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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在紐約風中][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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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23:07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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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曼哈頓多風。
  走在街頭,大樓與大樓間空氣深處時而會吹起一道道急躁的風,催得人慌搖,一不留神,就被推亂了步調,人好像在風裡飄,形色的廣場,也多吹著一股蕭瑟,充滿季節感,加深一些飄蕩的氣味。灰白的天、高聳人云的樓牆、陰暗元陽的街道,多少的青春在風裡放逐流浪。"紐約啊……"江曼光喃喃的,接近自言自語。看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回望找尋街道的標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裡。兩天下來,她從中城走到上城,再從上城到下城,然後又由西村到東村,走走停停,起碼走了一百多條街:雖是初來乍逢,對這個城市卻已有了相識的感覺。
  西赫斯頓街。路口有個標誌。
  她回頭看看,隨便找個地方就坐下來,對照手中的地圖。這個習慣她是在維多利亞城時學來的,那時走在維多利亞城中的街道,每每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年輕老少自在又懶散地坐在街旁,沒有人會大驚小怪。她先是看得大奇,不知不覺就學了那種懶散。想想,她性格裡,也許天生就存在那種沒紀律性。而在這個紐約城,即使她躺在地上,她想,更是沒人會注意。
  她喜歡這種感覺。彷彿元政府。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她攤開地圖。西赫斯頓街……找到了,離她剛離開的華盛頓廣場不遠。穿過百老匯大道,沿著東赫斯頓街一直往前走,再左轉第四大道,叉人三大道,就可以到她要去的東六街。
  看起來好複雜。她吸口氣,收起地圖,站起來。幾乎所有各式介紹紐約的旅遊書都會善意地勸告隻身到這紐約城的旅客,要提高警覺,全副武裝,一副不好惹的悍樣,千萬別露出一臉觀光客的蠢相,免得被欺生了。像她這樣當街翻地圖就不足取,可她倒覺得無所謂。不管在哪裡,提高警覺都是必要的,但總還是要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什麼地方吧。
  她走得很快,多少有些急。還好,隨身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不算太大的負擔。這兩天她都是步行的,還沒搭過紐約最著名,或者說最惡名昭彰的地下鐵,好幾次,她都走到一半了,可望著那黑壓壓的人口,彷彿無底的黑洞,她實在沒勇氣嘗試。
  才幾條街道的距離,地圖上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大概是一種意識倦怠。這兩天她走走找找,不知看過了多少公寓,始終找不到合意的;不是太貴,就是太糟糕。她原是屬意蘇荷,但蘇荷這些年的房價經過炒作,早已不是尋常的窮百姓住得起。遠一點的,皇后、布魯克林區她又不考慮。至於中城、翠貝卡、西村的房租,她看得上眼的也不便宜;上東區那些高級住宅更是不用想了。
  「啊!"教人煩透了,她開始覺得很煩躁,她怎麼會這麼衝動、這樣毫無計劃、臨時起意就跑來紐約,如果不是那幀照片……要不然,她現在早就安安分分,舒舒服服地待在東京了。
  她不免想起楊耀,想起他那副氣急敗壞的表情。
  現在回想起來,那本讓她做了這輩子最莽撞的一次決定的雜誌,她連書名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雜誌內頁那幀跨頁的曼哈頓夜景實在漂亮。那當時的她,就好像被下蠱的教民,內心有一股澎湃,一瞬間什麼都無法思考,眼裡只看得到曼哈頓那幢幢輝燦的燈火,彷彿天光。她突然覺得,說不出道理的,想到遠遠的地方,遙迢的紐約,那縹緲遼遠的燈光,就那樣對她召喚。
  車六街,XX號。滿是塗邪的暗舊公寓,雜亂的街道。踏上階梯時,她和一個理了一個雞冠頭,中間一撮頭髮染成綠色,兩邊耳朵起碼打了十個洞的龐克族擦身而過;她倒沒什麼感覺,只是對五六步開外,坐在破汽車蓋上,那兩三個穿著黑皮衣、斜眼打量她的阿飛頭有些不放心。
  要出租的房間在四樓。她走了幾步,攤開雙手打量。
  橫寬只有兩條手臂外加一條腿那麼大,縱深則只有五大步長:窄窄的一間房,一個月要價七百美金。她決定回頭租剛剛在華盛頓廣場附近看的那間房間。
  差不多的價錢,房間不僅大多了,采光也比較好。就這麼決定了。她吁口氣,決定了。
          ☆          ☆          ☆
  曼哈頓上空,今天又刮著強勁的風。
  似乎不是個適宜搬家的黃道吉日。江曼光提了提裝了幾件簿衣物的背包,仰頭望望還是銀灰色的天空。曼哈頓似乎沒有藍天。
  公寓前台階上參差地坐了幾個東方面孔的男孩,人手一罐啤酒,歪坐斜躺,懶懶地曬著灰樸的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說的是日本話,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放肆。
  「對不起。"江曼光站在台階前,客套地望著他們,請他們挪出一些通路。說的是英語,語氣很理所當然。
  坐在最下方的男孩收起他的短腿,改口用英語說:「新來的?"多少有一絲好奇,出於生物性的自然反應。
  江曼光隨口嗯了一聲,從他們讓出的狹窄空間一步一步踩了上去。到了最上頭,被一條裹著破牛仔褲的長腿擋住了去路。
  「借過。"她望望長腿的主人,不是紐約街頭慣見的那種怒髮衝冠紅藍自綠都有、衣不驚人死不休的前衝龐克。頭髮是很正常的東方黑,耳朵和鼻子上也沒有洞,一張臉有菱有角,說不上俊秀,幾乎顯示是那種不慣聽從別人命令的一匹狼性格氣質。
  他掀掀眼皮,沒有動。江曼光也懶得再溝通,可也不想找麻煩,又說聲失札,便從他身上大步跨過去,用屁股頂開外層的大門,再推開裡層的門走進公寓。
  剛上了二樓,很不巧便碰上一對由屋裡出來的褐髮老外。左邊那個灰眼珠的,看見她,立刻堆起笑容,友善地打招呼說:「晦!以前沒見過你,剛搬來的嗎?"
  江曼光應付地點個頭,沒有笑。目光掃過右邊郊個褐眼珠,相對於灰眼珠的友善,褐眼珠顯得酷酷的,不說話。"喔,歡迎!歡迎!"灰眼珠近乎誇張的嘟起一張性感的大嘴,笑瞇了眼,熱情又主動他說:「我叫比爾,這是我的Lover大衛。"轉頭注視他身旁那個褐色眼珠,深情款款且合情脈脈,看著看著竟互相一啄,親吻起來。
  他們既然那麼大方,江曼光也不大驚小怪,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在維多利亞城時,她早已看慣了情侶當街親吻擁抱,男男愛也沒什麼差別。
  「我叫江曼光,住三樓。"她還是沒笑,跟心情無關,就只是不想而已。從到了紐約後至現在,她還沒有扯嘴笑過,不是快不快樂的問題:她其實沒想過,她覺得這種感覺很好,隨心所欲,不必為了討好誰或顧及任何人的情緒勉強自己堆出一張笑臉,自己就是自己,完完全全是自由的,不跟任何人發生關連,情緒可以獨立,不影響別人,也不會被影響深深有一種解放。
  「曼……"比爾很熱情,試著念出她的名字,念了半天,就是發不出那個"光"字的音來,差點咬到了舌頭。他聳個肩,索性自己替她取名字,說:「你不介意我叫你'曼'吧。你好,曼,很高興認識你。"
  真是熱情,笑容不夠,還加上渾然有勁的握手。大概是因為她平常的態度吧,讓他們對她產生好感。多半的人對同性愛還是有成見,嘴巴說能理解,心裡還是有隔閡。江曼光冷眼看待他們的親密,就像她在維多利亞城時冷眼看待那些當從親吻的情侶一般,態度沒什麼差別。她是連"理解"都懶,有誰會需要去"理解"男女愛?同樣基礎的男男愛同樣的天經地義,又為何需要去"理解"?她看男男愛,就像她看男女愛,冷眼的是愛情本身。就因為她這份"冷眼",神經早被社會環境的異同眼光訓練得敏感的比爾,對她微妙的親近,雖然她並沒笑。
  「歡迎。"連酷酷的大衛也稍稍露出一絲笑容。西村是同性戀的大本營,他們在這裡昂首闊步,雖然明知爭取"認同"的弔詭,但因為現實環境的關係,他們還是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們就住在你樓下,有空歡迎過來喝杯咖啡。"比爾笑吟吟的,出乎意料的熱情。江曼光聳個肩,不置可否,她正打算往上走,一個有著黑人搶眼輪廓,淡棕亮膚色的女孩和她探身而過,不小心手臂撞著了。
  「幹什麼!你走路役帶眼睛啊!"對方翻個白眼,粗聲粗氣地瞪著她,口氣很惡劣,一臉瞧她不順眠嘴巴咕噥說:「搞什麼,又來一個東方人……"
  「我的視力好得很,是你撞到我的。"江曼光不慍不火。錯不在她,並不道歉。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忙不迭就先道歉吧。恢復了記憶的她,並沒有恢復以前的溫順,不,她是越來越不溫順了。想想,她會被那幀曼哈頓的夜景吸引,潛意識是想脫離一切吧。很多的故事太陳舊,類型相同,她的故事也一樣。那就好像星光一樣,在地球上的我們看到的時候,已是它幾百萬年以前的青春。
  「西碧兒,你別亂找人出氣。怎麼?是不是試鏡又沒通過?"比爾似乎跟這個叫西碧兒的女孩很熟,語氣帶點數落。
  西碧兒沒有回答,只是皺起了眉。光看她那表情,就可以瞭解一切了。比爾安慰說:「別灰心,下次還有機會的。"
  西碧兒悶不吭聲,頭一甩便下樓去了。這種挫折和沮喪是家常便飯,發洩發洩,日子還是要過。她的態度這麼沖,比爾也不在意,對江曼光解釋道:
  「你別在意,她只是心情不大好。"
  江曼光沒說什麼,沒再打招呼,便往樓上走去。除了觀光客,紐約通常只有兩種人:成功者和追夢的人。追夢者多半處在失敗的邊緣,再來就大概是像她這種看似在追求什麼,其實一事無成的浪蕩者。說不出為什麼她會來到這大都會,在鳳中飄飄蕩蕩。
  三樓上站了一個女孩,也是東方人,笑得怯生生,看見她,原本就掛在臉皮上的笑容,更加泛開,帶一點無辜的柔弱,甚至連說話也帶著又期待又興奮又怯生生的可憐味道,用的是中文。
  「你好,聽史畢柏先生說今天有個東方女孩要搬過來。就是你吧?他還說,你跟我一樣都是來自同一個國家。我聽了好高興,一直很期待啊!我叫洪嘉嘉,你好!歡迎你,我就住在你對面這間。"
  史畢柏就是那個猶太房東,看來還真多嘴。
  「你好,我叫江曼光。"江曼光不冷不熱地回個招呼。她並不堅持用哪種語言,既然對方用的是中文,她就跟著用中文回答。只不過在異鄉聽到這熟悉的語言,她並不特別的感動,天涯總有飄浪的人,對所謂的異故鄉,她已經
  沒有太深刻的感覺。
  看見她有回應,態度似乎還算友善,洪嘉嘉好似受了鼓勵,走近了一些,又帶著微笑說:「我在這附近念語言學校,你呢?也是來唸書的嗎?我才來四個月,對這裡還不是很熟;不過,如果你想到哪裡逛逛,我可以幫你介紹,我們可以一起逛街。"
  「謝謝。不過我習慣一個人逛街。"江曼光並不領情,但也不敷衍,這樣想就這樣說。當然,洪嘉嘉對她的友善態度沒什麼不好,她並不排斥。
  「這樣啊……"洪嘉嘉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表情、但隨即又浮起笑容說:「不過,沒關係,看你什麼時候想找個人一起上街,你就盡量來找我,平常除了上課,我多半都在。"
  「是嗎?"江曼光不是很感興趣,一邊摸著口袋找出鑰匙,避開洪嘉嘉的笑臉。
  洪嘉嘉有一張可愛的笑臉,個子不高不小,笑起來兩旁的梨渦若隱若現,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很可愛,有一點怯生生的柔美羞澀。然後,理所當然地,會覺得她柔弱,那時常掛在嘴旁的淺笑,那麼無言,是那麼的楚楚動人。如果人有愛護弱小動物的本能,一定都會對她放不下。基本上,她和柯情妮是同一型,但她多了一股怯主生的氣質。欲言又止地,叫人擱不下。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看江曼光的反應那麼不對勁。洪嘉嘉有些訕訕的,但她的笑容沒褪,只是抹了一層默默承受的不安。
  江曼光心一緊,別過頭去。她不懂,洪嘉嘉為什麼要那樣笑。笑得讓人替她心酸。她可以不笑的,那讓她想起過去一些種種……她總是擺著一張笑臉,笑得臉都僵了。是誰對她說不要再那樣笑了……啊!楊耀。
  她不禁想起在溫哥華機場時,當她改變主意,決定到紐約時,楊耀那一臉錯愕又氣急敗壞的表情。他不放心她一人隻身到紐約,甚至"不准"她上飛機,但她沒聽他的話,臨別時,楊耀只歎了一聲說:「你真是任性。"她低下頭,低低地要他讓她任性那麼一次。關於失憶的事,和她母親的種種,甚至楊照,亞歷山大,膠結成一團混亂,存在很多的難解。離開遠一點,讓心情沉澱,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楊耀也瞭解吧,所以他才沒再說什麼。她其實有些感謝他的。當她發生什麼事時,在她身旁的總是楊耀。他好像是她的守護天使,總是那麼湊巧。
  看她失神發呆的樣子,洪嘉嘉忐忑地又問:「對不起。我一定打擾了你,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
  江曼光回過神,看她一眼。說:「你又沒做錯什麼,不必對我道歉。"她對她的笑容幾乎要覺得不忍,甚至有些不願,下意識想避開。
  「可是……我……"像是沒料到她會這樣的反應,洪嘉嘉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臉上仍是很歉疚又帶包容的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我想休息了。"江曼光頂開門,站在門口,反身面對洪嘉嘉,意思很明顯。
  「啊,對不起!"洪嘉嘉連忙退開幾步,不住地道歉。
  江曼光慢慢關上門,將那依然沒有收斂的笑容隔絕在門外。她想一個人好好睡個覺不要沽惹那等面目模糊的微笑。
  窗外還是日正當中的太陽,她拉下百葉窗。紐約的第一晚,她睡在一間廉價的旅館,在一屋子的晦暗和警車斷續鳴劃過的嘈亂中度過。時間感變得遲鈍,失神的看床邊大江東去,彷彿飄滾在蠻荒的日夜,清清楚楚感受到"個體"這個存在。越文明的社會越讓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分工得那麼細,躺在辨不清方向的晦暗裡,空氣中全是冰冷陌生的分子,她第一次那麼渴盼,下定決心,不壓抑自己,不委曲求全,照自己的意思完完全全地釋放一一:即使是內心最黑暗的、最惡劣的、最醜陋的部分。
  第一次,讓她的生命中生活裡,只考慮她自己,不為任何人著想,她是最高最偉大的存在。
          ☆          ☆          ☆
  一覺醒來,乍然一片黑暗壓來,間雜閃爍的虹斑似燈光。江曼光瞪大眼睛,一時搞不清楚身在何處,慢慢才想起來。她吃力地爬起來,赤腳走到窗邊,用手指撥開百葉窗。對面公寓幾戶窗台亮著螢火蟲似的燈光,各家各戶傳出沒有節奏性的高頻噪音,從這頭傳導到那頭,還有電視聲,模糊不清隱約吵鬧叫嚷的聲音。她放開手,彈回百葉窗,看樣子她睡過了一天最精彩的時光。日落後的紐約,除了酒吧、俱樂部和百老匯,是沒什麼好逛的。她抓抓頭髮,拿起電話,算算時差,東京現在應該是白天。
  那頭很快就有人接,她停了兒秒,才開口,"爸嗎?我是曼光——"
  話沒說完,電話那頭的江水聲幾乎跳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說:「曼光?!你現在人在哪裡?紐約嗎?你這孩子真是的,不是說好要到東京來的嗎?突然一通電話就說你不來了,也不說為什麼,一個人跑到紐約,教我擔心死了!"
  怪不得她父親著急,本來已經決定的事,結果行李到了東京,她人卻跑到了紐約。
  擊惚鸕P模鄭矣植皇切『□印ˍ觶藝獠皇嗆煤玫模皇碌睦玻槐氐P摹?
  撐以趺床壞P模塹胤僥敲綽遙閿種簧硪桓鋈藬"我會小心的,不必擔心。"江曼光打斷她父親的話,語氣很平靜。"你自己不都在這裡工作好幾年了,不也過得很好?相信我,我不會有事。"
  「可是……"
  掄偎擔愕P囊裁揮杏茫胰碩家丫諗υ劑恕?
  「好吧,你保證,你會注意安全,好好照顧自己。"
  「爸,你別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好嗎?江曼光不置可否。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幫我收拾幾件長衣和外套快遞寄給我好嗎?我大半的行李都隨機到了東京,身邊只有一些輕便的衣物。"
  「好,我明天就幫你寄過去。"
  「還有,媽那邊,請你幫我說一聲,她還以為我在你那裡。"
  「你自己為什麼不跟她說?曼光,你是不是還在意那件事,所以不……"
  「你想到哪裡去了。"江曼光皺下眉,再次打斷父親的話。"我要是自己跟她說的話,她一定又會說一堆沒完的。叫我回去。"她頓一下,語氣變得沉凝低緩:「爸,對不起,我暫時不想回去,想一個人過一段時間。"
  江水聲沉默一會,然後說:「我明白了,爸不會干涉你的,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做,巴,等你什麼時候想來,隨時來沒關係。"
  「謝謝你,爸。"江曼光低聲道謝。
  她其實只是想一個人完完全全不受任何干涉,不必考慮人際關係,醉倒在街邊,衣衫破爛沒洗澡也沒人會管。不受任何意識型態束縛,放任地過段日子而已。雖然才到了幾天,嘩卻喜歡這城市那種雞犬相聞卻不相往來的節奏。有人說這是"冷漠",可是,她卻覺得,在這裡,使人正視到自己,一切回歸到"我"這個本身。
  她跳下床,套上鞋子。肚子有些餓。,也記得街口不遠有家披薩店,不知道電話,還是親自跑一趟好了,時間還不晚,應該沒什麼關係。
  下樓時,不巧和一群嘰咕操著日本話的男女擦身而過。約莫就是白天歪在外頭樓梯上曬太陽的那幾個。當中一個女孩,披著直直亮亮、黑得發漬像流蘇的埃及艷後頭,皮膚很白,高鼻深眼窩,看樣子像混血兒。同行的男孩叫她coco,她應一聲,撇過頭,帶點藍意的褐眼珠正巧和江曼光的目光對個正著。
  「嗨!"她隨口嗨了一聲,算是招呼。
  江曼光愣一下,還沒意會過來,女孩就走過去了。
  「嘿,又見面了,我們還真是有緣。"一個男孩停在她面前,咧嘴對著她笑。她認出來是白天那個短腿的傢伙。
  前頭有個人接了句活,一夥人都笑起來。說的是日語。
  她聽不懂是什麼,但從笑聲判斷,約莫在取笑。果然,那男孩瞪起眼,嘴裡咕味著,說了句很哲學的話。"有什麼好笑的?本來嘛,人生何處不相逢——"突地轉向江曼光。笑嘻嘻地,"你說是不是?"
  摵昧耍魈錚鷦俾櫱捺鋁耍熳□傘?後面的人彎起膝蓋頂開他,將他往前推。
  一行人蹬蹬上樓去,那個西田猶不死心地回頭喊說。
  撐頤薔馱謁穆隊閿鋅丈俠礎0。粵耍醫形魈錕√?
  還真是熱鬧。江曼光木著臉望著他們這一群人。那個猶太房東把房間租給她之前,就先把話說在前頭,要求她不能像四樓那個日本女孩一樣,老是帶一堆朋友回公寓,吵吵鬧鬧,擾人情靜。但她看,情形好像也沒有那麼嚴重。
  她呼口氣,摸摸肚子,肚子更餓了。腳步顛了一下,差點撞上走在最後的高個子男孩。她及時穩住,下意識和對方打個照面。那一張臉漫不在乎的,混雜著優雅和憎懶的味道,又帶些頹廢,有一股盅毒的魅力,神秘中帶著綺艷。是先前那個把腿伸得老長礙路的男孩。
  「很漂亮的頭髮。"他站低了一階,側身相對。他握住江曼光拂在他肩上的髮絲,天女散花般將它散開。但他的態度卻不是輕佻,他表現出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只不過是他這樣以為便這樣說出,那麼簡單而已,口氣甚至平淡得沒有存心。
  「是嗎?"江曼光也只是隨口應了一聲,並不認真。她的頭髮其實並不那麼烏亮,也不那麼柔順,相反的,有時會很毛燥,風吹亂七八糟如沒梳洗的黏膩。她倒覺得,那個叫coco的女孩那頭黑得發漬的流蘇頭才是真的漂亮。對方笑一下,笑容很淺,不對任何人。
  「光——"已經走到四樓樓梯問的coco,不防身體趴越過欄杆扶手,探出半個身朝向樓下的男孩。
  他抬起頭,懶洋洋的。
  不關她的事。江曼光逕自往樓下走去,沒一會兒就將這小插曲拋在腦後。空氣有點冷,干干的。她快步走著。路上那些行人每個看起來也都行色匆匆的樣子,一個一個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個城市的故事和意外大多,夜歸的人都對自己身後的動靜很敏感,小心提防著意圖不明的跟隨的腳步。
  她停在路旁,等著順向的車子慢駛而過,匆匆穿過馬路,閃進披薩店裡。不到五分鐘,她拎著披薩和飲料,匆匆走出披薩店,循著原路走回公寓。
  今天暫且就將就些,明天她得好好瞭解這附近的地理位置和店舖分佈情形。有時候,現實問題總教人不得不氣短,人話著就是少不了這些吃吃喝喝。
  走到了三樓,踩上最後一個階梯,手上提的東西感覺有點重,她頓了一下,將東西換到另一手,沒注意後頭有人上來,手臂微幅一甩,擦到後面的人。
  「嘿!你這個人走路不長眼睛啊,沒看到後面有人嗎?敹苑攪□坦紙辛似鵠礎?"對不起。"江曼光老實的道歉。運氣很不好,什麼人不好惹,竟然惹到那個難纏的黑妞西碧兒。
  「很痛的你知不知道?你們的國家難道沒教你們一些最基本的禮貌嗎?"西碧兒喋喋不休,火氣很盛,架勢十足。
  「我說了,對不起。"
  西碧兒根本沒在聽她的話,越罵越起勁。
  「你們東方人就是這樣,自私又不守規矩,沒有公德又不尊重別人,元視法紀且不守公共秩序,只會坐享其成不盡義務,簡直差勁透了。"
  撐乙丫愕狼噶耍愕降諄瓜朐趺囪?江曼光不耐煩她那種尖銳的頻調,大聲叫了出來。
  空氣立刻凝住,很戲劇性的。西碧兒睜著黑種族特有的明亮大眼,抿著厚翹的嘴唇,動也不動地望著她,通往四樓的樓梯上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響,是那個叫做"光一"的日本人。他坐在樓梯上,長腿伸得老長、嘴邊叼著煙,尚未點燃,正以一種極驚異的表情看著江曼光,但沒人注意他,即便知道他在那裡,也不是在意的時候。
  氣氛就那樣膠著著,靜得讓人連呼氣都不敢大力的喘,好半天,西碧兒才動了一下,說:「不怎麼樣。有啤酒嗎?"
  江曼光愣一下,提提手上的袋子,說:「只有可樂。"
  「也行。那是披薩吧?"西碧兒邊問邊靠近,不請自往,很自動地隨江曼光進入她的房間。一進門,就上看下看,左瞧右瞧,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說:「挺不錯的嘛!連床單都幫你換新的,還有電後可以用,史畢柏那個老猶太對你這個新房客還真大方。"
  江曼光沒搭腔,開了一罐可樂咕咯喝了兒口,又拿了一塊披薩張口就咬。她沒刻意把東西推到西碧兒面前,只是比個手勢,要吃自己拿,西碧兒也頂不客氣,可樂披薩一口配一口。
  「謝了,我晚上正好還沒吃,餓慘了。"她簡直用吞的,一塊吃完,厚著臉皮要求說:「我可以再吃一塊嗎?"
  江曼光聳個肩,西碧兒也就老實不客氣的又拿了一塊披薩。邊吃邊口齒不清他說:「你這個人實在有點不一樣。"
  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江曼光不表示什麼。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淡淡地說:「你不是更不一樣?"意有所指。在這個城市裡還有人會像她這樣對陌生人這麼主動?
  西碧兒瞪大眼睛,嘿嘿笑兩聲,說:「你的幽默挺高級的嘛,諷刺人也很高明。"
  她其實沒那個意思,卻又懶得解釋。西碧兒看她默不作聲,接著又說,"你跟我遇到的一些東方人不太一樣——怎麼說……你給我的感覺順眼多了。」
  「你討厭東方人?"江曼光隨口問一句,一邊又咬了一大口披薩。
  「也不是這麼說,不過,多半沒什麼好感就是了。"西碧兒當著江曼光的面,毫不掩飾她的觀感。"但也不是一概而論,還是有個別差異。像四樓那些日本人,我就覺得很對味,雖然沒什麼深交,談談聊聊總是覺得很愜意;可你對門那個女孩,我看了就討厭,打扮得很端莊,老是一副害羞嬌弱的模樣,什麼事都等著別人開口替她張羅,心裡想的跟嘴巴說出來的都不一樣。我勸你最好別理會,省得麻煩。"
  許多人都說這是個講求個人主義和自我價值觀的城市,果然,光聽西碧兒這一堆主觀意識甚強的話,就差不多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你這樣說不會大主觀嗎?你又真正瞭解那些人多少?"
  江曼光自在地吃披薩,提出她的疑問。
  西碧兒愣了幾秒,然後哈哈笑起來。
  牽淮懟U庵皇俏腋鋈說鬧□□餳禿枚瘢□皇欽□恚閭退悖部梢圓惶?仰頭灌了幾口可樂,態度就像電影中慣見的恣意稍帶跋扈的美國人一樣,很以自己為榮,以自己存在的價值為做。"有時我會對一些遇到的東方人表示這些不滿,他們聽了很不高興,臉色都變了,偏偏嘴巴卻還嘖嘖說是,附和我的話。搞清楚,我那可是在挑他們的不是那!我不懂,既然他們心裡不滿,為什麼不反駁我?所以我討厭東方人,嘴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都是不同的一套,尤其是你們這些自稱是'龍的傳人'的傢伙,最惹人討厭。"
  西碧兒說這些話的速度雖然不是很快,卻幾乎連在一起,甚至沒有停頓,讓人聽得很吃力。江曼光卻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自己先有些意外,忽然想起亞歷山太。那當時,只要亞歷山大心情不好,說話太沖時,她就裝作聽不懂英語,每每惹得他更是暴跳如雷。不知不覺,她對這個陌生的語言已經不再那麼陌生。
  「是嗎?"她喝口可樂,表情並沒什麼不愉快。反問西碧兒說:「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在這個地球上,你又遇見過多少高尚的人種?"
  西碧兒再度愣住,然後又哈哈大笑,沒頭沒腦的說:
  摵你愕撓□鑀Σ淮淼穆錚?一副越看她越對眼的表情。
  「我叫西碧兒休斯頓,叫我西碧兒就可以。不過,你大概早知道了吧?"
  江曼光沒否認。"我是江曼光。"
  摻?……曼……光?"難得的,西碧兒發音時舌頭沒有打結,但她還是皺眉說:「大麻煩了,我就叫你'江'可以嗎?"她發"江"的音,像英語的"約翰",或者說根本就是以這個音魚目混珠,倒也便利多了,不似那個比爾,浪漫地喊她"曼",充滿濃濃的異國風味情調。
  江曼光聳個肩,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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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11:0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相親!?」
  當她父親從電話那頭傳來這兩個字時,江曼光還以為她聽錯了,不禁輕叫起來。
  「也不真的那樣啦,只是見個面,隨便聊聊。」江水聲解釋。
  「那還不是一樣。」江曼光盤腿坐在床上說:「爸,你怎麼會突然有這種奇怪的想法,你應該知道我不會答應。」
  「這個爸當然知道。但對方指名希望能跟你見面。對方是爸公司在日本的大客戶,公司和他們也有合作的企劃案。案子是由我負責的,所以對方的要求,爸不能置之不理。拜託你,曼光,就算是幫爸爸的忙。」
  「這不是普通的事情,你不應該把我扯進去的。再說。如果我答應你。萬一對方真的看上我,該怎麼辦?對不起。爸,我不能幫你。」
  「不會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對方家族算是有些歷史,年長一輩的很重視傳統。像他們這種重視傳統的家族,是不太可能允許異族通婚的。我想,他們之所以想見你。大概是想借此瞭解爸的背景底細。畢竟爸是代表公司和他們議定企劃案的負責人。」
  「真的是這樣?」江曼光還是有些懷疑。
  「應該不會錯的。你就當是去參加宴會便可以。」
  「讓我再想想吧。不過,我想知道,如果爸拒絕了對方
  她覺得此刻的她,彷彿也是這般千瘡百孔。的要求,會有不好的影響嗎?」
  「應該不會吧。這畢竟是私人的事,和工作無關。」
  「讓我考慮一下。」如果真只是見個面那麼簡單,應該不會太困難,就怕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節。
  她掛上電話,往後一仰,重重躺在床上,思緒開始如走馬燈紛亂。腦中近處,不時會搶出洪嘉嘉大聲叫說「楊大哥太可憐」那一幕。
  她翻個身,還是覺得頭昏腦脹。
  那一晚,她到底曾說了什麼?……她瞪著天花板,動也不動。窗外射來金黃的太陽光,閃閃像鑽石一樣——一
  「項練廠她突然叫出來,翻身跳起來。
  楊耀曾經給她一條鑽石項練,當時她覺得太貴重不敢收,他硬是要她收下。她翻箱倒櫃,終於在衣服堆裡找到。
  雖然蒙塵了很久,在陽光的照射下,仍然反射出美麗的光芒。她有些愧然,這麼貴重,應該小心翼翼呵護的寶石,她竟然對它那麼輕忽。
  她小心地戴上,想想又覺得不妥,取放在手上。
  「不行!」她又仰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看手上的項鏈。
  還是收起來比較好,她還無法承受鑽石大鋒銳的光芒。
  這是世間最堅硬的寶石,象徵一種堅持,但她不太相信那種神話了,雖然這世間猶有流傳美麗的傳說。
  愛情也就像象徵它的鑽石,以克拉計算,輜銖必較,能有一點點的真心真意,便顯得那麼奢侈,難以如同青春的揮霍。
  所謂愛的傳說,也許反過來,是等待的折磨。
  想到這裡,她猛然坐起來。
  楊耀說的,他會等的。那年在星夜的街頭。
  難道他真的在等待?
  看著手中的鑽石項練,她忽然覺得有些傷感,心田泛著微微的哀愁。
          ☆          ☆          ☆
  晚上六點開始,時代廣場上就擠滿了人,在距離新一年的六小時前,等待年終最後的十五秒倒數。楊耀緊牽著江曼光,怕她被擠散了,人來人往的群潮如水流,很容易將他們淹沒。西碧兒和比爾大衛及洪嘉嘉,還有磯崎他們與其一大票的日本朋友也都卡位在附近,各帶了啤酒和點心,全都有備而來。
  八點過後,晚到的人早被排擠在廣場的街道外。但不斷還是有人過來,興致勃勃的要親身慶祝最初也是最終的一刻。
  「那一天真對不起。」江曼光還是耿耿於懷。她望著前方,時報大樓上懸掛的大蘋果,雷射光線如舞,激射在底下的張張興奮,如吸了過量嗎啡的面孔上。
  「你不必一直掛在心上。我其實很高興你來找我。」楊耀轉頭對她笑,他笑起來極好看,臉部的線條柔和光彩流動,蘊含著一股溫熱。
  「那條項鏈……嗯……。」
  「什麼?」人大多太嘈雜了,她的聲音太低,他聽不清楚。
  「沒什麼。」她搖頭。
  時間差不多了,最熱烈的一刻就將來到。廣場上萬千的人全都屏息等待,楊耀緊緊握著江曼光的手。
  「十五,十四……。」開始了。廣場上人的齊聲倒數。
  大蘋果逐漸下移。隨著十,九、八、七……倒數聲的接近,人群的興奮激動也逐漸上升到極點。
  零時零分零秒,新的一年跟著光也似的蘋果球從天降下來。全場歡聲雷動,在綵帶紙屑的飛舞中狂亂起來。每個人互相擁抱親吻,互相快樂。
  「新年快樂。」楊耀和江曼光面對面,微笑著互相擁抱和親吻。
  「新年快樂。」到了紐約之後,江曼光第一次如此刻。笑得如花朵。
  看到那樣的笑容,楊耀忽覺一種說不出的安慰。
  「阿照寫情給我,他現在在一家藝術學校修習油畫和雕像,認真朝他的夢想前進。倩妮目前人在法國,她並沒有和阿照在一起。」
  「晤。」江曼光只是點個頭,好似已經沒有什麼必要說。
  「曼光,」楊耀把心中的猶豫擱在一旁。他相信這樣做江曼光或許比較快樂,雖然是他的失落。」阿照是喜歡你的,我相信他一定在等你。你何不過去,別輕易放棄。」
  「謝謝你,楊耀,但請你別再為我操心這些了。」
  「曼光——」楊耀還有話,比爾已鑽了過來。
  「新年快樂。」他抱住江曼光,給她一個熱情的吻。
  人潮已無秩序可言,沉浸在新年的狂歡裡。
  「大衛,」江曼光和大衛碰上。他還是沒給她太好的臉色。她歎口氣說:「大衛,是新年耶!」
  她提醒他要有風度一點。大衛這才給了她一個淺淺的擁抱和臉頰一個冷冷的吻。
  「新年快樂,曼光。」洪嘉嘉走過來,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大自私了,你還想利用楊大哥到什麼時候?」
  聽到這些話;江曼光的心臟緊縮了一下。
  「新年快樂。」她只有這句話能說。
  西碧兒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江曼光反身見是她,立即浮起淡淡的笑。兩人友愛的互相擁抱。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新年快樂。這個世界是這樣的美麗,她衷心希望煙塵下的每個人都快樂。
  她回頭望著曼哈頓亮耀的夜色,鉛華已收,新的日子開始新的塗抹。
  「你怎麼了?好像怪怪的。」西碧兒問。
  「你知道嗎,西碧兒,我們有一句話『繁華事散逐香塵』。看到這樣的景象,有時我會覺得有一點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它過去。就像相聚。」
  「這個我懂,小時候在除夕時,我常哭著不肯睡覺,怕睡著了它就不見了,可是它還是一分一秒過去了。以後長大了,我也很怕畢業典禮那一刻;朋友相聚、離別,一切的熱熱鬧鬧都過去。」
  「是啊。」江曼光帶一點傷感般的微微一笑。
  她望著隔在幾道人潮外的楊耀,說:「西碧兒,我打算離開了。」
  激爆的,新年的燈火,炸亮了午夜曼哈頓的天空。
  尾聲
  新年過後,西碧兒就投入電影的拍攝,工作的時間常常不定,和江曼光碰面的機會是匆匆。時間似乎越來越近,她幾次找江曼光,江曼光總是不在。
  「曼光?」這個上午沒通告,她每隔一個小時就敲一次江曼光的房門,始終沒有人應答。她確定她還住在公寓,她向房東史畢柏詢問過了,江曼光還未向他退租。
  出門的時候,恰巧在公寓樓下遇見楊耀。她打個招呼,問說:「你來找曼光的嗎?」
  「嗯。」
  「真不巧.她不在。」
  「又不在?」楊耀低喃一聲,說:「你知道她最近在忙什麼嗎?我找了她幾次,都沒碰到她。」
  西碧兒一副頗無奈地搖頭。
  「我也在找她。」她看看時間,說:「對不起,我得走了……」
  走了兩步,突然回頭,
  「對了,楊,你知道曼光為什麼突然要離開嗎?」
  「曼光要離開?」楊耀錯愕住。
  「你不知道嗎?她沒告訴你?」
  「你什麼時候聽她說的?」楊耀急躁追問。
  「除夕那晚。」看樣子江曼光打算瞞著楊耀離開。西碧兒開始覺得事情也許有什麼微妙。
  「她有沒有說,離開紐約以後要去哪裡?」
  「沒有。」
  「是嗎?」楊耀喃喃,頹坐在樓階上。
  西碧兒表情嚴肅地看他一會,走到他身旁坐著。說:
  「我可以間你一個問題嗎?楊。你是不是很喜歡曼光?」
  「是啊,我是那樣地喜歡她。」楊耀又喃喃。第一次正面承認。
  「既然如此,你就應該像個男人,熱烈地展開行動,追求曼光。你如果不明白的表示,她怎麼會知道。」
  事情如果真能那麼單純就好了。楊耀露出一絲苦笑,無法解釋箇中原因。
  「打起精神。你這樣垂頭喪氣不是辦法。」西碧兒有著典型美國式單純、樂觀、努力往前衝的精神。
  「你能告訴我更好的辦法嗎?」楊耀已無平袁冷靜、條理分明的精英姿態。他垂著頭,顯得落寞。
  「很簡單,你就當面直接跟她說你愛她。」西碧兒侃侃而談。
  「別看這樣好像很陳腐很庸俗,『我愛你』這三個字其實是很有震撼力的。」
  楊耀又露出個苦笑。
  「事情又沒到絕望的時候,你別露出這種表情。我知道你們東方人比較含蓄,但愛情其實就像戰爭,想得到你心上人的愛,你就必須奮戰。」
  奮戰?他其實沒有大多的奢想;只要能在她身旁,只是這麼一點小小的奢侈。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曼光,就盡你一切去追求,把她搶到手。這才是愛,摸得到,看得著。」
  她站起來,拍拍他肩膀,有種鼓勵的味道。
  「謝謝,你還要趕通告不是嗎?請吧。」
  「那你呢?」
  「我想再坐一會。」
  再坐一會,坐到天黑,坐到石爛海枯。
  這時候,他只能等待了。
  天長地久的等下去。
          ☆          ☆          ☆
  由帝國大廈遼望台望出去,曼哈頓盞盞的燈火燃起。彷彿一種告別的儀式。江曼光依依再望一眼,該捨處難捨。
  她深深覺得,就如西碧兒所說的,只有在這裡.才能看盡這城市。這是一場華麗的告別與告白。
  因為深冬吧,回到公寓,時間還並不是很晚,但天色已經很暗了。她緩緩爬上樓梯,疲憊地停在房間外摸索著鑰匙。
  「你又要不告而別了嗎?」黑暗中,冷不防有人抓住她的手,聲音帶一點痛。
  她知道是誰。那特有的,低沉中帶金屬冷富磁性的嗓音,除了楊耀,不會再有別人。
  「你都知道了。」她不反抗,站著沒動。
  「如果我不知道,你打算一直都不跟我說嗎?」
  她沉默不語。是有那個打算。
  「告訴我,你準備去哪裡?」
  她又沉默著。這沉默讓楊耀徽微不安,說:
  「如果你打算去找阿照,我——」
  「我到東京。」她打斷他,「我去我父親那裡。」
  「那好,你等我,我明天立刻訂機票,我們一起一一·」
  「別再說了。」
  「為什麼?」他不禁要問。
  「這樣比較好,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沒必要跟著我團團轉,浪費你的時間。」
  「我說過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江曼光低喊起來。「我覺得我在阻礙你的人生,我會愧疚!」
  「你何必這麼想……」
  「我不能不想。」
  楊耀俯身捧起她的臉龐,心中有股情感澎湃。
  「你還不明白嗎?我全是心甘情願的。我——」他說不出那句話,最有震撼力的那句話。
  江曼光垂著眼,低聲說:「你這樣,會讓我覺得對你有虧欠,像負了你什麼。」
  「那麼你就還我吧,把該給我的還給我。」他的聲音也低也輕,卻劃破寧靜的海波。
  江曼光心頭震了一下,怔忡望著他。
  「你要我怎麼還?」她喃喃地問。
  「我希望你回頭看看我。」他望著她,就那樣凝視著,始終沒有把目光移開。
  她垂下眼,無法開口。
  「看著我,曼光。」他輕聲請求。
  她慢慢抬起頭,感到心口一些波濤洶湧。
  他輕輕將她拉到懷裡,擁抱住她。她遲疑了一下,緩緩伸手摟抱住他。
  他感受到她的擁抱,將她抱得更緊,怕愛無法說,感情也默默。
  「我愛你,曼光。」他一直想這麼說的。
  江曼光屏息了一會,嘴唇微微懦動。他感覺她擁抱他的手微微在顫抖。
  這時候,除了他的心跳,她無法再聽到什麼,曼哈頓夜的風,無聲刮過。
          ☆          ☆          ☆
  「那麼,我走了。」
  時間差不多了。江曼光對楊耀一笑,擺了擺手。
  最後,還是要兩分離。這樣的收尾是好的,否則她怕她會不知如何收拾。
  「嗯。」楊耀點頭。「我會先回去一趟,然後馬上過去找你。」
  「嗯,我會等你……」
  這算是承諾吧?她又有了相信的勇氣。
  「自己要保重。你不太愛惜自己,常常讓我很擔心。」
  這句體帖的關心,勾起陳舊的故事。江曼光想起不禁笑起來。「你知道嗎?曼哈頓多風。」說得毫無理由。
  他知道,她在跟他說一種心情。
  「那我走了。代我向西碧兒說一聲,祝她一順利。」
  「我知道。」
  她再一笑,定眼看看他,轉身走了,沒兒步,她忽然停住,轉身過來。
  「那條項鏈,」她喊說:「你給我的那條項鏈,我其實一直帶在身邊!」然後朝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耀浮起溫潤的笑,戀戀地望著她的背影。大西洋的晴空下,曼哈頓吹拂著寂靜的風。
  他想起她剛剛說的,曼哈頓多風。
  他們的故事才剛要開始,從紐約多風的街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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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愛像什麼?
  像擁抱著風,擁抱著此刻從燈影光彩的曼哈頓深處吹來的風。滋味略帶寒瑟,有一種異邦的陌生。
  這已經是第三杯威士忌了。江曼光站在窗戶全開的窗口,就著冷風喝著會蝕人心房的酸苦酒汁。
  如果她沒記錯,應該是聖誕夜,每個人各有慶祝的場所和對象。西碧兒邀她回家過節,她婉拒了。一個人喝著酒也許會更有滋味。
  門口傳來敲門聲。她覺得奇怪,這時候會有誰來?
  她狐疑地開門。東堂光一捧著一大束玫瑰和蛋糕站在門外。笑說:
  「我想你大概會一個人在公寓,果然沒錯。喏,給你。」他把花和蛋糕遞給她。「這些花可來得不容易,我跑遍曼哈頓所有的花店才買到的——呼,好冷!」他走過去,啪一聲關上窗戶。
  「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說要離開一陣子嗎?」江曼光覺得很意外。太意外了,反而說不出的驚喜。
  「我怕你真的把我給忘了啊。」東堂光一笑嘻嘻的,並不是十分認真,他看看她手中的威上忌,浮出耐人尋味的笑容。「晤,一個人喝悶酒?」
  「怎麼會悶?空氣新鮮得很。」
  「你這個人就是嘴硬,老是不肯乾脆的承認。」
  江曼光瞪起眼。「你是特地過來跟我抬槓的嗎?」
  「當然不是。」他將蛋糕插上蠟燭,點燃火,關上電燈。說:「過來這裡。這種日子和天氣,兩個人靠在一起會比較溫暖。」
  「你又想幹什麼了?」她皺皺眉,但還是走過來。
  「先把蛋糕吃了再說吧。」他另外點了兩根蠟燭,然後拉住她,一起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這樣氣氛比較好。」
  蛋糕被五馬分屍、他盛了一塊給她。
  「要我餵你嗎?」不管什麼時候,他似乎都能毫不在乎地說些輕桃的活,真真假假。
  「好甜。」奶油甜膩膩的、讓她起雞皮疙瘩。
  「晤,這裡沾到了。」他側頭親廠她的嘴唇一下。
  這樣的日子,他這樣的出現,這樣的舉止,真像那蛋糕上的奶油,因為太甜膩了,她反而不適應。
  「蛋糕也吃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洗耳恭聽。」他老是那樣真真假假,讓人像霧裡看花。
  「這幾隻手指頭?」他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皺眉,不說話。
  「別生氣,我只是想確定你還是清醒的,你喝了不少。」他拿拿桌上那杯威士忌。
  空氣在屋中流竄,燭火掩映,忽閃忽明。遙遙太平洋東,紐約曼哈頓的聖誕夜裡,在這暗舊公寓的角落,西窗燭掩,遠遠有街聲傳來,竟瀰漫著古中國的更夜氣氛。
  「曼光,」東堂光一口氣不那麼輕佻隨便了、但他側背著光,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今天晚上我就要搭機回日本,不過,我一定會回來,你一定要等我,可不要太快把我給忘了。」
  「今天晚上?」江曼光呆了一下。「那你不是馬上就要走?」
  東堂光一點頭。「所以嘍,在離開之前,我特地來跟你吻別的。給我一個吻吧。」
  「你不是說你還會回來嗎?那這個吻可以省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伸手撥了拔蠟燭。「我很快就會回來這裡,你可以等我~——」他頓一下,接著說:「我真擔心我不在的時候,你會跟著那個戴眼鏡的走了。」
  戴眼鏡的……他是說楊耀嗎?
  「沒錯,就是他。」看她一臉疑惑,他替她註解,「就是那個一副優等生模樣的傢伙。」
  優等生?他居然用這樣的名詞形容楊耀。不過,還真貼切,十分符合楊耀的形象。
  「你跟他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你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一點對我來說很危險。」
  「你未免太會想像了。」江曼光避開他的目光。
  「不管是不是我的想像,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所以嘍,你可要等我回來。你會等我吧?」
  怎麼可能。江曼光微蹙著眉。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離開。就算要等,要用什麼名目等?天長地久地等下去嗎?
  「曼光,你考慮看看我吧。」東堂光一直視著她。燭光在他的眼裡跳躍,閃著光。「你搬這公寓時,本來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性格瑟縮放不開,小家子氣的女孩,不過,那次在樓梯間看見你和西碧兒吵架的強悍氣勢,實在真驚人。我對你的偏見就改觀了。我欣賞勇敢把話說出來的人,當然,我喜歡你,還因為你是個漂亮的女孩。」
  他親親她,然後站起來。
  「我該走了。今晚來這裡,看你一個人,沒有和那個優等生在一起,我很高興。你考慮看看——聖誕快樂。」說著,又親親她臉頰,平安夜祝福的吻。
  他打開門出去,邊下樓還邊回頭對站在門邊的她揮手。敞開的門流風灌進去,吹熄了燭火,古中國的更夜遂陷入一片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想起她許久沒有打電話回家去了,但她望著電話,遲遲沒有拿起話筒。她怕電話那頭傳來太歡樂,她沒把握她能擠出愉快的笑意。
  她又倒了一杯威士忌。這是個寒峭的夜,適合薄醉。
          ☆          ☆          ☆
  眼前瞪著他看、如看管犯人的傢伙,一張無表情的撲克臉,斜峭如劍的雙眉低壓著利銳的眼神;削直的鼻樑、抿薄的唇、緊實的線條,像一座死火山,情緒毫無波動的感官,沒有任何喜怒哀樂。
  「才幾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副德性,晴海,越來越像那個頑固的老頭。」東堂光一皺著眉,簡直無法忍受面前那張沒有表情的撲克臉。
  「能像八雲祖父是我的榮幸。」東堂晴海面無表情,他被訓練得即使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倒是你,這些年不見,越來越墮落,完全失去身為武士應該有的尊嚴。」
  「我拜託你好不好。」東堂光一翻個白眼。「你腳踩的這個地方是紐約耶,紐約甘迺迪機場!你搞清楚沒有?不要跟我說那種十八世紀的廢話!」
  東堂晴海不為所動,仍然穩如泰山,也像石頭一樣沒表清。「你拋棄了身為東堂家長孫的責任,自甘墮落,就是為了待在這種低級文化充斥、嘈亂沒有秩序的地方?」
  「隨你怎麼說,反正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墮落也好,這種自由奔放不是你這個被八雲老頭牽制的可憐蟲所能懂的。」
  對東堂光一的嘲諷,東堂晴海毫不動氣。說:「你所謂的自由奔放、其實不過是任性、不負責任,沒有使命感。老實說,對於身為東堂繼承人的你,我覺得相當失望。」
  這口吻、這表情、這態度,完全和東堂家那個討厭的老頭如出一轍。東堂光一皺皺眉,沒好氣說:「看來,你是完全被那個老頭洗腦了。聽我的話,晴海,趁現在還不遲,趕快脫離老頭的魔掌,不然你的人生就完了。」
  「依我看來,你才是要趕快覺醒,別再執迷不悟。別忘了,你是東堂家的繼承人。」
  「我才不管什麼繼承人呢,我只要當我自己。再說,老頭不是指定你當繼承人了嗎?幹嘛又扯上我?」
  「沒有這回事。東堂家由身為長孫的你繼承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跟東堂家其他人一樣,都只是處於協助的地位。」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回去那個家。」光一搖頭。
  「可是你現在不是正要回去嗎?」東堂晴海用毫無表情的聲音說:「你盡可以拋棄你身為東堂家一分子的責任,但你可想過,如此一來,秋人伯父伯母在東堂家的立場全有多麼為難?秋人伯父還好,他畢竟是東堂家的人,但秋人伯母就不同了,她必須承擔『教子無方』的罪名,這是她的責任,東堂家的人不會諒解的。」
  「你少拿這個威脅我,我的事和我母親無關。」東堂光一悻悻的。有大半的成分,他是被這些危言聳聽撩撥,才乖乖地回日本。「真要不行的活,大不了我帶著我母親離開就成了。」
  東堂晴海沒說話,只是看他一眼。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心裡在想什麼,他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東堂光一也不再理他,在風衣的口袋找到一張照片。那是和江曼光合照的那張照片,他順手竟將它帶出來。
  「就是因為這個嗎?你遲遲不願回去的理由?」東堂晴海突然開口。他伸手取去照片,端詳了幾眼。
  「跟你沒關係/東堂光一悻悻地搶回照片。
  「沒想到你品味這麼差。這個女孩姿色這麼平庸,甚至可以說是醜陋。以你身為東堂家繼承人的家世背景,大可以配得上一個才貌都勝過她千倍的名門閨秀。」
  「那種傀儡似的日本娃娃有什麼好!像曼光這種活生生、有生氣有自己的想法主見的女孩才有魅力,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女人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她只要盡心維持一個家,成為丈夫在外頭努力的支柱就可以。」
  「這又是誰告訴你的?八雲那老頭嗎?」東堂光一簡直不相信他聽到的。「晴海,我真懷疑你還有沒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見。真要像八雲老頭所說的,娶到一個沒有自己想法主見的妻子有什麼意思?只是一具徒有軀體的木偶。你不會覺得乏味嗎?」
  「我相信八雲祖父的安排。」東堂晴海還是一張撲克臉。他個子高,比例恰當,修習武術的身材也顯得結實有彈性,看起來相當有魄力,英氣十足。只是,他臉上毫無表情,氣質有些冷森。
  「安排?你是說他幫你找好對象了?」
  「還沒有。不過,我會和八雲祖父決定的對象見面,如果祖父滿意對方,我也不會有意見。」
  「天啊,晴海,你連自己的婚姻都要由八雲那老頭主宰嗎?」
  東堂晴海不惑不動,反而回答說:「配得上東堂家的女孩,家世條件都不會太差,都有一定的水準,品貌才藝也在一般人之上。和這樣的對象結婚,應該是很理想的。」
  「東堂家!東堂家!你別口口聲聲都是東堂家!東堂家有什麼了不起?和這整個世界相比,根本如滄海一粟。想想,光是在紐約就有多少豪門巨富,東堂家算什麼!我不要聽你說那些空洞的場面話。我問你,你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
  東堂晴海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看他,提起隨身的行李起身說:「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擴音器不斷在播報,往東京的日航第一次班機即將起飛,尚未機的旅客請盡快登機。
          ☆          ☆          ☆
  該不該去呢?楊耀有些猶豫。
  他第一次這樣猶豫,好像被拒絕的不安。他的疑問,江曼光都沒有回答;關於那句未完成的話,也帶有許多的不捨。她心裡還是很難割捨吧。他一直很想問,但無法開口問。對於她心裡的事,他一直是知道的,以前不曾猶豫,現在卻為何猶豫了?
  想到這裡,他匆匆拿起外套,走向門口。一開門,赫然看見洪嘉嘉,她正舉起手準備敲門。
  「你怎麼知道是我?楊大哥。」對於這個巧合,她顯得很高興,隨即看到他手上的外套,笑容一怔,說:「你正要出門嗎?」
  「嗯。」
  「你要去哪裡?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對不起,我並不是要去參加派對或聚會,所以——」
  「不方便是嗎?」洪嘉嘉甜得像蛋糕的笑臉起了奶油疙瘩。「你要去找曼光對不對?你跟她約好了?」
  楊耀沒說話。他覺得他沒義務回答。
  洪嘉嘉咬咬唇說:「今天是聖誕夜,本來我想你應該跟曼光約好了,所以不好意思來打擾你。可是,我看到東堂去找曼光,他帶了好大一柬玫瑰;他們一直在房間裡沒出來,所以我才跑來找楊大哥。」
  「東堂去找曼光?」楊耀站在原地許久,然後慢慢退回桌邊。
  洪嘉嘉跟著進去,掩上門。
  「我來泡咖啡好嗎?你要加幾匙糖?」她放下皮包,腳步輕快地周旋起來。
  「對不起,嘉嘉,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下。」楊耀拒絕她的好意,連帶也拒絕她的接近。
  洪嘉嘉笑容再次凝結。她放下熱水壺,背對著楊耀,站在爐邊。說:
  「楊大哥,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曼光?你一直對我很親切,但除了親切就再沒有其它了。我一直希望能更接近你——」
  「很抱歉,嘉嘉,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楊耀打斷她的話。
  「可是——」
  洪嘉嘉還想說什麼,門上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沒有節奏感的,節拍很紊亂,跟著,一個人影踉蹌地跌進來,摔坐在地上。
  「曼光?!楊耀猛然站起來。江曼光簡直喝得爛醉,一身酒氣。
  「呵——我打擾到你們了嗎?」江曼光朝他們晃了晃手,動作遲緩,狼狽的爬起來,步履不穩,站得顛顛晃晃。楊耀連忙扶住她。她抓住他的手甩晃了一下,說:
  「聖誕快樂啊,楊耀。還有你,嘉嘉,聖誕快樂一一你應該很快樂吧?我也很快樂——」
  「曼光。」楊耀怕她又摔倒,一直扶著她,匆匆對洪嘉嘉說:「對不起,嘉嘉,你有什麼話,下次再說。」
  現在,他的眼裡完全只有江曼光,江曼光以外的人事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不為那種無關緊要分心。
  洪嘉嘉努力從僵硬的表情擠出溫甜的笑。但現在,這樣的笑容再也打不動楊耀了。她用力咬唇,拿起皮包捂著嘴鼻跑出去。江曼光口齒不清地喊著:
  「咦?為什麼走了?我打擾到你們了是不是——」腳步一歪,摔跪下去。
  楊耀連忙將她提起來。她歪頭看他,拍拍他的肩膀。說:「啊,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守護天使——」
  「你醉了,曼光。」楊耀好脾氣地任她胡鬧。
  「是啊,我醉了,醉在這個神秘熱鬧的夜裡。」抓住他雙手,大幅度地揮開。「今晚是聖誕呢,我們來跳舞。
  「曼光,你醉了。」楊耀及時抱住因為平衡感失調,而險些往後栽倒的她。「怎麼會喝這麼多呢?」他將她安放在椅子上。「來,這邊坐一下,我去幫你倒杯開水。」
  但他一放手,江曼光便往旁邊栽倒下去。他連忙又抱住她,聞到她滿身的酒氣。
  「怎麼了?你今天很灰色哦——」她笑嘻嘻的,有些醉酒的癲瘋。突然打了一下嗝,猛然彎下腰。
  「怎麼了?」
  「我想吐——」顛顛倒倒地走向浴室,嘩一聲,浠瀝嘩啦吐了一馬桶,虛脫似地靠著牆坐在地上。
  楊耀扶起她,讓她坐著,默默把浴室清乾淨。然後幫她將弄髒的外套脫掉,拿了他自己的衣服替她換上,又盛了一盆熱水,像對待嬰兒般,用熱毛巾輕輕擦拭她的臉龐和嘴角。
  「為什麼要喝這麼多?對身體不好。」他攤開她的手掌。用熱毛巾擦乾淨,再換了另一手。
  「慶祝啊。」江曼光酒氣濃厚他說著。目光散焦,仍是癲癲瘋瘋。「今晚是聖誕夜,不是應該好好慶祝一番嗎?放心,我只喝這麼多——」她隨手胡亂比了一下。
  聽她說話好像還有條有理,似乎不致於醉得太厲害。但她腳步卻站不穩了。她搖搖晃晃走到床邊,如自由落體般往後一躺。
  「曼光!」楊耀嚇了一跳,以為她又摔倒,急忙跑過去。
  「我沒事。」江曼光笑嘻嘻的。「你不要那副天快蹋下來的表情,開心一點。」
  「我是擔心你。你突然這樣喝醉跑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這不像她的作風,可是,話說回來,又應該怎麼樣才是真正的江曼光?
  「什麼事也沒有。你不是說,不管我什麼時候找你,你都會在我身邊嗎?所以我來了——」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含著醉意說:「給我一個吻吧,今天可是特別的日子。」
  「你真的醉了,曼光。」楊耀俯視著她,試著拉她起來。
  「我是醉了,」她順從地坐起來,雙手卻仍勾住他的脖子。「我早就跟你說我醉了,醉在這神秘的夜裡——」她湊過去,紅紅的唇親吻住他的唇,吸吮著。
  「曼光,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楊耀忍住心中一股急欲沖穿的悸動,拉開她勾住他脖子的手。
  「我今天不回去了。」她反而纏住他,捧著他的臉,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頭髮中。「你跟阿照一樣,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我也喜歡聽你的聲音,低低的,充滿磁性,卻又帶著金屬冷……你給我的那條項鏈——嗯……。」她停下來,以乎是因為酒醉,記憶落人斷層,也像是因為時間太久了。想不起來。
  「我給你的項鏈,怎麼樣?」楊耀輕聲的問,極溫柔的語調,不知覺的摟著她的腰。
  「我忘記了。」江曼光恍恍一笑,又勾住他的脖子,側臉貼著他的臉頰。「你知道嗎,其實我沒有醉……。」
  「是的,我知道。」他覺得他彷彿也在說醉話。
  「我只喝了這麼一點……」她伸出手,食指和拇指相疊比了比。「所以根本不會醉的。」她把啤酒和威士忌齊頭比量,所以以她喝啤酒的能耐,不過半瓶的威士忌根本不算什麼,充其量只是腳步不穩,不清楚她自己在說什麼而已。
  「是的,你不會醉。」醉的反而是他嗎,他彷彿也喝了那種迷魂的酒汁,輕輕扳起她的臉,吻了又吻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江曼光呵呵的笑,猛然撲到他身上,將他撲倒在床上,跌趴在他身旁。
  「曼光?」他擔心她怎麼樣了。
  她沒動,好半天才低低說:「楊耀,你帶我去意大利好嗎?」
  他屏息沒說話。
  「曼光?」過了片刻,他試著喚她,卻發現她已沉沉跌人夢鄉了。
  「睡了是嗎?」他喃喃望著她沉靜的睡臉。
  醉的果然是他。那又酸又苦又甜的愛的酒汁,只讓他淺嘗即止,留下一腔繁複的滋味。
          ☆          ☆          ☆
  第二天早上,江曼光醒來,頭痛欲裂。她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心悸了一下,試著回想。她記得昨天晚上東堂光一去找過她,她喝了一些威土忌,然後,她記得她跑出公寓,然後一一一
  「醒了?」楊耀推門進來。
  是了,她跑來找楊耀了。
  「對不起,我昨晚是不是帶給你很大的麻煩?」她記得她強拉著他跳舞,還說了一些亂七八糟她記不太清楚的話。
  「沒什麼,你不必在意。」楊耀對昨晚發生的一切絕口不提。「你先去洗個臉。我買了早點回來,等會我再送你回去。」
  「不了,我馬上就回去。」江曼光立刻跳下床,整理好床鋪,稍微有點慌張。她必須為昨晚的失態負責,但怎麼負責,她依稀記得,她似乎吻了楊耀,發生過的一切是收不回來的。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就不送你了。這個你帶回去吃。」他把早餐遞給她。
  她默默接過。
  「曼光——」走到門口,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頭。
  「除夕夜我們一起到時代廣場慶祝新年好嗎?」他聲音低而富有磁性,黑棕色的歸眼眸閃著流動的光彩。
  她默默點頭,浮起淺淺的笑容。
  公寓相距離不遠,她放慢腳步,邊走邊思考發生的該與不該的事。街上洋溢著節慶的氣氛,迎面不時有相遇的人微笑祝她聖誕快樂,她也微笑回祝,思路不斷被打岔,回到公寓時,思緒依舊是一團亂。
  「回來了?這麼早。」洪嘉嘉蹲在她房間外的樓梯口,陰沉的盯著她。
  她沒說話,也可以說是無話可說。洪嘉嘉看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嗓音尖銳的又說:「你別故意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昨天晚上你喝得爛醉,跑去楊大哥那裡又吵又鬧,借酒裝瘋,給他惹了很大麻煩。你可別說你都不記得了。」
  江曼光抿抿嘴,無法不理虧。「昨晚我真的喝醉了。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很糟糕的事?」
  「你真的都不記得了?」
  「記得一些。我向他道過歉了。」
  「你以為道歉就沒事了嗎?」洪嘉嘉的態度簡直是興師問罪,一反平時的柔弱怯怯。「毫不在乎的傷害別人,然後再道歉,這樣就沒事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江曼光微微蹙眉。「我傷害誰了?」
  「你真的不知道嗎?」洪嘉嘉慢慢站起來,情緒有些激動,臉色因而緋紅。「我問你,你喜歡楊大哥嗎?」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這個問題。」
  「如果你不喜歡楊大哥的話,就不要再打擾他。不然你心裡想的是別人,又不放掉他,那樣的活,楊大哥實在太可憐了!」洪嘉嘉衝著她大聲說出這些話,便轉身跑回房間。
  江曼光呆站在原地一會,反身靠在門板上,仰起頭。樓間的天花板上,汕漆有些削落,疏疏落落的,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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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31:51 |只看該作者
 洪嘉嘉表情微微抽動,緊緊咬住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雙肩輕輕地顫動。
  「你太過份了,曼光。」楊耀無法不替洪嘉嘉說話。「嘉嘉全是一片好意,你實在不該一而再地說話傷人。她是很誠心地想邀請你,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但你這樣做實在說不過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安慰她,陪她去啊,我不奉陪了。」丟下這些話,江曼光便甩頭要走。
  「曼光——」楊耀扣住她的手腕,匆匆回頭對洪嘉嘉說:「對不起,嘉嘉,我有些話想和曼光談談。」將江曼光帶進房間裡,關上房門。
  「你到底怎麼了?這實在不像你。」他口氣很平靜,並不是指責。
  「怎麼不像我?你又瞭解我多少?」江曼光冷淡地回答。
  楊耀雙手抱胸,沉默地看她一會,然後說:「你變了。曼光。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你會體貼別人,善解人意,有著溫暖的笑容,但現在,這些統統都不見了。現在的你完全只考慮自己,沒有溫暖的心。我實在不願這麼說,但曼光,你真的變了。」
  「不行嗎?」江曼光霍然轉身,張大眼瞪著他,提高了聲調,「我不能改變嗎?憑什麼我就一定要體貼別人。善解人意?!憑什麼我就要保持一張溫柔的笑臉迎向別人?我為什麼不能只考慮自己,只為自己著想?為什麼就得委屈自己包容別人?我又不是神,我沒有那麼高貴的情操!」
  這些話跟著她內抑許久的的情緒嘩啦地流洩出來。楊耀受到波動,真實觸摸她的情感心緒,沉肅的表情緩和起來。」
  「當然你有權只為自己著想。」他說,「但是,曼光,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極端。嘉嘉她也許不是那麼獨立,但她很努力在做,你剛剛的態度實在傷害了她。」
  「如果你覺得我傷害了她,你可以去安慰她。她現在應該很需要人安慰才對吧。」江曼光語氣依然不帶暖意,像刺蝟一樣。
  「為什麼你非要用這種態度說話不可呢?曼光?」楊耀微微蹙眉。「看來今天是無法好好跟你談了。我們下次再談。」
  他走到門口,握住了門把,卻停下腳步沒動,也沒有回頭。說。
  「我今天來;原是想跟你說阿照的事的。他並不希望我告訴你,但我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他決定離開這裡到羅馬,後天下午就走。」
  他停了片刻。但江曼光只是靜靜站著,沒有說什麼。
  「就這樣了。你早點休息吧,我走了。」
  他旋轉開門,靜默走出去,再輕輕將門帶上。
  江曼光這時才有反應,卻也只是默默望著窗外。
  曼哈頓多風,但今夜微雨。










第八章

  半夜裡醒來,時鐘嘀嗒的,空氣有些冷,有點陌生。江曼光坐起來,望著黑暗怔忡,一時不清楚身在何處。慢慢,她才想起來,這裡是紐約曼哈頓,離家很遙遠。
  這個時候,楊照應該已經到了意大利。她沒再去見他。他離開的那個下午,她一個人從下東區走到上西城,消磨了一天的青春。他曾用溫潤的唇,給她定情的吻,但時移事往,威尼斯的夕陽早已緘默的沉落。
  她拉開被子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著,倒了一杯開水。杯子沒拿穩,掉落在地上,咚一聲,破裂成碎片,水花四濺,那聲音像裂開來,在黑暗中傳出回音,十分驚心。
  她連忙打開燈,收拾破碎玻璃,將地板擦於。然後,她愣愣站著,突然不知該做什麼。
  這一夜,她就這樣醒著,到陽光燦亮方又睡去。但沒多久,她就又醒了。她迅速跳下床,穿上厚外套,匆匆搭了地鐵到中國城,在一片嘈雜紛亂的街聲中,吃了一個叉燒包。卻突然有一種渴望,試著去回想燒餅油條和豆漿的味道。
  回公寓後不久,她收到從東京寄來的快遞包裹。包裹裡除了一件米色長風衣,還附了一張美金三仟元的匯票及一雙夾腳拖鞋。看著那雙夾腳拖鞋,她忽然笑起來,笑得出淚.淚水溫溫燙濕她冷冷的臉龐。他父親在附加的信說,天氣冷了,叮嚀她要多穿衣服.紐約多風,風衣可以擋風;夾腳拖鞋可以當擺飾。
  她脫掉鞋襪,光著腳穿上夾腳拖鞋,站起來輕輕踏一踏,又試著走幾步,只覺得腳背涼涼的,有一種奇特的興味。她翻出了一件滿是補釘的棉外套,和一條洗得發白、膝蓋屁股和大腿綴幾塊七彩雜繪布、褲腳滿是鬢鬢的牛仔褲,光著腳穿上那雙夾腳拖鞋出門招搖。
  她先在附近走一圈,果然招引了許多目光。然後她轉到美國人開的壽司屋,買了一盒現成的壽司。回到公寓,意外地遇到西碧兒,她也剛回來。
  「最近過得怎麼樣?」她好幾天沒看到西碧兒了。她在樓階上坐下來,空出身旁的位置給西碧兒。
  「還好。」西碧兒的表情看起來不是那麼有光彩,但也不至於大糟糕。她一屁股坐下來,指指壽司說:「可以吃嗎?」
  她把壽司遞給她,自己也拿了一個。
  「看你好像不怎麼快樂的樣子。工作不順嗎?你那個角色怎麼樣了?」西碧兒參加演出的那個電視劇集剛在哥倫比亞電視台播出不久,收視率好像不怎麼樣。
  「出車禍死掉廠。」西碧兒回答的口氣有些悻悻的。
  「怎麼回事?」
  「那個胖得跟肥豬似的製作人前陣子暗示我,如果我可以陪他去邁阿密度假的話,他可以給我更好的角色。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拒絕了,結果演了兩集就被寫死。」西碧兒的態度像在敘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沒什麼大不了。
  江曼光正張開嘴巴吃壽司,聽見這話,吃到一半的動作停在半空中,轉頭看西碧兒。
  「啊,你別露出這種表情啦。」目光相對,西碧兒一派漫不在乎說:「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這種事是很平常的。」
  「哦。」出了這麼一聲,江曼光把吃到一半的壽司重新塞到嘴裡,「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放掉那個機會,機會不是很重要嗎?」
  「話是沒錯。可是我想了又想,就算要做,也得選擇效益高的比較合算吧?明年春天福斯公司有部新片即將開拍,預算高達兩億元,演員導演都是一時之選,有可能成為賣座強片,如果能在這部片子裡得到一個角色,只要自己本事不是太差,應該會引起注意。所以嘍,下個週末我不回家。我要陪片子的選角指導去長島度週末。」
  「是嗎?你都想好了。」江曼光點點頭。
  西碧兒忽然轉過頭看她,說:「你不給我一點意見,或說點什麼嗎?」
  江曼光想想,然後問,「這是個好機會對吧?」
  「沒錯。」
  「你不想錯過是吧?」
  「嗯。」
  「那麼,你還要我說什麼?你希望我阻止你嗎?」
  「不,我並不希望。」西碧兒搖頭。「這一次我是下定決心,決定賭一賭。」
  「呃,再吃一個吧。」江曼光把壽司遞給她。說:「不過,你所處的這個世界也真嚴格,除了努力和實力之外。想成功還必須懂得運用許許多多手段,更要懂得抓住倏然從眼前閃過的一切,未免大辛苦了。」
  「你們不是有一句話——『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嗎,很有道理。不管每件事都是這樣,就連愛情也是。」說到最後,西碧兒似乎意有所指。
  「愛情啊,…」江曼光喃喃。忽然說:「唉,西碧兒,你覺不覺得我性格自我冷淡,又情緒性?」
  「怎麼突然這麼問?這很正常啊。」
  「是嗎?我還在想,我是不是該找一個性伴侶,免得荷爾蒙失調。」
  西碧兒忍俊不住,噗哧笑起來。「我說曼光,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幽默。」
  「我是說真的,我也許該找個性伴侶——」
  「我都聽到了哦。」突然落下一個人影,打斷她的話。
  江曼光愕然抬頭,看見東堂光一明晃晃的笑臉和站在稍後的楊耀與洪嘉嘉。洪嘉嘉溫甜的臉龐微微僵硬,臉部的線條不自然地扯動,尷尬紅著臉;楊耀則面無表情,深棕色的眼睛很沉默。
  「你們一起回來的?」西碧兒問。
  東堂光一一搖頭。「我們是在街口遇到的。」
  「so。」西碧兒意味深長地看看洪嘉嘉,起身站起來。
  洪嘉嘉轉頭對楊耀說:「今天真謝謝你,楊大哥。那我就先進去了。」對江曼光微微彎個身,慢慢走上樓階,推門進去。
  「你怎麼光著腳?不冷嗎?」東堂光一發現江曼光光腳上穿的夾腳拖鞋,走到她身前。
  「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西碧兒也注意到了,驚呼起來。仔細看了幾眼,笑說:「你從哪裡弄來這東西的?曼光。」
  「好看嗎?」江曼光問。
  「好像挺有意思的。你這身打扮也頗為壯觀。引起很多人注意吧?」
  「嗯。下次也讓你試試。」
  「當心把腳凍僵。」東堂光一打量幾眼江曼光的裝扮。蹲下去,雙手握住她的腳踝說:「哇,你的腳好冰。」
  「真的很冰嗎?」江曼光低頭問。
  「很冰。」東堂光一抬起頭,兩個人臉對著臉。「你沒感覺嗎?麻木了還是遲鈍?」
  「可是我不怎麼覺得……」她摸摸腳背。「好像有一點冰。」
  「我就說吧。」
  「好吧,是有一點。」她聳肩。「你要找coco吧?她好像不在。」
  「不是,我是來找你的。喏——」他拿了一張照片給她。
  「好醜!」是那天晚上照的那張。照的時候距離太近了。照出來的頭部比例過大不說,影像也模糊。
  「還說,你就長那個樣子。」
  兩個人語氣平常地拌拌嘴,氣氛也平常,但總有點微妙的奇異感。
  「曼光一一、」一直站在一旁默默不發一語的楊耀突然開口。「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有事嗎?」江曼光仰頭問。
  「有事。」楊耀決斷有力地回答。
  西碧兒見狀,不想打擾。「那我先上去了。」
  東堂光一站起身,也無意攪和,說:「我也該走了,你們:慢饅談吧。」他取過照片,放進貼身口袋。「這我收著。」彎身親親她臉頰。
  氣氛有些沉落。江曼光望著東堂光一的身影,說:「如果是那件事,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不必再說了。」
  「我想向你道歉,那一天我不該說那些話。」
  「你不必道歉,反正你說得也沒錯,我是變了,變得不會溫和地笑,自私又自我。」
  「別這樣,曼光。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別再說了,楊耀。」她斷他的話。「不管你是不是那個意思,你說的都沒錯,都是事實。」她停一下,臉上突然浮出荒謬的神情,看著他。「奇怪,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向你解釋什麼?」
  「曼光,就不能回到以前嗎?」
  江曼光沉默一會,才說:「你聽過時間能倒流嗎?」她伸長腿,忽然轉移話題。問:「你們今天是不是去了中城?」
  楊耀愣一下,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過了一會才點頭。
  「我想也是。好看嗎?那些摩天大樓漂亮嗎?」
  江曼光這種態度實在有些奇怪,雖然她的語氣神情都很平常。楊耀有些不解,難道她會在意?
  他走過去。說:「你想知道什麼,你說,我都告訴你……」
  江曼光站起來,避開他的視線,說:「我什麼也不想知道。」以前跟楊照之間的關係立場,她是沒有資格干涉的。她深呼口氣,說:「那天很抱歉,對你發了脾氣。」
  「沒關係,我不會在意。」
  「哦。」她哦一聲,然後就不知該再說什麼。
  她將手插進口袋,碰到了一些紙張銅板;她掏出來一看,是她今天在中國城吃了叉燒包、又買了一盒壽司,花剩下來的三塊五角二分。她看看那些錢,想起房間裡還有一張三仟塊的美金匯票。
  她決定了,明天再去一次中國城,好好吃一頓豐盛的料理。
          ☆          ☆          ☆
  「媽?!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先通知我?」東堂光一漫不經心地開門走進客廳,將鑰匙丟在桌上。轉身卻看見他母親坐在沙發上時,嚇了一跳。
  「剛到一會。」東堂裕子說。她穿著一套剪裁合宜的套裝,舉手投足充滿傳統日本女性的溫婉。「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你,都沒能聯絡到你。」
  「呃,我最近比較忙。所以……」
  「你不必解釋了,媽瞭解。」東堂裕子走過去,看看放在他身後櫃子上的一張照片,說:「這照片照得好奇怪。是你的朋友?」照片中江曼光上下兩端窄小中間膨脹的大頭,像極了凸透鏡映出來的效果。
  「啊,那個只是照著好玩。」東堂光一連忙解釋。
  東堂裕子沒追問,走回沙發,說:「光一,你應該知道媽為什麼來的吧?」
  東堂光一跟著坐在他母親面前,卻答非所問,說:「爸還好吧?還是那麼忙嗎?」
  「你爸爸很好,你不必擔心。倒是你,你一個人住在這裡讓我們很擔心。回去吧,光一。」
  東堂光一沉默不語。東堂裕子放輕聲音,聲音裡有一種母親的焦慮。
  「你已經很久沒回去了,你爸爸跟我都很希望你能回去,一家能團圓在一
  「那你就跟爸過來啊,像以前一樣。以前我們一家三口不是在紐約過得好好的?」
  「不行呀,你爸爸是東堂家的長子,他對東堂家有責任。這一點你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為什麼什麼事都不能自己替自己做決定,都要扯到家族?」東堂光一說得有些氣憤,音訓不禁提高。他母親默不作聲,等他冷靜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對你吼。」過一會,他低頭道歉。
  東堂裕子拍拍他,臉上有做母親的掛心。
  「媽明白。我知道你對那個家有些地方不能接受,但那畢竟還是你的家。光一,回去吧。媽不希望你一個人再待在這裡。只要忍耐一些,我想應該沒問題的,媽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怎麼可能。」東堂光一搖頭。「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那個硬梆梆的家水上不服。對我來說,那根本不是家,而是束縛。」
  「但你不能永遠不回去啊,你到底是東堂家的長孫。」東堂裕子拚命想說服。「雖然你祖父一直沒表示什麼,但我知道,他心裡一直很在意,畢竟你是東堂家的繼承人。」
  「什麼繼承人?那老頭只是想塑造一個沒有思想主見的傀儡罷了。什麼家訓、什麼庭規,他的所作所為根本只是為了束縛而束縛。我走了,他還有玩弄的對象,應該不會無聊才對。晴海那個笨蛋,我真替他覺得可憐。」
  「晴海是很認真跟著你祖父學習的,你別這麼說。」
  「有了,媽,你就跟爸一起回來紐約吧。公司的事就交給叔叔他們去管理,我們一家人重新過以前那種自在快樂的生活。」
  「不行,你爸爸他放不下身為長子的責任,否則他當初就不會回去了。」東堂裕子說:「光一,跟媽媽回去。新年就快到,你爸爸很希望能看到你,一家人熱熱鬧鬧過新年。」
  「再說吧。」東堂光一不置可否。
  「光一一一…
  「你別再勸我了,媽。」他制止想要再開口的母親。起身說:「你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過來,應該已經很累了。早點休息吧,我去幫你放熱水。」
  「光——」東堂裕子又叫了一聲,多少有些無可奈何。
  她知道她說不動兒子改變心意,隨她回去。在紐約自由奔放的環境下長大的他,無法忍受東堂家規範嚴厲、條條束縛的禁忌;也無法接受那些不合道理的要求,無法扭曲自己的意志默默順服,但他畢竟是東堂家的繼承人……想到此,她不由得憂慮地歎了一聲。
          ☆          ☆          ☆
  黃昏時,站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由布魯克林的方向朝曼哈頓走,太陽會從自由女神的身後沉沒人海中,盞盞的燈火點燃了曼哈頓的夜色。猶帶淡紫色的天空與昏黃暮色,常常引人勾起思念的情愁。異鄉的黃昏多風。
  「多美麗的世界……」江曼光喃喃自語著。這樣的景色教人看了心底有點痛。不管到了哪裡,思念永遠在黃昏的那頭,而她在這一頭,飄飄蕩蕩,望眼欲穿。
  西碧兒看她一眼,顯得安靜。看到這樣的景色,她不再那麼感動或傷感了,或許偶爾會有一點愁,但都會沉澱的。
  「我拿到那個角色了。」平淡的語氣說:「演男主角所愛的女人,幫他度過低潮、克服難關,最後還為他犧牲了生命。戲分不多,但角色很討好。」
  「恭喜你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江曼光側過臉,面對著殘黃的暮色,微微一笑。那個週末,西碧兒果然沒有回公寓,賭出了她的一切。
  「謝謝。」在餘暉的照耀下,西碧兒如琥珀的淡棕色臉龐,映出水晶的光澤。「你知道嗎,曼光,你能瞭解我很高興。我希望成功,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成功。」
  「我知道。」
  每個人都在追求一些什麼吧,雖然所有的追求都是飛蛾撲火,都是一種祭奠的儀式。在追求的同時,也出賣了一些什麼。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吧?」她看看時間。和比爾他們約好了在洛克斐勒中心廣場碰面。廣場中央的聖誕樹點燈儀式在七點半開始。
  等候地鐵時,西碧兒說:「唉,曼光,我可以問嗎?你是不是跟楊耀吵架了?」
  「你怎麼會這麼問?」
  「我覺得你們之間怪怪的。還有,你怎麼跟東堂變得那麼好?那小子很壞的,你是認真的嗎?」
  地鐵進站了。江曼光隨著人群走進地鐵,站穩了才說:
  「我跟東堂,就和跟大家一樣,沒有特別的關係。他是有點差勁沒錯,可是我覺得他蠻坦白的,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你喜歡他嗎?」西碧兒問。
  江曼光想想,說:「應該是吧。他不會令人討厭。」
  「那麼,楊耀呢?你不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讓江蘭光沉默很久,她不曾將楊耀和「喜歡」這個代表情愫的心緒意象明白地聯絡在一起。她和楊耀的來往,是那樣不知不覺中,察覺時她跟他之間就存在一種奇特的關係了,在曖昧的情海中擺盪。
  「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無法回答。
  「你自己還不清楚嗎?」西碧兒像是很瞭解這種「當局者迷」的狀況。說:「可是這樣好嗎?JJ洪千方百計接近他,像今天,他們兩個也會結伴去洛克斐勒中心,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被JJ供搶走。」
  「西碧兒,楊耀他不是東西,不可能會被人搶走。他若跟嘉嘉在一起,也是他自己有那個意願。」
  話雖這麼說,江曼光也不禁在內心問自己,存有疑惑。楊耀已經跟柯情妮離婚,當然有再追求婚姻的權利。
  經過轉車、步行,雖然覺得時間應該很充裕,她們卻還是遲到了。到的時候,裝飾在聖涎樹上的燈已經點亮。
  「曼光,西碧兒,這裡——」廣場上都是人,比爾揮著手喊她們。她一眼就看到身材修長的楊耀和挨靠在他身旁、只在他肩膀高的洪嘉嘉。
  比爾擁住她,在她臉頰各親了一下,然後對西碧兒也是如此表示親切。這是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和禮節,她現在已經習慣這種身體相觸的感覺;抱著某種東西在懷裡,彷彿可以令人心安。
  「嗨,大衛。」大衛也來了,江曼光朝他揮個手。
  他的表情臭臭的,故意挖苦她說:「原來是你。我還以為從哪裡跑來一隻矮猴子。」
  「大衛,你今天嘴巴很臭。你是不是吃到屎了又沒刷牙?」她立刻回嘴,尖酸刻薄。
  「說得好!」西碧兒拍手笑說,「對付大衛這傢伙就是要這樣,不然他以為你好欺負,騎到你頭上來。」
  大衛沉著臉,抿嘴不說話。他不跟她說話,江曼光覺得無所謂。她抬頭望著璀璨的聖誕樹,有些被迷惑。
  「曼光。」楊耀輕喚了她一聲。她轉頭,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好幾天沒見過面了,她竟然覺得有點陌生。
  「最近都沒見到你,還好吧?」楊耀態度仍舊和以前一樣,並沒有什麼改變。
  「嗯。」江曼光淡淡回一聲。「你呢?」
  「還好。很久沒有過過這麼輕鬆悠閒的日子了,還真有些不習慣。」
  「別擔心,很快就會習慣的。」她邊說邊望了洪嘉嘉一眼,頓一下,問:「你陪她去看芭蕾舞了嗎?」
  又來了。楊耀目光緊鎖著她,說:「嗯。」
  「好看嗎?」
  「很好看。」
  「是嗎?」
  又是那種奇怪的態度語氣。楊耀深深注視她,突然問:「你在意嗎?」
  江曼光猛然抬頭,有些錯愕。
  「不……我怎麼會……。」她找不到話可說。
  「嗨!」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她回頭一看,是東堂光一。心頭一寬,從困境中被解放出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剛剛沒看到你。coco呢?她沒跟你──起來嗎?」
  「我才剛到,所以你問的問題我統統不知道。」東堂光一很自然摟住她,親吻她的臉頰。
  她看他神色匆忙的樣子,說:「你是不是很忙?」最近這些天,她也都沒看見他。
  「嗯,有點。」他點頭。「我也許會離開紐約一陣子。」
  「去哪裡?」
  東堂光一笑笑,沒回答。反問:「你會想我嗎?」
  「大概吧。」語氣卻不確定。
  「你這個冷血的動物,我想我一離開,沒兩天你大概就會把我忘了。」雖然是開玩笑,卻似有某種試探。
  「也許。反正記著你也沒什麼好處。」江曼光也說了句玩笑。雖然臉上沒有笑容,眼神卻有笑意。刻意不去看楊耀。
  「所以說,女人才是見異思遷的動物。」東堂光一伸手捏捏她的臉龐。晚風吹過他稍長的發,拂上他臉頰,他一身風意,很有浪子的味道。
  「啊,我得走了。我只是過來和你打個招呼。」說著,又親了她一下,對楊耀揮個手,揚著風走了。
  他一離開,江曼光又得面對楊耀。楊耀沉默地把一切看在眼裡。說:
  「看得出來,他似乎很喜歡你。」
  「有嗎?他的態度一向如此,我看他對其他人也是這樣。」
  「我不會看錯。」楊耀黑棕色的眼睛掩了一層深重。「那麼,你呢?曼光。」
  江曼光沉默著,沒有承諾沒有否認。洪嘉嘉頻頻望向他們,一臉擔心的神色。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但你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告訴我,你在意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楊耀似乎耿耿於懷。他想知道。
  「我……」江曼光囁嚅著。
  「楊大哥!」洪嘉嘉終於忍不住跑過來了。
  江曼光心頭突然湧出一股不是滋咪,沒來由的。她心驚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舒服。她不喜歡洪嘉嘉對楊耀那種形同霸佔的姿態,討厭看到她那種故作的笑容,而楊耀對洪嘉嘉的親切,她也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怪感覺。
  她在意嗎?她問自己。
  可是她為什麼要在意?這沒道理的一一一
  她越想思緒越混亂。西碧兒抓住她說:
  「你怎麼了?臉色很糟糕。」
  「沒什麼。我們去吃大餐好嗎?我請客。」
  「好啊!不過……」太突然了,西碧兒覺得奇怪。
  「你不要一副多疑的表情。偶爾奢侈一下是很必要的,不然你容易因為心態不平衡而產生反社會傾向。」她說句玩笑,挽住西碧兒。「走吧。」
  「曼光——」楊耀叫住她,大步走過來。「對不起,西碧兒,曼光借我一下。」
  他將江曼光拉到人群外,說:「為什麼要躲著我?我以為我們可以無話不談。」
  「我不是躲著你。只是我總不能永遠把你當成我的守護天使吧。」
  「當然可以。我說過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不管你什麼時候找我,我都會在你身邊。」
  聽起來真像綿綿的情話,江曼光不禁呆望著他。
  「你不必對我這麼好。」她說。
  楊耀仰歎起來,露出一種寂寞的神情,這神情,她已很久沒有看過。
  「你還是那麼愛阿照嗎?我就真的不行嗎?」
  江曼光微微嚅動嘴唇。這句話她並不陌主,許久以前,他也曾這樣對她歎息過。
  「我好想再去一次威尼斯……」她抬起頭,又低下來。「可是……」
  她沒把話說完,留下一截未完的情感。
  就算舊地重遊,心頭已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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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5-6 09:3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真的決定要走?」楊耀站在窗邊,望著默默整理行李的楊照。從窗邊可以看到一些青綠的樹,有一棵正由枝杈掉落了幾片枯黃的樹葉。
  他從江曼光那裡知道楊照的居處,知道柯倩妮也在。但到底還是過來了。兄弟相見,沒想到楊照卻正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再留在這裡已沒有意義。」楊照低頭收拾行李,俯身的姿態不無一些傷感。
  「到了那邊,你有什麼打算?」楊耀又問。
  「還沒想那麼多。不過,我已經先托了在羅馬的朋友幫我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
  「是嗎……那就好。」楊耀點點頭,又問:「什麼時候要走?」
  「後天下午。」
  「那倩妮呢?你也要帶她一起過去嗎?」
  楊照搖頭。把一件黑襯衫丟進行李,合上行李箱。
  「我自己一個人走。」他抬起頭,神情十分落寞。「我已經跟倩姐把話說清楚,就算她跟我去,我也不可能跟她重新開始。但她如果堅持要去,我也不攔她。我想,慢慢她自然會明白。」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楊耀走到桌旁,沉聲說:「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走,很可能就會失去曼光?」
  楊照臉上掠過一抹痛楚,頹坐下來。
  「我知道。」那張年輕的臉,拂滿滄桑。「可是,我只能這麼做。」他眼神毫無光彩地看著前方。「大哥,我覺得好奇怪,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明明喜歡曼光,心裡卻又對倩姐放不下、無法狠心不理睬她。結果,一次又一次,跟曼光在一起,我只是更加傷害她。」他垂下頭,聲音跟著蒼啞。「我不能再傷害她了。所以,我決定到意大利去。我是在這很久以前就有的夢想,本來我和曼光約定好的,我們要一起去實現,但如今……」他茫茫搖頭,微微哽咽。
  聽楊照這麼說,楊耀也不知該說什麼。曾經,為了不讓江曼光受傷害,他阻止楊照破壞她寧靜的生活。但現在,他卻希望他的感情能有結果,不忍他這麼傷痛。
  「阿照,」他說,「你好好想想。這一走,你真的會失去她一一一鼓起勇氣再試一次吧。」
  「我不能——」楊照又低垂下頭,語氣透著大痛後的茫然。「我一定又會再傷害她,又帶給她痛苦。我總是對倩姐放不下,不忍看她傷心流淚,而曼光總是笑著說沒關係。我就一次又一次的——我沒有權利再這麼做了。」
  「可是,你愛她不是嗎?」
  楊照抬起頭,淒涼地笑了一下,深黑的眼珠還是烙著那一抹憂鬱的顏色。「謝謝你,大哥。其實你也是愛曼光的吧?」
  楊耀怔一下,沉默不語。
  「曼光就拜託你了,大哥。我已經不能再為她做什麼了。」
  「走之前,你不打算再見她嗎?」楊耀問。
  楊照搖搖頭,望著窗外的飛葉、眼神變得縹遠。
  「算了。」這是她說的話。
  到最後,也只能就這樣散了。
          ☆          ☆          ☆
  「怎麼這麼久還沒有回來?」洪嘉嘉提了一堆在中國城買的肉類疏菜,站在楊耀的公寓大門外,不時朝著街道的方向引領張望。
  她特地不先打電話,要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卻撲個空,在冷風中等了快半小時。她擔心他是不是去找江曼光了,打電話去刺探,江曼光不在,讓她更急躁。
  又過了十分鐘,還是不見楊耀的身影,她不死心,決定堅持到底。就在這時,路口走來一個高高的身影,她仔細瞧了幾眼,分辨出是楊耀,高興地揮手叫道:
  「楊大哥!」好不容易總算讓她給盼到。
  「嘉嘉?你怎麼會在這裡?」楊耀沒預料,錯愕了好一會。
  「你還沒吃晚飯吧y洪嘉嘉興高采烈的,舉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我買了一些東西過來,這種天氣剛好適合煮火鍋。」
  楊耀卻絲毫沒她那種興烈,口氣平常說:「謝謝。不過,我剛吃了一點——」
  「好冷!」洪嘉嘉冷不防叫冷,隨即打了個噴嚏,打斷他的話。
  他看看她凍紅的臉,很快作了決定。「先進來吧.這裡風大。」
  上了樓,一進門洪嘉嘉就開始忙碌,她甚至還帶了圍裙。楊耀想阻止她,說:
  「嘉嘉——」
  「稍等一會,馬上就好。」她回頭燦然一笑,立刻又埋人一團忙碌中。
  楊耀索性隨她,拿起書坐在一旁。隔一會,洪嘉嘉便端了一鍋熱騰騰的湯上桌,裡頭有肉有蛋有疏萊,還有各種魚肉蝦九,甚至還有粉絲。
  「趁熱快吃吧,楊大哥,不然冷掉就不好吃了。」因為沒有電磁鍋爐等器具,煮好的火鍋無法持續加熱。洪嘉嘉慇勤地盛了一碗給楊耀,催促著他吃。
  「謝謝。」楊耀接過,擱在桌上。明白他說:「嘉嘉,我很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習慣像這樣和別人一起吃飯。以後請你別再費心。」
  洪嘉嘉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停住筷子,說,「連和曼光也不曾一起吃過嗎?」
  「我習慣一個人。」楊耀並不直接回答。他並不是容易被打動的人,但遇見江曼光以後,他的心變得柔軟,所以他才會委婉地對待洪嘉嘉。
  洪嘉嘉勉強堆起笑,說:「我想你一個人或許會很冷清,我不知道你習慣自己一個人吃飯。對不起,我來反而給你添麻煩了。」
  「你不必道歉,我也瞭解你是好意的。只是以後請不必為我費心,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的。」洪嘉嘉立刻說,「只要跟楊大哥有關的事,我都不會覺得麻煩——我是說,我在這裡沒什麼朋友。跟楊大哥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所以……。」
  「你還年輕,也很開朗,應該很容易就可以交到許多朋友。」楊耀說話的口氣仍然很平淡。
  「我不行的。」洪嘉嘉放下碗筷,略低垂著頭,流露一些無奈苦惱,吐訴說:「我不曉得該怎麼跟別人相處,該說什麼話,很難交到朋友。」
  「不會吧。那一天在公寓的聚會,你不是能和大家都聊得很開心?」
  「那是因為有楊大哥在一旁,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跟楊大哥在一起,我就覺得很自在。」說這話時,洪嘉嘉抬著一臉無辜困惑的表情望著楊耀。
  這算是很露骨的暗示了吧?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好像單純只是小女孩的一種依賴心情。楊耀溫和地笑著說:
  「我其實並不擅長和別人交往的。你既和我處得來,就一下更容易和別人處得來,所以,別擔心太多。」帶著勸慰的口吻。
  經過這些日子,他拔掉身上不少冷漠的刺,會給予旁人溫暖的笑意,但也僅止於這樣,再進一步,他的心房就不會再開放。
  「楊大哥……」洪嘉嘉拿起筷子,又放下,遲疑了一會,微微咬唇說:「其實,你喜歡曼光,對不對?」
  楊耀瞥她一眼,神色不動,沒答話。
  「你其實是特地來找她的,對吧?我知道。」洪嘉嘉又試探著,想確定。
  楊耀仍然對她的問題不置一詞。答非所問說:「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完我送你回去。」
  洪嘉嘉有些失望,但又不能如何,默默地端起碗筷,卻不時地看著楊耀。偶爾他抬頭和她的目光遇上,她便很努力地衝他一笑,蒼白的表情,會教人心疼,楊耀依然默默,黑棕色的眼睛沉靜無波,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對了,楊大哥,你去過博物館了嗎?」洪嘉嘉努力想使氣氛輕鬆熱鬧起來。「你來了一些時候了,我想應該去看過許多表演,和去過一些地方了吧。當然,上次去蘇荷和中國城不算。」
  楊耀搖頭。
  「還沒有嗎?沒興趣?還是不喜歡?」
  「也不是,只是不急。」博物館那些地方隨時可以去。表演也隨時可以看。
  「那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楊耀微微偏頭想想。「我是對建築有興趣,不過……」能看的地方和東西太多,反而沒有特別想望的。而且,他並不是第一次來紐約,遊藝的心淡很多,並不是那麼一往情深。
  洪嘉嘉卻像終於抓住了什麼,很高興地接口:「我們找個時間到中城走一趟好不好,楊大哥?去看看那些摩天大樓。」
  曼哈頓中城是紐約的商業重區,幾乎所有著名的摩天大樓和風格特立的建築都集中在這裡。以裝飾藝術風格著稱的克萊斯勒大樓便位在下中城雷辛頓大道和四十二街。
  「呃,不過——」楊耀推辭著,洪嘉嘉立即打斷他的話,帶點硬迫地徵詢說:
  「也找曼光一起去好了,你說好不好?我想她一定也還沒去看過。」她笑一下,輕叫起來,想起什麼似,笑說:「對了,我還買了兩張芭蕾舞劇的票,要邀請曼光一起去觀賞呢。」
  「是嗎?」楊耀微微一笑。原先拒絕的推辭不覺便擱下。
  「那就這樣說定了哦。」洪嘉嘉愉快笑起來。燈光下。
  俏臉閃著瑩瑩的光澤,隱隱雜了那麼一絲狡黠。
  楊耀不置可否。只是沉靜地微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來。
  這個時候,江曼光應該在吧?趕在夜深以前,他想也許能和她見見面,說說話。在這形同放逐——更或者說,自我放逐的世界裡,他飄洋過海原就只為看看她。
          ☆          ☆          ☆
  參觀過了博物館,美術館,觀賞過街頭藝人的精彩秀,又和流浪漢簡短的對過話、給了一些銅板,然後馬不停蹄地轉到包台公園搭渡輪登上位在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像,如同一般觀光客趕集一般,再然後火速轉往時代廣場,看人群來來往往和五光十色令人應接不暇的霓虹燈影,最後混在人群裡跟著人群漂流,一邊吃著加了芥茉的熱狗。
  終於,做完了這些觀光客該做的「功課」後,江曼光累癱了坐在路邊。這樣總算有了交代。既然是觀光客,就該有觀光客的樣子。
  啊——她跳起來。忘了拍照。
  這是觀光客必修的功課,她居然給忘了。不過,也難怪,她根本連照相機都沒有。有形與無形的東西,對她來說,定義都一樣,繁華與空虛並在。看看就好。
  時間差不多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她不在人夜以後曼哈頓太深的街頭逗留。她快步往地鐵站走去,時代廣場上的風纏捲著一點淡淡的寒瑟。
  進了地鐵站,她沒留神,一不小心竟搭是北向中央公園的地鐵,等她發現時已經到了雷辛頓大道和東六十街口。她趕緊下車,想換站轉車,不知怎地,竟出了地鐵站。
  真是的。她乾脆往五十九街方向走。四五六號地鐵可坐到聯合廣場再換車。但想是簡單,她心裡卻很緊張。天色晚了,雖然街道還有許多行人,但每個人都形色匆匆,走得相當快,恨不得把身後的人甩得越遠越好。她盡量靠街心走,腳步很快,心臟怦怦地跳。在紐約這些日子。她養成快步走的習慣。一個人她並不怕;但她總是很小心,她臉上的冷漠也適合這個城市的基調。
  沒走多久,她突然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身後似乎有人跟著,隱約還像有叫聲。她警敏起來,心臟跳得更快。
  她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也跟著越快。還好,還有其他的行人。她心寬了寬,一口氣跑到亮處,鼓起勇氣回頭一看一一一
  她呆住了!那人就離她五六步。竟然是東堂光一!
  「不要跟在我後面廠她對他大聲吼起來。想都沒想到。「你在紐約這麼久了、難道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
  她的叫聲引來許多人的側目,她卻一點也不在乎,臉上因緊張氣憤的情緒而潮紅。
  「嚇到你了呀,真對不起。」東堂光一收起他常有的漫不在乎,語氣倒顯得很認真。他當然也清楚在紐約夜歸人的小心翼翼,最忌諱跟在自己身後的陌主人,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會突然對自己做什麼。
  「我從附近經過,看到一個身影從地鐵站出來,很像是你,但又不確定,只好跟在你身後,想追上你看看。但你越走越快,我叫你你又沒聽見,我正在想該怎麼辦,你突然就回頭了。我不是有意的,很抱歉,害你受了驚嚇。」他認真地解釋又道歉。
  江曼光看看他,接受了他的解釋。」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太緊張了。」事實上,當她看清楚是東堂光一後,驀然有種安心的感覺,緊綁的神經全都鬆弛下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兩人不約而同問對方。
  江曼光聳個肩。「搭錯地鐵了。今天一天東跑西跑的,把自己都攪糊塗,累死了。」
  「聽起來好像很糟糕的樣子。你都做了什麼?」東堂光一似乎很感興趣。
  「沒什麼,只是當了一天的觀光客。」她輕描淡寫地概略把今天做的事帶過。
  東堂光一哈哈笑起來。「你還真辛苦。不過,你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吧。」後面一句話,微微有搖頭的意味。
  「其實我很膽小的,不然剛剛也不會被你嚇得半死。」她定眼看著他,腦中忽然浮起大衛吻他的畫面。本來她已經忘記,適才乍見他也沒想起,但現在那些畫面全部翻湧而來。她還記得,他在她臉頰親了一記。她暗暗皺眉,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說:「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換東堂光一聳個肩。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由。江曼光也不想多問,說:「我得走了,再見。」
  她揮個手,轉身要走。
  「等等——」東堂光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很戲劇性的,天空忽然在這時飄起了雨。
  他望望天空,說:「下雨了啊……。」語氣喃喃的。低頭看她,語調變得平常,也不像邀請。「我就住在這附近,過來坐坐吧。」
  住這附近?江曼光露出一些疑惑,看著他,隨即恍然大悟,想起來了,洪嘉嘉說過,東堂光一住在上東區。原來!難怪他會在這裡出現。
  她想想也好,點了點頭。他好像笑了,她沒看清楚。在等她回答的片刻,她看他緊抿著唇,完全不似他平素的懶散輕鬆。
  她默默跟著他走。說是附近,卻也左轉右拐走了不短的時候,直走到公園大道和六十八、九街附近;他才停在一棟華麗的公寓前。
  「到了。」他說。
  「就這裡?」江曼光不禁睜大眼睛。上東區泰半是一些高級住宅,住的也多半是些商賈名流;她雖然耳聞不少。但不曾親眼見過,總是沒有實質感,但現在親眼看見了,她還是很沒有實在感。大廳內站著的那個制服筆挺的門房。她怎麼看都像在演電影般的不真實。
  「進去吧。」東堂光一微微托著她的腰催促她。
  她被動地移動腳步,聽他和門房微笑打招呼。
  「我不知道,原來你還真是個少爺。」她說這些話也沒什麼意味,純粹只是有感而發。
  東堂光一隻是抿嘴看她一眼,沒說話。
  進了客廳,他開了暖氣,將外套往沙發一丟,說:「你自己隨便坐吧。自顧往裡頭走去。
  江曼光站在客廳,環顧了四週一眼。不愧是高級宅宅。器物傢具就是有一種豪華貴氣感。她很不禮貌地四處走動了一下,光是寬大的起居室和光潔的廚房,就讓人不禁發出讚歎。但不知為什麼,看來應該經過名家設計裝演的屋子,在亮著澄暖的燈光中,卻仍讓她有種空洞冰冷感;那光潔透亮的玻璃桌几,反射著一種奇怪的金屬感,彷彿不曾沾過人間的火煙。
  「喏,這給你。快把身體擦一擦,不然會著涼。」東堂光一走出來,丟下一條厚毛巾給她,他自己也拿了一條毛巾擦著頭髮。
  她胡亂擦了一下。問:「你一個人住?」
  「嗯。」他只是嗯了一聲。
  她不禁又看看四周。疑惑著。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樣冰冷空洞的屋子會是怎樣的感覺?
  想想,東堂光一就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但她實在無法想像,他一個人是如何在這裡生活。仔細想想,她其實對東堂光——點都不瞭解。他時常會到公寓去,和那些朋友呷鬧廝混;在他到公寓時,她也時常會遇見他,或許還會說上一些話。但除此之外,在公寓外,他是怎樣生活的,他又有什麼樣的面貌,她根本毫不明瞭。
  「幹嘛?一臉很同情的樣子。」他看她那樣呆呆的,忽然將毛巾甩在她頭上,走到冰箱前說:「要喝些什麼?」
  她抓開毛巾,露出臉。說:「你有什麼?」
  「我看看……啤酒。礦泉水、冰咖啡……還有可樂。」
  他說一樣,她便搖一次頭。他一臉無可奈何,丟給她一罐啤酒,說:「將就一些吧。」便自顧拉開拉環喝起來。
  她看他都不挑剔了,也只好將就。但冷天裡喝這種冰啤酒實在不好受,她不禁皺了皺眉。
  「不好喝是不是?」他看到她的表情,瞧瞧手中的啤酒,也不禁覺得難喝。便說:「我有一些威士忌,你要不要?」
  也好。她點頭。
  他拿出一隻寬口的酒杯,倒給她淺淺的、不到一公分的威土忌,自己也只倒了一些,叮嚀說:「別喝太急,當心醉了。」然後,拎著酒杯,走到木櫃前,挑出了一張雷射唱片,打開音響。
  片刻,音樂飄出來,跑著,沙啞的男聲低低地輕回起來。
  江曼光靜默的喝著威士忌。她知道這首歌,很老了。洛史都華那個破鑼嗓唱起這樣的情歐,在這樣飄蒙的雨夜。還真貼切符合這個城市的味道。但這味道,讓她更覺得有另一款意味,幽幽地訴,愛情是風中的往事,飄飄蕩蕩。
  「最近我有告訴過你我愛你嗎?」東堂光一突然回過頭。對她說起這首歌名。神態卻那麼一語雙關。
  她愣一下,不知該如何反應。倒是他又變得平常,說:「肚子有些餓,叫些東西來吃好嗎?這附近有家日本料理店,有外送的服務。」
  「好啊。」她也覺得餓。想想要求說:「能不能請他們送些味噌湯?」
  聽她這個要求,東堂光一笑起來。「你的口味倒比我還道地日本,上次我也看你吃了不少壽司。鰻魚飯好嗎?」
  「叫壽司好了。對了,我不吃生魚片。」
  「為什麼?」他覺得奇怪。
  江曼光聳個肩。「沒有為什麼,就是不喜歡。」
  「你不吃生魚片太可惜了,那是日本料理的精華。」他邊說邊打電話,要了兩人份的壽司,特別要求要味嘈湯。
  過了一會,壽司就送來了,東堂光一付了費用和小費。江曼光站在一旁,看他掏出四張二十塊的美金,嚇了一跳。以這個價錢可以在一家中級餐館吃到很豪華的一餐了。
  「喏,你要的昧蹭湯。」東堂光一小心地把味噌湯端給她。
  她這才發現,他要的是上等壽司,最高價位的。吃第一口,她還有些不安,但實在真的很好吃,她的良心也就無法計較了。
  一堆珍味中夾有她不吃的生魚片壽司。那些都是很高級的生魚片,但她還是小心地不去碰它。
  「唉,」兩個人這樣吃著,更顯得房子的空洞。她不禁問:「你都是這樣一個人吃飯的嗎?」
  「差不多。」東堂光一不知是否故意,語帶一些輕桃。「如果你覺得不忍心,可以常過來陪我吃飯。」
  「你還會少人陪嗎?」她不禁頂他一句。
  東堂光一笑笑,她的反應在他意料中。
  「說真的,本來我還在想,你大概不會再跟我說話了也說不定。」
  「為什麼?」這倒是稀奇,他竟會這麼想。
  「因為受到刺激啊。」說是客觀說,他的口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江曼光塞了一口魚卵壽司,配上一口味噌湯說:
  「得了吧,我的心臟沒有那麼脆弱。不過,你這個人實在有點差勁。」
  「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男人又喜歡女人嗎?」東堂光一挑挑眉,像是不以為然。
  「那倒不是。而是你這個人任性、不負責任又沒有節操。」她正吃著他請的昂貴壽司,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說得你好像很瞭解我似的。」他把生魚片壽司放進她的盒盤裡,對她的批評似乎不以為意。
  「嘿,你明知道我不吃這個的。」她微微皺眉。
  「吃一塊試試。」他硬要她吃。
  「不要。」她拒絕。
  「試試看嘛。」他半強迫,作勢要餵她。
  「不要。」她不斷閃躲。
  「真頑固。」他不死心,又將刺身往她嘴裡塞。
  她退站到一旁,硬是有理由。「我不是頑固。連山頂洞人都懂得用火了,沒理由吃生的東西。」
  東堂光一被她這句話惹笑出來;突然走到她身後,由她身後抱住她,一邊將壽司送到她嘴邊,說:「那麼吃一口就好,吃一口試試看。喏,把嘴巴張開。」
  江曼光冷不防被他抱住,沒處躲閃,只得妥協,皺眉將生魚片壽司吃下去。
  「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她只覺得嘴巴滿是芥茉的味道,差點嗆到了鼻腔。
  東堂光一放開她,卻轉而牽著她的手,說:「對了,我們來拍個照吧,紀念這一刻。」
  他從櫃子翻出一架拍後即可丟的相機,不由分說便擁住江曼光的肩膀,一隻手拿著相機伸得長長的,喀嚓一聲,拍下一個肯定是奇怪的鏡頭。
  「你這個人……」江曼光忍不住搖頭。
  「我這個人怎麼了?」他倒要問問。
  她瞪他一眼。「你這個人實在太隨便了。」
  「生氣了?」
  她搖頭。「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有什麼好生氣的。不過……」她停頓一下,抬頭看他。「我問你,是不是我多心?我怎麼覺得你老是有意無意撩撥我。你真的對我有意思嗎?」
  這種違反東方女性含蓄美德的話,她居然毫不在乎地說出來,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這以前,她或許就悶在心裡,但現在她覺得不說清楚不會明白。「心有靈犀一點通」.那是很古老以前的傳說了。
  東堂光一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突兀,慢慢泛開笑來。還刻意壓低了嗓音,用氣聲貼在她耳邊說:
  「是啊沒錯,而且不僅如此,我每晚都會夢見你……」
  「是嗎?」江曼光一臉處變不驚,實在她沒相信幾分。那就這樣了。我也該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我送你。」她看他臉上並沒有玩笑的表情,但總覺得看不出他的真心。
  她沒有拒絕。一個人走在黑夜的曼哈頓並不太安全。
  「我很訝異,你居然什麼都沒問。」開門之前,他突然回頭看著她。看到這般冷清的豪宅,一般人或許多少會有些好奇。
  「你不也沒問過我什麼。」她口氣淡淡的。
  「說的也是。」
  他深深鞠個躬,像是某種儀式,然後俯身靠向她,輕輕吻往她的唇。
          ☆          ☆          ☆
  「你要一起上去嗎?」走到了公寓樓階前,江曼光回頭問身後的東堂光一。
  「不了。」她搖頭。「就送你到這裡。」
  「你不上去找COCO?」
  「反正時常會見面,無所謂。」
  「這樣啊……那晚安,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不必這麼客氣,越客氣越有距離。」東堂光一說,
  「明天晚上我在『終結者』有場表演,你要不要過來?」
  江曼光想想,老實回答:「我對音樂並不瞭解,並不是有很高的興趣。」
  「真像你會說的話,那就算了。我走了。」
  東堂光一平淡地丟下話就走了。江曼光目送他的背影一會,才走上階梯,推開門進去。
  上了三樓,正打開門要進去的時候,很湊巧的,楊耀恰由洪嘉嘉的房裡出來。他的心臟猛然地悸跳一下,絲毫沒有預警。
  「曼光,你回來了。」洪嘉嘉搶先開口招呼。「我今天去找楊大哥,幫他煮了火鍋,本想找你一起去的,可是你不在。楊大哥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夜路,所以送我回來。」
  「哦。」江曼光反應不怎麼熱烈。轉向楊耀:「好吃嗎?」
  「嗯。」楊耀隱隱覺得她的態度有些奇異,她問那句話的意思好似在質問,他說:「嘉嘉的手藝很不錯,煮得很好吃。」
  「曼光,哪天你有空,我們一起到中城逛逛好嗎?楊大哥也會去。」對楊耀的稱讚,洪嘉嘉顯得很高興,眉開眼笑,拉著江曼光的手,十分的熱絡。
  相對她的熱絡,江曼光的態度不免冷淡。她抽回手。說:「不好意思,我最近都沒空。」
  「沒關係,我們可以等你有空再去。」洪嘉嘉維持親切地笑。不知不覺,她和楊耀變成「我們」了。「對了——」她跑進房間拿出了兩張票,一邊還喘著氣,說,「我買了兩張芭蕾舞劇的票,就在下個週末,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我們一起去一~」邊說邊將票遞到江曼光面前。「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才對——」
  「我說過我沒空。」江曼光煩躁地揮開幾乎抵在她下巴的票券。不管怎麼看,她都覺得洪嘉嘉喘得那麼做作,微微有些厭煩。
  洪嘉嘉臉笑一僵,臉色驟變,一霎時似乎快哭出來。
  「曼光,嘉嘉她是好意,你不想去可以好好講的。」楊耀突愣一下,眉峰微蹙,完全役想到江曼光竟會這樣的反應。
  「沒關係的,楊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別怪曼光。」洪嘉嘉努力收住受傷的表情,強顏笑起來,「曼光,很抱歉,我時常打擾你,你一定覺得很煩吧。」
  「是很煩。」看著那樣的笑臉,江曼光沒來由一陣反感。脫口說:「我看你自己一個人好像都成不了什麼事,都非得找個人陪伴不可。你就真的這麼沒用嗎?」
  「曼光——」楊耀詫異極了,不禁鎖緊眉。他實在不相信她竟會說出這種刻薄的話。
  「沒關係的,楊大哥——」洪嘉嘉臉色蒼白極了,明明很想哭,還遊魂一絲的勉強掛著包容的笑容。「曼光說得也沒錯,我真的就是這麼沒用。」
  「不是這樣的,跟你在一起我明白。你千萬別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楊耀忍不住輕輕環著她的肩安慰她,不忍她那像哭泣一般的笑容。以前,江曼光這樣地笑著,他總是不忍,不忍她笑容背後受的委屈和傷害,他看得不忍,總是如此安慰她。但此刻的江曼光變得讓他不敢相信,她應該不會這樣傷害別人才對。
  「真好——」江曼光冷眼瞧著他們,冷談說:「受了委屈只要擺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自然就會有人安慰關心。」這世上總是楚楚可憐的女人會受到比較多的關愛,像倩姐,就是了。
  「對不起……」洪嘉嘉怯怯地道歉。
  「你幹嘛跟我道歉,我又不是在說你。」江曼光面無表情。
  「你今天有點奇怪,曼光。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楊耀走到江曼光身旁,猜想她或許遇到了什麼不如意。
  「不是的,楊大哥。」洪嘉嘉插嘴,也走上前去。「一定是我哪裡做錯了,才讓曼光不高興。曼光,」她拉起江曼光的手,將兩張芭蕾舞票放進她手裡。「我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請你別生我的氣。這兩張票你拿著,算是我的誠意,你跟楊大哥一起去看吧。」
  「我說過了我沒空。」江曼光抽回手,不想領情,票券像垃圾一樣飄到地上。「我的層次也不像你那麼高,就算去了,也看不懂它在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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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28: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呼,好冷!
  河風迎面撲來,江曼光往角落縮一下,拉高外套的衣領,一邊瞧瞧一旁很有精神說說笑笑的楊耀和洪嘉嘉。攝氏十度以下的低溫,加上瞬間風吹,起碼又低了五度的冷冽,實在不是好玩的。
  她也只是心血來潮,一大早便跑來坐渡輪,跟著人擠人,出門的時候,碰到了洪嘉嘉,洪嘉嘉知道她和楊耀約好,便也一起出來。現在看看她紅著臉和楊耀談笑的樣子。再想想她那天莫名其妙間她的那些話,她大概明白她心中的意思了。
  她轉頭看看周圍那些人,許多上班女郎在套裝底下都套著一雙球鞋,正如在電影中常見的那樣。球鞋套裝,外加一件風衣,構成所謂的紐約味,這個城市自有它一貫的誇耀和驕傲,大言不慚示宣示它的無與倫比。
  渡船向西,穿過東河的河心了。她站起來,提腳踏了兩下,這一刻,她是真的站在東河上,彷彿御水而行。
  「怎麼了?」楊耀立刻就注意到她奇怪的動作。
  「沒什麼。」她重新坐下,隨口說:「其實你不必急著搬的,在我那裡多待兩天也沒關係。你那個公寓,房間跟我的差不多大,卻貴了一百塊美金,大划不來了。」
  在她那裡借住一晚後,隔天楊耀就在她住處附近找到一間公寓,格局跟她的差不多,房租卻貴了一成多,她過去看了,替他覺得划不來。
  楊耀笑說:「不過地點還不錯,貴一點也無妨。」他的先決條件是一定要在江曼光的公寓附近,那間公寓地理條件非常符合,他也就不再多加考慮。不過,他沒有對江曼光說明原因。
  「你找到公寓了?在廣場附近嗎?」洪嘉嘉插口問道。
  楊耀點頭。「就離你們的公寓不遠,只隔了一條街。」
  「真的?那太好了!」洪嘉嘉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叫起來,隨即對自己的忘形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覺得很高興,所以……」
  「沒關係。」
  「嗯,我……我跟曼光可以去找你玩嗎?會不會打擾你?」洪嘉嘉小心翼翼地問。
  對江曼光來說,根本不需要有這樣的疑問,事實上,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聽洪嘉嘉這麼間,她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隨意了,不禁向楊耀望去。
  楊耀也正看著她,朝她微微一笑。
  「不會。」他微笑回答。
  到岸了,繞了一圈又回到曼哈頓。江曼光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空氣中瀰漫有一股冷風香。
  「我們到蘇荷去逛一逛好不好,順便到中國城,我好想念炒飯的香味。」洪嘉嘉興高采烈地在計劃下一個目標行程。
  「曼光?」楊耀詢問似轉向江曼光。
  「你們去吧,我要先走了。」江曼光搖頭,不太感興趣。看洪嘉嘉那麼興高采烈,她不想潑她冷水,但也不想勉強自己。
  她擺擺手,背著他們走開。楊耀默默望著她的背影,並沒有阻止。他想,暫時讓她獨處也好。她需要一些時間舔舐傷口。這次見到江曼光,他很快就感覺她變得不一樣。她變了,變得不會笑,也不再動輒慌張無借,有時甚至冷靜到近乎老於世故。洪嘉嘉讓他聯想到總是堆滿一臉笑的她,但而今真正的她卻不再笑了。看她的樣子,他想她並不是不快樂,只是有些失落罷了。
  「楊……楊大哥?!」洪嘉嘉出聲叫他。
  他沒聽見,洪嘉嘉又喊了一聲,他才回過神,收回目光。「對不起,你在叫我嗎?」
  「呃,我想是,如果你有事的話……」她盡力露出燦爛的笑容掩壓不斷準備洶湧上來的失望。
  「我沒什麼事,走吧。」
  「真的沒關係嗎?」洪嘉嘉再確認,她沒忽略他望著江曼光背影時的出神表情。
  「沒關係。」楊耀肯定地回答、
  洪嘉嘉甜甜笑起來,放心了,說:
  「楊大哥,呃,我可以叫你楊大哥嗎?叫楊先生好像很見外,連名帶姓又不大禮貌……」
  「都無所謂,我不在意。」「那我就叫你楊大哥。」洪嘉嘉利落的在她和楊耀之間基礎還尚脆弱的關係中找到一個定位。她很羨慕江曼光,似乎好處都被她一個人佔盡了。比如西碧兒一直對她沒好感,她和那些日本人也談不上多好的交情,但江曼光似乎就和他們都處得相當不錯。除此之外,她還有像楊耀這樣的朋友——她最羨慕這一點,但光是羨慕是沒有用的,她看看楊耀,因為過分興奮的情緒而微微臉紅。
  「楊大哥。」她叫了一聲。
  「嗯?」楊耀回頭。
  「沒什麼。」她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弧度嬌美的笑容。
  雖然不是假期,但她心情猶如節慶喜洋洋,撥雲見日的晴空,萬里一片蔚藍。
  不禁讓她想歌唱。
          ☆          ☆          ☆
  時間是曼哈頓下午四點十六分,中央公園西,微雲。
  天黑了以後,隱藏了各種可能的公園就不太安全,江曼光快步走出公園,轉入百老匯大道,直走到林肯中心廣場才歇下腳步。
  廣場上人來人往,中央噴水池輝映著表演廳的燦爛燈光,極富夢幻的情調。大都會歌劇院正上演比才的歌劇卡門,她退開幾步,囫圇瞧瞧它的外觀,轉身便走了。
  在這個城市,絕不會缺少音樂和藝術。事實上,它幾乎什麼都不缺,從最繁華到最落魄的,從最溫暖到最寒冷的。但那都不是她要的。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肚子好餓。」她摸摸肚子。
  還是回去吧,沖個舒服的熱水澡,早早上床。曼哈頓的夜景再美,這瑰麗的幻象世界其實是抓不住什麼的,除了一掌流光。
  她跳上地鐵,在時代廣場轉車。現在她敢搭地鐵了,身上時時會帶著一張地鐵圖。變化在不知不覺中。
  出了地鐵站,她快步走回公寓,一進門就聽見二樓吵吵鬧鬧的,氣氛沸騰放縱。
  「啊,曼光,你回來得正好。」西碧兒眼尖看到她,立刻跑來,將她拉進去,笑瞇瞇的。
  「歡迎,曼——」比爾上前擁抱她,在她兩頰親了兩下,他也是笑得雙眼瞇成一條線。
  小小的空間擠滿了人,除了比爾和西碧兒,大衛、東堂光一、真下志麻,還有西田和磯崎,甚至連楊耀和洪嘉嘉也來了,算算全公寓的人都在,或坐或臥或站,呷飲作樂尋歡取鬧,把場地擠得很熱鬧。
  「怎麼這麼熱鬧?」這剛好,她肚子也餓了,桌上有一大盤的炸雞和披薩,還有壽司。
  比爾笑瞇瞇他說:「我們在慶祝,西碧兒得到一部電視劇集的演出機會,還有大衛終於完成了他最新的作品。」
  原來如此。她轉向西碧兒。「太好了,西碧兒,恭喜……」輕輕與她一個擁抱。
  「謝謝。」西碧兒很開心。
  「來——」比爾熱心地將江曼光拉到大衛身邊,他拿著一杯酒正和東堂光一在說話。「大衛,看看誰來了。」
  大衛轉過身來,看是江曼光,扯了扯嘴角。「哦,是你。」
  「恭喜,大衛。」江曼光說,「聽比爾說你剛完全了新作品。」其實她連大衛做什麼都搞不清楚,從未探問過。
  「謝謝。」大衛微微一笑,單扯嘴角,眼神有著嘲諷。笑得藐視,「你今天看起來很糟糕呢,你都不怎麼妝扮是不是?曼光。不但臉色蠟黃,皮膚也沒有光澤,你看,你鼻子下方還有鬍渣呢,像只小猴子似。」
  他笑笑說著,聽不出是不是玩笑。東堂光一露出有趣的表情,看著江曼光,喝一口啤酒。
  「大衛。」比爾嗔他一眼。「曼特地向你恭喜,你怎麼跟她開玩笑尋她開心。」轉向江曼光說:「別理他,曼,你今天這身打扮好看很漂亮,我一直很羨慕你,皮膚又細又嫩,身材也很好……。」
  「那種發育不全像小孩子的身材怎麼會好,一點都不性感。」大衛有意無意,盡在嘲諷。「曼光,你要加油,不然憑你這種平板沒有三圍的身材,可是找不到男人的。」
  奇怪,她哪裡得罪他了?他一字一句儘是衝著她來的。江曼光覺得疑惑,可是又想不出幾曾得罪過大衛,她根本很少和他打交道,實在莫名其妙。
  「謝謝你的忠告,我會很努力的。」她淡淡回了一句。
  東堂光一抿嘴笑起來,睨睨大衛說:「看來,你好像沒佔上風,大衛。」
  大衛輕哼一聲,自顧走開。比爾尷尬地拉著江曼光說:
  「對不起,曼,大衛今天似乎有些不對勁,他平常不會這樣的,他剛剛只是開玩笑,請你別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不會介意。」
  「那就好。」比爾放心笑起來。「那我到那邊去一下,桌上有飲料和食物,你自己隨意,不必客氣。」
  既然他這麼說,江曼光就真的不客氣,拿了滿滿一盤披薩。壽司和炸雞。她先大口的咬著披薩,然後塞進一個壽司。
  「我看你還需要點這個。」東堂光一拿了一罐啤酒橫在她面前,挪揄地看著她和那滿滿一盤的食物。
  「謝了。」她放下盤子,接過啤酒,仰頭咕嚕灌了一口,揩揩嘴角,隨手又抓起一隻雞腿。
  「慢慢吃,別噎著了。」東堂光一好意地提醒她,嘴角挪揄的笑意卻甚濃。
  江曼光沒理他,朝四周看看。比爾已經和磯崎、西田他們笑成一團;洪嘉嘉和楊耀也沒受冷落,就在核心裡。她丟下雞腿又喝了一口啤酒,想想又塞了一個壽司,使勁地嚼著。楊耀這時抬頭,目光梭巡,似乎在搜尋什麼,看見站在桌邊大口嚼著壽司的江曼光,眼神溫柔起來,目光就停留在她身上。
  洪嘉嘉循著他的視線,也看到江曼光,揮手叫說:「曼光,這裡,一起過來嘛!」
  專心吃著壽司的江曼光,被她突然這麼一喊,差點噎著。全部的人都看到她不雅的吃相,她多少有些尷尬。東堂光一站在她身後,若無其事地在她身邊輕聲說:
  「這下子你成了全場注目的焦點了。」跟著伸手從她盤裡拿了一個壽司塞進口中。
  「曼光。」洪嘉嘉還在揮手。
  江曼光只得端著一盤食物走過去。
  「嗨。」她籠統打聲招呼,很自然地走到楊耀身旁,說:「我沒想到你也會來。」整個晚上,第一次和楊耀說話。
  「我可以吃一些嗎?」楊耀卻指著她盤中的食物問,「看你吃的樣子也像很好吃。」
  「啊?」江曼光愣一下。「當然,我拿了很多。」
  楊耀當真就拿了一個壽司吃起來。「我送嘉嘉回來,糊里糊塗就被拉進來了。」
  「是啊……」比爾笑臉簡直生花,「可以嗎?」指指她盤中的食物,江曼光點頭,他高興地拿了一塊炸雞。「看你和東堂光一及耀先生吃得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我也忍不住嘴饞。」
  他仔細嚼著,一邊說:「耀先生是你的朋友不是嗎?所以我特地請他一定要進來參加我們的慶祝會。」將江曼光拉向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真好,曼,我真羨慕你有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男朋友。」
  「不是的,比爾,你誤會了……」
  「別害羞,我都知道了,他特地大老遠的飛來看你對不對?還為了你在附近租了公寓,留下來陪你。」
  「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沒關係,我明白,你不想說也沒關係。你們東方女孩就是比較害羞。」比爾擠擠眼,一副心照不宣。
  「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西田嚷嚷。「也給我吃一點吧。」說著自己就自動地從江曼光盤子中拿了一塊披薩,很不文雅地張大嘴巴咬了一口,還牽絲成一團黏在嘴巴上。
  「我也要。」磯崎也拿了一塊炸雞。
  「我也來吃一塊。」西碧兒也湊興過來。
  經過東堂光一攪和,加上楊耀推波助瀾,一夥人對江曼光盤中的食物感興趣,吃相同樣的不雅,江曼光先前的尷尬反倒顯得多餘。
  「喏,楊大哥。」洪嘉嘉細心地將紙巾遞給楊耀。「啊,你這裡沾到了……」抽了另一張紙巾擦拭他的嘴角。
  這個舉動很輕微,但稍微細心的人就可以注意到它的微妙。西碧兒冷眼瞧瞧,將江曼光拉到一旁說:
  「這樣好嗎?曼光,這樣下去他可是會被JJ洪搶走。」
  江曼光起先還不清楚,但很快就明白西碧兒在說什麼。
  「嗯。」她只是嗯了一聲,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回頭看去,洪嘉嘉一直守在楊耀身旁,總是微仰著頭,以一種迷閉的甜笑神情看著他,酡紅著臉,目光黏糊糊的。
  「對了,西碧兒。」她問,「你知道大衛是做什麼的嗎?比爾說他剛完成了親自作品……」
  「你不知道?」西碧兒有些驚訝。「JJ洪居然沒告訴你?」那口氣一副還真稀奇。
  江曼光聳個肩。「我沒問。」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了。」西碧兒說:「那麼,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聽說過一些。」
  「我想也是。」西碧兒點點頭,說:「比爾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大衛是個小說家,專門寫驚悚小說。」
  「算了吧,什麼小說家……」這下志麻突然插進來,嗤之以鼻。「也不曉得賣不賣得出去,還不是靠比爾在養他。」不知是與大衛有什麼嫌隙,故意給他難堪。
  西碧兒瞪起眼,她毫不示弱,反瞪回去,說:「我有什麼地方說錯嗎?」
  西碧兒皺下眉,不過,卻沒有發作,拉開江曼光說:「走,別理她。」又加入比爾和磯崎他們的叫鬧。
  歡鬧的氣氛讓入覺得口乾舌燥,江曼光喝口啤酒,很自然的又走到楊耀身旁,不意撞上洪嘉嘉的目光。一剎間,她覺得她似乎在怒瞪著她,很不歡迎她的靠近,彷彿母獸奮力維護它的獵物,不准旁人覬覦而對她大聲斥吼般。她怔了一下,定神仔細再看,洪嘉嘉一臉燦笑如花,笑容可掬,根本沒有任何奇怪的表情,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待了一會,她覺得肚子又有點餓,悄悄走到桌旁,將喝了一半的啤酒放在桌上,先吃了一個壽司,再拿了一塊起土蛋糕。她的注意力都在食物上,沒注意到一旁的東堂光一。他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襯衫,上頭兩粒扣子沒扣,露出結實的胸膛,神態幾分懶得斜靠在椅子上,目光隨便地撒在江曼光身上。
  大衛走過來,給了他一杯酒,他笑一下,卻伸手拿起桌上的啤酒,挑釁似地喝了一口。
  「咦?」江曼光塞了滿口起士蛋糕,伸手撲個空、覺得奇怪,瞥頭卻見東堂光一正拿著她喝了一半的啤酒。
  「喏。」東堂光一把啤酒遞給她。
  她微蹙眉,目光有一些凶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意地笑,笑得極是可惡。
  「你不是在找這個嗎?」任性又自大。
  「這是我的,你要喝之前應該先問我的意思。」江曼光覺得有些惱,口氣就不怎麼客氣。
  「是嗎?那麼,請問,我可以喝嗎?」
  廢話!他不都已經自動自發,他的態度讓人覺得是有意作弄,她瞪著他,不發一語。
  他詭異地笑一下,將啤酒送到唇邊,再喝了一口,重新又將啤酒遞給她。
  「喏,我可是先問過你了。」
  江曼光微蹙的眉鎖得更緊了。
  「怎麼了?還是我喝過的啤酒你不敢喝?」東堂光一似乎存心挑釁。
  她猶豫一下。除了吃一點口水,應該沒什麼大不了。她接過啤酒,喝了兩口。
  「很好。」他似乎很滿意,嘴邊浮起一抹意味未明的笑紋,從她手中又將啤酒取走,就著她喝過的地方將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
  她皺著眉看著他,撞著在他身後如幽靈一般的大衛的目光。大衛的表情青得嚇人,如要吃人般狠狠瞪著她。她甩開頭。轉身過去,不防又遇上楊耀沉靜的眼神。她知道他都看見了。咬咬唇,避開他的目光,往窗口走去。
  「曼……」比爾卻拉住她,挽住她的手臂將她架過去。他和西碧兒已喝得顛顛倒倒。
  「上次我跑到快終點時腳居然抽筋了,要不然那個西班牙小子絕對休想超過我。」磯崎和西田在談即將來臨的馬拉松大賽。「這次看我的,在旱稻田時,我可是大學校際四百公尺的紀錄保持人。」說得活靈活現,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你好厲害。」洪嘉嘉倒很配合,適時給掌聲。
  「那算什麼?」比爾指指牆上幾張如同參加扮裝大會的照片,驕傲地說:「看到沒?那才盛大呢,村子裡每個人都盛裝打扮、盡興地瘋狂一場。」轉向江曼光,「可惜啊,曼,你當時不在,沒看到那盛大的景象。」
  江曼光隨口嗯一聲。她是夏末秋初到的,沒趕上盛夏同性戀大遊行;對馬拉松比賽也沒多大興趣。仔細想,她似乎對什麼都意興闌珊。要活得熱鬧,是需要一些熱情的,她怕大激情了會焚身。
  空氣有些污濁且不通流,加上又喝了些酒,她覺得頭昏腦脹。比爾和磯崎、西碧兒還在呢喃囈語,她吃力地站起來,顛晃了一下。
  「小心。」楊耀急忙扶住她。
  「啊,謝謝。」她暫時靠在他身上,不想動。
  「要不要我倒一杯水給你?」
  「不用了。」她搖手,覺得想吐,「我去沖個臉。」
  大概是吃大多了,她搖搖晃晃地往浴室走去。生物體的構造實在麻煩,吃了就排泄,排泄了又吃,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她現在要是吐的話,肚子又會有空虛感,又會餓,又想吃東西。實在,真是,太麻煩了。
  想想,當植物多好,吸食空氣就可以,授粉、播種都有貪食的動物代勞。此刻的她,著實嚮往那種無性的精神性戀愛一一一起碼她不必吃了又吐,排泄了又吃。
  情愛如果有層次的高低,大概就如同飲食一樣,最上品的,光吸食空氣就能長生不死。
  當然,這只是她的偏見,生命消長的,還是一個慾望的人生。
          ☆          ☆          ☆
  東堂光一將喝光的啤酒罐隨手放在椅子上,眼神凝如鏡,犀銳地看著腳步搖晃靠在楊耀身上的江曼光。他的表情不帶意味,沉沉的,觀察著什麼似的。
  他往浴室走去,冷不防被廊後的大衛抓住,推到角落。大衛動作急切又粗魯地將他抵在牆上,迫不及待地搜索他的唇,將手伸進他敞開的襯衫裡,撫摸著他的胸膛。
  「你說,你那樣做是不是故意讓我嫉妒?!」大衛狠狠瞅著他,又親又咬。
  東堂光一推開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還裝傻!」大衛又撲上去,伸出舌頭又舔又咬。
  他再次推開他,口氣帶一些寡情。「別煩我。」
  大衛臉色微變,態度卻軟下來,「別這樣,東堂。」他慢慢靠上去。「你實在大美了,我想要你。」
  「你不怕被發現嗎?」東堂光一如惡魔般微笑起來,笑得又紅艷又誘惑。
  「放心,不會的。」浴室的位置和客廳成九十度角,從客廳根本看不到浴室內外發生的一切。大衛緩緩地貼住他的身體,喃喃地親吻他,俊酷的臉龐充滿迷情。
  「夠了!」東堂光一讓他親了他的胸膛,撥開他拉他褲帶的手,又將他推開。
  大衛一再地被拒絕,不由得惱怒起來。「你果然是看上了江曼光是不是?所以才會一再拒絕我。」
  「那又怎麼樣?」那精凝的眼神閃銳起來。
  看見這樣的眼神,大衛忍不住一股妒意,衝口說:「你不會有機會的,你沒看見那個叫楊耀的男人,目光一直跟著她轉嗎?他可是特地為她來的!」
  「所以?」東堂光一如獸魅的眼神精光一斂,聲調也跟著改變,變得陰冷而如機械。「我告訴你,大衛,不管她身邊有幾個男人,我就是對她有興趣。」
  「我不准——」
  「你又不是我什麼人,為什麼非得你同意?」
  「你這個惡魔!」大衛表情陰晴不定。「你非得讓我嫉妒得發狂,跪在你腳下,你方肯罷休是嗎?」他衝過去,跪在東堂光一身前,粗魯地拉扯他的褲帶。
  「少來!我沒興趣陪你玩。」東堂光一再次冷淡地推開他,大衛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萎跪在他腳下。
  東堂光一毫不心軟,表情有一種最華麗的殘忍。他抬起頭,驀然看見江曼光面無表情地站在轉角處,正望著他。他筆直回視她,一點也不驚慌失措,甚至走過去,彎身在她臉頰親了一下。
          ☆          ☆          ☆
  那是怎麼回事?
  江曼光移動僵硬的腳步,跌撞的走到公寓樓下。她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
  就是那麼回事,她知道她沒看錯。她並沒有太驚訝,因為太平常了,她只是懊惱她為什麼剛巧撞見。
  「你都看到了?」真下志麻跟在她身後,說:「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大衛對你的態度那麼不友善,說你是猴子了吧?大衛喜歡光一,偏偏光一對你有意思,他嫉妒吃醋。」
  「我不懂……」她有些想不通。「大衛不是和比爾……而且,東堂不是跟你在一起?他是雙性戀?」
  「才不是!」真下志麻氣憤地叫起來,辯駁說:「光一才不是什麼雙性戀,他只是任性,只要他喜歡或感興趣的,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他都不會在乎。」
  「這不就是了。」
  「我說不是!他並不是喜歡男人,而是喜歡的對象如果碰巧是男人,他不會在乎,如此而已,意義不一樣。」
  「哦。」江曼光無所謂地哦一聲,她覺得那差不多。
  真下志麻卻執意要說清楚,憤憤又說:「光一他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什麼。因為他生長在一個極重視傳統、家風守舊的大家庭,他祖父對他們的庭訓教育十分嚴格,時常讓他不能接受,因此他祖父越是禁止的事情,他就越要去嘗試,他根本不喜歡男人,也不是什麼雙性戀,都是大衛不要臉去勾引他的。」
  「可是,如果他自己沒有那個意思,大衛再怎麼勾引他也沒有用。」
  「你住口!不是這樣的,如果光一真的喜歡大衛,那他就不會跟我在一起。」真下志麻生氣地叫著。
  住口就住口,江曼光聰明地閉起嘴巴。
  「都是你!誰叫你來的廠真下志麻又說,對她很不滿。「如果你今晚不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江曼光聽得不禁皺眉。「你這樣說太沒道理了,這件事,不管我來不來都會發生吧。三心二意的是東堂,你應該找他才對,跟我又沒關係。」若是以前,她或許會默默承受,不會爭辯,但現在她毫不客氣地把事情點出來,不肯平白被委屈。
  「怎麼會沒關係!」真下志麻振振有辭。「你一直在勾引光一,吸引光一的注意,大衛吃醋嫉妒才又對光一做不要臉的事。」
  「就算大衛不吃醋,他也會對東堂做出那種事,是東堂自己不該先和大衛有曖昧的關係。」
  「現在大衛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你。」真下志麻話鋒一轉;矛頭又指向她身上。「你最好看住你的男人,不要再利用手段接近光一。」
  這種對話實在越說越使人精神耗弱,江曼光再也忍受不住,搖頭說:「我實在不懂你在說什麼,也不想懂了,再見,我無法再跟你說下去了。」「你當然懂。」真下志麻擋住她。「你不要丟了一個就想搶一個。那個跟jj洪在一起的男人本來不是特地來看你的嗎?現在卻跟她那麼好,都是因為你太差勁了,沒有女人味,他才會被jj洪搶走,如果你好好抓住他,跟他在一起,光一就不會對你感興趣。」
  「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江曼光生氣地推開她。「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原封不動還給你!」她猛然住口,無力地往牆壁一靠,覺得實在很荒謬。「天啊,我到底在說什麼!」
  真下志麻也冷靜下來,說:「對不起,我剛剛太衝動了。」
  「算了,我還是那句話,這不干我的事。你好好加油吧。」她沒有祝福別人愛情的習慣,但如果這樣能讓她免於爭戰,她會很樂意。
  真下志麻咬咬唇。她何嘗不努力,但她越靠近,東堂光一反而跑得越遠。
  江曼光看看她,只覺得可憐。這一晚真夠她受了,她開始又覺得想吐,她蹣跚的上樓,經過二樓腳步沒停,往樓上繼續走去。
  「曼——」比爾輕悄的閃身出來,叫住她,雖然有點醉意,但還是很清醒。
  「什麼事?」
  「我是想向你道歉的,對不起,大衛他對你說那些不好的話。」
  「沒關係。」
  比爾低低頭,說:「大衛很欣賞東堂,所以他看你跟他那麼親近,大概有點吃醋。」此刻用意「欣賞」這個詞,有些小心翼翼。
  江曼光一呆。「你知道了?」
  比爾輕輕點頭,露出一絲無奈苦笑。
  「那為什麼——」她不懂,既然比爾知道大衛對他不忠,怎麼還默不作聲。
  「因為我愛他,我愛大衛。」
  所以他就包容一切?還真偉大!江曼光不禁在心裡嗤了一聲。
  「說了你也許無法明白,可是我真的愛他,只要他能在我身旁,我會不惜一切……」
  是嗎?江曼光沒說話,她也曾有過那樣純愛深摯的青春,也曾那樣甘心等待不惜一切,但走到這裡,卻再也回不去了。
  只剩下明天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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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26: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不在嗎?」按了許久的鈴,都沒有回答,楊耀不禁喃喃自語起來。他並沒有告訴她會來,她當然不會等待。
  他只好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有人推門進來,是個東方女孩,看他站在那裡,腳下又有一袋行李,大眼睛眨呀眨地偷愉看著他,他走上前說:
  「對不起,我是來找朋友的,她叫江曼光,住在三樓,她好像不在,所以……」
  「你也是來找江曼光的啊。」女孩輕呼一聲,說的是中文。
  也?楊耀心一怔,果然他弟弟楊照已經來過了。他改口用中文說:「是的。你認識她?」
  「嗯,我也住三樓,就在她對門。」聲音頓一下,帶一點羞怯。「這裡風比較大,請進來。」
  「謝謝。」楊耀提起行李,跟著她走上三樓。
  「曼光就住這一間。」
  「謝謝。」楊耀又道聲謝,他放下行李,倚著牆站在門邊。
  「不必客氣,曼光的朋友就像是我的朋友……」聲音細得像蚊鳴,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來。「我叫洪嘉嘉……嗯,還沒請教你……貴姓……」
  「我姓楊,楊耀。」楊耀很客氣的回答。
  「嗯……那個,楊先生。」洪嘉嘉半低著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害羞或不好意思,不敢看楊耀的臉。「曼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到我房間裡等。」
  「謝謝,不過,那太麻煩你了。」
  「不會的。」洪嘉嘉猛然抬頭,衝口而出,隨即意識自己的失態,尷尬地笑了笑,困窘得手腳不知如何擺放,說:「啊,對不起,我太冒失了,請你別放在心上。我也真是的、怎麼……那個……」越說越語無倫次和慌張,紅著臉,衝著楊耀傻傻地笑。
  她這樣子,頓時讓楊耀覺得有種親切感。想起初識江曼光時,她也是這樣的手忙腳亂和慌張,甚至那笑也是;江曼光總是不時堆滿笑,笑得讓他覺得心疼。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客氣,打擾了。」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啊?」洪嘉嘉反而呆了一下,片刻才醒過來,連忙打開門,迭聲說:「請進,請別客氣。」露出甜甜可愛又不好意思的笑容。那慌張的神氣,像小動物般,惹人喜愛疼憐。
  平時她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像對比爾大衛和礬崎那些日本人,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但一見到楊耀,她卻對他很有好感,心臟鼓鼓地跳,等她回過神,她就已經開口和他說話了。
  「你會渴嗎?要不要喝杯茶,或是咖啡?」她鼓起勇氣正視他,攀然發現,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很黑的一種棕色,幾乎不透光,深稠得吸引人的魂魄。
  「請給我一杯開水就好。」楊耀笑起來,對她的問話方式覺得很可愛。洪嘉嘉的年紀看起來要比江曼光小一些,卻比江曼光更有一種女人的氣息,柔柔溫溫,恰好讓人不會排斥的熱度。
  洪嘉嘉手忙腳亂倒了一杯開水過來,然後似乎就不知該說什麼了。看著楊耀,莫名地堆著笑,躊躇了一會,試探地問:
  「嗯,楊光生,你跟曼光認識很久廣嗎?」她很想知道。
  「不算太久,也不算很短就是下。」楊耀給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奇怪回答。
  「這樣啊……」洪嘉嘉點點頭,沉默了一會,沒話找話說:「曼光知道你要來看她嗎?」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
  「是嗎?你是專程來看她的吧,還是……」
  這個問題侵到某個界限了,楊耀沉默不語,並沒有回答。
  洪嘉嘉立刻察覺,紅著臉道歉道:「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沒關係。」楊耀想叫她別介意。
  「真是對不起!」但她還是不停得道歉,像是為了更慎重表達她的歉意.她猛然站起來,像楊耀一個深深九十度的鞠躬,卻用力太猛,額頭猛然撞上了凸出一角的桌子。
  她叫了一聲,楊耀連忙扶著她,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她抬起頭,衝他一笑。右額靠近太陽穴的部位青紫成一塊。
  明明痛得眼眶都溢滿淚,卻還說沒事,還對他那樣笑,因為那個笑,即使還算陌生,楊耀卻對她有了些好感。江曼光也總是那樣的笑,明明自己的心是那樣的痛了,她還是會堆滿一臉的笑,面對著他,她總是一張明淨的笑臉。
  「真的很對不起。」洪嘉嘉捂者額頭,又笑又道歉。
  「沒關係,你真的不必在意。」楊耀溫和地看著她,又笑了。
          ☆          ☆          ☆
  字條上寫的地址就在她住的公寓附近,江曼光再確認一次地址沒錯,將字條塞進口袋,跟著後面進來的人進入公寓。
  她敲了敲門,安靜等著。
  「是你。」應門的竟是柯倩妮,看見她.雖然談不上和善,但往昔的氣焰消失了,明麗的臉龐掩著一種淡淡幽靜的表情:「你來找阿照的吧?」
  「我不知道你也來了。」江曼光口氣淡淡的,她應該想到的。「你們住在一起?」
  「你在意嗎?」柯倩妮反問。
  江曼光沒回答,楊照坦蕩的留下地址,沒什麼好揣測的。
  「他在嗎?」她問。
  「他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請進來吧。」
  江曼光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不了,我再跟他聯絡。」
  「等等,」柯倩妮叫住她。「你……」有人下樓經過,擋住她的話。她乾脆帶上門,說:「這裡不好說話,我們到外面談,你不介意吧?」
  附近就是廣場,廣場上有人在唱歌、下棋、慢跑,紐約大學就在廣場的周圍。
  「你想說什麼?」江曼光先開口。真累。她以為到了這麼遠,可以不和任何人發生關係,結果還是擺脫不了。
  柯倩妮沒有立刻回話,似乎在尋思該怎麼說才是最恰當,小心翼翼地,走了五六步,她才說:
  「聽說你有段時間失去了部分記憶,不過,現在已經恢復了,很替你覺得高興,還有,很抱歉沒能去探望你。」
  「謝謝,你有話就請直說吧,不必說這些客套話。」
  「是嗎?」柯情妮點點頭。「我知道阿照曾去維多利亞找過你,他之所以來這裡也是為了你,雖然你並沒有給他答覆,但其實你還是喜歡他的,對吧?」
  江曼光神色平淡,目光微垂,沉默著。
  柯倩妮窺覷她一眼,觀察她的表情,見她一臉無動於衷,說:「你不回答也沒關係,反正我心裡明白。」頓一下,跟著說:「我已經決定要跟阿照一起去意大利,我只想請求你,不要再妨礙我們。」
  「是嗎……那楊耀呢?」江曼光喃喃點頭,表情顯得很麻木。
  「他沒跟你說嗎?」提起楊耀。柯倩妮的態度變得冷漠。
  「我跟他已經沒關係了,來之前,我就已經跟他把手續辦好,我決心要跟阿照在一起。」
  「扼,那麼,他——阿照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我所有的事他都知道。」柯倩妮很肯定地點頭,她停下腳步,轉頭對著江曼光,正想再說什麼,被廣場那頭走來的人影吸去注意。
  「阿照。」江曼光也看見了。
  「曼光?!」楊照有些意外。「你怎麼會和倩妮……?」他看一眼柯倩妮。
  「我是來找你的。」江曼光語氣很平靜。「我們走走好嗎?」她沒看柯倩妮,掉頭便走。
  「倩姐,你先回去吧。」楊照轉頭對柯倩妮說了一聲,跟了上去,沒注意柯倩妮忽然刷白的臉色。
  兩人靜靜地走著。應該是秋天吧,廣場上飄滿了枯黃的落葉,沉默的兩個人,默默踏過。
  「你跟她住在一起?」有風吹過,夾雜枝葉的低語。
  「你別誤會,我跟倩姐……」
  「我明白,我沒誤會。」江曼光很快打斷地的話,似乎無意聽太多的解釋。
  楊照還是說明:「我大哥他跟倩姐離婚了,她現在沒有人可依靠……」
  「所以你就讓她依靠?」江曼光再次打斷他的話。
  楊照愣了一下,低下頭。「我以為你會明白……」
  「我是很明白。」江曼光停下腳步,深吸了口起,輕歎出來。「你這又是何必?為什麼還要來?」
  「如果我不來,我怕我會就這麼失去你。」楊照靠近一步,深黑的眼眸,泛著憂鬱的眼波。曼光,請你相信我,我跟倩姐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過我明白。」江饅光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別過頭。「我一直都明白,她一直是你心上的缺口,不管她怎麼樣,你就是對她放不下。」
  楊照抿著嘴,沉默了半晌,啞聲說:
  「這一年來,倩姐她跟我大哥一直過得很不快樂,她找我傾訴,我也無法置之不理。你也知道,過去我一直很喜歡倩姐,如今她婚姻不幸福,我替她覺得很難過,很難丟下她不管。可是,我愛你,曼光,我從沒有忘記和你的約定,和你一起流連在威尼斯的那段時光。」
  江曼光眼眸迷茫起來,彷彿又看見亞得裡海漱灩的水光、威尼斯的夕陽、日落橋下的吻……呵,當真是往事如潮水啊。
  「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吧,曼光,讓我們重新開始。」楊照緊握住她的手,那麼情深意濃。
  「那她呢?你打算怎麼辦?」江曼光平靜地看著他,抽回手。「如果我要你別再管她的事,就算她來找你也別理她,你做得到嗎?」
  楊照愣了一下,沒想到江曼光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阿照!」他沒來得及開口,柯倩妮站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雙唇抿成一條線,眼眶盈滿淚,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倩姐……」楊照臉上很快閃過一絲為難。
  「我真的只有你了,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吧?」柯倩妮淌下酸酸的眼淚,神情透著無奈的可憐,無聲在哀求。
  「我……」楊照欲言又止,困難地上前一步,又退後一步。
  柯倩妮根本不看江曼光,只是望著他不動,掛著兩行傷哀的淚,神清幽幽的,可憐中有輕愁。
  「你是不是決定丟下我,跟她一起去意大利?」
  「倩姐……我……」楊照萬般為難,想安慰她,心中又有一種擱淺。如此反覆,突然狠狠地甩個頭,下定決心似:
  「倩姐,我……」卻還是說不出口,躊躇了片刻,又用力甩個頭,說:「對不起,倩姐……」
  「沒關係,你不必跟我道歉。」柯倩妮緩緩搖頭,試著想笑,卻更加淚流,那無依認命的神態,更顯出淒楚無奈。
  「本來一直就是我纏著你,你不得已才安慰我的。我知道你只是可憐我,沒關係,你走吧,我不會怎麼樣的。」
  話雖這麼說,但她語聲中流露的那淒楚,神態裡浮現的那可憐,無一不教人動容。
  「倩姐……」楊照動搖了。
  僅就這個動搖便夠了。
  江曼光不發一語,掉頭走開。
  「曼光……」楊照猶豫了一下,還是擱下柯情妮追上去,卻又擔心地回望一眼,柯倩妮並沒有大喊大叫,似乎也有意料。
  「曼光……」楊照追抓住江曼光的手臂,將她扳過他要她聽他解釋。「我承認,我覺得倩姐很可憐,心裡對她多少還是放不下,可是,我……」
  「不要再解釋了。」江曼光輕聲叫起來,搖著頭。」夠了,阿照,夠了。」
  「給我一些時間,曼光,我們一起離開吧,走得遠遠的……」
  江曼光還是搖頭。「別再說了,阿照。」她注視他深黑的眼眸,憂鬱還是那麼深刻。「就這樣算了吧,我們。」
  「不——」楊照爆出一聲低呼,像在哭一樣,彎跪下去。「為什麼?」
  「這樣對我們都比較好。」江曼光跟著跪下去。
  他慢慢抬頭,注視著她,伸手撫摸她的臉龐,撫過她曾經多情凝視的眼眸。但現在,她看他的眼神卻有一種褪色感,缺乏光芒,有一些東西不在了。
  「為什麼……」他喃喃地,發自錐心的痛。
  「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的,阿照。」她任他撫摸她的臉龐,暗啞地說:「在我遇見你之前,你的心底就已經有別人了,那個痕跡太深刻,早成為你生命的一部份。」
  「不,我愛你……」
  「我知道,可是,你怎麼能夠在愛一個人的同時,心裡又對另一個女人放不下?阿照,我回不去從前了,無法接受你五餅二魚的愛,忘了我們的約定吧,已經沒意義了。」
  「不,曼光,我愛你……我愛你……」楊照不斷地說著,緊緊抓住她。他知道他一旦放手,從此就失去她了。
  江曼光心田一酸,輕輕抱住他,親吻他。
  「我走了。」她輕輕掙脫他的手。
  楊照反手一握,將她拉到懷裡,擁抱著她,哽咽著。
  「求求你,不要——曼光,你怎麼忍心就這樣離開我……你真的忘得了嗎?」
  「算了吧,阿照,算了。」忘不了也要忘。她沒有掙扎.喃喃反覆的只有這句話,突然臉頰一涼,楊照的淚滴到她心上。
  就這樣算了吧。
          ☆          ☆          ☆
  「我早已經瞭解,追逐愛情的規則
  雖然不能愛你,卻又不知該如何
  相信總會有一天,你一定會離去
  但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不知不覺又哼起了歌,江曼光停下腳步,雙手插進外衣的口袋,仰高起頭。
  怎麼這個習慣老是改不了。她低下頭,輕輕又哼著。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歇,所有的愛情也只能有一個結果……說得真透徹,但往往,沒有主題與結果的故事更多。
  愛啊……精衛銜食,情海難填。不管有過什麼約定或盟誓,只是徒勞無功。
  看見公寓了,她小跑步起來,想想又折回去,在街口買了一個披薩,沒等進了公寓,在公寓外樓梯她就吃了起來,用身推開門。
  門內有一對男女正互相擁吻,絲毫不避人眼目。她瞄了一眼,不太感興趣,從他們身旁經過,一邊摸著鑰匙。那一頭烏亮發漬的流蘇頭十分刺眼。
  「回來了。」男的抬起頭,對她笑嘻嘻的,是東堂光一。女孩也側過臉來,甩動頭髮,流蘇般的髮絲晃了一下。
  「嗯。」江曼光隨口應了一聲。她一手拿著披薩,一手忙著找鑰匙,嘴巴還咬著一塊披薩,根本沒空理他。她也沒看真下志麻,但感覺得到她的目光,好像有一隻肉食動物盯著的感覺。
  「好香!」東堂光一被披薩的香味勾引,伸手便將她咬在嘴巴裡的技薩搶走,張嘴咬了一口。
  「光一!「真下志麻微微變了臉色,豎起眉,瞪的卻是江曼光。
  江曼光略略皺眉,這個人實在太隨便了。
  沒兒口,東堂光一就把江曼光吃剩一半的披薩吃個精光,又去窺覷盒子裡的披薩。
  「你這樣不方便開門對吧?我幫你拿著。」他自動地取過她手裡的披薩,帶點賴皮的笑了笑。
  他笑得那麼慇勤,讓人不好拉下臉,江曼光快快打開門,他一副服務到底的姿態,一路跟著她上樓。
  「謝謝。」到了門口,江曼光回過身等著。
  東堂光一看著披薩,又看看她,說:『』這樣吧,這麼大又塊的披薩你一個人又吃不完,不如我跟你……」
  「光一!」真下志麻很不高興。「你回來前,不是才剛和我一起吃了晚飯?!」
  「可是我肚子又餓了。」東堂光一漫不在乎地聳個肩。
  「你是不是又要『謝禮』了?」江曼光瞪瞪他,很不客氣地搶回拉薩,拿了一塊給他。「咯,這樣就互不相欠了。
  雖然她自己也是無所事事,但這傢伙生活也未免太愜意隨便,成天就看他晃來晃去。而且,不知不覺中,她自己也跟這些人發生關聯,根本違背了她的初衷。
  「謝了,我可不可以順便要一罐啤酒?」東堂光一也很不客氣。
  「光一!」真下志麻臉色更難看,頭髮一甩,拂袖上樓。
  東堂光一連頭都沒回,根本不理她使性子。
  「不理她行嗎?她生氣了。」江曼光一副不相干的態度。
  「沒關係,你不必替我擔心。」東堂光一顯得一點都不在意。
  江曼光看看他,他也許只是好玩,但她沒有精神奉陪。
  「我是很想請你過去坐坐,只是很遺憾,我的屋子裡沒有酒。」
  「那麼開水也行。」他咧嘴一笑,大口吃著被薩。
  這時對門忽然打開,洪嘉嘉擦身出來。
  「啊,曼光……」她輕叫一聲,然後轉身對門裡說:「是曼光沒錯,她回來了。」
  江曼光覺得奇怪,但很快,她就看見跟在洪嘉嘉身後從門後出來的人。
  「好久不見了,曼光。」看見江曼光,楊耀自然浮起笑。
  「你什麼時候來的,不先通知我?」她實在太意外,雖然他打過電話,但她沒想到他真的來了,而且這麼快。
  「今天剛到,想嚇你一跳。」因為還有旁人在場,楊耀並沒有說出真心的話。
  東堂光一看江曼光對楊耀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不免多瞧他幾眼。說:「看來,你好像又有客人了,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忽然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吻了她的嘴角,低聲在她耳邊說:「嘴邊有餅屑,我幫你吃掉。」隨即放開她,朗聲說:「晚安。」
  他的舉止很從容自然,帶一絲親暱,不會讓人有曖昧的聯想。江曼光下意識伸手抹嘴角,他看了愉快地笑出聲,說:
  「騙你的啦。」對她擺擺手,轉身下樓離開。
  楊耀靜靜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裡;他壓抑慣了,不會輕易地把心裡的感覺表露出來。他只是靜靜看著江曼光,自從和她相識了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靜靜看著她,靜心地等待她回頭來看他。
          ☆          ☆          ☆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江曼光把披薩丟在桌上,倒了兩杯水,自己咕嚕先喝了半杯。
  「我只是想看著你。」楊耀輕輕一笑,語短情長。
  她屏息一會,甩開一時的紛亂,說:「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披薩?」
  「不必了,謝謝,我不餓。」楊耀搖頭。
  他不吃,她也忽然沒食慾了,一口一口喝著開水。
  「阿照是不是來找過你了?」
  「嗯。」江曼光點頭,隨即沉默。她不說話,楊耀也沒說話。最後她歎口氣,說:「我不喜歡這樣,楊耀。」連名帶姓地喊他,她總是不知該如何叫他。「你關心我,大老遠跑來著我,我很感謝。可是,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希望你因為我放下你自己的事,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她一口氣把話說完,抬著清亮的眼看著地。
  「你不必想太多,不管我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意願,並不是因為你,就算與你有關,那也是我自己想這麼做。」
  他回視她的眼眸,從他的眼中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從她的眼中同樣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
  「可是……」
  「你不必介意,我並不是放下工作不管,事實上,我已經被解職。
  「怎麼會?」她不解。
  「我跟我父親有某些意見不合。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江曼光沉默一會,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最後還是說了:「是因為你和柯情妮離婚的關係?」
  「你知道了?」楊耀語氣有些無力,但沒否認。「這件事全是我的錯,這是我該負的責任。」
  這種事不是旁人能論是非對錯,江曼光沒再多說,只是問:「你打算怎麼辦?」
  楊耀笑了一下,像是說「又能怎麼辦」,但他的表情一點都沒有無奈,反而釋然和輕鬆。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他站起來。
  江曼光跟著起身,目光掠過他手上的行李袋,問道:「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嗎?」
  楊耀搖搖頭。「還沒有。」
  「我想也是。今天晚上就暫時住在我這裡好了。」
  「沒關係,我住飯店就可以……」
  「你不必跟我客氣。」
  「我不是客氣,而是……」語氣有些吞吐,像是不知如何說明。
  江曼光定定看他,說:「我懂你的意思,我不會顧忌這個。不過,我只有一條棉被。」
  「給我一條被單就可以,我睡地板。」
  「天氣越來越冷了,睡地板夜裡很冷……」她沉吟著,似乎在想有什麼辦法。
  「沒關係。」
  她看他一眼。「我去跟西碧兒借借看有沒有睡袋好了,真要不行的話,我的床分你一半。」她停一下,比個手勢。「浴室在那裡,櫃子裡有新的毛巾,需要什麼的話,自己拿,不必客氣。」話說完,稍微收拾一下,便開門出去。
  她先到四樓,西碧兒不在,便踅回三樓,找了洪嘉嘉。
  「嘉嘉,你有睡袋嗎?」
  「睡袋?」洪嘉嘉搖頭。「你惜那個要做什麼?」
  她概略的把事情提了一下,問:「你知道誰會有睡袋嗎?」
  「問問看比爾吧,他們外國人多半會有那種東西。」洪嘉嘉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藏在眼神裡。
  「謝謝。」江曼光道聲謝,轉身要走,洪嘉嘉叫住她。
  「曼光……」探問著。「你跟楊先生認識很久了嗎?我看你們很熟的樣子。」
  「還好,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江曼光的回答居然和楊耀如出一轍。
  洪嘉嘉抿抿嘴,又旁敲側擊,刺探她和楊耀的關係。
  「那你們感情一定很不錯,你們看起來就像情侶一樣……」
  「啊?」江曼光錯愣住,搖頭說:「我們只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你讓他借住在你的房間裡。」
  「這有什麼不對嗎?」江曼光反問,理直氣壯。
  「沒……」洪嘉嘉趕緊搖頭,再一次確認:「他真的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
  聽江曼光說得這麼肯定,洪嘉嘉放心了。
  江曼光奇怪地看她一眼,並沒有太多想。她走到二樓,輕輕敲了兩下。
  「嗨,比爾。」
  「曼光!」比爾開的門,一見面就熱情的先抱住她親了兩下。「最近好嗎?你氣色看來不錯,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實在不能說比爾不是真誠的問候,但這些老美就是喜歡來這套即使天天打照面,他也要問一下,說些天氣聊聊馬屁,聽聽陽光底下有什麼新鮮事。
  「我很好,跟平常一樣,沒什麼特別的。」她應答如流。「你們呢,過得好不好,週末有什麼計劃?」
  「馬馬虎虎啦,這個週末晚上我們要去聽東堂的演奏。對了,你也一起去吧,人多比較熱鬧。」
  「謝謝你的邀請,如果我有時間的話一定去。」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她趕緊打住,導入正題:「對了,比爾,我是來向你借睡袋的,不知你有沒有?」
  「睡袋?當然,你等一下,我去找給你。」比爾比個蓮花指,風姿款款地走開。
  江曼光安靜地站在門口,目光不小心和大衛對個正著。她禮貌地對他點個頭,他卻視若無睹,眼神冷淡,甚至高傲地撇開頭,相當不友善。她覺得奇怪,想不出她幾時得罪他了,他的態度變得反覆無常。
  「喏,這是你要的睡袋。」比爾很快就走出來。
  「謝謝。」她道聲謝,快步走開,把大衛的冷淡拋到腦後。
  回到房間,楊耀已經沖好澡,用過的東西也都整理妥當放回原處,連毛巾都整齊地晾在竹架上。她突然發現,楊耀是個很有秩序的人,還好,他並不拘泥於形式。
  「喏,這給你。」她把睡袋交給他,抽出一條被單鋪在地板上,又拿出了電爐。「夜裡冷的話,就用這個。」
  「謝謝。」
  「你不必客氣。」想想,他替她做過的更多。
  對楊耀,她總有一份不知該如何說的感覺,種種的感觸混雜,理不清。
  「要關燈還是開燈?」她問,一副主隨客便。雖然時間還不是很晚,但他經過長途旅行,又等了她一下午,一定累了。
  「照你原來的習慣就好。」楊耀倒不在意,客隨主便。
  他拿下眼鏡,黑棕色的眼睛開成一處重力場,吸去了光。
  江曼光不防怔了一下,想起初見到他時,那種如遇驚濤裂岸的鼓澡;想起他老是一個人,在微雨的夜晚,坐在冷清的「香堤」角落望著雨發呆;想起他接近數落她似的毫不客氣地說她不太愛惜自己,而她只有聽訓的份——
  她微微甩頭,關掉燈。
  黑暗中,卻想起更多的往事,相識的那情景,一幕一幕地掠過。
  「你睡了嗎?」她翻個身,側對著床畔下的他,知道地醒著。「像這樣,躺在黑暗中,我常常會想起許多事。」
  「哦?你想起什麼?」
  「想起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接近數落的說我不太愛惜自己,還說瞼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美麗是很脆弱的。」
  「我真的那麼說過?」楊耀輕笑起來。
  「是啊。」有種緬懷,悠悠的。「想想那時的情景,沒想到我們會有今天……。」她停頓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不願想的。
  「曼光……」楊耀略略抬身看她。
  她沒回答,翻個身對著天花板,側臉望著窗欞上的光,聲音低了,喃喃用英語說著:「可是那樣美好的年代已經過去了……」
  她和楊照那段純純的相思,那約定承諾,也都過去了。
  回不去了,這一刻,她深深有這樣的感覺。
  「曼光……」楊耀起身坐在床邊,心疼她語氣裡的那種落寞。
  她沉默著,仍然望著窗子
  「為什麼會這樣?」她喃喃地問,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她要知道為什麼,雖然是她自己放手的。她跟楊照,到頭來來還是相識如空。
  楊耀沉默,有深深的不忍。
  「別這樣,曼光。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旁。」他一直在那裡,只等她回頭。
  「回不去了,楊耀……我跟他……我們……一切都回不去了……都過去了……」江曼光只是喃喃地。
  黑暗中,太多的往事隨風,回刮來淌淚的痛。而生物雖自有自愈的本能,但創傷即使痊癒了,永遠有一個疤口。
  「曼光……」如果能夠,他希望能代替她痛。
  「你還真是我的守護天使。」她忽然抬眼看他。「每當我有什麼事,你都會恰巧出來。」靜默著,凝視他一會,慢慢收回目光,說:「沒事了,睡吧。」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多半不能到永久,他們只是如誇父追日,精衛銜石,最終渴日而死,恨侮難干。
  「我說過,我會等的。」黑夜中,問暗裡,楊耀輕低的聲音道出深重的決定。
  江曼光靜靜沒動,張著眼望著黑暗一會,然後慢饅閉上眼睛。
  曼哈頓的風,無聲的吹著,上空薄雲,飄過紐約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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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25:50 |只看該作者
  比爾簡直聽得好感動,又嚮往又欣羨。
  「好動人!沒想到曼有過那樣一段淒美的故事,兩個深情俊美的男人為了她,不惜遠赴天涯來尋找她……」
  「哼。」COCO輕哼一聲。
  「真的好令人感動,曼真幸運……」比爾還在叼叼絮絮。
  「走吧。」東堂光一將字條隨便塞進口袋,掉頭走下樓。
  幾個日本人蹬蹬地下樓,磯崎走了兩步,回頭搭住比爾的肩膀說:「對了,這個禮拜天晚上,東堂要在『夜鷹』演奏。你跟大衛如果有空,記得過來。」「夜鷹」是實驗性風格較強的音樂酒吧,每週日晚上開放時段讓各路的好手即興奮搭檔演奏。
  「我會去的,東堂。」大衛對著東堂光一的背影說著,東堂先一背對著他們舉起手臂擺了擺,蕭灑又無所謂。
  比爾看著大衛,沒說話,眉眼微顫,柔柔的笑容落了一絲牽強。
  「我們一起去吧,大衛。」他仰起臉,充滿期待。
  「嗯。」大衛摟住他,吻了吻他。
  被遺忘的洪嘉嘉,不提防瞧見他們的親熱,難堪地逃回自己的房間。她還是覺得很噁心,不禁反胃。她實在不懂,男人怎麼可以愛男人呢?怎麼可以和男人那個……
  也許看習慣了就沒事了吧?但這種事實在不是習慣就可以釋懷的。她覺得這整棟公寓裡的人都那麼難瞭解——她蹲下身,窩在角落裡,如小動物般的無助,需要被保護。
  她環抱住自己,覺得那麼孤獨無助。









第四章

  就從第五大道開始把。
  出了帝國大廈,沿著第五大道往中央公園的方向走,這一路是時尚的最精華。各種珠寶服飾和皮件、鞋子名店林立。吉安尼凡賽斯,卡地亞珠寶、香蕉共和國服飾,布魯諾瑪格麗、古奇、克莉斯汀迪奧、寶格麗、第凡內、維多利亞的秘密、路易士威登、漢密士……裝飾典雅非凡美麗的櫥窗,不時迎面撲來奪人眼目,看得人目不暇接。沿路更是幢幢的摩天聳立,水泥山谷般的起伏,構成紐約音符般的天際線,他們在棋盤式的街道中遊走,悠遊穿梭在紐約的心中,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樓,洛克斐勒中心,大都會保險大樓……一幢幢摩天的大樓反耀的是時間的悠長,奇異的閃爍一種陳舊的情感。
  「亞歷……」江曼光欲言又止。像這樣,亞歷山大這樣牽著她,悠然地漫步閒遊,讓她不由想起在維多利亞城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像這樣,默默牽著她,漫步在維多利亞城情意暖暖的街道上,她的心也就隨著他的步調起波蕩。
  她知道他為什麼而來的,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著她的手,悠然地帶她看遍曼哈頓的風情景色。他們就像一對對尋常的男女,羅織自己的傳說。
  「泰德叔叔和艾利都好吧?」他不說,她也沉默。
  「嗯。很好。」亞歷山大朝左右看看,牽著她的手過了馬路,走進地鐵站,江曼光任他牽引,並不問目的,下意識卻握緊他的手。她一直沒勇氣嘗試,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實現。
  「你好像對這裡很熟,來過嗎?」在地鐵裡,她好奇地多看四周兩眼,也就那麼兩眼,她原就不是太好奇的人。
  「嗯,以前和朋友來過幾次,住過一陣子。」亞歷山大點頭,還是那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雖然他一點也下刻意。他將她拉近一些,「這個城市亂七八糟,不過,很有魅力,就好像我們剛認識時的你一樣。」
  江曼光愣一下。話說著怎麼突然如此扯到她身上?卻一點也不牽強,她對亞歷山大的用心其實很感動,只是——她辦不到了。
  下了車,出了地鐵站,就是東村了。滿街隨處可見各種髮式,顏色繽紛的龐克族,奇裝異服不足為奇,看得到的身體部位更到處都打洞,扣著一隻隻的戒環。街道景色也顯得較為雜亂,塗鴉、壁畫隨處可遇,空氣裡瀰漫濃濃的張狂味道,野氣十足,特立獨行,若不驚人死不休。
  「這個地方有一股狂野奔放的氣氛,每次來這裡,不禁會覺得自己好像太壓抑了。」亞歷山大笑笑他說。
  好像真是這樣。在街道上走動的每個人,穿著打扮都有自己的主張,而那種主張是極奇特的,驚駭習於體制的感官。在東村,聞不到一絲馴良的氣味,各家藝術的風格主張齊鳴奔竄,很有春秋戰國時代的空氣。中城水泥玻璃構築成的摩天世界,相形之下,倒顯得趣味狹窄。這附近住的多是未成名的藝術家,可能也永遠不會成名,現實人生從不保證什麼。
  出了東村,兩人往下城的方向一直走,走馬看花過小意大利區和中國城,在小意大利區時,亞歷山大駐足喝了一杯卡布奇諾,她想了想,要了一杯Espreesso。
  「這樣好嗎?喝這麼濃,你以前不是喜歡卡布奇諾?」亞歷山大看她要了一杯濃縮咖啡,有些奇怪。
  「不了,就這個。」她習慣喝的Cappccinodecaff口味較淡。濃縮咖啡喝了,會讓人心臟像鼓一樣震盪。到了紐約以後,她沒再喝過卡布奇諾,甚至連咖啡都沒喝過,突然覺得滋味好苦,不再那麼甜蜜。
  就這樣,陽光斜了,他們最終來到了南街漁港,坐在碼頭,迎風喝著啤酒。東河像海,風吹來有那麼一絲鹹鹹的海水味道。也許是因為一條布魯克林橋,因為那橋上的落暮滄桑,比起哈德遜河,她對東河較有一份情深意濃。
  『維納斯……」該來的終於來了,亞歷山大輕輕握住她的手,深深凝視的眼眸輕輕訴說。「請你再想一想,跟我一起走好嗎?」
  「亞歷……」望著那戀戀的眼神,江曼光心田一悸,有些猶豫。她深深吸口氣,鼻腔充滿涼涼的海風氣息。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紐約嗎?」不逃避了。
  亞歷山大搖頭。
  她移開目光,看向遠處。「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遠方,而到了之後該怎麼做,會有什麼事發生,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麼,為什麼……」
  換江曼光搖頭。「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沒有答案,我只是走不回從前。」
  「我不明白。」亞歷山大啞著嗓,有些狂亂。「你喜歡我嗎?你就不能為了我跟我一起回去嗎?」
  「我喜歡你的,亞歷,但我不可能跟你到多倫多。就像你能拋掉一切為了我留在紐約嗎?你有愛我到那個程度,不顧一切嗎?我並不是懷疑你對我的感情,只是,我們都不是小孩了,無法談到那種盲目、驚天動地的愛情。」
  「能的!只要你肯,我會結束在多倫多的學業,留在這裡,維納斯……」
  「在這裡,沒有人叫我維納斯了。」對亞歷山大充滿感情的承諾,江曼光反而覺得有些傷感,眼底浮起一層淡淡的水霧。「亞歷,謝謝你,可是,就算你能不顧一切,我也做不到了。叫我放手去愛一個人,不計一切,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那份愛上,我無法不懷疑。我做不到了,亞歷,我無法像你愛我那樣的愛你。」
  「即使如此,那也沒關係。」亞歷山大急切握住她,將她擁人懷抱。
  「有關係的。」江曼光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龐,輕輕離開他的懷抱。「我無法那樣和你一起生活,也無法坦然面對你。」
  「我不在乎!」
  「這不像你該說的話,亞歷,你應該在乎的。」
  亞歷山大垂喪地抱住頭,雙肩暗暗在顫抖。
  「所以,你一直不肯跟我走?」沒抬頭,暗啞的聲音在發顫。「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才肯愛我?」
  江曼光沒有直接回答,沉默了一會,說:
  「你應該知道我跟楊照的事吧。認識他的時候,他心裡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但我還是靜靜等待,因為他的一言一笑而感到甜蜜溫暖。那個時候的我,真的不顧一切,可是……」她低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然後抬起頭,明亮有神的眼眸直視著亞歷山大,說:「我不要你等我,亞歷,也不要你作任何承諾。就讓它這樣吧。」
  亞歷山大仍然垂抱著頭,沒有動。
  「回去吧。」江曼光站起來,望著無言的、帶一點薄涼的溫帶夜空。
  依稀那首古老的歌這樣唱過:該說的已經說過,最苦無奈何,最恨不結果。
  關於兩個人的故事,除了甜蜜,總還有一個痛。
  入了夜,摩天高樓的燈亮起,曼哈頓就成了一座魔幻的不夜城。江曼光快步穿過馬路,推開公寓的大門。
  「終於回來了。」剛走上二樓轉角的樓階,頭頂便傳來半帶慵懶的聲音,她抬起頭,東堂光一正對著她,坐在三樓樓梯口當中。
  「看起來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今天的約會不順利嗎?」光線微弱,他側背著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個口氣,也聽不出有什麼意味,雖然並不是很認真正經。
  江曼光沒有回答,語氣也只是尋常的招呼,反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在等人?」
  「對啊,在等你。」東堂光一點個頭,回答得很乾脆。「你不上來嗎,要一直站在那裡?」
  看他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江曼光慢慢走上去,停在他面前。「有什麼事?」
  「坐吧。」東堂光一移到牆邊,挪出身旁的空位,要她坐下,從口袋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她。「喏,給你的。」
  江曼光接過紙條,呆呆看了一會,才說:「他什麼時候來的?」
  「你不在的時候。」
  這回答等於是廢話,江曼光也沒再追問,幽暗的光線斜灑在她臉龐,朦朧的隱隱一抹淡淡的幽情。
  東堂光一瞄她一眼,說,「如果你想找一個伴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江曼光傾頭看看他,也沒認真在想什麼。說:「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她站起來,將紙條塞進口袋。「這個,謝謝你。」
  「要道謝的話、光說說是不夠的、總要有點表示。」東堂光一閒閒地拋下一句。
  打算離開的江曼光站著沒動,沒有針對他的話表示什麼,看看他,忽然說:
  「你常常像這樣不回家,老是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嗎?」
  東堂光一挑挑眉,流出一抹稀奇的表情。
  「這樣快樂嗎?」曼光重新坐下來,疑惑中帶著認真。在維多利亞城認識的那些日本同學,多半謙和有札,而東堂光一顯然是那種不鞠躬,不會聽人家說話邊點頭稱是的日本人。
  「你說呢?」東堂光一反問。
  江曼光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不過,看你好像沒有什麼不滿的樣子。」想想又問:「聽說你在某家音樂酒吧演奏表演,真的嗎?」
  「誰說的?」
  江曼光聳個肩,東堂光一也沒追問。四周很靜,她抱著小腿,下巴低住膝蓋,說:「今天終於坐了地鐵,之前我一直想去,但一直沒有勇氣嘗試。坐了才知道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她的語氣完全是在閒話家常,很自然地聊天。
  「還有哪些地方沒去過?」東堂光一隨口問。
  「多著呢,中央公園、自由女神像。時代廣場……十根指頭都不夠數。」
  「哪天我們一起去吧,那些地方我也還沒有好好看過。」東堂光一站起來,順手牽起她。「今天就先到這裡為止吧。喔,對了……」將她拉到胸前,摟住她,低頭親她的唇,一個深深的吻。
  「這算是我幫忙的謝禮,我自己要了。」拂開她垂落在胸前的髮絲,對她笑了一下。」早點睡吧,晚安。」
  江曼光靜靜站著,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奇怪是的並沒有太驚慌失措。是光線太幽暗的關係?發生的一切,她覺得根本不像是真的。
  身後似乎有道冷淡的視線,她敏感地回頭過去,樓梯下好似有個人影。是大衛吧。光線太暗了,那個人影沒動,也沒出聲,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注視她一會,悄悄無聲地退開。
  她眨眨眼,懷疑她是不是看錯了。人去樓空,只聞得空氣中一股隱隱的煙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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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剛掛斷電話,敲門聲就響了。江曼光覺得奇怪。她在這裡應該沒什麼朋友,就算勉強把住同一層公寓的人算進去,也還沒有熟門熟路到可以串門聊天的對象,她不免有幾分狐疑。
  門一開,洪嘉夾站在門口,正對著她笑。她愣了一下,對那樣的笑容,她總覺得不自在。洪嘉嘉的笑,時而會讓
  她聯想起一些模糊、不確切的片段,像那時的她自己。她總是那樣的笑——現在回想起來,她實在不太能想像,那時的她怎麼能一再地撐張出那樣的笑臉。這不是現在的她做得到的。到紐約以後,她變得不愛笑。和心情無關。相反的,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接近於放肆,但她就是不會想笑,是以,每每撞見洪嘉嘉的笑臉,她總會那麼不防。
  「你好,曼光。」洪嘉嘉笑得出水,帶一絲少女的靦腆。「對不起,打擾你,我是想,我要想超市買些東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超市?好啊。」江曼光想想,點廠點頭,有些生活必需品必須張羅。「現在嗎?」
  仔細瞧了,她發現供嘉嘉的笑容很甜,她的甜是自然水果甜,甜中帶甘,不像有些人是人工精的,甜中帶膩。
  「嗯,方便嗎?」
  「等等,我看看……」她摸摸口袋,鑰匙帶了,還有些錢。「可以,走吧。」隨手帶上門,和洪嘉嘉並肩走下樓。
  陽光不烈,透的熱溫吞吞的。江曼光隨手擋了一下太陽。她討厭這種溫吞,但這樣的天氣其實很舒爽。
  「你來這裡觀光的嗎?還是唸書?」洪嘉嘉很自然地問道。「我看你好像都持在公寓裡很少出來。」
  「嗯。」江曼光將雙手插在牛仔褲袋裡,態度閒閒的。「算是觀光吧。」
  但來了這些天,她哪兒也沒去,並不像一般觀光客,一來就拚命看這看那。至於一些雅痞必到此一遊的博物館、美術館、歌劇院或者東西村的酒吧,她一步也沒踏進過。就連著名的、透著錢味的華爾街,她連它長得什麼樣都不曉得,只聽說街道狹窄,終年不見太陽,陰慘慘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她甚至只是懶懶的,每天就吃飯睡覺,在房間裡或街頭發呆,吹拂帶絲寒味的風。某種程度上,她來到的意象中的紐約就是曼哈頓,行走在曼哈頓的風中。
  「你為什麼會想來這裡?」洪嘉嘉又問。
  江曼光聳個肩,反正,就只是反正,她沒去想那麼多,沒去想什麼全新的開始那之類無聊的少女式口頭禪,反正就只是生活。
  「你都沒去想啊?」洪嘉嘉口氣裡有些驚訝,跟著說:「不過,你只是來觀光而已,比較無所謂。像我,我朋友都出國唸書,我不來也不行。可是,在這裡不太好交朋友,我又不是很擅於交際,有人說我看起來有一絲孤獨、一點多愁、一點善感,一個人在這裡,真的很寂寞。」
  「我想,每個人的情形都一樣吧。」
  「可是,你就很自然,那西碧兒都主動找你談話。」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江曼光有些訝異。
  洪嘉嘉解釋說:「我聽到你們在樓梯間講話,開門看了一下,你沒看到我。」她頓一下,接著有些遲疑說:「她是不是跟你說了我一些什麼?」
  江曼光沒回答;超市就在對街口,她加快腳步,洪嘉嘉跟在她身後,一臉逆來順受的嫻靜。進了超市,洪嘉嘉推了輛車給江曼光,一邊說:
  「一定有,對吧?」
  江曼光還是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洪嘉嘉的舉止、態度並不會讓人產生反感或討厭,嬌怯文弱的女性氣質甚至讓人有我見猶憐的感覺;這一點,在多半女性具有堅定強悍風格的西方社會顯得很特別。她的形象完全是柔弱。需要被保護、很女人的風格,而她下意識似乎也流露出那種特質。對江曼光來說,這沒什麼好奇怪,但異文化長大的西碧兒就很看不慣。或許可解釋做文化衝突吧。
  「我知道,西碧兒討厭我,她就是看我不順眼。」洪嘉嘉低著臉,有一絲無可奈何。
  這樣的表情教人覺得很可憐,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說:「每個人對人的好惡不盡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掛起淡淡的笑。「她一定著我這樣老是無病呻吟,才覺得討厭吧。」一邊拿了一包餅乾和巧克力放過推車裡。「我聽說,她母親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親則是黑人,她上頭好像還有一個姐姐,她家裡環境不是很好,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找工作了。不過,情況好像也不是很穩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廳當服務生,晚上好像還兼差,不時參加一些電影、戲劇演出的試鏡,可是,都沒有成功。」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類的東西,口氣不疾不緩,就像在閒話家常。
  「你知道的還真多。」江曼光不以為意,隨手拿了一包餅乾,很習慣這樣的談話模式和內容感。在維多利亞時,和那些外國同學朋友在一起時,很少有人會觸及別人的私事,她也不太會問。但奇怪,一旦和來自相同文化習慣背景的人在一起,對他們漫無顧忌的窺私內容,她那種習慣感自然會跑出來,也像在聽什麼家常。
  「沒什麼,這些都是磯崎告訴我的。」
  「磯崎?」
  「就是四樓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臉迷糊,微微笑了起來。「你也見過那個叫COCO,長得像混血兒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蘭裔的美國人,媽媽是日本人,不過,已經離婚了。她媽媽再婚,繼父家蠻有錢的,和東堂家有生意的來往——東堂光一,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看起來有些頹廢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應該看過吧。不過,他們好像是在紐約才認識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討厭這個名字,所以他們都叫她COCO。她媽媽再婚後,生了一個弟弟,她繼父對她不錯,但她和繼父家的大姐合不來,就和磯崎他們跑來紐約。四樓房間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來她這裡聚會,喝酒、聊天什麼的,所以史畢柏先生很不高興。他們那幾個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館打工,晚上則耗在下東區一些俱樂部或東西村的酒吧,也沒什麼生活目標。」
  這樣一長串不關自己的閒事,洪嘉嘉說得極為輕鬆,江曼光卻聽得有些累,她轉開話題說:
  「我想買牙膏,你知道在哪個架櫃嗎?」
  「這邊。」洪嘉嘉比個方向指示,江曼光將推車轉向右方,聽她接著又說:「你別看他們這樣好像很狼狽,無所事事,來紐約也不曉得幹什麼,其實他們的家境和條件都很不錯。像那個磯崎,他父親是做電腦軟件的,他自己則是早稻田大學畢業;他們家在東京有自己的產業,他們來紐約,只是莫名其妙想找一些什麼自由和自我,我也搞不懂。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好?放著在自己國家好好的生活不過,跑來這裡受罪。」說到這裡,她瞼上露出一種困惑和不以為然。「不過,那個東堂例外,他住在上東區,他父母都是留美的高才生,他是在美國出生的。偏偏他有一個極為傳統保守的祖父。他習慣了美國這種放浪沒有章法的生活方式,回日本後和他祖父處不來,時常起衝突,所以他受不了,乾脆又跑來紐約。」她吁口氣,拿了幾包洗衣粉放進推車。「聽說他吹得一手很棒的薩克斯風,可以混飯吃了。現在每星期有兩三天晚上,好像在一家音樂酒台演奏。」
  推車堆得滿滿的,一車子幾乎全是她買的東西。江曼光忍不住問說:「洪——嗯,嘉嘉,你買這麼多東西拿得動嗎?」
  「反正很近,走一會就到公寓,麻煩你幫我拿一些.應該沒問題。」洪嘉嘉著看推車內的東西,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仰臉看著她。
  她沒表示意見。無異議就表示同意。洪嘉嘉嬌美的臉堆起笑,那種電視劇上柔弱女孩受到特別呵護時慣現的又滿足又安心的表情。
  結完帳,結實裝了滿滿一大袋和一小袋,洪嘉嘉很努力想提那大袋東西,卻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狼狽又可憐。
  「我來吧。」江曼光看不過去,將小袋子遞給她。東西太多,袋子很重,得用雙手抱住才勉強拿得動。她吃力地走動幾步,一種不舒適感就由雙臂開始,擴達到身體每個部位。
  「謝謝你,曼光,如果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洪嘉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既歉疚又感激。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一口氣買那麼多東西。江曼光在心裡咕咕,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她想,這不干她的事,便沒說什麼。事實上,抱著那麼重的袋子,她也沒力氣說話了。洪嘉嘉提著小袋子,反倒顯得很輕快,小袋子裡只裝了牙膏牙刷毛巾和幾包口糧及民生用品,她瞧了瞧說:
  「你就只買這些東西?」
  「嗯。」江曼光嗯一聲,像便秘一樣。她無法對洪嘉嘉的文弱視而不見,那種女人有一種特質,讓人對她狠不下心,她多希望她也擁有這般的特質,可惜,她沒有那等天賦。
  「很重嗎?對不起。」洪嘉嘉關心地問候又道歉。
  「沒關係。」是她自己自告奮勇的,再重也得撐住。
  走了一段路後,洪嘉嘉又用一種閒話家常的口吻說:「本來,我打算要搬離公寓了,但現在你搬來,我覺得比較不那麼孤單。」
  「為什麼?自己一個人不是比較自在?」
  洪嘉嘉搖頭,神情有些黯淡。「我不像你那麼堅強,你好像很自然就可以跟別人相處得很好,我不行。」
  是嗎?江曼光疑惑著,她自己倒不這麼覺得,她覺得她一點都不堅強,只是有些事必須學著習慣而已。
  「有些事你不要想那麼多就不會那麼困難。」她仰了仰頭,沒話找話安慰。
  「你不知道,我真的不會和別人交際,我的個性一直很內向。」
  內向?江曼光不由自主地半張開嘴,呆呆地瞧了洪嘉嘉好幾眼,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支吾了半天,才帶點結巴說:「唔……那個,我想,我覺得比爾挺親切的,應該很好相處,你不妨……」
  「比爾?!」話沒說完,供嘉嘉就反射地低聲驚叫起來,臉上掠過一抹潔癖的嫌棄,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但立刻,她又換了一副歉疚的表情,有些為難的說:「呃,他是不錯啦,可是……」她瞄一眼江曼光,極力用平常的口吻,說:「你也許不知道,那個比爾,呃,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跟大衛同居在一起,他們兩人都是呃……那個……」她的表情像是在談論什麼禁忌,越說越難為情。
  「這個我知道,比爾跟我說了。」江曼光一臉無事。「可是,只是交朋友,應該沒關係吧,你何必想那麼多。」
  「可是,你不覺得很噁心嗎?」江曼光無事的態度讓洪嘉嘉覺得她似乎太大驚小怪了,可是,一種生理性的不舒適感就是很難擺脫。「想想看,男人竟然愛男人,好奇怪!男人跟男人怎麼能那個……」
  「會嗎?」江曼光回答得十分遲鈍。她並沒有相同的違和感,真要以此類推,她覺得異性戀也很噁心,同樣都是做那個,慾望的程度相同,發情的動作也沒什麼差別,相欲之前大都從接吻開始,而且是嘴對嘴,互相吃對方的口水,好像都乾淨不到哪裡去。
  「會啊,你仔細想想就知道。」洪嘉嘉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即訕訕的,說:「啊,我這也不是在批評什麼,比爾其實蠻不錯的,我只是不太明白。」
  江曼光沒力氣回答。袋子實在重得她連呼氣都變得混濁。出門的時候,她還不覺得距離有這麼遠,但現下,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卻長得像走這無似的。她側頭看了洪嘉嘉一眼,連這個動作都困難萬分。洪嘉嘉步調輕快,呼息也顯得很輕鬆。她呼口氣,不自覺便仰高起頭。天空是黯藍的,原來紐約也有藍天。她想她有些能體會,為何楊照總是對柯倩妮放不下。不太遠的往事,卻彷彿已輪轉了幾回的時空。
  好不容易,總算看到她們住的公寓了。公寓前樓梯上照例又坐了一些人,好像很熱鬧的樣子,西碧兒也在。
  「嗨,回來了。」先看見她們的是坐在最底下的東堂光一,也不知道是對著誰說話,長腿還是礙路的橫跨過樓階。他那語氣裡有著一絲挪揄,卻好似沒有特別的向度。
  洪嘉嘉低下頭,微紅著臉,像不習慣這麼些人的場合。江曼光一古腦兒將袋子放在地上,卸下千斤重擔似,吁了一大口氣說:「累死了。」好不容易直起腰,順過氣。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西碧兒瞄瞄那堆東西,翻了翻白眼,一副說她自作自受的表情。
  「這不是我的。」江曼光自然地回了一句,甩甩雙手,鼓足了氣又要抱起袋子,被西碧兒攔住。
  「不是你的?!」西碧兒明亮的大眼睛閃著靈動的光氣,一些氣急敗壞,狠狠瞪了洪嘉嘉一眼,拉開江曼光,提高聲音,接近數落說:「幹嘛!她買的東西要你替她搬,她自己倒輕鬆沒事幹!你又不是她的奴才,你可真有同胞愛啊,笨蛋!」
  一點都不留情面。洪嘉嘉立刻脹紅臉,很窘迫又帶些無辜。江曼光倒覺得無所謂,除了有點累。她看洪嘉嘉那委屈的模樣,稍稍不忍,說:
  「這是我自願幫忙嘉嘉的,而且,她也幫我拿了一些東西。」說著,彎身打算抱起袋子。
  西碧兒制止她說:「你別管她了,讓她自己拿。」
  洪嘉嘉見狀,默默走了過去,極細小的聲音說:「謝謝你,曼光,我自己拿就可以。」說的是中文。
  「沒關係,你不必在意西碧兒的話,她其實沒有惡意。」江曼光也用中文回答。
  西碧兒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見江曼光又要伸手去拿袋子,一把推開她,說:
  「人不必那麼多事,你自己有的是麻煩在等著,省點力氣吧。」
  這話什麼意思?江曼光詫異的轉頭看她。
  「我看,那應該不叫麻煩吧,對不對,西田?」樓階上一個男孩有意地對著西田俊太擠擠眼。
  西田垂頭喪氣地,不理他的挑惹。上次他毫不在意在大伙面前對江曼光表示「相逢有緣」,這回他們逮著了機會願意尋地開心。對手實在太強了,而且不只一個,雖然他也不是有什麼多強的作戰意識,免不了還是有些洩氣。
  「磯崎,你少無聊。」真下志麻一臉冷冷,似乎很不以為然。
  「你自己還是進去看一看吧,都在裡頭等著。」東堂光一仰睨著她,一臉很感興味的樣子。
  看他們這些人的神態,好像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似,除了真下志麻,每個人都一臉看熱鬧的表情,焦點好像是在她。江曼光覺得奇怪,不由得狐疑地看著西碧兒。
  西碧兒聳個肩,一副愛莫能助。她的習慣是不干涉個人的事。江曼光疑惑地走到門前,猶豫了一下,推開公寓的大門——
  內門前兩壁左右各站著一個身材同樣高挺,氣質相異,卻帶著微妙的相似風格的男人,一東一西,深深的東方黑,和耀目的西洋金,構成一幅極奇特的畫面。
  「亞歷……阿照……」她愣住,喃喃地。
  「曼光!」
  「維納斯!」
  兩個人聽見呢喃轉過頭來,帶著不同的喜悅走向她。
  「曼光,」洪嘉嘉亦步亦趨跟過來,看見楊照和亞歷山大兩人,呆住了,內心發出一聲分辨不出意味的驚歎,深深地、忍不住地對兩人望了又望。
  江曼光在心中暗歎口氣。難怪樓梯下那些人一副好興味的樣子,陽光底下原就還有許多新鮮事。
  今天可真熱鬧啊。
  「有沒有人這樣形容過一座城市?紐約就像個妓女。」西碧此神經兮兮地在一旁笑著,高樓的風呼呼地吹過,笑聲在風裡被支解稀釋。
  江曼光歪著頭,老實的回答:「這倒沒聽過,你是第一個。」
  她探頭望了望,從八十幾層樓高的半空望下去,狹窄的曼哈頓著實是個擁擠的人間。如果到一0二樓的遼望台,應該還可以看得更遠,但今天天氣不錯,八十六樓的戶外遼望台可以看得到藍天。
  「原來紐約真的是有藍天的。」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高樓的空氣。
  「不然你以為怎麼?」西碧兒好笑地問。
  江曼光聳個肩說:「來之前,我以為紐約樓高建築多,天空都被摩天大樓這去了,街道多半不見天日,終年陰風慘慘……」說著,又聳個肩。
  「其實,也差不多。」西碧兒說,「有錢的人才享受得到高樓的陽光,沒錢的人終年就在晦暗的地底下像螻蟻爬行。你不覺得這樣看下去,地面上那些人一個個看起來,就像一隻隻的螞蟻?」
  「是有點像。」江曼光很老實地點頭。
  西碧兒哈哈大笑。「你還真老實,所以我說你不一樣。一般人聽到這種活,不是多少都會說一些鼓勵的話嗎?可你卻真袒言。」她停一下,正色地說:「不過,我喜歡這裡,雖然下去後,我可能也只是其中的一隻螻蟻。這個城市就像妓女,每個被它吸引來這裡淘夢的人也都是娼婦,某個程度或多或少都在出賣自己,肉體或靈魂。」
  「或許吧。」江曼光喃喃。
  西碧兒又笑一下。「但這一刻,我就像女王,高高地俯視我的臣民。儘管別人喜歡談自由女神,說她是紐約的象徵,可對我來說,唯有這個帝國大廈才是紐約的象徵,只有在這裡,才可以看盡這城市。」
  江曼光沒說話。在太平洋西岸那頭的小島時,她很難想像在地球的另一方人們正怎麼過著生活;同一個天空下,有多少故事正要流演。離開了小島,她覺得彷彿她時空的象限也被扭曲了,生命的差別彷彿僅在於地域的差別。巴黎、倫敦、紐約、東京、台北、開羅——同一個時間中,不同地域城市中的人們的生活故事同時在上演,這中間讓人感到一種微妙的惆悵,一種難名的多愁善感,關於美麗的人生。
  「你呢?去看過了哪些地方?」西碧兒問,她想江曼光來許久了,應該觀光過不少是點。
  江曼光搖頭,這是她第一個觀光點。
  「都沒有?!」西碧兒睜大眼睛,無法想像。「你到底都在做什麼,該不會一天到晚都窩在房間裡發呆吧?」
  差不多,江曼光又聳個肩。
  西碧兒定眼看她一會,搖搖頭。「你這個人……」像是不知該怎麼形容。
  「其實我倒是很想去坐坐地鐵,就是沒勇氣。」
  「那種事不需要勇氣,只要有方向。」西碧兒哼口氣。「還有,我真的搞不懂,你幹嘛那麼笨當那個JJ供的奴才。」
  又來了!看樣子西碧兒似乎對洪嘉嘉相當反感,江曼光說:「西碧兒,你措詞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強烈,只是相互幫忙而已。」
  「嘿,不知道是誰在搬來的第一天撞到了人,還很強悍地反質問我到底想幹什麼,那時你可沒有這麼謙讓。」
  被她這麼一堵,江曼光無話可說,白她一眼,蹙蹙眉說:「沒辦法,她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而且,她實在沒有力氣,我實在無法對她狠得了心。」
  「少傻了,她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西碧兒打鼻子哼一聲,對洪嘉嘉很不以為然。「那種人把自己的柔弱當武器,利用別人。看著吧,我勸你小心一些,否則以後真要有什麼事發生,你就後悔莫及了。」哪口氣像是看多了,一副未雨綢繆的姿態。
  「能發生什麼事?」江曼光反問,頂多只是再被利用。
  這不是該煩惱的事?也不值得傷神。她還有更麻煩的事等著,她以為己該過去的事,又統統逼到她面前,強迫她面對。
  「想什麼?」西碧兒問,明亮有神的大眼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
  江曼光搖頭,西碧兒也不問。她不說她大概也知道,公寓樓前預告的那齣劇味濃厚的浪漫愛情片頭曲,充滿了故事性,猜也可以猜出個大概。
  「真有那麼難為情?」她不禁又問。
  江曼光搖頭。「也不是,只是……怎麼說呢?」她仰起頭,忽然間有股羽化的衝動。
  「那就好好把事情解決,光是躲避也沒有用。」西碧兒那語氣口吻,仿如兩人認識了多久似。
  江曼光轉過頭看她,鄭重地點頭。
  西碧兒欣然笑起來,視線一轉,發現了什麼目標似,微微抬了抬下巴,說:
  「啊,來了!」話鋒一轉,表情也跟著鄭重。「聽著,曼光,也許你覺得我多事。不過,我還是覺得,寧願因失敗而挫折,也不要到了六十歲再來後悔當初沒有勇氣去嘗試。我不懂你在躲避什麼,有些事冒一下險,是值得的。」不自覺地叫她「曼光」而不覺得拗口。
  江曼光草草點個頭。她靜靜站著,看著越來越近的亞歷山大,看著越去越遠的西碧兒,看她回過頭對她揮手,和他微笑招呼擦身而過。
  「嗨,亞歷。」高大的身影終於停在她面前,不用抬頭,她也知道他正俯臉看著她。她輕輕打聲招呼,終於抬起頭。
  「好久不見了,維納斯。」亞歷山大低低凝視她,高傲深刻的臉龐增添幾些思念的風霜。他輕輕將江曼光拉到懷裡,擁住她,親吻她雙頰。
  懷抱輕輕的久別的問候,勾起江曼光許多記憶。她伸手抱住亞歷山大,面對他的凝望,微微濕了眼眶。維多利亞城那藍得空蕩的天空、夏日的白夜、布查花園的煙火……這一刻,——兜回她心中。她親愛的親親亞歷山大的額前,凝眼望著他,看見流動在他眼裡的那往事的煙塵與依戀,心田微酸,親愛輕輕的親了親他的唇。
  「亞歷,我……」滿腔的歉疚難訴說,亞歷山大伸手掩住她的唇,凝視的目光仍未離。
  「什麼都別說。」看著她的眼在含笑,修長的手指從她唇瓣滑過,將她又圈抱在懷中。
  長天秋水,在摩天大樓上的藍空中,風和雲輕輕拂過。
  輕輕按了三下,沒有人回答,楊照不死心,又用力按了一下對講機的門鈴。
  「你要找人嗎?」有人推門進來,兩個褐髮的西方人。右邊那個眨眨一雙未笑先有表情的灰眼睛,舉止有一種微妙的女性陰柔。他的個子不高,比他身旁的同伴矮有半個頭,但比起一般東方人也不算矮。他看看楊照,打量著他說:「你身材挺高的嘛,除了那個東堂,我還沒遇過東方人像你這麼高班的。是不是啊,大衛?」轉頭對他身旁的同伴笑了笑。
  對他的話,楊照僅是微微一笑。他是長得不矮,即使站在一堆西方人當中,他也不容易被淹沒。這一點,他的哥哥楊耀也是如此,他們兄弟都遺傳了他父親強健挺拔的體魄,只是他並沒有同時遺傳到他父親優秀的才能,達不到他父親的期望。
  「我想找一位叫江曼光的女孩,她應該是住三樓。」他對那個灰眼睛的老外解釋。那個叫大衛的,看他的眼神有種奇異的表情,褐眼珠顯得神秘幽深。
  「你要找曼啊,那你就找對人了,啊,我叫比爾,是曼的朋友,這是我的朋友,大衛。」比爾邊開門邊說,「你是曼的朋友嗎?沒想到曼有像你這麼英俊體貼的朋友,進來吧。」他對楊照還談不上認識,就稱讚他體貼英俊。
  他雞婆地帶楊照到三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多事,敲著江曼光的房門說:
  「曼,你在嗎?我是比爾,曼——」
  叫了半天沒動靜,反倒引來對面的洪嘉嘉開門探究竟。她只將房門開了一個小縫,比爾卻眼尖發覺,她一嚇,趕忙要將門關上,比爾已嚷嚷跑了過來。
  「啊,等等,JJ——你在剛好。」他硬將洪嘉嘉的房間擠開,說:「曼不在房間,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這裡有個年輕高大英俊的男士想找她。」
  洪嘉嘉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著,不敢太靠近比爾。她微微抬頭,很快瞅了楊照一眼,搖了搖頭,吞吐地說:「我不……知道……她……曼光她沒……沒說……」
  「什麼?」她說得吞吞吐吐,發音黏成一團,比爾根本聽不清楚。
  後頭傳來一陣陣嘈亂無章的噠噠腳步聲。COCO、西田、磯崎和東堂光一幾個人歪歪斜斜地走下來,看樣子正要出去。
  「是你啊,比爾。」磯崎說,看見洪嘉嘉一副窘迫的樣子,立刻走了過去。「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下無意識地瞄瞄楊照。
  西田撇撇嘴說:「磯崎這傢伙每次一見了JJ供就忘了自己是誰,還敢笑我。」
  COCO白他一眼,東堂光一要笑不笑,似乎覺得很有趣。
  比爾擺個手,笑臉如桃花。「沒什麼,這個英俊優秀又帥氣的男士想找曼,不過曼好像不在,我正想訪問JJ是否知道曼去了哪裡。」
  「是嗎?」東堂光一的聲音響起。他倚著樓欄,一副窩藏居心的笑臉。「很不巧,你又來晚了一步。她大概是去約會了。」那態度雖然談不上是幸災樂禍,但也看不出多少好意。
  「是嗎?謝謝。」楊照平談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失望,他拿出一張寫有電話地址的紙條,轉向洪嘉嘉說:「能不能麻煩你,等曼光回來時將這個交給她?」從他的態度看不出太多的情緒,平淡的語氣卻透露幾許感情的沉積。
  「我……」供嘉嘉低著頭,囁嚅著。東堂光一忽然走過去說:
  「給我好了,我會交給她。」
  他的舉止出乎大家意料,COCO敏感地看著他,咬著後沒說話;大衛幽深的揭眼射出一絲精光,好不意外。
  「那就麻煩你了。」楊照將紙條交給他,背過身,慢慢地離開。他一離開,西田隨即說:
  「東堂,你還真壞,幹嘛這樣打擊人家。」
  東堂光一扯扯嘴,不以為然。磯崎說:
  「怎麼了?東堂,你不是嫌麻煩,一向都不插手別人的事嗎?這一次怎麼不麻煩了?」
  「光一,你該不會是對那個女孩感到興趣吧?」COCO緊緊盯住他,不無試探。
  東堂光一看看手中的紙條,漫不在乎的,答非所問:「我覺得變有意思了。」
  什麼有意思?他只是帶一點懶洋、莫測高深的笑,語焉未詳。
  COCO咬唇不說話了。磯崎和西田對裡一眼,聳個肩,似乎習慣了。大衛面無表情,看不透地內心在想什麼,只有比爾一瞼困惑,說:
  「你們在說什麼?曼怎麼會出去約會了?東堂,到底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啊?」磯崎作出誇張的表情,吊了吊眉。「喔,對了,那天你和大衛都不在場,錯過一場精彩好戲。」
  「是不是發生什麼?」比爾更好奇。
  「是啊,」磯崎點頭。「前些天,剛剛那個男的和另一個高大的金髮男子同時來找江曼光,碰巧她不在,兩個人在樓下各據一邊對峙了好久,直到她回來。」
  「結果呢?」
  「磯崎,你少多嘴。」西田有些不高興。
  磯崎聳個肩,毫不在意又說:「江曼光回來看到他們兩人時,完全愣住了,呆了好久,三個人像雕像一樣站在那裡不動,站了好久,一句話也沒說。」
  「然後呢?」
  「然後江曼光低頭好像說了句什麼,就往樓上走去了。」
  「她說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好像說的是中文——JJ應該知道吧。JJ……」地轉向洪嘉系。
  洪嘉嘉顫了一下,低聲說:「唔……我也不是聽得很清楚……她好像是說……嗯……『何必呢』……」
  「何必呢」,這句話幾乎可以確定隱含了一段幽幽的故事,無奈、動人,或許還接有一些傷感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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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6 09:23:59 |只看該作者
 「so,你為什麼會來紐?我看你不像本地人。"西碧兒問。
  江曼光又聳個肩,沒什麼目的理由。
  沒得到回應,西碧兒也無所謂,又問:「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反正錢用完了就該走。"很無所謂的回答。
  「這樣啊……"西碧兒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也不知她是否真的瞭解什麼。
  電話驀地囂嚷起來,江曼光覺得奇怪,有些遲疑。
  「亞歷?"意外的,竟是亞歷山大,看來地父親通知了他。
  撇笥崖穡悄懵陌桑蟻瘸鋈恕?西碧兒擺個手,無意再打擾,轉身往門口走去。江曼光匆匆瞥她一眼。亞歷山大在電話那頭忽然說他要到紐約來,她一驚,語氣變得不是那麼平靜,說。
  「不,亞歷,你別來。"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我必須和你好好談談。"亞歷山大堅持和她面對面。
  「我以為我們已經談過了。"
  「我希望你能改變你的心意和決定。"
  「亞歷……"江曼光不自覺的歎口氣。"何必呢?你還不明白嗎?"
  「我就是不明白,我想見你,維納斯。"亞歷山大的態度很堅持,堅持中有種微微的思念。
  他不讓江曼光有拒絕的餘地,說完這些話便掛上電話。江曼光望著話筒愣愣地發著呆。片刻,忽然想西碧兒,連忙轉頭,西碧兒早已不在,桌上留了一隻可樂罐的拉環。
  披薩冷了,不再飄出誘人的香味,她撿起拉環,舉高在燈下望,暗暗的,不透光。她往床上一躺,伸開雙臂,什麼也不想,在暖黃的燈光照射下,彷彿赤裸地暴露在底下,毫無遮掩。靜謐的空氣在流動,流水無聲地,那麼地太平。
  就這樣又是一天了。她翻個身,將臉龐埋人被窩裡。







第二章

  曼哈頓上空,曙光透過晨霧從大樓的夾縫中穿射而過的時候,在遠遠的太平洋西岸這頭,亞熱帶島嶼夕日正沒入城市的天際下,餘溫還有些熱。盆地夏後的天氣仍舊火氣沸騰,黏膩難甩脫,濕悶不透風。
  「你說什麼?!」楊家客廳傳出驚怒的叫聲,幾乎是用吼的。楊道生氣脹紅了臉,瞪著站在他眼前的楊耀,脾氣瀕臨爆發的頂點。
  楊太太也被這突然的消息震呆了,驚訝得張大嘴看著兒子,根本不敢相信。窩在沙發角落的柯倩妮則低著頭,俯著一種委屈的弧度,表情木然,傷心過度後的那款欲哭無淚。
  「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什麼叫做『你要跟倩妮離婚』?!」楊道生對楊耀大吼,震怒非常,青筋都暴跳起來。
  「是啊,好好的怎麼突然要離婚?」楊太太簡直無所適從。「到底怎麼回事?倩妮,你說給媽聽,有什麼委屈,媽會替你作主,何必鬧到離婚。告訴媽,究竟怎麼回事?」
  「不要問我,這件事去問阿耀吧。」眼看將有一場風暴發生,柯倩妮以一種委屈,將風暴的中心推向楊耀。
  「阿耀……」楊太大轉向楊耀。
  楊耀並不他母親,平視前方、但十分肯定的態度說:「你放心,媽,我們什麼問題也沒有。」
  這番話讓人越聽越不懂,楊太太輕輕擰起皺紋,不解說:「既然什麼問題都沒有,為什麼要離婚?」
  「離婚了對我和倩妮彼此都好。」楊耀答非所問,重複他的決定,語氣依然平靜堅定。
  這件事他並不是一時決定的,早在他想清他和柯倩妮之間婚姻的虛無,他就決定結束這個錯誤。他一直以為,反正這世間每個人最後都注定孤獨,反正結婚只是完成人生一個程序,和誰結婚都沒有差別,愛不愛什麼的也無所謂。但遇見江曼光後,他卻第一次有那種感覺,想任性一遍,隨心所欲一次,這輩子不為任何人,不求任何人的認同,只為自己過那麼一次。他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也不想再勉強自己。然而,就在他終於下定決心以後,必然地,風波間接掃到江曼光,她也間接因而發生車禍失去記憶,事情也就那樣擱淺。然後經過一連串的波折,江曼光又是江曼光了,他也決定把該解決的錯誤解決。他知道他的擅自決定,一定會惹得他父親不快與震怒,甚至危及父子間的感情,但無所謂了,他決定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他唯一只覺得對柯倩妮感到抱歉,雖然柯倩妮其實也並不愛他,但不管如何,有負的畢竟是他,他該承受所有的指責;至於柯倩妮和他弟弟楊照之間的牽扯,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在胡說什麼?!"楊道生氣得大吼。"什麼叫離婚對彼此都好?!你和倩妮結婚才不過一年就鬧離婚,你們把婚姻當什麼,對週遭親友要怎麼交代?!"
  楊耀並沒有因為父親的怒氣而有所退,表情仍然平靜無波。他並沒有想過那些。要對誰交代呢?他只是決定自己往後的人生而已。
  「我跟倩妮的婚姻,是個錯誤的決定;結束這個錯誤,對我們彼此來說都好。"
  「阿耀,你別衝動……"楊太太心急如焚。楊耀打斷她的話說:「我並不是一時衝動,媽,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才做了這個決定。"
  「你給我住口!"楊道生嚴肅的臉因滿腔的怒氣而扭壓出猙獰的表情,他用力擊著桌子,桌上的杯子受了強力的震盪而彈跳起來摔落到地上,摔碎成數片。"你以為婚姻是辦家家酒嗎?!說結就結,要離就離!我不管你有什麼成不成的理由,絕不准你任性胡為,讓人著笑話,聽懂了沒有?!"
  在這個家,楊道生說的話,和他表現的絕對的父親形象,一直是高壓的存在,不容反抗。柯倩妮不吭一聲,冷眼瞧著籠罩在楊道生壓力下的楊耀。她知道楊耀最不能反抗的就是他父親,她倒要看看他要怎麼收拾。
  早先楊耀對她提出離婚要求時,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千挑萬選,甚至不惜辜負、放棄楊照,把一切賭在他身上,結果到頭來,他居然說要離婚,叫她怎麼受得了!他把她當什麼了?後來事情不了了之,但她心裡明白,她跟楊耀之間是絕對沒有可能了。還好,楊照還是一直關心她,雖然他嘴巴上說他們之間已經過去了,她知道他心裡其實還是對她放不下。楊耀再提離婚,雖然她不甘心,但再拖下去對她也沒好處;而且楊照對江曼光一直沒死心,一直惦著,甚至他一有江曼光的消息,就丟下一切跑去找她。雖然最後他黯然地回來,卻給了她一記警告,她決定趁她還保有優勢的時候再賭一次。
  她保持沉默,維持了一種委屈的姿態,把殘局丟給楊耀收拾。
  「爸,"楊耀堅決非常。"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甚至連我說的話也是嗎?!"楊道生青著臉,逼向楊耀。"這件事關係楊家的名譽.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任性非為,你要我怎麼跟關心我們的親友交代?又替楊家的立場想過沒有?還有倩妮,你要她怎麼辦?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那些隨便編出來的理由,相信那些無稽的借口?!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什麼,才想離婚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做了什麼,我絕對不允許你隨便胡來,聽懂了沒有?!"
  對這一連串高壓的逼迫,楊耀並沒有太失措,他父親的反應原就在他的意料中。長久以來,他一直遵照他父親的期望而努力,習慣對他的聽從,當他決定這麼做,違背他父親的意旨時,他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他看了柯倩妮一眼,直視他父親,說:「我的決定限任何人沒有關係,我對倩妮覺得很抱歉,但這麼做對我們而言都是一種解脫,至於別人要怎麼想,我也管不著。"
  「你給我住口!越說越離譜,你還有沒有一點責任感和羞恥心?!我不記得我是這樣教你的!"楊道生怒火沖天,一道道的怒氣將整個緊綁的表情沖裂出猙獰的線條。
  楊耀表情一緊,略略起了一絲扭曲,隨即平復,卻還殘渣幾許黯淡的色素。他略略抬頭,堅持他的決定,說:「爸,讓你失望,我很抱歉,但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你是說,連我的話你也不打算聽產楊道生氣極,神情難看到極點。
  楊耀沉默不語,算是一種無言的回答。地一直依照他父親的期望而活,為了求得他父親的認同而努力,但他想,他父親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心中曾有過的那些壓抑的掙扎吧,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
  「很好!"楊耀的沉默,讓楊道生更加怒不可抑,大吼說:「什麼時候你也學會像阿照那樣沒出息、沒有責任感和羞恥心,你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既然你不聽我的話,硬是要任性胡為,不把我這個父親放在眼裡,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隨便你要怎麼做,都跟我們楊家無關!"
  「你幹嘛說那種氣話呢?"眼看父子鬧僵了,楊太太急得出面緩場說:「好好說,孩子就會懂,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她轉向楊耀,軟語說:「阿耀,快跟你爸道歉。你這孩子也真是的,為什麼這麼倔?你爸說的都是為你好,為你著想,你也明白的不是嗎?聽你爸的話,別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
  「媽,我是認真的,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你這孩子……"楊太太輕輕皺眉,她實在不明白,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目光轉向柯倩妮,說:「倩妮,你也說句話啊,阿耀不懂事,你可別放在心上,你放心,只要你拿定主意,媽會幫你作主。"
  楊耀將目光投向柯倩妮,眼神無表情。柯倩妮不禁有氣,更怨,面無表情說:
  「這是他決定的,我又能怎麼樣,就算我死不簽字,又有什麼意義。"
  這句話無異火上加油。楊道生握住拳頭,重重往桌上一擊,咆哮說:「我還沒有死,這個家一切由我作主。他如果敢任意胡來,我就跟地斷絕父子關係!"
  丟下這句重話,楊道生使氣沖沖地上樓去。楊太太憂心忡忡,搖頭歎氣,看看兒子說:「唉,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你又不是不曉得你爸那個脾氣,何必惹他生氣。阿耀,不是媽說你,倩妮是個好媳婦好太太,你沒事硬要離婚實在沒道理,是你不對,難怪你爸那麼生氣。聽你爸的話,別再意氣用事,等你爸氣消了一些,好好跟他道歉,這件事就別再提了。"
  「媽,我說過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楊太太瞪大眼,越來越不懂。"阿耀,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你怎麼還……真是的!難道你一定要鬧到跟你爸脫離父子關係你才甘心嗎?"她停一下,前南地說:「我真不懂,如果是阿照的話,也就算了,我還能理解,反正他一向就讓我操心慣了。可怎麼連你也……你一向品學兼優,不用人操心,我不懂,怎麼……"
  楊耀抿著嘴,沉默不語。他第一次如此堅持,不顧一切。楊太太歎口氣,看著一旁的柯倩妮.說:「算了!你既然這麼堅定,媽也不再說什麼。如果你覺得對得起倩妮,認為傷害她也沒關係,儘管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她不懂這兒子心裡在想什麼,也無法懂,如果她能阻止,她當然要阻止,但今天她突然發現,一向非常順服楊道生的楊耀,其實比弟弟楊照更執拗。他那種不顧一切的堅持,完全是種絕然,不給自己退路。
  這樣的楊耀,與她一向認識的那個兒子大不同。她越想起不懂,搖著頭離開客廳。
  柯倩妮也感覺到這一點了。楊照會對舊有的愛留有一份不忍、不放心,心中還存著一絲柔情,難以取捨;楊耀卻像那不相信世間千萬物的獨行客,冷眼旁觀,一旦有了信仰的對象,卻不管山高水深,不渝不放。但信仰不是那麼容易的。她想,對楊耀來說,什麼都無所謂吧。
  她站起來,冷冷望他一眼,說:「這不好了,都如你所願,稱了你的意了。"
  話裡的尖酸刻薄如刺一樣刺人,楊耀默默地挨她一刺,說:「我很抱歉,倩妮。"
  「抱歉?省省吧。"柯倩妮冷哼一聲,絲毫不領情。"你不惜和你父親斷絕父子關係都要離婚了,還真會有那種心?!"離不離婚,對她都不重要了,不過,她就是不甘心,不狠狠刺他一句,難消她心頭的氣。
  楊耀仍然默默挨著刺,不願多辯或多解釋。
  「爸媽那邊我會說清楚負起責任,不會讓你受指責。至於其它的問題,就照你的意思,看你想要什麼,我都沒有意見。"
  「哼,說得那麼好聽,你終歸是他們的兒子,等怒氣一過,難保你爸媽不將離婚的責任怪到我頭上來。至於那些珠寶和首飾,原也是我該得的,人無原無故被你修了,難道不該有一些補償嗎?"
  「我懂了,我會另外再給你一筆錢的。至於我爸媽那邊,真要不行的話,你可以說是因為我外遇關係或者任何情況,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來,我會負起一切指責的。"
  柯倩妮愣一下,設相到揚耀會做到這種地步。心裡忽然覺得一陣怒怨,憤懣難平.很不甘願。叫道:「你真的就那麼討厭我,只要能跟我離婚,不惜用任何手段,背任何黑鍋都無所謂?"
  「我沒有那個意思。"楊耀說,"我只是希望能將對你的傷害減至最低。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所有的責任也都應該由我來承擔。"
  「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對楊耀的話,柯倩妮其實也沒有理由懷疑,卻仍覺得非常不甘,不願領情。
  「你不相信也沒關係。"話說到這裡,楊耀也無意再多說什麼。"我會盡快將我們簽好的協議書送到律師那裡,條件就依照我剛剛說的,如果你沒有其它意見的話,我覺得有點累了,想先去休息。"
  他等了一會,柯倩妮只是狠狠瞪著地,沒有說話。他靜靜轉身,不發一語離開。柯倩妮仍然死命瞪著他離開後那個空無的空間,心頭各種不甘、懣怨、妒忌複雜的滋味雜匯,直到大門"砰"一聲,震動了她的心思。
  「阿照——"楊照如風一般刮進來。看見他,她心頭一喜,同時所有的委屈立刻湧上來。"阿照,我跟你說,我跟你大……"
  「我大哥呢?"楊照不由分說便打斷她的話,神態匆匆.像剛跑了長遠的路過來,有什麼急切。
  「在書房吧。"柯倩妮悶悶地回答。自從楊耀第一次向她提及離婚,將近一年來,他都睡在書房裡;除了書房,他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楊照一聽,立刻衝向書房,柯倩妮追喊著:
  「阿照,我有話……"來不及把話說完,楊照已快步到書房,對她的叫喊充耳未聞。
  「大哥——"他像風一樣刮開門。坐在桌前、側對著窗外的楊耀神情恍惚,像是在發呆。聽見叫聲,他動了一下轉身過來,表情立刻恢復平淡,如同往常。
  「阿照。"聲音平平的,他一向將情緒藏得很好,內心起伏不會外顯,冷靜得接近沒表情。
  而這樣的形象一直以來也是楊照熟悉的楊耀,一直是那種優秀、理智,近乎沒神經的菁英份子,不會感情用事,也不會有發呆恍惚的時候,把一切都計算得很清楚,冷靜掌握生活的步調。
  他筆直走向他,看著他冷靜的眼神,視線一直沒移開。
  「阿照,我有話告訴你……"柯倩妮追進來,被眼前奇妙的氣氛啞住。
  沒人理她,楊照直望著楊耀,說:「你知道她沒到東京而去了紐約吧,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柯倩妮先是聽得有些迷糊,隨即明瞭,臉色不禁灰變起來。
  「阿照,我有話跟你說。"她急著想引起楊照的注意。
  楊照充耳不聞,仍然看著楊耀說:「告訴我她在哪裡。"
  楊耀看著他,又看看柯倩妮,態度很平靜,對楊照說:「你忘了在維多利亞時我告訴過你的話嗎?就算你再去找她,事情還是沒改變,你還要傷害她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標用情緒有些激動。"曼光她會明白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會等,等到她願意再接受我。告訴我,她現在人在哪裡。"他有預感,這一次他如果再放手,也許會失去江曼光,就算只是等待,他也有必要待在她身旁。他相信江曼光會明白,不應該會誤會,他和柯倩妮的關係並不會改變他和她之間的感情。
  楊耀無言看看他,轉向柯倩妮,說:「對不起,倩妮,能不能請你先出去。"
  「為什麼?"柯倩妮不肯。
  「請你先出去。"楊耀不用商量的語氣了,堅定的態度無異下命令。
  柯倩妮明白他絕不會退讓,心有不甘地抗議一聲,最後還是妥協了。等她離開,楊耀才挑明說:
  「你要去找曼光,我不會反對。可是,我說過了,事情不會有改變,倩妮該怎麼辦?你放不下她,她又對你有期待,這種情況下你再去找曼光,對她只是又一次的傷害罷了。"
  「不會的,曼光她一定會明白,我只是關心倩姐,盡我的力量在幫助她而已。這一點,曼光一直都明白的。上次她因為剛恢復記憶,面對太多的衝擊,我想她需要一點時間,所以不願勉強她。可是,我沒想到她會去了紐約,我一定要去找她。"
  「就算是這樣吧,可是,阿照,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對曼光不公平?你怎麼能單向要求是光'明白'?而且,因為你的態度,倩妮現在對你充滿期待,你如何用一句'只是關心她'就模糊掉一切?"楊耀一句一句逼向問題的核心點。
  「要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楊照低吼起來。"如果不是你自私自利,只求自己方便,倩姐不會這麼可憐。倩姐是無辜的,完全是你自私心態下的受害者,你要我怎麼丟下她不管,我辦不到!"
  「我做的事我會迴避,我對倩妮覺得很抱歉。"楊耀表情平淡,看不出他內心的感情。"但這跟曼光的事是兩回事,阿照……"
  「不要再說了!"楊照又一聲低咆哮。他何嘗不明白,但他覺得,他對柯倩妮有那個責任,他無法丟下她不管,無法忽視她顫著肩膀吸泣的可憐。
  「阿照……"楊耀又想開口,他急躁地打斷他,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告訴我,曼光在哪裡?"他只想知道這個。
  楊耀沉默不語,他逼近一步,吐著冷而堅的氣息,說:
  「你沒有權利阻止我,大哥。"
  楊耀屏息看了他一會,慢慢說出一個地址,楊照默記著,沒說話,不發一語退出房間,往門口走去。
  「阿照,"柯倩妮叫住他,焦急地跑到他身前。"阿照,我有話……"
  「下次吧,倩姐。"他略略搖頭,語氣有些累,背對著她往門口一直走去。
  柯倩妮僵住,柔軟的表情霎時扭曲。
  「你大哥跟我離婚了!"她背對著他大喊。
  楊照震住,站在原地不動。
  空氣在一剎那結住,卻彷彿聽到淚落地的聲音。
  窗外空蕩蕩的,只有一種很霸然的藍。楊耀動也不動,雖然面對著窗外,並沒有在看任何事物,眼神很遠,漫無焦距。
  地保持那樣的姿勢好一會,忽然轉身看著桌上的電話。許久,他拿起話筒,緩緩撥了一個號碼。
  「曼光,是我。"隔著千山萬水,話筒傳來江曼光的聲音,讓他心中一暖。
  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如何說起,他沉默了許久許久。
  江曼光察覺他的欲言又止,問說:「怎麼了?"不是太濃的關懷,卻有一種淡淡的牽掛。
  「沒什麼。"他忽然覺得有股安慰,看看窗外黯藍的天。"我只是想,我可以去看看你嗎?"曼哈頓上空,此刻也是低垂著這樣黯然的天空吧。他抬頭又望了窗外一眼,突如地覺得有種空虛和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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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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