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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全文完)
寒流過後,連著兩三天火色般的夕陽,把整個小鎮炒成了嗆人的辣紅。
林憲助找了宋晉功,想為涂忠良盡一己之力。林憲助說:
「他要錢的話,我把田和房子都賣掉給他。」
宋晉功搖手說:「你別把自己賠進去,他對連長下手,絕對不只是為了錢。這個事我來想辦法。」
宋晉功把涂、侯兩人的過往,簡要地跟林憲助說了。
林憲助聽完了,突然好像看出了什麼,問他:「小宋,你怎麼瘦成這樣?」
宋晉功裝作看了看自己,說:「有嗎?啊,隊裡換了個新伙夫,吃不慣。」
林憲助說:「那,放假來家裡吃。」
涂忠良夫妻在牢裡時,並沒有受到什麼身體的虐待,狗腿兒有點意外,問:
「組長,你這次幹嘛這麼客氣啊?」
「你懂個屁,你把他打得要死不活,到時候槍斃對他來說就是解脫;我要他神智清楚的感受到太太和孩子也要死在我手中的痛苦。」
狗腿兒打了個顫,說:「組長,你真夠狠的!」
侯德臨斜著眼看他,說:「好好跟著我就沒事。」
兩下敲門聲,喊著「報告」,一個兵進來說:「報告組長,那個好像要生了。」
「是嗎?正好。」侯德臨對著狗腿兒說:「咱們瞧瞧去。」
這個角落的牢房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關任何人了,囚室高處的氣窗把之前的人味、腥味都排淡了,現在反而有些許清爽的感覺。
隔著鐵欄,侯德臨對涂忠良說:
「老涂,我特地來跟你恭喜,嫂子給你生了個千金。」
涂忠良從地上彈了起來,抓著鐵欄,臉上抽搐著喜和怒,兩眼惡狠狠地瞪著侯。侯德臨一派輕鬆地拉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說:
「老涂,現在是有孩子的人了,考慮事情要周全一點,不是嗎?」
涂忠良還是瞪著他,沒有言語。侯咳了一聲,站了起來,走向涂,面對面地跟他說:
「老涂,我這麼說吧,你們這個案子,沒什麼機會了。照理說,嫂子也很危險的,但現在我也有姪女了,這樣吧,我幫你把嫂子保下來,但這得看你怎麼作。」
「老侯,我會作我該做的,你也要給自己積陰德。」
侯德臨點了頭,「嗯」了一聲,就走了。
侯德臨回到辦公室,狗腿兒就說:
「組長,阿順說這次我們貨給得太多,冬瓜週轉不過來,等賣了再給。」
「搞什麼?錢不夠,起碼先拿一半啊……這個阿順該不會想弄我的錢吧?」
狗腿兒著急地說:「不會啦,阿順不是這樣的人。」
「你急什麼?你該不會跟阿順一夥的吧?」
「組長,你別開玩笑了!你才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麼會為了一點小錢背叛你呢?」說完,奸奸地笑。
「我告訴你,阿順也是台灣人,他跟冬瓜說些什麼,我們也聽不懂,你還是要防著他點。」
狗腿兒點頭稱是,這時,又有人敲門,狗腿兒過去開了門,是宋晉功,進來劈頭就說:
「侯組長,我要自首。」
侯德臨兩肘靠在桌上,皺著眉問:「你要自首什麼?」
「侯組長,那些書是我寄放在涂組長家的,他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書是你的?你認識幾個大字啊?那我問你,那些書你是從哪來的?」
「這個你別管,我不會洩漏書的來源。」
「耶!你找死啊。」
宋晉功臉無表情地說:「我已經把自首的信寄給總部了。你秉公處理吧,希望不要牽連無辜。」
侯德臨邊笑邊搖頭說:「你真是不要命了。好,那你就別怪我了。」
宋晉功說:「我不會怪你,希望你趕快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這個當然,只要查清楚了,自然就會放人。」
侯德臨對狗腿兒說:「叫人來把他帶走。」
宋晉功被帶走後,狗腿兒問侯德臨:「你真要放人啊?」
「放你媽個頭!一個小士官才值多少獎金?我拿他去換一個中校?這個渾小子橫插一槓,萬一壞了我的大事,划不來。我告訴你,絕對不能讓他和老涂說話,你懂嗎?」
狗腿兒猛點頭說:「懂,懂。」
第二天,侯德臨來見宋晉功,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徐老師生了個女兒。」
宋晉功滿臉喜色,侯德臨又說:「怎麼樣,帶你去看看?」
「可以嗎?」
「可以,不過你也知道我們的規矩。讓你看看,是特別給兄弟的通融,到時候,你可不能跟她講話。我給你方便,你別給我麻煩。」
宋晉功感謝地說:「我知道,謝謝侯組長。」
侯德臨帶他到醫務所外,遠遠地隔著玻璃看徐老師正給嬰兒餵奶,宋晉功看了,別過頭問侯德臨:「涂連長見過了嗎?」
「他已經知道了,但是不能讓他們見面,他如果太激動,會有問題。」侯德臨又語帶戲弄地說:「你想跟涂組長講講話嗎?」
「不行,他如果知道我進來了,一定受不了。」
「那就對了,反正等程序走完了,遲早要見面。」
宋晉功在寫“自首”信的同時,也給了林憲助一封信,但其實只是一張他自己的獨照,背後寫著「林兄、阿惠……勿忘影中人……宋晉功敬上」另外還有一枚在敵前搶救同袍獲得的勳章。
林家知道宋晉功做的傻事後,也找了朋友來商量,但一時之間,誰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虔心祈求上蒼保佑。
侯德臨心中毒計已定,要趕盡殺絕,只是沒料到宋晉功會插進來攪,為了不橫生枝節,就編排說,他每週到涂忠良家是參加讀書會,研究毛共思想;另一個不巧是徐老師在這個當口,剛好生了,這一來,對於一個剛生產的婦女執行槍決,總有點說不過去。為免夜長夢多,他加快作業,要在一個禮拜內就把涂忠良和宋晉功槍斃,至於徐老師,只好稍緩一緩。
狗腿兒進了侯德臨的辦公室,說:
「組長,阿順說冬瓜今天要給錢,而且說這次賺了不少,要請我們吃個飯,請組長務必賞光。」
侯德臨似乎特別不耐煩地說:「怎麼剛好就找今天啊。」
「今天有什麼事嗎?」
午後的陽光透窗照在侯德臨的臉上,不知為何,竟像照在冰塊上一樣,蒼白又冒著涼氣。侯說:
「今天晚上涂忠良和宋晉功要嗑子彈了。」
「這麼快啊!」
「嗯。」
「他們嗑他們的子彈,我們吃我們的大餐。」
「不行,我等了那麼久,我得親眼看涂忠良嗝了,我才甘心。」
狗腿兒搔著後腦說:「那怎麼辦?」
「……,你和阿順去吧。錢要點清楚。」
侯德臨來到宋晉功的囚房,說:
「小宋,我先跟你說一聲,就今天了。」
宋晉功有點訝異地說:「這麼快?……也好。那連長他們什麼時候可以放出去?」
「你走了,他們也就可以跟著走了。而且,我會讓你們再見一面。」
宋晉功低著頭說:「其實也不必見了。」
「一定要見的,大家同生共死一場,這是難得的緣份。你放心,我會陪著你們兩個的。」
侯德臨一想到涂忠良臨死前會看到他的好兄弟要不明不白地跟他一起死,侯的心裡就有一種完成罪惡時帶著刺痛的興奮感。
他交待看守的兵,刑前帶宋晉功去涂忠良那裡。
侯德臨看了錶,離行刑還有兩個多小時,他突然感覺坐立不安;這一輩子已經跑過多少戰場了,看個槍斃場面,有什麼了不起的,怎麼就這樣煩躁。再一想,恐怕是不放心那筆錢吧,這次可是一筆大數目,這兩個傢伙會不會合起來矇我?越想越不放心,還是得親自拿到這筆錢才行,於是穿上外套,開了門往外走,又想起了什麼,回過頭,從抽屜裡拿了槍,揣在外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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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酒家不像一般開在市鎮裡,而是遠在郊區,但就因為這個緣故,道上兄弟特別喜歡來這裡,既不干擾百姓,又像是專屬的特權。
現在的這個廂房裡滿滿地色豔聲喧,冬瓜大哥卻一臉失望地說:
「組長真正不能來嗎?真無彩。」
狗腿兒一手抓著酒杯,一手掐著小姐的大腿,說:「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阿順說:「這次不來,還有後次。他那個人常常假仙假怪,他若來,氣氛就不會這麼好了。」
冬瓜點了點頭說:「對啦,對啦。」揮手叫一個兄弟過來,低聲交待了兩句,兄弟走到外面,跟另一個說:「改另日。」
房間裡,現在正翻騰得像是地獄的火鍋,人體的翻疊、湯水的潑滾、杯盤的敲叩,人面夾雜其中,分不清是極樂還是極惡。突然門被打開,一個兄弟領著一個人進來,狗腿兒大喊:
「組長,你來了!」
冬瓜一聽,霎時清醒,站了起來,走過去,說:
「組長,你現在才來。」轉頭吩咐:「桌仔收收,閣攢酒菜來。」
侯德臨白著一張冷臉,坐了下來,冬瓜大哥舉起一杯說:
「組長,我敬你一杯。」
侯德臨連外套都沒脫,就說:
「冬瓜大哥,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喝完這杯我就得走,貨款可不可以先給我。」
冬瓜轉頭示意,一個兄弟就出去了,冬瓜又說:
「阿不會招待人客了嗎?」
話畢,兩隻鶯燕就扭著飛了過來,一杯酒又送上來,冬瓜:
「錢馬上就拿過來。組長吃晚餐沒?先吃菜。」
冬瓜指著一個兄弟說:「今天順便跟你介紹兩個兄弟。」
侯德臨舉杯向那兄弟喝了一杯,兩個最紅牌的小姐,抄起一流的勸酒功夫,不覺中侯又喝了幾杯,這時侯突然警醒,看了錶,站起來說:
「冬瓜大哥,我的時間到了,錢給我吧。」
「喂,快點拿來。組長,你坐下來等,馬上就來了。」
侯德臨不知是急了、醉了還是熱了,把外套一解開,露出了腰間的手槍,說:
「不坐了,快點,我來不及了。」
一個兄弟進來,拿了好大一包,冬瓜使個眼色,就交給侯德臨。侯拿了,說:「改天換我請你。」就往外走,阿順和狗腿兒沒看見過這麼大一包,登時就從溫柔鄉裡醒了過來,跟著說:「我們也跟組長一起走。」眾人留不住,冬瓜就問組長怎麼來的?侯說騎腳踏車來的,冬瓜說:
「組長這麼趕,坐我的車回去吧,腳踏車我叫人送回去。」
侯德臨想想有理,三個人就坐了冬瓜的車。
晚間路上無燈,車走得不快,爬上一個小坡之後,車子順勢往下猛衝,突然一個急煞車,車中三人往前碰頭猛栽,手上腳上都痛得發抖,還沒回神,車門就被大力拉開,三個人都被拖了出來,兩個兄弟挨著阿順和狗腿兒,兩把短刀輕鬆地就從左肋下往上擠了進去。
侯德臨從地上爬了起來,後頭一輛車的大燈照著他,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邊走邊褪去上衣,露出上身的穿墨刺青,手上一把長刀,向他走來。侯德臨往腰間摸槍,但一大包東西擋住了,槍拔出來時,還沒能對準,一把武士刀右上左下的袈裟斬,連槍帶掌地切落地面,隨即又反手往回一拉,切先一劃,侯德臨的臉斜斜地成了兩界,那人跟著一腳把他踹翻,棄了長刀換短刀,低身,膝蓋壓死侯的左臂,這時侯德臨充滿驚恐的雙眼才看清那人,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
「冬……冬……」
冬瓜說了一聲:「歹勢,我要提你的性命!」
短刀切進侯德臨的頸動脈,這時他的眼神似乎除了驚恐,還有一種難以理解的期待。
在墨一般的夜裡,血泉也只噴濺出一股鐵鏽味,再沒有其他的什麼。此刻,這個身披軍裝者性命的滅絕,在角頭冬瓜的眼裡,沒有悲壯、沒有淒美、更不值得尊重,只能像一隻蚊蟲,爆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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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進來把宋晉功五花大綁,領著他到另一層摟,站在一個囚房前,裡面涂忠良也已大綁了起來,兩人見了面各自心驚,一個兵說:
「侯組長說讓你們聊一下。」
涂忠良忙問:「小宋,這是怎麼回事?」
小宋面有愧色地啐著:「侯德臨這個王八蛋!」然後將整個事情說了一遍,提到徐老師給女兒哺乳,涂忠良滿臉的滂沱淚水,小宋只能安慰:
「連長,老天還是有眼的。孩子既然生下來了,就不會白來一趟。」
這一說好像讓涂忠良稍稍釋懷,軍人的硬氣又回來了,說:
「你這小子為什麼幹這傻事?」
「這得怪連長。」
「怎麼怪我呢?」
「連長以前教我的那些忠肝義膽的故事,我可沒忘。」
涂忠良嘆了口氣:「你這傻小子,那只是故事啊。」
「那為什麼別人不打的仗你要打,沒人管的孩子兵你都帶在身邊。」
「我把你們帶在身邊,替我擋子彈吧。」兩人相視,苦笑了一聲。小宋淡淡地說:
「連長……其實我也活不久了。」涂忠良不解地看著他。
「醫生說我得了肝癌,活不長了。」
涂這時才發覺,最近小宋的身形臉色的確變了很多,自己怎麼一直沒看出來呢?小宋又說:
「我娘跟我講過,我婆沒的時候,她夢見我婆跟她揮手,然後就一個人往後山走去。這些日子,我也常夢見我娘跟我揮手,然後往後山走去。我想,我娘大概也沒了。」
小宋抽了抽鼻子說:「我挺想我娘。」
涂忠良聽了,自己也是再看不到母親了,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
這時,執行組來了幾人,為首一個軍官,叫了兩人名字,確認無誤後,拿了一張紙就唸,大意是:
「涂忠良……宣傳共產黨思想……吸收中士宋晉功成立讀書會……陰謀顛覆政府……」
兩人被拉出囚房,上了車,到了一塊荒地。一個兵跟帶隊的軍官說:
「侯組長說他馬上過來,可不可以等他一下?」
那個軍官惡狠狠地說:
「你有沒有看見那裡站著黑白無常?你去問問,閻王爺讓不讓你等?我告訴你,什麼侯組長、王組長的,下次輪到他時,我就讓他等一等,如何?」
那個兵噤不作聲,退到後面去。軍官一個令,就來拉涂忠良,涂回頭喊:
「小宋,大聲喊,就不怕。」
宋晉功用力地點頭。涂忠良站定後,行刑人舉起槍,涂開口大喊:
「蔣總……」
“碰”的一聲,涂忠良就倒地了。
宋晉功無法置信地看著涂忠良張得老大的嘴,一輩子效忠的“蔣總統”都不讓喊嗎?一股死亡無法挾制的熱氣從宋晉功的喉嚨爆發,瀰漫整個天際:
「蔣總統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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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救護員熟練地將擔架上的傷患推進急診室,同時向過來的護士說了聲:「槍傷。」一位女醫師也過來,看了傷口,對護士說:「血驗好了就通知血庫備血。通知開刀房作清創手術。」
鈴聲響起,女醫師從口袋拿起手機,看是阿惠媽媽的來電,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說:
「阿妹,冊和勳章要會記得提。」
「啊,真正袂記得。我會叫阿弟提來。」
兩部車,一個老太太,一對中年夫婦,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走上台階。
面前三個格子,這一行人對著三個格子鞠了躬,那個叫阿妹的女醫師把一個格子打開,裡面骨灰罈是一個老婦人的相片,那個叫阿惠的老太太說:
「徐老師,我們來看你了。」
女醫師把一本書放進格子,說:「媽,您的書出版了。」
書封上印著“兩個戰場”。
老太太打開了另一個格子,照片是多年前送給林憲助和阿惠的那張,老太太從女醫師手上拿了勳章,放進格子,對著照片說:
「小宋,阿妹今年又當主任了,她現在救的人比你多很多了,你應該會很高興吧。」又對著兩個年輕人:「阿弟、阿妹過來。」
年輕女子促狹地說:「阿媽,你是叫佗一个阿妹,少年的還是老的。」
「少年的啦。」老太太笑著對年輕人說:「你們兩個要常常會記得,作人就要親像這个宋阿公,伊攏是想到別人,這款人會值得咱數念。」
近了黃昏,塔的頂端擋住了一半夕陽,散裂的光芒,無法細數還有幾道,但餘暉仍舊讓人溫暖,就像小人物不變的情操,總是忠誠地映射著永恆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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