  “無所謂,我先走一步。”施長淮走到他們身畔,再也克抑不住,溫柔拂開她頰邊的發絲。“水笙,樓先生考慮是正確的,為了你的安全因素著想,以後盡量少和那位姜小姐出去。”他別有深意的眼神移向樓定風。“記住!千萬不要單獨和她出去!”
  投與她最終情意悠悠的一瞥,伸指再觸了下她的頰膚,轉身而去。
  為何施長淮特意強調水笙應該避免和姜文瑜獨處?顯然姓施的知道某些不知道的內幕。他暗暗留上了心。
  除了樓定風,水笙不太習慣被其他男人扶碰,然而馬夫先生表現出對她無限親密的感覺,委實太過奇怪,害她莫名其妙被他摸了好幾下。
  “他好像和我很熟耶!”她不解。
  “這要問你自己呀!為什麼人家只見過你一次,就和你這麼熟悉?”他沉著一張臭臉。
  真令他丟透臉!此刻施長淮恐怕躲在車子裏偷笑他色厲內荏,嘴裏說得好聽,表現出來全不是那麼回事。這個該死的章水笙,當真以為他不敢把她吊起來?
  ……
  好吧!或許他敢,但是他不會這麼做。說來說去,保能怪自己沒出息。
  忍不住揪住她惡狠狠地吻住。
  “等……等一下!”她趕忙掙脫他的箝制。“我們先去看看展覽好不好?現在已經三點了,只剩下三個小時就關門,我們要把握時間。”
  她仍然記掛寶貝展覽會。
  他投降!
  精彩!
  十二歲加入街頭小混混的幫派,十四歲吸食強力膠而被校方記一次大過;十五歲因勒索同學財物再記兩次大過,辦理休學;十六歲采自學方案取得國中同等學厲,同年考上高中,編入一年十六班,與章水笙結為同學;高中二年被捕,父母出面交保收押,同年舉家移民加拿大;之後曾陸續回訪流金島,與高中時期的同學有所接觸,經由水笙與“雪湖山莊”的人士結緣。
  “姜小姐的經歷真是我彩多姿,簡直像一部活生生的不良少女奮鬥史。”江石洲吹了聲口哨。
  “她和施長淮扯上關系倒是令我非常驚訝。”樓定風瞭解姜文瑜之流的女人,表面上裝出嘻嘻哈哈的、沒有城府的假像,其實心眼比任何人更複雜。
  他和這類女人交過手,明白她們的能耐,她們愛憎分明,陰險狡詐,一旦相中目標便非想盡辦法奪到不可。是典型最毒婦人心的寫照。許多大奸大惡之輩便是由這種小奸小惡演變而來的。
  “據說,施長淮來訪期間暫時寄住在姜文瑜家裏。”
  “以後別讓她再和水笙接觸。”既然施長淮特意提醒他防著那個女人,用膝蓋想也知道,水笙前幾次的意外絕對和她脫不了關系。他早該發現的。而他竟然失去最基本的警覺心,簡直不可原諒。幸好目前為止水笙仍然安全無恙。
  “這些事情需要讓章小姐知曉嗎?”江石洲揚揚私家偵探的調查文件。倘若大家防範了半天,水笙卻偷和她跑出去逛街聊天,他們豈不是白做了半天工。
  “嗯……”樓定風沉吟半晌。水笙太天真了,即使據實告訴她姜文瑜的居心叵測,肯不肯相信還是一回事呢!“看情況而定,我會選個適當的時機和她談一談。另外有件要緊事要你幫我辦妥。”
  江石洲立刻掏出記事本准備。
  “我要你在瑞士國際銀行以我私人的名義成立一個活期帳戶,將這筆款子匯入戶頭裏。”他提筆簽下一張美金支票。“記住,你私下進行就好,避免經由公司方面的管道,這筆數額就列為鐵私人支出,總之別留下任何記錄。”
  江石洲領命而去。
  他踱向窗前,澄前如汪洋的蒼穹覆蓋著土地,也覆蓋住千千萬萬人的恩愛糾葛。地平線的底端,暗褐色的雲朵隱隱浮動,象徵著另一波風雨即將在未知的歲月中來臨。
  風暴雨驟。
  何時會來?何時該止。
  他不明白自己預期著什麼事件的發生,然而心中竄動的異感在提醒他,不平靜的事端即將產生,而他的第六感向來靈驗。
  “樓大哥,快下來。”水笙站在庭園裏揮手,一襲雪白的連身短褲裙。“我和李玉娟合作培育的蝴蝶蘭已經開花了。”
  “你進來拿頂草帽戴上,大熱天的也不怕曬頭。”海島型的未春已經透出幾分盛夏和氣溫,再曬下去她非中暑不可。
  “你先下來看看嘛!園丁先生稱贊我們的蘭花長得好,他打算連溫室裏的幾盆劍蘭一起送去參加比賽。如果入選前三名,起碼可以獲得二十三萬的獎金。”
  “你又不缺錢,學人家湊什麼趣?快進屋裏來。”醫師指示,上回水笙摔下馬影響到胎氣,接下來的日子裏可能會出現點狀出血或酸痛的後遺症,為了未來的懷孕過程順利起見,平時應該多多休息。
  “那不同啊!你拿錢給我用和我自己賺來的成就感是不一樣的。”她和他拗上了。
  他無奈而笑,只得下樓鑒賞她的寶貝蘭花。
  日子能夠這般持續下去嗎?他胡亂臆想著。日日品評她的栽種,享受水笙在身畔的安寧生活……
  他忽然覺得倦了,厭倦這種無時無刻算計他人,或防止被他人算計的生涯,厭倦這種記掛著舊恩怨,不得解脫的心情。施長淮想攜同水笙隱遁到南美洲的小別墅,他忽然非常欣羡他的瀟灑解脫。
  或許,他也該考慮提早二十退休,帶著水笙、小寶寶以及她的得獎蘭花,避居阿爾插斯山的小木屋裏……
  現在應該不算太遲吧?
  抬眼望去,天際的雨去又陰暗幾分。
  “大致上的計劃如此,其他人沒有任何意見?”唐正文冷冷地玩銀色彈簧刀。
  “當然有意見。”她的弟弟唐正武喃喃抱怨。“幹麼拖到月底,依我看意見。咱們明天晚上發動攻擊,大大方方地殺他個片甲不留,讓那姓樓的傢伙連褲子來不及穿就被弄死在床上。”
  “你急個屁呀!沒聽過吃急弄碗碗?”唐正文飛神准地小弟耳邊。咚地一聲釘在像木窗框上。“咱們家的錢全給你賭馬賭光了,你以為我們可以效法樓定風那小子,事後花大筆錢買人心哪?如果善後的退路沒安排妥當,到時候大家全得一起死。”
  “那又如何?叫我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待上半個月,簡直比互還難過。”他小弟不甘示弱地嚷回去。“而且你憑什麼怪我愛賭馬?你自己花在拉斯維加斯的錢難道比我少嗎?”
  施長淮對他們家醜拼命外揚的醜態暗暗皺了皺眉頭。
  “安靜!”在場唯一女性成員出面穩住局勢。“總之計劃大致訂定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們四個星期後再碰面。請便!”毫不客氣地發出逐客令。
  兄弟兩人你推我擠地離開了宅邸。
  直到單處時,她才稍稍放軟了姿態。
  “你看起來仿佛非常不敢苟同的樣子。”
  “我說過了,你們的計劃不幹我的事。”施長淮冷冷淡淡的。
  “真大方。別忘了,我可是在替你報殺親之仇,奪愛之恨呢!如果事情成功了,唐家兄弟就有能力把拖欠我的七萬塊美金一口氣還清,而你和心愛的章水笙從此以後就能雙宿雙飛,大家誰也不欠誰,難道不好嗎?”
  “你為什麼恨她?”施長淮終於提出盤旋在心頭多時的疑問。“水笙把你視為最要好的朋友,打從心底信任你、維護你,你究竟恨她哪一點?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替唐家的姻親們出怨氣,我不相信。一表三千里,更何況你跟他們根本沒有血緣上的關聯。一年前莫名其妙地潛進‘雪湖山莊’誘開我,卻狠心不理水笙的死活,害她如今落入樓定風的手中,我一直不懂你的心裏在想什麼?”
  “終於跟我算總帳了。”姜文瑜勾起嘴角冷笑。“反正你就是怪我沒有救出你的寶貝未婚妻,對不對?好,我告訴你憎恨她的原因。她有哪一點好?憑什麼每個人都該喜歡她?她從小仗著自己聰明,長相又美,到任何地方都吃盡了甜頭。師長疼寵她,朋友喜歡她。未婚夫愛透了她,甚至連仇家樓定風都逃不過她的魅力。她憑什麼應該得到其他女人辛苦一輩子也得不到的關愛?”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她狡猾,可是你們沒人看得出來,只有我!我最討厭她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好像說:‘小瑜,我知道你壞得沒人要,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容忍你,和你交朋友,因為這樣才能顯出我是多麼的優秀偉大。’她是我所見過最虛偽的女人。”
  “是你自己多疑。”
  “多疑也好,沒度量也好,總之我就是討厭她假惺惺的模樣,告訴你,她惹錯人了!她不該接近我她不該對我示好!她不該——”擁有我心愛卻得不到的男人!她硬生生吞下最後一句話。
  “莫名其妙!別人對你不好,你要恨他怨他,對你太好,你又要懷疑他別有居心,你簡直是無理取鬧!”
  “隨你罵,反正我決定的事情絕不輕易更改。”她竭力撫平胸臆間的怒火。“你太令我失望了!為了家恨,我以為你會站在我這邊,但看樣子你是阻撓定了,你最好別扯我的後腿,否則你全程參與了我們的商討內容,在法律上屬於共犯的身份,你也別想推卸應負的責任。”
  “我不在乎你如何對付樓定風,但你若想對水笙不利,我不會袖手旁觀。”他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放心!我保證你的寶貝水笙一根頭發都不會掉。唐家兄弟打了什麼算盤我不清楚,只要我能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好。如果魂飛魄散是樓家人唯一的下場,我不會允許第二種結局出現。”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姜文瑜真會放過水笙。他甚至認為,她滿心的策劃就是沖著水笙而來的。他並非看不出姜文瑜對他的情愫,也明白他的故意裝傻促成她益發憎恨水笙的原因。她心頭的妒怨積壓得太深太久,不可能輕易放水笙一條生路。反觀樓定風,她和他缺乏直接的間隙仇恨,沒必要為了他大動干戈。
  樓定風,只是一個引子和藉口。
  她究竟會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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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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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落、梅花起,梅殘、李杏白,時節在不知不覺間轉換,無論流光如何過去,朗朗乾坤總讓花色點綴得毫不寂寞。
  泛晴波,淺照金碧。露洗華桐,煙霏絲柳,綠蔭搖戈,蕩春一色。
  另一個楊花三月的流金島春季。
  “騎馬真的很簡單!”姜文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遊說她。“前幾天樓定風也教過你,只要把腳尖踩進馬蹬,輕輕一跳就上去啦!比吃飯還簡單。相信我嘛!”
  “不要,我不敢……啊——”一個濕冷冷的馬鼻子突然湊過來頂了頂水笙的脖子,她驚跳起來,一個箭步沖出好幾分尺遠。“安史我,那匹馬想咬我。”哧得淚眼汪汪。
  “它只是想跟你玩。”姜文瑜努力逼住冒泡的笑聲。原來水笙盡管看起來文文弱弱、秀秀氣氣的,百米短跑的速度也能叫人望塵莫及。“‘飛毛腿’鬼靈精得很,樓定風花了大把銀子買它下來,就是要讓你騎的嘛!你死也不肯上馬,當然會嚴重侮辱到它的‘馬格’。”
  “不……不要,我不要一個人騎它。等樓大哥有空的時候再找他陪我上馬練習好了。”
  說到這裏,她就忍不住怨恨起那則可惡的電視廣告。
  話說流金島進入風和日暖的盛春,往常時候島上最流行的高級休閒活動就是騎馬,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個大型馬場和馬廄進駐了各家各門的千里名駒,從早到晚擠滿了跑馬的人潮,真是驄比人嬌,盛況空前。
  上個晚期,樓定風無意間看見電視廣告“赤兔行——優良馬種世界巡迴展”即將光降流金島,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到,她成天到晚悶在家裏帶壞傭人——或被傭人帶壞——也不是辦法,應該培養一個可以恰情養性的正當娛樂才是。於是,讓她學學騎馬就成為一個最佳的選擇。反正“流金馭馬場”裏保留了樓定風私人的專用跑道,平時練習起來滿方便的。
  天知道馬兒有什麼好騎的!現在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飛機天上飛,汽車在街上跑,人們還學騎馬做什麼?教她開車毋寧更實際一點。
  結果,他親自替她挑選一匹據說“溫馴、平和、可愛、年輕”的小母馬。但是在水笙看來,任何高出她一顆頭的四足動物絕對和“溫馴平和可愛”的評語八竿子打不著邊。
  “啊——走開,不要咬——啊!”她拼命閃躲它熱情的親吻,兩顆水汪汪的淚珠隨時可能滾落臉頰。“它為什麼一直追著我咬……啊!走開!”
  “‘飛毛腿’很喜歡你耶!人家想盡辦法向你示好,你還不領情。趕快拿塊方糖喂它吃培養一下友誼吧!”
  “不!”小小一塊方糖放在它嘴巴附近,如果它的眼力有問題瞄不准,反而吞掉她的手指怎麼辦?
  “拉倒。好啦!別再推拖了,快點上馬,今天好歹要教你學會騎馬小跑步。”然而朽木不可雕也,姜文瑜也沒把握教得了她會。“或許晚上帶你回去邀功之後,樓大先生對我的臉色會好看一點。”
  “胡說八道,他哪有擺過臉色給你看。”她拒絕聽見任何誣蔑樓定風的言論。
  “還說沒有!”姜文瑜咕噥。“每回我上門約你出來,他就緊繃著一張臉,活像我又打算拐你去哪個高危險地帶似的,連母雞顧小雞也及不上他顧你的嚴謹。不管,反正你上馬就對了,也好叫他明白我的存在對你而言還是有貢獻的。”
  顯然眼前的情勢是“人在馬上,不得不騎”。雖然小瑜逼她學馬的理由滿牽強的,不過為了維持她們遠程的友好關系,改善情人和好友之間的歧見,她決定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當然,如果順便學會了些許皮毛小技,回去獻獻寶也不錯。
  “好,我上去就是了,你要抓穩它哦!”上馬的過程還算簡單。“飛毛腿”買回來的那天樓定風就教會她了,但是她從沒一個人騎在馬背上過。
  左腳踩在馬蹬上輕輕一撐,玲瓏盈巧的身子帶起半個圓弧型,轉眼間安坐在靈驄的背脊上,飄逸的姿態恍若枝柳迎風般,煞是好看,連姜文瑜這位馬場女英傑也不得不承認,水笙的樣子擺出來比她更唬人。
  “不錯不錯,架勢還算可以看,繼續保持下去,有沒有看到那道欄杆?”姜文瑜指向跑道右側的護欄。
  “有。你要我騎這麼遠?”她光坐在馬背上看地面,兩眼已經開始發暈了。
  “頂多一百公尺而已,你大驚小怪什麼?”姜文瑜決定不輕易讓她逃脫。“記住,腳踝輕輕夾馬腹一下,飛毛腿就會自動走出去。別緊張,兩腿也別合得太緊,否則它感染到你的情緒就會跟著驚慌起來,變得不容易駕馭了。”
  水笙戰戰兢兢照著她的指令行事。果然她的腳踝身軀夾緊,飛毛腿就甩了甩尾巴,開始踏出月球漫步的節奏。
  沒有想像中困難嘛!
  三月的“流金馭馬場”除了動物和人群,外環的繽彩花艷替黃土跑道增加了幾許清雅。她騎在飛毛腿背上,沿著樓氏私人用道繞圈子,輕風襲來,含著淡爽的草葉聲香,漸次產生“飄飄然有若乘風飛去”的暢快感覺。
  “很好,你滿聽話的,待會兒賞你一片蘋果吃。”她滿意地拍拍飛毛腿脖子。
  “啡——”飛毛腿長嘶一聲,愛現的尾巴卷上來甩呀晃的。
  “多吃水果有益身體健康,小瑜告訴我你喜歡吃方糖,不過方糖容易造成蛀牙,以後還是少吃一點比較好。”
  馬兒的鼻孔噴出不屑的呼息,後腿突然打了個蹶。
  “啊!”水笙只覺得底下的“坐墊”突然產生劇烈的晃動,一時之間哧得腿都軟了,當下也顧不得雅觀與否的問題,趕緊攬住馬脖子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啡、啡——”飛毛腿忽然長叫起來,嘶聲中充滿……連她這個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它顯然得意極了。
  “可惡,人落跑道被馬欺。”還說它溫馴可愛呢!以她的標准而言分明是頑劣不堪。“走走走,掉頭回去,不要再騎你了。明天就叫樓大哥把你賣掉,大騙子!”
  她拉攏韁繩,硬把馬頭轉回起跑點的方向,姜文瑜遠遠站在彼端等她。
  “你究竟是如何騙倒每個人,甚至樓大哥,讓他們以為你很馴良的?他們買馬的時候應該找我一塊兒去才對,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邪惡的本質。”她咕咕噥噥地念個沒完,臀部挪向馬的鞍的後半部,決定盡可能跟它保持距離。
  方才坐穩,走沒幾步路,飛毛腿又想作怪了,它定定停在原地,任憑她如何呼喝它硬是邊尾巴也不肯晃一下。
  “喂!快走啊!”水笙俯身拍拍它的勁脖。
  飛毛腿噴幾聲氣,這回表現出來的情緒和第一次的惡作劇不同,感覺起來似乎煩躁許多,水笙正想再拍拍馬脖子安撫它,它的四隻蹄子忽然用力踱踩著軟軟的黃土地,揚起沙褐色的漫天塵埃。她沒料到飛毛腿會這樣撒野,猛地吸進幾口空氣中的微粒,咳嗽起來。
  “別鬧了!”馬兒的情況不太對勁,她忽然膽怯,只想快快驅它回到起點,脫離它的勢力範圍,她挺起坐姿,腳踝用力夾逼它的腹部。“快走,快——”
  始料未及的意外於焉發生。
  她的臀部才剛陷進馬鞍,飛毛腿霍然舉起前腿,對著天空長長地嘶鳴一聲,它人立起來的高度足足有兩公尺以上,水笙哧壞了,只覺得自己倏然往下滑,連忙死命地摟緊它的脖子不放。
  “啊——”她要摔下去了!現在倘若掉落在地上,絕對會被它的鐵蹄硬生生踩死!“不要!救命!樓大哥——”
  飛毛腿的四隻腳不停在跳躍踢打,想盡辦法要將背上的負擔甩下來。水笙被它驀然發狂的反應完全哧住了,只曉得緊閉著眼睛粘在馬背上尖叫。
  “水笙!”遠遠的,姜文瑜發現情況不對勁,扯開大步沒命地朝她跑過來。“水笙,捉緊!千萬不要鬆手。”
  “樓大哥——救我——”
  飛毛腿跳了半天甩她不下來,也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股蠻勁,揮開四隻馬蹄使勁往前面沖出去。眼看它即將一頭撞上跑道邊際的護欄,水笙的魂魄登時飛到九霄雲外。
  “啊——”尖叫聲中,她的身體伴隨著馬軀輕飄飄騰上半空中,木柵拋在身後,飛毛腿落在地上繼續往前跑。
  它已經沖進公用的馬場跑道,好幾匹同欄受到它橫沖直撞的刺激,紛紛鳴放起來。水笙耳際只聽見風聲、馬蹄聲、人們的驚叫聲,雙眼閉得緊緊的,一顆心提到喉嚨間隨時有可能跳出來。
  誰來救?誰能門飛毛腿停下來?樓大哥……
  “當心!”另一道馬蹄聲緊緊追趕過來,陌生的男性呼喚充滿關切的意味。“放輕松,不要緊張,輕輕拉住它的韁繩。”
  不,她會滑下去,她一定會掉下去!
  一隻厚實的手掌打橫冒出來,身軀扯緊飛毛腿的馬韁,狂奔的速度緩了一緩。
  “很好,繼續保持這種速度,接下來……”幫手的男人尚未說完,飛毛腿突然被場邊的草繩絆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倒。
  水笙感覺到一陣恐怖的天旋地轉,原以為自己會遠遠飛向馬場的另一端,柳腰突然被某人的大手環住,身體騰空了。臨時救下她的男人自己重心不穩,兩人搖搖晃晃地跌向柔軟的黃土地。
  她摔得七葷八素,胃部翻湧著止息不住的作嘔感。
  “水笙,你還好嗎?”姜文瑜騎著馬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你有沒有摔痛哪里?腳呢?骨頭呢?那只該死的笨馬,好端端地怎麼突然發瘋?我非拿槍斃了它不可!”
  她喘過氣來,勉強對好友微笑,“我……我沒事……多虧這位先生救了我。”
  陌生男人的臉孔覆滿塵土,卻掩藏不住一隻炯炯有神的亮眸。他輕輕扶起她,伸手拂支 她鼻頭的草屑,舉止竟然顯得十分親密。
  “你真的沒有摔傷?”語氣溫和而可親。
  “沒有。”她漾出感激的笑容。“多謝你的幫忙。請問你是——”
  陌生男子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眸光交錯著難解的情緒:“我?我只是這裏的馬夫,無名小卒而已,即使再見面,你也不見得認得出我。”
  “別這麼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可能忘記你?請你告訴我府上住哪里,改天我一定登門道謝。”她誠摯的眼迎上他。
  陌生人溫柔微笑,卻不答話。
  “水笙,我們先走嘛!我載你到醫院檢查一下,確定你沒事才好。”陌生男子注視水笙的眼光太不尋常,姜文瑜自認是個清明的旁觀者,站在一邊暗自皺眉頭。
  “不用了,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挺直身體,小腹忽爾傳來細細的抽痛感,當下不適地皺了皺眉頭。
  “拜託,你的你孔都沒顏色了還跟我逞強!走走走,咱們去照張X光,說不定你的哪根骨頭碎裂了哩!馬夫先生,飛毛腿就麻煩你幫我們牽回樓家的馬廄好嗎?”她不等對方答話,逕自也拉著水笙往出口走。
  她回頭投去最後的眼波。
  那個陌生男人回她一個微笑,定定杵立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雖然原本錄屬于施家的“施展礦藏公司”已經換了主人,樓定風倒沒費心把自己的姓氏或名號嵌進招牌裏。當初的設定是,公司既然屹立了四十多年,沒理由中途改個招牌困惑客戶的耳目。然而現在,面對這群固執保守的董事會成員,他開始考慮名正而言順的必要性。
  “南非的礦藏已經很豐富,‘施展’加入當地的競爭可能不會有太大的伸展空間。”年由花甲的老成員皺著眉頭審視眼前的分析數據及市場資料。
  其他董事紛紛點頭。
  “成本圖表顯示當地的勞工價格非常低廉,另外也因為該國的礦藏豐富,自身具備了冶礦、炬煉礦的基本知識,礦貨舖銷到世界各地網路也四能八達,所以極端適合做為我們采礦了以後二次加工、鍛金的據點,這是樓先生打算在當地成立分公司的原因,至於能否加入當地的銷售市場倒不在本公司的發展重點之內。”江石洲主動提出說明,眼角瞥見主子的手指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節奏點著拍子。
  樓定風的小動作不多,所以格外容易記住。打拍子即代表他對眼前的人能力產生懷疑,並且開始感到不耐煩。
  “大家還有其他意見嗎?”自開會以來他第二次開口,第一次則公僅說了四個字“大家請坐”,甚至連主詞都一樣。
  “我想……”別一位元老遲疑地開口。“或許往其他洲路發展分公司的計劃,應該經過更具體審慎的考量後再執行。”
  說來說去,他們只三個單字了得:“怕怕怕。”
  “諸位覺得我的計劃仍然不夠審慎具體嗎?”他忽然露出淺笑,看起來和顏悅色得令人發冷汗。
  原本還以為若干措施在這間公司裏放不開手腳,是因為老臣子對施家忠心耿耿,暗地裏聯合好了處處與他作對。直到共事了一年多他才發現,他們根本僅想守住既有的成果,對於主動開發出擊的提案已經失去活力,並且擔心改變現狀會對他們的地位帶來不利的影響。即使施長淮在場接管,恐怕也會面臨和他相似的爛攤子。
  “呃,我們並非指責你的發展企劃不夠健全——”無論從哪個觀點來看,南非的洲際計劃都是個面面俱到的提案,也因為如此,他們無法提出強而有力的反駁,每個人臉上紛紛露出不豫之色,又不好說些什麼。
  “哦?那麼又是哪方面的問題呢?”他把大家心裏該解答的部分做個總結。
  “樓先生,恕我直言,不過施老先生生前曾經評析過,本公司現階段仍然應該採取保守務實的作風,先站穩流金島的生意……”
  “‘施展’在流金島已經紮了超過三十年的根,很穩了。”他中途截斷對方的發言。果然使出意料之中的招數,活人的嘴說不過他,立刻把死人抬出來當手段。“我非常感含各位對施氏的耿耿忠心,畢竟施家和先父曾有良好的友誼關系存在,諸位顧惜他們也就等於顧惜先父 。”他逐一迎視與會人士的眼睛,一雙接著一雙,直到眾家大臣子紛紛回避他的眸珠。“不過,請大家看在三十年前先父也曾經是‘施展’的元老份上,給與我同等的鼓勵與支持。公司隨著潮勢所趨而演進絕非壞事,只要每個步驟經過領導層詳細的計劃和掌控,這些演變導向負面成果的機率就會減低。我不能向各位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證,然而我們最終的目標是一致的——追求公司最大的收獲率。”
  大夥兒被他的一席話堵塞得面面相覷,這幫老臣子對樓、施兩家的恩恩怨怨頂多知道一些皮毛,但是當初他父親和施老先生一手打下“施展礦藏”的天地,卻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論起承繼的資格,他絕對比得過任何施家人。
  “那麼,諸位成員願意表決通過這項提議嘍?”打拍子的手指收束成拳頭。
  這就是占百分之三十七股權的壞處,縛手縛腳。
  嘟嘟、嘟嘟、嘟嘟!內線電話的鈴聲暫時沖淡會議室內滯凝的氣氛。
  樓定風蹙眉頭接起話筒。
  “我明明交代過,開會期間不准把電話接進來。”沉著聲音質詢秘書的辦事能力,對方急促地回答了些什麼,他肅重不悅的臉容突然變色。“何時發生的事?幾號房?”又靜靜聆聽片刻,應了聲“知道了”便放下話筒。
  “抱歉,臨時發生一件意外,我必須提早退席。接下來的董事會議由江先生代理我進行。”他禮貌地起身,幾度徐緩而優雅,江石洲卻由他眼中辯識出焦躁的神采。
  突然發生的事件想必極不尋常,替樓定風做事以來,他人會議中提早離席的次數五隻手指頭數得出來。
  樓定風湊近耳邊輕聲吩咐:“水笙出了意外,現在躺在醫院裏,我過去看看,你幫我弄定這班人。”
  也不等助手反應過來,撩起西裝外套便邁出會議室。
  步伐越跨越大,走到電梯前已經等於小跑步。
  怎麼會說入院就入院呢?早上還開開心心地送他出門切切叮嚀他務必回家吃晚飯,因為今天是他們相識滿一周年的日子。結果她居然以住院做為慶祝他們結緣的方式!
  車子如疾鐵般飆駛向“流金醫院”,穿梭在滿盈的停車場內,方向盤一打,堪堪駐進兩輛小貨車的空隙間,隨手拉下車輪匙直奔水笙的病房。
  “水笙!”連門也來不及敲,直直闖進。“怎麼回事?為什麼入院?哪里不舒服?”
  她靠坐在病床上休養生息,乍見他來到,俏容忽然轟地灼燒成艷霞的顏彩。
  “臉這麼紅,發燒了?”距離早上分別才幾個小時,她的高熱也未免來得太迅速。樓定風橫坐在床沿,手掌扶高她的面頰。“咦?摸起來不太熱,究竟怎麼回事?”
  “沒事……”她的紅顏焚漫得越來越離譜,突然莫名其妙地撲進他懷裏。“肚子有點痛,現在沒事了。”
  “你吃壞肚子了?”他揪起眉頭開始罵人。“真是的!我明明警告過你,肚子餓了就叫老程下碗面給你,沒放進冰箱裏的東西別亂吃,你老是講不聽,鬧肚子痛算你活該!”
  水笙支支吾吾地應他,臉蛋貼緊他的胸口,更是不肯抬起來。
  “先生,不要剛到就亂罵人好不好?”姜文瑜適恰提著表當勞紙袋推門進來。“准媽媽動到胎氣了,你還不對人家溫柔一點。”
  “胎氣?”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什麼胎氣?水笙又沒有懷孕,哪來的胎……胎氣!”最後兩個字是用嚷的。
  他傻住了!水笙?胎氣?小孩?
  水笙懷孕!准媽咪!
  “你懷孕了?”不可思議地將她推到一臂之遙,震駭的黑瞳盯住她小腹。水笙大羞,硬想藏進他胸懷,他卻硬是瞪著她的腹部發呆。
  扁扁平平的。裏面當真孕蘊著一個小嬰兒?他的孩子?
  他即將有自己的孩子了……二十歲那年失去父親親人,此後便單打獨鬥走過這些日子,期間雖然有小江的加入,情感上仍然於獨立的個體,沒有知己、沒有朋友、沒有深刻的愛人,沒有成家植根想法。孤傲於天地之間,也不覺得孤寂無依。直到水笙參與他的生活圈,時時刻刻的環繞著他的身邊,剛強清冷的生命突然溶進憐蜜的因數。
  對慣常獨行的他而言,兩人世界是一項鮮奇的嘗試。傍晚有人蜷縮在他身畔入睡,早上賴著他不肯起床;他必須盯著某個人按時吃飯、按時運動,出外時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他須付出關心!而他已經超過二十年不曾在自己體內找到“關懷”的情愫,以及——愛,遑論擁有正常的家庭。
  一個有爸爸、媽媽、兒子、女兒的正常家庭……
  不!慢著!一點都不正常,他和水笙尚未結婚,生出一窩私生子怎麼會叫“正常!”
  “不行!”他突然出聲。“我打個電話到法院安排時間,咱們要盡快結婚。我想想看……明天我必須到采礦場視察工人的進度,還是把日期訂在後天好了。水笙,你覺得呢?”
  她乖巧地點頭,“好……”
  “不好!”姜文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男方求婚居然求得隨隨便便,女方允婚也允得馬馬虎虎。什麼世界呀!“你這男人未免太浪漫了,求婚是這等求法的嗎?人家章水笙是你的女人,你未來的妻子,你孩子的母親耶!你好歹也該送她一束鮮花或者燭光晚餐吧!”
  “為什麼?”提出疑問的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是水笙自己。“我們天天聚在一起吃晚餐,也常常出庭園裏賞花散步,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姜文瑜怪叫。“他打算和你結婚,當然得表現一些基本的誠意。”
  “可是結婚之後我們仍然和現在一樣,又不會有任何改變,為什麼弄出一大堆古裏古怪的花招求婚?”她覺得有婚可結就不錯了,誰還睬它樓大哥求婚時夠不夠羅曼帝克。
  姜文瑜為之語塞,她努力替朋友爭取揚眉吐氣的機會,沒想到“受爭取的對象”不理她,連“代為爭取的一方”也不感激她。真是呂洞賓遇狗!
  “好吧!隨便你們。”她沒啥好氣地咕噥。“看在水笙替你生孩子的份上,好歹也該輪到她神氣一次嘛!人家還為了小貝比而躺病床哩!”
  病床,對了!
  “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動到胎氣?”直到此刻才想到要追究責任。
  慘哉!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當時盡記著聯絡他來探查水笙的傷勢,反倒忘記擬好開脫的藉口來了。
  “這個……”姜文瑜支支吾吾。
  “我們去騎馬,不小心跌下來了。”水笙的辭典裏沒有“說謊”兩字,尤其面對樓定風。
  “你們跌下來,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受傷?”捕頭繼續探逼口供。
  “因為——”姜文瑜想亡羊補牢。
  “因為只有我跌下來,小瑜不在馬背上。”水笙破壞了她的企圖。
  世界大戰爆發。
  “只有你?”他勃然怒吼。“你怎麼會單獨騎在馬上?才剛學上馬背就想騎著跑了?我明明警告過你,沒有我在場不許單獨去馬場,為什麼不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從馬背上摔下來,跌斷脖子而死的?摔死也算了,如果被馬蹄踩成殘廢或植物人呢?動了胎氣還算小事,流產怎麼辦?”
  兩個女人被他轟得半天吭不出聲音來,水笙足足愣了兩分鐘才想到要哭。
  “你居然說這種話……”才一轉眼的時間,清淚浠哩嘩啦流淌下來,染濕了滿面的冰肌玉膚。“什麼叫‘摔死也就算了’?難道你巴不得我早點死嗎?我也不想騎馬呀?誰叫你硬要買馬給我……嗚……姜文瑜想偷偷教會我,讓你驚喜一下,結果你不但沒驚沒喜,還詛咒我早點死……”
  天哪!秀才遇到兵,而且是不講遊戲規則的女兵,他滿肚子的長篇大論與她說得清才怪。
  “水笙好像每次跟你出去都會發生事故。”轉移爆破對象。
  “我……這……這是意外,純粹的意外,而且哪有每次都發生?你太誇張了。”姜文瑜努力眨動無辜的睫毛。
  “哦?”他冷冷橫睨她。“同樣的意外發生在同樣的人附近,若非這個人存心蓄意,便是她太粗心大意。”
  “小瑜不是有意的。”水笙覺得歉疚,倘若他吼不到她,通常會把氣出在其他共犯身上。
  “閉嘴,你繼續哭你的!”一句話就斥得她淚眼汪汪。“以後你想和朋友位逛街一定要找小江陪同,否則就乖乖留家裏等我回來,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的意外發生。”
  自從身畔多了她,雖然增加了很多人生樂趣,煩惱可也不少,偏生她就像綠洲中的甘泉令人欲罷不能。
  由此可知,太“水”的女人也有副作用的。一不小心就會沖進氣管裏……很嗆!
  砰!
  溫室的玻璃門被一隻憤怒的手掌用力揮開,狂風驟雨的來勢急匆匆刮向豬籠草的花架,穩穩煞在女主人的面前。女主人倏哉游哉地蹲在地上,繼續挑除支架上雜草和小蝸牛,看也不看來人一眼。
  “這是什麼?”兩根尖銳長利的松針飄然落到她的腳踝。
  “咦?你連松針都瘁不出來。”她淺淺取笑他。
  “少跟我打迷糊仗。”來人冷蕭的眼光緊盯住她。“你心知肚明我是在哪里打到它們的。”
  “哦?那裏?”她起身取過澆花器,開始裝水。
  好!她想玩遊戲,大家一起來玩。
  “章水笙今天莫名其妙從馬上跌下來。樓定風會買那匹‘飛毛腿’給她,就是因為它出了名的馴良,今天忽然撒蠻未免太奇怪了,所以我潛進樓家的專屬馬廄檢查原因,結果在它的鞍座下發現這個。”他指了指地上的證物。“有人事先在馬背上劃開兩道淺淺的口子,兩把松針放進傷口裏。水笙的個子嬌小,剛剛上馬時不壓到‘飛毛腿’的背傷,直到半途移動了位子,‘飛毛腿’吃痛,突然發瘋般把她甩到地上。”
  “唉呀!究竟是哪家馬場那麼不小心?警覺措施太差勁了。”她提起澆花器,輕松自如地噴灑著外型奇異的植物。
  大掌突然扯過她的手擘狠狠一甩,她砰然撞向玻璃牆面,腦袋震得七暈八素,尚未調勻呼息,一隻臂膀抵她住的項,威脅著將剩餘空氣擠出她的肺腔。
  “水笙的馬牽出來之前,我看見你的人溜進樓家的馬廄。”
  “你認為是我派人設陷阱害她的?”她仍然氣定神閒。
  “我只說一次,你給我聽仔細!”他湊近她的眼睛,望進她的眼底。“無論是不是你派去的,以後假如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而你湊巧是最具嫌疑的主謀,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我浪漫呀!未婚妻跟別的男人跑了,你非但不恨她,還暗地裏處處保護她,真令人懷疑那個章水笙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兩個互相敵對的男人對她死心塌地的,供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譏誚地嘲弄道。
  他冷笑一聲松開鉗制,逕自走出溫室。
  “唐正方明天下午抵達流金島。”她捺下醋怨,平靜地提醒他。“別忘了,姓唐的和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的章水笙不是。”
  他仍然不回頭。
  “唐正文打算和我們聯手對抗樓定風,希望你能暫時拋開兒女私情,明天准時出現在會客室。”她的聲音追著他出門。
  “再說吧!”他的腳步緩了一緩。“不過有兩件事情應該提醒你。第一,你口中的‘我們’並不包括我;第二,拋不開兒女私情的人是誰你心裏清楚。別再找章水笙麻煩!”
  透明門扉輕輕合掩。
  匡啷、噗通的聲響跟著揚起,盆栽拋擲與粉碎的噪音陸陸續續從玻璃屋內傳出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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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3-8 22:26:26 |只看該作者
  水笙可憐兮兮審視身上的破布和碗裏的麵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氣又好笑,“今天的情況特殊,就當做是野外求生訓練的課程好了,很多人寧願花大把銀子和你現在處境交換——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動作僵了一僵。
  “樓大哥,你怎麼了?”她緊張起來。“啊!你的腿在流血。”
  “沒事!”看樣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風雨減弱了才找醫生診治。“幫我燒一鍋開水,把火爐邊的瑞士刀放進去煮一煮。”
  她連忙照著他的吩咐做,再搶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亂動,把褲子脫下來檢查看看。”
  “喂,別——”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嚴,卻敵不過她四處亂摸的小手。
  “快脫下來。”水笙解開他的紐扣,硬把長褲從他的臀部褪下去,還差點鬆手讓裹住香軀的毯子滑到地上。“嗯,傷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樹刺。章水笙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他的身體突然熱起來。
  “別看了,把瑞士刀拿來給我。”
  刀子消毒完畢,樓定風先拭淨傷口附近的污泥,接著來到困難的部分。他必須割開傷洞,把沒入肉裏的針挑出來。
  要命!他沒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藍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麼?”那條腿已經受夠折騰了,樓大哥居然還想拿刀割它。雖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會心痛呀!
  “怕血就別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劃開小小的十字,臉色已然雪白得嚇人。疼痛與否其實在其次,倒是這種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覺很恐怖。
  “該死!”他的手指太粗了,無法探進傷口裏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過來幫我。”
  “我……我……”她的臉色比他白上好幾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幹什麼?燒……燒水?”
  “幹麼燒水?你以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罵人。“過來替我把木刺挑出來!”
  挑刺,聽起來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惡心的感覺。
  “好……好。”顫抖的手指輕輕落在傷口上,冰冰涼涼的,樓定風霎時覺得熱腫的血肉鎮定許多。
  她的小指陷進十字的中心點,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緊,當下放緩力道,微微旋進結實的肌肉裏,小心地探觸、按壓……
  “有了!”她的指尖碰到一個細小的尖點。
  “拔出來!”他的臉色轉為青白色。“小心一點,別讓木刺斷在傷口裏。”
  “好。”她稍微恢復了信心,以指尖輕輕挑動刺的頂部,發現它不動如山,只好投與樓定風一記受莫能助的眼神,接過瑞士刀來,探進肌肉裏挑弄細枝。攪弄幾下便感覺得出它有松動的徵兆,連忙丟開刀子,這一回順利地抽出髒黑色的木刺。
  終於!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傷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碼刺進肉裏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處轉為隱隱的抽痛。他頹然躺回床上,低聲吩咐她:“還有沒有熱水?傷口必須洗幹淨才不會感染。”
  “可是熱水洗不到裏面的部分。”
  “沒關系,聊勝於無。”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點血,他開始感覺到困頓。
  水笙躊躇半晌。誰知道風雨幾時停,如果樓大哥的腿不小心發炎時他們還走不出這座林子,怎麼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驀然下定決心。
  “水笙……”他的腿傷突然點上兩片軟滑的柔唇,緩緩吮出底部受汙的髒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鮮紅體不再摻有參參差差的雜質,這才停下來。
  樓定風怔怔端詳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舉動無疑屬於親密之人才會做出的行止。她——真的當他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亂調。
  糟了,糟得一塌糊塗!他的決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驗,直到今天,他親人喪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絲半縷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開始?如果他對自己夠誠實,也應該會發現,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對她便消蝕了好幾分報複的心態。他對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則如今不會有章水笙存在。
  “樓大哥。”她清理她他的傷處,服侍他安枕,逕自蜷縮在他的臂彎中取暖。“我睡不著耶!你和我說話好不好?”
  “說什麼?”樓定風應答得心不在焉,他應該恨她的,應該恨的……
  “談你以前的事呀!嗯……談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沒有特別欣賞的女孩子?告訴我她長得什麼樣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窩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緒飄飄忽忽飛回數年前的午後,一個女孩從綠林裏跑出來,澄亮的眼眸盯著他的臉,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你長得很像蕭峰。真的很像哦!”
  那個年輕無憂的亮麗女生……
  “曾經有個女孩,”他緩緩啟齒。“我去她男朋友家裏找零工時與她相識。”
  “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對,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稱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總之為了某種緣故我必須隱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產業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談得來,我們的感覺越來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經脫口而出,但願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是嗎?”聽起來不太像話。“不好不好,這女人太水性揚花了,樓大哥,你後來和她分開是正確的決定。否則日後遇見其他男人,難保不會把你踢開來,對別人投懷送抱。”水笙努力詆毀她。
  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渾沉厚實的嗓音在胸腔內翻滾,震得她的身體也跟著微微起伏。
  “笑什麼?”他常常這樣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發笑、莫名其妙的生氣,好像他知道某種她不曉得的秘密。
  “沒事。”樓定風還是低笑個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翹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講完了,快睡覺。”
  “什麼?你才剛起個頭而已,故事就說完了?”她可沒那麼好打發。“不管,繼續說下去!後來呢?後來你如何甩開她的?”
  嫩蔥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搖晃,他的心跳隨著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和男性荷爾蒙而加速。噗通、噗通、噗通——這個可惡的女人,老把他當死人!她當真以為他從來不“激動”的嗎?
  噗通、噗通、噗通——
  “咦!樓大哥,你的心髒跳得好快。”她詫異地翻到他身上,貼在他胸上傾聽。“怎麼回事?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我問到你的痛處了,你想說慌?”
  每回她做假想謊騙他的時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和他現在一模一樣。
  “不是,快點下去!”他不適地蠕動著身子。
  她的氣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銀白杏花,軟綿綿的俏臀抵著他的小腹部。他的每根神經敏銳地知覺到,毯子底下的柔體玉軀完全不著半縷衣物。他和她之間,僅僅隔著一條薄薄的底褲和敝舊的毛毯,只要輕輕一使勁,他可以簡簡單單掃除兩副身軀之間的隔閡……
  他吞回一聲沖到牙關間的呻吟。
  “快躺下來准備睡覺,你不想聽故事了?”努力裝出氣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麼?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隻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視線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說服自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
  “後來那個女孩無意間發現我的身份,才知道原來我就是她男朋友掛在嘴上的仇敵的後代。”還是說話比較安全。
  “她怎麼會發現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裏打電話給石洲,她突然跑來找我,所以聽到我們的部分對話內容——”
  “樓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確,我當時太過大意才放鬆了戒心,以至於……奇怪,你倒底是來聽故事的,還是來當影評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繼續繼續,接著她有什麼反應?”
  “後來我拼命向她保證,我對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絕沒有惡意。”當然是謊言。“而且告訴她我再過兩天就要離開了,這次回來純粹是為了拜訪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讓我安安靜靜地離去,而她答應了。”
  “你相信她?”水笙懷疑的眼神打量他。樓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敵人的女友嗎?
  “當然不信其實我當夜就打算摸黑溜走,所以等她轉身出去,我立刻撥了電話聯絡石洲過來接應,沒想到她比我快一步,當天下午她男友便帶了一群人前來捉拿我,為了逃過一劫,我只好從‘雪……’那片產業後面的斷崖跳下海去,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裏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時節,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們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為我真死了。事實上我的水性很好,順著海流飄到另一處沙灘,待到天黑才和石洲會合離開那處所在。”
  雖然他的言語顯得相當輕松簡單,但水笙可以感覺出情況的危急,當時樓定風的身後有追兵緊緊追趕,面前又橫互著摔得死人的懸崖,最後他唯有捨命縱身往下跳,情況當然是百分之百的驚心動魄。
  “太壞了!”她忽然出聲。“那個女人真是太壞了,她差點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應了不出賣你的,結果居然食言,真是壞透了!”
  他聽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罵自己?想當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顧慮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風報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為出賣他的小女人說起話來著。
  “可是她喜歡你勝過她男朋友呀!怎麼可以翻臉無情呢?”樓大哥居然還護著那女人,可是他沒學乖,心裏可能還牽記著她呢!笨男人!
  “你怎麼曉得她喜歡我勝於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為如果換成我,我一定選擇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愛。”她的語氣充滿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嬌軟的身軀挪抬至他身上,輕緩在他下顎咬嚙一下。“樓大哥?”
  “嗯?”
  “我永遠不會跟那個惡女人一樣背棄你。無論以前你和我父親發生過什麼恩怨,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完全不記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灩成秋水。“好不好?樓大哥,答應我讓我跟著你。如果我父親以前對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補償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的未婚夫呢?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有一個未婚夫吧!”他翻身將她壓在底下,軀縫間密密切切地貼合,完全找不到距離。心與心,亦然。
  “記……記得。”她的瞳中忽爾抹上倉亂和惶惑。“他……他還活著嗎?若真如此,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來,你希望我跟著他走嗎?”
  “你想跟著他離開嗎?”他反問。
  “不不不。”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樓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後悔?”
  “絕不後悔!”她點頭。
  水笙愛他!樓定風恍然察查出來,盡管她未曾說出口,盡管她可能不瞭解情為何物,然而她的一舉一情表達出來的情味,切切實實告知他她心中的愛意。
  她愛上他了,多麼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該如何看待她的情牽?
  水笙愛他,水笙愛他……他的腦中不斷重播這個念頭。漸次地,樓定風發覺,其實她愛上他的想法——不討人厭。
  “好,我讓你留下來。”他俯首吮含他的紅唇,甜甜的氣息在兩人周身流轉。“不過有個交換條件。我們的關系必做某種程度的改變,你不能繼續留在山莊裏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臉登時垮下來。“可是你已經有園丁、司機、廚師、管家,還要我做什麼?”
  他可別期望她掃地煮飯,否則難說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當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掃地的本事很差,掃不太幹淨。”慚愧得低下頭。
  “要不然幫老程學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說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緻菜肴。
  “否則你去幫——”
  “有沒有任何只要動口不動手的職位。”她的算盤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慮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當女主人。”
  “你能勝任嗎?”懷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尋她,“你曉不曉得女主人份內的工作是什麼?”
  “呃……”難倒她了。“你——你洩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熱的唇瓣猛地欺覆下來。
  她重重喘了一口氣。什……什麼?女主人是這麼當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著為迷惑。樓大哥叫她當“這種”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無暇細想太多。隨著順暢的呼吸逐漸窒息,身外長物一一地剝除。
  纖埤香凝,無助地攀際著他的軀幹。
  窗外,風雨蕭蕭飄搖;而窗內,熾情激烈亦纏綿。
  波蕩,冷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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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3-8 22:26: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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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
  樓定風呻吟出聲,然後馬上後悔自己的輕舉妄動 ,他的呢喃聽進耳裏簡直和打雷同樣洪亮。
  對,雷。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掛鐘顯示著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他隱約記得今天早上聽見轟隆隆的雷鳴,耳邊又響起亂七八糟的喧鬧聲,接著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電火方才止息,驟雨卻沒有減弱的跡象。
  他勉強撐起身子,走出了書房,才發現不太對勁,宅子裏安靜得離譜,人呢?全上哪兒去了?
  “張太——”他拔高嗓門,叫喚到一半就畏縮地按住額角。“張太太,老程,小莉?”聲音小了許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這一天,這一次!老實說,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暈和清醒的過程對他而言如同死過一次,而“臨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後往往記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
  孟婆湯,多傳神!他微微苦笑。
  整棟屋子空空蕩蕩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廚房找杯水喝,差點被沖出來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大雨中跑進來,現在又急著出門,“樓先生,不……不好……”
  “我的確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給他們找到藉口偷懶了,這幫傢伙真令他的眼睛鬆懈不得。“其他人呢?家裏怎麼只有你一個?”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終於順過那口氣。
  “找她?”他剎那間提高警覺。“她跑出去了?跟誰?又和那個姜文瑜?”
  “哎呀,樓先生,你真的不記得嘍?”小莉著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們兩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後水笙小姐突然沖出去,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張太太趕緊上樓告訴您,可是您說盡管讓她去,以後不想再管她了。我們只好待在家裏等她回來。直到剛剛張太太發覺情況不太對勁,章小姐怎麼還沒露面?而且氣象報告又說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強的暴風雲團要來,所以才叫大家趕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原來記憶中喧鬧的聲音不僅是雷響,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們吵了些什麼?他完全不記得。
  暴風雨!他突然心中一涼。
  “趕快出去找她!”他跳起來,顧不得腦袋裏裝滿一隊敲鑼打鼓的小士兵。“務必在另一波暴風雨來襲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緩下來,筋疲力盡的身子承受著風雨的刮打,她已近乎無知無覺的狀態。
  好冷、好累。她出來多久了?一個小時?一天?一星期?感覺上仿佛過了幾十年了,周圍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緩緩往前走,不知道饑餓,不知道乾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獨和濕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腳下踩中某個尖銳的物體也不覺得痛,茫然低下頭,才發覺左腳的拖鞋失蹤了,白玉色的腳踝沾滿泥濘,汙漬中混著一縷鮮紅。
  血,隱約記得早上似乎也流過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記得了,誰豁她流血的?
  樓定風……
  她的大腦自動排隊這個名字。現在,現在還不是想他的時候。
  她必須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見了。他們找過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問過每個她可能遇見的人,但是沒用,誰也說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醫院問過所有認識她的醫生,大夥兒都搖頭回答她沒來。”稍後加入搜尋的江石洲率先報告他的結果。
  姜文瑜家裏則是樓定風親自去找的,也沒消息。
  “花店、雜貨舖、超級商店全去問過了,章小姐沒去。”張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沒有人去找過‘雪湖山莊’?”他緩緩問道。
  “我下午開車繞過一圈,可是那裏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程站出來答話。
  “水笙走到雪湖山莊好歹也要花上十個小時,誰曉得她走正路或繞小路,你下午時候去,怎麼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
  “總之,大夥兒再出去找一遍,無論有沒有找到,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趕回來,屋外的雨勢已經加強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聲。“我去‘雪湖山莊’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預感自己會在那個區域找到她。
  氣溫隨著傾泄的萬點水流而下降,當樓定風抵達“雪湖山莊”時,流金島的溫度已經逼近秋末冬初的氣候。他拉攏薄軟的夏季風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著脖頸沾濕他的裏衣。
  “雪湖山莊”頹敗的情狀和他前幾次目睹的一模一樣。寒雨籠罩著整片產業,煙水濛濛,沉重的林木氣息稍稍沖去廢墟的淒涼,卻增添了幾分森冷。
  他繞著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幾隻避雨的小動物之外並未發現其他人影。或許他料錯了,上次水笙對這裏的一草一木表現得相當畏怯,可能根本不會主動尋來這裏。閃電照亮了整座山莊,觸目可及只有樹葉飄搖的影子。
  樓定風呼出挫敗的歎息,轉身走回停車的地方。
  砰隆!雷電擊中道路旁的高杉,樹幹晃了兩下,突然兜著他的頭倒下來。
  “危險!”他急忙親離車身,撲向濕漉漉的泥漿水小徑旁。
  雨勢像漏水的蓮蓬頭噴灑在他頭上、發上、身上,他的嘴裏灌進一口污水,腿上傳來刻骨的劇痛。
  “該死!”一根三公分長的銳利斷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樓定風竭力想把尖刺拔出來,但微弱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針頭的位置。不行,暴風雨夜的森林裏處處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頂多賠上一條老命。
  然而命雖保住了,帥氣的車子卻不能倖免於難。堅固的車頂被壓成夾心餅幹,即使完成無缺的引擎還發得動,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辦法頂開駕駛座鑽進去把車子駛走。
  “難不成在這種大風大雨的天氣走上十來小時回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笑,開始跛著腳走出樹林,運氣好的話,途中或許會碰上好心讓他搭便車的人。
  隨著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針更加刺進他的血肉,他咬著牙往前挨過去,心裏不忘自我解嘲著,發明“如芒在背”這句成語的人八成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林間閃過的動靜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樓定風很難解釋得出那份異樣的感覺代表什麼,但是一股莫名的驅力促使他離開小徑,走向林蔭深處。
  “有人嗎?”
  “水笙?”他試探性的呼喚。
  沒有回應。傾盆的雨聲幾乎蓋住其他雜音,或許她聽不見他的叫聲。
  或許她根本不在這裏!
  不,不能放棄每一個可能性?他決定走進樹林深處找找看。
  走了約莫十五分鐘,每株樹看進他眼裏越來越大同小異,配合上能見度極低的洪雨,他幾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際再茺裂開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後,他看見了。
  纖白細瘦的女子蜷縮在枯乾根部,披垂的長發遮住臉頰,他看不清她的容顏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顫抖或呼吸。
  “水笙?”短暫的瞬間他悚然產生錯覺,他們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莊”,水笙縮在牆角,頸上紮有喂著番紅草劇毒的細針,全身麻痹。
  樓定風恍若中了定身術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試圖從冰冷的形軀中尋找些許的生命跡象。
  良久,她終於蠕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
  “水笙,”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氣息。“你還好吧?你凍得跟冰塊一樣。”
  連忙脫下外衣,將她包成濕淋淋的蠶繭。浸透的風衣已經沒有多少擋水的功能,但起碼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和寬松長裙,濡濕之後其薄如紙,壓根兒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緊閉地窩躺在他懷中,嬌軀隨著輕淺的呼吸微微起伏著,似乎失去意識了。
  “水笙,睜開眼睛。”她——還活著吧?樓定風的心頭突然浮出哧人的疑問。“當然活著,雖胡思亂想。”隨即自己說服自己。
  他們不能繼續留在雷雨中,否則她遲早會凍死。他吃力地抱著她站起來,左腿的負擔一旦加重,傷口裏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裏。他悶哼一聲,竭力忽略軀體的疼痛。
  緊要關頭,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這種鬼地方,該上哪兒避雨才好?”想想到覺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著將“雪湖山莊”徹底地摧毀,現在卻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幾座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宇。
  轟隆的雷鳴爆發出來,林間深處又響起樹林被劈倒的聲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沒有裝避雷針。”他喃喃自語,這附近還有哪處地方可以棲身?
  有了!他靈光一現,從前的流民窩距離雪湖山莊不遠,前陣子警方又圍剿過幾次,應該不至於有危險份子藏匿在那裏,他們或許可以找到安全乾燥的身寸處。
  於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擺動沁血的傷腿繞向樹林的彼端。
  當兩人跌撞進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時,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
  “沒法子了,這裏是我的腳所能到達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會兒屋頂被吹跑了,咱們只好當一對洗天浴的泥菩薩。”他不瞭解自己為何持續對她說話,可能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太惡劣,他要聽見一個屬於人類的聲音吧!即使是自問自答也好。
  “嗯……”她輕嚶嚀一聲。
  “水笙?”他又驚又喜,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醒一醒,你還好嗎?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幾聲,繼續跌回無邊的昏沉。
  她的發膚冷得離譜。如果再不設法替兩人取暖,他們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陽。
  “明天有沒有太陽還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暫時顧不得跳蚤和臭蟲的問題。由於這裏以前住過流浪漢,鍋碗瓢盆的工具雖然粗陋,勉強還能派上用場。他甚至在牆角找到一隻灰舊的打火機,就著爐裏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團火。一番開灶上的鍋蓋,五、六隻肥大的蟑螂慌慌張張蹦出來。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厭惡的感覺,搶過鍋鏟一一把蟑螂消滅掉,然後拿起掃帚請他們的屍骸出門為安。
  水笙迷迷濛濛地和開眼睛,昏沉沉的視線來回搜尋著陌生蕭然的四壁。好肮髒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誰帶她來這兒的?發生了什麼事?樓定風呢?
  “樓大哥!”她驚慌起來,忙不迭坐直身體。“樓大哥,你在哪里?”
  “這裏。”一覺醒來就鬼叫鬼叫的!兩相比較之下,他發覺自己還是喜歡安安靜靜昏迷的章水笙。
  樓定風關好門,踱回爐灶邊順著橙黃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開罵了。“大雷雨天的,四處亂跑,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你以為島上沒蛇沒壞人——”
  細膩膩的嬌軀突然撞進他懷裏。
  “蜘蛛!蜘蛛!”她哧得淚花亂轉,拼命想擺脫肩膀上的節足昆蟲,卻死也不敢用手揮掉它。“快點,快點,啊!爬上來了!”
  “——也沒蜘蛛啊!”他趕緊最後機會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蟲。
  水笙淚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紅鼻子紅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冷風從木板牆縫透進來,兩人同時打個寒顫。
  “把濕衣服脫掉,去床上躺好,那裏有幹毛毯可以暫時披著!”他粗聲命令,逕自回頭翻箱倒櫃,找找是否有遺漏的罐頭食品可以充饑。
  奇怪!水笙昏過去時,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來,現在她醒過來了,他又對她凶巴巴的。嚴格說來,他欠她一個道歉,畢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來。但今天的日子太過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沒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低頭認錯。
  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自己想起來都覺得關系拉得很遠,他又搖頭苦笑。多麼的希望能更明確一點,起碼方便他迅速決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
  忙了半晌,突覺身後靜悄悄的,莫非她又昏過去了!他轉頭查看,脾氣登時卯起來。
  “你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笨女人,縮在他身後拼命發抖,也不會替自己找件溫暖的破布蓋著。
  “你……你不要那麼凶嘛……”她剛剛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門的。她又沒做錯什麼,他卻從頭罵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蠍子……”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她越哭越傷心。“我想回家吃東西和睡覺……偏偏你一直罵我,張太太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來還是很可怕呀……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好了好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他們好像經常重複類似的對話。“我不罵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們被困在風雨中已經夠他煩的,她還想再摻一腳。
  “可是床上有蟲子。”她含淚提醒他。
  “蟲子全給你哭跑了!”他沒啥好氣,管她的!隨她去挨餓受凍,不理她。
  他彎身在櫃子裏找到一罐隔天就過期的雞肉罐頭,和幾包乾巴巴面條。只好勉強湊和著用,反正他從沒立志過當廚師。
  窗外的電光已經止息了,但是雨濤仍在辟哩啪啦地打破闊橡膠樹上,沿著葉緣滴落他們的屋頂,再偷偷泌入木板縫隙,偶爾引進一絲寒細的冷風。
  “樓大哥——哈啾——你在幹什麼?”俏生生的聲音仍然發自原位。
  “找東西吃。”他掏出瑞士刀,俐落地打開罐蓋。
  “你——哈啾——你找到了嗎?”她的嗓音發抖。
  “嗯。”他拿起鍋子到屋外藉由雨勢沖幹淨,裝滿整鍋雨水放在爐子上。
  “你——哈啾——你現在又幹什麼——哈啾!”
  “燒水。”他終於耗盡脾氣。“你煩不煩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著嗎?去去去!”趕鴨子似的趕著她上床。
  現在也顧不得禮儀教養的問題,三兩下剝光她的衣服,拿起帶有黴味的舊床單撣揚幾下,確定沒有蟲子之後環裹住她的纖軀。途中她曾經嘗試捍衛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勞無功。
  “別亂動。”樓定風僅僅以一個簡單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飽暖的人才會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饑又寒又受傷。
  水開了,他將雞肉和麵條攪混在一起,煮成一鍋雞湯面。
  “好了,過來吃面。”他回頭喚她,瞧見她的倩影心頭又是一震。
  她實在靈秀美麗得離譜,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裏,潮濕的長發飄垂而下,隱約可見肌理晶瑩的香肩露出薄毯邊緣,她看起來就像擺在玩具店架子上等著小朋友飛買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難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麼東西?”她不知道樓大哥還會做飯哩!
  水笙接過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剛喝下熱騰騰的湯汁,眼珠霎時瞪得又圓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來,咱們就走著瞧!”有得吃就不錯了,她還敢挑,湯裏也不過少了適量的調味料,而罐頭食品又恰好有點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熱湯吞下去,立刻遞出破碗投降。
  “我吃飽了。”明顯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連罐頭食物都沒得吃呢!你以為人人像人一樣好命?我還吃過比這鍋面更難吃的東西。”
  她又被罵得嘴巴扁起來。“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麼——‘風味特殊’的食物?”
  “窮呀!”他坐在床沿埋頭吃面。老天爺!真的滿難吃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成天在街上晃蕩,自然是找到什麼吃什麼,哪容得我挑嘴?”
  難得他主動提起幼年的經歷,水笙圓睜著媚黠的明眸,掃視他的臉龐。
  “你的爸爸媽媽是什麼時候過世的?”親人俱歿的傷害性必定很嚴重。她思及今早樓定風莫名其妙發怒的場面,心頭仍然冒著冷汗。“他……他們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關系?你當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這些舊事脫不了干係對不對?”
  他沈默了一會兒。
  “嚴格說來,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系。”該讓她知道多少?他蹙著眉心遲疑,終於決定說出大致上的實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殺害他們的兇手做事,協助那夥人逃過法律上的追訴責任。”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正合樓定風的意。他已經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氣談論太多幾十年前的舊事。
  記掛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覺得好疲……
  然後她開始悶聲不吭地流眼淚。
  “你又哭什麼?”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樓定風頭痛”之間可以填上等號。
  “以前的事我又不記得……跟我也沒關系……你怎麼可以對我凶?現在我只認識你,甚至連我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來你對我的照顧關心全部是假的……”開閘的水龍頭再度嘩啦啦地淌泄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趕緊祭出自己最常掛在嘴邊的七字真言。“我也沒虧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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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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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宅籠罩在冷戰的氣氛中。
  正確的說法是,七天前樓定風揪她離開“雪湖山莊”,兩人先在水笙房裏掀開熱戰,為接下來的後冷戰時期揭開序幕。
  “你去雪湖山莊做什麼?”他劈頭冷冷地質問她。
  水笙窩坐在床上,懷抱著軟呼呼狗熊不說話。她越來越瞭解他的脾性,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只會冷冰冰地罵人;如果他吼大叫,就表示—那句俗語是怎麼說的?“會叫的老虎不咬人”?還是狗?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而目前她尚未看出他是真氣還是假氣,最好先靜觀其變一陣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的舌頭被剪掉了?”口氣依然寒颼颼。
  “我……我聽說那裏風景不錯……想去看看……”她總不能直接承認自己是代人受過吧!她還是很有骨氣的,叫她平白無事拿磚頭砸自己的腳,那可萬萬不幹。
  “哦?是嗎?你只是去那裏看風景?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目的?”
  他緊迫盯人的質詢弄得她一頭霧水。在她眼中,自己前去雪湖山莊的動機並不很重要。
  “嗯。”她乖乖點頭。
  他的眼中晃過難以解釋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令她看不出其中的涵義。
  唯有樓定風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解脫。
  她並沒有回憶當初的一切,水笙仍是他的水笙——
  不,慢著,她當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要她。他驀地發現,自從水笙出現在他生活裏,他便想盡了各種辦法替她開脫。給她好日子過。而他們是敵人呢!
  他忽然惱怒起來。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護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勢有多危險?如果跟蹤你的人在我抵達之前追上來,你們兩個弱女子向誰求救去?”
  發威了!可見他氣得還不算太厲害。盡管如此。尋番責罵的言詞仍然很傷人。
  “我怎麼曉得……”小巧秀氣的唇微微噘了起來,淚花開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如果是故意的,那還得了!”他拒絕再為她的淚水動搖。“哭哭哭,哭什麼?”就只會哭!
  她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他會越罵越起勁。
  “我又不是只會哭……人家……人家還會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顆大顆的水珠開始縱橫在粉色的玉頰上。“你生氣也就算了,還罵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聰明嘛!那你還花那麼多錢治療我做什麼……你把我送回醫院裏當一輩子的腦障礙病人算了,我又沒有求你帶我回來!嗚……”
  索性放聲大哭給他看。
  樓定風完全被打敗了。這女人吵起架來全然不顧江湖道義或顏面問題,百分之百的“龍頭一開淚水就來”。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以前他吵架輸給她,實在不是因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為她太會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她的淚水淹死,只好趁早嗚金收兵,趕緊找個台階讓兩人下臺。
  老天,他居然開始替自己感到委屈來著。
  從沒見過淚腺比她更發達的人!
  “水笙,別哭了。”他粗聲命令她。
  “嗚……哇……”
  “我叫你別哭了。”口氣強硬了幾分。
  “嗚嗚……”
  “叫你別哭,你聽見沒有!”砰!一拳錘在梳妝臺上!
  她從床上彈起來,震驚的圓眼睛骨碌碌瞪著他瞧。臉頰上凝著白玉色的雨露,仿佛連淚意也給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樓定風非常滿意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他打算發表一些談話,鞏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權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進棉被堆裏,乾脆哭得更痛快大聲。
  輪到他被嚇住。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別哭了。”他趕忙捂住耳朵,幾乎錯過管家叫門的聲音。
  “樓先生,原來您在這裏。”張太太推開門來。“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說……發生了什麼事?”管家瞠目結舌地端詳他們。一個怒發沖冠,一個哭成淚河的小花。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他急急擋在水笙前面,不明內情的人聽見她慘絕人寰的哭聲,說不定會以為書房成了行刑的現場?
  “嗚……張太太,不要走,他好過分……罵我智障,還想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訴。
  “什麼?”張太太震驚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闆。
  “我沒有!”他嚇了一跳,這女人顛倒是非的本領太高了,他萬萬不是她的敵手。“我沒說要送走她,只說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閉上嘴巴。
  “他還罵我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會做,只曉得哭……”
  “真的?”張太太的憐惜心大盛,連忙趕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時以一副他罪該萬死的斜眼瞄覷老闆,害他不得不為自己申辯一下。
  “前面幾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說了後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張太太的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氣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個鬼林子的,他怎麼可以罵我?嗚……”她繼續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提議到雪湖山莊的人是你。”現在又翻臉不認帳,太奸詐了!
  “我擔心你會責怪姜文瑜,以後不准她來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擔下來的呀!你應該瞭解我的個性,我又不是喜歡到處湊熱鬧的人。當初我承認下來的時候,你就該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著淚水控拆他。“虧我平常那麼關注你,把你的言行舉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結果你不但沒有同樣對我好,還冤枉我、誤會我,可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簡直是字字含淚泣血。
  他為之氣結。
  瞧她說得多麼理所當然,仿佛他本來就該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她以為他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嗎?每天忙著賺錢養家活口都來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這座成天濕漉漉的小島害他少賺多少?
  正想多為自己分辯幾句,忽爾憶起,奇怪,他幹什麼向她解釋什麼?他是老大,她們是下人,嚴格算來她們還得靠他吃飯呢!
  他吃了水笙的悶虧也就算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張太太跑進來窮攪和什麼?
  “你們少羅嗦,反正沒說實話就是你的不對。”他的結論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
  張太太的母性全面激發出來。
  “樓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廳等您,麻煩您下去一趟。”她揚高驕傲的鼻尖,扶起淚漣漣的水笙。“來,章小姐,咱們去找老王、老程,你會發現大宅子裏真正關心你的人其實不少,多一個或少一個沒啥子差別!”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闆最後一眼,隱約還聽見他輕聲一哼。
  樓定風氣得牙癢癢。簡直造反!從前這幫傭仆哪有人敢對他表露絲毫的怨懟?然而,自從章水笙來到家裏,可以說是不遺餘力地帶壞他們,弄到現在竟然輪到他必須看他們臉色,有沒有搞錯?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錢的老闆會輸給幹活的夥計。
  一個星期之內,他完全見識到夥計們的能耐。這場冷戰並非存在于他和水笙之間,而是他和樓宅所有的工作人員。
  “小莉今天有點兇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漬。剛才小女傭端來咖啡,放下杯盤的力道活像打算消滅某只隱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維持這樣的情緒。”他澀澀地說,心裏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針對我。“把你那杯咖啡換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的這杯加了糖,你的沒有。”
  “她應該知道你喝咖啡向來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忘記了。”
  “您——”
  他舉手阻止助手的言語。“對,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換過。可是接著她會端給我一杯沒加糖、卻灑檸檬皮的咖啡;如果我還想換,她就會端來沒加糖、沒灑檸檬皮、卻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著就是沒回糖、沒灑檸檬皮、沒加肉桂粉、卻加奶精的咖啡,總之她永遠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開除她。對,我的確可以拿她開刀,但是接下來司機、園丁、廚師、女傭、管家會在同一天提出辭呈,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晚上我會沒有飯吃、沒有幹淨衣服穿、沒人替我過濾電話,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張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來的時候,我無法再提高身段趕她們走……”他頓了一頓,突然張大驚訝的眼睛,喃喃自語:“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隨著他打轉,象似有些入迷地地傾聽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樓定風居然在抱怨!打從江石洲十六歲起跟在他身邊,兩人的關系名為主雇,其實已經形同親兄弟,他從來沒聽過樓定風的抱怨。
  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他抬眼,瞅視樓定風煩躁踱步的身影。
  “這棟宅子原本一直風平浪靜,近一年來卻被人搞得烏煙瘴氣,我成天盡是擔心大夥兒有沒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飯,定時上洗手間,晚上做好夢!我在這間屋子裏到底成了什麼身份?!超級保姆?”
  聽進江石洲耳裏,倒覺得所謂的“大夥兒”應該換稱為“章水笙”。
  樓定風或許沒發現,但他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不再冷淡有禮,不再與世界的人保持距離,他開始記得周遭雇員的姓名,甚至學去對他的助手發牢騷,而在過去的十年中,類似的情況完全沒有發生過。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誰造成這種改變?”江石洲自言自語,是誰讓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頑鐵化為圓潤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還會有誰?”樓定風以為他的疑問是承續剛才的對話。“當然是她,章水笙!”
  這女人膽子越養越大,連聚眾向他抗議的好事也敢做出來。
  “是嗎?”江石洲有些發怔,顯然,章水笙不僅比他想像中單純,也……可愛多了。“對了,您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腳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漸漸瞄準助手的臉。“我找你嗎?我……啊!對,我的確在找你。”
  他拍了拍額頭,苦笑著走回書桌後坐下。現在試圖挽回自己無意間喪失的顏面,似乎稍嫌太遲了。
  “下個月起我必須跑遍北美幾個重要城市,最後一站會飛到紐約去,你先回美國調配好詳細的行程企劃,我們在那裏會合。”他極力想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至於我出國的期間,宅子就交給……嗯,不妥,你還是留在島上吧!這裏的大小事務就給你照料。”
  另一個改變!江石洲注意以,樓定風也從來不曾會在分配自己的工作時產生遲疑。他永遠被派駐到老闆最關切卻無法親身到場的地方。而,這次是他第二度受命留在樓宅——或章水笙——的身邊。
  “知道了。”江石洲突然轉變話題。“有件重要的消息必須向您報告。我順道去過張署長的辦公室,借回雪湖山莊的結案報告。”
  “上面怎麼寫的?”他耗費了大把銀子打通關節,那幫人最好別讓他或他手下的名字出現在相關的文件上。
  “‘遊民滋擾事端,造成令人遺憾的慘案發生。’”江石洲隨口念出來。“但是我的重點不是調查結果,而是作亡人數統計。”
  “別告訴我官方清出來的屍體和我們預期的人數有出入。”樓定風剎那間提高警覺。
  他的得力助手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江石洲把調查報告遞給他。“發動夜襲之前,我們非常確定雪湖山莊裏有十八個人,可是警方搜出十六具屍體,扣除章小姐生還,還有一個人下落不明。”
  樓定風驀地收緊拳頭,掌中的咖啡杯發出喀喀的聲響。他深呼吸一口氣,竭力克制自己再次在助理面前失態。
  “誰不見了?”語氣中毫無溫度。
  “很難說。十六具屍體中,已經有十三具辨認出身份,施長淮不在裏面;而其他三具臉孔被燒焦了,但是依照骸首的體格特徵來推測,他們是施長淮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換言之,他可能活著。
  不,不應該,不可能。
  “我們事前經過詳細的策劃,出擊之前的確核實過所有的人都留在莊裏,為了防止他們逃出來。我下令封鎖了每一條對外的通道。現在你居然告訴我,有人逃出重重的天羅地網,而咱們竟然沒有發現?”
  江石洲被他冷冽怒火鎮懾住。
  “那條漏網之魚應該是在我們進襲之前悄悄離開的,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他清清喉嚨。“我另外注意到一件小事,或許和逃脫的人有關,事件發生的次日是章小姐的生辰,施長淮在鎮上珠寶店替她訂了一條金鏈子。而那條鏈子,兩個月前被人領走了。”
  “誰?”
  “不是施長淮,但是領走項鏈的人持有屬于施長淮的收據。”
  換言之,收據是施長淮交給那個友人代領的,那男人,極有可能活著,前些日子甚且在他的勢力範圍之下暗中活動,而他竟不察。
  “樓先生……”江石洲遲疑了一下。“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漏網的人證實是施長淮,當天他在離開之前……應該會先知會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梟鷹般的銳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說下去。“只要章小姐還記得舊時的情景,她能幫助我們確定離開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長淮。”
  “但是她不記得了。”
  “您確定嗎?”江石洲提醒他:“這等大事馬虎不得,如果處理得不夠幹淨只會替我們帶來危機,這點您應該最清楚。”
  是,他應該比任何人清楚,畢竟,他就是當年的漏網之魚,二十年後回頭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個人!”樓定風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極的冰層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來。”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離去。
  他不動不語,任桌上點點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褲管,手掌的劃傷悄悄泛出血絲。心頭,不斷盤旋著一個令人怒愕的思緒——
  施長淮,還活著!
  今天的氣氛相當詭異,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覺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陰沉沉的。氣象報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後一場雷雨將傾泄而下。雨後流金島便正式進入秋季。她討厭雨天。不知如何,雨總是讓她聯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則是大宅傭人們的態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經准備好,我叫小莉端給你。”張太太急匆匆從她身旁刮過去。
  “樓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樓先生今天整天都會待在書房裏,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別去吵他,讓他獨處一陣子。”張太太展現不同於以往的憂慮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們別想再阻止我。”
  其實她吵架當天就想與他談和了,偏偏大夥兒一致決議應該讓老闆吃吃苦頭,才會曉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視他們的效忠。大家仿佛在她身上裝了雷達似的,每次她試圖偷溜進他房裏,他們就會及時出現,然後想盡辦法勸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她相信他的體溫,相信他趕不走她時挫敗的歎息,相信他環著她入睡的感覺,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時機比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為她感覺到空氣中那股浮動的奇譎氣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試圖尋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總能帶給她的平撫感覺一般。
  “他吃早餐了嗎?”如果還沒有,他們可以一起吃。
  “沒有,不過……他今天可能沒什麼食欲……”張太太支支吾吾的。
  “為什麼?”
  “沒事沒事。章小姐,總之你盡量別去找他。記住哦!你千萬別去找他。”張太太忙不迭躲進廚房裏。
  水笙帶著一肚子納悶走上樓梯。管家實在沒理由強調她不能去見他。過去幾天她一直維持低姿態,說話、走路的聲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時他就是喜歡她安靜乖巧的模樣,所以循規蹈矩了幾天之後,現在應該是和談的好時機。
  停在書房門口,先側耳聽聽看——沒聲音,他真的關在裏面嗎?
  “章小姐。”小莉突然從她身後蹦出來,幾乎嚇壞她,“章小姐,你待在這裏做什麼?趕快下去!千萬別讓樓先生遇到你。”
  “為什麼?”她有種錯覺,自己仿佛突然成為眾人眼中的小綿羊,而大野狼樓定風正准備拿她當開胃菜,她才剛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幾個小時。
  “我也不曉得,張太太一大早就囑咐所有人,今天務必把你和先生隔開。”小莉搔搔腦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時間比較長,或許知道什麼內幕也說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著木門納悶。今天究竟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昨天樓定風在走廊碰見她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夾帶著幾分氣惱和無可奈何,沒理由一夜之間忽然轉性呀!
  她試探性地上前敲敲門。“樓大哥?”
  “……”
  沒回音。
  “樓大哥。”
  “……走開!”語音模糊低啞,仿佛嘴裏含了東西。
  她徑自推門進去,霎時被一股撲鼻的煙酒濃味兒嗆到,平時淡雅清淨的書房,此刻聞起來活脫脫像間酒吧。
  “咳咳——樓大哥,這麼嗆的房間你怎麼待得住?”原來他也會抽煙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從沒發現他竟會允許自己染上這等惡習,平常的他委實太自律了。
  她用力揮開纏繞在鼻端的窒悶氣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開簾幔。
  轟隆一聲!白色電火劈開雲層下的世界,閃光的尾端仿佛延伸到窗臺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覺得尖銳的閃電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後一步。
  “水笙?”樓定風突然喚住她。
  “什麼事,樓大哥?”
  “出去。”冰冷而沒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還沒——”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淩空飛過來,穿透落地窗玻璃,匡啷!震天價響的碎裂聲回蕩著四周,其中幾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頰。
  “啊!”她呼痛,纖手摸向發旁。流血了!
  樓定風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動一下,終究仍坐下來按兵不動。
  他看起來糟糕透頂。兩只眼睛脹得發紅,蛛網般的血絲遍佈在白色的眼球上。淩亂的黑發用手指扒過無數次,下垂的劉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煙味酒氣正是從他身上發源出來。
  “你……你怎麼了?”她完全被他詭異的外形震嚇住。
  他吼她,他拿東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滾!聽見沒有?”他大步跨向窗臺前,刷地又拉回敞開的布幕。
  “你……你要這樣子嘛……我又沒做錯什麼……”她只是擔心他不吃早餐會餓壞胃,這才好心進來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瑩色的淚珠開始在她目眶中匯聚。
  “你沒做錯什麼!”她顛顛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掛著薄薄的冷笑。“你做錯的事情可多著呢!你搞亂我的生活秩序,破壞我行事的原則,在我的地盤上鬧得烏煙瘴氣——”
  “我沒有,你誤會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和你鬧別扭……”她以為他生氣的原因和這幾天來的冷戰有關。
  “因為你,因為你們,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錯。”他恍若未曾聽見她的抗允,一逕地喃喃自語。“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
  閃電砰隆打向庭園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銀色的火星晃得頭暈目眩。她不懂,誰是“你們”,何謂該死和不該死?偷瞧他沈鬱的臉龐,一陣寒意竄過脊樑骨,她突然不確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樓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來找你。”急著想逃開這個陰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門口,卻差占一頭撞進他懷裏,他的動作好快,也沒見他如何跑動,轉眼間就擋在她面前。
  “逃什麼?心虛嗎?”樓定風晃晃頭想搖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雙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有些大舌頭。“無論你逃到何處,我總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樣!你們必須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價!”
  “我……我沒有做錯什麼。”水笙完全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著滑下門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該死的……他應該好端端少著,從上到晚念著我為何不帶女朋友回來讓他們看看;還有小妹,如果她沒走,今年該是大四的學生了,她會成天纏著我塞零用錢給她,因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裏不該這樣冷清清的光景,他們應該全活著才對。”
  她的眼眶噙著淚水。他在說他的家人,以前從沒機會聽他提起過——
  “樓大哥,”她蹲下來輕觸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後心情就會改善一點。”
  “讓開!”他陡然揮開她的撫碰。她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直上。“誰要你來貓哭耗子?酒醒之後又如何?我的家人會活過來嗎?不會!永遠不會!你仍然過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們呢?他們必須躺在泥土裏,胸口永遠積著一股怨氣!”
  “不……不要這樣……跟我沒有關系的……”她嚇呆了。
  “當然有!”他突然跳起來,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仿佛被兩根鐵鉗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緊崩得幾乎斷裂。樓定風罔顧她的呻吟呼痛。使勁搖撼她。“就是你們!都是你們利欲薰心的結果!為了錢,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對,或許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們一家人也逃不了干係,還有姓施的!姓唐的!你們一個個也別想溜走!”
  雷聲隆隆!氣層間,陰電陽電相交的次數越來越密集,每道霹靂照亮他的半邊臉頰,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顯現出無限的憤懟猙獰。
  水笙倏然產生錯覺,眼前的男人不是樓定風!而是別一個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惡,宛如“雪湖山莊”的幽靈。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她驚叫,惶亂地掙脫他的撐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要付出代價!你!你要付出代價!
  風濤刮開合掩的落地窗,勢力萬鈞的豪雨沖進防護網。濕了,全世界都濕了,即使是躲在屋簷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來的力量推開他的箝制,她沒命地沖出書房,沖下樓梯,恍惚中也沖出大門。
  “水笙!”滂沱大雨遮斷身後的呼喊。她極力賂前奔出去風雷電雨在四周環繞,不斷追打著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你們!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她必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樹幹當著她的頭壓下來。她閃開,跌倒,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傾刻間徹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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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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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她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並非人人願意當她的朋友。
  人生既然有得,便有失。既然她獲得樓大哥的關懷照料,就不能再祈求他身旁的人同樣喜愛她。有了這層心理建設,水笙比較能夠接受江石洲對她的敵視態度。
  昨天樓定風飛到台灣去,今天入夜才會回到家。可能他臨行前交代過助手關照她吧!於是江石洲今天一直陪她窩在書房裏,臭臭的臉明顯傳達他愛理不理的心態,卻又不敢隨便離開樓宅。
  “章小姐,你該吃藥了。”江石洲頭也不抬,整個人宛如釘在電腦熒幕前。
  “待會兒再吃。”她恨死了宋醫師的處方。如果良藥一定苦口,她寧願服毒。
  “藥簽上說得很清楚,午飯前服用兩顆。”江石洲對她皺眉頭,似乎很煩惡她不肯合作的態度。
  “那我下午兩點再吃午飯好了。”她意興闌珊地翻弄膝上的武俠小說。
  “樓先生離開前有交代,如果你沒按時吃藥,他回來這後就找我們大夥兒算帳。”他咄咄進逼她。
  既然聖旨事先頒布下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她哪敢說第二句話,當下乖乖拿出藥包,和著他遞過來的白開水吞下兩顆抑制腦壓的藥錠。
  “你想不想也喝點水?”輪到她禮貌地詢問面無表情的同伴。
  “不,謝謝。”
  他們好像一直在勸服彼此吃東西。
  “你想不想吃蛋糕?”
  “不,謝謝。”
  “你想不想下棋?”
  “不,謝謝。”他的眼睛餘光瞄覷她。
  總算引起他的關注!水笙放下膝蓋上的《鹿鼎記》,粉紅色的腳趾陷入地毯緩步走到他面前,軟軟柔柔的體態在晨陽中款擺。
  “我自問沒有做出任何惹人厭的事,你沒理由特別反對我。”她著實好奇極了。“難道你擔心我在樓大哥面前亂說話,破壞你和他的交情?”
  “樓先生不是那種隨便聽信別人讒言的上司,”他好笑地回答,“而且樓先生和任何人都沒有交情。”
  “那不就得了。你到底在防備什麼?”其實她並不贊同他的說法。在每個人眼中,樓定風仿佛是個離索居的獨行俠,然而她卻看得出他的孤寂,江石洲緊緊握住滑鼠,幾乎恰恰把它捏碎。
  “我擔心他太過喜歡你。”他終於招出自己的顧忌。
  “他喜歡我與你有什麼關系?”她思量片刻,突然間瞪大眼睛,“天啊!你該不會愛上了——”
  “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江石洲差點跌倒,原來她的幻想力這麼豐富。“我的傾性絕對與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正常。我只是擔心僂先生喜歡上你,會替我們設定好的某些計劃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而已。”
  “哦?”她不解,會有什麼困擾?“啊!可別告訴我,你也喜歡我,所以大吃他的飛醋。”
  “拜託,”滑鼠從他手中飛出去,他啼笑皆非,“我少臭美了。”“你今年幾歲。”
  江石洲被她突然轉變的話題弄愣了一下,“二十六。”
  “嗯,比較大,不過大體而言咱們的年齡還算滿接近的。”水笙擺出講理的姿態。“你看看,比較起來,樓大哥算是‘長輩’級的老人家了,咱們年輕人更應該團結一致,怎麼可以窩裏反呢?”她慎重地拍拍他肩膀。“我們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並且同時效忠某一位大人物,既然你比我先入師門,我理應尊稱你一聲‘師兄’。看在同門師兄妹的份上,彼此應該互相關照才對。嗯!就這麼說定嘍!以後誰也不能討厭誰。”
  江石洲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長這麼大年紀,他頭一遭看見如此一廂情願的女人,偏偏她又能講得頭頭是道,仿佛他若回答一個不字,便是他不識抬舉似的。
  “章小姐,有位女士自稱是你的朋友,上門來拜訪。”張太太停在書房門口傳達消息,臉上難掩驚愕的神色。
  打從水笙出院開始,半年多來可是頭一遭有訪客指名找她。
  “哦?我馬上下去。”水笙自己也好奇得要命。臨出門前不忘回頭囑咐他:“江先生,別忘了咱們約定好的事情哦!”而後離去。
  誰跟她終於約定好呀?他又好氣又好笑。低身撿起她掉落地上的武俠小說,不期然間瞄見夾上書簽的段落。
  九難師太道:“好了,兩個別爭,先進師門為大……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放在心……做師(兄)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
  可見她的台詞是從書上抓出來的,現學現賣的本事還真管用。
  或許,章水笙比他想像中的單純多了——
  “樓先生,您提早到家了。”張太太和藹可親的臉龐出現在他面前。
  他仍然不太確定自己習慣看見員工沖著他咧嘴笑。
  “幫我把車上的盒子送到房裏去。水——”
  “章小姐和朋友出去逛街了,馬上回來。”張太太俐落回答他未出口的疑問。
  他也不太確定自己習慣員工們搶先一步猜出他想說的話。
  “好,等她回來——”張太太言語驀然在他腦中發生作用,跨向書房的腳步硬生生煞在客廳前。“朋友?什麼朋友?”
  他怎麼不知道水笙有朋友。
  “呃,聽說是她的高中同學。”張太太開始被他質詢的利眼盯得局促不安。
  目前為止,水笙只有一個高中同學出現在她新的生活圈中。
  樓定風突然提高嗓門叫喚:“小江!”
  “樓先生,您回來了。”江石洲出現在樓梯頂端,手上仍然握著一份卷宗。“有事嗎?”
  “水笙幾點出去的?”
  “中午時分。”江石洲走下樓梯。
  “期間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
  “沒有?”他的嘴唇抿成一直線。“現在已經晚上六點半,她失蹤了足足六個多小時,連通電話都沒有打回來,而你們居然還坐在這裏納涼,我離開前是怎麼交代你們的?”
  “她只是跟同學出去……”張太太訥訥地申辯。
  “只是?水笙什麼都不記得,你們怎麼能確定那個人確實是她同學?我問你們,那位同學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里?他們今天上哪兒去?幾點回來?另外有誰跟她們在一起?”他轟出連珠炮的質問。
  “那個同學叫姜文瑜……”其他的問題他們全回答不出來。
  “打電話給老王,叫他立刻載她回來。”幸好他的車上裝設了汽車電話。
  張太太幾乎沒有勇氣出聲:“今天……不是老王開車送她們出去的,那位同學自己有車——”
  樓定風幾乎當場爆發。
  他深吸一口氣,靜靜地說服自己,朝不知情的人發飆實在無濟於事。
  “小江,我吩咐過,請你看著她,倘若她想出門,你就應該跟上去,即使她進化妝室,你也該守在門口,直到她出來為止!”他勉強拾回克制的能力。
  江石洲低下頭,沒有搭腔。
  電話鈴聲嘟嘟響了起來。
  “如果她出了任何意外,你們兩個給我走著瞧!”他大踏步過去拿起話筒。
  “喂?水笙?”
  靜靜聆聽了半晌。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什麼?車壞了……你們人在哪里……雪湖……你跑到那裏去做什麼……好了好了,別動,留在原地等我,我馬上過去接你回來。如果姜小姐提議帶你到別的地方去,不准跟她走,只要留在原地等我就好!”
  樓定風摔下話筒,搶過車鑰匙。
  “那個女人帶她去‘雪湖山莊’。”他停在玄關,凜冽如刀的眼神刺向兩個手下。“你們確定姜文瑜真的‘只是’她的高中同學?”
  兩個人被罵得作不得聲。
  他轉身離去。
  “雪湖山莊”,一個禁忌的名詞。
  “我們還要上哪兒去?”水笙看著車窗外漸漸遠離市區的街景。
  “陪我去最後一個地方逛逛。”姜文瑜熟練地操縱方向盤。“這次回來,我聽說林子的對邊有一處遺跡,很值得一遊。那裏本來是島上頗具名望的施家居住的地方,幾個月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施家人一夜之間全消失了。我本來還想多探聽一些消息,可是大炙兒守口如瓶,仿佛多說一句便會遭天譴似的,只叫我自己過去看看。你也曉得我的個性,別人越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越想查探得一清二楚。”
  朋友高昂的表情讓她不忍心掃興。
  “好吧,我們看一下就走。”她們已經出來晃蕩了一個下午,水笙擔心樓大可倘若打電話回來,她會錯過。車子駛入一條林間蔭道,下午五點的流金島其實仍在金光燦爛,但是她們前去的目的地位於小島的另一端,正好背對著夕陽,相形之下顯得陰暗許多,而且那棟名聞遐邇的山莊又蓋在森幽的林子裏。
  她們下了車,越往前走景色越是荒僻陰暗。
  走到一半,水笙忽然停下腳步。
  “喂!”姜文瑜感覺到身後的步伐聲頓住,連忙回頭抓住她的手。”你怎麼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別想拋棄我哦!”
  “我……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她有種好奇怪的感覺,仿佛樹林裏藏有某種怪異的巨獸,威脅著吞沒她。
  “拜託!小姐,你不陪著我壯膽,我怎麼敢一個人去呀?”姜文瑜緊緊抓著她的手,生性她溜掉。
  “那我們就別去了,回家吧!”她掐開朋友的手,轉頭就走。
  “不行、不行、、不行!”姜文瑜跑過來擋住她的去路。“都已經來到這裏了,索性過去看看嘛!反正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恐怕連人也會嫌它單調無了聊,咱們應該挺安全的。”雖然她的說服理由聽起來頗為牽強,不過無魚蝦也好,只要能哄得水笙答應當陪客就成了。
  “既不會遇見壞人,乾脆你自己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小姐,我哪是害怕遇到壞人哪!好歹我也學過幾年跆拳道,即使和阿諾史瓦辛格對打也不怕。我怕的是——”她四下環顧一圈,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我怕的是……‘那個’。好歹咱們有兩個人,陽氣重一點,有良心的‘好兄弟們’不會隨便出來哧唬美女。”
  水笙嚇壞了。對哦!她怎麼沒想到?林子裏最容易生鬼魅級的“人物”。她念過的好幾本東方傳奇故事都是這麼寫的。
  “我不要去,死也不去。”她嚇得雙手亂搖。
  “不行啦!你非陪我去看看不可。”
  “為什麼?”既然怕了,還去幹啥子?
  “因為——因為——”看來非招不可了!姜文瑜垮著一張臉。“農歷鬼節快到了,同學會那天我拍胸脯向所有的人保證,一定找到適當的場合供大夥兒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夜遊,於是有人提議我來這裏勘查一下地形。你如果不陪我過去看看,那……那我豈不是臭大了?”說來說去,都是愛面子惹的禍。姜文瑜硬拖著她往前走。“走啦!我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然後我以後再也不會勉強你幫我了,好不好?”
  嘴裏雖然用詢問的口氣,肢體動作卻擺明瞭不准她拒絕。
  水笙無奈,又被損友拖著走了一小段路。
  “啊——”她忽然跳起來。
  “啊——”姜文瑜叫得比她更慘烈。“什麼東西?什麼事?”
  “有一隻甲蟲從我腿上飛過去。”她還以是蟑螂哩!害她差點停止呼吸。
  “章水笙,你要是再這樣嚇我,當心我放你鴿子!”章水笙凶巴巴的恐嚇她。
  原本開開心心的踏青氣氛,當下被兩人的憂患意識搞得草木皆兵,儼然好兄弟不出現駭駭她們,都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林間小徑繞來轉去,十分鐘後她們已經看不見停車的位置。再拐一個彎,焦黑殘破的鐵門倏然出現在眼前,半塊石匾掉在地上,隱約露出“雪湖”兩個字。
  “就是這裏了。”姜文瑜喃喃停了下來。
  眼前的景觀,真是……慘烈呀!
  昔日的雕梁畫棟轉眼成為今日的黑骸,遭大火摧殘過石牆已經變成瓦礫,沾上林間濕潤的霧氣,顯得有些淒涼,潮暖的空氣增添了它黴蝕的速度。由青苔放肆漫生的情形來推斷,雪湖山莊想必被人棄置超過半年以上。
  雪湖!水笙忽爾覺得自己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個名詞。
  啊!是了,偶爾聽見傭人們聊起島上著名的世家財閥,“雪湖山莊”的名頭總會被提起幾次,後來聽說它沒落了,旁系子孫也散居在世界各處,沒有什麼交集。每回她好奇地想聽得更真切些,但傭人若發現她在附近,就會立刻噤聲或轉移話題,所以她也僅知道些許皮氣而已。
  她下意識朝廢墟走過去,試圖找出一些繁華煙雲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她荒冷的地方!即使在它的全盛時期,只怕也是陰暗潮冷的。完善的中央空調或許可以驅走濕氣,卻無法帶來陽光,她下意識將“雪湖山莊”與樓定風日照充沛的大宅子相比較,一時難以相信這種涼森森的幽林裏竟然能夠住人。
  “水笙,別再進去了。”姜文瑜杵在門口呼喚,卻又不敢進來拉她出去。“你剛才不是還怕得要死嗎?”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地方——”
  喀嚓!枯枝裂的聲響突然揪住她的神經,她火速轉身,突然產生強烈的感覺,仿佛身後有人盯著她看。
  “怎麼回事?”姜文瑜發現她汗毛豎得高高的,開始緊張起來。
  “沒事……”她說不出來,“好像有人……”
  喀嚓!樹枝斷裂的聲音繼續響起。是腳步聲!有人踩在枝葉的腳步聲,而且正朝她的方向接近。
  她極力想看清來人的身影,視線卻被一人高的頹牆遮住,無助的情景像煞了恐怖片中的場景,她只聽得見“怪物”靠近,但無法辨明對方的身份和方向!
  是遊民嗎?還是獵人?或是警方追捕的漏網之魚?
  “不……”她膽怯地嬌喘一聲,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是……是誰?啊!”
  腳後一個踉蹌,她被突出的小台階絆倒。
  “水笙,你還好吧?”姜文瑜空自在大門外跳腳。
  微風颯颯吹起,綠葉飄、枝幹搖,參差交織的自然樂音竟像煞了低啞的呼喚。
  水笙……水笙……
  這片樹林認識她!這座廢墟認識她!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如此奇異的聯想,然而,她的名字切切實實地飄蕩在清風中。
  “水笙……水笙……”
  “不要……不要叫我了!不要叫我!”
  強烈的畏懼感威脅著吞噬她。她害怕,又說不出自己究竟怕些什麼,這處損毀破敗的土石堆充斥著過去的幽靈,微風中夾帶著它們痛楚哀淒的呻吟,似乎想抓住某顆悲憐的人心,傾聽他們的苦澀。
  她爬起來,心驚膽顫的步伐匆匆往門口奔出去,甚至不敢停下來,傾聽他們的苦澀。
  不,不是我,我什麼都不記得,誰也不認得,我無法幫助你們!她茫亂地奔出大門,連自己幾乎撞倒同學也沒發覺。
  水笙……水笙……
  回來,是我,是我們……回來……你忘記我們了……
  幽靈。纏繞不去的幽靈。
  不!她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她不希望改變現狀!既然她已經徹底遺忘,就讓過往的一切隨風而逝,別再鍥而不舍地糾纏她。
  她惶惑失措地穿梭在林蔭間,聆聽著身後緊緊跟上的腳步。是誰?靈魅抑或姜文瑜?她不敢停下來弄清楚。拐個彎,車子橫陳眼前,她飛快跑過去,用力扳動車門把手。
  鎖住了!
  “水笙!”一隻手拍上她肩。
  “啊——”她猛然後退,撞倒了背後的跟蹤者。
  “噢!我的鼻子。”姜文瑜倒在地上,捂著鼻尖叫痛。“你是怎麼回事嘛!一會兒發瘋似的拼命逃跑,一會兒亂撞亂跳的。你著魔啦?”
  “是你!”她努力順過氣息,灼熱刺痛的胸腔幾乎焚毀狂跳的心髒。“你——快開車,咱們趕快離開這裏!”
  姜文瑜趕緊跳起來。“怎麼回事?你真的看見‘髒東西’了?”
  “不,有人躲在廢墟裏偷看我們,好恐怖。”她搶過車鑰匙開門。
  “真的?有人?”姜文瑜躲得比她更快。“老天爺,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鑰匙給我,我們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車鑰匙交回原主手中,姜文瑜發動引擎,方向盤打了半圈。
  引擎熄火。
  “怎麼回事?”水笙瞪大眼睛。
  “不知道。”姜文瑜用力轉動車鑰匙,引擎徒勞無功地空轉幾下,仍然沒有起死回生的跡象。車子死了!她們被困在鮮少有人往來的林子裏,前面沒有住家,後頭有追兵偷窺她們!兩個女人無法相信自己會背到這等程度。
  “你有沒有移動電話?”
  姜文瑜這才被她提醒。
  “有有有。”她馬上取出黑色的手機。“我們趕快報警”
  “不!”水笙霸道地搶過話筒,“我們打回樓家求救。”
  等他趕到現場,他要揪起她的小脖子擰成好幾截,再把她打入地牢,十年內不准她出門。
  慢著!他在幹什麼?這種威脅太空洞了,而他從不提出任何空洞的威脅。
  好,更改策略。他會先關她十年,再扭斷她的脖子。
  樓定風極力壓抑自己火爆血腥的思想。轉過兩只曬乾的青蛙,遠遠瞧見前方當機的小跑車。
  顯然車上的人也從後視鏡看見他的到臨。水笙推開車門,急呼呼向他沖過來。樓定風趕緊踩住煞車,以免一傢伙撞倒她。
  “水笙,你在幹什麼?”他的左腳才剛跨出車外,立刻開罵了。“你知不知道這樣沖過來很危險,如果我煞車不及撞上你怎麼辦?”
  呼!粉軟柔軟的嬌軀先“煞車不及”地撲進他懷裏,樓定風退後一步消弭她的撞擊力,滿懷的溫香軟玉令他霎時忘記自己該大罵她一頓。
  水笙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際,渾身上下竄過陣陣的寒顫。她似乎嚇壞了!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反手攬住她。
  “有人——追我們。”她的俏臉埋進他的胸膛,吸取從他身上源源輻射出來的安定力量。躁進的心跳慢慢緩和下來。
  他剎那間提高警覺。“誰?”
  “不知道。”姜文瑜跑過來代替她回答。“水笙說她聽見腳步聲,可是我什麼都沒看見。”
  “姜小姐。”樓定風一看她就打從心底感到不悅,“你為什麼帶水笙來這種地方?你難道不曉得兩個女人在杳無人跡的樹木裏遊蕩有多麼危險?”
  “呃,我沒想到會遇見……”姜文瑜囁嚅地瞟她一眼。救命啊!那兩道眼光會殺人。
  “你別怪她,是……是我叫她帶我來的。”只想替姜文瑜頂罪,否則他一旦發起火來,難保不會禁止她再和同學見面。而她的朋友已經少得可憐了。
  “你?”樓定風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水笙會主動要求回到“雪湖山莊”來,莫非她想起什麼?
  “我們快走好不好?”她仰頭懇求他。
  事情似乎漸漸脫出他的掌握之外。該死的人仍然活著。
  “嗯。”他一言不發,率先走回車上。
  離開樹木的途中他以移動電話遙控,三兩下便自理好跑車拖吊和修理的問題。
  水笙透過玻璃回望蒼鬱的樹木,隱約中,似乎聽見枝椏間回蕩著一聲催著一聲的歎息……
  “太愚蠢了!”女性憤怒地質問聲刺向同伴的耳膜。“你根本不該這麼做!如果她認出你的身份,出賣你怎麼辦?”
  “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出賣我的人。”回話的男人口氣淡淡漠漠的。
  “哦?是嗎?你可真有信心!”女人殘忍地諷刺。“你親眼看見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中,居然還能夠如此樂觀,實在太不容易了,所有男人都該向你寬廣的胸襟看齊。”
  男人沉靜地打量她,無意出口反駁什麼,因此才更讓她又妒又恨。
  “是,全世界的女人就屬于你的章水笙最美最好,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上。”她蓄意撩撥他。
  他淡淡一笑,悄然不搭腔,女人唱了半晌的獨角戲,似乎覺得沒啥意思,過了一會兒稍微氣平了些。
  “為了你的安全和健康著想,無論如何最好出國避一避,等到將來羽翼豐了,再想辦法回到島上奪取屬於你的一切。”她冷冷地建議。
  “嗯。”他垂下眼瞼,對於離開的念頭顯得很不熱衷。
  “怎麼?捨不得她?反正她現在找到保護人了,流金島上沒人敢動她一根毫毛,即使你留下來只怕也無法護得她更周全。”
  他的眉頭皺起來,水笙留在樓定風身邊只是暫時的事,終有一天她會再度回到他身邊,他有信心。
  “你先出去,讓我仔細想想這步棋該如何走。”
  “隨便你。”女人走到門口,頓了一頓,語氣忽然轉為溫柔。“現在只有我們能彼此依靠,希望你記住這個事實。”
  房門輕輕掩上。
  他走向陽台,橙紅的夕陽將蒼穹漬染成七彩的蕊曲。誰能料到這樣繽紛鮮麗的天空下。血腥的罪行日復一日地上演著?
  同樣說的沒錯,如今的他即使救出水笙,也無法帶給她幸福快樂的生活,他必須先戰勝當前困境,才能談到未來和承諾的問題。
  目前為止,起碼樓定風未表露出傷害她的意念,這已經算不幸中的大幸。現今之計,唯有暫時性的撤退才能保全家族的最後一點血脈和希望,無論他多麼不願意將水笙留在敵人手中,都只有向現實屈服的路徑可走。
  他撫著自己麻痹癱瘓的右臂在微微苦笑。是,他必須離開。
  然而,他會再回來,一定會!
  為了她,那人嬌弱如秋水的女子。
  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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