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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酸滋味【酸甜苦辣四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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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29:17 |倒序瀏覽 | x 2
酸滋味(酸甜苦辣四之四)作者:惜之 

所有人都看好她的愛情,
因為他寵她,疼她,
甚至可以說把她給綁在褲腰帶上,
要找她?沒問題!
只要找到他,
就一定會看見她在身邊--
可是,這一切只是表相!
他對她一切的好,
不過是因為她是他所愛的人的「小妹妹 」,
所以,關心他,寵愛她,
只是為了替他的愛情加溫,
其實,他真正想寵愛的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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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29:49
  第一章

  夕陽在幼幼身後拉出一道纖細黑影,十七歲的高中女生,背著沉重書包,走進市區。

  這裡是屏東墾丁,九月份的太陽像兇猛的老虎,曬得人們汗水淋漓。

  對瘦小的幼幼來講,背上的書包實在太大,她的纖細肩膀幾乎承受不來那沉甸甸的重量,被汗水濡濕的及肩頭發貼蓋住她的右半臉,青春氣息沒在她身上顯露痕跡。

  遠遠的,她停下步履,左眼視線停留在街頭女人身上。

  那是她的母親。

  她穿著清涼小衣,短裙被風一吹,露出性感內褲,五吋高跟鞋、鮮紅耳環,三十幾歲的成熟女人對路過男人頻頻揮手招呼。

  不久,一個肥壯男子搭上她肩膀,淫魅笑容揚起,一對陌生男女彼此相依走入巷內。

  比起父親,其實她更痛恨母親!

  幼幼只露出半邊臉龐對人,淡淡的嘲諷浮上她左臉。嚴格來說,她並不美艷動人,充其量不過算是清麗而已,但她有一雙大眼睛,閃動著智能靈氣,總是這雙大眼睛吸引人們注意,也總是這雙大眼睛流露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沉重神情。

  「我恨妳!」輕輕地,她對女人背影說。

  轉身,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二十分鐘後,她將回到家裡,至於那個家……哼!

  走進小巷,飯香、菜香陣陣傳來,晚餐時間將近,家家戶戶開始做飯,那才是家的溫馨,不像她的家,只有處處可見的空酒瓶。

  「幼幼,下課了?」

  「嗯。」

  透過小小紗窗,她看見蘇媽媽正在炒菜。

  蘇媽媽一家在五年前搬進村裡,聽說蘇爸爸原本是大老闆,後來為朋友作保受到拖累,朋友跑了,蘇家工廠、家產因此全被銀行拍賣。

  破產後,蘇爸爸精神狀態不穩定,時好時壞,情況好的時候常坐在門口曬太陽,拉著過路人猛說話;情況不好的時後,罵人、打人,動不動就對蘇媽媽拳腳相向。幼幼常見村裡大人出手幫忙,合力用繩子將蘇爸爸捆綁。

  前年農曆春節,家家戶戶在圍爐,蘇媽媽和女兒卻拿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尋人。蘇爸爸失蹤了!全村總動員,遍尋各個角落,還是找不到他!

  大年初二,警察上蘇家敲門,告訴她們蘇爸爸找到了,他的屍體被海水沖回岸邊,死亡日期大約兩天。

  喪事辦妥後,蘇媽媽便和女兒相依為命。蘇媽媽在飯店裡找到廚房的工作;女兒也在高職畢業後,順利進入飛雲牧場。

  兩份薪水支撐,家庭不再艱辛,她們多了餘力幫助別人,幼幼就是她們經常相助的對象。每每幼幼父親把薪水賭光,下一餐沒著落時,蘇媽媽的女兒琇玟就會邀幼幼回家吃飯。

  「幼幼,可不可以幫我跑一趟雜貨店,醬油用完了。」

  「好,我放下書包就去。」

  「來,蘇媽媽拿錢給妳。」

  「不用,昨天爸爸有給我生活費。」

  雖只是少少的五百塊錢,但她是個懂得回饋的女孩子,瞭解食人三分要還人五分的道理。

  「那點小錢妳留著吧!肚子餓了就買點東西吃,瞧妳瘦伶伶的,哪像個十七歲少女?」

  「沒關係,蘇媽媽,妳等等,我馬上回來。」語畢,她先回家放下書包,小跑步跑進雜貨店。

  「阿枝嬸,我要一瓶醬油。」甫進雜貨店,幼幼向人打招呼。

  「替阿倌來買醬油是不是?」阿倌是蘇媽媽的名字,村裡的人都這樣喚她。

  「是啦!阿枝嬸快一點,菜在鼎底了。」幼幼笑著催促。

  「好啦!」

  放下醬油,阿枝低頭找錢,把錢交給幼幼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追到門口,拉住幼幼,在她耳邊小聲說:「幼幼,晚上小心一點,聽說妳阿爸今天輸了不少錢,心情不好。」

  「嗯,多謝,妳知道他在哪裡嗎?」幼幼問。

  「聽講伊在阿昆仔的厝,喝酒喝整下午。」

  那麼,要更小心了。她阿爸不是壞人,然酒和賭徹底改變了他,他變得貪婪猥瑣,喝醉酒時,甚至會對人暴力相向,母親就是這樣,被他打出家門的。

  十年來,她曉得母親在哪裡,卻從不出面相認,對她,幼幼有恨,恨她缺乏母愛、恨她留自己下來。

  「我知,多謝阿枝嬸。」

  從雜貨店出來,幼幼快步往家的方向跑去,心中暗自盤算,也許該向蘇媽媽拜託,求她收留自己一晚。

  揉揉手肘上的瘀青,阿爸上星期打的痕跡仍未褪去,同學的指指點點不斷,她不希望舊事一再重演。

  轉進巷口,一個不注意,幼幼的頭髮被人用力揪住,她半邊頭皮發麻,反射性地,她握住抓她的手,一接觸到那隻手,她立刻明白抓住自己的人是誰。

  聲音微微顫抖,幼幼哀聲說:「阿爸,你不要生氣,要打我回家再打,讓我先把醬油帶去給蘇媽媽。」

  「哼!真厲害,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竟去幫人家跑腿,妳跟妳阿母一個樣子,甘願便宜外人,也不讓妳老子好過。」

  「阿爸……」

  「不要叫!」文泉扯住幼幼,用力將她往家中拖去,一整天的鳥氣,他急需找人發洩。

  鏘!醬油掉在柏油路上,咖啡色醬汁灑開。

  踢開家門,文泉抓起幼幼往地上摜。

  她被摔得七葷八素,來不及蜷身保護自己,皮帶便抽了上來,每個刷落都是徹心疼痛。含住呻吟,她的經驗告訴自己,發出聲音會刺激阿爸,教他打得更起勁。

  就這樣,小小的屋內,氣氛詭異。

  打紅眼的父親、受虐的女兒,兩人均安靜無語,只有皮帶抽在肉上的聲音,刷刷刷,一聲比一聲刺耳。

  護住頭臉,幼幼縮趴在水泥地面,像碰到敵害的穿山甲。她的學生裙襬被抽掀開,露出皙白大腿,粉嫩的肌膚刺激了文泉。

  他停下皮帶,怔怔蹲在地上,大手在幼幼腿上輕輕撫摸。

  真美……心癢難耐,他用力抓起幼幼的頭髮,迫她往後仰,一個用力,他扯掉她胸前扣子。

  他要做什麼?幼幼讓父親的眼光嚇著了。那雙充滿慾望的眼睛……是野獸!不是阿爸!

  推開父親,她一退再退,退到牆邊,背緊抵著泥牆,雙手緊抓住前襟。

  「真水……」他舔舔下唇,直盯著她的大腿。

  幼幼慌地扯下裙襬蓋住自己。

  「不要動,讓阿爸好好看妳。」

  擠到幼幼身前,猝不及防,他用力拉開她的手,將它們架在幼幼頭頂上,充滿慾望的眼光在她胸前梭巡,邪淫笑容在幼幼面前擴大。

  「不要!阿爸,我是幼幼,你的親生女兒,你看清楚!」幼幼急喊。她太瘦小,受控的雙手掙不出他的箝制。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妳阿母,是伊甘願去給別的男人玩,不給我機會!乖,聽話,給阿爸親一下,查某囝仔本來就該替媽媽還債,嘖嘖……阿爸好久沒碰女人了……」

  他根本知道她是幼幼,不是藉酒裝瘋!

  幼幼失去最後一絲希望。人倫不在、天道不循,所有卑劣的、骯髒的事情,全發生在他們家中。

  文泉的手襲上幼幼的胸,慾念促使他齷齪行動。

  「不要!」

  幼幼開始反抗。不!她上進、努力,她拚了命想脫離這個家,怎能放任自己被欺凌?

  不!她不要身體烙上骯髒印記,不要讓他的獸慾變成她一輩子抹煞不去的可怕回憶。

  幼幼用盡全力踢開父親,才爬兩步,就讓父親給逮回來。

  啪啪啪幾聲巴掌,打得她頭昏腦脹,充滿酒氣的嘴巴貼上她的臉,忍著頭昏,意志力不准她妥協。

  她反抗、她尖叫,她不介意逆倫、不介意傷害眼前男人。

  她向父親拳打腳踢的後果,是換來更多疼痛,但她不怕,她要保護清清白白的自己。

  嘶——衣服被撕開,幼幼裸露的身體讓文泉慾火更燃。將女兒壓在地板上,他試圖拉扯她的底褲。

  幼幼拉扯父親的頭髮,企圖將他扯離自己,但沒成功,只換得更多痛擊。

  啪的一聲,木門被打開,蘇媽媽睜著眼睛,不敢相信。

  「死文泉!你竟然敢做這種代志!」

  她抓起滿地空酒瓶,和著尖叫聲,一個個砸向他身體。

  不久,幼幼身上的箝制消失,她扶地坐起,眼睜睜看著父親落荒而逃。

  文泉逃出家門,蘇媽媽低身替她整理衣服,安慰道:「別怕別怕,沒事了,蘇媽媽在這裡。」

  「我沒事……沒事……」她喃喃自語,一再說服自己,她沒事。

  「對,妳沒事,這個家不能再住了,那個阿爸……別認了吧!」蘇太太心寒,多年鄰居,竟是個畜牲不如的爛東西!

  「我不認,我沒有阿爸,沒有阿爸會對女兒做這種事情,他不是。」搖頭,寒心,這個家她不要了。

  「對,他是禽獸,沒有資格當妳阿爸。」

  「他是禽獸……沒有資格當爸爸……」幼幼重複她的話。

  「乖,東西收收,跟蘇媽媽回家,從此妳當我的女兒,我照顧妳。」

  蘇媽媽將幼幼抱進懷裡。這女孩乖巧、懂事,那個男人沒資格擁有她。

  「蘇媽媽,告訴我,為什麼我有這種爸媽?」她不解。難道真是她前輩子惡事做盡,此生該來還清?

  「是老天爺弄錯!像幼幼這種好女孩應該有好爸媽。」

  「不是我錯?是老天爺弄錯?」

  「嗯。」蘇媽媽點頭。

  抱住蘇媽媽,連哭泣她都不敢放任自己。

  「是老天爺弄錯,是祂的錯,我沒有做壞事。」幼幼一再地重複。

  從這天起,幼幼正式住進蘇家。

  夜裡,她和琇玟共擠一床;日裡,除了上學,她打工賺錢,試著還蘇家恩情。至於在村裡不小心碰上父親時,她將他當成壞人,逃避。

  季陽大學剛畢業,他放棄繼續深造,回家接手世新企業。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套句他常說的話——他的基因中有著乖巧與穩定,所以大哥、二哥不愛的企業,只好由他乖乖接手經營。

  姜家老大姜冠耘一獨立,立即脫離家庭,出發到南部墾丁,實現他開設牧場的夢想;老二姜亞豐是股市之神,他對錢就像狗對毒品一樣敏銳,他們兩人要的是江山自己打,不想承襲,於是年齡比人家小、投胎比人家晚的季陽,連選擇說NO的機會都沒。

  然事實上,他工作能力超強,領導的開發部門短短幾個月便交出亮眼成績,父母親看好他,估計他絕對有本事讓公司在幾年內擴大數十倍,成為國際知名企業之一。

  暑假過後,他奉父母命令南下墾丁,準備說服大哥、二哥放棄牧場經營,回台北公司工作。

  他認為說服二哥比較容易,他是股市之神,只要有幾台計算機,到處能工作,不管是在墾丁或在台北都一樣。

  想說動大哥可就麻煩了,牧場是他的命,四年的努力工作,讓他的牧場成為全台第一,加上最近剛涉足的觀光行業,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帶回大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本想說服哥哥的季陽,一下車就讓墾丁的太陽說服。

  在墾丁,晴朗的天空裡沒有一絲白雲。純樸的風土民情、緩慢的生活步調,才十天,他開始評估裝設視訊設備、遙控公司部門的可能性。

  拿起照相機,他拍下墾丁居民。榕樹下,三三兩兩悠閒的下棋老人,廟庭前,打瞌睡的香腸攤老闆,還有抱著小孩聚在市場前聊天的太太們。

  這是一種他未曾接觸過的生活,在那個人人汲汲營營於名利的都市裡,已消蹤匿跡的曾經。

  這十天,季陽過得很豐富,他認識牧場裡的多數員工,比如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書,她的自然漂亮,是都會女子買再多化妝品,都妝點不出的美麗。

  還有一個,是他打算列入女朋友名單的女子。

  她叫作蘇琇玟,長得英氣而端麗,大方、不矯揉造作、開朗的性情讓身邊所有人感到舒服。

  若拿她和小書相較,小書是第一個引起他注意力的女孩,但他會選擇和平易親切的琇玟深交。

  上個星期,他約琇玟到大鵬灣玩水上摩托車,她大叫大笑,瘋得可以,戰果是——曬脫一層皮。

  今天,他們約好到琇玟家裡晚餐,她想看看這些天裡他攝取的鏡頭,他則想瞭解什麼樣的家庭會養出她這種開朗的女性。

  微微一笑,他轉進小巷弄。

  一座傾圮的四合院矗立在眼前,琉璃窗缺角,屋頂上的燕尾卻仍然昂立,儘管木門上油漆斑駁,曾經鮮麗的門神仍盡忠職守。這曾是有錢人家的莊厝吧!

  進門,幾個蓋著木蓋的陶缸橫放牆邊,經年累月對抗風雨的木匾懸掛於廳門,歲月模糊了字跡。

  季陽進入廳堂,風尾隨,帶起一陣清涼。這是古老建築的好處,不用冷氣機、不需要電風扇,只要一把扇子,慢慢搖,就能搖出一季涼爽。

  廳前木桌染滿灰塵,幾盞殘燭倒在桌面,缺腳的雕花木椅靠在牆邊。舊時王謝堂前燕,淒涼盡現。

  走出廳門,他發現牆邊幾株瘦伶伶的籐蔓植物,雖乏人照料,卻也開出幾朵金黃花朵。

  季陽趨近看,撥開綠葉,意外地,在裡面找到一顆葫蘆瓜,很小,小得很可愛,它的身量不到他平日所見的五分之一,輕輕碰,不大的葫蘆瓜竟已熟透,搖一搖,裡面的種籽帶出韻律。

  當他考慮要不要拔下來時,一個女孩匆匆闖進來。

  乍見季陽,她大吃一驚,不過很快地反應過來,雙手合掌,她拜託著。

  季陽沒弄懂她要請托些什麼,見她眼光朝四周飛快搜尋一圈,選中牆邊的陶缸,身形俐落,她翻進水缸中,抬起木蓋往自己頭上蓋擋。

  看不出她兩條手臂瘦巴巴,竟抬得動厚重木板!更有趣的是,這個發育不良的小女生讓他聯想到綠葉下的小小葫蘆瓜。

  不遲疑了,他低身彎腰,拔下葉間的葫蘆。

  啪躂啪躂,拖鞋打著後腳跟的聲音隨著男人的腳步逼近,傳進他耳裡。

  季陽轉身,看見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髒兮兮的白色短衣一半塞在褲內,一半拉出來,撩到膝蓋的褲管一高一低,下巴上面滿滿的鬍渣,在在顯示他的狼狽邋遢。

  他靠近季陽,濃濃酒味從他身上飄散出。

  皺眉,季陽斂住笑臉。

  「喂,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查某囝仔?」他口氣兇惡。

  季陽搖頭,不願和他多說話。

  文泉以為季陽聽不懂台語,改用國語對他說話:「你要素看見她,最好告訴哦,吼則哦會告你誘拐業成年護女。」

  濃濃的閩南腔讓季陽忍不住發笑。搖搖頭,他堅持自己的謊言。反正沒被告過,偶爾上上法庭,也是一項特別的經驗。

  「死查某囝仔,給哦出來,要素讓我找到妳,哦一定給妳扒皮。」

  文泉朝房裡吼兩吼,沒見動靜,他進屋,來來往往前廳、屋居,繞過幾圈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幼幼躲在水缸裡,多躲十來分鐘,才推開頭上蓋子,爬出水缸。一出水缸,她接觸到他帶笑的眼睛,心猛嗆幾下。他的眼睛太有魅力!

  季陽藉機觀察她。原則上,她不算美女,過瘦的身體四肢彰明她沒受到良好照顧,不過,她的眼睛很美麗,每個流轉都耀動人心!

  「謝謝。」她低頭,撥撥頭髮,讓它們平均遮住半張臉。

  「不客氣。」他有股衝動,想掀開她的髮,看看全部的她。

  幼幼轉身想走,季陽卻喚住她:「等等。」

  「有事?」

  「剛剛算不算是我幫了妳?」

  偏頭,幼幼想想,回答:「算!」

  「身為恩人,我有沒有權利向妳索取回報?」

  「你……你要做什麼?」她戒慎地問。

  「讓我拍張照片。」他搖搖手上的照相機。

  「照片?」不會是裸照吧?幼幼滿臉猶豫。

  「只是一張照片,妳不會那麼小氣吧?」

  「在哪裡拍?」如果他說到他家裡,她絕不會答應。

  「就在這片圍牆邊,妳靠著水缸,好不好?」說著,他拿起鏡頭對焦。

  「就這樣?」

  「對。」

  「好吧。」幼幼走到牆邊,拍拍學生裙、拉拉制服領子,稍作整理。

  「可不可以麻煩把頭髮撥到後面去?」

  幼幼盯著他,認真搖頭。這是她的堅持!

  「好吧!對鏡頭笑一個。」季陽妥協她的堅持。

  幼幼沒笑,怯生生地望向季陽。他在鏡頭裡看她,她在鏡頭外觀察他,彼此互望,望出兩人不解的好感。

  「拍好了,謝謝妳。」手指比出OK,季陽衝著她笑。

  「不客氣,我要走了,再見。」

  揮揮手,幼幼離開,跑幾步,又折回來,沉吟須臾,她指指季陽手中的葫蘆。「那個……不能吃了。」

  「我知道,我沒打算煮它。」

  「不煮,你拔它來做什麼?」

  「曬乾,在上面刻字,放在桌面當擺飾。」季陽回答。

  「刻什麼字?」

  「還沒想到。」他實說。

  「哦……那沒事了,再見。」

  不過,這回她還是沒走成,因為季陽二度喊住她:「等等。」

  迅速轉頭,幼幼望向他。

  「我想到要刻什麼字了。妳叫什麼名字?」

  「幼幼。」

  「又?哪個字?」

  「幼兒園的幼。」

  「幼幼。」一個很符合她和葫蘆的名字,小小的、發育不良的代稱。

  「你要刻我的名字?」

  「對!紀念助人為快樂之本的一天。」

  「嗯。」

  點點頭,幼幼沒反對,微笑,她向他揮手。這次她走成了,一向沉重的腳步帶上輕快,她心中飄起一抹幸福。

  「我告訴妳,季陽真的很好!他既風趣又親切,一點都沒有老闆的架子。」

  提起季陽,琇玟嘴巴停不了。季陽好、季陽妙、季陽季陽季陽呱呀呱呱叫。

  「嗯。」幼幼捧場,聽得專注。

  「他說找一天帶我去騎馬,他很厲害,才來牧場沒多久,就能騎在馬背上奔馳。」

  騎馬……哦!浪漫浪漫……

  「嗯,他很厲害!」

  幼幼不曉得季陽是何方人物,但幾天下來,從琇玟姊的口中,她聽說了會玩的季陽、待人體貼溫柔的季陽、處處替人著想的季陽……幼幼彷彿認識了他一輩子!

  「我們大老闆人冷淡、二老闆脾氣壞,所以季陽一到牧場啊,馬上得到所有員工的愛戴。猜猜看,我們裡面有多少女生暗戀他?」

  扠起腰,不介意情敵有多少,對於男朋友有人欣賞,琇玟的驕傲比妒嫉多。

  「不知道。」

  「告訴妳,除了小書之外,我看呀,所有女生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囉!」

  「不管多少人眼光在他身上,重要的是,他的眼光只在妳身上。」幼幼的說法滿足了琇玟。

  「不和妳聊了,我要去洗澡換衣服,他快到我們家了。」

  「好,我去幫蘇媽媽的忙。」

  說著,幼幼走進廚房。今天的晚餐很豐盛,新鮮漁產、蔬菜、雞鴨,蘇媽媽用最大的心力招待客人。

  「幼幼啊,妳覺得小老闆會不會看不起我們家?」

  蘇媽媽熄火,轉身問幼幼,眼底寫著擔心。

  「如果他是這種男人,那麼他配不上琇玟姊。」幼幼說。

  「妳是知道的,自從蘇爸爸過世後,村裡常有人閒言閒語,說琇玟身上也許帶了精神病,那種病……會遺傳!」

  「妳別理會旁人說詞,人都是這樣的,看不到自己的問題,卻習慣把事情加在別人身上。」

  「好長一陣子,我很擔心,遺傳這種機率,誰都說不得准。」

  「蘇媽媽,妳是好人,好人會得天祐的。」沒有不耐煩,幼幼聲聲勸慰。

  「可是……」

  「妳是杞人憂天,琇玟姊那麼開朗,她像妳,不會有問題的啦!」

  「希望如此。妳把菜端到前面,我再炒個筍子,妳擺好菜後,順便幫我去阿枝嬸家裡拿兩瓶汽水。」

  「知道了。」

  幼幼乖乖把菜端上桌,碗盤一個個排好。也許它們比不上大餐廳的佳餚,但明擺著用心。

  布好菜,門鈴聲響起,幼幼上前開門,門外是——

  他怎麼尋到這裡的?一時間,幼幼無法反應。

  「幼幼妳住在這裡?琇玟是妳的家人?真是巧合!」

  季陽幾個句子,讓幼幼將事情串連起來。

  「你是季陽?」

  「我是姜季陽,不過妳應該叫我季陽哥。」

  聳肩,她不習慣喊他哥哥。「你早到了。」

  「我瞭解,但第一次拜訪,基於禮貌,早到總比遲到好。」

  「琇玟姊在洗澡,你要不要等她一下?我出去買點東西。」

  「妳要買什麼?」

  「到雜貨店買汽水。」

  「我陪妳去。」他提議。

  「嗯……好。」

  幼幼考慮一下下,回廚房向蘇媽媽說一聲,然後和季陽走出家門。

  走在路上,街燈拉長兩人身影,電視機聲從幾戶人家裡傳出,在這晚餐時間,平日的小孩哭鬧聲,全數消失。

  「下午追妳的男人是誰?」季陽問。

  「我可以不回答嗎?」

  「可以,如果妳想這樣對待恩人的話。」

  「你在脅迫我?」

  偏頭,幼幼朝他一笑,淺淺的笑容竟帶出他的快樂。

  「隨便妳怎麼說。」

  「他是我爸爸。」

  幼幼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認父親,在他對自己做過那麼惡劣的事情之後。

  「你們長得不像。」季陽說。

  「我應該覺得幸運嗎?」

  「我要是妳的話,會跪下來感謝神明。」

  幼幼又讓他逗笑了,就像琇玟姊說的,他既溫柔又體貼。

  「糟糕!」季陽突發一語。

  「怎麼?」

  「如果我和琇玟交往成功,他有可能是我的岳父,岳父控告女婿誘拐未成年少女……哇!肯定會上社會版頭條。」

  這句話,他嘗試為幼幼製造出另一個笑容。可惜,努力失敗。

  低眉,幼幼酸酸的笑掛在嘴角,「你放心,他不會成為你的岳父。」

  「為什麼?」

  「我不是琇玟姊的親妹妹,只是她們母女好心收養的女孩。」

  「好心收養?」

  「我原本住在她們家對面,我爸爸是酒鬼也是賭鬼,我的母親被他打出門,我不曉得他們有沒有辦離婚,總之,她再沒回來過。」

  幼幼沒想過在他面前自卑,彷彿他這個人習慣接收別人的傷悲,也或許琇玟姊說得對,他的親切容易得到真心愛戴,於是她交給他最真實的自己。

  「了不起。」

  他居然對她說「了不起」?擁有酒鬼父親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這是哪國的思考模式?

  「告訴我,我又哪裡值得跪下來感謝神明?」幼幼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這樣的家庭,妳可以活得正常健康,那不叫作了不起,叫什麼?」

  他的表情、他的聲音、他的誠懇,件件都讓幼幼覺得自己果真了不起!

  我們週遭常有一種人,他的同理心特質讓你容易對他吐露心事,彷若他能包容你所有心事。對幼幼來說,季陽就是這種人。

  「你怎麼知道我正常健康?」幼幼反問。

  「等妳不正常的時候叫我來參觀,我就承認妳不正常。」

  這個話題至此結束,他們走進雜貨店,買汽水,返回。

  「說話吧!我喜歡聽妳講話,不習慣沉默。」才三十秒,沒有她的聲音相陪,季陽開始覺得無聊。

  「我不曉得如何跟陌生人說話。」幼幼軟軟頂他。

  「我是陌生人?好!我承認妳不健康又不正常。」

  從她手裡拿走汽水,這是紳士作為——不讓小姐勞累。儘管她只是小女生,不在他的追求行列。

  「你用什麼標準判斷我的正常度?」幼幼笑問他。

  她很少對男人微笑,但這個男人總叫她一次一次破例。

  「正常人不會將對自己處處有利的男人,歸類為陌生人。」

  「你對我有利?不會吧!你要把下午那件恩情重提幾次,才覺得滿意?」愛討人情的人常教人不耐煩,可幼幼沒將這種情緒反應在季陽身上。

  「我說的『有利』不是指下午那件事。」

  「請教你,你『又』做了哪些對我有利的大事情?」

  他揚揚手中的汽水,笑說:「我為妳做勞動服務。」

  話一出,兩人同時笑開,清脆的銀鈴笑聲蕩在夜空中,幼幼的快樂因這個男人產生,而季陽的喜悅來自幼幼的快樂。這個晚上、這個時空,他決定為這顆瘦伶伶的葫蘆瓜,製造無數歡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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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0:16
  第二章

  季陽和琇玟的感情加溫加熱,他天天到蘇家晚餐,假日帶琇玟到戶外玩,他把蘇媽媽當成自己的長輩,把幼幼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他寵幼幼、疼幼幼,無時不刻想替她延攬快樂。

  「哈囉!我自己帶汽水來。」

  揚揚手上可樂,無意間,他發覺幼幼的嗜汽水,比所有女生嚴重。

  「耶!汽水!」

  接過他手中汽水,幼幼歡呼。不曉得是生活中辛苦太多,需要甜食來沖淡苦澀,還是當苦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需要甜味來為生活添味。

  琇玟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兩碗飯,看見歡呼的幼幼,她笑彎腰。

  「好了,吃飯囉!」

  「我去拿杯子。」幼幼放下汽水,轉身進屋。

  「她還是個孩子。」季陽說。

  「別不滿足,兩瓶汽水換到她孩子似的歡呼,是你賺到。我和媽媽花了多少努力想把她變成名副其實的孩子,還辦不到呢!」

  「怎麼說?」

  「辛苦的童年,讓幼幼比同齡女生早熟,剛認識她的時候,她身上的抑鬱讓我懷疑她年紀比我大。」

  「妳和伯母都是好心人。」

  「辛苦的人總是比常人更能體會辛苦。」她的童年不比幼幼幸運幾分。

  「問妳一件事。」季陽突然想起。

  「請說。」

  「幾次,我想把幼幼右半臉頭髮撥開,她都躲開了,為什麼?」

  「她的右半臉有兩個香煙燙傷的痕跡,受傷當時沒有立即治療,後來結成醜陋的凹凸疤痕,她不願意大家看見,怕人指指點點。」

  「是意外嗎?」

  他試著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即便他瞭解,香煙疤是意外的機率太小。

  「那時我們還沒搬過來這裡,不過後來從鄰居口中,陸陸續續聽到一些事情。聽說幼幼七歲那年,她父母親打架,幼幼母親盛怒之下,離家出走;幼幼父親滿肚子怒氣無處發,常打幼幼出氣,那兩個香煙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從那時起,她的頭髮就披在臉上?」

  「嗯,沒人勸得動她撩開頭髮,就算再熱的七月天,她都任頭髮披洩,傷口不僅烙在她臉上,也在她心間留下印痕。」

  「我以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看來情況並不是這樣。」

  「你幸運,不見得人人都有你的運氣。」她調侃他。

  「我是個大方的男性,不介意把幸運分享給妳。」

  「謝囉!」

  攀上季陽肩頭,她輕輕在他頰邊留下一吻,甫出客廳的幼幼撞見,慌地縮回身,摀住狂跳的心臟,靠在牆邊喘息。

  笨蛋,這很正常啊!他們是男女朋友,親密沒有不對,季陽還說過要娶琇玟姊為妻呢!別大驚小怪。

  深呼吸,她在他們兩人分開的同時,臉上刻意掛上笑容,走出前廳,在桌面擺上杯子。

  「吃飯囉!飯前要洗手。」

  揚揚手,幼幼沒話說,臨時找來一句填充心悸,然後迅速轉回廚房。

  「我去洗手。」季陽說。

  「跟幼幼進去吧,廚房是最近的地方。」琇玟推他進廚房。

  蘇媽媽進浴室打理自己,廚房只有幼幼在。她拿香皂搓搓洗洗,慢慢平復解不清楚的心情。

  「嗨!」季陽的出現,嚇了幼幼一跳。

  「你嚇到我了。」

  「是妳提醒我飯前洗手的規矩。」

  「我不提醒你,你就想不起來飯前該洗手?不是吧!琇玟姊說你是名大學的高材生。」

  「琇玟沒騙妳,我是資優生,瘧蚊孳生的孳。」

  幼幼笑彎腰,偏頭問他:「你喜歡逗人笑?」

  「不是我的錯,是妳的笑容太甜美。」

  「那……」幼幼話沒說完,季陽把話截去--

  「那就對我發誓,發誓在我面前,不讓笑容缺席。」

  「這事不能隨便答應。」幼幼搖頭。

  「為什麼?需要和妳的顏面神經開過會才能決定?」

  「對,顏面神經今天休假,等它上班時,我再和它敲定時間開會討論。」

  「這麼麻煩?缺乏效率!」季陽批評。

  「沒辦法,顏面神經隸屬公家單位,行政效率差應該被理解。」幼幼戀上他的聲音,喜歡聽他說話、同他辯駁。

  「有道理,除非我當行政院長,否則車子丟掉絕對找不回來。」

  幼幼用一聲「哈」來響應他的幽默。

  「你們洗好手沒?」

  琇玟從外面采進頭,季陽和幼幼相視一笑,相繼走出廚房。

  「來,來,大家快坐下。」

  蘇媽媽忙著招呼客人,幾次的接觸讓她的擔心釋放。季陽的確是個好男人,他不介意懸殊家世,對琇玟從無輕視。想到女兒的幸福,她覺得再苦也值得。

  飯桌上,大家說說笑笑。琇玟和季陽談論牧場裡的趣事,蘇媽媽和幼幼仔細傾聽。

  沒到過牧場的幼幼,用想像力勾描出一個樂園,樂園裡有藍天、有如茵綠草,還有無數笑聲。

  飯後,蘇媽媽到鄰居家串門子,季陽和琇玟在廚房裡洗碗筷,幼幼則拿出學校的功課來讀。

  她的成績相當不錯,老師常說她考上國立大學的機會很大,只不過,她明白機會從不屬於她,所以她不妄想,能念到高中畢業,不錯了呢!

  接下來,她要賺錢還蘇媽媽和琇玟姊的恩情,也許她能拜託季陽替她在牧場裡找到工作,也許她能加入充滿笑聲的大牧場。這樣的人生,稱得上幸福!

  笑意掛著,連默書都沒忘記她的好心情,努力振筆疾書,她沒注意時間流逝。

  琇玟和季陽洗好碗出來,看見認真的幼幼。季陽湊近她,打擾她專心。

  「妳喜歡地科?」翻翻她手邊的書,季陽問她。

  「不,我喜歡的是考滿分,明天老師要小考。」幼幼實說。她不愛國文數學、不愛理化英文,她只愛盡心盡力考一百分,從別人的羨慕眼神中,弭平她的自卑。

  「考滿分哪裡好?」

  從小到大,他不把精神花在學業成績上,只做自己愛做的事、學習自己喜歡的事物,對於人生,他抱持著瀟灑自由的態度。

  「考滿分可以確保我交出去的每一分學費沒有浪費。」

  這些學費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分一角都不能隨意浪費。

  「這些話妳應該拿到全國大學去做演講,我保證所有替子女付學費的家長,會對妳感激涕零。」

  「是嗎?演講有沒有車馬費可領?」

  「妳真……務實!」

  季陽頓了一頓,回答,心中贊同起琇玟的話--幼幼早熟得過分!然她的早熟讓季陽肩膀挺直,想替早熟的她扛起生活壓力。

  「務實是不好的生活態度?」幼幼反問他。由他的表情看來,彷彿她的人生觀偏差到需要送輔導室好好輔導。

  「不盡然是,但它是一種……一種辛苦的生活方式。」

  季陽拍拍自己的臉,軟化表情,用肢體動作向幼幼表明自己並無惡意。

  「我想,若人們有機會選擇,大部分人願意選擇務實,不情願奢華浮靡。」幼幼強調自己想法正確。

  「我不贊成妳的觀點,也沒辦法同意,沒人做過這類的統計分析表來支持妳的理論。」

  琇玟戳戳季陽肩頭,笑問:「你打算留在這裡和幼幼抬槓?我是不反對啦!不過要是你害她明天考壞了,可得負起全部責任。」

  「什麼責任?替她付清地科這部分的學費?小意思。」季陽反問。

  「你錯了,哪有那麼容易,我明天要考三科,學費會讓你付到破產。」幼幼接話。

  「要我破產?沒那麼簡單,把書放下,我樂意花一整個晚上時間,修正妳的錯誤觀點。」

  固執堅持容易讓人討厭,幼幼在尚未發展出討厭情結之前阻止他。「不要害我,你和琇玟姊去談情說愛,少在這裡阻止一個奮發向上的優秀青年。」

  「這個建議……我接受,不過我還是要糾正妳,考滿分不應該是種目標,它僅僅是過程而已。」

  「謝謝你,請問,我現在可以享受我的『過程』了嗎?」揮揮手,她送走季陽,在他身後,眼光駐足。

  深吸氣,她驅走不該存的非分心意,告訴自己,只要他們在一起,她便幸福。

  蘇媽媽感冒,向飯店請假在家中休息,她想省下掛號費,硬說喝喝水感冒就能解決。琇玟下班後,感覺她情況不見起色,堅持帶她去看醫生。

  幼幼放學回家,看到桌面上的字條,放下書包,趕緊去翻冰箱。冰箱裡沒什麼菜,晚上季陽要過來……

  想想、想想,好吧!她拿起水桶出門找菜。

  這是幼幼的獨門絕活,以前父親記起時才給她幾百塊錢過日子,要不是靠她的找菜功夫,恐怕老早餓死了。

  走進李仔伯的菜園,裡面種了不少蔬菜。前兩個月,李仔伯被兒子接到高雄住,菜園沒人打理,星期假日有空時,幼幼常會過來澆澆水、整整菜園,順便帶點收成回家。

  彎身,她拔些空心菜和幾株高麗菜苗,還在籐蔓間找到兩條絲瓜。

  夠囉!接下來是海產類。

  她走到近海邊,脫去鞋襪。挖蛤仔是她拿手絕活,頂著太陽,尋尋沙地上的泥孔,幾個撥弄,蛤仔乖乖上手。

  海參得到潮間帶去找,要是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找到一種紅色小海魚,清掉內臟,刨去魚鱗,裹上粉油炸,那味道比鹹酥雞棒上好幾倍。

  幼幼的動作快,六點半不到,她把食材帶回家,清清洗洗,汗水將她的頭髮黏貼在臉頰。

  沒空理,她開火,下鍋,雖然做不出名廚料理,但她的手藝不錯,家常菜絕對讓人豎起拇指,稱讚一番。

  四菜一湯,嗯……鍋底有點油,打個蛋、和上麵粉,她把紅蘿蔔刨絲,拋進去攪拌。

  敲門聲響起,她匆匆關掉爐火,跑到門口開門。

  門外是季陽,他兩道濃眉彎彎,開心得不像樣。

  「琇玟姊帶蘇媽媽去看病,你先坐著等她們一下。」

  「那晚餐……我出去買點現成東西回來。」

  「放心,餓不著你,再炸個蘿蔔餅,就可以開飯了。」幼幼笑說,她的顏面神經開過會了,決議出--在他面前,笑容不缺席。

  「妳做飯?我明天會不會上電視新聞被採訪?」他對她缺乏信心。

  「吃我做的飯會上新聞報導?你以為記者太閒?」

  「如果我們全體中毒、送進醫院就會。」

  「你看不起我。」

  「沒有,我只是……信心跑到關島度假。」

  「謝謝你的抬舉哦!」朝他擠眉皺眼,她轉回廚房。「汽水擺在桌子上。」她看見季陽提袋子上門,沒多想,認定裡面是汽水。

  「我沒帶汽水。」季陽說。

  「哦……」沒帶就沒帶,沒人規定上這裡吃飯要自備汽水兩瓶。

  「幼幼。」他一喊,幼幼轉頭。

  「嗯?」

  「妳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什麼意思?」

  「我帶了禮物來。」

  「琇玟姊馬上回來,你可以直接交給她。」

  「禮物不是給她的,是給妳的。」

  「給我?我不缺東西啊!」

  能吃飽、有地方睡覺,她的生活富裕得不得了!

  「才怪,我覺得妳樣樣缺。」季陽拉起她的手,將紙袋塞進她手中。

  帶著懷疑,幼幼從袋裡抽出東西,那是髮箍和一套粉紅色小洋裝,頓時,酸澀湧上鼻子,人生中第一份禮物,來自「他」!

  不敢想像的奢侈盡在袋子中,真是她的?她有資格收下?抬頭,霧濛濛的瞳眸望住季陽。

  「不要太感動,我是有目的的。」尷尬兩聲笑,他知道自己的動作太莽撞,一不小心,易傷小女生的自尊心。

  「什麼目的?」幼幼問,雙眼仍然迷濛。這個人,除了親切體貼、除了愛當她的恩人外,他還想替自己做多少事?

  「替我看好琇玟,別讓其它男人追走。」他說得似真似假。

  「琇玟姊不會被別人追走,她喜歡你,非常喜歡。」

  說不出的難受感覺哽在喉間,幼幼弄不清楚感覺來源,略過直覺,要求自己盡心盡力,為季陽和琇玟扮紅娘。

  「妳的琇玟姊很受歡迎,我常回台北工作,萬一有人趁虛而入呢?」他努力讓禮物合理化,不希望幼幼被它們誘發自卑。

  「不會的,我保證。」幼幼五指朝天。

  「我成功了。」拉下她的手,他才不想她保證什麼。

  「成功?」幼幼不懂。

  「我從妳嘴巴裡拿到保證了,知不知道這意味什麼?」

  「什麼?」

  「意謂琇玟哪一天沒想清楚,跟別人跑掉,妳必須當人質抵押在我身邊,我怎麼樣都划算。」

  說這話時,季陽沒想過會一語成讖,更沒想過自己的預知能力,絕對夠上街頭幫人摸骨看相。

  「沒問題。」她情願抵押在他身邊,也情願為他和琇玟姊的愛情做見證。

  「要不要去試試新衣服?」

  季陽鼓吹她,期待在她身上看見少女的青春。

  「不要,新衣服會弄髒,我要等到重大節日才穿。」把紙袋抱在胸前,她匆匆回房,把它們壓在箱底。那是她的心肝寶貝,生命中不多的善意。

  再出門時,她拉起季陽的手,走進廚房。「我來教你炸蘿蔔。」

  她不欠人,即使她可以給的東西不多。

  開火,等油熱,她拉起季陽的手握住湯匙,像教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把蘿蔔麵糊一匙一匙放進油中。

  不久,蘿蔔麵糊膨脹,鼓鼓的蘿蔔餅在鍋中跳舞,興奮的心情和幼幼一樣。

  「火關小,不時翻動,免得它燒焦,看起來醜醜的,就不好吃了。」

  「妳比我想像中專業。」

  起鍋前大火,逼出油,迅速撈起,關上火,季陽欣賞著幼幼熟練的裝盤動作。

  「有沒有開始崇拜我?」

  「有,崇拜。」季陽誇張說。

  也許是因為臉上疤痕,幼幼的朋友很少,她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人傾聽她的心事、在乎她的情緒。

  在各處,她習慣默默承受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公平,默默接受他人的鄙夷,一如那顆發育不良的小葫蘆,默默在無人角落處生存。

  假設小葫蘆是幼幼,那麼,她身邊那堵牆出現了!季陽為她擋風擋雨,樂意在午後傾聽她的心情,小葫蘆有了知己,漸漸地,對未來,她出現憧憬。

  他沾滿麵糊的手擰上她的鼻子,在上頭留下一片痕跡。

  「你才不崇拜我,你在嫉妒我。」

  打開水龍頭,她用手捧水,洗掉他的惡作劇。

  「沒辦法,誰軟我炸不出漂亮的蘿蔔餅。」季陽笑答。

  掏出手帕,季陽勾起她的下巴,為她吸去臉上水漬,吸完左臉,推開頭髮,他看見上面的傷疤,也看見長期被頭髮蓋住的蒼白右臉,和被太陽曬過的健康左臉,成了強烈對比。

  他愣住、她嚇壞,下一秒,她推開他,迅速把頭髮撥回原位。

  「對不起。」幼幼說。

  她抱歉,抱歉讓他看見醜陋疤痕,她並非故意展現自己的不完整。

  「妳沒有錯,不必說對不起。」季陽面色凝重。

  他愣住是因為心中突生的憐惜多到讓他措手不及,不是鄙夷,更不是覺得噁心。

  「我……」

  「把傷口藏起來不是正確作法,那只是小傷口,沒人會介意。」

  「我想蓋住的不單是臉上的傷,還有這裡未封合的缺口。」她的手壓在胸口。

  「頭髮有這麼大的功用?」

  話落,季陽和幼幼同時沉默,他們各自想著心事,半響,他們抬頭,同時開口--

  「我……」季陽發言。

  「我……」幼幼遲疑。

  「妳先說,」季陽展現紳士風度。

  「我會告訴你全部故事,如果你不介意冗長無趣的話。」她決定信任他。

  「我下星期回台北,替妳找到好醫生,把傷口補平;至於妳心裡的缺口,它會過去,我保證。」他向她祭出保證。

  「嗯。」幼幼信他,她敞開心胸,接受他對自己的好。

  巷子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是蘇媽媽和琇玟姊。

  幼幼輕快說:「你沒帶汽水來,罰你擺碗筷。」

  「沒問題。」他毫無異議。

  吃飯囉!美美的夜幕降臨,尚不懂愛情的幼幼嘗到幸福甜蜜,她深信她的牆會一直矗立,為她遮風擋雨。

  「下次,妳排假,我帶妳回台北,台北有許多有趣的東西。」

  季陽回台北前一晚,他和琇玟手拉手,在夜空下散步。他喜歡這份靜謐,到墾丁後,他愛上這裡。

  「台北有你的家人,他們……會喜歡我嗎?」

  再怎樣,她也只是個鄉下姑娘,對他的父母而言,不及格吧!

  「他們喜歡與否不重要,我喜歡才是重點。」季陽額頭靠上琇玟的,兩兩相碰,碰出無限親密。

  「你有多喜歡我?」琇玟反問。

  「喜歡不是量詞,我不能回答妳我的喜歡有三十公升或兩百平方公分。不過,我對妳有種特別感覺,妳和我所認識的女人不同,妳自然率真、坦白不做作,我珍惜和妳在一起的感覺,我不確定這份感覺能維繫多久,但我認為,只要兩個人彼此努力,也許會出現不錯的結局。」

  「你說的結局是婚姻嗎?我母親勸過我,我們都太年輕,應該多體驗生活,別把精力拿去處理婚姻。聽說,婚姻會讓兩個相愛的人焦頭爛額,然後開始否定起彼此的感情。」

  琇玟將事情想得單純,總認定當感情變成愛情,自然要走向婚姻。

  「我同意妳母親的提議,年輕的心不安定,年輕的人缺乏容忍性,我們可以在交往中對彼此做考驗。」他沒想過婚姻,至少在目前。

  「嗯,我同意你、支持你,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男性。」

  勾住季陽的脖子,獻上深情一吻,她願意為他奉獻所有。

  街燈為他們的感情製造場景,朦朧的昏黃、朦朧的美,他們的感情在墾丁開始,海風見證他們的心,星辰為他們點綴美景。

  許久許久,琇玟發出一聲帶著滿足的喟歎。有這個男人願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人生怎會還有缺憾?

  「回去吧!你明天還要早起。」拉拉他的手,琇玟依依不捨。

  「我先送妳回去。」

  「不了,再幾步路就到家,我喜歡看你的背影,跟我說拜拜吧!」

  「好,拜拜,頭髮。」他親親她的髮際。

  「拜拜,額頭。」他親親她的額問。

  「拜拜,眉毛。」他親親她的眉。

  就這樣,他的吻由眼睛、鼻子……一路往下,直到兩人的唇再度膠合緊密、再度滿足歎息。

  然後,他轉身,離去。

  望著地上長長黑影,琇玟期待下次再聚。

  她走入巷內,嘴裡輕哼歌曲,愛情常讓人一再醃漬甜蜜。

  夜深,僻靜巷口只有琇玟獨行,她不害怕,因為心中滿滿地掛著季陽的身影。家門在眼前,她低頭尋找鑰匙,突然,一記重擊,她失去了意識。

  不斷看牆上鐘面,快一點半了,琇玟姊怎還沒回來?夜讀的幼幼心不在焉,收妥書包後,她在客廳裡來來回回。

  季陽不曾那麼晚送琇玟姊回來,難道是他將回台北,兩人離情依依?

  但季陽是體貼的男人,他會顧慮明天琇玟姊還要早起上班……

  隨著指針行進,幼幼心情愈發不安,她在客廳徘徊,時時向窗口張望,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引得她心顫。

  走到門邊,拉開大門,她索性在門口等,回眸看鐘面,探身望向巷口,該響起的腳步聲卻始終不聞。

  突地,她聽見啜泣聲。

  是誰?幼幼神經緊繃,循著聲音走去,竟一路走向自己家門。

  裡面一片漆黑,可哭泣聲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伸手推門,一個男人撞上幼幼,兩人同時回頭。是爸爸?!

  他急急拉上褲腰帶,見到是幼幼,他也嚇了好大一跳。

  「妳怎麼在這裡?妳不是在……糟糕,弄錯了!」他一甩頭,迅速走出巷口。

  弄錯了?什麼意思?他弄錯什麼?

  心跳沉重,突地,幼幼聯想到什麼似的,進屋,啪!打開屋內燈光。

  地板上,琇玟蜷成一團,她的衣服被撩開,血跡在大腿間和地板烙下點點斑斑。

  不要!千萬別是她想像的那樣!太齷齪、太骯髒了!他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他憑什麼?他憑什麼?

  幼幼撲到琇玟身上,摟她、抱她。請救救她,誰來救她們……

  幼幼但願爸爸「沒有弄錯」,甘願換成自己躺在地上殘破,她不要見到這番景象……

  「我怎麼辦?」琇玟回抱幼幼問她。

  怎麼辦?是啊!她怎麼辦?她答應為季陽守護琇玟姊,她怎能眼睜睜看事情發生,卻毫無應對能力?

  哪個好人啊!請來告訴她,她該怎麼辦?

  「他是瘋狗!他泯滅人性!他不是人!妳只不過是被一條狗咬到,妳會沒事、妳會好起來的!走!我們去找醫生,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幼幼哭著替琇玟穿上衣服,哭著替她整理頭髮,

  「我髒掉了……」

  「髒的人是那個壞蛋,不是妳,我們會想到辦法解決,妳會好起來,季陽要和妳談很多很多愛情,妳忘記了嗎?不要放棄,求求妳不要放棄。」

  「我這輩子完了,活與死對我已經沒有分別……」

  琇玟的話讓幼幼想起蘇爸爸,他也常常對人說:「我這種廢人,活與死對我已經沒有分別。」

  同時間,蘇媽媽的話縈迴:「自從蘇爸爸過世後,村裡常有人閒言閒語,說琇玟身上也許帶了精神病,那種病……會遺傳!」

  不對!蘇媽媽是好人,琇玟姊是好人,上天沒道理對她們過分!幼幼用力搖頭,拚命甩掉恐懼,甩掉她滿眶熱淚。

  「琇玟姊,妳聽我說,不會沒希望的,妳忘記季陽嗎?不管碰到什麼事情,他都會支持妳、照顧妳的。」

  她沒聽進幼幼的話,停止不來的淚水一再宣洩。

  「我完了……我死了……我毀了……」琇玟全身發抖,死的念頭不斷在腦中回放。

  「不會!妳不會!」幼幼抱住她,不曉得自己該怎麼做,十七歲的肩膀不夠寬,包容不了沉重負擔。

  扶起琇玟,幼幼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地方。她不要地上怵目驚心的血跡來提醒自己,她是個悲劇,而她這個悲劇傷害了所有想對她好的人。

  琇玟很重,壓垮幼幼的肩膀和意志,但她沒有權利說無能為力。

  撐起琇玟,緩緩走回蘇家,她幫琇玟洗澡、她在她耳邊不斷說話、她握住她的頭髮,慢慢吹乾。

  「沒事的,我們把它當作一場惡夢,夢醒了,一切過去,我們回到原軌。」幼幼嘗試自欺欺人。

  「發生什麼事?」蘇媽媽打開門,惺忪睡眼中淨是懷疑。

  看見蘇媽媽,琇玟跳離椅子,撲到母親胸前,哭嚎:「救我!媽,妳救救我,我完了!」

  女兒的態度讓蘇媽媽驚懼,她試圖推開女兒,可是琇玟緊抱住她,不肯放手。她的身子在抖,她需要攀上浮木,救自己一命。

  「幼幼,妳來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看看琇玟、看看蘇媽媽,她淚水滾落。是她的錯,她是罪魁禍首,若蘇媽媽不心慈收留,那只禽獸不會弄錯,琇玟姊的世界不會頃刻間摧毀。

  雙膝落地,未語先泣,好不容易「對不起」三個字出口,幼幼的世界再度因為雙親天翻地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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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0:42
  第三章

  琇玟不能上班、不能出門,她關在家裡面,情緒不穩。

  三天了,蘇媽媽和幼幼留在身邊陪她,寸步不離。

  神志清楚時,琇玟摟著幼幼哭著說:「我該怎麼辦?我還可以做什麼努力?無法挽回了是不是?千萬不要告訴季陽!」

  神志不清時,她常常抓起手邊東西砸幼幼,吼她是惡魔,是她把厄運帶到自己身上。

  短短三天,三個女人迅速消瘦,濃濃黑眼眶說明她們飽受折磨,無奈命運降臨,她們不願接受,卻別無他法。

  第四天,學校月考,幼幼不能再請假。帶著憂慮,她出門上學。可是才進教室早自修,她就讓教務處一通電話急召回家。管不了月考,她匆匆忙忙收拾書包,趕回家裡。

  「怎麼了?怎麼了?」

  滿地破碎物品嚇傻幼幼,她進房,看見琇玟被捆綁在床上,動彈不得。蘇媽媽累癱在床腳,淚水沿皺紋滑落腮邊。

  舊事重演,那些年所受的苦再次出現。為什麼她命運多舛,始終逃不開厄運輪迴?

  「蘇媽媽……」幼幼心疼她的淚、恨自己的親人,然再多的恨與心疼,都支撐不了這個家繼續走下去。

  「她要去跳海,她竟然和她爸爸一樣要去跳海,我根本拉不住她。」

  看見幼幼,蘇媽媽雙手摀起臉龐,痛哭失聲。

  「也許不是,也許她只是想去吹吹風,記不記得?她經常和季陽去海邊玩。」

  「我沒辦法……我再沒辦法欺騙自己,我們送她去療養院吧!」

  她妥協,不再管鄰居的閒語閒言,既然事實擺在眼前,她認了!

  前天,她們帶琇玟坐車到高雄看醫生,醫生說她情況嚴重,必須住院控制,她們不信,硬是領藥回家,以為自己的耐心和愛心可以救回琇玟,但短短三天,她們的信心崩潰。

  「我們再試試吧!我不去上學,我在家裡陪琇玟姊,不要把她送進療養院,妳知道的,那裡的人情況嚴重,要琇玟姊和他們朝夕相處,她會害怕。」

  「我聽說有些私人療養院設備不錯,還可以讓家人陪同,我想……」

  「蘇媽媽,我們再試試好嗎?」

  幼幼不想妥協,回身,她到床邊抱住琇玟姊。從頭到尾都是她的錯,她罪孽深重,她願用一生彌補。

  凝視琇玟無辜眼神,幼幼心疼,緩緩替琇玟鬆去繩子,抱她、護她,她願扛起責任,不論責任有多沉重。

  「她留在家裡,我會膽顫心驚,害怕哪天警察上門,告訴我,她的屍體在海邊被發現。我已經失去丈夫,不能再失去她!」

  是啊!她怎能失去琇玟,她是她的根、她的命……

  「我陪她,每天、每分、每秒,我不讓她走出我的視線範圍、不讓她出意外。」

  「當年,我也有同樣想法,自以為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哪裡想得到,不過一轉眼,天人永別。」

  蘇媽媽的話讓幼幼無語以對。

  蘇媽媽低頭悲泣,幼幼輕拍琇玟,對她喃喃細語:「琇玟姊,我們好擔心妳,快好起來,好嗎?季陽馬上要從台北回來,他會心疼妳變成這樣,妳捨不得他心疼的,對不對?」

  「季陽要從台北回來……」琇玟重複幼幼的話。

  「對,是季陽,季陽要回來,妳必須變回健康的琇玟姊,讓他開心,好嗎?」她哄琇玟。

  「季陽……季陽……季陽……」

  琇玟喊了幾聲季陽之後,眼睛倏地瞪大,發了狂地伸出十指抓住幼幼的頭髮,拚命拉扯。

  「為什麼跑去跟季陽告狀?為什麼要告訴他我被人欺負?為什麼?為什麼?妳想破壞我們對不對?妳嫉妒我們的愛情對不對?」

  琇玟尖叫,歇斯底里,她拉住幼幼的頭用力撞向牆壁。

  砰!巨大的聲音擾醒陷入沉思的蘇媽媽。

  「琇玟,放手!看清楚,她是幼幼,是妳最喜歡的妹妹。別告訴我,妳連幼幼都不認得……」蘇媽媽哭喊著,急著從女兒手中救下幼幼。

  一時間,房裡亂成一團。

  「我沒有告狀。」幼幼頭皮發麻、頭暈腦脹,琇玟的力量很大,她鬆不開她的手,只能任由琇玟抓她的頭去撞牆壁。

  「妳說謊,不然妳跑哪裡去?跑哪裡去?」瀕臨瘋狂的琇玟,扯住幼幼的頭髮不肯放,一撞再撞,企圖撞去心底層層不堪。

  「我沒告訴季陽任何事,我去學校考試,我今天月考,妳忘記了嗎?」急切問,幼幼對琇玟大喊。

  琇玟沒聽進去幼幼的話,手勒住幼幼的脖子,任蘇媽媽怎麼用力都拉不開她。幼幼臉色慢慢發紫,她呼吸不過來,愧疚的雙眼望住她的琇玟姊,漸漸感覺到黑暗冰冷。那是死亡的感覺?

  她看不見了,黑暗漫過眼睛,突然她覺得慶幸,原來解脫的感覺是這麼的輕鬆美好?

  霍地,琇玟放手,她圈住自己,縮進床底。

  新鮮空氣大量湧進肺部,幼幼拚命咳嗽,支起身,她看見琇玟癡呆地縮在床底,不動不語,默默淌淚。

  「為什麼是我?我不是壞人,為什麼是我?」琇玟自問。

  「不應該是妳,應該是我。我錯,我是罪魁禍首,我該死、該遭天譴,琇玟姊,請妳處罰我……」

  幼幼心碎,爬到床前,匍匐在琇玟腳邊。她好抱歉,真的真的抱歉!

  「琇玟別這樣,幼幼沒錯,錯的是我們的命。」蘇媽媽選擇向命運低頭。

  「我的命?不對!這不是我的命,我的命是要嫁給季陽,當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少奶奶,不是這樣的,哪裡弄錯了?誰來告訴我?」在床底,她自語。

  「琇玟姊,妳是對的,妳的命好,妳要嫁給季陽,和他生帥小子,你們要攜手到老,這些話妳告訴我很多次,記不記得?」幼幼伸手,把琇玟帶出來。

  「嫁給季陽……對,我要嫁給季陽……嫁給季陽……嫁季陽……」

  她走到鏡子旁,拿起梳子緩緩梳頭,對著鏡中自己,她安安靜靜地看了很久。

  回身,激昂的情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她緩緩吸氣吐氣,眼光裡有短暫澄澈,伸手撫撫幼幼瘀青的額頭,輕聲問:「我又發瘋了,對不對?」

  「沒有,妳只是失控。」幼幼否認「瘋」字。

  「不是失控,我生病了,我和爸爸一樣是瘋子。」

  「妳不是瘋子,妳比誰都健康,只是情緒感冒,吃吃藥,打打針就會痊癒。」幼幼忘記疼痛,跪在地上,抱住琇玟的腰說。

  「醫生要我住院……瘋子才住院的。」

  「不喜歡住院,我們就別去,只要妳每天多想一些快樂的事情,病馬上會離開妳。」不管自己的話有多荒謬,只要安慰得了琇玟,幼幼什麼話都能說出口。

  「妳騙我,有段時間我們幾乎以為爸爸會好起來,可是,他死了,到最後,我也會跳海死亡,那是我們的宿命。」幽幽地,她預告自己的未來。

  「我不准妳死,蘇媽媽不准,季陽更不會准,妳必須好好愛護自己。」幼幼說。

  「愛護自己?」

  「想想蘇媽媽、想想季陽,妳的幸福就在手邊,怎能輕言放棄?」幼幼仰頭望她,淚眼相對。

  「對,幸福在伸手可及處,我沒道理放棄,我要合作吃藥,不亂想,我要……」她鼓舞自己。

  「住院吧!琇玟,我們去住院,讓醫生給妳更多幫助,說不定妳會好得更快。」

  蘇媽媽插進話,琇玟的說法讓她燃起信心,也許換個治療方式,能阻止曾經發生的悲劇。

  「可是……」琇玟猶豫。

  「當年我們若是讓爸爸住院,說不定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蘇媽媽下定決心。就算這真是她的命,她也要試圖改變。

  「不一樣?」琇玟自問。

  「對,不一樣,媽媽還有點積蓄,我陪妳去療養院,陪妳在最短時間把病根治,再回到這裡時,妳將獲得新生。」

  「新生?」

  「對,新生。」

  「但季陽回來找不到我……」想起季陽,琇玟不想離去。

  「就讓幼幼告訴他,說我們到美國叔叔家,等妳病癒,我們馬上回來。」

  那個「叔叔」,是自從她丈夫去世後,就躲著害怕受牽連的人呀!她說過,這輩子再不提這個無情義的親戚,但為了女兒,沒什麼不可以。

  「可以嗎?」

  「當然。」

  「那……幼幼,妳幫幫我,別讓季陽知道我被欺負,別讓他知道我是瘋子。」拉起幼幼的手,她乞求。

  「我不說,我保密,等妳身體好起來。」

  「要保密,不可以說出去……」琇玟重複又重複同樣一件事。

  這個晚上,清醒的琇玟、傷心的蘇媽媽和滿懷補償意念的幼幼共同訂下計謀,幼幼暗地發誓,不管怎樣,她都要圓滿起琇玟姊和季陽的愛情夢。

  蘇媽媽和琇玟搬到中部山區一間私人療養院,那裡風景很好,蘇媽媽來信提到,這幾天琇玟病情控制得不錯,沒有再出現暴力的情況,這是最好的消息。

  她們忙著適應新環境,幼幼也沒閒著,她一方面編了滿肚子故事,準備向季陽解釋琇玟姊的失蹤;另一方面,她正式休學,四處找工作,她要把錢匯給蘇媽媽,讓她經濟無憂,好好照顧病人。

  她深信,總有一天,新生的琇玟姊會重新獲得幸福。

  繃了幾天的情緒稍稍解套,琇玟姊的病情和找到工作的欣喜,讓幼幼沉重的呼吸終有機會喘息。

  未來不管生活是否艱辛,她都要努力,琇玟的健康是她使盡全力要達成的目標。

  撫撫額上瘀傷,青紫未褪,幼幼相信,總有一天它們將了無痕跡,一如發生在琇玟姊身上的意外一樣,不留記憶。

  走進巷口,幼幼看見父親,暈陶陶的步履歪斜,顯然又喝醉了。他沒有半分慚愧,自得其樂地高唱山歌,琇玟的淚、蘇媽媽的無奈,一幕幕浮上幼幼眼前,對照兇手的逍遙自得,幼幼好恨!

  是的,她恨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童年時期,他和媽媽吵架,幼幼是兩人的共同出氣筒,爸爸打完媽媽打,後來母親忍受不了這種生活,逃出家門,幼幼的苦難正式開始,傷痕纍纍不足以形容她的生活,頰邊傷疤謀殺掉她所剩不多的自尊心。接著他對她的強暴未成、他對琇玟不仁道的欺凌……他憑什麼認為自己有權做出這一切?

  恨翻湧著她的心,幼幼無法思考、無法釐清錯與對,她一心一意想著恨。

  好啊!天不行道,她來,她不介意背負弒父罪名,她是應該殺他,用他的鮮血來祭她滿腔恨意。

  理智退位,幼幼隨潛意識前行,回到蘇家,走進廚房,拿起菜刀,輕輕往自己家走去。

  打開紗門,見父親半躺在籐椅上,抖著腳,抽著煙,哼哼唱唱著不成曲調的淫穢曲子。

  看見女兒,文泉咧開嘴,露出滿口嚼檳榔的斑駁牙齒,兩條腿在寬鬆短褲下面抖個不停。

  「幼幼來,今天阿爸贏錢,給妳吃紅。」他掏掏口袋,抽出幾張一百塊,伸手,送到女兒面前。

  幼幼盯住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冷聲問他:「那天晚上,你對琇玟姊做了什麼?」

  「我?哦……不就是男女之間最快樂、最銷魂的事情嘛!」他不覺羞愧,反而瞇起眼睛,回味那夜。

  「人渣!」

  「我是妳老爸,妳敢罵我?」

  「你不怕天打雷劈?」

  「這種事天天有人在做,也沒看見有誰被雷劈到?如果妳也想嘗嘗好滋味,我可以教妳,保證妳回味無窮。呵呵……」

  把腳抬到籐椅上,他抖得更凶,低頭,他把百元鈔票疊好,遞給幼幼。

  幼幼咬牙切齒,再忍不住,刀瞬地在他遞錢的手背劃過。

  劇烈疼痛驅走了文泉的醉意,手縮起,他整個人退到壁角,看見淋漓鮮血,對幼幼咆哮:「夭壽死囝仔,妳給恁爸殺!」

  「你這種人活著有什麼意義?」

  「我才不知道養妳有什麼意義!死查某囝仔,我養蛇咬死自己哦?也沒想看妳那個沒責沒任的老母做伊去,放我孤人辛辛苦苦養妳,妳今日竟然要拿菜刀殺我?」

  「你不比她好幾分,你們全是社會敗類!」

  拿刀的手前進兩寸,她自怨自艾,恨自己身上流著這對男女的血液。

  「我是社會敗類,妳呢?十七歲就敢拿刀殺人,要被判死刑的,妳知不知?」

  「你的獸慾毀了琇玟姊一輩子,她發瘋住進療養院,你得意嗎?驕傲嗎?」再往前進,刀子橫在他胸前。

  「那是妳的錯,我怎麼知道那個人是她?我以為是妳……」文泉振振有詞。

  「你居然以為有權利對女兒做這種事情?你是人還是畜牲?」

  幼幼舉高刀子,用力向前砍,文泉躲過她的刀,倉皇間,抓起椅子擋在前面,幼幼目露凶光,擺明要他死,怯意上升,文泉顫慄頻頻。

  「我有什麼錯?我生妳、養妳,供妳吃、供妳住,妳全身上下哪一個部分不是我的?」死鴨子硬嘴巴,他不認錯。

  「可恥!下流!」

  「妳要怪就去怪妳阿母,她要是乖乖留在家裡,我會找上妳?是她甘願便宜別人,不甘願讓丈夫疼惜,伊該死,妳更加該死!」

  怪她、怪妻子、怪天怪地,他就是不怪自己,是天地造就他的墮落、是人世無情,他沒錯,一點點都沒錯。

  「這種話你說得出口?你沒資格當父親,你是垃圾。」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良心,她又何必在乎人倫?殺他,她有一千萬個正當理由。

  刷刷刷,刀子在眼前飛舞,手臂撞上木椅,痛徹心肺,可她無所謂,殺紅了眼,她一心一意逆倫。

  刀子拿近,幾次與木椅交鋒,一痛再痛,幼幼不怕,只要能殺他、能殺他……

  砰!椅子重重打上她右手腕,打得她腕部脫臼,鬆開刀子。但幼幼不死心,用左手撿起刀子,文泉趁空檔,一溜煙逃出家門。

  幼幼緊追在後,不放過父親。

  文泉一路跑一路喊叫:「救命哦,不肖女要殺老爸!」

  他跑得快,幼幼追得更快,她把痛覺驅逐出境,翻紅眼光裡是滿滿的不甘心。

  文泉的叫聲喊來不少鄰居,可刀子在幼幼手上,沒人敢出手,終於,一個男人撲上來,奪下幼幼手中的刀子,緊緊摟住她的腰,不讓她追人。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幼幼使盡全力掙扎,她扭動身軀,用力捶打腰間大手、低頭想咬去箝制。仇人就在眼前,她不要放過他!

  「冷靜點,幼幼,是我!」季陽大喊。

  熟悉聲音拉回幼幼的理智,恨意暫且退位。

  緩緩仰頭,她看見季陽的眼睛,冰冷心臟回暖,融化出一攤攤淚水。

  他回來了,終於終於回來,短短七日,恍若隔世……

  「我要殺了他。」宣示似的,她說。

  「我知道。」他看見她的椎心疼痛。

  「你不知道,我要殺他,一定要殺!」她轉頭,對縮在人群後面的文泉吼叫。

  「殺老爸,妳是厲害。」文泉吼回來。

  「你有種做下流事,怎不敢站出來?」

  「文泉,你是做什麼歹事?」

  文泉被鄰居問得尷尬,回口罵幼幼一句:「妳這個不肖女。」

  「我不是你女兒。」幼幼恨恨地說。口裡罵父親,心中恨的卻是自己。

  要不是她拒絕爸爸,琇玟姊不會遭殃;要不是蘇媽媽為了庇護她,留她住下,琇玟姊不會被錯認。她悔、她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的滿身罪孽。

  她這種人打從出生就是罪惡,她是社會最污穢骯髒的一部分,為什麼不讓她承擔所有不幸?為什麼要讓琇玟姊代過?她恨透幼幼這個女人!

  「妳好膽,我先叫警察把妳關起來。」

  「警察制不了你這種爛人?我自己來!」幼幼嘶吼。

  看熱鬧的民眾回身望向文泉。是啦!他是壞胚子,愛賭愛喝,連老婆、女兒都出價典當,還有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做不出來?搖搖頭,他們對幼幼充滿同情。

  「文泉,你做人嘛卡差不多,人在做、天在看,報應早晚會到。」

  「生囝仔不是用來虐待啦!」

  「沒能力做老爸,就不要生囝仔。」

  「幼幼我自細漢看到大,伊是足乖巧的。」鄰居紛紛對他發出不平。

  鄰居的評語讓文泉無地自容,他恨恨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指天指地,咬牙切齒地說:「瘋婆子,跟妳老母同款啦!以後行在路邊,不要講妳是我的女兒。」文泉狠狠瞪幼幼一眼後,護著傷手,轉身離去。

  幼幼淚水流不盡,汩汩落下的是傷心。天理何在?為什麼世間不存公平?琇玟姊的淒慘、她的悲傷,盡頭在哪裡?

  「我恨他、恨他、恨他!」她真的恨。

  「我瞭解。」

  季陽摟住她,把她的頭壓進自己懷裡,鎖著、包圍著,不讓人再有機會欺凌,他憐惜她的心碎,疼惜她的悲情。

  「我沒辦法不恨他,我要恨他一生一世……」幼幼低喊。

  「我懂。」

  抱起幼幼,季陽猜測她的深沉哀痛,壓抑狂怒。他也想殺人,不過,眼前最重要的不是這一件,而是在他懷中瑟縮的幼幼。

  縮在季陽懷裡,她一動不動,激昂在心中洶湧。

  以前她不懂為什麼有人要弒親逆倫,現在她懂了,當心下墜到一個點,人再控制不了自己。

  季陽胸腔裡的心臟,發出篤篤篤的沉穩聲音,一聲聲平息了她的恨意。

  是的,理智回籠,她想起琇玟姊的事不能在季陽面前揭穿,想起自己不能被抓進監獄關,她需要賺很多錢給琇玟姊治病,她的莽撞解決得了自己的忿忿不平,卻幫不來季陽和琇玟姊的愛情。

  沒錯,發洩一時怨恨,揭開所有真相的同時,傷害的人不單單是她自己,還有辛苦努力痊癒的琇玟姊。

  「不要怕,只會痛一下下。」

  季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幼幼才發現,醫生正在替她包紮手腕。她不怕痛,從小被太多棍子養大,她的皮比一般人來得粗厚。

  幼幼不想離開他胸前,雖然明白這動作有多曖昧,可是……讓她貪圖一下安全感吧!

  縮縮肩膀,她偷偷在心中向琇玟姊致歉,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季陽誤解她的動作,以為她痛得太嚴重,圈住她的手緊縮,並向醫生叮嚀:「小力一點,女生很怕痛。」

  這裡是鄉下小診所,一個醫生包辦所有科目,當護士要季陽把幼幼抱到內診台時,幼幼懷疑地望著他。

  「幼幼,醫生要幫妳檢查,我不能進去,但我會在這邊等妳。」

  她不想要,可是季陽表情堅決,要她接受檢查。

  低頭,她任由季陽抱她進去,隔著門簾,他在外面徘徊,醫生的低語、護士的淺言,他想聽進去每個字句。

  這時,裡面傳來幼幼的呼救和護士的倒抽氣聲,顧不得太多,季陽直接衝進去。

  「怎麼了?」

  幼幼的衣服被褪去,只留內衣,小小的身子上面,佈滿大大小小的傷口和瘀青。那是琇玟失去理智時的傑作,橫橫直直的刀傷、銼傷、瘀傷,在皙白的肌膚上構出慘不忍睹的景象。

  「該死!」季陽拉起棉被為發抖的幼幼蓋上。是他!他直覺認定兇手是幼幼的父親。

  「我不是故意的。」幼幼被季陽的口氣嚇到,頻頻搖頭,望住他的雙眸中蓄滿畏懼。

  「我知道,我沒有責怪妳的意思。」

  圈住她的肩膀、圈住她纖細身體,他親親她的額頭,努力向她傳達--沒事了,我在妳身旁。

  醫生拍拍季陽,要他到外面談。

  勾起幼幼下巴,季陽認真對她說:「護士小姐會幫妳穿衣服,我先出去,就在外面,沒走遠。」

  「嗯。」

  當季陽和醫生面對面,他們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情況怎麼樣?」

  「我想,如果是有人想強暴她,很顯然他並沒有成功。」

  這是個好消息,但季陽並沒因為這消息多高興幾分,幼幼的傷口在他腦間鮮明。該死的人渣,竟然對親生女兒做出這種事情?

  「因為她奮力抵抗,所以留下滿身傷痕?」

  「有可能,不過除了手腕上和手臂的幾處傷之外,大部分不是新傷,包括她額頭那片瘀腫,和發間凝血的撕裂傷。」

  「換言之,這不光是今天的事?」可惡,他不過才離開幾日。

  「對,可能是長期虐待。」

  他不怕幼幼肉體上的傷痕,只擔心她記憶中的缺口,那是難以縫合的痛。

  「這件事會在她心中留下多久陰影?」

  「我不確定,你可以帶她去大醫院找心理咨詢師,不過,不管怎樣,我還是認為足夠的愛與關懷,才能協助她盡快走出陰霾。」

  「我懂了。」

  「我開一些內服藥和藥膏給她,後天你再帶她回來,我幫她看看腕傷。」

  「好。」

  抬眼,門簾拉開,幼幼在護士的陪同下走出來。

  「謝謝醫生。」季陽打過招呼,走到幼幼身邊,扶著她,慢慢走出診所大門。

  幾次,幼幼張口欲言,又縮回去。季陽看見,對她綻開一個燦爛笑容。

  「沒關係,不想談的話,我不勉強妳。」

  他的體貼她接收到了,他是個好男人,總能接納別人所有不幸。一時間,幼幼有股衝動,想把事實告訴他,由他來陪伴琇玟姊度過黑暗期,可是琇玟姊瘋狂的堅持讓她卻步……

  這件事,讓琇玟姊痊癒後,親口對他說吧!他是個最懂體諒的男人,一定能包容加諸在琇玟姊身上的所有不幸,對她更加愛護。

  「我不想談我父親,我想談琇玟姊。」

  吞下哽咽,她勇敢迎向他的視線。

  直到這時,季陽才想起來,回到墾丁知道琇玟整個星期沒上班,便急匆匆趕往蘇家,想找琇玟問問,沒想到會碰上失控的幼幼……他竟然忘記最重要的事情。

  「對了,琇玟為什麼沒上班?」

  「她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好意外的答案。

  「把話說清楚。」季陽說。

  「你走的那天,家裡來了訪客,他是蘇爸爸的弟弟,專程返鄉探親,他發現蘇媽媽和琇玟姊的生活辛苦,當下決定帶她們回美國。」

  她偷偷觀察季陽的表情。濃眉皺起,他在生氣?

  肯定是吧!換了她是琇玟姊的男朋友,也會覺得不舒服,畢竟連通知和商量都沒有。

  「琇玟姊不想去,可她叔叔堅持,蘇媽媽也覺得要是琇玟姊能繼續學業,未嘗不是件好事。琇玟姊很傷心,她試過打電話給你,可是你沒開機。」

  事實上,那通電話是幼幼打的,事情剛發生時,她曾想過向季陽求救。

  「是我的錯。」當時他可能正在開會,他不習慣在開會時間被干擾。

  「她上星期四離開台灣,要我轉告你,愛她、別忘記她,只要一有機會,她會馬上回來和你團聚。」

  「所以妳一個人住在蘇家,自己上課下課、自己生活?」沒了阻礙,幼幼的父親才敢光明正大上門?

  「我不上學,我必須養活自己。」幼幼丟給他一個驚人答案。

  「妳剩下不到一年的學業,沒道理喊停。」

  「書念不念無所謂,生活才是最實際的事情。」

  他懂了,沒有了蘇媽媽的支持,幼幼的生活頓成困難。

  「生活的事讓我們大人操心,妳乖乖回學校唸書。」他自願擔起「大人」的責任。

  「不要,我要工作賺錢。」

  「為什麼?為妳無聊的自尊?」

  「無關自尊,我覺得與其把精神放在背書上面,不如拿來賺錢。」盯住季陽,她堅持。

  許久、許久,他吐氣妥協。

  「好吧!妳想賺錢就賺錢,不過工作由我安排,不得有任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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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1:06
  第四章

  季陽對幼幼很好,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要幼幼跟到哪裡。他甚至發佈命令,任何人想找幼幼,必須先經過他的同意。

  幼幼沒有住進員工宿舍,季陽在自己房子裡隔出一間臥室,讓她搬進去。

  幼幼在主屋吃飯,他是幼幼的人事主管,想找季陽?沒問題,去看看哪裡有幼幼,季陽肯定在那裡。

  他所有舉動,都教人猜疑兩人間的關係,可他不去澄清,他要幼幼得到最好的照顧,至於別人的看法言語?隨便。

  合上日記,幼幼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她在裡面寫下不能對人言語的心情。拿出信紙,她領到薪水了,她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寄給蘇媽媽。

  親愛的蘇媽媽:

  琇玟姊身體好一些了嗎?醫生有沒有說過她幾時可以離開療養院,過正常人生活?

  她有沒有常常談起我或季陽?有沒有時常想起從前過往?好多好多事情,我都想知道,寫信告訴我好嗎?

  我告訴季陽我們編出來的故事,他相信了,也祝福妳們能適應美國的生活,他告訴我,會等琇玟姊回來,請妳把這個訊息傳達給琇玟姊,好嗎?

  季陽安排我到飛雲牧場工作,在這裡,我很安心,不必擔心害怕那只禽獸突然出現,這裡的工作不累人,薪水福利不錯,我胖了一點點。

  我總是告訴自己,往前看,不回首過往不堪,妳也用這些話來鼓勵自己,好嗎?我相信,日子會漸漸光明,我們眼前平鋪的,是條康莊平穩的大道。

  最後,祝福我們都平安順利度過這段低潮期,我期待日子回復過去,我們快快樂樂在一起。

  PS:附上這個月薪水兩萬五千塊,希望能有幫助。

  幼幼

  「幼幼,想不想去海邊玩水?」突然,季陽的聲音傳來。

  季陽剛和北部公司開過視訊會議,伸伸懶腰,此刻最想做的事情是帶幼幼出去透氣。

  「好。」幼幼匆促點頭,忙把桌上的信紙收進信封裡。

  「妳在寫什麼?」

  「不告訴你,這是秘密。」

  她把信藏到抽屜裡,細心鎖起。

  「情書?」

  「對,就是情書,你不能偷看哦!」在他身邊,學會耍賴是最簡單的事情。

  「為什麼不能?我是妳的監護人,有權利知道妳的一舉一動。」季陽心中極度不舒服。她年紀輕輕不學好,去學人家交男朋友?真是……氣死他了!

  「未成年人也該有自己的隱私權,何況我已快滿十八歲了!」

  幼幼開朗多了,她本來就是好脾氣的女生,只是兩個烙痕隔開了她和人群,而在這裡,懂得巴結的員工曉得她和小老闆關係匪淺,自然主動親近,因此,交朋友是種自然學習。

  「滿十八歲很了不起嗎?我的十八歲生日蛋糕早就變成糞便排入化糞池了。」不爽、不爽,立法院應該立法,未滿二十歲的女生不准寫情書、交男朋友。

  「十八歲是很了不起,十八歲代表成熟自主和獨立,你不能再事事拿我當小朋友,這個不准、那個不許。」

  「真委屈,我幾時對妳這不准、那不許了?妳說不唸書就不唸書,妳說要賺錢就賺錢,妳曉不曉得自己根本是叛逆青少年?」

  要談委屈,他才多咧!自己的親妹妹小題為了要賺錢,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她的事還沒忙完呢!他又迫不及待接手琇玟的妹妹--一個和小題一樣堅持賺錢至上的小傢伙。

  賺錢也就罷了,還寫情書?!這簡直……他完全忘記,自己的第一封情書,是在國小三年級時寄出去的。

  說的也是,她好像、似乎、彷彿有點點叛逆。

  「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拉拉季陽的衣袖,她微微搖頭,甜甜的笑掛在唇角,忽隱忽現的梨窩染上蜜糖。

  她不美,卻總令他掛心,她一個淡淡笑容,就讓他感覺一切均屬值得。

  「知道就好,以後不准提隱私權,話是我說了算,懂嗎?」

  呵呵,還說沒對她這裡不許、那裡不准,這不就是現成例子?

  「可是……信真的不能給你看。」和他的眼神對峙,她用身體護住抽屜裡的秘密。

  「好吧!不過妳必須先答應我,哪天你們要交往,先帶到我面前,通過我的鑒定後,才能成為正式的男女朋友。」吐口氣,季陽讓步。

  「牧場裡,人人都說我是你的女朋友,要是我帶男生到你面前,事情傳開,你的面子往哪裡擺?」

  「有道理,我們約在外面,去告訴他,我的分數只給有實力的男人。」

  他努力擺出長輩姿態,糟糕的是一點都不成功,只換得她的失聲大笑。

  止住笑,幼幼正經對季陽說:「我認為你應該把事情講清楚,別讓人誤會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尋常關係。」

  「第一,我覺得這種情形很好,至少擺明我是有主名花,不讓人再心存覬覦;第二,誰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尋常關係?忘記了嗎?我是妳的恩人、貴人,而且有可能是妳未來姊夫。」要找關係?他隨便都可以找出一百條。

  「好啊!你是姊夫,以後我要求什麼,你都不能說不!」叛逆少女姿態擺出,了不起寫在臉上。

  「對,我是姊夫,妳的生活歸我管理。」說著,他把她推到鏡子前面。

  「你想管我的穿著打扮?」幼幼疑問。

  「不是。」季陽撩開她覆在臉上的黑髮,露出有燒燙傷的臉頰。「妳看,自己像不像黑白郎君?」

  他的形容誇張,卻點出事實。長期以頭髮蓋住的半邊臉頰蒼白、缺乏血色;沒被覆蓋的臉龐則是健康膚色,兩兩相襯,她的確像黑白郎君。

  「我沒辦法這樣子出門。」幼幼向季陽坦誠怯懦。

  「我沒要妳這樣子出門,我告訴過妳,這回上台北,我要幫妳找一個整型名醫。」

  「找到了?」幼幼問。

  「大都會資源多,找名醫不困難,我和醫生談過,他說這不是大手術,動兩次刀,可以解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動兩次刀?需要不少醫藥費吧?」她不能浪費,琇玟需要用錢。

  「妳以為姊夫是用來做什麼的?」他反問,親暱地捏捏她的鼻子。

  「姊夫?用來生外甥、疼姊姊的。」她在他面前學會調皮。

  「原則上沒錯,但姊夫還有另一項功能--用來寵小姨子。」摟摟她的肩,他決定寵她,寵……大約一輩子時間。

  被寵……感覺真好!回身,她望著季陽問:「你真的認為它會好?」

  撫上舊傷痕,傷在她身上,年代久遠,久到她無法想像平滑臉蛋,是什麼模樣?

  「它沒道理不會好。」季陽篤定。

  「真的?」

  「真的。」

  「那……試試。」

  「好,試試。」

  伸出大手,他等著幼幼的疊上來。

  幼幼點頭,信任他,她全心全意,小手疊上,貼住他的手背。

  有姊夫……真好!

  幼幼相當緊張,對於開刀,她沒經驗。

  三個小時,多麼漫長的等待,已死的心,死灰復燃。她沒想過改變,更沒想過代表自卑的卷標,會有除去的一天,握住季陽的手心,滿滿是漉濕汗水。

  「不要擔心,妳的緊張對劉醫生的執刀技術是種侮辱,他就站在妳面前,妳敢當面侮辱他嗎?」季陽輕鬆對幼幼道。

  他有特權,開刀時,別人的家屬在外面,他這個「未來家屬」則大大方方站在手術台邊,握著幼幼的手,話不停。

  幼幼聽得見他的話,卻不能回答,她的臉頰被麻醉了,伸出食指,她在他手心寫下「不敢」,回答他的話。

  季陽微微一笑,又說:「選擇不敢的人很聰明,聽說劉醫師的脾氣大得不得了,動不動就尋病人開刀,妳看,他現在不就拿妳『開刀』?」

  他的雙關語讓幼幼會心一笑。

  「你盡量耍寶,要是手術失敗,你自己來替她開第二刀。」

  開刀的劉醫師是季陽的小舅舅,他們只差六歲,因年齡相近,他和姜家三兄弟打打鬧鬧一起長大,甥舅問感情好,玩笑開過無數,從不以為忤。

  「這種小手術你敢失敗,我馬上到外面大肆宣傳,讓你的診所在三天內關門,到時舅媽哭哭啼啼跑回娘家,別怪我。」

  「威脅我?也不想想手術刀在我手上。」儘管說著話,劉醫師縫合的針還是仔仔細細。

  「反正躺在手術台上的人又不是我。」

  「話是你說的,幼幼,先聲明,如果手術處理得不完美,錯在季陽,不在我。」

  幼幼無法回答,但他們的輕鬆態度影響了她,她曉得他們都有把握。耳裡聽著他們的對話,擔心慢慢褪除。

  縫上最後一針,劉醫師像個藝術家,欣賞起自己的作品,東看西看,他找不到半點瑕疵。

  「不錯,手術成功,不用擔心『懊客』來掀我的招牌。」拉開覆在幼幼臉上的手術罩,劉醫師對幼幼說。

  幼幼望著他,麻醉未褪,口腔肌肉不靈活,有話想問,卻問不出口。

  「從這角度來看,幼幼長得相當不錯,你覺得她的鼻子要不要墊點硅膠加高?」季陽想逗幼幼開心。

  「鼻子還好,我倒是覺得做個蘋果下巴效果不錯。」工作完成,劉醫生配合季陽耍寶。

  「頰邊多挖兩個酒窩也挺好,只可惜她不常笑,這樣花錢挖酒窩的經濟效益太低。」

  「沒關係,我挖深一點,生氣、哭的時候,酒窩也會若隱若現。」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們越討論越認真。

  「反正麻醉還沒褪,要不要順便進行?」

  「可以,不過價錢先說明,不然東弄西弄,弄到後來我得去賣腎還債,不划算。」

  「親戚嘛,就五十萬,我幫她豐頰、做酒窩、厚唇、點人工痣,七天後,我讓你帶一個蔡依林回牧場,怎樣?」

  「五十萬……可以考慮考慮。」

  他們談得正高興,似乎非把她做成人工美女不可。終於,麻藥漸漸褪去,幼幼用著不清晰的語音說:「額無傲骯嗯翁雷你。」

  她說得很辛苦,但沒人聽懂她的意思。

  「妳說什麼?妳會痛?」護士問。

  幼幼搖手。

  「妳不要很髒?」

  幼幼還是搖手。

  「再說一次好不好?」季陽說。

  於是她更用力,重複:「額無傲骯嗯翁雷你。」

  「我不要……理你?」劉醫師翻譯。

  幼幼手搖得更急。

  「我不要當人工……美女?」季陽問。

  幼幼用力點頭,終於有人瞭解她的意思。

  季陽解出謎底,贏來滿堂喝采。誰說最懂幼幼的人不是他?

  大笑之餘,劉醫師眼光掃過,發現自始至終,季陽的手緊握住幼幼的,沒放開過。

  了然一笑,他想,姊姊的期望要落空了。

  手術結束,幼幼在醫院裡躺了七天。

  七天在季陽的時時陪伴中過去,拆開紗布,平平的淡紅色疤痕取代原來的凹凸不平,幾道縫線橫在傷口中間。

  劉醫生要求幼幼再給他一次機會,保證第二次手術後,小紅疤將完全看不見。

  對幼幼而言,能變成這樣,她已心滿意足,搖搖頭,感謝劉醫師好意的同時,季陽插嘴取笑自己的舅舅--

  「你看,人家對你的技術沒信心,連試都不敢多試一次。」

  劉醫師回他話:「幼幼才不是對我沒信心,她是害怕你跑去賣腎,往後要犧牲自己報答你一輩子,才會不敢貿然答應第二次手術。」

  說說笑笑問,劉醫師替幼幼貼好紗布。接著,季陽隨舅舅走出病房,辦理出院手續。

  準備出院囉!幼幼特地拿出季陽之前送的粉紅色小洋裝。她沒穿過粉紅色系衣服,粉粉嫩嫩的,雙肩上兩個小小蝴蝶結停在上面。

  這套衣服妝點出很少在幼幼身上出現的青春,拿起護士小姐相贈的粉盒,淡淡施上薄妝,走到浴室鏡前,撩開長髮,幼幼專心觀察,從不認為自己好看的幼幼,竟覺得鏡中女子漂亮動人。

  辦好出院手續,季陽進屋,誇張地望住幼幼。

  他瞠目結舌,他抱起她大轉三圈、他怪叫連連。

  「不可能?這是我們家的小幼幼?什麼時候她變成美少女了?是誰拿魔棒將她變得美麗?老實告訴我,是哈利波特的傑作還是小仙女?」

  扶住季陽肩膀,幼幼從高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管是高處或低處,從任何角度看季陽,他的帥都無人能相比擬。

  幼幼開玩笑說:「我終於可以自由控制臉部肌肉,好好大笑一番,知不知道你很惡劣,明曉得我的表情不能太多,還拚命逗我笑!」

  「我承認自己惡劣,但自首無罪。」

  實話是--他喜歡她開心、不愛她傷情;他希望她展望人生,不愛她悲悼過去;他承認自己惡劣強勢,不准她慢慢遺忘陰暗,要她快快擁抱陽光。

  於是,逗笑她是最簡單的第一步,他深深相信,一旦幼幼累積足夠笑聲,幸福將隨之而至。

  「好吧,恕你無罪。」幼幼笑說。

  放幼幼落地,季陽拿起床上髮箍,輕輕撥開她的頭髮,戴上。

  「讓太陽親吻妳的右半臉,我不喜歡黑白郎君。」

  「我也不喜歡。」

  「很高興我們兩人有共識。」

  親暱地拍拍她的頭,寵她的感覺越來越對味。

  「謝謝你,以前我沒想過把疤痕除去。」

  「妳沒想過的事還多得很,妳必須一項一項去嘗試體驗。」

  「比方什麼事?」

  「比如出國,妳想不想到德國?下個月我要去出差,不介意多帶一個小跟班。」

  「德國?你是說真的?」幼幼不敢置信,那是多麼遙遠的國度呵!

  「我常說假話嗎?妳的表情讓人很挫折。」

  「對不起。」拍拍自己的臉,她做出-臉全心信任。

  「不用對不起,只要全心信任我,一切沒問題。」

  「季陽,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我只單單對妳好。」

  季陽答話,兩人同時陷入尷尬。

  他只單單對她好,什麼意思?琇玟姊呢?他把她擺到哪個位置?

  不對,不對,是她想得太多,他不過開個玩笑,他一向愛逗人笑的,沒錯,是這樣。

  「因為我是你的小姨子,對不對?」幼幼終於尋出話,替彼此解除尷尬。

  「對!妳是我的小姨子,我不巴結妳,巴結誰?」

  摟住她的肩膀,季陽高興自己從階梯上安全爬下,不必擔心誘拐未成年少女罪名成立。

  「哈!我終於瞭解有恃無恐是什麼感覺。」

  幼幼乾笑兩聲,將不合宜的想法驅出腦袋。有什麼好懷疑呢?季陽最愛琇玟姊,琇玟姊最愛季陽,他們是心心相印的甜蜜伴侶,該獲得所有人的祝福。

  有了「小姨子」做盾牌,此後,幼幼無條件接納季陽所有好意。

  「妳繼續有恃無恐吧!我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我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趕回牧場。」

  「有重要事情等你回去處理嗎?真對不起,因為我而耽擱了。」她深感抱歉,對於季陽的時間,她似乎霸佔太多。

  「不是公事,妳回去就知道。」他故作神秘。

  風塵僕僕趕回牧場時,天剛黑,季陽一通電話,牧場裡面派車出來接人。

  下車,一排火炬插在樹梢,把整個夜空照得亮晃晃的。

  舉辦宴會嗎?幼幼沒聽說。

  「生日快樂!」

  突然,一群人衝向幼幼,又抱又親,一眨眼,手裡的禮物堆了滿懷,幼幼呆了,張眼望向季陽。

  「這沒什麼,我巴結小姨子,員工巴結我,道理很簡單,妳不會弄不懂吧?」捏捏她的小鼻子,他喜歡她發傻的蠢樣。

  「我的生日?」她沒想過生日,年年都這樣過去,生日對她,從來都是可有可無。

  「傻瓜,不要太感動,哭花臉會被取笑的。」摟住幼幼肩膀,收納入懷,他對寵愛小東西有強烈偏好。

  「我不知道生日可以這樣過。」

  「生日還有一百種方式可以過,放心,妳每長一歲,就會多見識一種方式。」這是承諾,他承諾在未來歲月中,將帶給她不同的生日驚喜。

  幼幼被領到長方形桌子前面,大大的蛋糕足足有三層高。

  天堂一定和這裡沒兩樣。她從沒這樣快樂過,偷眼望季陽,這個介紹快樂與她相識的男人呵,還要在她生命中製造多少訝異驚奇?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永遠快樂……」

  生日快樂歌的旋律蕩在她心底,幸福是什麼感覺,她懂、她理解。吸吸發酸的鼻子,她淚流滿面。

  「妳不可以吹蠟燭。」阿文--牧場員工及時阻止幼幼的下一步舉動。

  「為什麼不行?所有壽星都要吹蠟燭啊!」另一個員工跳出來挺幼幼。

  「她滿臉眼淚鼻涕,要是全都噴在上面,我們吃什麼?」阿文說。

  「有道理,為了大家的福利安全,幼幼應該把眼淚擦掉。」有人附和阿文的說法。

  幼幼的衛生習慣中,沒有隨手攜帶衛生紙、手帕這項,而新衣很美麗,她捨不得為淚水犧牲,猶豫間,季陽遞過自己的衣袖,免費毛巾橫在她眼前。

  幼幼沒拒絕他的好意,拉起他的手臂,眼睛、鼻子擦過一回,簡簡單單的動作,加深所有人認定--三老闆愛翻幼幼!

  自此,大家認定幼幼是季陽的情人。

  「幼幼,生日快樂。」小書從角落處走來,遞給幼幼禮物。小書是幼幼在牧場裡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

  也許是琇玟姊那句「告訴妳,除了小書之外,我看呀,所有女生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囉。」讓她對小書另眼相待;也許是她身上背負和她相同的悲哀,所以她們走得很近,也所以,她知道小書有一段見不得人的愛情。

  「謝謝妳,一起來吃蛋糕。」

  幼幼切下蛋糕遞給小書,小書低眉,好甜……這是愛情的滋味……可惜她的愛情中缺少這一味。

  「小書,妳也來了,阿文他們在鬥蟋蟀,要不要過去看?」說話的人是小題--季陽唯一的妹妹,她個性率真,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她也是幼幼的好朋友之一。

  「妳在這裡做什麼?」

  冷冷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幼幼和小書同時抬眉,是大老闆姜冠耘。

  「對不起。」小書匆匆道歉,這裡不是她的世界,在冠耘容許的世界中,不准許她快樂。

  放下蛋糕盤,小書對幼幼說聲「生日快樂」後,快步離開。

  淡淡的失望寫在幼幼臉上,季陽看不得她失望,上前質問冠耘:「大哥,你在做什麼?大家都高高興興的,你幹嘛掃興?」

  「我管我的員工,你有意見?」

  「在場每個人都是你的員工,你何必獨獨對小書不公平?」

  「好啊!去告訴所有『我的』員工,為公平起見,宴會結束,每個人都回宿舍休息。」他冷冷拋下話。

  「大哥,你不要太過分……」

  季陽還想說話,幼幼卻扯扯他的袖子輕搖頭,請他不要起爭執,別破壞這個美麗的夜晚。

  「看不慣我的過分,歡迎你隨時回台北,別忘記,你的員工在台北,不在飛雲。」他轉身,頭也不回。

  「大哥……」

  幼幼制止季陽追上去。「不要生氣。l

  「他不講道理。」

  冠耘最不講道理的地方是,他竟然無視幼幼的失望!

  「他有他的立場和想法。」幼幼嘗試替大老闆說話,雖然她也常看不慣大老闆對小書的苛刻。

  「不談那個,來,我要送妳生日禮物。」季陽轉移話題。

  「你給我的夠多了,一張全新的臉、一套衣服,連我頭上的髮箍都是你送的!」

  「那些是對小姨子的巴結,不算禮物,至於妳的生日禮物,在那棵樹下,自己去挖。」他拿來一把小鏟子,遞給幼幼。

  「挖禮物?我不曉得埋在哪裡,要是不小心把樹挖死……」

  「幼幼,妳太小心翼翼了,走近一點,觀察泥土表面,朝有紅絲帶的地方挖下去。」拉幼幼走幾步,他的眼中滿是鼓勵。

  「好。」蹲下身,她朝第一條紅絲帶處往下挖。

  不久,她挖出玻璃瓶子,拍掉上面泥土,打開,抽出裡面的紙條,紙條寫著--

  恭喜妳找到我,妳可以許一個願望,我將為妳達成。

  彎彎的眉、紅紅的心,快樂的幼幼要把快樂送給季陽,於是她合掌,虔誠許下第一個心願。

  「我希望季陽記得琇玟姊,希望他們早一點團圓,希望他們從此幸福喜悅。」

  「妳太貪心,這是三個『希望』,不是一個願望。」

  「好吧,我改變說法,我希望季陽和琇玟姊一生幸福快樂,可不可以?」

  「勉強通過。」對於這個不貪心的女孩,季陽一心想給她更多。

  「那……我要挖第二條絲帶囉!」

  「去啊!」季陽站在原處看她。

  這次,幼幼有了經驗,挖掘速度更快。她拍掉泥土,跑到季陽身邊打開玻璃瓶,抽出紙條和彩券,又是一聲恭喜。

  「恭喜妳得到第一特獎,有筆五十萬獎金,妳想做什麼都可以。妳想做什麼?去整出一個蔡依林?」季陽笑問。

  「我想拿它來籌辦你和琇玟姊的婚禮。」沒有考慮,幼幼一下子決定。

  「我認為妳可以有更好的用途。」

  「這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用途。」

  「隨妳,錢是妳的。」

  「再挖吧,最後一個了。」

  「嗯。」

  幼幼熱能生巧,一下子便把玻璃瓶挖出來,她從寬寬的瓶口倒出一個小葫蘆,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拔下來的,葫蘆被曬乾了,幹幹的葫蘆上刻著「幼幼」兩字和兩人的初遇日期。

  緊緊抱住葫蘆,她好幸福。季陽想,要是手術台上她不排斥人工美女,那麼兩個深深的酒窩,會醺醉在場所有人士。

  「我喜歡它、我喜歡它,這個禮物我要自己留著。」幼幼嚷嚷。

  她挑選三份禮物中最沒價值的一個,季陽不知道該不該怪罪於她的年少不懂事。

  「我不搶妳的,不過,妳一定不曉得,它是媽媽了。」季陽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帶妳去看。」

  十指交握,季陽牽住幼幼,怕她在漆黑崎嶇中摔倒,他帶著她走到牧場東南方。

  黑黑的路上沒路燈,她不害怕,一手抱住她的「幼幼葫蘆」,一手有他的手握著,牽啊牽,牽上她的安全感。

  他們走很久,約十幾二十分鐘,彎彎的月牙兒,在他們身上投下柔和光暈,手電筒照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拉起兩人身影。

  他停下,她跟隨,在他身邊,安全無限。

  「妳看。」手電筒指向地上瓜苗,

  「那是……」

  「是妳手中的葫蘆子種出來的。」

  「你好厲害!」

  「我不厲害,厲害的是那些生命,小小的,一顆一顆,毫不起眼,我沒想過,它們會長成鬱鬱青青,濃密一片。」

  「因為生命有無限可能,對不對?」

  「對。」

  「不管道路多坎坷險阻,只要有勇氣、挺直腰桿,再辛苦都會撐過去,對不對?」

  「對。」

  「那麼我不害怕了。」

  「妳本來就不需要害怕。」有他在身邊,誰都傷不了她。

  「謝謝你,不管將來我碰上什麼事情,我都會記住今天。」

  「很好。」

  季陽環上她的肩。天上的月、地上的綠苗,這夜,他把積極樂觀帶進幼幼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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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1:35
  第五章

  「幼幼,我們去騎馬。」季陽關上計算機,從窗口望向正在花圃工作的幼幼。

  很多人都說他把幼幼繫在褲腰帶問,要找幼幼,很簡單,瞄瞄牧場四周,找個高大男人,就可以看到幼幼他身邊。他不反對這種說法,因此事實不會因為反對而不存在。

  「好啊,再等我一下下。」幼幼的草沒除完,她不喜歡做事做到一半。

  季陽從抽屜裡拿出一頂新帽子,走到幼幼身邊,拉起她,避到屋簷下。

  「妳要學會保護傷口,它才會回復漂亮。」

  他撥撥她的頭髮,束成馬尾,動作輕柔而細膩,沒人能想像這個畫面,尤其是聽慣季陽發號施令的下屬。

  人生很奇怪,常常是碰到一個人,第一眼,你就確定對他的感覺。認識幼幼,沒有道理的疼惜充斥他的心,對她,他有使命,很難解釋,但直覺認定,讓幼幼快樂,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他的眼光太深情,幼幼被看得心跳怦然,咬咬下唇,她輕咳兩聲,伸手在他眼前揮揮,揮掉自己無從理解的心悸。

  隱隱地,她發覺對自己的不確定,不該有的感覺氾濫醱酵,錯誤的幻想、錯誤的期盼、錯誤的愛意醞釀。

  不行啊!她怎麼可以這麼可惡?琇玟姊代她受傷,他是琇玟姊最心愛的男人啊!她怎能不顧一切掠奪?別忘記,她的存在是為了守護他們的愛情,是為了補償罪惡。

  沒錯!別胡思亂想,妳是他的小姨子,他待妳與他人不同是理所當然。

  「你在看什麼?」

  微笑,幼幼假裝自己沒心虛。

  「我在看妳。」他答得坦蕩。

  「我很好看嗎?」眨動靈活雙眼,她真正能登得上檯面的,大概只有那雙大眼。

  「誰敢說妳不好看!」眉揚,就是新好男人,也有鴨霸的一面。

  「有你這個惡勢力在身邊,誰敢說實話?拿我比比小書和琇玟姊吧,我實在看不出自己哪裡好看。」

  小書很美,她的外形美、她的憂鬱美,在幼幼的認定中,小書是美的代言人;而琇玟姊,則是她一生追隨的偶像。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美,我不認為妳比誰遜色,對自己有自信點,妳的人生需要更多的自信來支持。」

  「像你這樣嗎?」

  「對,我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所有決定,相信我的決定將導致成功。」

  「我見過許多男人,只有你能對自己這麼篤定。」

  「篤定沒什麼不好,把情緒花在自卑上面才是浪費。」

  「嗯。」幼幼同意他的話。

  「我們去騎馬吧!」

  拿起帽子,他親手為幼幼戴上,繫起帽帶,調調整整,直到他覺得滿意。

  握住幼幼的手,這雙手他已經握得很自然習慣。

  走在他身側,幼幼突然問:「你想念琇玟姊嗎?」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訝異自己竟沒預計中想念。不尋常!他們是熱戀中的情侶不是嗎?他應該日日想、夜夜思,沒道理只在幼幼提及時想起。

  然而,他還是回給幼幼一個正面答案。「我想。」

  「我也想,但我知道一個理論。」

  「什麼理論?」

  「思念是一座山谷,你越想填平它,它就越見深壑。」

  「妳在建議我,對琇玟的思念不聞不問。」

  「不,我建議你把它當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思念時汲取你和琇玟姊在一起的快樂,期待重聚。」

  點頭,他揉揉她的頭髮,笑說:「我接受妳的建議。」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被琇玟姊什麼特質吸引?」

  「她的爽朗率真、她的大方活潑,她有著和都會女子截然不同的氣質。」

  「你以前認識的女生氣質特殊?」她沒談過戀愛,不曉得男人看女人的標準在哪裡。

  「我認識的泰半是富家千金,揮金如土、自我中心,她們要男人對她們時時呵護,不管是否發自真心;她們以男人對她們的將就度來判定愛情,卻不曉得這種判斷方法往往是造成分手的主因。」

  「她們是種讓人不太容易瞭解的生物。」

  幼幼搖頭。她懷疑男人的處處妥協會帶來什麼快感?光是牧場上下對她的包容客氣,都讓她難以習慣,她寧願大家對她和對小書一樣,她不喜歡特權、不喜歡與眾不同。看來,她沒有當千金小姐的命!

  「所以見到琇玟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很不同,之前,不做作、不擺架子的女生,我很少見。」

  「琇玟姊是值得你愛的女生。」

  「我瞭解。」

  「你要好好愛她,別忘記她,更別愛上別的女人。」表面上她叮嚀季陽,事實上她是藉由叮嚀,斷絕心中不時升上的奇異感覺。

  「妳要不要對我施個鎖心咒,讓我對所有女人視而不見,一心一意只想著琇玟?」

  「可以嗎?這種咒語要到哪裡學?」她問得認真誠懇。

  鎖心咒,鎖得了男人想飛的心,一定也能鎖住自己脫韁的心情!

  「妳還真以為有這種咒語?笨!」

  揉揉幼幼的頭,季陽愛上這個動作、愛上對她親暱,至於為什麼,因為……因為她是他的親戚。

  「沒有嗎?」一絲可惜浮在臉上。

  「當然沒有,有的話天下會大亂。」

  「為什麼?」幼幼反問。

  「要是有這麼便利的東西,人人不需要費心經營愛情,不管虐待攻擊、不管是否欺凌,只能專心一意對待一個人,不能離開、不能結束,豈不是太不公平?」

  「可是,有了愛情鎖心術,男人不外遇、女人不製造家庭悲劇,所有小孩都能在安全自在的環境下長大。」

  「換了妳,妳願意無條件接受妳不愛的人,捨棄妳想愛的人,只因為一個咒語?」季陽問。

  幼幼沉默半晌,最後的回答是--

  「我想,小書被下了這樣的咒語。」

  「對於別人的愛情,多數外人都無能為力,妳幫不了她,只有她能幫自己。」

  「對於你和琇玟姊的愛情,我可以插手的,對不對?我可以替她維護,對不對?」她不是外人,是親戚,親戚的權利不同於外人。

  「妳不要太有自信心,她離開兩個多月了,沒有半點信息,我不確定她對我是不是像妳對她那麼有信心。」

  「是你要求我對自己有自信的,所以我可以告訴你,她愛你,千真萬確,盤石不移。」

  「但願,但美國是個開放社會,說不定金髮帥哥早早收走她的視線。」

  「不會不會,我向你保證。」她好認真,唯恐他不信任。

  「妳在擔心什麼?我不會因為妳當不成我的小姨子,就對妳態度不同的!」季陽對她開玩笑。

  幼幼卻當真了,她變得驚惶焦躁。「我是不是小姨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一直愛琇玟姊,一直一直。」

  他被她的認真態度惹笑,回答她:「好啦!不過有條件交換。」

  「我同意。」

  「我還沒說什麼條件。」

  「總之我同意,不管是什麼條件。」

  「我要妳留長頭髮。」

  「沒問題,可是為什麼?」

  「我喜歡幫妳綁辮子,不喜歡綁馬尾。」

  他的理由很奇怪,可她無異議。

  馬房到了,季陽找來一匹雌馬,扶幼幼上馬,跟著他也上馬,坐到幼幼身後,駕馭馬、駕馭風,季陽的技術值得稱讚。

  風裡,兩人的笑聲傳入雲霄。幼幼不樂見的愛情,在兩人之間曖昧醱酵。

  牧場裡來了新客人,季陽沒帶走他的「褲腰帶」,便直直迎向前廳。

  幼幼愣了愣,被扔下的感覺不好受,怯怯地,她走往前廳,看看來者何許人也。

  門外,她撞上小題,兩人攜手同行。前廳大門沒關,季陽和女人熱情相擁的畫面落入兩人眼底。

  幼幼的腳步陡然停下,和她牽手的小題受到連累,也跟著停下。

  「幼幼,妳在做什麼?」小題回頭,瞪住呆立不動的她。

  「她是誰啊?」幼幼遲疑問。

  「她是我未來的三嫂啊!」小題理所當然地回答。

  「什麼意思?」

  「哥沒跟妳說過嗎?她叫章於坊,三哥暱稱她《章魚燒》,她是我哥的大學學妹,也是我媽幫我三個哥哥內定的嫂嫂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

  「內定嫂嫂?什麼意思。」

  「笨蛋,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和哥哥們一到墾丁後全愛上這裡,不想回台北,不管爸媽怎麼說,沒人理會,最後爸媽沒辦法,只好替他們三個人找了三個未婚妻,希望可愛的妻子能拉回他們的心,順帶把他們的人帶回台北去。」

  「他們都訂婚了?」

  「當然,不過儀式不大,沒鬧上新聞媒體……等等,幼幼,妳那是什麼表情?妳不是斬釘截鐵告訴我,妳和三哥不是那種關係?我可是很相信妳,沒理會別人的謠言哦!」

  幼幼沒答話,怔怔望向裡面。他們的熱情、他們的擁抱,是久別重逢的快樂嗎?

  「幼幼,回神。」小題雙手壓住幼幼的肩膀搖晃,企圖搖出她的意識。

  「我、我很好……」她喃喃回答。

  「妳最好是很好,否則我一定跟妳斷交,看我哥對妳這個假妹妹比親妹妹還好,我已經很吃醋了,要是妳敢掠奪於坊的三嫂位置,我肯定翻臉!」

  幼幼搖頭苦笑說:「我怎麼會呢?」他身旁輪不到她呀!

  「不會最好,我們進去吧!」

  小題拉起幼幼,又要往前,她卻搖頭拒絕。

  「我想起來還有事情沒做完。」匆促間,她推開小題,轉身往相反方向跑。

  她跑過辦公室、跑過廚房、跑進她的瓜園,蹲在季陽親手架起的瓜棚架下方,雙手摀住臉龐,低聲啜泣。

  心疼得不像樣!隱隱抽、重重痛,沒有緣由,潑上的酸楚擰了她的眉。

  說謊!什麼單單對她好?他對所有人都好,說謊!說什麼都會小姐做作矯情,他不也選擇都會小姐為妻?

  他怎麼能用那麼誠懇的態度對她說謊?他的眼神怎能處處寫著坦誠?

  幼幼的淚水漫過臉龐,迎風搖曳的瓜葉拂不去她的心哀。

  是她錯嗎?他不過拿她當妹妹看待,她怎真恃寵而驕起來?就算是為琇玟姊抗議,也不該是心酸心澀!

  不心酸心澀,要怎樣?生氣嗎?拜託,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吧!

  三嫂、訂婚……一個個刺人字眼戳痛她的知覺……幼幼對自己的心哀無能為力。

  幼幼,妳很壞!不准傷心!曉不曉得傷心是種背叛?妳背叛琇玟姊的信任,會下地獄呀!

  妳有什麼資格傷心?季陽對妳的種種好,全是為了琇玟姊,那是她該得的幸福,妳掠奪她的機會,怎還有臉談傷心?

  傷心是錯誤,妳應該生氣,氣季陽辜負琇玟姊的愛情,妳該向他據理力爭,要求他回心轉意。

  所有的錯全在妳,妳要是不住進蘇家,狼心狗肺的爸爸不會弄錯目標,妳自己毀了就毀了,怎又牽連琇玟姊一生?

  要是妳連她的愛情都保不住,還有什麼顏面見她?

  捶捶自己的頭,她自問:妳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資格在季陽身上貪求愛情?

  倏地,「貪求愛情」四個字重重敲上她的腦神經。

  不、不行、不可以!妳沒有!妳沒有的對不對?妳並沒有在季陽身上貪圖愛情。妳喜歡他、敬他,因為他是妳的姊夫,妳並沒有幻想過他愛妳,只是單單純純崇拜他……

  幼幼慌了,她被莫名其妙的四個字定了罪。

  「幼幼,妳躲在這裡做什麼?」

  季陽拍拍她的肩膀,她像被芒刺刺到般彈跳起來,迅速退離他三步之外。

  沒有!她從不幻想他愛自己,她非常清楚,季陽屬於琇玟姊,不屬於她。

  乍見幼幼滿臉淚痕,季陽的心絞成一團,痛的感覺蔓延,沒有經過思考,純粹的反射動作,他將幼幼鎖進自己懷內。

  濕濕的唇吮乾她的淚,順著她的淚、她的頰、她的唇……膠著的唇、膠著的心,混沌……

  一個不在預計之內的動作,同時控制兩個人。那是什麼感覺?和了酸的甜、增了苦澀的甘,幼幼無法拒絕,只想沉淪……

  她縱容自己暫且忘記琇玟,容許自己自私地品嚐感覺,他的氣息、他的溫暖,她夢中的情人呵!

  終於,他的唇離開她,但雙手仍將她牢牢抱緊。

  「答應我,不准哭,再也不准哭。」

  他知道他的要求不合理,但他不管,因為每次見她哭,他都有擁她入懷的衝動,都有想吻去她淚水的衝動,就像自己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在他懷中,許久許久……幼幼的理智一點一點回籠,罪惡感迅速增生,她的自私、她的縱容,她是多麼可惡的壞女人!

  彎彎的柳眉皺起,幼幼推開季陽,鄭重問他:「你怎麼可以吻我?」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對象是自己--妳怎麼有權接受他的吻?

  「那是……是懲罰,懲罰妳愛哭。」他找來借口。

  他沒深思過自己,為什麼每次對她的溫柔,都要費心尋借口。

  「如果我不哭,你就不吻我?」是不是他不吻她,她便停止幻想?後面兩句,幼幼沒教問號出口。

  「對,人格保證。」季陽說。

  幼幼點頭,這個答案牽強,但至少它能鎮住潰堤的罪惡感。

  「告訴我,妳為什麼哭?」季揚找來話題,解除尷尬。

  「小題說那個叫章魚燒的漂亮女生,是你的未婚妻。」

  「妳為這個傷心?」

  「對,如果她是你的未婚妻,琇玟姊怎麼辦?你愛她,她愛你,你們應該攜手走過一世紀,不應該讓任何原因破壞。」幼幼嘶喊。

  「妳對她真忠心!」季陽讓幼幼的激烈嚇一跳,她向來溫和。

  「她到美國之前,要求我照顧好她的愛情,這是我的責任義務,我必須認真做到。」

  「放心,妳沒有瀆職,於坊並不想嫁給我。」幼幼的忠心竟讓他怏怏,不過,為了寵她,他決定教她安心。

  「可是小題說……」

  「於坊和我一樣出生在強權家庭,有對想主導我們婚姻的父母親,我們反對這種作法,但反對無效,只好表面妥協,私下再想辦法。她是我大學學妹,我們談過,先接受訂婚協議,替自己多爭取幾年自由,直到我們各自尋到喜歡的伴侶。」

  「可是你們……很親熱。」

  「我們是哥兒們,從小一塊長大,她不當我是男人,我也從沒拿她當女生看。」

  「所以,你不愛她?」

  「愛,親情那種。」

  「所以你不會在她掉淚的時候……吻她?」她阻止不了小心眼和計較。

  「她是半個男人,不會流淚。」

  「萬一呢?」

  「那麼,我的肩膀會借她靠一靠,當然要在她哭得很慘的情況下。」

  季陽的答案讓幼幼很滿意,微笑出現,陽光露臉,心酸暫時蒸發。

  「沒事了?」季陽對她的笑顏問。

  「沒事。」

  「可以去見見我們的客人囉?」

  「客人?誰?」

  「章魚燒啊!妳可以藉機向她證實,我說的話是不是句句屬實。」

  「我才不需要向誰去證實你的話,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她信他,篤定。

  就這樣,一場風波淡去,他們謹守分際。姊夫、小姨子,幼幼堅持他們之間,只是親情。

  灑滿花瓣和亮紙片的紅色地毯,綴滿氣球與鮮花的會場,小花童的笑鬧聲、賓客的鼓掌聲,處處喜氣洋洋。

  這是-場婚禮,整村子的人全到齊,連里長都被邀來當證婚人,光是牧場的員工,就坐掉一半椅子。

  幼幼站在門外,不安地拉拉禮服,碰碰頰邊淡到幾乎看不出的傷痕,她有期待,也有焦慌,幸福的是,季陽的手始終握住她的,沒放開過,就像她躺在手術台那次。

  結婚進行曲響起,她勾住季陽的手緩緩往前行,期待著牧師問她那句--「幼幼,妳願不願意嫁給季陽為妻?」

  突然,門口一陣騷動,她和季陽同時回頭,蘇媽媽推著輪椅上的琇玟姊往裡走。

  琇玟姊臉頰瘦削,空茫眼神望住新人,蒼白手指指向幼幼,未控訴,她已心寒。

  「妳對不起我,妳竊取季陽對我的愛……」

  蘇媽媽聲淚俱下,對幼幼說:「幼幼,妳怎能這樣殘忍?我對妳不好嗎?要不是妳,琇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摸摸良心,我們哪裡對不起妳?供妳吃住、疼妳惜妳,妳竟然用一場婚禮來羞辱我們!」

  突然間,賓客裡出現騷動,幼幼的母親站起來,涼快的薄紗裡面,只有一套鮮紅色比基尼,她叼著一根煙,冷笑說:「我早說過她是壞種、黑心肝,和她那個死鬼爸爸一模一樣。」

  這時,所有人議論紛紛,突地,一隻咖啡色的米酒瓶被拋進來,幼幼的父親出現。

  他醉醺醺,步履不穩、歪著身子,扭啊扭的扭到她身邊,大聲說:「閉嘴,今天是我女兒結婚,誰都不准鬧場!」

  然後,他看見琇玟,涎著臉,走到輪椅旁,勾住她的下巴問:「喜不喜歡我帶妳玩的遊戲啊……」

  琇玟掩面大哭,現場亂糟糟,幼幼回首,發現季陽不見了,拉起裙子,她想逃,可是沒走幾步,她便摔倒在地,把滿地花瓣壓成泥。

  父親張揚的嘶喊著:「我強暴她了,呵呵,我強暴她……」

  琇玟的哭嚎、蘇媽媽的尖叫、幼幼母親車災樂禍的冷笑……一波波襲上幼幼的耳畔……

  「不要、不要、不要……」她的聲音讓震天價響的爆吼阻斷……

  幼幼醒了,她嚇出滿身冷汗,衝進浴室裡,用冰涼的水灑滿臉龐。

  對著鏡子,她一次一次對自己說:「我不愛他,我不能愛他,季陽是琇玟姊的愛人,他們應該圓滿。一

  宣誓似乎已經不夠,她扭開桌燈,拿出信紙,模仿琇玟的筆跡寫下兩行字--

  季陽:

  請教教我,如何告訴你我有多想你,我的夢中天天有你……

  從此,替琇玟寫信給季陽,成了幼幼的重要工作之一。

  寫完信,拿出日記,接在虛偽之後,她面對自己的真心。

  每個月底,幼幼總會失蹤兩天,剛開始,季陽盡量不追問,可是到後來,幼幼的閃爍其詞讓他受不了,於是,他決定跟蹤。

  從她坐上公車開始,季陽就駕車尾隨其後。進入屏東市區,她下車,走進街道旁,遙遙地,她望向遠處清涼女郎。

  幼幼站了很久,不覺腳酸,她的眼光沒離開過那位女子。

  季陽等得夠久了,他停好轎車,走到幼幼身後。

  感覺身後有人,她回頭,出現眼前的季陽讓她嚇一大跳。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心臟狂跳。

  「我跟蹤妳。」季陽實說。

  「為什麼跟蹤我?」

  要是他始終不出聲,她沒發現,這一跟,他會一路跟到琇玟姊的療養院,到時,她怎麼圓自己的謊言?想到這裡,幼幼頓時汗水涔涔。

  「我對妳的二日失蹤記很感興趣。」

  「你……你可以直接問我。」幼幼訥訥。

  「我一直在等妳主動開口告訴我。」

  「對不起,這是……我的隱私。」

  「我記得關於隱私權的部分,我們已經討論過。」他堅持青少年不適用隱私權。

  她看他,他回看她,這回,他沒意思妥協。

  「好吧,找個地方,我們坐下來談。」幼幼拉起他的手,走到附近冷飲店,面對面坐下。

  「她是……」說起母親,幼幼語頓。

  「我在等。」季陽用眼神鼓勵她。

  「她是我的母親,十六歲嫁給我父親,婚後兩人感情不睦,我的幼年在他們的吵架聲中度過。我沒上幼兒園唸書,每次他們吵架,我就躲到附近幼兒園裡,蕩著鞦韆,望著雲,我沒手錶,不曉得時間,總是能拖就盡量拖延。」

  「妳在拖延什麼?」

  「我不敢回家,要是回到家,他們其中一人在,而剛好餘怒未消的話,我會被打得很慘!厲害吧!才四、五歲,我就懂得趨吉避凶。」她的話中有淡淡苦澀。

  有很長的一段青少年期,她不斷問自己,為什麼要被生下來,承擔他們的憤怒?

  大手包住小手,季陽心疼,餵她一口奶茶,他只給她吃甜,不給她其它滋味。

  「知不知道,他們只有什麼時候才不吵架?」

  季陽搖頭。

  「兩人都喝醉酒的時候。」幼幼公佈答案。

  「兩夫妻都酗酒?」

  勇嗯,當他們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我就會數著地板上的空酒瓶,拿來水桶,裝滿瓶子,走到雜貨店換錢。換完錢,我會偷五塊買檸檬糖,裝在口袋裡,把剩下的錢帶回家,放在電視機上面,他們醉糊塗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喝掉多少瓶酒。」

  「收回扣?了不起!從小就顯露出當奸商的特質。」

  「沒辦法,我太喜歡檸檬糖的味道,酸得讓人瞇眼。」

  「下次我買檸檬原汁請妳。」

  「不稀奇,我曾經拿檸檬當橘子吃。」

  「妳瘋了?」

  「不是發瘋,我需要一點刺激來告訴自己,我還有感覺、還活著。」

  「什麼事情讓妳覺得自己已死?」他預期,更沉重的故事即將揭曉。

  「我七歲那年上國小了,有天從學校下課回家,撞見他們吵架,他們吵得很凶,我爸爸拿空酒瓶往媽媽頭上砸,血從她額間冒出來,兩人都嚇傻了。

  媽媽的反應不是呼救,而是跑到廚房拿菜刀,追著要殺爸爸,他跑到外面躲起來,媽媽一怒之下,收拾行李離家出走。

  後來我從鄰居嬸嬸口裡知道,是爸爸賭博輸了,對方要他押出一個人,他們本來想把我押出去,可是我太小,人家不願意收,爸爸沒辦法就要押媽媽,讓她到茶室接客。」

  這段故事季陽隱約聽鄰居說過,在幼幼發狂殺傷親生父親那天。

  「爸爸回家後,氣到不行,吼罵我沒把媽媽留住,他把我綁起來,吊在橫樑上,用皮帶狠狠抽打我。那些傷都不在了,只有臉上的香煙疤還留下,造就你認知中的黑白郎君。」幽幽敘述,她不敢翻出情緒,生怕一個波動,洩露秘密。

  「他太可惡!如果妳願意,我花錢雇兩個殺手,砍手剁腳,把他塑成一個坐不了賭桌的小圓球。」

  「放心,除非沒頭,否則他絕對會在賭桌上壽終正寢。」對父親,她還不瞭解嗎?

  「他有頭才怪,有頭腦的人不會對親生女兒做這種事。」

  「沒辦法,我是無腦男的女兒。」

  「是妳太倒霉。」

  「不過,遇見你,我的霉運終止。」

  「說得好!後來呢?」

  「後來我在父親有一頓沒一餐的養育下長大,高一那年,我在上學途中看到我母親,她正在街邊拉客。不管她有沒有被爸爸抵押掉,她還是逃不了墮入風塵的命運,可不可悲?

  我沒認她,但有空時,就會來看她,遙遙望著、想著,她是我的隱私,我不希望你們碰在一起,我希望能保有我的自尊心。」

  「這是妳月休的工作內容?」

  「對。」幼幼回答。

  點頭,他妥協,拿出手機交到幼幼手上。「我不反對妳來看她,不過,帶著我的手機,我要隨時找得到妳。」

  他沒想過去限制誰的行動自由,可是限制幼幼讓他覺得安全,至於為什麼?他放棄思考這類問題,因為問題總會在繞到琇玟身上時打結。

  「好,你不能再跟蹤我了。」

  「這是條件交換?」

  「是。」幼幼堅持。

  「好吧,誰叫我有義務讓妳予取予求。」

  跟蹤結束,她送季陽到汽車邊,揮手送走人,看看腕表,她錯過火車,只好等下一班次,她往火車站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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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2:00
  第六章

  時序匆匆,幼幼來到飛雲牧場已一千多個日子。

  她很快樂,若要她寫人生回憶錄,她會讓這裡佔去大半章節。

  迷戀亞豐的渟渟來了,愛上傅恆的小題走了,對愛情失望的小書離開後,冠耘老闆也帶著新婚妻子遠赴美國,牧場裡人事異動,和三年前多有不同。

  幼幼臉上舊疤經第二次手術後,已完全看不出痕跡,恢復狀況比預期中好,當時季陽還開玩笑,說要幫她報名選美比賽。

  在季陽的護翼下,幼幼受到最好的照顧呵護,隨著時光流轉,單薄瘦削的她漸漸顯露出一股成熟女子的韻致。

  琇玟的病時好時壞,好幾次幼幼以為她能出院了,沒想到隔幾天她又來一場暴力或自殺事件,延後療程。

  有時候她經常提起幼幼、季陽,有時候又似乎不記得他們。她不斷給人希望,然後又叫人失望。

  幼幼寄給蘇媽媽所有薪水,每個月定時探望,希冀弭平過往。幼幼壓抑感覺,努力扮演自己該扮演的角色,盡自己該盡的義務。

  對季陽,她有遺憾,但她把它們留到午夜夢迴;醒時,告訴自己,她的作法最正確。

  幼幼和章魚燒成了好朋友,章魚燒教幼幼英文,她教章魚燒做菜。對英文,幼幼有幾分天分,三年下來,居然也通過中級全民英檢,考試通過那天,季陽特地訂酒席,辦場謝師宴,替幼幼感謝老師指導。

  至於章魚燒對做菜……甭提,幼幼不理解一個能認識艱難單字、文法的女人,怎會分辨不出糖與鹽?

  對了,她的葫蘆瓜延續無數代,佔地面積逐年擴大,慢慢成為牧場上觀光菜園的一部分。

  每年,幼幼從當中選顆最小、發育最不良的葫蘆,曬乾,在上面刻自己和季陽的名字,填上日期,收進抽屜裡;再挑選一顆碩大肥美的,曬乾,刻上琇玟和季陽的姓名,送給季陽,祝福他們的愛情。

  她想藉此提醒自己,她的愛情微小,不足以登上檯面。

  代筆情書越寫越順,情書裡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的心情,她利用月底上台中,將只填收信人地址的信投進郵筒。

  幾次季陽追問琇玟的地址,幼幼總是聳聳肩,把信封遞給季陽,說信是琇玟住台中的阿姨轉寄過來的,上面沒有琇玟的地址也沒有她阿姨的,對於回信,她無能為力。

  不管怎樣,這些信表面上似乎是維繫了琇玟和季陽間,日漸薄弱的感情。

  然而最近,幼幼開始覺得疲憊,她厭倦壓抑、厭倦虛偽哄騙自己她不愛季陽,更厭倦假裝她對季陽的慇勤相待無動於衷。

  她累了,很累很累,強撐她繼續下去的,是一股不曾稍減的罪惡情結。

  從冷凍庫裡面取出桔子冰、放進嘴裡,酸澀在口齒間擴散,逐漸地,麻痺她每一根神經。擰起眉,她享受心碎。

  這是幼幼的變態吃法,她將小桔子洗淨,剝去綠色外皮,凍進冷凍庫裡,等變成小冰球後,含在嘴裡,又冰又酸的桔子在她口裡;心底,融出一陣陣噬心酸楚。

  她可以不虐待自己,可以任由季陽在她的生活中,無限制地放入蜂蜜糖漿,可她不敢,更無權享受。

  她任由甜蜜沉澱,只啜飲上面的酸澀,企圖藉著味覺提醒自己,酸才是生活原味。

  「妳的胃不想要了?」

  季陽從後頭走來,手一拍,巴上她的後腦袋,甜甜的親密感,暱上她的背。

  總是這樣,她才教會自己適應酸,他就出現,硬在她的酸澀中添上蜂蜜。

  「我……」

  「喜歡酸也不是這種吃法。」

  他把她冰進冷凍庫的小桔子全數倒入垃圾桶,大大的手掌在她嘴邊攤平,幼幼合作地吐出嘴裡的桔子。

  「那是我兩小時的辛苦成績。」她看著垃圾桶裡的金黃桔子抗議。

  可惜在他眼中,叛逆青少年無權抗議,儘管她不再是青澀年齡。至於青少年有權做什麼?有權……嘶……有權,啊,對了,有權玩樂!

  拉起幼幼的手,季陽帶她走出廚房,今天他要帶她去玩風浪。

  「這證明妳太閒,從明天起,妳的工作量增加。」

  說著,他從口袋裡找來糖果,除去包裝,塞進她嘴裡。又是甜!她會被她喂得貪得無厭,就怕哪天,失去他……她失去人生。

  「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玩香蕉船,上次妳落水,落得很開心。」

  沒錯,他要她開心,不愛她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愁眉,更不愛她老在探望過母親後流淚。

  若不是怕被冠上希特勒頭銜,惹來群怨,他會立下一條員工規定--在職期間,不准有探親行為。

  把幼幼塞進車內,他替她繫上安全帶,細心調整最舒服的角度。

  「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寵我?」

  歎口氣,她說的是真心,他卻聽出滿心歡喜。

  「我高興寵妳、樂意寵妳,寵妳是我的人生目標之一。」

  以寵她為人生目標?好主意!不是隨口說說,季陽打算認真執行。

  「你能寵我到什麼時候?」

  「到『明天過後』,如果我們是倖存的一群,我會繼續寵妳。」

  他帶幼幼去電影院看「明天過後」,電影描述地球發生第二次冰河時期,來不及逃走的人們幾乎被凍死或因缺乏食物而活活餓死,電影最後一幕,倖存下來的人類站在高樓上,向來自南半球的救援直升機揮手求救。

  「你的提議是個重大工程。」她幽幽回話。

  咬咬唇,良知提醒她,這樣是不對的,他的寵愛是琇玟姊的專有物,她無權掠奪。

  「我喜歡完成重大工程後的成就感,妳放心,我包攬的工程中絕無弊案。」

  季陽的話惹笑幼幼,暫且放下良知,她隨著他的快樂而快樂。

  望眼車外,燦目陽光在大地覆上金黃,處處可見的生命力鼓舞著人們,在這種陽光區域,沒有人應該憂鬱,敞開心胸接納歡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季陽將車停在冷飲店前,降下車窗,問幼幼想喝什麼。

  不假思索,幼幼回答他:「金桔檸檬不加糖。」

  季陽點點頭,對小姐說:「請給我兩杯水果茶。」

  「喂,我說要喝金桔檸檬。」

  「我聽到了。」點頭,季陽沒改變計畫,付了錢,關上車窗,車繼續前行。

  「我不喝這個,只喝金桔檸檬。」搖頭,她和他槓上。

  季陽笑笑,在下一個紅燈時,舉起杯子,指指當中的果粒問:「這是什麼?」

  「檸檬。」幼幼嘟嘴回答,如果那一小片也叫檸檬的話,那……牧場裡那棵菩提樹就可以稱作森林。

  季陽轉動杯子,指指杯中載浮載沉的小顆粒問:「這是什麼?」

  「金桔。」她悶悶答,又是菩提森林論。

  「那不就得了,金桔檸檬全在裡面。」

  他把吸管插進去,遞到幼幼手上。沒錯,他就是看不得她吃酸。

  記得上個月她鬧胃痛,進了一次急診室,照胃鏡時,她怎麼都吞不進胃鏡,弄得淚水淋漓,一顆顆全滴入他心底。當時,他在心中咒罵,發明胃鏡的科學家太沒人性!

  醫生說幼幼只是胃酸過多,但他拿幼幼當胃癌處理,世界各地的高檔胃乳全進了她嘴裡,從此,季陽視酸如仇,酸甜苦辣四種,他只准幼幼保存一味。

  「我不喜歡糖水。」

  「我喜歡啊!」

  有沒有聽到?他的霸道令人髮指,向來,他只對她頤指氣使,不對小題、不對於坊發作,難怪小題老說幼幼是他的洋娃娃,說季陽在滿足童年時期的扮家家酒情結。

  「可是……」

  「別囉嗦!我問妳,妳最喜歡的茉莉花香是怎麼樣的?」

  「甜甜軟軟的香。」

  「妳上市場挑水果,熟透的水果是什麼滋味。」

  「甜甜香香……可是糖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她指出糖類的壞處。

  「那是對胖子而言。」

  「我夠胖了。」

  「妳?哈!」

  瞄瞄她不合格身材,任憑他費心灌溉耕耘,他就是沒本事把她種得像葫蘆瓜那樣。

  他的評語傷人,嘟嘟嘴,幼幼不回答他。

  十五分鐘後,海邊到了,金黃色的海灘上停著幾艘香蕉船,幼幼見了,忍不住笑開。

  下車,他牽起幼幼的手,又問:「告訴我,香蕉是什麼味道?」

  「鬆鬆軟軟香香甜甜……」

  「答對了!歸納結論--甜是人生最好的滋味。」

  俊朗笑顏展開,脫掉鞋子,他一把抱起幼幼往前衝,暖暖的沙子、暖暖的太陽,暖暖的天地間,季陽試圖為她建造溫暖人生。

  窩在床上,幼幼拿起小說隨意翻閱。

  上星期她去看琇玟姊,醫生說她的藥減量了,病情控制得很穩定,若一切順利的話,也許幼幼該開始著手計畫琇玟姊的「載譽歸國」。

  她不編劇,也很少看小說,東編西編,編不出合理劇情,參考用的小說堆了滿地,她就是找不到適用的部分。

  「幼幼,妳在睡懶覺嗎?太陽曬屁股囉!」季陽進屋,他的擅闖閨房,她很習慣。

  他走近,啪地一掌打上她的屁股,然後躺到她身邊,翻起小說看。他對她的親暱……沒辦法,她必須習慣。

  「我沒賴床,我在看書。」

  翻身,她在下面,他在上面,她仰頭和他說話……嗯……對不起,又是習慣。

  三年當中,好的、不好的,無數習慣養成,她習慣賴在他身邊、習慣他時時出現的親暱體貼、習慣他的指揮、習慣他的一切一切。

  「妳打算蹺班?」撥開幼幼頭髮,審視她,他的幼幼越來越美麗。

  「沒有,還有二十五分鐘嘛!反正……」

  「反正過了二十五分鐘,妳直接跑去打卡,就有借口不吃早餐?」

  她的小心小眼,他摸透透啦!

  「我……」想起她的「豐盛早餐」,幼幼重重喘氣。

  「別摸魚,快起床。」

  「能不能打個商量?」

  「說!」

  「曉不曉得,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知道。」

  「你知不知道二十一歲的女生,不會再有機會長高?」

  「知道。」

  「那我可不可以不吃那一堆早餐,白白浪費糧食?」

  雙手合掌,眼中掛上期盼,只要他一個好字出口,三年夢魘將成過往,尤其在小書離開後,她的早餐換人擺弄,沒人替她做手腳,扎扎實實的一大頓,救命哦!

  「我瞭解二十一歲的女人不會再長高,但也知道二十一歲的女人有機會長胖。加油吧!早餐在桌上向妳招手。」

  拉起她的手,季陽將她往外面帶。

  逃不過……唉……有時候被當成「重大工程」並非好事。

  坐到餐桌前,兩顆散蛋、五百西西鮮奶、水果沙拉、鬆餅,和一大盤據說可以養腦袋的核果。嘔……她好想吐!

  「快吃吧!一日之計在於晨。」

  「你不是要回台北開會?」

  「改期了,下個禮拜我帶妳一起去。」

  「不用啦!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就好。」

  「妳想趕我離開?」挑挑濃眉,他問。

  「不是,我……」

  「妳就是。」不用法官、律師,他直接判定她的罪行。

  「好吧!我是。」

  「妳以為承認無罪?錯!就是隻身上台北,我也會找到『值得信賴』的人,天天盯著妳吃早餐。」

  「我相信看過我的早餐,有良知的人都會為我一掬同情淚。」

  「這是苦刑?」季陽指指兩人桌上的餐盤。

  「沒錯。」

  「我知道問題在哪裡了,是廚房技術不好,沒關係,過幾天我解聘他們,另外找名廚來做。」

  「我不是說東西不好吃,是量太多。」幼幼急急澄清,不想害人害己。

  「會嗎?我不也吃相同份量。」

  「你是男人,我是女生,哪能有你的好胃口?」

  季陽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繼續低頭吃飯,她都可以妥協三年,他就不信她妥協不了今天。至於明天?量太多是吧?好解決!

  歎氣,認命,幼幼低頭解決那盤水果沙拉和兩顆土雞蛋。

  「季陽先生,於坊小姐在辦公室等你。」牧場職員走到季陽身邊說。

  「於坊來了?我去找她。」

  聽到救星出現,幼幼忙跳起來,往辦公室的方向沖。

  提起幼幼的衣領,他及時把她拉回餐桌。「別跑,把東西吃完才准跟過來。阿文,盯著她把東西全吞進去。」

  他對幼幼霸道慣了,也承認這是壞習慣,可是……他並不想改,因為控制她,有趣又好玩!

  一待季陽離去。幼幼立刻對阿文說:「不公平對不對?他自己可以不吃完,我就不行,我好可憐!」

  她的可憐哀歌唱了十分鐘,東西半口都沒塞進肚子裡,阿文急得跳腳,他還有事等著去處理,忍不住了,瞄瞄廚房、瞄瞄門外,趁左右沒人,他迅速拿起幼幼的餐盤,三兩下將食物吞進肚子裡。

  「好啦!妳的可憐結束,快走!」

  輕聲歡呼,她給救美英雄一個熱烈掌聲,匆匆跑出她的阿鼻地獄。

  特地繞到花圃裡,摘下幾枝向日葵,打算送給於坊,整整排排,排出一把花顏朝外的火炬,她常戲稱它是奧運聖火,將會代代延續。

  季陽說他喜歡這個想法,於是,在牧場開闢兩分地種植向日葵,每到花季,金黃葵花成為牧場裡最受歡迎的觀光景點。

  季陽說:「向日葵之所以美,不在於它的花色鮮艷,它美在永遠追逐太陽,不放棄光明希望。」

  當時,她笑著問他:「如果我當向日葵,你願意成為我追逐的太陽,教會我永遠不放棄希望嗎?」

  捧著火炬,幼幼走近辦公室,甫近門口,她聽見章於坊和季陽對話,她不曉得這時候闖進去是否不禮貌,也許在門口稍待一會兒,等他們聊完再進去!

  「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推托的,反正我爸媽那關,我鐵定過不了了。」章於坊拍桌子急說。

  「他們是催得緊,不過大哥、二哥剛結婚,我有不錯的借口。」

  「可惜,我沒有大哥、大姊,我死定了!」

  於坊又急又氣,她不想嫁給哥兒們,可惜那個夢中情人不知道死到哪裡去,至今尚未現身,也不想想,再幾年她踏入三十關卡,屆時,她不想隨便亂嫁,恐怕也由不得她。

  她的焦慮讓季陽好笑,噗哧一聲,他的良心被狗啃掉。

  「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百分之百敢確定,我爸媽有足夠說服力,說服你爸媽在年底之前為我們舉行婚禮。」

  「如果t這樣……」

  「不可以『如果』不准『如果』,婚姻是大事,你不要用這種輕忽隨便的態度看待。」於坊恐嚇他。

  「妳希望我怎麼辦?」

  「拜託你積極一點,把那位蘇大小姐找出來,拖她進禮堂,逼她嫁給你。」

  於坊的說法讓季陽一愣。好久了,久到他不再期待琇玟來信,她的影像在他腦海間漸漸褪去,他幾乎不再記得兩人之間的曾經。

  是什麼堅定他非得和琇玟共結連理?

  是了,是幼幼的深切提醒。她告訴他不可以亂交女朋友,要專心一意等待琇玟,幼幼說她是糾察隊,會時時盯住他,不許他風流。

  幼幼的長期叮嚀讓他自己和身邊人認定,他愛琇玟愛到不能自己,千年萬年,他會守住思念,期盼重聚。

  還愛琇玟嗎?季陽自問。多年過去,他沒自省過的心,給不了他一個確定。

  不愛?不,那年他們相約愛情,在藍天下,在碧海間;然而,他愛她嗎?感覺已淡……

  「想什麼?我在同你說話耶,認真點!」

  「對不起,我閃神了。」

  「少用笑臉敷衍我。說!你有具體計畫嗎?」

  「沒有。」兩手一攤,季陽說。

  「你至少想想辦法找到那位神秘情人。」

  「美國那麼大,我無從找起。」

  他不想找,想法定形,是的,找人的心情在光陰裡轉變。

  「那,另外找個你喜歡的女人?」

  「妳自己也說,只能期待夢中情人出現,無法主動製造夢中情人。」

  「你和我不同,你是男生,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娶誰都一樣,你看冠耘哥,隨便娶只張揚鳳凰,日子不也過得好好的!」

  於坊的自私很可惡,季陽沒認真她的話,他隨口開玩笑:「到時我真沒有對象的話就娶妳,反正妳是最合適的女人,他說我喜歡妳,妳不討厭我,而且……」

  門外,幼幼被石化了,他們討論的每字每句敲打著她脆弱的神經。

  琇玟姊不出現,誰都無能為力,而最痛人心的是,他說他喜歡於坊,她是他身邊最適合的女人,他們……

  轉身,她聽不下去,高舉火炬的雙手垂下,花瓣劃過地面,留下一道金黃心碎,風來……吹散金黃,掩沒心碎。

  口中的酸嘗盡,剩下的是苦澀,吞進肚中的苦,一吋吋啃噬她的心……

  季陽的話總繞在她耳邊,他告訴於坊,她是最合適的女人。

  這段竊聽讓幼幼正視事情,三年了,季陽有權利放棄等待,哪段愛情能對男人要求三年,或者更多?況且,琇玟姊並不在他身邊。

  當琇玟姊不再是他們相處的原因,她將何去何從?

  留下來,給予「姊夫」和「好友」深切祝福?

  她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幼幼決定拉開距離,學習不和季陽在一起,她不要一旦失去,生活跟著失去動力。

  她是務實的女人,當感情不能被幻想時,她聰明地逼迫自己不去幻想。

  於是,她突然忙碌起來,彷彿人事主任重用起她,讓她時刻不得空閒。

  她處處避開季陽和於坊,時時向自己確定她是員工、他是老闆,維繫他們之間的,是一紙薄薄的工作契約書。

  她試著在他進屋前入睡,不給他機會詢問,也試著將他的身影自腦中驅逐出境。

  她成功了嗎?顯然不,當想他、愛他、期待爭取停駐在他身邊分秒,成為生活中的慣性,她想改變慣性,談何容易?

  坐到菩提樹下,她想念季陽,明知道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她還是堅持用思念取代相見。

  這棵樹是冠耘先生為小書種下的,小書經常在這裡作畫,在這裡幻想兩人之間不存在的愛情。小書離開牧場後,菩提樹下空蕩蕩,少了傷心人。

  幼幼靠到樹幹上,臉貼著粗粗的樹皮,嗅聞著植物芬芳。

  回想以前,她和小題常勸小書認清愛情,她不肯聽,到最後……不,他們之間走不到最後。

  她和季陽之間有愛情嗎?

  恐怕沒有。

  季陽對所有人都親切,不管是於坊、小書或渟渟,他不是暴躁的亞豐先生、不是冷酷的冠耘先生,他是牧場裡最有同情心的老闆,所有員工都愛戴他、暗戀他。

  聽於坊說,他在台北總公司也是這樣,走到哪裡,不時接收愛慕眼光。

  他終要回到台北的吧!那裡才是他主要的工作場所。

  綜合所有觀點,他可能是琇玟姊的情人、可能是於坊的丈夫,就是與她無緣。

  他對她,不過是姊夫對小姨子的愛憐,雖偶爾擦槍走火,兩人之間燃起曖昧,但終究是偶爾,愛情是種常態,不該偶爾出現,對不?

  所以,他們之間不是愛情、沒有愛情,她壓抑的部分不叫作愛情。三年了,她否認愛情的次數和憎厭自己的次數一樣多。

  「妳在躲我。」

  於坊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回首,於坊大大笑容對上幼幼,而季陽就在她身後五步處。

  他們已經「形影不離」了?酸在齒縫間流竄,她分明記得沒吃酸啊!

  幼幼搖頭。三年前琇玟姊剛離開,她有權要求季陽為琇玟姊守情,然三年了,妳怎能要求他對一封封不能回的信函忠誠?

  不,這種要求太過分!

  「我沒有。」幼幼直覺反駁於坊的話。

  「要不要我舉例?第一,這幾天,妳沒找我學英文,以前我來,妳一向霸住我不放,要不是我確定妳沒同性戀傾向,我會認為妳對我心存愛慕。

  第二,我來這裡三天,三天中,妳沒帶我去摸貝殼、沒帶我逛夜市,妳的待客之道變得差勁。

  第三,吃飯時候妳不同我說話、休息的時候妳刻意迴避我的眼光。說話!我哪裡對不起妳,讓妳這樣對待我?」

  於坊一掌拍向她,拍出兩人間的舊情誼。

  「別介意,幼幼不單單對妳,她對我也愛理不理。」季陽湊過來說話。他坐在幼幼身旁,拉拉於坊也坐自己身旁,一手攬住一人,他給予女人同等公平。

  「我沒有愛理不理,我只是……」

  只是正視自己的妄想,可以這樣回答嗎?當然不行。

  「只是……什麼?」於坊催促她答。

  「只是我在計畫未來。」

  「未來?」

  「嗯,我不能一直留在牧場裡。」臨時,幼幼編出借口。

  「為什麼不能?」季陽反問,口氣不善。

  「總有一天,我會老得不適合勞力工作,我該找個較有發展性的職業。」幼幼說,

  「什麼叫發展性?可以做到老死的工作嗎?那麼我告訴妳,世界上沒有這種工作可找。」

  季陽莫名發火,惡劣的口吻讓於坊怔愣。幼幼的想法沒錯啊!他在不爽什麼?她從沒見過「未婚夫」發洩這種不理性情緒。

  「總是……比較……」

  「比較高級的工作?妳看不起勞工?」季陽的指控,可以用無理取鬧形容。

  不過,也由於他的「無理取鬧」讓於坊看出端倪,這兩個人……突然間,她心情大好,想到年底不用被迫結婚,呵呵……心情歡唱。

  於坊是樂於分享喜悅的女人,於是她出面打圓場。

  「幼幼,要不要聽聽我的童年往事?」於坊問。

  「要。」幼幼說。

  「不要。」季陽搶答。

  他要就「留不留在牧場」這件事嚴加討論,哪來時間理會於坊的童年往事?

  於坊不理他,反正他不是她說故事的對象。

  「小時候,我父母親常對我說:『於坊,妳要認真唸書,將來接手妳爸的公司。』

  我不懂為什麼要我接手公司,我又不喜歡當商人,我喜歡彈琴、喜歡跳舞、喜歡當藝術家。

  母親說我的夢想不切實際,大部分藝術家經常餓肚皮,她告訴我,總經理、董事長是人人嚮往的高級職業,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問題是妳不喜歡啊!」幼幼接口她的話。

  「對,但我乖慣了,我習慣照父親的安排走,儘管那個工作老讓我覺得疲倦洩氣,所以,我常來這裡,想趁機呼吸自由空氣。」

  也所以,她不想嫁給季陽,卻也不敢向父母親挑釁,只能希望季陽變卦,讓她的生命尋到轉折。

  「自由是有錢人最缺乏的東西?」

  「不是有錢人均缺乏自由,是有錢人的乖巧子女不准自由。」她側眼望望季陽,繼續往下說:「我放棄藝術,選擇商學院,後悔;我當了經理,成天光鮮亮麗,後悔;我常想,我到底要什麼?」

  「妳要什麼?」幼幼聽得專心。

  「我要婚姻,要一個愛我寵我的男人,我要他為我彈琴唱歌,告訴我--妳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情,不必介意事情本身是否夠高級。」

  「妳想說服我,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發展性?」

  「妳沒想過婚姻?」於坊不問反答。

  「婚姻?」怎可能,她的擔子太重,人生太罪惡。

  「對,一個愛妳、疼妳、肯寵妳寵到無法無天的男人。」她意有所指地瞄瞄季陽。

  於坊的暗示,季陽接收到了,他在心裡整理對幼幼的感覺。

  仰頭望天,是一貫的蔚藍。想起初遇那個下午,想起那顆瘦伶伶的小葫蘆。是不是自那個時候起,他便介意起她的情緒?是否從那時候起,他就想強制她的悲傷缺席?

  「一個愛我的男人,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幼幼問。

  這個問題,於坊常自問,即便她被塑造成人人稱羨的女強人,她仍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角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是的,愛情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於坊沒回答幼幼,同樣望眼藍天,藍天上,彈著情歌的王子坐在雲端,他在微笑,他還記得她?他會回來嗎?十五年了,一年比一年,她想他更甚。

  幼幼的話沒獲得響應,偏頭,她習慣性地靠到季陽肩上。

  天藍得耀眼,她的心卻無法澄澈,琇玟姊的苦,季陽的情、於坊的婚禮,一件一件,她乏力的心,無法將他們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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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2:25
  第七章

  幼幼接到長途電話,電話裡,蘇媽媽的聲音哽咽:電話外,幼幼欲哭無激。

  緩緩蹲下,她躲到桌子裡面,把自己蜷成一圈,在炎熱的夏天竟感覺寒冷,她用兩手將自己抱緊,仍制止不了雙腿發抖。

  琇玟姊自殺了?!

  努力多年的結果,居然是她不通知一聲,執意走自己的路?

  早知如此,何必逼她欺騙?何必給她存了希望,又教她希望幻滅?

  她在這裡那麼努力維護她的愛情,琇玟姊怎麼說不要,就隨手拋棄?

  她的辛勤、她的壓抑,到頭來只是場笑話?

  她明白自己無權埋怨琇玟姊,她是始作俑者,該苦該痛,皆是命定。只是……怎麼辦呀?她要怎麼辦?怎麼辦?

  再多聲怎麼辦都問不出一個正確答案,她頭痛欲裂。

  捶捶額頭,她不曉得該怎麼對季陽開口?

  「驚喜!琇玟姊回國了,可她自殺未遂,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或者「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說了許多謊,但這些謊純粹是為了你和琇玟姊好。」再不然「哈囉,琇玟姊為了想見你一面,詐死回國,你看她多愛你。」

  不可能!這些話沒有一句能成立。

  想到季陽,陣陣收縮的是心痛。三年謊言,一旦揭穿,會是怎生結果?

  幼幼鼓吹自己勇敢,她對自己說:「妳不能躲在這裡假裝事情沒發生,該面對的、該動手解決的事情那麼多,妳怎有權利畏縮?」

  可是,她的肩膀瘦弱,挺不起來啊!

  牙關打顫,驚惶的淚水漫淹。她情願死的人是自己,她真的情願!

  「幼幼。」

  季陽的聲音自外面傳來,幼幼不敢回答、不敢見他,想像他的憤怒、他的悲慟,她想拋下一切,轉身逃開。

  身子縮得更緊,她往桌子裡頭更靠進去。

  「幼幼?」拉開椅子,他在桌下找到幼幼,滿面懷疑。

  她沉默,腦問勾勒他的憤怒。

  「幼幼,妳怎麼躲在這裡?」

  伸手,他將她抱起,走到沙發邊,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把她圈在自己懷裡,心疼她的眼淚,也心疼自己的不捨。

  不得不面對了?

  幼幼苦笑,她一再提醒自己,酸澀才是生活原味,至於他帶來的甜是奢侈品,她無權放縱自己。

  「我……」

  「不想說就別說。」他縱容她,縱容到過分,只求她不傷心,其它的,無所謂。

  能不說?不能!她記取他的寵溺,理解他的縱容即將到此截止。

  「琇玟姊不在美國,她住在台中……」

  在季陽懷裡,幼幼對他的心臟說話,這個開頭話題不高明,可她想不出其它說法。

  她的話震驚了季陽。

  怎麼會?是她信誓旦旦告訴他,琇玟去了美國叔叔家,還有那麼多封信為證……

  信?那些寄自台中的信?等等……

  「那些信是琇玟寄自台中?」

  「不,那些信是我代筆,每一封、每一封。」頭更低,她無地自容。

  「那些信的確從台中寄過來,我看過郵戳,妳並沒有去……我懂了,月底那兩天,妳說去見妳母親,其實是騙我的?」

  「是的,那兩天,我人在台中,只在等車空檔,去偷看我母親。」她實說,不再隱瞞。

  幼幼竟然騙他!一個又一個謊言,重重的,在季陽的腦間猛敲。

  他痛恨被欺騙,認為欺騙是種嚴重的人格侮辱,這是他從小到大的性格盲點,沒想到,他以為被自己成功掌握的幼幼,居然事事騙他!

  認真清算,從她走到他身邊開始,她住進牧場、她要求他對琇玟忠誠、情書……她這個人真實的部分有多少?

  拳頭緊握,牙關緊咬,他面目猙獰。

  「她為什麼在台中?」為怕自己衝動,推開幼幼,離她三步,他冷聲問。

  輕輕一推,她受傷了,傷在心底,傷在她不能替自己申冤。

  「她被我父親欺負,精神狀況不穩定,蘇媽媽送她去療養院休養。」幼幼回答,雙肩垮下。她慚愧,對於謊言。

  「欺負?什麼樣的欺負?」季陽聲調上揚。

  「她被性侵害……」

  狠咬住下唇,血自嘴角流下,沒有痛的感覺,只有濃濃羞愧,壓得她無法喘息,那是她最最不願意回想的片段。

  「為什麼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不告訴我?」話從他齒縫間迸出來,他的憤慨到達頂點。

  「我……」她無語。低頭,頭痛、心痛,但再痛,她都痛不過琇玟姊。

  「妳不讓我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照顧她,卻又在我耳邊一遍遍提醒,要我別忘記琇玟,我不理解妳的意圖。」語氣冷肅,他不再是她認識的姜季陽。

  她鞠躬又鞠躬,錯誤很多,她全數承認,但分開他們不是她真心所願。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分開你們,我只是……」

  「只是想趁機取代她的位置?我懂了,妳一方面要求我對琇玟忠誠,阻隔我和身邊所有女人,一方面藉著『琇玟的妹妹』這個特殊身份,留在我身邊,希望獲得我的注意力,進而……」

  進而讓他愛上她?季陽恨自己的推論,更恨自己如她的希望,一點一點愛上她。

  他愛上她?震驚在季陽心底!他愛上她?一個城府深、心機重的奸詐女人?

  不!他怎能愛上渾身上下充滿謊話的女生。

  不!沒有!他沒愛上她!從來都沒有!他倉促否認自己的心。

  「我沒有。」

  這是天大的指控!她沒要他注意自己,沒想趁機取代琇玟姊的位置,有情有愛,她都牢牢壓制,不叫它們見天日啊!

  「不管有沒有,我可以告訴妳,妳不會成功,就算沒有琇玟,我也會娶於坊,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妳。」

  瞬地,他用傷害幼幼來反駁自己的心,將她留在對岸,相隔千里。

  是啊!這點她清楚瞭解,不管怎樣,他的身邊人都不可能是她。

  她從不敢奢想,她守分、不逾越,她知道傷心遺憾是自己的事,無權傳染給別人……

  「我懂。」點頭,不傳染遺憾悲傷,愛他是她的事情,與他無關。

  「妳是失望吧!妳知道我不是個容易被擺佈的男人,以前我拿妳當琇玟的妹妹寵愛,現在……不可能了,因為妳是一個複雜可怕的女人。」

  他下了多重的評語呵!幼幼不笨,他的話字字帶上恨,她聽懂了。

  他否決三年來兩人之間的幸福快樂,他否決稱讚過她的每項特質,現在,在他眼裡,她是個複雜可怕的女人。淚悄然滑落……

  疲憊的感覺更甚,她連呼吸都累,更可悲的是,她根本沒時間去理會自己的累,目前最重要的是琇玟姊。

  瞪她一眼,轉身,他不想看到她,尤其是現在。

  「請你不要走!」幼幼衝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涕淚縱橫。

  不再了,她的淚已留不住他的腳步,他的疼愛只存在從前。甩脫她的手,他對她不屑。

  不!她不能放掉他的手,再次拉住,她懇求:「可不可以暫且不管我的複雜可怕?先去看琇玟姊吧!她正在生死邊緣掙扎。」

  「什麼意思?」斜眉怒眼,他不給她半分好臉色,然腳步卻停了下來。

  「她喝鹽酸自殺。」

  之前琇玟有幾次自殺紀錄,都被蘇媽媽及時阻止,沒造成大傷害,這回……她成功了,成功地將自己和幼幼推入地獄,不見光明。

  自殺?季陽抓住幼幼的肩膀。「把話說清楚。」

  「你想知道哪一段?」他要聽實話,她招。

  「每一段、每個細節。」

  「我們能先上路嗎?」

  她對季陽的要求從不曾失敗,而這回,他否決。

  「我怎能確定這不是另一個謊言?」

  「它絕不是謊言,我只擔心你現在不上路,會終生後悔。」

  「我的確後悔,後悔相信妳。」

  言語的殺傷力比刀子更可怕,一句話,讓幼幼痛到極點卻無法皺眉頭。深吸氣,要她話說從頭,她遵命。

  「三年前,你回台北前一天晚上,帶琇玟姊出門約會,夜深了,左等右等,我等不到琇玟姊敲門,打開門,我向巷口探頭,卻聽見琇玟姊的啜泣聲……」一點一點,她還原當年真相。

  那夜,他記得,他本想送她回家,她說想看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呢?」

  「醫生說,琇玟姊罹患重度憂鬱和躁鬱症,有暴力和自殺傾向,蘇爸爸的前車之鑒,讓蘇媽媽決定陪琇玟姊住進療養院,希望將病治療好。這些年,我們耐心等她好轉,期待她出院,回到從前,不再傷人傷己。」

  「繼續。」季陽命令。

  「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瓶清潔用鹽酸,她的食道、腸胃嚴重灼傷,醫生正在開刀,蘇媽媽剛剛打電話來,可不可以請你先放下對我的憤怒,我們一起到中部看她?也許……也許這是最後一面……」話落,淚滾下。

  冷冷地,他瞪她。

  淚水感動不了他,卻酸腐了她的心。

  季陽望她一眼,嘲諷說:「最好不要讓我發現這又是個謊言。」打開抽屜,隨手拿起車鑰匙,他頭也不回地往停車場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幼幼清楚,他們之間完了!

  完了?歎氣,幼幼苦笑,她們之間沒有開始,哪裡來的完了?是她太高佔自己了。

  季陽不肯看她,連一眼都不肯,他的怒氣張揚且明顯。

  他氣她、恨她,毋須言語說明,他開車的神情凝肅,泛白指節一如他僨張的氣焰。

  「我想……」幼幼的話在他的冷眼後退縮。

  要不要告訴他,這幾年琇玟姊的生活,好讓他對琇玟姊多幾分憐惜?

  吞吞口水,她不准自己退縮,這些年的努力,全是為著琇玟姊的愛情,

  他恨她也罷、怨她也罷,隨便,只要他們能在一起,開開心心,至於她……

  嘗酸是本能與本分。

  低頭,不管他聽不聽,幼幼都要向他說明。

  「剛開始,我們以為她只是受驚過度,看醫生、吃藥便會好轉,哪知道她時好時壞,有的時候哭喊你的名字,問我們為什麼她的幸福是泡影,一個風吹轉瞬不見;有的時候她記不得誰是誰,她打人咬人、她衝到海邊,吵鬧著要跳海自殺,這一些,全在蘇媽媽心裡烙下傷痕。」

  季陽沒回答她的話,但他肅然的臉龐中,出現一絲表情。

  幼幼轉向車窗,繼續述說:「我們沒辦法將跳海事件當成突發狀況看待,當年蘇爸爸經商失敗,他的情況和琇玟姊一樣,在那個年頭,沒有人願意承認他發瘋,硬說他是時運不濟、霉運上頭,寧可相信他被神鬼附身。

  後來,他的屍體被海浪捲上岸,從此,陰影存在。蘇媽媽擔心遺傳,害怕琇玟姊走上蘇爸爸的路,再次面對死亡,那三天是我們最難過的三天,反覆煎熬,最後,我們決定送琇玟姊進療養院。」

  季陽不說話,他咀嚼幼幼口中的曾經。

  他笨笨的被箝制,笨笨的附和她的要求,這些年,他不曾利用自己的好人緣為自己製造機會,一個風流男子,因她口口聲聲的琇玟姊,放棄隨處可拾的情緣,不願意自己的癡情形象在她面前破壞。

  沒想到,哈!一切只是謊言,虧他自以為把她「照顧」得很好。

  「琇玟姊的情況好好壞壞,不管好或壞,她時時惦記著你,想著你們的曾經與過去,她愛你,不管是健康或生病。」

  既然知道琇玟惦記著他,她仍對他隱瞞事實,這代表什麼?代表她想取而代之?哼!他竟然聽信她的言語,拿她當親人照顧。人人都讚他聰明,沒想到……他是自信過了頭。

  話題結束,他還是不理她,幼幼喟然。

  「對不起,三年中,我有強烈罪惡感,幾次想對你說實話,卻總在最後一秒鐘選擇沉默,我想過,當你知道事實真相,肯定會勃然大怒,可是……」

  可是她寧可賭一賭,爭取機會留在他身邊,享盡他對她的愛憐?女人!再一次,他對女人看透。

  「你生氣是對的,換了我,我也受不住,只是眼前,為了琇玟姊,請你暫且拋下憤懣,專心待她。」

  暫且拋下憤懣?她拿他當什麼?轉贈物品?在她想要的時候,刻意隔開他和琇玟;在她自覺罪孽深重的時候,又急急把他往琇玟面前送?他有那麼好擺佈嗎?她要他怎麼做,他就全數配合?

  過去東一句琇玟姊、西一句琇玟姊,她套他,套得理所當然,現在老招新用?他不願再笨。

  「這些年,她被疾病折磨,日子過得辛苦,幾次,她熬不過,鬧著自殺,幸而蘇媽媽及時阻止。」

  琇玟幾次自殺未遂,她連提都沒向他提過?

  重點出在「未遂」吧,所以她裝作不關己事,要琇玟自殺成功了,才逼得她不得不向他吐實?

  冷笑,她比他想像的更具心機,這種女人太恐怖,他居然當她單純可憐,居然發誓要將她這輩子不足的幸福給彌補完全,笑話!

  「這次,我們以為她幾乎要痊癒,我和蘇媽媽甚至討論要裝潢舊房子,迎接琇玟姊回來,到時你們又可以在一起,我們恢復過去的日子,一起快快樂樂吃晚飯、喝汽水,餐桌邊笑聲連連。

  吃過飯,我唸書,蘇媽媽到隔壁鄰居家聊天,你和琇玟姊到海邊散步,晚上你送琇玟姊回來,她迫不及待把我拉進房裡,一點一滴轉述你的話語、她的崇拜,然後我陪著她架構未來……」

  那段日子離他們真遙遠……回來吧!她願意從頭來過,若能預知結局,她願意受傷的人是自己。

  好個「架構未來」,真實是--她推開琇玟,忙著替自己架構未來,忙著把琇玟趕出他的未來。

  幼幼的話令人動容,但季陽不信她。她有那麼好心?要真希望他和琇玟在一起,就不會哄騙他三年,讓琇玟在他心中模糊!

  不會了,他不再對她心軟,一個處處謊言的女人,他怎還心存期待?

  踩下油門,季陽伸手將音樂加大音量。

  他不想聽她說話?望住他的眉眼,幼幼淒然。她想過分離,真的,她設想過無數場景,卻沒想過是在他不諒解的情況下。

  他恨她,肯定!為了琇玟的傷、為了她的多年欺騙,他的恨有理。

  這段日子,她尋上千千萬萬個理由,告訴自己無數次,錯是她父親,不在她,可……她終究無法原諒自己的錯誤。在她受盡寵愛的同時,罪惡感日日爬入夢中,指責她的非分……

  既然連她都說服不了自己無罪,她怎能乞得季陽的寬恕?

  不說了,閉上眼睛,她祈禱上蒼,把幸福還給琇玟姊,至於她,她願意用生命中所有的幸運,向上帝交換季陽和琇玟姊的快樂。

  幼幼和季陽到的時候,手術還在進行。

  蘇媽媽一看到幼幼,立刻跑過來抱住她。她崩潰了,恐懼成真,女兒終究走上丈夫的路。

  「幼幼,我怎麼辦?」

  「別怕,沒事的,她會好起來。」話在口,她的心卻不確定。

  「我怎麼生出一個這麼自私的女兒?她只替自己著想,從來沒想過我。」蘇媽媽心力交瘁。

  「別和琇玟姊計較,她在生病,病得糊塗、病得身不由己。」從來,她都是琇玟的親衛隊員。

  「她的病折磨的不只是她自己,還有妳我啊!她怎就是弄不清楚?」她吶喊!她比誰都努力、比誰都認真過生活,為什麼她的命運比任何人差勁?!

  「蘇媽媽……」幼幼無語。

  「我氣自己把她教得嬌弱、不堪一擊,我應該告訴她,人生到處是風雨。」這會兒,她又恨起自己。

  蒼白的頭髮、枯槁的面容,幾年不見,她比季陽印象中老十幾歲,是什麼造就她的衰老?沉重生活?琇玟不樂觀的病情?

  季陽更氣幼幼了,若她肯把情況說明,由他出手相助,或許情況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都是她的自私,推演出這場結局,真要認真論較,她犯下的罪行不比她父親輕。

  一層一層,他將原罪歸到她身上,他用恨來抹煞對幼幼的愛,否認他們之間存在的「習慣」,是愛情的種類。

  「伯母。」

  季陽走來,蘇媽媽看見他,嚇一大跳,轉眼望向幼幼,無聲詢問。

  「如果這是最後一面……他們有權見面的,對不對?」幼幼輕語。

  「最後一面?」

  這四個字,引發蘇媽媽的哀慟,也將季陽對幼幼的恨增溫到沸點。

  造出今天這個局面,她居功厥偉,不是嗎?不公平地,季陽把錯誤全推往幼幼身上。

  「今天不會是最後一面,我有本事把妳臉上的疤除掉,就有本事把琇玟的命救回來。」

  季陽濃濃的諷刺幼幼很清楚,低眉,她不語,承受。

  手術室前,她來來回回,阿彌陀佛念過千百次;心雖被季陽的話刺出千瘡百孔,卻顧不得疼痛,她忙著要求上蒼垂顧她的琇玟姊。

  扶蘇媽媽坐在椅子上等待,望著幼幼的身影在眼前徘徊,她的焦惶不安,讓季陽想起去年冬天。

  幼幼的焦慮和當時一樣,同樣的手術室外,同樣的來回徘徊,不同的是躺在手術室裡的人。

  那次,是她的父親出事情,他喝醉酒躺在道路中間,夜深,過往的車子沒看見,他被車輾了過去,送到醫院時已陷入昏迷。

  她在手術室前走得很快,一面走,一面倔傲地對季陽說:「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我知道。」他伸手攬住她,把她嵌進懷中。

  「我恨他!恨死他!」她對季陽哭喊。

  當女兒的怎能對親生父親充滿恨意?偏偏她就是,他恨他老在她的生命即將平順時出來攪局。

  「他活著對社會無益,他是害蟲,只會腐蝕人心。」幼幼一口口數落他的罪狀,可恨的是,那些罪行把他和她鎖在一起,她拚了命都卸不去責任。

  「我懂。」他心憐她所有苦。

  「他死了比活著好。」

  「嗯。」

  「他是垃圾、他是敗類,他根本不應該來世間一回。」

  「我知道。」

  「可是……為什麼他是我的父親?」話落、淚下,「為什麼他出事和我有關係?為什麼我們要掛上血緣?為什麼他要生下我,害人害己??」

  幼幼問季陽十幾個為什麼,他無解,唯一的答案是--他將照料起她,讓她一生再無悲苦。

  然……眼前她的焦慮依舊,他卻不願意再給予答案,他認定自己看透她的卑劣虛偽,他不受控制,再也再也……

  手術室的燈熄滅,幼幼衝到蘇媽媽身旁,扶起她,到門口等待消息。

  終於,在她狂跳心臟將湧出胸腔時,醫生出現。

  「醫生……」蘇媽媽向前。

  「蘇琇玟的家屬?」

  「是。」

  「她的聲帶、食道有嚴重灼傷,往後可能有段時間沒辦法吞嚥、發聲,眼前我們先替她做氣切,至於食道重建手術,恐怕要到北部的大醫院去做,那裡的醫療資源比較豐富。還有她的胃,情況不是太好,我們幫她做一部分切除手術,還要觀察她的復原情形。」

  「意思是……她不會完全好?」蘇媽媽往後踉蹌,季陽急忙扶住她。

  擠出一絲笑容,幼幼轉身面對蘇媽媽。「至少、至少她活下來了呀!至少我們確定她還在,確定下一秒鐘,她都會比這一秒更健康。」

  樂觀是季陽教會她的,從不同角度看事情也是季陽教導,她是好學生,將他說的每個字句都牢記力行,可惜,這位老師對她已失去信心。

  「她在恢復室,你們可以進去看她。」醫生說完話,離開。

  幼幼扶起蘇媽媽往裡走,每個步伐都是艱辛。

  恢復室裡,季陽靜看著床上女人,她瘦得不像樣,頰骨突出,手背血管條條清晰。

  她是琇玟?他幾乎要認不得她!這三年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心抽痛,季陽責問自己,為什麼不對幼幼的掩飾提出問題?為什麼要對她相信?他的相信造就琇玟三年悲苦,錯了,他承認。

  握住琇玟蒼白的手,幼幼無聲祈求,她慌、她亂、她心情彷徨。

  然再焦慌,她不忘提醒自己,沒關係,下一秒會比這一秒更好。這時候,若她失去信心,誰來陪伴蘇媽媽和琇玟姊走過這條漫長辛苦的道路?

  蘇媽媽雙眼淚水垂落,未來?她根本不敢想像。眼看渾身插滿管子的女兒,她背過身,抱住幼幼,禁不起傷心。

  「幼幼,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勇氣走下去。幾十萬的醫藥費,我要往哪裡去籌?賣了我,也賣不了這個數啊!」

  「別怕,總會熬過來,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定這次事件讓琇玟姊正視自己,病反而好得更快。」

  「我只想到她醒來,發現自己被救,不曉得要暴怒成什麼樣子?」

  虛軟的雙腿撐不起她的身子,蘇媽媽站不住身,頻頻搖頭,季陽發現她的脆弱,忙將她扶到恢復室外的椅子上休息。

  再回到恢復室,季陽看見幼幼跪在病床邊,握住琇玟的手喃喃自語:

  「請不要放棄自己,我們努力多年,妳說要新生,說要擺脫命運鎖鏈,妳說過好多話,難道全忘記了?」

  季陽聽不見幼幼的低言,走到她身邊,冷冷問她:「妳也會有罪惡感?」

  「我有,一直有。」

  「難道妳的罪惡感逼不了妳說出真相,寧願放她在這裡過辛苦日子,不願意教我知道,好讓我助她一臂之力?幼幼,妳怕什麼?怕我把全心全意放在琇玟身上?怕我對妳不好?我真恨妳的自私!」

  相識多年,朝夕相處,他竟認定她是性格貪婪的自私女人?

  酸漫過心問,算了,隨他去認定,謊言戳破,她瞭解,本來就沒有「可能」的兩人,再增添仇恨,更是不可能了……點點頭,幼幼攬下全數指控。

  仰頭,對他,一句輕輕的「對不起」出口。

  她不曉得這三個字能彌補什麼,但她決定,在每個眼光接觸同時,她要向他說一句對不起,說到……再無眼光接觸時。

  「我不接受。」哼笑一聲,他用不屑回答她的對不起。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對不起。」還有--謝謝你,謝謝你送給我的小葫蘆。

  後面這句擺在心底。是的,一句對不起,還盡他的怨,一句謝謝,回顧甜蜜,等說完這些,他們之間……再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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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0:32:58
  第八章

  病房裡寧靜沉寂,蘇媽媽、幼幼和季陽各佔據一張椅子。

  一盞小小的燈光點亮在病人頭頂上,窗外月色朦朧,昏黃光線投射窗戶

  手術後,第二天夜半,琇玟終於醒來,睜眼看見自己躺在雪白病床,動動手腳,意識尚在。她活著?

  張口,發不出聲音,唯覺喉間疼痛一陣陣,淚水狂洩……她不想活啊!為什麼救她回來?

  他們看不見她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嗎?他們沒想過她這種人,活著比死亡更需要勇氣?

  不要,她活得卒苦,她一心結束這一切,為什麼他們不遂她的願?為什麼這世界處處和她作對……

  她的移動擾醒幼幼,看見她的淚,她轉身喊人。「琇玟姊醒來了,蘇媽媽、季陽,琇玟姊……」

  是幼幼?她的歡欣鼓舞看在琇玟眼中,刺目!

  牆燈啪地被打開,母親和季陽的身影跳入她眼簾。是誰帶季陽到這裡?咚--心落進黑暗地獄,她不要他看見自己的狼狽……逐步,憤怒升起……

  「醒來就好,謝天謝地,妳沒事了,妳把媽媽嚇壞了。」蘇媽媽一邊說一邊哭。這不懂事的孩子呵!是她心頭一塊肉,她總算向上蒼搶回來了。

  琇玟沒聽進母親說話,只是單單盯著季陽,搖頭再搖頭。

  她說過不要見他,她想把最美的形象留在他心中,而非眼前模樣,她要他想起蘇琇玟三個字時,伴隨著的,是她的美麗爽朗,不是眼前委靡頹喪。

  匡鏘!琇玟構築的夢想隨著季陽的出現而出現裂痕。

  「好久不見,妳好嗎?」

  手貼在她額間,季陽溫煦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他的丰采翩翩比以往更甚,這麼好的男人,她要拿什麼匹配?是誰害慘她?是誰故意帶他過來,害她專心構建的畫面成虛幻?

  下秒鐘,她不受控的脾氣發出,季陽就要嚇得轉身逃走,然後,他會拚命否認認識過自己、他會努力把他們的愛情推出記憶、他會遺忘她,永永遠遠……

  壞人!是壞人企圖謀殺她的愛情。

  倏地,她的柔弱轉換,猙獰表情浮上,她恨恨盯住幼幼,一瞬不瞬。

  是她!她是壞人,她故意帶季陽來!

  幼幼想看她的笑話,想恥笑她是瘋子,沒人愛她,沒錯,就是她,她老早就懷疑幼幼經常不在,媽還騙她,說幼幼去賺錢供她養病,原來呵,騙人的!她根本是跑去通風報訊,蓄意破壞她在季陽心目中的形象。

  壞幼幼、丑幼幼、不聽話的討厭幼幼,她是壞女人,血液裡流著壞因子,她和她父親一樣是萬惡淵藪……

  「琇玟姊……」

  當幼幼聲音出現,琇玟拚著一口氣,迅速扯掉身上管線,像爆發的獅子般,躍起上半身,伸手,用盡全力,向幼幼揮過巴掌。

  巴掌揮過,她力量失卻,再度陷入昏迷。

  場景失控,幼幼傻了……巴掌不痛,痛的是殘破的心,琇玟同他一樣,怪她恨她?

  「妳愣在這裡做什麼?快去找醫生。」季陽扶住虛弱的蘇媽媽,對幼幼喊話。

  她回神,匆匆跑進護理站求助。

  一陣兵荒馬亂後,醫生將他們趕出病房,重新替琇玟插管,蘇媽媽也被送進隔壁病房中,打點滴休息。

  病房外,季陽幼幼面面相覷,四目接起。

  幼幼說:「對不起。」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人生無限希望。第二個對不起、第二句謝意,她在心底預計分手日期。

  「她恨妳。」季陽面無表情說。

  「她有權利恨我。」點點頭,幼幼不辯解,承受。

  「妳為什麼總有本事讓對妳好的人恨妳?」

  一句話問得她啞口無言。

  為什麼她總有本事讓對她好的人恨她?是她做人失敗,或她的道德品格缺陷?她不曉得。琇玟姊老說,世界處處和她作對,她真想回她一句--世界也從未善待過她,一次都沒有。

  側眼,透過玻璃望眼屋外天空,漆黑的夜裡只有幾點星星,想起墾丁,想起牧場上並躺在屋頂的一雙身影。

  那次他剛從台北回來,七日不見,一見到幼幼,他迫不及待拉她到屋頂,說:「我真想念墾丁的星星。」

  幼幼說:「聽說每顆星星部有屬於它們的故事。」

  他說:「對,我來告訴妳一個。」

  他指指西方天際一顆閃爍不定,深邃眼眸望著她。

  「有一個叫作阿芙洛黛的女神,有天和她的愛子約洛斯在幼發拉底河邊散步,這時,碰到怪物提風的襲擊,在慌亂中,兩人化身為魚逃走,為了害怕彼此走失,阿芙洛黛將身上的絲帶繫在魚尾上。這是後來雙魚座的故事。」

  「我們躺在這裡,提風會不會突然跳出來襲擊我們?」幼幼突發一語。

  季陽想想,扯下領帶,把她和他的手綁在一起,告訴她:「這樣就不怕走失,不過我保證,即使妳走失,我也能把妳找到。」

  現在……他情願她走失,是吧?

  低頭苦笑。「對不起。」幼幼輕聲喃語。

  他聽見了,背脊一挺,刻意忽略,轉身,他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在季陽安排下,琇玟轉到台北大型醫院就醫,一方面,他可以照顧琇玟;另一方面,他也能回公司工作。

  三個月下來,琇玟的復健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慶幸的是,自從有季陽的時時相伴,她的情緒穩定許多,不但肯乖乖定時吃藥,也樂意和新的心理醫師溝通。

  這天下午,蘇媽媽從季陽替她購置的公寓裡過來,帶著親手做的飯菜,來和幼幼換班。季陽推琇玟到病房外面四處逛逛,她進病房時,只有幼幼在裡面。

  「琇玟呢?在做檢查?」蘇媽媽問。

  「不是,季陽剛來,推她去超商買東西。」幼幼答。

  琇玟迷上逛超商,每次去都要買一堆東西回來,季陽樂於寵她……寵?他一向擅長寵人,他不也說過要寵她一輩子?

  含一顆烏梅,酸瞇眼,她提醒自己,這才是專屬於她的滋味。

  「季陽是個好孩子,當年我還擔心兩家的家世,想他會不會看輕我們,唉,我真是小人之心。」蘇媽媽搖頭微笑。

  是啊!他們的和樂融融、他們的喜悅、他們在最快的時間回復以前,這是幼幼最想要的結局,怎能心含酸意?

  祝福是她最該專心的事情。點頭,她要祝福、要感激,感謝上帝聽到她的聲音,把琇玟姊該有的福氣歸還。

  「這幾天,我常想,若我們一開始就讓季陽知道琇玟姊的病情,說不定琇玟的病早好了。」幼幼說。

  「也許,但每次她想到季陽就大吵大鬧,哭喊著妳去告密,要破壞他們的感情。妳忘記妳放棄學校月考回家那次,她差點兒掐死妳?

  還有這次,她屋裡屋外找不到妳,又喊又叫,認定妳跑去告訴季陽她發瘋,我攔不了她,幸好護士小姐進門替她打鎮定劑。我以為打完鎮定劑,她睡一覺醒來,就會沒事情,哪知道她去偷清潔工的洗廁劑……妳說在這種情況下,誰敢把真相說出去?」

  蘇媽媽歎氣,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季陽是這種有責任的男子,她們怎會繞過一大段冤枉路。

  「不管怎樣,事過境遷,我有信心琇玟姊會痊癒。」

  而她,任務完成……

  「幼幼,妳怎麼啦?」蘇媽媽揉揉她緊皺眉心。

  「我沒事,我很開心,這些年的辛苦總算過去。」

  「妳是好孩子,蘇媽媽全知道……這些年多虧妳,要不是妳……」

  「蘇媽媽,不要說這些,那是我該做的,始作俑者是誰,我們心知肚明。」

  「妳不需要為他的行為背負一輩子罪。」

  「我但願不需要,可惜我是他女兒,這個事實,我一輩子都躲不掉。」

  琇玟姊的苦難過去,她的苦難降臨,人生很公平,它給每個人生命製造高潮低潮,她的幸福享盡,遺憾正式入侵,看來,她要準備更多更多桔子,以防萬一。

  「幼幼……」

  蘇媽媽想說些什麼,但病房門被打開,季陽推著滿臉笑容的琇玟進來。

  看見幼幼,他把臉撇開。

  三個月了,他不對她說話,開口,頂多是諷刺;他不看她,望她,頂多是冷眼輕鄙。拉拉唇角,她裝作不在意。

  琇玟把一束新鮮向日葵送到幼幼面前,向日葵……曾經他為她種下一畝花田……寵她的男人別過身,遺憾的滋味比桔子更酸澀。

  琇玟在紙上寫下字句,遞到幼幼面前--

  幼幼,季陽送我的花美不美?

  幼幼點點頭,微笑,她在心中低語--謝謝你為我種下的兩分葵花田。

  「它和妳一樣美麗,知道嗎?向日葵之所以美,並不因為它的花色鮮艷,它美在永遠追逐太陽,不放棄光明希望。妳不可以放棄希望哦!未來妳的身邊有一顆太陽,在他身旁,妳只有光亮沒有陰影,只有幸福沒有痛苦。」幼幼說。

  琇玟點頭,她的幸福來自季陽,她深信。

  幼幼的話勾出季陽一段記憶--屬於他和她的記憶。

  那年七夕,他帶她到花店挑選鮮花,送給她作為情人節禮物,幼幼要了一把向日葵,綁成火炬,她說那是奧運聖火,他向她解釋向日葵的美麗。

  回憶侵襲,季陽皺起濃眉,撇開記憶。

  這算什麼?故作大方?在她掠奪不成之後。

  季陽找盡借口恨她,那是因為,每每夜深人靜,他發現在她的種種過分之後,他仍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腦後。

  他時時想起兩人間的一切,她的笑聲、他的喜悅、她的傷情、他的心疼;三年光陰把他們的生活、幸福緊扣在一起,而今,儘管她卑劣自私、儘管她謊言連篇,他仍無法不愛她……

  別懷疑,他愛她,三個月的時間夠長了,足夠他翻出自己的心,徹頭徹尾檢視一遍,但責任感重的他瞭解,琇玟是他眼前重要的責任,不單單因為他們過去曾經擁有一段,也為著她對自己的愛太明顯。

  至於幼幼,他錯了,他不該讓她入侵自己的心,她不值得他投注情愛,她的可憐是假的、她的自卑是假的、她的可愛也是假的,事實上,她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

  一次一次,季陽用詆毀她來摧毀自己的愛情。

  幼幼,我愛他,永世不改。琇玟在紙條上,勇敢表白。

  「嗯,他值得妳真心對待。」

  有他在,我不害怕手術。

  輕輕地,幼幼在她耳邊低語:「他會為妳撐起一片天地。」

  她的話勾動琇玟的幸福感,她牽起季陽的手,偎在臉畔,甜甜的笑著。

  往後她有專人為她的生活注入甜蜜無限,她想盜用季陽的話告訴琇玟--甜是人生最好的滋味--儘管她無福擁有。

  「我先回去了。」

  低頭,幼幼對大家說話,在經過季陽身邊時,她輕輕地說一聲:「對不起。」

  他背脊挺直,別過臉,不看她。

  第九十七個對不起,之前,他回給她九十七句嘲諷,這回他用視若無睹作響應,她是否該樂觀認定,這情況叫作漸入佳境?

  恐怕不行,她從不是樂觀女性。

  季陽陪琇玟說笑,他講給幼幼的星座故事,一個個說入琇玟心底,幼幼猜測,他有沒有用領帶將兩人的手綁起,說他不會失去她的蹤影?

  搖頭,幼幼暗罵自己,妳在做什麼?嫉妒嗎?少傻了,妳有什麼立場嫉妒?他們相愛是多少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妳不過是個篡奪者,過了幾天好日子便食髓知味,誤以為他該用關注相陪?

  別過頭,不去看他們的快樂,她的世界是酸和苦澀的相互融合。

  季陽特別找來照相機和小禮服為琇玟拍照,他的巧手在她臉龐刷呀刷,欲刷出一張璀璨笑顏。

  蘇媽媽笑彎腰,嫌他技術不好,接手粉餅。

  曾經呵曾經,曾經他的大手為她撥去頭髮,說:「妳是怪女生,沒有女生喜歡當黑白郎君。」他的大手很巧,會為她系帽帶、為她梳頭髮、為她抹去惡夢陰影。

  曾經呵曾經,他為她留影,在一堵磚牆旁,一株瘦伶伶的葫蘆瓜苗邊。

  現在他的大手有了專心對象,為她製造的驚喜淪為記憶。嘴是笑的、心是哭的,臉上的晴天和心底的雨天相映襯,她是最矛盾的女人。

  「幼幼,要不要一起來照相?」蘇媽媽招呼幼幼。

  她搖搖頭,退到門後。

  看他為她們拍照、看蘇媽媽替琇玟季陽留影,那是屬於一家人的快樂,而她,不屬於這家人當中。

  他的手勾住琇玟的腰,臉頰貼住她的,微笑。

  那裡,在腰間部位,很溫暖吧!幼幼喜歡那種感覺,暖暖的、熨在心間,不管是十二月或七月天,她喜歡他的手在她腰上,支撐幸福感覺。

  咬咬唇,她在心底搜尋與那雙大手有關的記憶。

  「好了、好了,明天要開刀,早點休息,季陽、幼幼,你們回去吧,明天還有得折騰。」

  蘇媽媽催促兩人回去,季陽走近琇玟身旁,輕輕一個擁抱,帶給她勇氣。

  幼幼揮揮手,走出病房,跟在季陽身後。

  他的腳很大,像小船,一步一步踏著篤定腳步,向來,他習慣拉著她的手走路,所以她只能看到他高高的肩膀,看不到他的腳後跟。

  向來,他走著走著會對她回眸一笑,所以她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和整張臉,看不到他的後腦勺。

  換了一個角度,幼幼看見以往沒見過的季陽。

  吸氣,她快步追上他的腳步,並肩,她仰頭,他冷冽的表情凍傷她的勇氣,滿肚子的話結上霜,化作一句短短的「對不起」。

  九十九,他要還她一記冷漠嗎?

  果然,他的反應在預期中。

  「我要走了。」

  幼幼說完話,停下腳步靜待他的反應。季陽繼續往前行,似乎沒聽見她的話,轉彎,她看不見他。

  他根本不在乎她留不留?走不走?

  好笑,她居然以為他至少會有一點反應,至少、至少……至少什麼?至少回她一句--「妳早就應該離開?」

  咬住下唇,用力,她在上面印出一排唇印。

  低著頭,緩緩走出醫院,一步一步,累癱了,然疲憊的心仍不斷想起他的好、他的善待,和他的溫柔眼神。

  淚水氾濫。她好蠢,明知道沒有奢侈本錢,怎能縱容自己在他的羽翼下學習浪費?她恣意享盡他的愛憐,一旦放手日來臨,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心疲還是身倦。

  「什麼意思?」

  醫院大門外面,季陽一句冷冷問話,幼幼瞬地抬眼。

  他沒走?他等她?他有反應?幼幼傻了。

  「說話!」溫柔季陽換上嚴厲。

  「我要走了。」

  用手背拭去淚,她的堅強補給站關門,她多希望能窩進他懷裡,像從前。

  「去哪裡?」他氣自己仍對她心存關心。

  「還不確定。」

  意思是她要離開牧場?季陽皺眉。「明天琇玟要進手術房。」

  「不管我在不在,你都會讓手術成功的,對不?」她對他信心滿滿,一向。

  她拿他當開刀醫生?她對他未免太具信心。

  季陽沒回答她。

  「我很高興當了你三年小姨子,也高興有今天的結局。」

  「妳的話純屬真心?」

  很傷人的問句,幼幼淡淡笑過,勸自己不介意。

  「對於謊言,我……」

  「我聽夠妳的對不起,給我一個真正的理由--妳說謊的理由。」

  白癡!你不是早早知道她的理由?除了自私自利、除了想取代琇玟得到他的關心注意之外,還有什麼理由?你在鼓勵她編造另一個謊言欺騙你?你甘心被她的理由一騙再騙?季陽在心中責備自己。

  理由?不,她不想說,不想把問題推到琇玟身上,他們歷經多少艱辛、隔開多少距離,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們之間最不需要的東西是嫌隙,而季陽,不需要實情,他只要好好愛琇玟姊,便是完美結局。

  搖頭,她沒有理由。

  「對不起。」

  說足一百句對不起,她不確定是否平得了他的怒氣。揮揮手,她鄭重道:「我走了。」

  她安靜等他揮手再見,一分鐘、三分鐘……時間長到她幾乎放棄的同時,他開口。

  他說:「隨妳。」然後大步離去。

  終於,她真真正正失去他,三年的光陰正式從指尖流過,她失去他、失去幸福。淚如雨下,閃閃車燈在眼淚後面暈成一片,她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她的世界,她的未來遺失在匆促人間。

  「妳該欣慰的,至少琇玟姊將得到妳所失去的東西。」

  昂首,再見!

  今年冬天來得早,北風一到,寒流跟著來,幼幼縮縮肩膀,從補習班裡面走出來。

  騎著腳踏車,飛快踩著,她特意繞小巷子,避過紅綠燈,用最快的速度衝進路邊的7-Eleven。

  辛苦嗎?她不否認,但每個月底,當她把錢匯進蘇媽媽的帳戶時,她覺得輕鬆快意。有季陽在,也許這些錢對蘇媽媽沒有大幫助,但當錢寄出,她覺得壓在心頭上的重擔正一點一點慢慢減輕。

  或者她必須窮其一生做償還動作,但沒關係,至少她能確定自己在蓋棺那刻,心中大石不再。

  所以,她清晨送早報、早上在麥當勞、中午過後到補習班教幼兒英文、晚上在便利超商,日子辛苦,她不在意。

  她最大的樂趣是含著冰桔子,想像季陽和琇玟姊的幸福。

  「怪物,妳再這樣吃下去,早晚要掛急診。」周亦漢說。

  他是幼幼超商裡的同事,從她到這裡上班,一直對她照顧有加。

  掛急診?不稀奇,這種事她做過,那時有一個「姊夫」在她身邊跳腳,尤其在她幾次吞胃鏡吞不進去的時候,他氣急敗壞,只差沒對護士說:「胃鏡拿過來,我吞!」

  他說過要寵她一輩子,但他後悔了,沒關係,剩下的半輩子,幼幼用他寵自己的記憶來填平。

  「喂,星期日公司要舉辦郊遊,妳參不參加?」周亦漢湊過來問。

  「不要,我有事。」

  「妳有多少事?我每次打電話給妳,妳都不在家,我真懷疑妳留給我的電話是不是假號碼。」

  「我在上班。」

  「哪有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時?」他埋怨。

  就有,像她這種務實女人。

  走進熟食區,幼幼開始工作。

  「前幾天有人來探聽妳,我忘記告訴妳。」隔著兩個架子,周亦漢對幼幼說。

  她沒聽見,她很專心地回想過去,那一片蔚藍天空、茵綠草地,那陣陣不止息的濤濤海浪……

  人是種奇怪動物,小時候,她一心一意想離開屏東,沒料到真離開了,卻脫離不了思念,思念她的葫蘆園、思念她的向日葵花田,這時分,它們都枯萎了吧?不過,到明天春天,新芽探出頭,又將是一片盎然綠意。

  「幼幼……有人……」

  周亦漢又喊她,他是個熱心聒噪的男人,沒有心機、不失善良,但有時候,幼幼很難適應他,尤其在她專心回想過去的時候。

  決定不理他,她繼續手邊工作。

  偌大身影自幼幼身後悄悄走近,她沒發覺,一面整理茶葉蛋,一面想著生活片段--

  小題興匆匆跑來,拿一袋食物,對她說:「我三哥真是金腦袋,難怪爸媽老說將來公司要由他接管,妳看,他要成立販賣部,把旅客的錢統統留下來。」

  後來,果真如小題說的,販賣部賺大錢,一年掙進近七千萬的盈利,他建議冠耘先生,將這筆利潤提撥十分之三做為員工福利。

  那是一筆嚇死人的福利,為了它,牧場裡的人員個個卯足勁工作,打死不離開飛雲牧場,於是飛雲生產出全台灣最優秀的乳類、肉類製品,飛雲成為全台灣最著名的觀光區。這套經營理念,讓冠耘先生成為世界各國竟邀的對象。

  他也會把小題口中的家族企業,給經營出不凡成績吧?

  肯定沒問題,琇玟姊能嫁給這種男人,她衷心恭喜祝福,至於自己……沒關係,她有三年記憶,她不貪心。

  回身,幼幼被巨人擋住去路,抬頭,她說不出話。

  是季陽!一個她日日想念的男人。

  他來做什麼?她償還的仍然不夠?她始終沒對欺騙作出交代?她……說不定只是偶遇……

  「我……對不起……」

  好像再找不出其它的話可說,除了一句句說不完的對不起之外。

  季陽審視幼幼。她瘦了,她的手壓在胃間,是胃痛?幾個月不在她身邊,她又拿酸到不行的桔子當主食?濃眉高皺,他不滿。

  他不滿的事情很多,從蘇媽媽口中知道她說謊的原因開始,他就不滿幼幼情願他誤解,也不願意告訴他自己的委屈;他不滿,她寧願對一本不會回她話的日記本寫滿她愛他,也不願意親口對他承認愛情;他不滿她那個蠢到不行的罪惡感,時時督促她違心。

  是的,他看到幼幼的日記,偷窺不道德,但若太道德,他便無法明白幼幼既矛盾又痛苦的情結,也無法解開自己的心結。

  於是,他懂了,她愛他一如他愛她,三年當中,累積的不僅僅是習慣,還有分割不開的情懷。

  看著他的表情,幼幼心驚。他在生氣?為什麼?為了偶遇一個自私的騙子?

  她承認,是她做錯,她躲得不夠遠,下次她該選擇的工作地點是馬祖、金門,而不是台南。

  「對不起,我不知道……」

  「妳欠我一個理由。」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正視自己。

  她的離開,比他所想像的更難過痛苦,這些日子,他沒辦法專心工作、沒辦法專心照顧琇玟,更甚至,他連睡覺都沒辦法專心。

  她的影子總在他面前繞來繞去。

  她笑問他:「是不是生命有無限可能?」

  她哭著縮進他懷裡,問他:「為什麼我要有這對父母親?」

  那次,她的母親因牽涉販賣人口被拘提。

  還有她抱著「幼幼葫蘆」睡覺的甜蜜、她窩在他懷裡幻想未來的溫馨……

  一件件不怎麼起眼的過去,卻不斷回到他眼前提醒,提醒他愛她,不單單是曾經過去,他還要未來與延續。

  「我……什麼理由?」

  「說謊話的理由。」理由他知道了,他要的是她親口說出。

  「理由重要嗎?重要的是結局,是你和琇玟姊快樂在一起。」

  搖頭,她不說理由,態度和之前一樣。

  她估錯了,沒有她,他便快樂不起來。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她躲進水缸那刻起?他以她的名字,為手中瘦拎拎的葫蘆起名時?還是提著兩瓶汽水,和她說說笑笑踩著月光回家時?

  當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覺得與她抬槓比和琇玟談情有趣,只是直覺她是個特殊小女生,他用小姨子拉近兩人距離,用一個模糊的姊夫身份做盡他想對她的寵溺。

  「伯母說妳每個月都會匯款到她的戶頭。」

  他就是追查這些款項,追到台南市,再由她每隔一段時間用7-Eleven宅急便寄去的禮物,猜測出幼幼在超商工作。

  然後一組專人到台南市每個超商訪查,終於,他查到幼幼的下落、生活和工作情況。

  在蘇媽媽的儲金簿中,他看見幼幼一筆筆匯進去的薪水,從她進入牧場工作時就開始,然後,他理解,為什麼有了薪水,她還是窮到連一條牛仔褲都買不起。

  「我應該做的。」

  「為什麼是妳該做的?」

  「當年要不是琇玟姊收容我,我會流落街頭。」

  「妳的舉動全是報恩,包括逼我對琇玟忠貞?」

  「我逼你?這不是你喜歡想要的嗎?不是你把我留在身邊最重要的原因?」幼幼反問,她模糊了。

  不是,他留她,是因為他想要她留,不為任何人、任何事。

  「妳很笨。」季陽批評。

  心機深?他高估她了,她只是一個笨到不行的女人,他從蘇媽媽口中知道所有事實證明,她是個不聰明的大笨蛋,想說謊圓謊卻越圓越糟糕。

  「我沒聰明過。」幼幼承認,否則她不會弄到喜歡的人全恨上自己。

  「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對我說謊了嗎?別忘記,妳不聰明,想騙人,我一眼就能瞧出端倪。」他執意要從她口中聽到答案。

  「沒有原因。」搖搖頭,她不說謊也不實招。

  她仍然堅持?笨蛋!

  「妳以為自己是長了翅膀的天使?」季陽問。

  她認定只要堅持自己惡劣,就能彰顯琇玟的無辜可憐,讓他全心全意待她?笨透了!

  「我不是天使,我是專給人帶來厄運的惡魔,若是沒有我,我父親不會錯認琇玟姊是我,她不會被侵害、不會生病,更不會發生一連串事情。

  要是沒有這段,說不定你們已是老夫老妻、兒女成群。不過,老天開眼,你和琇玟姊有了結果,幸福可以預期,我祝福你們。」

  歎口氣,他拉起她的手。「琇玟去世了。」

  季陽本想告訴她,他愛她,放手過去,讓他們開啟未來。

  可眼前時機不對,他的胸膛將承接起她的淚水,季陽相信,琇玟的死對幼幼的影響,不會只是短短三、五天,她要的是耐心與時間,沒關係,他會一直相陪。

  他的話敲上她的腦神經。怎麼會?那不在她的想像中,最苦最難的那關,他們度過了不是嗎?

  「不可能啊!就是手術失敗也不會致命啊!」幼幼低喊。

  「手術失敗,她沒辦法開口說話,然後……她自殺,而且成功了,在妳離開的半個月之後。」

  「不應該是這樣子,我們都盡力了。」

  幼幼頻頻搖頭,瞬地,希望又成失望。

  「沒錯,我們盡力了,但事情不是盡力,就會按照妳的安排下去進行,妳不能否定,世界不在我們的掌握當中。

  所以妳父親的錯不該由妳負責、妳母親的罪惡不該由妳承擔,妳是妳,他們是他們,妳的人生是用來開創無限可能,不是用來替他們收拾荒誕。」

  「可是……我很努力,一分耕耘該得到一分收穫的呀!」

  搖頭,淚流。她是一個壞農夫嗎?老是弄錯時序,錯失一季豐收?

  握住她的肩頭,季陽將她收入懷中,熟悉的感覺回籠,絲絲甜味滲進心頭。

  「琇玟死前,有段時間是清醒的,她要我來告訴妳,她不讓我知道她生病的決定是錯誤的,她很高興我陪她走完這段,還要我轉告妳,要幸福。」

  拿出琇玟寫的紙條,他把它遞到幼幼手上。

  看著它,幼幼淚眼模糊。

  「這是錯的,她好不容易才活過來。」幼幼仰頭說。

  「我也但願這是錯的,可惜並不。」

  「她辜負我們。」

  「她有她的苦,我不怪她。琇玟死後,伯母去觀落陰,我並不相信這類怪力亂神的事情,但她回來告訴我,琇玟過得很快樂,知道女兒快樂,她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收拾情緒,她重新生活。妳也一樣,停止責怪自己吧!想想,至少妳已盡心。」

  歎口長氣,季陽說:「我不喜歡都市的夜空,光害太多,看不到星星。」

  「我也不喜歡。」幼幼哽咽說。

  「我們回墾丁吧!」他要替她找一塊地方療傷,一個安靜、不被打擾的地方。

  說著,他扯下脖子上的領帶,一端繫住她的手腕,另一端綁住自己的。

  他說過,不管她在哪裡,他都會找到她。

  回到原點,沒有過去,遺忘謊言,如果有錯,把它們留在昨天。明天,新的開始、新的戀情……

  年底,為了逃避和季陽的婚姻,性急的於坊隨手在路邊抓個男人進禮堂,讓人訝異的是,居然誤打誤撞,讓她尋到真命天子,展開一場愛情奇遇。

  蘇媽媽用季陽給她的錢,在台北開了一家牛肉麵店,生意興隆,房東康伯伯對她很照顧,時常下樓幫忙。

  而幼幼和季陽的愛情,像他們悉心培植的葫蘆苗,長得鬱鬱青青,一季比一季豐收,隔年夏天,他們在瓜棚下結婚,瓜架上刻滿愛情字樣的葫蘆瓜,任賓客自行摘取,他們願意天下人和他們共同享有愛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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