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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 兩個戰場 (1~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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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6 22:46: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阿伯樂 於 2014-5-11 14:31 編輯

天上飄的是白雪嗎?

地上噴濺的血花,衝到半天,染紅了一片飄降的白,生命的熱度瞬時凝結成僵冷的彈孔,一顆擦破頸動脈的圓錐竟然讓死亡如此的喜紅,其中的笑容是因這激速並非來自敵方,而是同袍情誼顫抖的相送。

小土丘上的中年男子厲著聲:

「弟兄們,給俺作個見證,俺對得起總統。」

將星最後的尊嚴就是沾著紅白穿越而去的一顆小丸。倒地時的肩章,多了自己身體迸裂出的一顆紅星。

那方不斷地傳送來:

「蔣軍弟兄們,放下武器吧!有吃的,有穿的,過來吧!」

這樣的女聲,比穿腦還難受,是娘嗎?是妻嗎?

一圈的五、六人,臉朝外,班長垂著的左手溜下一顆鐵蛋,聞到一絲火藥味,五、六人高舉右拳,氣破胸膛地喊:

「蔣總統萬歲!」

火煙過去,地上一圈像極了這輩子效忠的梅花殘瓣。

隊中還有青澀的少年,面對破肢斷臂,還來不及學會懼怕的表情,只能睜大眼任淚墜落,年長的攫著他的手,溫柔又決絕地告訴他:

「大聲喊,就不怕。」

又是一顆鐵蛋,又是「蔣總統萬歲!」,又是破碎的梅花。


共軍進入陣地,下了馬的男子走向隕落的星,一個滿臉黑黃的軍官趨前說:

「報告政委,這就是89師的師長。」

「我認得,他是我同學。」

軍官說:「這根骨頭不好啃。」

「當年校長最看重他,他帶的這支部隊,總算沒有辜負校長。」

寒地裡隱約還有喘息,衛生兵過來查看,大眼的少年肚腹全破,臟器散亂。衛生兵站起來說:

「沒救了。」

政委蹲下身去,握住少年的手說:

「孩子,好樣的,跟著師長去吧,不怕。」

軍官掏出槍,闔上少年的眼,少年挺著胸,大口的吸吐,頭一偏,一槍,跟師長的位置一樣。


五個軍的國軍已經被殲滅了四個,剩下的這個又即將陷入完全的合圍。本部營現正進行可能是最後一次的軍事彙報。

小個頭的高營長怎麼剛好這個姓,但沒人敢低看他,他能擔任軍部的本部營營長是因為剽悍和精幹,但此刻,他也只剩下剽悍和精幹,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高營長說:「四個軍這麼快就被端了,我們也只剩下一個旅。鬼才信八路這麼能打,肯定是有內奸。軍長下令,死也不要死在內奸手裡,咱們突圍!」

高營長指著鋪在彈藥箱上的地圖說:

「敵軍主力在西側,軍長把指揮部和所有的火砲也擺在西側,由他本人督陣,做出決戰的姿態。真正的生死門在這裡……」

高營長一掌壓在地圖東側:

「這個任務由我們擔任,本部營作箭頭突圍,拼死也要把軍長送出去。箭鋒呢,由本部連擔任,這是本部連的光榮和責任。」

高營長直視著本部連連長侯德臨,侯連長一個靠靴,大聲地喊:

「報告營長,本部連誓死達成任務……」話未完,胸部一塌:

「報告營長,本部連現在只剩七十位弟兄,其中三十個也帶傷,機槍沒了,迫擊砲也沒了,步槍兩個人用一把。請示營長,是不是把五個連沒受傷的弟兄整編成一個連打前鋒,比較有戰力。」

高營長聽了,氣得小個兒整個人衝著要拔高似的。現在軍情何等緊急,還要把五個連整編,那誰來帶隊?部隊進攻的節奏默契,一時之間如何建立?這王八蛋平時口沫橫飛,能說善道,真要出死力的時候,一推二五六。高營長待要發作,第二連連長涂忠良說話:

「報告營長,這個時候來不及整編了,這個光榮給我第二連吧!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第二連現在只剩三十個弟兄,步槍只有二十桿,請營長給我補足兵力。」

「沒問題,給你加強連的兵力,其他連把該給的人員武器彈藥馬上撥過去。」

高營長走過去,用拳頭搥了一下涂連長的左胸說:

「涂連長,給全軍弟兄打開一條血路。」

說完,高營長走出營帳,經過侯連長時,似乎沒這個人存在。涂連長緊跟著出去準備戰務,侯連長盯著他的腳跟,嘴角緊緊地下垂抿著。


涂連長回到連上,吩咐幹部接收物資,整編其他連弟兄。一掃眼,牆邊兩個衛生兵杵著一副擔架站著,約莫十五、六歲。涂連長點了一支煙,招手讓兩個衛生兵過來:

「有沒有老兵欺負你們?」

流鼻涕的兵說:「報告連長,欺負我們的都陣亡了。」

涂連長楞了楞,說:

「喔,好,好……我說的對吧,新來的兵只要跟緊我就沒事。」

流鼻涕的兵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涂連長一頭霧水看著他,兵仰著頭把鼻涕收了回去,說:

「那些新來的兵還不過來跟著連長,待會兒就要死翹翹了。」

涂連長無可奈何地看了眼另一個衛生兵,說:

「嗯,這回你們兩個也得扛槍了。宋晉功,你們兩個沒打過槍吧?」

「報告連長,連槍都沒摸過。」

涂連長把煙遞給宋晉功,說:

「很好。記住!第一次上戰場才摸槍的人,子彈永遠咬不到你們。」

涂連長作手勢要他抽,宋晉功被煙嗆得直咳,流鼻涕的看他嗆,又咯咯咯,把煙接過來,哈了幾口。


戰鬥僵持著,涂忠良率部已經突圍了四次,弟兄也只剩下五十多個了,現在只能窩在彈坑裡喘氣。共軍的砲火、機槍完全沒有空隙,難道合圍已經完成了嗎?營部傳令兵也來了四次,要求再次發起攻擊,涂連長看弟兄們累得都癱了,實在沒辦法下這個令。

兩個衛生兵第一回摸槍,連射擊訓練都沒作過,打出去的子彈,只能讓它們天上地下的亂竄。流鼻涕的衛生兵把剛才涂連長丟過來的兩根大砲臺掏出一根,就在彈坑裡點了起來。這時一個人形從他們身邊竄過,那個抽煙的兵隨著身影抬頭看,一道破裂的空氣,就這樣直直地鑽進衛生兵的耳裏。宋晉功看他緊咬的一縷白煙,心裡想「子彈不是咬不著嗎?」

那個人影敏捷地在幾個彈坑起落,終於跳進涂連長的坑裡,大聲喊著說:

「涂連長,我命令你馬上攻擊。」

原來是高營長親自來下達攻擊令。

涂連長說:「營長,弟兄們已經衝了四次,腿都軟了,讓他們歇口氣吧。」

高營長敞著喉嚨:「指揮部已經中彈,西側被壓迫了,再不衝出去,我們全死在這。」

話才說完,一顆砲彈就在身邊開了花,高營長就不動了,一看,腰部下面一片紅,只是弄不清是哪裡冒血。涂連長轉了身直著嗓子喊:

「宋晉功……宋晉功……」

第二連的弟兄在敵人的砲火下,隱約聽到連長喊著「進攻」,大家都感到無助,紛紛朝著喊叫的方向望。這時看到宋晉功爬出彈坑,扛著擔架,往聲音的方向奔去,只是機槍、砲彈到處亂飛,宋晉功只得彎彎曲曲地起跑躲跳。

涂連長又是探營長的鼻息,又是查看傷處,覺得這許久,宋晉功怎麼還不見人影,著了急,站起身來,大喊:

「宋晉功……宋晉功……」

一顆子彈不偏不倚卡進涂連長的頭盔。

弟兄們看見連長挺身大喊「進攻」,隨即中槍倒地,一股火衝上腦門,忘記了生死界線,全連拼著一死要為涂連長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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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阿伯樂 於 2014-5-11 14:11 編輯

兩個戰場 (2)




硝煙遠蕩,幾日大雨,一路的泥濘,車上兩名傷者。宋晉功無日無夜地照料,一時都沒有性命之憂。僅剩的一旅總算留下了七成的弟兄,退到後方,有了一番將息。


一日,第二連的弟兄來看涂連長,宋晉功在帳外,拿根樹枝在地上畫,一個弟兄問:

「小子,幹嘛呢?」

宋晉功抬頭說:「營長和連長教我認字。」

那人說:「哇,這次拿了個勳章,當了武狀元,又學認字,想再拿個文狀元啊!」眾人都笑,進帳時,有的拍他的肩,有的摸他的頭。

進了帳,高營長和涂連長都從床上半坐了起來。涂連長昏了後,直到這幾天才醒過來,弟兄們聽說了,今日得了空就來探望。

眾人戲笑著:「連長,我們都讓你給耍了,原來是叫宋晉功啊。」

涂連長說:「這次是靠弟兄們的英勇,外加一點運氣。以後可別亂喊宋晉功的名字了,叫小宋就好。」

眾人聽了都咧著嘴笑。弟兄們又問躺在另一床的高營長:

「報告營長,您的腿好些了嗎?」

高營長說:「廢了。反正勳章也不能天天掛著在街上走,我這條跛腿,一出門,誰都知道,我是能打的。」

大家聽了都驕傲地大笑。


**********************************


有些人一輩子沒見過海,上了岸,覺得整座島都在搖。國民黨的部隊是真像戰敗的隊伍,阿兵哥穿著草鞋,褲管捲到膝蓋,扁擔挑著棉被、水盆,只有背上的槍還讓人知道是個兵。


台灣離開中國五十年,出落得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清新明亮,既摩登又脫俗。阿兵哥下了船,行軍經過街上,對於一些鄉下長大,只曾在斷瓦殘壁的城鎮當中拼刀槍的懵懂漢子,這裡的一切令人驚奇讚嘆。只有一樣,就是特別黏熱,但椰子樹梢飄盪的甜甜涼意,輕輕就掃落了心中的一切煩躁。


國軍一些部隊因戰敗,兵員零落,來台後重新整編,宋晉功和原來的弟兄多被拆散,到了新部隊,他還是作一名衛生兵。

國軍剛抵台,為了滿足一人復國的幻想,所有的操練依舊。南島的烈陽對兵士的翻騰起躍實在是極大的負擔,但對宋晉功來說,也許是因為第一次戰鬥時所經歷的餓和冷深深地嵌在腦門裡,現在天天都吃得飽,至於熱,更容易解決,沖沖水就行,所以現在這段安定的日子,已經是他出生以來,算是幸福愜意的時光了。休假時,吃碗台灣的剉冰,那簡直就像是在天堂一般。他想,天天喊的「光復大陸國土」是什麼意思?印象中,大陸就是一片殘破,現在既然踩上了這塊寶地,就應該好好待下來啊,大陸那塊破國土,就讓他們去共產好了。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娘,每到休息的時候就會想起娘,或是操得很累時,也是靠著想娘撐過去的,這時他才瞭解,為什麼苦得半死時,大家都叫娘。


對宋晉功而言,野外訓練就像旅遊一般。不管鄉間或小鎮,雖然人物、景緻都似曾相識,但還是有濃濃的異國風味。他生長的土地又黃又貧,地貌偶有起伏,但就是光禿禿的一片。他記的清楚,那一天娘正看著他要去挑水,而那隻已經好一陣子不下蛋的老母雞正好這時候就在娘跟前一蹲,滾了個蛋下來,娘拿著蛋喊著:

「晉功,別走,吃了蛋再去。」

三口兩口的蛋,可捨不得,偏偏小口小口地繞著圈囓著,娘呆呆地看,偶而牽動一下嘴角。問娘也吃?她皺著眉搖頭,他就又一圈一圈地囓,直到中間那塊像日頭的也下了肚。他站起身,娘順勢拍了他身上的土塵,說:

「這個蛋怕是最後一個了……今天要上你爹的墳,洗個身子再回來。」

走前,回頭跟娘揮了手,這個距離好像把娘看得最清楚,她其實還不老,樣貌應該也算美,只是日頭和土塵把她的臉皮烘得焦裂。這以後,記得娘的就是這個樣了。台灣人的臉也有焦黑的,但沒裂成這樣,娘如果也來,肯定挺美的。後來在挑水回家的路上,不知怎地,土塵一卷一卷地從後面撲上來,悶轟悶轟地響,宋晉功兩桶水晃啊晃地往路邊靠;沙幕中像傳說那樣趕屍的隊伍,沒有生氣地往前走,他有點嚇着,腳下踉蹌了兩步,但桶裏滿的水沒濺半點出來,隊裡一個騎驢的,看了說:

「這小子不錯!」

他就被拉到帽子上縫著日頭的趕屍隊裡了。


現在想起這些,也奇怪當時自己為什麼也沒哭,也沒喊,只是楞楞地望著自己老家的方向,是不是這樣才能冷靜地把老家記清楚?

每次同袍們聊到老家時,又哭又笑的,自己只是聽著,說不出什麼來,真懷疑自己該不會已經把老家和娘給忘了吧?其實,他只是不曉得,把沈重的悲痛鎖在記憶遠遠的深處,一直是傷者的本能,然而,也許可算幸運的是,台灣綠意盎然的茂盛和人情溫暖的慰藉,又讓他封印的自憐沉入更深的渾沌霧海裡。過去的就讓療傷機器攪碎吧,眼前是無悲無喜的重生!


士兵們放假出營,是大家都愛的熱鬧,各地的面孔和口音在小鎮裡熙攘交錯著,對外地人、本地人來說都新鮮極了。到鎮上逛,一定要吃碗台灣才有的剉冰,看那圓的紅果、長的黃麵,埋在粉撲撲的冰屑裡,滑進口就讓舌齒先挨一槍,順著滋美的冰甜,食道和氣管列隊行禮,進了賁門,一干威猛之士已在偌大的虎衛堂裡高唱迎賓曲了。


冰店老闆的女兒叫阿惠,十六、七歲,典型南方清秀的女孩。宋晉功有時和同袍一起來,有時自己一個人來,這裡的人情濃,見過幾次就熟了。同袍看到漂亮小姐免不了開開玩笑,宋晉功從不跟他們渾著鬧,因此阿惠跟他說話的口氣就顯得不同,或許是年輕男子自然的幻想,以為對方有另一種好意,但又想到自己的條件,也只好獨自懷抱一種謙卑的感激,暗暗地含著奉獻的心願。


小鎮裡有一家林姓大戶,祖先在乾隆年間來台,耕耘十幾代,慢慢積累,終於有了今天的家業。小鎮周圍眼界所及,都是他家的田地。當家的老爺,人稱林阿舍,守著家訓,內奉勤儉,對外則一貫慷慨。歷代祖先教導子孫,自己也是佃農出身,要記住那時的苦,有了地以後,又是靠佃農才能過這樣的好日子,所以不但不能看不起人家,還要當作自己家人般看待,因此林家過去雖也遭遇一些災厄,但每次都能內外一心地渡過難關。


到了林阿舍,除了照顧自家佃農,又好交朋友,所以雖然沒有門庭若市,但也是人來人往,穿破門限。他的獨子林憲助,遺傳了這樣的血統和家風,又受了些現代思想的薰陶,對於新潮流的浪漫也有無窮的嚮往。


無論四季、陰雨天晴,傍晚時分向來是小鎮最美的時刻。水土肥美孕育的稻浪隨著晚風傳送飽滿的濤聲,而小鎮裡蜿蜒狹窄的巷道斜斜亮亮地透著紅暈的光彩,像是特別給孩子們佈置的迷宮,讓人很難聯想那原本是抵禦外敵的奇陣;坐在西下牆影的板凳上,翹望著天后廟簷的庇佑,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像是縷縷感恩的清香,幾十年來小鎮幸運地躲過數次的動亂,此刻真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模樣。

林家大宅前的半月池,三兩人影享受著水動夕照的寧靜清涼;進了門廳,卻是另一番的熱鬧景象,不甚寬敞的中庭,東一簇,西一落的話語,有的純談天,有的正心急;那心急的叫做阿龍,臉上焦急地巴望著林阿舍趕緊結束談話,可以喚他過去。


阿龍家世代是林家的佃農,生活過得去,到了阿龍,就只一兒一女;一個兒子,雖說對父母心裡孝順,但對做田毫無興趣,從少年起就愛成群結黨,打打鬧鬧,後來順理成章地被附近的角頭吸納。阿龍氣得半死,生了一場大病,兒子拿錢回家,都被他趕出去,他牽手把錢撿了進來,阿龍從躺椅上跳了起來,一手抓過那把鈔票說:

「這種骯髒錢,你也撿回來。」

說完,轉頭走進灶跤,丟進爐口,白花花的鈔票,霎時起卷放燄化作灰燼。他牽手跺著腳說:

「你這樣討債人的錢,我可以拿去還給鱸鰻啊。」

「不要再叫他的名。」

「還講,若不是你自細漢叫他鱸鰻,今天會作流氓給你看?」

「不要再講了,那是細漢的時候古錐,大漢就變作了尾。」


阿龍生過病後,現在的田地一個人做不動,林阿舍也不收回,說是,小孩子外面玩累了就會回來,這田放在那等著,田租有多少收多少,不按往例,阿龍心裡感激得直落淚。這次來,是因為小女兒生病一直不見好,原來還有的一些積蓄,先前自己病時用了不少,這次女兒走了好幾趟醫館,又不願拿兒子的錢,弄得連留下來自己吃的米都變賣光了,不得已老著臉來求助。


林阿舍看他神情不對,匆匆結束談話,走了過來問:

「阿龍,是怎樣啊?」

「阿舍,真是歹勢,要來跟你開嘴,我那個女兒……真正是沒法渡,阿舍……」

林阿舍趕緊把他拉到裡間,說:「慢慢說,女兒現在是怎樣?」

「看好幾次都沒效,米都賣光了,實在是沒法渡……」

阿舍打斷他的話:「啊,你怎麼現在才來!」

轉進屋子,用布巾包了一疊塞在他手裡說:

「趕緊回去帶孩子看醫生,不夠再來。」

雙手推著他出門,阿龍半退半彎腰地向阿舍道謝,出了門廳,阿舍揮手要他快走,阿龍走了幾步,轉身站直了,向著阿舍鞠了個躬才走。


林憲助也沒閒著,正跟一個朋友在邊廂談,既興奮又神秘的樣子,有人走過時就不說,這樣的姿態更讓人好奇。少時,林憲助從口袋拿出一個信封,厚甸甸的遞給那人,那人趕緊收進口袋。這些都讓中庭一個東繞西走的年輕人看在眼裡,這個叫趙阿順的,晃啊晃地,是一種熟悉的浪人步法,悠悠地到了跟前就說:

「阿文慶啊,這麼久沒看到,是跑到哪裡藏?」

「哪有,是你比較沒閒吧。聽說你在做生意?」

「沒啦,我沒那個才情,做生意是說好聽的。」趙阿順突然故作神秘地說:

「阿,你們剛才是在說什麼?」

兩人互望一眼,陳文慶說:

「沒啦,你記得阿良否?他現在在新竹做生意,做得不太好。」

「叫你來借錢喔?」

「對啦。」

「這麼好,阿憲助啊,無你也借一寡仔給我做生意啊。」三個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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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3)





宋晉功又要了一盤每次都點的四果冰,問:

「阿惠,怎麼沒見到你爸?」

阿惠搖了搖手指說:「不要跟人說喔,他去撿槍子。」

「那個很危險啊!跟妳爸說不要去撿。」

「我講過,沒在聽啊,他說要多賺點錢。」

宋晉功有點急了:「那不是賺錢,那是玩命!你爸缺錢嗎?」

阿惠有點扭捏地說:

「沒有啦,他是說要給我準備嫁妝,有了嫁妝嫁過去,人家才看得起。」

「妳,妳要嫁了?」

「沒有啦,他是說以後啦。」

宋晉功鬆了一口氣說:

「那叫妳爸不要撿了,嫁妝以後我幫你準備。」

阿惠噗嗤一笑:「你又不是我爸。」

宋晉功紅著臉笑:「對對對,我不是妳爸,那我作你哥吧,以後叫我哥。」

「你有比我大嗎?你叫我阿姊吧。」

兩個人又說又笑,突然

「阿惠!」

阿惠一轉頭,看見那人就說:

「憲助,要吃冰嗎?」

「酸梅仔冰。」

宋晉功看兩人熟識,就站了起來。阿惠介紹二人:

「這宋晉功,這林憲助。」

兩人握了手,宋晉功手指著軍營的方向說:

「我在那裡當兵。」

林憲助手指著大宅的方向說:

「我在那裡當少爺。」

阿惠聽了,過來打林憲助的肩膀:「人家還不認識你,不要亂滾耍笑啦。」

阿惠又向宋晉功說:「你以後認識他就知道了,他很愛滾耍笑。」

「歹勢,歹勢,不過那真的是我家,有空來玩……宋先生,我們年歲差不多,叫你小宋,可以嗎?」

「這樣好,弟兄都叫我小宋。」

「你兵作多久了?」

小宋想了想說:「三年,喔,不,四年了。」

「那你有戰過嗎?」

「有。」宋晉功第一次被弟兄以外的人問起這個問題,一種異樣的感覺。

「有殺過人嗎?」

宋晉功有點急:「沒有,我是衛生兵。」

阿惠搶著說:「你不要問這個啦,很恐怖吔!」

林憲助興致不減:「我跟你講,我那時還小,要不然就去當日本兵了,說不定還會跟你打。」

「我沒打過日本人,我只打過共產黨。」

林憲助聽了,興致更高:「共產黨,你看過共產黨?共產黨生作什麼樣?」

「共產黨像螞蟻一樣。」

「螞蟻?你是講狗蟻嗎?」林憲助兩個手指擺在頭上,臉上裝作螞蟻樣,說:「你是講共產黨長得像狗蟻?」阿惠看他那個樣,抱著肚子笑。

宋晉功搖搖手說:「我沒見過落單的共產黨,我見過的共產黨都是一大群,一大群的,來的時候就像螞蟻,命不值錢似的,怎麼死都不怕。」當年的情景又跑了回來,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動。

「我知,那個叫人海戰術。」

「人海戰術?那會兒可不像人。機關槍噠噠噠地打,一個倒了,一個又撲上來,逼近了,臉上沒什麼表情,真嚇人。這麼個衝法,怎麼都不想想爹娘?」

「好了,不要再講了,好可怕!」

林憲助意猶未盡地問:
「你會怕共產黨否?」
「你別跟人說……我是真的怕共產黨!」


**********************************


「注意,一分鐘着裝完畢,連集合場集合。」

才剛上床,就要集合,真是麻煩,晚點名後着裝等著不就好了,大家都這麼嘟噥著。

隊伍整理完畢,連長宣佈:

「剛才接到緊急命令,發現一小股匪諜,藏匿在山區,我連奉命捉拿匪諜。據報,他們有武器,反抗的話,格殺勿論。各排聽從幹部指示。出發。」

到台灣這一段時間,雖然每天嚷著保密防諜,但這還是第一次煞有其事地要剿匪。也許以往對抗八路的經驗還深印腦海,所以每個人都嚴肅以待。


部隊爬上小山坡,幹部要大家蹲下,五十公尺外有一小屋,可以看見微弱的燈光。尖兵回來報告,約有二十人,武器只有獵槍兩三桿,因為講的是台灣話,不知道在說什麼。連長聽了放下一顆心,命令第一排和第二排繞到左右兩翼,自率餘部擔任中路。撥草伏行,蟲聲唧唧,兩翼剛過一半,突然槍聲連發,二人中槍,連長暗叫:

「他媽的,衝鋒槍。」

小屋燈光立時熄滅,兩邊側門竄出數人,搶了戰術壓制點,連長一看,心中暗叫不妙,這些人不是外行,當下不敢大意,連下幾道指令,戰鬥隨即展開。

從對方施展的火力來看,除了一把衝鋒槍還不確定藏匿何處之外,其餘正面的火器數量的確有限。

國軍畢竟久經戰陣,敵方漸漸中彈,小屋已在眼前,此時後方衝鋒槍聲在耳旁爆開,又有兩三人中彈,國軍趕緊回頭迎擊,持衝鋒搶那人也中了彈,但仍緊扣扳機掃倒數人,國軍看他勇猛,盡都朝他射擊,頓時血點、布片亂飛,終於倒地;就這一緩,小屋及左右兩側的敵方不但沒有趁機撤逃,反而發起總攻,這情景又讓人想起當年八路臉無表情的不要命,各自心頭一懍,手腳慢了動作,敵方便在眼前了。

宋晉功看弟兄中槍,抓起擔架,衝上前去搶救。殺聲、槍聲、刀器切斷肉體的聲音都在耳邊,宋晉功一面搶救,一面注意自己的安全。這時前方一位弟兄被攔腰掃了一刀,又被撞飛開去,一人手持武士刀挺在眼前,當頭就要砍,宋晉功抄起步槍,這時只要扣上扳機,那人立斃眼前,只是兩人瞪視著對方,未有動作,這次宋晉功看清楚了對方的面目,原來並非全無表情,那緊貼著汗珠和血漬的正是懼怕的顫抖線條。宋晉功看了他背後一眼,說:

「快走吧,部隊上來,就走不了了。」

那人抓著刀,頭像是顫抖似的搖,嘴巴開著,似喊但無聲,倒退了兩步,便轉身向右遁去。


前後不到三十分鐘,一場戰鬥就結束了。宋晉功為弟兄們包紮後,搜巡戰場,發現敵方還有人生還,立即施以救助。這時旁邊來了一人,“碰”的一聲,躺著的那人,腦袋上登時多了個窟窿,宋晉功被這聲嚇了一跳,抬眼看他,那人說:

「肏他娘的,老子終於殺了個共產黨!」

話才說完,開槍的那人,後腦被狠狠地蓋了一鍋,連長低聲啐著說:

「你他媽的王八蛋,你不曉得我們要留活口抓同黨嗎?給我滾!」

連長看了宋晉功一眼,沒有言語,也轉身走了。


這回剿匪勝利,連上弟兄得了三天榮譽假,還分了一筆獎金,弟兄們用這三天結夥到外縣市遊覽。宋晉功心裡念著阿惠,這三天都來店裡閒聊。

「聽說山上有抓到匪諜?」

宋晉功不想多談這事,訥訥地說:「嗯,好像有聽說。」

「聽說死了十幾個人。」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有人看見山上抬下來十幾個人。」

正說時,林憲助突然拐了進來說:「你們在聊什麼?」

阿惠嚇了一跳,看是他,又開玩笑的說:

「我剛問他,山上的匪諜有沒有跑到你家?」

林憲助聞言,神情似乎有些不安,阿惠看他奇怪,就不再逗他。林憲助問宋晉功:

「你有聽說什麼嗎?」

「沒有,沒有。」

林憲助低聲的自語:「不知道是不是全都死了……」停了幾秒,又問:「小宋,你可不可以探聽一下,有沒有活的?」

小宋說:「我只是一個小兵,這種事我不會知道的。」

才說完,一聲暴喝:

「宋晉功!」

小宋嚇一大跳,彈了起來,回頭一看,大喊:

「連長!」

那人看了他一眼說:

「好小子,你幹班長啦!」原來這人是老連長涂忠良,小宋的軍禮還僵在那,眼眶潤潤地睜著,涂連長給他還了一個軍禮說:

「跟朋友聊天?」

「是,連長,我跟您介紹……」小宋一一介紹完畢,說:「小林,你要聽打共匪的故事,讓連長講就對了,涂連長是我們的戰鬥英雄。」

「你說什麼呢?這個仗如果繼續打,你拿的勳章恐怕比我還多,你們不知道,小宋在戰場上救的人比被打死的人還多。」

小宋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

「連長,你說得太過了,哪有這回事。連長,你怎麼會到這來?」

「哈,現在不打共匪啦,改抓共匪……」林憲助一聽,臉皮抽了一下,涂忠良看他神情有異,就不說這個了。涂連長又拍了拍宋晉功肩膀,好像在看他這段時間身體有沒有更精壯的樣子,接著說:

「你還不知道,高營長調到這當副處長,他要我過來幫他。到台灣來,我一直試著能不能找到弟兄們,前兩天我剛調來,問了人才知道你在這。我剛去你們連上,留守的弟兄說你們連上放榮譽假,說你可能來找賣冰小姐。」

涂連長看了阿惠一眼,又對小宋說:

「你到我的單位來吧,咱們老弟兄可以再聚一塊。」

「連長,都聽你的。」

「太好了。啊,還有一件事……我結婚了。」

「真的嗎?太好了,恭喜連長。」

「找一天,到我宿舍吃飯,讓你見見嫂子。」轉向林憲助和阿惠說:

「兩位也一起來。」又想起什麼,問小宋:「現在還唸書嗎?」

「唸什麼書?大字不認識幾個。沒人像連長那樣有耐心肯教我。」

「那我介紹你一個好老師,我太太在中學教書,你以後放假就來,再多學幾個字。」

「真的嗎?那怎麼好意思,嫂子有學問的人,怎麼好讓她教我。」

「耶?你的意思是說我沒學問,就只配教你囉?」

「沒,沒這個意思。」小宋又搔頭,又抓褲管的,逗得阿惠和林憲助也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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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4)




暗室中,一盞燈泡閃爍不定,木椅上一個漢子青筋暴露,全身緊抽,抓得木椅頻頻跳動。燈泡亮度穩定了下來,一個軍官冷冷地說:

「陳明同,你不說,我也查得出來。我只是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

「什麼罪?共產黨要從日本帝國主義手中解放台灣人,有什麼罪?你們只是另一個侵略者。為什麼你們不在大陸實施耕者有其田?說穿了,拿台灣人的土地,想分給誰就分給誰,拿這個來騙農民。我現在也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現在把槍拿起來,把自己給斃了,省得解放台灣的時候,你就是頭號反革命。」

「解放?你還想解放,老子現在就讓你解放解放!」軍官跟兵揮了手,然後說:「老子侍候你個新玩意兒。這可是我的新發明,你是第一個享用。」

兩個兵解開陳明同,把他架了起來,這時門開,推進來一張椅子,座位給挖了一個大圓洞,四個腳裝上小輪子,軍官說:

「這玩意兒你們台灣人應該很熟悉的,我給它叫做台灣剉冰機。」

另一個兵拿了一個大冰塊進來,一邊笑一邊把冰塊上端鑿得突稜尖角,然後將冰塊夾緊固定在椅子大圓洞下面的地上。軍官扶著椅背轉動,座位圓洞上露出的冰塊尖端隨著燈泡,反射黃色的光。軍官說:

「這是第一次使,也不知能不能用,待會我們得好好討論討論。」軍官突然一個臉湊到陳明同眼前,輕聲咬牙地說:「死你媽的台巴子!看你解不解放?」

軍官後退一步,手指一擺,兵繞到陳明同身後,冷不防的兩手往下一扯,陳明同的內褲就被拉了下來,一室裡的人都哈哈地笑。

這時,門開,一個兵走了進來,暗說了兩句,遞給軍官一張紙,他看了一眼,衝著陳明同說:

「是陳文慶,對不對?」

軍官走到門邊,給其他人一個眼色,“碰”的一聲就出去了。腳步後,拖著陳明同的嘶吼聲。


軍官走進辦公室,裡頭已經站著一個人等著,見他進來,馬上給了一個丑角式的軍禮:

「組長,你回來啦。」

組長坐到桌後的椅子,那人馬上交出一個信封,組長擺手要他坐下,問:

「狗腿兒那份你另外給他嗎?」

「是,是,這個組長不用煩惱,我來處理就好。」說完,嘻嘻地笑,才笑又似乎很警覺地說:

「在這種地方交這個東西給你,會不會太危險?」

「哈,鄉下人什麼都不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以我的身份,在外面跟你見面才奇怪,這個地方完全由我掌控,最安全。」組長拿出煙來,遞了一根給那人,說:

「陳文慶有沒有聽過?」

「我們鎮上的陳文慶?」

「沒錯。」

「我跟他很熟的啊!」

組長噴了一口煙,說:「最好別那麼熟,他就是逃掉的那個,你跟他太熟,你也有事。」

「是,是,不熟,我只是知道他。」

「現在不知道跑哪去?」

「啊,會不會跑去新竹……」

這人便將那天在林家,自己和陳文慶、林憲助的對話和關係、背景講了清楚。

組長邊聽邊拔著沒刮乾淨的小䯸說:

「新竹可能是胡謅的,但是林憲助這個倒是一篇好文章。」組長示意他湊過來,說:「想不想再發一筆小財?」


小鎮附近山上是知名的溫泉鄉,日本貴族也曾在此建行館,周圍縣市的居民常到這裡泡湯休憩。趙阿順邀了幾個阿兵哥,招待他們前來泡溫泉,到了門口,要向他們說明泡湯的規矩:

「茍大哥,我先跟你們說,泡溫泉要脫光光喔……」

這幾人聽了哈哈大笑,說:

「洗澡不脫光光,難道還穿西裝?」說完就往裡走,阿順一時說不清,便先到櫃台付錢。

進到湯屋,煙霧濛濛,半大不小的池子裡已有數人安靜地浸在水裡。阿兵哥看這池子,跟部隊裡洗澡的方式不一樣,便說:

「用泡的,過癮。」說罷,幾個人便跳入池中,

「哎喲!這麼淺啊!」

阿兵哥的喊聲和濺起的水花,弄得其他人頗為不悅。

阿兵哥拿著帶來的毛巾在池子裡就開始搓洗,池裡原來的那些人嫌惡地說:

「這些外省仔真沒衛生。」

阿兵哥又在池裡游了起來,池子小,才一划就到了對面撞到一人,那人水聲嘩啦地猛然站起:

「啥潲!」

這暴喝,讓阿兵哥們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那漢子光溜溜地,剃個五分的圓頭,胸前隱約一人一虎的刺青,阿兵哥喊了聲:

「他娘的,武松打虎。狗腿兒,給他看看你刺的什麼?」

叫狗腿兒的站了起來,挺著胸,四個大字“殺朱拔毛”。

對方的人指著說:「幹,又是這些刣豬的外省仔。」,「刣豬的這麼囂俳!」,一個聲音低吼著:「鱸鰻,起來!」

那個被叫鱸鰻的站起來,寬闊的肩背紋著漂亮的龍鯉刺青,在瀰漫的煙霧中仍然非常顯眼。阿兵哥沒看過這個,心裡暗暗讚嘆,但氣勢不能被壓下去,紛紛叫道:

「小飛,小飛,站起來!」

小飛站了起來,走到池中央,眾人看身上就是黑黑的,什麼都沒。小飛站定,一個轉身,四個大字“精忠報國”,對方看了,叫出聲:

「齁!刣豬的岳飛!」

雙方各不相讓,眼見衝突將起,阿順聞聲衝了進來,一看這場面,跳入池中,隔開兩方:

「冬瓜大哥,誤會,誤會,不知你在這裡。這些都是咱軍營裡面的兄弟,自己人。」

被稱為冬瓜的大哥,站了起來,才發現他身上是整件的穿墨紋身,那樣的霸氣,讓人油然升起敬畏的感覺。

冬瓜低沉的聲音在浴間響著:

「來這寬寬仔  迌。我欣賞作兵的朋友,等一下帶他們去踅街,所費報我的名。」轉身帶著一干刺龍刺虎的兄弟離開。

冬瓜大哥走後,阿兵哥一一泡回水裡,圍著阿順問此人來歷,原來冬瓜是本縣最大尾的流氓。

「我們的貨就是賣給冬瓜大哥的。」

「肏,一個流氓,排場這麼大。」這口氣聽不出是不屑還是羨慕。

狗腿兒接著說:「管他排場大小,有錢的就是大哥。他不是說,待會兒,算他的,咱們別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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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5-11 14:18:42 |只看該作者

兩個戰場 (5)



涂組長的太太姓徐,本來就是中學老師,因為鄉下缺師資,所以很順利地也在此地找到了學校任教。這個單位給已婚中階軍官配的宿舍不算小,原來應該是日本平民留下的住宅,只是梁柱、天花板都較低矮,這對於從大陸來的人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但比住在營區中,那是舒服太多了,主要是擁有了一個家的感覺,這讓經年血腥征戰的人終於可以安置飄盪的靈魂了。


小宋、阿惠、林憲助受邀共進晚餐,屋裡堆了許多書箱,稍嫌擁擠,但熱鬧反而顯得加倍。徐老師似乎對地方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不斷地詢問,涂組長笑著說:

「你們別見怪,徐老師學歷史的,對這些地方掌故最來勁,她說以後要寫小說,把走過的地方都寫進去。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要我講打仗的事,我還想,她會不會是要聽故事才嫁給我的。」

「那嫂子嫁給連長就對了,咱連長是出了名的突圍英雄,每次快不行了,都是連長帶頭衝出去的,他的故事可多了。」

涂組長擺下筷子,故作生氣地說:

「小宋,你這不是拐著彎說我們老打敗仗嗎?」

「啊,沒那個意思。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每次到最後都敗了,照連長那種打法,早就該升將軍了。」

阿惠和林憲助都露出欽佩的表情,小宋又說:

「最神奇的是,連長打了這麼多年,從來沒受過傷,他們說就像日本古代一個名將叫糞多必勝的,一輩子打了一百多仗,沒受半點小傷……」

涂組長笑著說:

「什麼糞多必勝!是本多忠勝!我也受過傷的,小宋還照顧了我半個多月。」

宋晉功聽到這,又樂了,說:

「那個不能算受傷。那一次突圍,我們就剩二十來個人,眼看就要被吃了,營長還親自來下攻擊令,要我們衝,結果營長中了砲,連長跳起來大叫“宋晉功”,自己也中了彈,弟兄們以為連長因為下令進攻中了彈,都火了,後來全軍就突圍了。妙的是,子彈其實只卡在鋼盔,連長自己沒站穩,向後一仰,後腦撞在石頭上,腦震盪,我因為不懂得照顧,才讓連長躺了半個多月。」

大家聽到這,都笑得前撲後仰,徐老師抿著嘴說:「這個你沒跟我說過。」

涂組長紅著臉說:「丟人的事怎麼講。小宋數算得不好,明明還有五十個弟兄,到你嘴裡就剩二十個。」

徐老師也接著說:「本多忠勝是德川家康的四大天王,一輩子打了五十七仗沒受傷,不是一百多,他老的時候,刻佛像,反而是被小刀劃到手指死的。」

聽了這,大家都看涂組長,他一副不在乎地說:

「那太好了,以後我就不進廚房了,要是傳出去說我是切蘿蔔切死的,那才真是萬古流芳了!」

說完,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後就是門被踹開的聲響,大家都站了起來,門口衝進了幾名端著長槍的士兵,帶頭的一個軍官看到涂組長,故作驚訝地說:

「啊!涂組長,您怎麼也在這啊?」掃了一眼宋晉功,又說:「喔?救護英雄宋晉功也在,這麼巧,兩個戰鬥英雄都在。」

涂組長發了聲:「侯組長,這是怎麼回事?」

侯組長回說:「這是涂組長家嗎?真不好意思,您剛來,我不知道這裡就是你的宿舍。不過今天是執行公務,只好得罪了。」

「什麼公務?」

侯組長指著林憲助:「綁起來!有人指認這個林憲助是匪諜。」

林憲助眼睛睜得老大,全身僵硬到無法動彈。涂組長擋住士兵,說:

「侯德臨,你有證據嗎?是誰指認的?」

侯德臨不客氣地回說:「涂組長,你也是本單位的,應該知道我們不能洩漏線民的。是不是匪諜,回去問問就知道了。」

涂組長無奈,阿惠既害怕又擔心,小宋看著阿惠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副處長室中,高副處長等侯德臨進了門,站起來說:

「侯組長,請坐,請坐。」高副處長也招呼了涂組長坐下,接著說:「侯組長,你昨晚抓林憲助這個任務,怎麼我也不知道。」

「報告副座,你們兩位都剛來,不曉得我們執行任務的準則,抓匪諜這種任務,只要有確實的證據,可以先抓人再報告。昨天晚了,我現在就正準備要向您報告。」

涂組長搶著說:「你的證據在哪裡?」

「我們有證人。」

「誰?」

「這個……線人不能洩漏的。」接著把收押的理由說了一遍。

涂組長說:「這只是一個人的片面之詞嘛,根本沒有什麼證據。」

高副處長說:「我們是同單位的,而且我是這裡的主管,應該可以知道線人的身份吧!」

「是的……」侯德臨嗯嗯啊啊地不乾脆,高副處長身子往後一靠,雙手叉在胸前,那種剽悍威嚴的印象又回到眼前,侯德臨顫了一下,說:

「那,兩位應該會遵守保密規定吧?」

侯德臨從左胸口袋拿出紙筆來,寫了一個姓名交給高副處長,高副處長接了過來說:

「侯組長,咱們都是老戰友了,過去打仗,殺人是不得已的,現在雖然抓匪諜是我們的任務,但也不要冤枉老百姓,這樣會影響軍民關係的。我和涂組長都比你晚來這個單位,這些業務你比較瞭解,麻煩你準備一下,給我一個彙報。」

「是……那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高副處長點了點頭,侯德臨出了門。高副處長看門關了,嘆口氣說:

「早知道他在這,我就不來了。」

「副座,這個人打仗不行,動歪腦筋一流,我們自己要小心點,別栽在他手裡。」

「唉,把你也拖下來淌這個混水。總司令和我說,我們當初就是敗在匪諜手裡,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但總司令也覺得這個工作不小心就要造孽,他跟我說,我來他才放心,他還說他一定會支持我的,我還能說什麼……侯德臨這個小子,實在不是個東西。我是真擔心,這小子玩心機,我們兩個都不是他的對手。我跟你說啊,你別跟他橫,好好地看住他,抓點什麼把柄,哪一天說不定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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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6)




林阿舍一聽林憲助被抓,當場就吐了血,一家亂做一團。第二天原本以為會有許多人來探問,沒想到也只有幾個十分知己的老友出現。林家大門二十公尺內空無一人,好像是砲彈炸開時形成的真空。但,探頭探腦的人倒是不少,這些人神色各自不同,多是平常受了林家恩惠的,只是匪諜罪名非同小可,怕被牽連,只敢遠遠相詢;也有那幸災樂禍之輩,看林家遭逢大難,在那戲謔閒話的。


眼前最瞭解狀況的是阿惠。涂組長和宋晉功因是相關單位人員,不能出面做什麼,但宋晉功一有消息便想辦法傳給阿惠,阿惠這時在林家又進又出的,就像是林阿舍家人一般。


多虧林家平時積德聚義,這時一些有名望、有見識的朋友來到林家,一起想法子要先釐清此事的起因,再商討救人的步驟。只是此事的起因,目前還是霧煞煞抓不著頭緒,但營救的步驟倒是有些模式可循,先弄清楚是不是有人要錢?再找找有沒有認識的高官?


林憲助進了黑牢,一番皮肉折騰是免不了,但有涂組長的回護,總算沒有傷筋動骨。至於案情方面也漸漸明朗,又是一樁誣人構陷的把戲,只是林憲助與陳文慶的確見了面、遞了錢,這個沒法說清楚,況且這個地方進來容易,要出去可不簡單,整個“程序”總得走完,這中間如果有點擦槍走火,一條性命恐怕也要賠進去。而這幾日,侯德臨硬是不饒不依,所以整件事只能僵在那裡。

涂組長對侯德臨說:

「人已經抓來好幾天了,查不到什麼具體事證,應該可以放人了吧?」

「怎麼沒有事證,林憲助對於那筆錢一直交待不清,很明顯就是資匪,光這一條就是死罪。」

「照這樣辦法,沒人能活了。」

「不管是誰,和共產黨牽扯不清的,本來就該死。」


另一頭,宋晉功也和阿惠分析了當前的情況,估計是侯組長勾結阿順造這個冤案,只是不知用錢就能解決,還是他們連命都要。

「這個趙阿順可能會去林家敲一筆,你讓他們心裡有個準備。」

阿惠擔心地說:「憲助在裡面還好吧?」憂慮之情溢於言表,以前大家說說笑笑,沒能察覺什麼,現在看她這模樣,似乎林憲助在她心裡有不同的份量。宋晉功一個粗漢,對這種細緻的變化,本來不會有什麼留意,但因他對阿惠先有了浪漫的想法,所以她的一顰一笑,在他的心裡全都擴大了開來,這時看她這表情,心裡自是一陣的酸。

「這個不必擔心,連長看著,他們不會太過分,我也會天天過去,有消息就告訴你。」


十天過去,阿順並沒有到林家來,林阿舍的朋友商議,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就決定讓鎮上的劉醫師去找阿順探探口風。


阿順跨進家門,看見劉醫師正跟母親說話,心裡就有了底,嘴角淺淺的笑。

「吔,劉醫師,你怎麼會來這?」

「阿順,我有一點代誌要問你。」

阿順他媽說,累了,要進去歇一歇。劉醫師等他媽進去了才說:

「阿順,有一樁代誌要麻煩你。」

「劉醫師,不要那麼客氣,你吩咐就好。」

「聽說你和保安處的侯組長很熟啊。」

「侯組長?沒有啊。哪個侯組長?」

「負責憲助那個案子的。」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

「是啦,是想說,你常常在外口走,人面較寬,看可不可以幫林阿舍探聽一下?」

「我是常常在外口走,但是這種事情比較敏感,我不敢給你保證,我試看覓。」

「這樣就麻煩你了。這邊不會欠你的禮數。」


兩天後,消息傳回來,是要錢,這麼說的:

「說要一萬塊。」

劉醫師再確定:「一萬塊嗎?」

阿順點了根煙:「說不是很嚴重,一萬塊應該有夠。」


林家的好友正反意見都有。

「一萬塊給他啦,趕快把人救回來。」

「一萬塊不算少,對林家又不算多,出這個價,真厲害。」

「我不太相信他們會這麼好心,一萬塊就放人。」

「要不要等阿惠再打聽看看?」

林憲助老母忍不住:「不要啦,錢給人家,孩子趕快救回來啦!」


涂組長那邊傳來的消息是,這個案子,上面還不知道,所以一萬塊肯定是侯德臨和阿順要的,其實可以先不要理他們,再過幾天,林憲助也許就可以回來了。


*********************************


「鱸鰻,恁老爸在外面找你。」

真奇怪,鱸鰻在這裡混流氓,阿龍氣死了,怎麼還會跑到這裡來?鱸鰻出去後,冬瓜大哥叫人跟著聽聽看是什麼事。

阿龍劈頭就說:「你們作流氓的,就是講義氣。林家對我們三代都有恩情,林憲助沒回來,我就去死,我死的時候,你也別回來。」說完掉頭就走。

鱸鰻回到屋裡,冬瓜大哥就說:「阿恁老爸跟你說啥?」

鱸鰻只是低個頭,沒說話。冬瓜大哥又說:「你講看覓,看兄弟會當鬥相工否?」

鱸鰻還是低個頭,不說話。冬瓜大哥拍了桌子:

「幹,你這隻鱸鰻真正比我冬瓜還大尾,我在講,你攏沒在聽。你給我死出去!」

鱸鰻聞言,對冬瓜大哥點了個頭,就出去了。冬瓜大哥是出了名的照顧兄弟,尤其是對鱸鰻這種夠狠敢戰的角色。鱸鰻出去後,冬瓜吩咐兩個兄弟說:

「跟出去看,不要讓他作憨代誌。若真正發生代誌,恁們兩個也不要裝憨憨。」

兩人點頭就跟了出去。


*********************************


林憲助老母受不了煎熬,死活要林阿舍拿錢救人,林阿舍自吐血後,身子一直乏軟,拗不過,差人拿了一萬塊交給趙阿順。


又是幾日,仍無消息。宋晉功在營裡,突然有弟兄在外,叫:

「小宋,會面。」

宋晉功趕緊往營門走,遠遠就看見阿惠著急的樣子,加緊了腳步,阿惠看到他,跑步迎了上來,說:

「小宋,我爸被炸傷了!」

宋晉功急忙告了假,和阿惠往診所奔。路上,阿惠說,她爸撿槍子時被炸了,現在還不知情況如何。


到了診所,劉醫師說:

「恁老爸的腳沒法渡了,我這裡沒法渡處理,趕緊送大病院。」

阿惠呆在原地,宋晉功趕忙聯絡營裡弟兄幫忙,找了車將阿惠父親送往大醫院。路上阿惠忽然醒了過來說:

「錢,沒帶錢。」

宋晉功說:「我有,別擔心。」

到了醫院,辦了住院手續,果然錢是不夠,宋晉功要同行的弟兄回營幫他籌,阿惠說:

「怎麼辦,這麼多錢要去哪裡借?」

「別擔心,我有,只是沒帶夠,等一下弟兄就拿來了。」


手術成功,但兩條腿是沒了。醫藥費和後續療養都需要不少錢,宋晉功拿了幾次給阿惠,阿惠也感到過意不去,說:

「小宋,你哪有那麼多錢,你不要跟別人借啦,我去問憲助他老母可不可以借一點。」

小宋粗了聲說:「不可以,不要跟他們借,這樣以後嫁過去沒有地位!」

阿惠聽他這樣講,嚇了一跳,說:「你不要亂講,我怎麼會嫁過去?」

宋晉功也覺得自己說得魯莽,笑了笑,說:「反正錢的事,你別擔心,交給阿兄。」

阿惠噗嗤一笑:「又講阿兄。」


*********************************


林家拿了一萬塊給阿順,又是數日沒消息,誰知再問,說又要一萬,林家是有錢,但也感覺這不是個辦法。涂組長聽了這事來見高副處長。

「副座,侯德臨這傢伙根本就是在訛詐。」

「如果只是要錢就算了,只怕錢要完了,連命也不放過。」

「這狗娘養的,難道就拿他沒辦法。」

「用推的不行,就用拽的。」

涂組長兩手抓著扶手問:「怎麼拽?」

「我還沒想出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一定得光明正大吧?正面決戰沒辦法的話,打個游擊呢?」

「怎麼打?」

「現在還沒想出來,你也想想看。」


另外這邊,趙阿順問侯德臨:

「組長,兩萬塊拿到了要不要放人?」

「你這小子,沒見過世面。林家這種大地主,兩萬塊不就是他們一個屁嗎?」

「這個屁還蠻香的。」趙阿順涎著臉說。

「沒出息的傢伙。這種發大財的機會要多少年才碰得上……林阿舍就這個獨子,你覺得他會花多少錢救他兒子?」

「喔,難算。」

「別說林阿舍,就算是我,為了救兒子,把田全賣了,我也會作。」

阿順睜大了眼睛,問:「你是說……」

「沒錯,想不想嚐嚐當個田僑仔的滋味啊?」

阿順神情從疑懼變為興奮,好像已經變成阿舍了,但是甜滋滋的味道還沒退去,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錢到手,林憲助呢?」

「林憲助?最好是讓他全家死光光吧!難道你要等他們找機會來報仇嗎?」

阿順聽到這,才真正有了害怕的感覺。畢竟這個小鎮多少年來一直是純樸、善良的,即使有幾個不學好的子弟,但也就是游手好閒而已;霎時間聽到自己要參與這種毒計,心中抖動的驚恐,一下子就傳到了臉上和手上,侯德臨看他那個樣子,啐了一口說:

「行啦,行啦,你這傢伙。這個事我來作就好了。其實,這種事只是順其自然而已,一個涉嫌匪諜案的人,要活著出去,太難了;林憲助一死,林阿舍再吐幾次血,還能活多久?再來林家就沒了,我根本不必做什麼。你一點都不必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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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7)




這兩天,鱸鰻失去了影蹤,兩個兄弟回報冬瓜大哥,冬瓜氣得說:

「這隻死鱸鰻,不知在作啥潲?」

又過了兩天,鱸鰻突然滿身泥沙,手腳都有擦傷,衝了進來,一見冬瓜大哥就跪了下來說:

「大哥,我對不住你,我跑來跟你報一聲,讓你有個準備。」

「你在講啥?慢慢講。」

原來,鱸鰻這兩天找了在牢裡打雜的熟人,弄清了牢中的路線,竟然想要劫獄救林憲助。不用想也知道,成功的機會十分渺茫,不巧的是,當時值班的還是盜賣軍用品的狗腿兒,因為平常交貨拿錢常照面,所以雖然全身而退,但恐怕也躲不了多久,因此特來跟大哥通報,好有準備。

冬瓜大哥問:「那你現在想怎樣?」

「我去山上躲一躲。」

「躲啥潲?要躲,我這裡沒地方讓你躲?你在這裡給恁爸吃好、睡好,大哥給你靠。」


現在是什麼時代?竟然有人敢劫獄!正巧值星官又是侯德臨,這得趕快處理,否則被別人抓到把柄,非同小可。狗腿兒跟侯德臨報告,原來是冬瓜的手下鱸鰻幹的。

「肏,這幾個流氓在玩什麼花樣?」

「報告組長,這要怎麼弄?我們東西都是賣給他們的。」

「怎麼弄?就弄死他們啊!你知道劫獄這兩個字報到上面,我們還有活路?告訴你,到時候第一個就拉你去槍斃!」


沒幾個小時,一隊人馬衝進冬瓜的住所,沒有廢話,侯德臨右手壓在槍套上說:

「人呢?」

旁邊一個光著膀子的兄弟:「什麼人?」

侯德臨手一比,幾桿槍就瞄準了那人,侯又說:

「我跟你們大哥說話,其他人別囉唆。冬瓜,把鱸鰻交出來。」

冬瓜仍坐在椅上,說:

「鱸鰻已經好幾天沒看到人了,你去山上找看覓。」

「你想跟我玩?你們這些流氓,我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你們全部抓起來。」

「大人,我知道你有槍、有權,但是,你要知道,賣軍用物資的罪也不輕喔。」

「肏,威脅我。那如果不小心在這裡槍枝走火,你們全都死光了,就沒人知道了。」

話落,一幫兄弟手摸後腰,眼露青光;拿槍的兵也上了膛,雙方似乎必得見血了。此時,身後房門衝出一人,低喝一聲:

「等咧!我在這。」

侯德臨看他出現,即令左右:

「帶走!」

鱸鰻回頭看了一眼冬瓜大哥,便隨阿兵哥走,剛到門外,突然一聲槍響,眾人都震傻了,鱸鰻背後一彈,趴在地上,狗腿兒大叫一聲:

「走火!」

冬瓜眾兄弟待要衝出屋,侯德臨揮手,槍枝對準眾兄弟,侯喊著說:

「別亂來,人我抬回去,看看有沒有救?」

兄弟們咬牙切齒,冬瓜按住眾人,侯德臨率阿兵哥漸漸退去。

路上,侯德臨問狗腿兒:

「你搞什麼鬼?」

「這小子帶回去,誰知道他會說些什麼?我可不想死在他手裡。」

侯德臨咬著牙,點了點頭說:

「他媽的,有你的。」


回到營裡,高副處長立即要侯德臨來見。侯進了辦公室,涂組長也在。高副處長說:

「侯組長,你想再搞一次二二八嗎?」

「報告副座,那些流氓都要拔刀了,所以我們才會槍枝走火。」

「放你媽的屁!你當我死人,什麼都不知道,隨你亂搞嗎?誰讓你帶兵帶槍出營的?」

「報告副座,我第一時間發現有人意圖劫獄,眼看這人要逃,當然要立時反應。」

「你反應可以,為什麼不立即派人向我報告,還要我請你過來。」

「這個……事態緊急,一時疏忽。」

高副處長抓緊了說:

「這樣吧,你在營外開了槍,殺了人,我沒辦法保你,你請調吧。」

侯德臨聞言,也不立正了,站了個三七步,說:

「報告副座,我不需要您保,我過去的績效是受到上面肯定的。有槍的地方,哪裡沒有走火;一個流氓拒捕,當場格斃,沒什麼大不了。你想調我,那得請你自己給副總司令打報告。」

高副處長瞪著他,漲紅的臉竟然洩出齒白的微笑,向涂組長點個頭,涂組長走了過來,放了一張照片在副處長桌上,正眼不瞧侯的說:

「你自己看看這是誰?」

侯德臨拿起照片看了一眼,是個穿共軍軍裝的人,看完,將照片丟回桌上,說:

「沒見過。」

涂組長說:「這個人是89師被殲滅時,八路的政委。」

「那又怎樣?」

「這個人是江西,星子縣橫塘鎮人。」

侯德臨臉上一陣怪異、不解的表情,等著他往下說。

「他叫作侯淋正,你爹叫侯淋立,這個人是你叔。」

侯德臨嚇了一大跳,叫了起來:

「我那來的叔?我爹是么兒,我老家是蛟塘鎮,不是橫塘鎮。」

「誰知道你爹是老么?你叔成家後,從蛟塘搬到隔壁的橫塘,這個你不知道嗎?當年我們整整五個軍被端了,就覺得一定有內奸,現在總算搞清楚了。」

侯德臨急得頭頂冒煙,高和涂也不逼他,只是等他自己冷下來。侯德臨想了一圈,大概摸清楚狀況後,語氣反而平靜又帶著點挑釁:

「你們想栽我的贓?」

「栽不栽慢點說,大家都積點陰德,你看如何?」

「什麼意思?」

「你把林憲助放了。」

「你們跟林家什麼關係?」

「林家在地方上是積善之家,我們希望跟地方的關係好一些,以後做事情比較方便。」

侯德臨嘟噥著說:

「我們就是抓匪諜,需要什麼方便?」

涂組長聽他口氣,應該差不多放棄抵抗了,又丟了個大信封,說:

「這是你跟林家要的另一個一萬塊。」

侯德臨意外地看著高副處長和涂忠良,喃喃地說:

「誰知道你們拿了多少?」

涂忠良說:「你就不必猜了,同意的話,東西拿了就放人吧。」

侯德臨半仰著頭,點了點下巴,拿起桌上的錢,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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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憲助在牢裡待了一個月,出來的時候瘦了一大圈,身上帶著些傷,但起碼還可以自己走回家。那天他媽看他走進門時,既喜且驚,差點昏了過去;進了屋見到林阿舍,他老爸也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林阿舍雖然看到兒子平安回家,身體卻沒有轉好,反而越來越虛弱,漸漸地連床都不能下了。


隔幾日,林家請了至親好友來吃飯,原本也想請高副處長和涂組長,但他們的身份不許可,席間宋晉功被看作恩人一般,同席鎮上的士紳也把他當作自己人,都十分感佩一個外省年輕人這樣全力地穿梭,營救林憲助。阿惠得到的關注又有些不同,主要是從林家太太這邊表現出來,她跟阿惠講個不停,又是摸手,又是撫臉,有時挾菜,有時舀湯;這些同時讓宋晉功嚐,就像台灣菜一樣,甜甜又酸酸,不想讓這些味道在裡面翻攪,於是他來者不拒,捧起酒杯就猛灌,那不知道的人以為他豪邁,更是激賞。


林家太太幾次要拿錢給阿惠,說是給她爸的醫藥費,但宋晉功一再堅持阿惠不可以拿,一次阿惠稍微有點卻之不恭的表示時,宋晉功居然大發脾氣,說:

「你就跟林阿姆說你們家有積蓄。」

後來幾次阿惠也就都這麼說,林家太太也是老實,居然相信,還跟林阿舍說:

「人家說第一賣冰,第二作醫生,好像是真的。」

但,宋晉功一個小士官積攢的錢早就禁不起這樣的消耗,只好去賣血,賣到人家都怕,拒絕他,這時他的戰鬥精神又拿出來了,這讓人更害怕,只好依他。阿惠爸爸療養的過程很漫長,因此宋晉功的形體漸漸消蝕,只是經常見面,一時沒有察覺。


侯德臨拿了一萬塊,並沒有跟阿順提起。某日找了阿順來,說:

「你去跟冬瓜說,還要不要做生意?」

阿順也是滿臉不高興,說:「弄成這樣,要怎麼做生意?」悶了片刻,又囁嚅地問:「阿林憲助就這樣放出去,什麼都沒有喔?」

侯德臨臉色嚴肅地說:

「這個事你不要多問。」

「阿問一下也不行。」

「這個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這是你死我活的問題。」侯德臨臉帶憤色地搥了一下桌子。

阿順嚇了一跳,說:「什麼意思啊?」

「不要再問了,早晚你就知道。」說完狠狠地看了阿順一眼,接著說:

「去問冬瓜看看,生意到底還要不要做?」

阿順覺得風勢不對,趕緊地就點了頭。


過了幾日,阿順來找侯德臨,說:

「冬瓜本來不肯的,我跟他說不要得罪你,要不然以後不好混。後來一直說,說了好久,最後他才答應。」

侯一副成竹在胸地說:

「這些流氓,講什麼義氣。老子打遍大江南北,就沒見過這兩個字。在部隊裡,一天到晚喊效忠,要是真的講義氣,國民黨會整師整軍的投降老共?我告訴你,只有錢和權才是真的。死一個鱸鰻算什麼,冬瓜能幹到今天,會不懂這個道理?」


阿順懶得聽他的大道理,頻頻點頭,抓到話尾,趕忙說:

「他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他說跟大人做生意風險太大,以後價錢沒辦法給那麼高。」

「肏,風險一直都一樣,怎麼就變大了。幹,還不就是抓這個理由,削我的價。你看吧,我說的對吧,這不就是拿兄弟的命來換一點利益嗎?他媽的什麼義氣!」


這一連串的事終於告了一個段落,小鎮似乎又回復到往日的恬淡。

人呢,經過一些磨難,反而會重新評量身邊人、事、物的價值。

阿惠和林憲助經過此事,兩人感情好像突然間從兩小無知的青梅竹馬,一下變成世事全曉的男女情愛,仍然是天天見面,但多了嬌羞與心跳。倒是不知不覺中兩人與宋晉功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只有送療養費來的時候才出現,而且沒三句話就走人,阿惠發現他日趨消瘦,臉色愈發蠟黃,問他,都推說是營裡最近操練加劇,也許要反攻大陸了吧,說得人心裡害怕,然後就丟下一句「沒事。」轉身就走人。


這段時間,小宋倒是每個禮拜必到涂組長家報到,上課學字。他年輕,沒顧慮到人家夫妻不久,好不容易有個假期相處,還週週來打擾。但也許人在異鄉,對於友情願意更多付出和依賴,所以徐老師也全心地教。這日,小宋問:

「連長說,您想寫小說,什麼是小說啊?」

徐老師說:「你聽過“三國演義”嗎?」

「是不是關公、張飛的精忠報國啊?」

徐老師笑了出來說:「精忠報國的岳飛是宋朝,三國演義的關公是漢朝。」

「連長以前跟我說是三國的精忠報國。」

徐老師淺淺地笑,瞄著正在旁邊看報紙的涂忠良,涂被瞄的不好意思,反問小宋:

「我是這麼說的嗎?」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

涂忠良咳了一聲,動了動屁股,調整了坐姿,抖抖報紙,裝作不在意地說:

「那時候腦震盪,說什麼都記不得了。」

兩人給他面子,偷偷地笑。徐老師接著說:

「小說跟我們的生活有很密切的關係。其實關羽、劉備、曹操這些人不完全像小說寫的那樣,但是大家記得的故事都來自小說,甚至作人做事也常按照小說描寫的標準,所以一本好的小說對於民族的發展有很重要的影響。……你們連長還跟你說了些什麼歷史人物?」

小宋說:「文天祥和史可法。」

徐老師又笑著瞥了涂忠良一眼,說:「怎麼老說一些下場不好的人物。」

涂忠良聽了,放下報紙,說:「忠臣報國戰死是應該的嘛。」

徐老師說:「對,對。不過也有勝利的英雄啊。」

小宋好奇地問:「有嗎?」

「有啊,比如說,韓世忠啦,戚繼光啦。」

「這都沒聽過。他們有名嗎?」

「也很有名啊。岳飛被關起來的時候,韓世忠還跑去秦檜家質問,秦檜跟他說岳飛的罪名“莫須有”。」

小宋興奮地說:「喔,“莫須有”我知道……那為什麼岳飛比較有名?」

徐老師撥了一下頭髮,說:「這可能跟怎麼個死法有關係。韓世忠是在家裡死的,岳飛是冤死的。死是一個人情操最好的檢驗方式,有時候怎麼死可以決定一個人的歷史評價。也許這就是岳飛、文天祥這些人常被拿來宣傳的原因。」

小宋楞楞地想了想,又問:「徐老師你的小說已經開始寫了嗎?」

「還沒,我的生活經驗還不夠,還得充實。」

小宋好奇地說:「你要寫自己的故事嗎?」

「也不一定,不過自己的故事,總是親身經歷,會比較生動。」

宋晉功眼中微微散發出浪漫的微光:

「徐老師,以後你的小說可不可以把我也寫進去?……如果以後的人還能記得我……」

徐老師看著這個楞頭楞腦的小伙,覺得這個人若是開了竅,也許會有一番作為,於是更加用心地解說他的各樣疑問。


自從“林憲助匪諜案”後,侯德臨對匪諜業務好像突然失去了興趣,轉而對“生意”有了衝力,原來的盜賣軍用物資,風險較大,只能有把握的時候作,但他發現了一個真正可長可久的事業,那就是蒐購美軍顧問不用的家具、電器轉賣民間,當然生意的夥伴主要還是角頭冬瓜。高副處長和涂組長覺得侯德臨安靜了許多,就不再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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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8)



林阿舍雖然身體沒有再惡化,但大多時間還是躺在床上,林太太總希望他能好起來,於是到處尋找名醫,因此也花了不少錢,加上最近”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又正在落實執行當中,林家不但田租減少,田地更是急速地被分撥出去。林阿舍躺坐在床上跟他牽手說:

「本來想說政府只是講講而已,不知道說真正要弄成這樣。日本人來,咱的土地減掉一小塊,國民黨來,咱的土地只剩一小塊。」

林太太問:「政府不是有給你什麼股票嗎?」

「那個東西是有什麼用?咱種田種了十幾代才有這些土地,我也只知道田的代誌。你有法渡,用那些紙種稻子出來給我看。」

林太太看他動起氣來,趕緊說:「好啦,好啦,你講得對啦。」

林阿舍緩了口氣,說:「說實在的,我希望看會當在回去之前抱到孫子否?」

這下,林太太也有了興致,說:「啊,對啦,我也在想,要是會當把阿惠娶過來,這樣很快就會當抱孫了。」

「怎麼講?」

林太太眉飛色舞地說:「我看得很仔細,阿惠那個尻川,一定很會生。」

林阿舍好像復活了一樣地說:「喔,阿惠好!我也很喜歡,個性好,人又媠。他們兩個人有意愛否?」

林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年輕的時代,說:「我看是不錯,帶進帶出的。」

林阿舍一副要下床的樣子,說:「這樣趕緊叫人去講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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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師到了新學校以後,馬上成為極受歡迎的歷史老師,年輕漂亮,能說善道,把一些死沉沉的歷史典故說得活靈活現;而且她對歷史人物的褒貶也有個人的看法,不會遵循既有的陳舊觀點,而是從許多資料當中作邏輯性的分析,再歸納出與眾不同的論述,聽得學生如醉如癡。

下了課,在辦公室,徐老師說話風趣,和同事也很談得來,大家都很喜歡跟她聊個兩句。

這一天,坐在隔壁的謝老師悄悄地問:「徐老師,妳是不是懷孕啦?」

「啊!您看得出來啊?」

「是啊,我都生了三個了,當然看得出來。到時候有人幫你坐月子嗎?」

「沒有,我是一個人到台灣來的。」

「那我幫你作吧。」

「怎麼好意思麻煩您呢?其實,西方人也不坐月子的,可是她們身體看起來比我們還好呢。」

「東方人和西方人的體質不一樣的。」

「也不會啊,現在大陸那邊,女人都要下礦坑了,男人做的事,女人也能做,這才是真平等。」

「什麼啊?這種平等我寧可不要,女人就做女人的事,何必逞強自討苦吃……耶!你在看什麼書?」

徐老師把封面給謝老師看,“法蘭西內戰”,再往下一看,謝老師嚇了一大跳,作者——馬克思,謝老師低著頭看周圍沒什麼人,緊張地說:

「你在看馬克思的書?」

徐老師促狹地指了指書名,說:「這不過是一本歷史書。」

謝老師更壓低了聲音說:「什麼書都一樣,馬克思這三個字讓人家看到,你就完了。別開玩笑了,趕快丟掉吧。」

徐老師看她緊張成那個樣子,就說:「好,好,我收起來。」然後隨手拉開抽屜,把書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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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上次感冒後已經咳嗽半年了,一直不好,晚上睡覺也吵到弟兄,終於下了決心去看醫生,醫生看他臉色不好,要他順便驗個血,今天複診。醫師看了驗血報告,跟宋晉功說:

「你得了肝炎。」

小宋顯然不知道“肝炎”代表什麼意思,所以只應了一聲:「喔。」醫生看他沒有後話,就說:

「按時吃藥,盡量休息,不要作太勞累的事。」

小宋問:「多久會好?」

「這個很難好,要盡量休養。」

「我一個當兵的,怎麼休養?」

醫生看著他的臉,說:「就盡量不要太累吧……喔,對了,不能再賣血了。」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醫生一手摸著下巴說:「你不知道什麼是肝炎?」

「肝發炎嗎?」

醫生壓了壓嘴角說:「對,你現在指數很高,如果不好好休息,有可能變成肝硬化,最後會變成肝癌,如果變成肝癌,那就沒救了。而且肝炎會傳染給別人,所以不能賣血了。」

小宋沒有表情地聽完了,不知過了多久,露了微笑:

「謝謝你啦,醫生。」


在晚餐前的這個空檔是軍營中最愜意的時光,高副處長和涂組長在椰樹下看著空曠的操場;夕陽裏,蟲聲、鳥聲的伴唱為眼前橘亮的黃昏着上了輕跳的色彩,高副處長神情輕鬆地說:

「我有個機會到金門當副師長,我想過去。」

涂組長並不驚訝,但關心地說:「那你的腿,行嗎?」

「上面既然不嫌我,那就沒問題。」

涂組長臉上浮現從前作戰時的英氣,說:

「嫌你?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剽悍。」

「那也是靠你撐著。」說完,看了眼涂組長,好像兩人一起又回到馳騁疆場的那時候,高副處長有點猶豫地說:

「說真格的,這個勾心鬥角的事不是人幹的,我想……你要不要也過去。」

涂組長望著遠方,沒有答話,高副處長說:

「當我沒說,你媳婦兒快生了,我還跟你說這個……」

涂組長截斷他的話,說:

「我是想過去。我們本來就是屬於戰場的。」

「你媳婦兒能願意嗎?」

「他嫁給一個軍人,就得有這樣的準備。」

高副處長拍了下跛腿,說:

「好,咱哥倆再一起幹。我先過去,有了位置我就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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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過來提了親,說好等阿惠爸爸恢復得差不多,就積極準備婚事,只是林家近來經濟狀況已經大不如前,但因為就只有這一個獨子,而且林太太也想以此幫林阿舍沖喜,所以雖不打算舖張,但也刻意要辦得熱鬧。


婚禮當天,林阿舍穿得全身紅,好像他才是新郎倌。鎮上大約有八成的人都來了,說好不收禮,但大家都盡己之力,尤其是一些在”耕者有其田”政策下分到林家土地的佃農,他們雖然還沒有能力送貴重的禮,但都在整個過程中忙頭忙尾,用這個方式表達一些感謝。


小宋也為今天特地買了新衣新褲,剪了頭髮。所謂人要衣裝,小宋一直都只有一件發黃的白襯衫,從來也沒燙過,褲子就是軍褲,對於一個阿兵哥來說,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但今天可不同,一條筆挺的褲腳反摺西裝褲,上身純白襯衫,稍瘦但精壯的體格,自有一股拔萃的男子氣息,許多先前熟識的鄉親都湊上來說,下次就換你辦喜事了,小宋也興高彩烈地和大家談趣。

另外,涂組長和徐老師也受邀前來,這時徐老師的身材已經可以看出來小寶寶就快要誕生了,今天來,可以說是雙方互沾喜氣。

小鎮上幾乎人人都相識,許久沒聯絡的趁機互詢近況,天天見面的更是長短不斷,大宅裡外杯觥交錯,月下花間人影浮晃,整個的歡浪滾滾,一派的喜氣蕩漾。

這時,酒席場邊不知為何靜了下來,眾人紛紛回坐,一個黑衣漢子直直走到主人桌旁,竟是侯德臨,他見了林阿舍便說:

「林阿舍,恭喜你娶媳婦兒,怎麼沒給我送帖子啊?大老遠的就看到這裡紅光沖天,我是不請自來,討杯酒喝。」說完,就乾了一杯。他又看著主桌上的涂組長和徐老師,說:
「啊!涂組長您也要添丁啦,太恭禧了,到時候別再忘記請我喝滿月酒啊,哈哈哈。」說完,又倒一杯向主桌客人敬了,放杯時,重重地碰桌,臉上一無表情,轉了身就走。眾人都無法理解,難道就為了沒收到喜帖,便來發作?看他走去漸遠,就不再理會,還是把握這歡樂辰光比較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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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特別的寒冷,午睡過後,同學們還留戀著好不容易熟睡時所積蓄的一點溫度,好在第一堂是徐老師的歷史課,起碼可以提神醒腦。

徐老師今天講到明朝的混蛋皇帝朱元璋,說他發明了做標本的這項工藝,叫做“剝皮實草”,官員只要貪污六十兩銀子就剝皮,然後用草填滿,做成標本讓其他官員欣賞。

另外朱元璋大字不識幾個,但竟然能夠造字。他為了防堵貪污,發明了數字的漢字大寫,因為“一”很容易就可以改成“十”,所以發明了“壹”,讓你沒法更改。

朱元璋的文字獄也很有名,有個官想拍朱元璋馬屁,上書說皇上是“光天聖人,為世作則”,意思是“上天誕生你這位聖人,為世界作模範”,可是朱元璋沒讀過什麼書,他的理解是,”光”不就是說我沒頭髮嗎?竟然笑我當和尚!而”則”在當時與”賊”同音,當著我的面罵我啊,好大膽,剝皮實草!這傢伙拍到了馬腿,反而被踢翻了一條性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教室門突然被推開,為首的侯德臨看了滿臉呆滯的學生們一眼,喊了聲:「帶走。」狗腿兒領著兩個兵過來架了徐老師就往外走。

侯德臨又來到辦公室,所有的老師都離開了座位,靠著牆站著,校長也匆匆地趕來,用探問的神情看著侯,侯德臨翻著書說:

「你是校長吧?徐老師有匪諜的嫌疑,我們要請她去談談。」說完,也不理會校長,就命令阿兵哥:

「桌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去。」


這消息馬上傳到涂組長那裡,這時侯德臨已回到辦公室,似乎特意等著涂來。涂忠良衝進門,一口氣堵在喉嚨:

「你……你……」

侯德臨刻意地享受著這一切,沒有答話,任著涂的氣息在胸腔裡無法宣洩。好一會兒,涂冒出一句:

「我太太呢?」

「涂組長,嫂子有點麻煩喔,你放心,我已經交待下去了,要特別照顧她,畢竟都是自己人嘛。」

涂忠良脖子上的筋脈漲到快要撐破,乾著嗓子說:

「你給我說清楚。」

侯德臨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法蘭西內戰”丟在桌上,說:

「嫂夫人對馬克思很感興趣啊,你知道嗎?」

涂忠良看著呆在那裡。

「嫂夫人在學校也常宣傳毛匪的思想喔。」

涂忠良突然驚醒了一般地大喊:「你胡說!」

侯笑著說:「這也不是我說了算,我們有物證,也有人證。」侯指著辦公室裡,一落一落的紙箱,問涂說:

「這些箱子都是從你家裡搜來的。」侯又從打開的箱子中拿出一本書說:「這種書也敢放在家裡!」

書封上三個大字“資本論”。

「說不是匪諜,我都不信。恐怕還是大本營呢。」

涂忠良氣得緊握著拳頭:「你狗娘養的。」

「別急著罵人,有時間讓你罵的。說到大本營,那恐怕也得請你留下來說個清楚了。」侯德臨喊了聲:「來人。」狗腿兒帶了兩個兵進來。侯德臨轉身繞到辦公桌後,坐了下來,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丟在桌上讓涂忠良看。

「這是誰,認得出來嗎?」

照片是一個着國軍制服的軍官,並不是很有印象。侯德臨說:

「你不認得?這是我“叔”啊!怎麼你就忘了呢!無巧不成書啊,他老人家現在成了韓戰的反共義士,又回到蔣總統身邊效力啦!哈哈哈!」

侯德臨好像是發自內心的笑,笑得眼淚都擠了出來,說:「老天就是站在我這邊的嘛!哈哈哈!」

侯德臨向狗腿兒揮了手,示意把涂帶走,但隨即又說:

「等會兒……你也想去金門,對吧?你真的以為前線這麼需要一個瘸子?你們太小看我了。朝中無人莫作官,這個位子我坐得這麼穩,難道沒人給我靠嗎?你們上次給我來了個”圍魏救趙”,這次讓高副處長去金門,就是我奉還的”調虎離山”,你們兩個老粗,想跟我玩心機,那老子就陪你們玩玩。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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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戰場 (全文完)




寒流過後,連著兩三天火色般的夕陽,把整個小鎮炒成了嗆人的辣紅。

林憲助找了宋晉功,想為涂忠良盡一己之力。林憲助說:

「他要錢的話,我把田和房子都賣掉給他。」

宋晉功搖手說:「你別把自己賠進去,他對連長下手,絕對不只是為了錢。這個事我來想辦法。」

宋晉功把涂、侯兩人的過往,簡要地跟林憲助說了。

林憲助聽完了,突然好像看出了什麼,問他:「小宋,你怎麼瘦成這樣?」

宋晉功裝作看了看自己,說:「有嗎?啊,隊裡換了個新伙夫,吃不慣。」

林憲助說:「那,放假來家裡吃。」


涂忠良夫妻在牢裡時,並沒有受到什麼身體的虐待,狗腿兒有點意外,問:

「組長,你這次幹嘛這麼客氣啊?」

「你懂個屁,你把他打得要死不活,到時候槍斃對他來說就是解脫;我要他神智清楚的感受到太太和孩子也要死在我手中的痛苦。」

狗腿兒打了個顫,說:「組長,你真夠狠的!」

侯德臨斜著眼看他,說:「好好跟著我就沒事。」

兩下敲門聲,喊著「報告」,一個兵進來說:「報告組長,那個好像要生了。」

「是嗎?正好。」侯德臨對著狗腿兒說:「咱們瞧瞧去。」


這個角落的牢房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關任何人了,囚室高處的氣窗把之前的人味、腥味都排淡了,現在反而有些許清爽的感覺。

隔著鐵欄,侯德臨對涂忠良說:

「老涂,我特地來跟你恭喜,嫂子給你生了個千金。」

涂忠良從地上彈了起來,抓著鐵欄,臉上抽搐著喜和怒,兩眼惡狠狠地瞪著侯。侯德臨一派輕鬆地拉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說:

「老涂,現在是有孩子的人了,考慮事情要周全一點,不是嗎?」

涂忠良還是瞪著他,沒有言語。侯咳了一聲,站了起來,走向涂,面對面地跟他說:

「老涂,我這麼說吧,你們這個案子,沒什麼機會了。照理說,嫂子也很危險的,但現在我也有姪女了,這樣吧,我幫你把嫂子保下來,但這得看你怎麼作。」

「老侯,我會作我該做的,你也要給自己積陰德。」

侯德臨點了頭,「嗯」了一聲,就走了。


侯德臨回到辦公室,狗腿兒就說:

「組長,阿順說這次我們貨給得太多,冬瓜週轉不過來,等賣了再給。」

「搞什麼?錢不夠,起碼先拿一半啊……這個阿順該不會想弄我的錢吧?」

狗腿兒著急地說:「不會啦,阿順不是這樣的人。」

「你急什麼?你該不會跟阿順一夥的吧?」

「組長,你別開玩笑了!你才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麼會為了一點小錢背叛你呢?」說完,奸奸地笑。

「我告訴你,阿順也是台灣人,他跟冬瓜說些什麼,我們也聽不懂,你還是要防著他點。」

狗腿兒點頭稱是,這時,又有人敲門,狗腿兒過去開了門,是宋晉功,進來劈頭就說:

「侯組長,我要自首。」

侯德臨兩肘靠在桌上,皺著眉問:「你要自首什麼?」

「侯組長,那些書是我寄放在涂組長家的,他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書是你的?你認識幾個大字啊?那我問你,那些書你是從哪來的?」

「這個你別管,我不會洩漏書的來源。」

「耶!你找死啊。」

宋晉功臉無表情地說:「我已經把自首的信寄給總部了。你秉公處理吧,希望不要牽連無辜。」

侯德臨邊笑邊搖頭說:「你真是不要命了。好,那你就別怪我了。」

宋晉功說:「我不會怪你,希望你趕快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這個當然,只要查清楚了,自然就會放人。」

侯德臨對狗腿兒說:「叫人來把他帶走。」
宋晉功被帶走後,狗腿兒問侯德臨:「你真要放人啊?」

「放你媽個頭!一個小士官才值多少獎金?我拿他去換一個中校?這個渾小子橫插一槓,萬一壞了我的大事,划不來。我告訴你,絕對不能讓他和老涂說話,你懂嗎?」

狗腿兒猛點頭說:「懂,懂。」


第二天,侯德臨來見宋晉功,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徐老師生了個女兒。」

宋晉功滿臉喜色,侯德臨又說:「怎麼樣,帶你去看看?」

「可以嗎?」

「可以,不過你也知道我們的規矩。讓你看看,是特別給兄弟的通融,到時候,你可不能跟她講話。我給你方便,你別給我麻煩。」

宋晉功感謝地說:「我知道,謝謝侯組長。」

侯德臨帶他到醫務所外,遠遠地隔著玻璃看徐老師正給嬰兒餵奶,宋晉功看了,別過頭問侯德臨:「涂連長見過了嗎?」

「他已經知道了,但是不能讓他們見面,他如果太激動,會有問題。」侯德臨又語帶戲弄地說:「你想跟涂組長講講話嗎?」

「不行,他如果知道我進來了,一定受不了。」

「那就對了,反正等程序走完了,遲早要見面。」


宋晉功在寫“自首”信的同時,也給了林憲助一封信,但其實只是一張他自己的獨照,背後寫著「林兄、阿惠……勿忘影中人……宋晉功敬上」另外還有一枚在敵前搶救同袍獲得的勳章。

林家知道宋晉功做的傻事後,也找了朋友來商量,但一時之間,誰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虔心祈求上蒼保佑。


侯德臨心中毒計已定,要趕盡殺絕,只是沒料到宋晉功會插進來攪,為了不橫生枝節,就編排說,他每週到涂忠良家是參加讀書會,研究毛共思想;另一個不巧是徐老師在這個當口,剛好生了,這一來,對於一個剛生產的婦女執行槍決,總有點說不過去。為免夜長夢多,他加快作業,要在一個禮拜內就把涂忠良和宋晉功槍斃,至於徐老師,只好稍緩一緩。


狗腿兒進了侯德臨的辦公室,說:

「組長,阿順說冬瓜今天要給錢,而且說這次賺了不少,要請我們吃個飯,請組長務必賞光。」

侯德臨似乎特別不耐煩地說:「怎麼剛好就找今天啊。」

「今天有什麼事嗎?」

午後的陽光透窗照在侯德臨的臉上,不知為何,竟像照在冰塊上一樣,蒼白又冒著涼氣。侯說:

「今天晚上涂忠良和宋晉功要嗑子彈了。」

「這麼快啊!」

「嗯。」

「他們嗑他們的子彈,我們吃我們的大餐。」

「不行,我等了那麼久,我得親眼看涂忠良嗝了,我才甘心。」

狗腿兒搔著後腦說:「那怎麼辦?」

「……,你和阿順去吧。錢要點清楚。」


侯德臨來到宋晉功的囚房,說:

「小宋,我先跟你說一聲,就今天了。」

宋晉功有點訝異地說:「這麼快?……也好。那連長他們什麼時候可以放出去?」

「你走了,他們也就可以跟著走了。而且,我會讓你們再見一面。」

宋晉功低著頭說:「其實也不必見了。」

「一定要見的,大家同生共死一場,這是難得的緣份。你放心,我會陪著你們兩個的。」

侯德臨一想到涂忠良臨死前會看到他的好兄弟要不明不白地跟他一起死,侯的心裡就有一種完成罪惡時帶著刺痛的興奮感。

他交待看守的兵,刑前帶宋晉功去涂忠良那裡。


侯德臨看了錶,離行刑還有兩個多小時,他突然感覺坐立不安;這一輩子已經跑過多少戰場了,看個槍斃場面,有什麼了不起的,怎麼就這樣煩躁。再一想,恐怕是不放心那筆錢吧,這次可是一筆大數目,這兩個傢伙會不會合起來矇我?越想越不放心,還是得親自拿到這筆錢才行,於是穿上外套,開了門往外走,又想起了什麼,回過頭,從抽屜裡拿了槍,揣在外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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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酒家不像一般開在市鎮裡,而是遠在郊區,但就因為這個緣故,道上兄弟特別喜歡來這裡,既不干擾百姓,又像是專屬的特權。

現在的這個廂房裡滿滿地色豔聲喧,冬瓜大哥卻一臉失望地說:

「組長真正不能來嗎?真無彩。」

狗腿兒一手抓著酒杯,一手掐著小姐的大腿,說:「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阿順說:「這次不來,還有後次。他那個人常常假仙假怪,他若來,氣氛就不會這麼好了。」

冬瓜點了點頭說:「對啦,對啦。」揮手叫一個兄弟過來,低聲交待了兩句,兄弟走到外面,跟另一個說:「改另日。」

房間裡,現在正翻騰得像是地獄的火鍋,人體的翻疊、湯水的潑滾、杯盤的敲叩,人面夾雜其中,分不清是極樂還是極惡。突然門被打開,一個兄弟領著一個人進來,狗腿兒大喊:

「組長,你來了!」

冬瓜一聽,霎時清醒,站了起來,走過去,說:

「組長,你現在才來。」轉頭吩咐:「桌仔收收,閣攢酒菜來。」

侯德臨白著一張冷臉,坐了下來,冬瓜大哥舉起一杯說:

「組長,我敬你一杯。」

侯德臨連外套都沒脫,就說:

「冬瓜大哥,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喝完這杯我就得走,貨款可不可以先給我。」

冬瓜轉頭示意,一個兄弟就出去了,冬瓜又說:

「阿不會招待人客了嗎?」

話畢,兩隻鶯燕就扭著飛了過來,一杯酒又送上來,冬瓜:

「錢馬上就拿過來。組長吃晚餐沒?先吃菜。」

冬瓜指著一個兄弟說:「今天順便跟你介紹兩個兄弟。」

侯德臨舉杯向那兄弟喝了一杯,兩個最紅牌的小姐,抄起一流的勸酒功夫,不覺中侯又喝了幾杯,這時侯突然警醒,看了錶,站起來說:

「冬瓜大哥,我的時間到了,錢給我吧。」

「喂,快點拿來。組長,你坐下來等,馬上就來了。」

侯德臨不知是急了、醉了還是熱了,把外套一解開,露出了腰間的手槍,說:

「不坐了,快點,我來不及了。」

一個兄弟進來,拿了好大一包,冬瓜使個眼色,就交給侯德臨。侯拿了,說:「改天換我請你。」就往外走,阿順和狗腿兒沒看見過這麼大一包,登時就從溫柔鄉裡醒了過來,跟著說:「我們也跟組長一起走。」眾人留不住,冬瓜就問組長怎麼來的?侯說騎腳踏車來的,冬瓜說:

「組長這麼趕,坐我的車回去吧,腳踏車我叫人送回去。」

侯德臨想想有理,三個人就坐了冬瓜的車。


晚間路上無燈,車走得不快,爬上一個小坡之後,車子順勢往下猛衝,突然一個急煞車,車中三人往前碰頭猛栽,手上腳上都痛得發抖,還沒回神,車門就被大力拉開,三個人都被拖了出來,兩個兄弟挨著阿順和狗腿兒,兩把短刀輕鬆地就從左肋下往上擠了進去。

侯德臨從地上爬了起來,後頭一輛車的大燈照著他,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邊走邊褪去上衣,露出上身的穿墨刺青,手上一把長刀,向他走來。侯德臨往腰間摸槍,但一大包東西擋住了,槍拔出來時,還沒能對準,一把武士刀右上左下的袈裟斬,連槍帶掌地切落地面,隨即又反手往回一拉,切先一劃,侯德臨的臉斜斜地成了兩界,那人跟著一腳把他踹翻,棄了長刀換短刀,低身,膝蓋壓死侯的左臂,這時侯德臨充滿驚恐的雙眼才看清那人,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

「冬……冬……」

冬瓜說了一聲:「歹勢,我要提你的性命!」

短刀切進侯德臨的頸動脈,這時他的眼神似乎除了驚恐,還有一種難以理解的期待。

在墨一般的夜裡,血泉也只噴濺出一股鐵鏽味,再沒有其他的什麼。此刻,這個身披軍裝者性命的滅絕,在角頭冬瓜的眼裡,沒有悲壯、沒有淒美、更不值得尊重,只能像一隻蚊蟲,爆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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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進來把宋晉功五花大綁,領著他到另一層摟,站在一個囚房前,裡面涂忠良也已大綁了起來,兩人見了面各自心驚,一個兵說:

「侯組長說讓你們聊一下。」

涂忠良忙問:「小宋,這是怎麼回事?」

小宋面有愧色地啐著:「侯德臨這個王八蛋!」然後將整個事情說了一遍,提到徐老師給女兒哺乳,涂忠良滿臉的滂沱淚水,小宋只能安慰:

「連長,老天還是有眼的。孩子既然生下來了,就不會白來一趟。」

這一說好像讓涂忠良稍稍釋懷,軍人的硬氣又回來了,說:

「你這小子為什麼幹這傻事?」

「這得怪連長。」

「怎麼怪我呢?」

「連長以前教我的那些忠肝義膽的故事,我可沒忘。」

涂忠良嘆了口氣:「你這傻小子,那只是故事啊。」

「那為什麼別人不打的仗你要打,沒人管的孩子兵你都帶在身邊。」

「我把你們帶在身邊,替我擋子彈吧。」兩人相視,苦笑了一聲。小宋淡淡地說:

「連長……其實我也活不久了。」涂忠良不解地看著他。

「醫生說我得了肝癌,活不長了。」

涂這時才發覺,最近小宋的身形臉色的確變了很多,自己怎麼一直沒看出來呢?小宋又說:

「我娘跟我講過,我婆沒的時候,她夢見我婆跟她揮手,然後就一個人往後山走去。這些日子,我也常夢見我娘跟我揮手,然後往後山走去。我想,我娘大概也沒了。」

小宋抽了抽鼻子說:「我挺想我娘。」

涂忠良聽了,自己也是再看不到母親了,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

這時,執行組來了幾人,為首一個軍官,叫了兩人名字,確認無誤後,拿了一張紙就唸,大意是:

「涂忠良……宣傳共產黨思想……吸收中士宋晉功成立讀書會……陰謀顛覆政府……」

兩人被拉出囚房,上了車,到了一塊荒地。一個兵跟帶隊的軍官說:

「侯組長說他馬上過來,可不可以等他一下?」

那個軍官惡狠狠地說:

「你有沒有看見那裡站著黑白無常?你去問問,閻王爺讓不讓你等?我告訴你,什麼侯組長、王組長的,下次輪到他時,我就讓他等一等,如何?」

那個兵噤不作聲,退到後面去。軍官一個令,就來拉涂忠良,涂回頭喊:

「小宋,大聲喊,就不怕。」

宋晉功用力地點頭。涂忠良站定後,行刑人舉起槍,涂開口大喊:

「蔣總……」

“碰”的一聲,涂忠良就倒地了。

宋晉功無法置信地看著涂忠良張得老大的嘴,一輩子效忠的“蔣總統”都不讓喊嗎?一股死亡無法挾制的熱氣從宋晉功的喉嚨爆發,瀰漫整個天際:

「蔣總統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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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救護員熟練地將擔架上的傷患推進急診室,同時向過來的護士說了聲:「槍傷。」一位女醫師也過來,看了傷口,對護士說:「血驗好了就通知血庫備血。通知開刀房作清創手術。」


鈴聲響起,女醫師從口袋拿起手機,看是阿惠媽媽的來電,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說:

「阿妹,冊和勳章要會記得提。」

「啊,真正袂記得。我會叫阿弟提來。」


兩部車,一個老太太,一對中年夫婦,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走上台階。

面前三個格子,這一行人對著三個格子鞠了躬,那個叫阿妹的女醫師把一個格子打開,裡面骨灰罈是一個老婦人的相片,那個叫阿惠的老太太說:

「徐老師,我們來看你了。」

女醫師把一本書放進格子,說:「媽,您的書出版了。」

書封上印著“兩個戰場”。

老太太打開了另一個格子,照片是多年前送給林憲助和阿惠的那張,老太太從女醫師手上拿了勳章,放進格子,對著照片說:

「小宋,阿妹今年又當主任了,她現在救的人比你多很多了,你應該會很高興吧。」又對著兩個年輕人:「阿弟、阿妹過來。」

年輕女子促狹地說:「阿媽,你是叫佗一个阿妹,少年的還是老的。」

「少年的啦。」老太太笑著對年輕人說:「你們兩個要常常會記得,作人就要親像這个宋阿公,伊攏是想到別人,這款人會值得咱數念。」


近了黃昏,塔的頂端擋住了一半夕陽,散裂的光芒,無法細數還有幾道,但餘暉仍舊讓人溫暖,就像小人物不變的情操,總是忠誠地映射著永恆的霞光。



熾天使(九級)

人就像一面鏡子 你怎麼對我 我就怎麼對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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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4-5-11 18:52:04 |只看該作者
結束了呢
結尾..
令人感覺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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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8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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