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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921大地震到88水災,十年了,心理工作者的我們學習到什麼呢?
口述=楊蓓.整理=楊雅亭
8月底,我到高雄進行一場88水災志工培訓工作,卻發現一個極端的現象,有些慈善團體、心理工作者、營造業者……,好像在災區尋找一個舞臺,眾人紛紛角力,誰最醒眼。我心想,台灣是怎麼了?怎麼連救災都要比一比?!
從921大地震到現在,我依然看見助人文化裡的浪漫和天真,有些心理工作者忽略了心理治療畢竟是中產階級的文化產物,它雖然有效,但要認同這樣的文化信念,且有條件地進入會談室的大眾並不多。這次災難,再次把助人工作的「專業性」、「天真」與「理想」成分打破,有些助人工作者到了現場才發現力不從心,他們發現災民現今最需要有力的壯丁幫忙清理家園,更別說可以挪出時間,進行諮商會談。
還有一位志工告訴我,有位個案,家毀了,只留下他一人,每次他都必須對前來關心的諮商師們訴說相同故事。他無奈地說,或許我該事先錄音的,至少不用讓自己的傷口,撕裂一次又一次……。
助人時如果欠缺理性的思維,只是基於求心安、一時的義氣,或是想證明自我的專業能力,無疑就是在消費災民。很遺憾,這次再次證明我們並沒有從921的災難裡得到真正的學習!
讓苦味流轉,轉出新滋味
一位志工說了切身的故事,她是921受災戶,曾經幫忙鄰居清運屍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經常做惡夢,後來她成為佛教徒,改吃素。這次,她幫忙救災,卻沒想到塵封已久的情緒突然冒起,她沒想到生命遭受威脅的恐懼,持續那麼久……。
當土石流淹沒一切,即便家中無人傷亡,但目睹熟悉的家園面目全非,房子沒了、財產沒了,那種突然一無所有的恐慌,是很難被理解的。我們都說,活著就是要把生命豐富起來,但是當昔日的豐富、熟悉的如常,沒來由地消失,像是在沙灘上堆疊的沙堡,隨著潮汐而消失。那種突然失去的恐慌,幾乎可與面對死亡的恐懼相比擬;我們失去了重新建構生命意義的著力點,會慌、會亂……,會擔心是否再努力,也可能在一夕間,一無所有。
然而透過儀式,可以療癒生命無常的苦味,讓我們由恐懼的深淵,轉化到現實世界。有一次,我跟著聖嚴法師去慰問桃芝風災的受災戶,這戶人家被一顆如教室般大的巨石擊中,兩層樓高的房子,摧毀得只剩斷垣殘壁,孤苦無依地留下一個太太和兩個孩子。里長說,事發後這位太太滴水未沾、不發一語,連靈堂都是鄰居幫忙搭建的。到了靈堂,我見她神情木然地看著親人的牌位;我們靜靜地為亡者上香、誦經……。經過沉靜的儀式後,師父正要去安慰婦人時,婦人突然放聲大哭地走到師父面前,而師父便靜靜地陪伴著,直到婦人的情緒逐漸回穩……。
有時候我深深覺得,我們心理工作者還真比不上一位法師,僅僅幾個簡單的動作,傷者的心就開了。面對災難最怕就是把苦悶住,那會生病的,會哭鬧都還好些。而透過儀式,可以讓埋藏的情緒有了宣洩的出口,讓悲傷走過一段歷程。
與居民信念相符合的儀式或祭典,都是很好的療癒方式
我再舉個例子,四川大地震後,當地政府希望我們進入深山村落幫忙,走在人口消失泰半的村落裡,盡是寂寥的荒蕪感,災後三個月了,有些居民仍然住在帳棚、組合屋裡,村民說,災難發生在星期三,有許多用功的小孩自發性地留在學校自修,沒想到學校崩塌,自此天人永隔……。
那時候,我們除了發送物資,也無力做些什麼。這時我觀察到山上有座觀音廟,聽村民說,地震發生時,這座觀音廟穩穩坐立,於是我興起一念,不妨大夥齊唱「南無觀世音菩薩」吧。在法師們與中共高層接洽後,中共難得允諾我們可以在寺廟外進行宗教儀式。唱誦前,我先問村民:「地震時地方上的觀音廟垮了沒?」他們說:「沒有。」我再問:「以往家裡有人往生,你們會到廟裡祭拜嗎?」他們點點頭。於是我們大家合掌、唱誦。剛開始,村民不自在地看著地方官員,擔心觸犯政治禁忌,後來見官員合掌,也陸陸續續地合掌、唱頌。讓我震撼的是,唱誦間,村民神情極其悲苦,平常他們為了生活強顏歡笑,但是在集體的儀式裡,悲苦的情緒卻得到很深沉的宣洩。
如果從心理學家容格的觀點來說,誦經近乎是「積極想像」的概念運用,有點類似「觀想」,在我們的文化裡,觀世音菩薩是一位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不論是否誠懇信仰,唱誦時,我們的腦袋會自動化地浮現觀世音慈母般的心像,我們也彷彿被溫柔的力量所籠罩;此刻,苦難者可以全然浸泡在苦裡,去感覺苦味,任由念頭來來去去。當念頭是自由的,苦味也變化不窮。
任何宗教儀式,都與文化有很深的關係,當我們要進行儀式,就必須瞭解對方的文化,只有當儀式跟人的情感相契合,傷痛才能得到宣洩、撫慰,產生療癒。不僅是宗教儀式,只要是與居民的信念相符合的儀式或祭典,都是很好的療癒方式。此外儀式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很經濟,而集體儀式更能激發共鳴的效果。
同理,需從尊重個案的文化獨特性出發
說到這裡,我也帶出一個議題,助人工作者必須尊重個案的獨特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樣子。雖然說人性是相同的,苦痛是相通的,但是如果心理治療要走到人性的層次,還是必須從理解對方的文化開始,否則如何達到深層的同理呢?我相信參與過921大地震、四川大地震等心理修復的工作者,會深刻地警覺到跨文化因素對心理治療的影響,而這也是新生代的心理工作者必須強化的地方。
有人問我,這次的災難後是否需要原住民的心理工作者?我覺得不一定,當然有還是比較好,特別是心理諮商證照制度愈來愈走進象牙塔,美其名是專業化,其實是貴族化,中下階層與心理工作者接觸的機會減少了,心理工作者只能自我要求要走入人群,瞭解個案是怎樣過日子,才可能產生療效。如果有原住民的心理工作者,優點是,諮商是相當依賴語言的治療模式,如果能用母語與個案交談,彼此同理的感受自然不同。但是從原住民的立場來看,他們未必需要心理工作者,而是更需要與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找資源的社區工作者。
我覺得與原住民相較,漢人的自我修復力比較薄弱,多次的天災,無形中強化原住民對環境的敏感度與求生韌性,當水位到達警戒點,村長開始叫人逃命去,他們已習慣在颱風夜攜帶重要物品遠離家園,看著家被水沖走了,再換個地方重新生活,逐水草而居卻安之若素。
一次我問原住民的學生:「你們遷離自己的土地、遠離了祖靈,不難過嗎?」學生說:「還好,因為我們對祖靈有很深的信賴,而且族人也相信基督與天主信仰。即便離開自己的土地、離開祖靈,心靈還是有所依靠。」
此外,原住民的親族力量很大,部落間經常看見老的照顧小的。學生說:「有些孩子的父母親不在了,就由族裡的青少年照顧兒童,很有大家庭的感覺。」族人的陪伴是心靈復原力的主要來源,所以助人工作者必須時時自我提醒,尊重、瞭解個案的文化差異,用對方熟悉的方式來靈活運用心理治療,才能達成療癒的目標。
心理治療就是要將諮商室裡的頓悟落實到生活,從921大地震到現在十年了,心理工作者的我們學習到什麼?跨文化的理解依舊是最深刻的提醒。我們不難發現,為何自921大地震以來,心靈重建的最佳夥伴,往往是一群願意許下承諾,持續與災民一起生活並進行社區重建的心靈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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