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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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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作者:南希北慶

內容簡介】:

  熙寧年間,宋神宗趙頊初登大寶,歐陽修、韓琦、富弼英雄垂暮。拗相公意氣風發,欲扭轉乾坤,司馬牛暗伏於野,堅守國本,東坡先生騎牆觀望,左右不定。

  這本是大宋第一文官天團的最後光輝,但天才們卻選擇了同歸於盡,給大宋留下了一道難以癒合的傷口。

  也給歷史留下了無盡的惋惜和爭議。然而,一個實習小律師的突然到來,為大宋開闢了一條中間大道。

  新舊皆歸於法,文武皆歸於法,內外皆歸於法。

  「我張三宣佈,檀淵之盟今日到期,不再續約。幽雲十六州乃吾中華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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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0001章 狂囚張三(上)

  熙寧元年。

  登州府獄。

  常年不見日月的牢房,潮濕、陰冷,且處處充滿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

  一道道由木棍製成的木門將本就不大的牢房,硬生生給隔出二十多間房。

  房間內就只有一張用磚頭砌成的床,磚床上堆著一種名為『床墊』的枯草,且最多只能容納一個一米六個子的人伸直腿,床旁放著一個破爛的小木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故也不知道這木桶到底是洗漱用的,還是撒尿用的。

  光住在這裡,就已經是一種酷刑。

  對於那些罪大惡極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不是每個住在這裡的人,都是應該住在這裡的人。

  聽得噹啷幾聲響。

  牢門打開來,只見兩個獄卒入得門來,饒是他們這些經常來這裡的人,一進門不免都摀住嘴鼻,用憤怒、鄙夷的目光掃視著裡面的每一個囚犯,彷彿是在責怪他們,為什麼你們這麼不愛乾淨,亦或者想,你們竟然能夠在這裡住這麼久。

  而牢房中的囚犯對此是毫無動靜,只有那麼零星幾個,輕輕瞟了一眼,然後繼續昏睡,而不像電視裡面演得那樣,牢門一開,就有一眾囚犯大呼冤枉。

  可見他們的覺悟相當高,或者說已經絕望,不會對此有任何期待。

  兩個獄卒強忍著噁心來到最裡面的一間牢房門前,但見裡面坐著一人,因他背靠牆壁,垂首而坐,且蓬頭罩面,故看不清其容貌,但其穿著卻異於他人,上著圓領灰衣,下著束腳長褲,腳上倒是如他人一樣,踏著一雙草鞋,且有著許多新鮮的血痂點綴。

  與其他人一樣,此人對於這兩個獄卒到來,也是毫無反應。

  只聽其中一個獄卒喊道:「張三。」

  那犯人這才緩緩抬起頭來,雖然臉上有些髒,但仍不掩其俊秀的容貌,瞧年紀也不過二十四五。

  「你可以出去了。」

  邊說著,獄卒打開牢門來。

  喚作張三的青年臉上並無任何驚喜之色,他只是閉目吐出一口濁氣來,緩緩起身來到門外,又稍稍伸展了下雙臂,但見其比那兩個獄卒皆高出大半頭來,突然他一挑劍眉,衝著那兩個獄卒質問道:「就這?」

  那兩個獄卒被問的是一臉懵圈,不由得相視一眼,其中一個略帶疑惑:「不然呢?」

  另一個獄卒可是沒有那麼好說話,見此囚神色囂張,當即訓斥道:「你還想咋地?」

  張三突然呵呵一笑:「二位差哥莫要誤會,我只是想說多謝知州還我清白,也多謝二位這些天來的照顧。」

  「這還差不多。」

  兩個獄卒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張三突然又問道:「對了,二位差哥,那府衙的大門該往哪邊走?」

  「你問這個作甚?」一個獄卒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張三語氣真摯地說道:「是這樣的,我知道知州他老人家公務繁忙,自不便親自接受我的感謝,故此我想去大門那邊行上一禮,以表心意。」

  兩個獄卒聽罷,也覺得合情合理,怎麼說也確實是他們知州幫助這張三洗清冤屈的,於是便將府衙大門的方向告知張三。

  出得獄門,此時雖已是秋初之時,但懸在空中的太陽,仍如那酷暑烈日,猛烈的陽光令張三一時睜不開眼來,只覺眼前一片光暈,險些都昏倒過去。

  那兩個獄卒立刻上前攙著他,然後強行將他帶到府獄的大門前,伸手就將張三推出門外,便將大門合上。

  只要不是在這裡暈倒,那就跟他們沒有關係。

  說人話,就是死遠一點。

  本就暈眩的張三,被這麼一推,差點跌倒,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站穩身子,躬身喘得好幾口氣,才緩緩直起身來,只見他猛地抬起來頭,方才那和善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悲憤。

  他不顧刺眼的陽光,怒睜雙目,嘴裡憤憤不平地罵道:「就連這太陽也要折磨我,真是欺人太甚。」

  原來他不叫張三,真名喚作張斐,同時他也不是這北宋人,而是來自千年之後的一個實習律師。

  還記得那日下午,他下鄉辦公,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到山洪,他連車帶人一塊被捲走,在車中搏命半晌,雖從車中逃出來,但仍抵不過那洶湧洪流,他漸覺身子越來越沉,意識也漸漸模糊,可是等到他再浮出水面時,他竟然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懷中。

  那女子救他上岸,便匆匆離去。

  恍惚間,他瞧那女子是古裝打扮,只覺非常好奇,但也沒有細想。

  大半天過後,他才從溺水中恢復過來,從身上摸索了一番,發現身上空無一物,手機什麼的,全都遺留在車裡,就連那雙新買的球鞋都不見了,正打算找人借個電話,突然面前出現幾個古代衙差打扮的漢子將給他擒住。

  張斐人都傻了,這些人是哪來的瘋子,他拚命的反抗,還放出狠話,讓他們趕緊回家等法院的傳票,結果就被揍得酸水都給吐了出來,還被五花大綁起來。

  更要命的是,對方說的話,他也聽不太懂,路上所遇之人,紛紛是避而遠之,且這些路人也全都是古裝打扮。

  而當他看到那古代的城門時,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可能穿越了。

  然而,更魔幻的還在後面,他似乎捲入一場命案。

  但是由於語言有所差異,導致雙方交流起來,是異常困難,他就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

  在他什麼都沒有弄清楚前,就被扔入了大牢。

  還是在牢中與其他犯人交流時,這才漸漸學會這裡的話,也終於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他穿越到北宋熙寧年間。

  而那日救他上來的女子,名叫阿雲,乃是登州蓬萊縣人,一年前母親去世,其族叔便將她許配給隔壁村一個名叫韋阿大的農夫。

  此人據說是奇醜無比,且遠近聞名,而阿雲據說又生得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同樣也是遠近聞名的美女。

  阿雲自然是不願意,但這可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可容不得女子做主,多半女子忍忍也就過去了,畢竟再醜的人看多了也就不醜,再帥的人,天天看,也就那樣。

  剛烈一點的女子,也就是自尋短見。

  但這位阿雲可不一般,她當日趁著夜色,帶刀潛入隔壁村,刺殺正在田邊守夜的韋阿大,可她到底是一名弱女子,揮了十餘刀,結果無一命中要害,只是砍斷韋阿大一根手指。

  但由於害怕,且又見韋阿大滿身是血,阿雲自以為殺死了韋阿大,便匆匆離去,而在回家的路上,剛好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水的張斐,故將張斐救下。

  恰好有一個經過的柴夫看到阿雲與張斐摟抱在一起,故此官府在追尋阿雲殺人動機的時候,就懷疑阿雲與張斐通姦,二人合謀謀殺韋阿大。

  更要命的是,當時張斐聽不懂他們說什麼,無法解釋,直接就被關押起來。

  這一關可就是三月之久啊。

  面對這無妄之災,張斐是一度絕望。

  在封建時代下獄,十有八九都出不來,不過他在懂得一些這裡的語言之後,便立刻做出解釋,期間由於他還不懂『斐』字的讀音,故自報張三。

  好在這知州也不糊塗,如今那阿雲已經認罪伏法,又經過再三調查,終於斷定阿雲交代都是事實,而張斐並非是她的姦夫。

  至於張斐胡編的那一套來歷說明,由於宋朝商業繁榮,來往商人頗多,並且隱匿戶籍之事,比比皆是,官府倒是沒有怎麼仔細去調查,因為可是一個非常繁瑣的工作。

  關鍵這跟此案沒有絲毫關係。

  故今日將張斐給了放出來。

  可是,對於張斐而言,這忍一時越想越虧啊!

  退一步是越想越氣啊!

  滿腔的怒火和憋屈,彷彿要炸開他的胸膛,他急需一個發洩的地方。

  出得府獄,他便繞道來到官府大門前,望著莊重的府衙大門,他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就直奔大門而去。

  可畢竟這裡一州府衙,而不是小縣城的縣衙,門口時刻有著衙差站崗,突然見一個蓬頭烏面的男子衝了過來,立刻上前將其攔住。

  其中一名衙差厲聲喝止道:「站住!此乃官府重地,不得擅入。」

  張斐臉上戾氣一斂,但又是理直氣壯道:「我是來告狀的。」

  說著,他便掏出一封在牢中就已經寫好的血書遞上。

  他以前是專門研究過古代司法,也翻閱了大量書籍,大部分的繁體字,他還是會寫的。

  「告狀?」

  守衛二人顯得有些詫異,但見那又是一封血書,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便讓張斐在此稍等,另一人立刻轉身入得大門。

  過得半晌,但見一個留著八字鬍的中年人出得門來。

  此人名叫劉海,乃是府中慕客,專門負責審查、傳遞狀紙。

  「何人告狀?」

  「是我。」張斐立刻答道。

  劉海定睛一瞧,只覺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懷著好奇,他接過狀紙先看落款,頓時恍然大悟,抬頭望著張斐道:「是你?」

  張斐頷首微笑道:「是我。」

  劉海眉頭一沉,又看向狀紙,片刻之後,面露駭然之色,當即就命門口衙差先將張斐拿下,自己則是急匆匆往裡面跑去。

  門前的衙差,雖然已經將張斐擒住,但心裡也很好奇,他們在府衙做事多年,這情況可還是頭一回見到。

  人家是來告狀的,為何要將他拿下?

  難道又是一樁驚天大案?

  其中一個衙差終於按奈不住好奇,向張斐問道:「小哥,你這告得是何人,又是為何事?」

  張斐回答道:「我狀告之人名叫許遵。」

  許遵?

  挺耳熟的呀!

  忽然間,其中一個衙差反應過來,又驚又怒地指著張斐道:「大膽刁民,竟敢狀告我們知州。」

  原來這許遵不是別人,正是登州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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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0002章 狂囚張三(下)

  由於這古代的制度並不是那麼完善,導致這官府其實是非常個性化的,官府的形象,以及官府內部人員的辦事風格和效率,多半都是取決於這官府的老大。

  而從方才發生的一系列事,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官府的主人,絕對是一名勤政嚴明的官員。

  不然的話,就張斐那形象,那態度,可能都等不到他掏出那狀紙,就會被驅趕走了,更別說那衙差還是第一時間就找來那劉海,接收狀紙。

  要知道如今的官府,可不是為人民服務的,而是為皇帝服務的,對百姓更多是統治,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事實也確實如此,這登州知州許遵一向公正嚴明,清廉剛直,且非常勤政,他本已在大理寺任職,是屬京官來的,前年才被派遣到登州出任知州事。

  因為唐朝亂於地方節度使,故此北宋非常在意對地方的統治。

  什麼知州、知縣,都是意為『暫時主管』,再過一年,就得回京赴任,這麼安排,地方上就沒法形成盤根錯節的勢力網,等於就是變向加強中央集權。

  剛剛批完釋放張三公文的許遵,並未給自己放一個小假,此時他正坐在桌前,認真審閱阿雲案件的供詞。

  而站在他身邊的主簿徐元,卻是滿臉擔憂之色。

  就案情來看,此案不過是非常簡單的謀殺案件,那阿雲從行兇到伏法認罪,還不到一日,故此蓬萊縣的縣尉很快就結案了。

  但是到如今卻拖了好幾個月。

  原來是因為此案涉及人命,且判得是惡逆之罪,屬十惡之四,一般是指謀殺至親之人,謀殺親夫自然是在其列。

  按律得處以斬刑,蓬萊縣並沒有最終判決權,因為根據大宋法制,這是要交給大理寺、刑部、審刑院一一複審之後,才會給出最終的判決。

  大理寺、刑部一看此案,也沒有任何疑點,直接就批准了。

  可是等到此案判決落到許遵手裡時,許遵卻認為這判決不公。

  因為一年前,阿雲的母親去世了,也就是說阿雲還在守孝期間,那麼依大宋律法,守孝期間,是不得成婚。

  許遵便以此為由,向大理寺、刑部提出抗辯。

  第一次大理寺沒有理會,繼續維持原判。

  雖說有此律法,但在民間自有禮法在,在民間,守喪期間,只是說不舉辦婚禮,但是許婚、納徵(下聘),都是可以的。

  根據律法而言,只要男方已經納徵,二人就屬於夫妻關係。

  許遵再度提出抗辯,他這回連大理寺、刑部一塊批判,我們身為官員,應該遵從律法,而不應該遵從民間那不成文的規定,律法明明就是這麼規定的,你們身為執法人員,卻要知法犯法。

  這回大理寺、刑部終於放棄惡逆之罪,判阿雲謀殺已傷之罪,按律絞刑。

  可是許遵只是批示釋放張斐的公文,但並沒有通過大理寺的最終判決,他顯然對此還是有疑慮的。

  一直跟著他的主簿徐元都覺得許遵有些過分,於是規勸道:「如今大理寺已經退得一步,知州何不見好就收。」

  許遵聽得眉頭一皺道:「大理寺的此番判決雖未再提及十惡之罪,但仍然判阿雲謀殺已傷,以絞刑論處,這還是要置人於死地啊。」

  徐元覺得好笑,道:「可此罪名毫無問題,阿雲有謀殺之心,只是未成,當屬謀殺已傷。」

  許遵笑問道:「當初我與你論十惡之罪時,你是如何說得?」

  徐元沉吟少許,道:「下官當時是說,雖律法不允守喪期間婚嫁,但民間亦有禮制可循,只是不舉辦婚禮,但是不反對許婚、納徵,韋家已經納徵,二人應屬夫妻關係,故阿雲謀殺韋阿大,屬謀殺親夫,乃十惡之罪。」

  許遵道:「是呀!當時你說不可能免除十惡之罪,可如今大理寺卻未再提及十惡之罪,這不是大理寺的忍讓,而是大理寺也知道此判決無法令人信服,故才改判謀殺已傷。這話說回來,如果當時我不上訴,這豈不是成了一樁冤案。」

  徐元一陣無語,這十惡之罪和謀殺已傷,橫豎都是死,區別就在於謀殺親夫,要判斬刑,而謀殺已傷,判的是絞刑。

  區別很大嗎?

  很冤嗎?

  他估計大理寺方面肯定也是懶得跟許遵扯皮,畢竟這廝是慣犯,故此才退得一步。

  許遵瞧了眼徐元,見他還是不服,於是語重心長道:「你要切記一點,律法可置人於死地,亦可讓人活命。然而,這人命一旦沒了,就再也無可挽回,故此我們審案,一定要想方設法給予犯人活命的機會,如此才能夠盡量避免冤假錯案。」

  徐元無奈地瞧了眼上司,顯然,他並不接受許遵的想法。

  正當這時,那專門遞送狀紙的慕客劉海突然出現門前。

  「啟稟知州,方才有人闖衙門告狀。」

  他是用『闖』來形容,可見他是很不爽那張三,因為闖衙門就已經是犯法了,可以給予杖刑懲罰,以示警戒。

  但是許遵卻認為,這都闖衙門告狀了,那定不是小案,立刻問道:「可有狀紙?」

  「有。但是……」

  劉海稍顯遲疑。

  許遵立刻問道:「但是什麼?」

  劉海道:「但是…但是……」

  許遵見他吞吞吐吐的,不耐煩道:「你將狀紙呈上。」

  「是。」

  劉海不敢多言,趕緊將狀紙呈上。

  許遵接過來,看到一半,不免露出驚訝之色,感情這是來告我的呀,心中更是好奇,直接便看向那落款處,當即驚訝道:「是他?」

  徐元見許遵神色怪異,好奇道:「是何人告狀?」

  許遵苦笑道:「就是那剛剛釋放的張三。」

  「張三?」

  徐元詫異道:「難道此案還有隱情?」

  許遵笑道:「倒不是因為此案,不,與此案也有點關係。」

  徐元聽得不是很明白,又問道:「不知他狀告何人?」

  許遵哭笑不得道:「就是本官。」

  「……」

  這可真是稀罕,許遵都有些興奮,這一輩子就沒有被人告過。

  期待感立刻拉滿。

  一刻鐘後……

  張斐被押到公堂之上,沒有期待的「威…武……」,也沒有說衙差列隊杵棍。

  那許遵更是連官服都沒有穿,只是身著常服坐在公堂之上,除此之外,還有主簿徐元,一個負責記錄的刀筆吏,以及兩名虎背熊腰的衙差。

  砰!

  「堂下何人?」許遵一拍驚堂木,喝道。

  雖沒有穿官服,但氣勢不減分毫。

  然而,張斐卻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民張三見過知州。」

  許遵當即喝道:「大膽張三,竟敢誣蔑本官。」

  張斐回答道:「登州百姓人人皆知,知州明察秋毫,清廉剛直,小民又怎敢誣蔑知州。」

  這好話醜話都讓你說了,那你到底想幹麼。許遵見張三這麼慫,一時不太好發作,索性問道:「那你倒是說說本官是如何魚肉百姓,若有半句虛言,本官是絕不輕饒。」

  張斐當即問道:「敢問知州,如今可否證明小民確實與阿雲一案無關,乃是清白之身。」

  許遵道:「若非如此,你又豈能站在這裡,關於此事我們已經查清楚,你與此案的確是毫無關係。」

  張斐道:「就是說小民平白無故坐了三個月的牢。」

  哦,原來他是為此而來。許遵神色反倒是緩和了幾分,道:「那也怨不得本官,誰讓你當日是前言不搭後語,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再加上有證人親眼見到你與阿雲摟摟抱抱,難道本官就不應懷疑嗎?」

  張斐點頭道:「就小民當時的狀態,知州懷疑小民,也是理所當然的,但那到底只是知州的懷疑,當時並無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小民參與此案,且阿雲也未提及小民,基於此,小民確確實實平白無故坐了三個月的牢,不但精神、肉體受到折磨,而且還失去了三個月生計,其中損失,對於小民而言,那是不可估量的。」

  主簿徐元覺得這小子有些不開眼,怫然不悅道:「我們也不過是依法辦事,並無錯失,而且你自己也有不小的責任,怨不得人啊。」

  這其實涉及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律法思想問題,就是有罪推定和無罪推定,在千年之後,律法都是建立在無罪推定上,只要沒有確鑿證據,那就是無罪的。

  但如今是有罪推定,只有一個『罪疑惟輕』的理論,就是說如果有疑點,就要從輕發落,而不是疑點利益完全歸於被告,故此收押張斐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凡不糊塗的官員,都會這麼幹。

  因為就現實而言,官府也沒有那個財力物力去支持無罪推定。

  你若不收押,萬一嫌犯跑路了怎麼辦,大宋又沒有天眼系統,上哪去找。

  張斐點頭道:「主簿說的是,但假設知州是有意要整小民,要讓小民坐上幾個月的牢,這結果和過程會有任何改變嗎?答案是不會。知州雖無魚肉百姓之意,但百姓卻受這魚肉之苦,小民認為此勝過有意為之,因為這並不違法,無從監管。」

  許遵聽完之後,眉頭一皺,臉上並未惱怒之色,反而認真思索起來,因為他覺得這張三說得很有道理,這無意可要比有意更為可怕。

  若有意害人,朝廷可是有問責機制的,百姓亦可上訴,但若無意為之,那就無法可管,這很可怕啊!

  過得片刻,許遵突然問道:「那依你之意,該當如何?」

  張斐道:「小民認為至少官府得給予小民一定的賠償。」

  徐元立刻道:「豈有此理,你以為官府是開善堂的嗎?」

  張斐搖頭道:「官府不是善堂,但對於我們百姓而言,卻是那公正之堂,小民無故遭受三個月的牢獄之災,損失慘重,索要賠償,合情合理。」

  許遵聞言,眼中閃過一抹失望,這可不是解決之法啊。

  以後遇到這種事,又該怎麼操作,官府明明是依法辦事,卻天天要給予賠償,這不可能呀。

  那徐元卻有些惱怒,你還沒完沒了,正欲呵斥時,許遵突然道:「本官秉公執法,並無任何過錯,故不會給予你任何賠償,不過對於你遭遇,本官也非常清楚,你心中有所不平,亦是人之常情,本官也不會追究這紙罪狀的罪名。」

  「多謝知州寬恕。」張斐慫得真是如水銀瀉地一般,乾淨利落。

  許遵神情一滯,這方才還言之鑿鑿的張三,竟然這麼快就認慫了。

  未等他回過神來,張斐突然話鋒一轉又道:「除此之外,小民還有一事申訴。」

  好奇道:「何事?」

  張斐道:「答謝阿雲姑娘的救命之恩。」

  許遵稍稍一愣,馬上反應過來,道:「你想讓本官幫你轉告?」

  他當然知道阿雲對這張三有救命之恩。

  張斐搖頭道:「小民豈敢勞煩知州,而且…而且這救命之恩,又豈能言謝。」

  許遵問道:「那你打算如何答謝?」

  張斐道:「小民認為阿雲不應該被判謀殺之罪,而因判傷人之罪。」

  徐元聽得震驚不已。

  這擺明就是謀殺,何來的傷人啊!

  不懂法你就別瞎說啊!

  許遵卻是精神來了,問道:「你此話怎講?」

  張斐道:「小民在被審過程中,得知阿雲在被緝拿之後,就立刻認罪,不知是否?」

  許遵點頭道:「是有此事。」

  張斐道:「小民若沒有記錯的話,在真宗皇帝時期,曾因有犯人喊冤,指責衙役嚴刑逼供,導致冤假錯案,故真宗皇帝收回衙役的司法審訊權力,只有刑偵審訊。」

  任地專業?許遵不禁對張斐另眼相看,點頭道:「你說得很對,衙役並沒有司法審訊的權力。」

  這其實跟後世差不多,警察問供,屬刑偵審訊,法院的審問,才叫做司法審訊。

  張斐立刻道:「阿雲是在衙役緝拿之後,便立刻認罪,當時可還未經司法審訊,只是普通詢問,也就說,可以以自首論處。」

  自首不是指一定得自己跑去衙門認罪,才算是自首。

  在北宋未經司法審訊,便主動招供,也可屬自首情節,這也是鼓勵大家自首,避免消耗官府的人力物力。

  許遵捋了捋鬍鬚,道:「言之有理。」

  張斐立刻道:「而在自首律例中,又有一條,免所因之罪。」

  許遵、徐元同時念道:「免所因之罪?」

  二人都一時都未想起來,徐元想找書來看看,但覺得這很沒面子,自己堂堂主簿,竟然被一個剛剛出獄的囚犯指點。

  但是許遵就顧不得那麼多,當即命劉海取來《宋刑統》,翻閱一番,果真是有這麼一條。

  但是這一條並不是具體列出來,只是包含在自首條例的解釋。

  故此就連主簿徐元一時都沒有想起這麼一條。

  原文為:「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又議曰:「假有因盜故殺傷人,或過失殺傷財主而自首者,盜罪得免,故殺傷罪仍科。」

  細啊!

  很細啊!

  許遵更是對這張三刮目相看,點點頭道:「不錯,是這麼一條。」

  張斐道:「根據此條律例,但凡因盜竊而傷人之罪,且有自首情節,皆免盜竊之罪,只追究其傷人之罪。」

  「不錯!」

  許遵點點頭。

  何為免所因之罪,其實很簡單,比如說,你入室盜竊,因被發現,而導致你傷害他人,但由於你最初的目的,不是傷人,而是盜竊,也就是因盜竊而傷人,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若自首的話,律法就只追究你傷人之罪,而不追究你盜竊之罪。

  這就是免所因之罪。

  如果盜竊加傷人,那是要判處死刑的,但如果只追究傷人,那就根據傷人情況來定,但一般不會判處死刑。

  這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不這麼立法,那就會導致,一旦出現因盜而傷的情況,就會直接殺人滅口,反正也是死。

  若給他一條活路,可能能夠避免傷及無辜,甚至讓傷者得到及時的救治。

  張斐立刻道:「根據我朝律例,盜殺之罪重於謀殺之罪,那麼由此可推斷,此條律例也適用於謀殺之罪,那麼有自首情節的阿雲,自然也適用於此條律例,而阿雲是因謀殺而傷人,根據免所因之罪,自然地免除謀殺之罪,判阿雲傷人之罪。」

  那原文的前半句,「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

  這是條例。

  下半句,又議曰:「假有因盜故殺傷人,或過失殺傷財主而自首者,盜罪得免,故殺傷罪仍科。」

  這是舉例解釋。

  不是說免所因之罪,就只適用於盜殺罪。

  張斐的推論邏輯是對的。

  可徐元卻聽傻了。

  這樣也行?

  「一派胡言!」

  徐元怒斥道:「你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你方才說得盜傷之罪,之所以可免所因之罪,乃是因為盜竊之罪是要輕於殺傷之罪,故免除盜竊之罪,只追究殺傷之罪。可到你這,卻顛倒黑白,謀殺之罪是重於傷人之罪,豈有免除謀殺,只追究傷人之罪的道理,若是這樣判罰,這天理何在。」

  張斐笑道:「方才官人們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徐元納悶道:「方才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張斐道:「方才小民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認為自己平白無故遭受三個月的牢獄之災,需要一些補償,這難道不合乎情理,不合乎天理嗎?但是二位官人卻堅稱官府只是依法辦事,那小民只能自認倒霉,畢竟律法是這麼規定的。

  可現今小民依法論辯,既然律法規定自首者可免所因之罪,那麼阿雲因謀殺而傷人,自然可免除謀殺之罪,但是主簿卻又以天理來反駁小民。

  那麼小民要問,到底是這天理為先,還是律法為先。」

  徐元一時啞然。

  這兩件事看似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去,但經過張斐這番詭辯,愣是變成同一件事。

  如今水落石出,誰都不能否認,張斐確實坐了三個月的冤枉牢,他跟著案件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都不認識阿雲,哪怕就天理而言,也是該給他一點補償。

  可是官府也是依法辦事,律法是這麼規定,就不能怪官府。

  但是,你不能雙標。

  原來他之前狀告本官,只是在為此案做鋪墊啊!許遵是恍然大悟,瞧了眼旁邊尷尬徐元,出聲相助:「盜與殺皆是罪名,但『謀』為何罪?若依你之言,心裡想著某人去死,也是犯罪,我朝未有此律。」

  免所因之罪,就是給予法官判斷是否兩罪並行的一個解釋。

  但根據張斐之言,就得將謀與殺拆開,謀殺的想法或者說意圖,是一種罪,謀殺的行為又是一種罪。

  可問題是,謀殺的想法不是罪,許多人叫囂,我要殺了你,在這一刻,這個人絕對是謀殺想法,但這不屬犯罪,只屬於口嗨。

  謀殺是一個罪名,不是兩個罪名。

  盜殺就不同,盜與殺本就是兩個罪名。

  張斐從容不迫地道:「知州此言差矣,在我朝律例中有著一條,對試圖進入皇宮而未越過門檻的,處罰八十杖,此乃謀之罪。另,二人合謀,一人犯法,二人同罪,但其中一人只有謀,未有行為,但也同罪處理,此亦是謀之罪。由此可見,謀,當然可以以罪論處。」

  這種例子太多,你可以嚷嚷殺人,但是你嚷嚷造反看,不管你有沒有行為,那都是死路一條。

  徐元人已懵。

  之前這小子連話都說不清楚,怎麼出獄之後變得這麼能言善辯。

  許遵思索半晌後,突然笑罵道:「你這刁民,竟敢在這公堂之上胡說八道,不過念你初犯,本官就不再追究,至於你索要的賠償,本官也不會給予的,本官再說一遍,本官只是依法辦事,並未冤枉你,你且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張斐當即躬身一揖,轉身便離開大堂。

  非常乾脆!

  非常瀟灑!

  徐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猛然間,他反應過來,感情我才是那個外人呀,他立刻向許遵道:「知州,此說法斷不可接受啊!」

  張斐給予他們兩個選擇,要麼賠償,要麼免除阿雲謀殺之罪。

  當然,他們可以都不選擇,或者選擇給張斐一頓板子。

  但是許遵卻強調不給與張斐賠償,同時又爽快地放走張斐,很明顯,他要借此免除阿雲謀殺之罪。

  許遵笑道:「既然有人提出疑點,那我們就必須為犯人爭取,就看大理寺能否找到合理的解釋,讓人信服。」

  雖然這說法聽上去,讓人難以接受,但是張斐條理清晰,是依法論辯,邏輯上是沒錯的,不是信口雌黃,既然律法中有這麼一條,你若要否定它,就要給出合理且權威的解釋。

  說著,許遵望著門外,笑呵呵道:「這小子挺有膽色的。」

  言語之中,充滿著欣賞之意。

  然而,他並不知道的是,還真不是張斐有膽色,而是因為他自己在歷史上太有名氣。

  而他之所以有名,皆因阿雲一案。

  此案不但牽扯到赫赫有名的王安石變法,而且此案還包含著兩種法律思想的鬥爭,在後世的律法研究中,是有著極大的研究價值。

  張斐也是研究過,對此案非常清楚。

  要是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官員,哪怕是包拯,張斐也不敢這麼莽撞。

  這簡直是顛倒黑白,妖言惑眾。

  正是因為張斐知道許遵在歷史上就是利用『免其所因之罪』來幫助阿雲免除死刑的,但也正是因為他的這個抗辯,導致此案越鬧越大,最終將宋神宗、王安石、司馬光等人全部給牽連進來,從而令此案變成千古奇案,時間跨度更是長達十幾二十年。

  只不過現在許遵還未想到這一點,張斐只是給許遵送了一個他將來會擁有的枕頭罷了。

  張斐當然是有恃無恐,因為他提出的申訴,就是許遵此時所想,二人不謀而合,許遵怎麼可能會怪罪他,感謝他還來不及。

  ……

  「張三!張三!」

  剛離開府衙,未走多遠的張斐,忽問後面有人喊他,回頭一看,但見一個僕人打扮的小廝衝著他跑來。

  那小廝追上張斐,取下背在肩的包袱,遞向張斐,嘴上解釋道:「我家老爺知道你剛剛出獄,身上沒有盤纏,故命我前來,暫借你一些盤纏和衣物,待你尋得親人之後,再來歸還。」

  張斐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也不問其老爺是誰,便接過包袱來,只覺這包袱沉甸甸的,險些還沒拿穩,道:「麻煩小哥待我轉告你家老爺,他日張三必當厚報。」

  小廝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了。

  望著手中的包袱,張斐嘴角一揚,自言自語道:「看來史書記載的一點沒錯,這許遵果真是執法如山,情懷入水啊!」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皺著眉頭道:「不過若真以免除所因之罪來減免阿雲的死刑,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而且也難以報答這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將她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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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3章 尋訪

  說來也真是可笑,張斐來到這個世界已有三月有餘,但這個世界的一切,對於他而言,仍舊非常陌生。

  因為他到來這裡才半天,就被衙差給捉住了,然後就一直住在牢裡,不見天日。

  剛剛出獄的他,並沒有什麼閒情雅致,去欣賞這裡的風土人情,不過這裡的商業之繁榮倒是令他有些驚訝,什麼酒肆、茶樓,隨處可見,街道兩邊的商品,是滿目琳琅。

  這大多數封建王朝,都是採取集市制度,臨街是不能隨便做買賣的,但是宋朝就是特殊一點,買賣是隨便做,而且還不宵禁。

  這倒是給予張斐極大的方便,他先是就近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旅館落腳。

  洗了個澡,換上許遵贈與他的舊衣服,但由於其頭髮不長也不短,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於是又花錢從店主那裡找來一個巧手女婢來幫他處理。

  「嘖…看來那老頭的眼力,全都用在審案上面了,至於這量體裁衣,可真是不敢恭維啊!」

  張斐站在銅鏡面前,使勁的拉了拉衣襟,但還是顯得有些短,是頗為不滿地搖搖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頰,以前那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已經在記憶中變得模糊起來,鏡中的自己,十分消瘦,臉頰泛青,雙目凹陷,彷彿重疾在身一般。

  一時間,只覺萬分傷感。

  忽然,張斐從鏡中見那身後女婢正含羞偷偷打量著他,不禁一笑,轉過身去,取出十文錢,遞給那女婢,道:「賞你的。」

  那女婢頓時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張斐。

  許遵共借給他兩貫錢,省著一點用,過上一個月,那還是不成問題的,畢竟這登州的消費跟汴京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不過如他這種過法,只怕撐不了太久。

  張斐見那女婢呆若木雞,不禁問道:「嫌少嗎?」

  那女婢小腦袋直搖。

  張斐道:「那就拿著唄。」

  那女婢這才從張斐手中接過銅錢來,又是彎腰點頭道:「多謝客官,多謝客官。」

  張斐嘶啞地笑道:「是我要謝謝你,是你幫我找回了一點點自信,這對於現在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說話時,他摸了下頭上的頭巾,頗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出得門去,留下一臉呆萌的女婢。

  ……

  來到旅館的大堂,張斐直接叫了四盤葷菜,四個大饅頭,然後風捲殘雲般地將整個桌面都一掃而盡,這令一旁的酒保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們想不到這個模樣青秀的男子,幹飯能力竟然比那些幹苦力的大漢還要猛。

  真是人不可貌相,胃不可斗量啊!

  「唔?」

  一杯茶水落肚,張斐差點直接吐出來,他趕忙一手捂嘴,強行嚥了下去,只覺扁桃體以下全都是食物。

  沒有辦法,他牢中成天都是吃一些清湯寡水,剩飯餿菜,肚子裡面是空蕩蕩,這絕對是他人生中吃過最美味的一頓飯。

  過得好一會兒,他才晃了過來。

  正巧這時一個酒保過來收拾碗快,他問道:「酒保,你可知道那韋家村該如何走?」

  「知道!」那酒保點點頭,又道:「往西門出城,再行三十里左右,便到了韋家村。」

  「三十里?」

  張斐望了眼門外,心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還是明日再去吧!

  飯飽之後,他便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沒一會兒,便昏昏睡去。

  這一睡可真是昏天暗地。

  往日種種,今日種種,在夢中是來回閃現,被噩夢驚醒的他,卻又猶如在夢中。

  渾渾噩噩,也不知是醒是睡,更不知自己是在宋朝,還是在後世。

  等到第二日起來之後,已經是下午時分,無法前往韋家村,只能吃過晚飯之後,再回去休息。

  第三日他倒是早早起來,但是剛走到西門,還未出城,他就是氣喘吁吁,彷彿一陣風都能夠將他吹倒,如今可沒有的士,上哪都是一雙腿,無奈之下,只能返回旅店。

  直到第七日,張斐才感覺身體恢復不少,而且他覺得此案不能再拖下去。

  這日清晨,整理一番後,便出得旅館,他在街邊賣得幾個大包子,灌上一壺茶水,便往韋家村行去。

  行得大半日,張斐終於來到一個山坡上,只見他盤腿坐在山坡上,滿頭大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想:看來我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如此身體怎能打贏這一場官司。

  休息了好一會兒,漸漸緩過來的張斐望著坡下那個擁有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道:「這應該就是韋家村了。」

  下得坡去,來到村前,正好遇見一個扛著出頭走向田邊的漢子,他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才出門耕地。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即過,他趕緊上前,面帶微笑地問道:「這位大哥,請問……」

  他話未說完,那漢子便惡狠狠瞪他一眼,然後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張斐尷尬撓了下額頭,心想:這宋朝的村莊都這麼排外嗎?

  這出師不利,令他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禁心想:貿然進去,會不會挨揍,在門前躊躇片刻,他還是鼓起勇氣往裡面走去。

  如今大多數人都在田裡忙活,村裡只聞犬吠雞鳴之聲,鮮有說話聲。

  「哎呀!」

  張斐突然一拍腦門,我也真是糊塗,如今大家都在農耕,我在這裡找什麼。

  他剛轉身,準備去農田那邊看看,忽聞一陣哭聲。

  而且是男人的哭聲。

  張斐稍稍皺眉,四處張望,突然,他目光鎖定到一個小農院,他小心張望著走了過去,來院外往裡面瞧了會,可是卻瞧不見屋裡的情況。

  他又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於是悄悄推開木柵門,來到屋門外,往裡面一瞧,只見一個大漢躺在床上哭泣。

  不得不說,此漢子長得可真是奇醜無比。

  寬鼻闊嘴,如月球表面的臉龐,坑坑窪窪,下雨天估計就能夠蓄水,地中海的髮型就不說了,前額還長著一個紫色的大瘤子,宛如人形獨角獸。

  這人著實……嗯,太那個什麼了。張斐突然看向這漢子的右手,見其小拇指上纏著白布,當即面色一喜,可正當這時,忽聞院外傳來一聲叱喝,「你這賊人好生大膽,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竊。」

  張斐回頭一看,來者正是方才在村外遇見的那個漢子,說話時,那人已經衝入院中。

  此時,屋內的醜男也驚醒過來,立刻下得床來,操起鋤頭衝出屋外,鼓著凹目,瞪著張斐,彷彿見到殺父仇人一般,再加上他那尊容,著實恐怖。

  「二位大哥莫要誤會,我是來幫你們的。」

  張斐一邊往角落退去,一邊慌張地揮舞雙手。

  那醜男似乎聾了一般,兀自鼓著眼,瞪著張斐,另一個漢子停下腳步來,下意識問道:「幫俺們的?」

  「是的!是的!」

  張斐直點頭道:「我叫張三,是受阿雲所托,前來幫助你們的。」

  「阿雲?」

  那醜男聞此名字,猙獰的面目變得扭曲起來,又是痛苦,又是懼怕。

  他身邊那個漢子卻是怒不可遏道:「那個惡毒的婆娘險些殺了俺大哥,她會有這麼好心?」

  那醜男不是別人,正是阿雲一案的男主角韋阿大,另一個漢子則是其弟韋阿二。

  張斐立刻道:「正是因為如此,她自知罪孽深重,才拜託我前來補償你們。」

  「如何補償?難道你能夠將俺大哥的斷指接回去麼。」

  說著,那漢子眼中已是飽含熱淚。

  張斐搖搖頭,充滿歉意地說道:「抱歉。這我倒是做不到。」

  說著,他又立刻道:「但是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吧!整件案子中,唯有你大哥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阿雲她是罪有應得,但是她縱使一死,也難以彌補他給你大哥造成的傷害,如今你大哥下田幹活都成困難,未來又該怎麼辦?」

  韋阿大聞言,想到自己的未來是一片黑暗,一時間悲從心來,扔掉鋤頭,蹲下身去,抱頭嚎啕大哭起來。

  韋阿二見到大哥如此痛苦,也是情難自禁,他橫袖抹去即將流出來的眼淚,又向張斐問道:「你是她什麼人?為何要幫她?」

  張斐遲疑了下,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韋阿二哼道:「那惡婆娘也會救人?」

  說著,他瞧了眼張斐的臉,又諷刺道:「她定是瞧你生得俊俏,才救得了你。」

  「過獎!」張斐微微一笑,又道:「但我是來幫助你們的,不是來跟你們討論我的私事,如果你們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的。」

  韋阿二審視張斐一番,問道:「你打算如何幫助俺們。」

  張斐道:「我盡量讓你大哥下半生無憂。」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又道:「最好還能夠娶得一個媳婦。」

  哭聲稍減,但韋阿大仍沒有抬起頭來。

  韋阿二瞥了眼大哥,又向張斐問道:「當真?」

  張斐點點頭道:「但是首先,你們得告訴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韋阿二質疑道:「那惡婆娘沒有跟你說麼。」

  張斐道:「有些事她也不知曉,比如說,你們是如何與他們家談成這門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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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4章 告狀專業戶

  韋阿二見張斐一副書生打扮,眉清目秀,面容和善,看上去真的沒有惡意,關鍵他們兄弟兩也沒有什麼可圖的,於是稍稍放下戒心,請張斐去到屋裡坐下。

  那韋阿大似乎沒有緩過來,也可能是有些怕生,並沒有隨著進屋,而是坐在院子裡面,但眼神時不時就往屋裡瞟去。

  「十畝田地?」

  張斐疑惑道:「你說他們家只需要你家的十畝田地,便願意將阿雲許配給你大哥?」

  韋阿二點頭道:「是的。」

  張斐皺眉道:「我聽聞阿雲可是附近有名的美女,如果只要十畝田地的話,我相信附近很多人都會願意,甚至願意拿出更多的田地。」

  韋阿二道:「張三哥,你有所不知,俺家的那十畝田地,剛好將他們家的田地隔成兩半,而且還佔著水渠源頭,如果他們家能夠得到俺家這十畝田地,便能新開一條水渠,可灌既他們家所有的田地。

  所以他們家很早就想花錢買下俺家的這十畝田地,不過那十畝田可是俺家祖傳下來的,俺們兄弟一直都沒有答應,直到…直到他們家提出這門婚事,俺們才答應下來,可是哪裡想得到,竟引得這場大禍。」

  「原來如此。」

  張斐若有所思,又問道:「他們家就沒有說些別的嗎?比如說,阿雲是否願意嫁給你大哥。」

  韋阿二想了想,道:「這倒是沒說,婚姻大事,不都是要遵從父母之命麼,阿雲父母皆已經去世,這叔父為大,他說的話,當然能夠作數。」

  張斐皺了下眉頭,道:「那他們有沒有形容過阿雲的為人,以及對於這場婚事的看法?」

  韋阿二又想了想,道:「他族叔方大田倒是說了他們家阿雲生得俊俏,溫柔賢淑,心地善良,至於阿雲對這場婚事的看法,真是沒說。」

  張斐聽得眼中一亮,道:「當真?他族叔真的說過這些話。」

  韋阿二直點頭道:「他們的確說過這些話,其實就算不說,俺們也是知曉的,不然的話,俺們兄弟也是不可能答應的。」

  張斐笑問道:「現在你還這麼認為嗎?」

  韋阿二當即搖頭。

  都已經持兇殺人了,哪來得心地善良。

  「這就對了!」

  張斐笑著點點頭。

  韋阿二見張斐光問一些這無關緊要的問題,於是好奇道:「你問這些作甚,還有,你打算怎麼幫我們?」

  張斐微微張嘴,突然道:「你能不能先將你大哥叫進來,有件事我得確認一下。」

  「行!」

  韋阿二好不容易才將韋阿大叫入屋中。

  張斐打量了下韋阿大道:「你的傷似乎都好了?」

  韋阿二道:「俺哥命大,除手指外,其餘的都是輕傷。」

  張斐道:「是嗎?能不能讓我瞧瞧。」

  「啊?」

  韋阿大緊緊摀住衣服。

  張斐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什麼。」

  韋阿二道:「哥,你就脫了衣服讓張三哥瞧瞧。」

  那韋阿大扭捏了一番,緩緩脫下衣服來,臉紅的跟猴子屁股似的。

  張斐一陣頭疼,搞得什麼似的。

  一番檢查過後,張斐先是讓韋阿大穿上衣服,旋即又道:「你們能不能帶我去看看那十畝田地。」

  ……

  韋阿二領著張斐出得村莊,沿著小路往西邊行去,而那韋阿大只是默默的跟著他們後面,一直低著頭,彷彿羞於見人一般。

  張斐瞧在眼裡,神色有些動容,暗道:其實他們兩個皆是苦命人啊!

  行得半晌,張斐跟著韋阿二來到一個小山丘上。

  韋阿二指著遠處的田野道:「你看,那裡便是俺家的田地,兩邊的就都是他們方家村的田地。」

  張斐順著他的手指瞧去,從來沒有耕地的他,一眼也看明白了,兩邊的田地,全憑中間那條蜿蜒的小河灌既,可巧的是,這條小河是剛剛從韋家田地穿過,完美的避開了方家的兩塊田地。

  如果方家得到這韋家的田地,不但可以將他們家兩塊田地連成一片,而且還可以直接從中間開一條水渠,惠及他們家所有的田地。

  張斐突然問道:「他們家有多少畝田地?」

  韋阿二道:「你是問他們方家,還是問那惡婆娘家。」

  張斐愣了下,道:「阿雲家也有田地嗎?」

  韋阿二立刻道:「他們家如今還有差不多二十畝田地。」

  說著,又指著更遠處,「你瞧,那棵柳樹後面的田地就都是那惡婆娘家的。」

  張斐眺目遠望,過得一會兒,道:「我聽聞阿雲的父母皆已經去世,如果她嫁到你們家,那她的田地怎麼辦?」

  韋阿二道:「那自然是歸他們方家,他們可不會好心將那二十畝田地當做嫁妝送給俺們家。」

  原來是一石二鳥之計。張斐又問道:「那他們方家一共有多少畝田地?」

  韋阿二沉吟少許,道:「他們方家一共三兄弟,如今擁有這附近五百畝田地。」

  張斐驚訝道:「那也算得上大戶人家啊!」

  韋阿二撇了下嘴,道:「其實在我們爺爺那一輩,他們家跟我們家也差不多,只不過這些年他們家是四處嫁女兒,從別的農夫手裡換的不少田地,之後又陸陸續續買得一些土地。」

  看來還是個慣犯。張斐點點頭,思索半晌之後,他突然道:「五十畝田地。」

  韋阿二愣了愣,問道:「什麼五十畝田地?」

  張斐道:「補償你們五十畝田地,你們覺得如何?」

  韋阿二人都傻了了。

  「五…五十畝?」

  「嗯。」

  張斐點點頭,道:「如果你嫌少的話,我還能夠幫你爭取更多的賠償,但不一定能夠得到比這還要多。」

  韋阿二直搖頭道:「不少了,不少了,你…你真的能夠幫俺們爭取到五十畝田地的補償嗎?」

  五十畝田地,對於他們這種普通農夫,那是不可想像的,那是可以多養活幾口人啊!

  張斐點了下頭。

  忽聞後面傳來一個很小很小的聲音,「那渾家呢?」

  張斐回頭一看,只見韋阿大腦袋一縮,當即哈哈笑道:「你都有五十畝田地,還怕找不到渾家嗎?」

  ……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在這期間,張斐一直與韋氏兄弟保持聯繫,且暗中調查與此案有關的一些人等。

  同時,他也在加緊恢復自己的身體,其實之前他的身體情況,是根本無法支撐他打下一場完整的官司,沒有落下重病,就已經是萬幸。

  這日,傍晚時分,劉海來到衙門前,伸展了下雙臂,朝著左右衙差問道:「今日可有人告狀?」

  那兩個衙差搖搖頭。

  劉海輕輕鬆得一口氣,無驚無險又是一日,旋即又叮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們可得打起精神來啊!」

  話音未落就聽得有人喊道:「劉幕客,劉慕客。」

  劉海聽得聲音有些耳熟,尋聲望去,見得來人,當即驚呼道:「張三?」

  來人正是張斐。

  張斐快步來到門前,喘著氣道:「劉慕客,你們還沒有放衙吧?」

  劉海納悶道:「你又來作甚?」

  張斐呵呵道:「來這還能作甚,當然是來告狀的呀。」

  說著,便將狀紙遞上。

  劉海瞅著張斐手中的狀紙,嘴角一個勁的抽搐,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的話,張斐只怕已經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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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5章 珥筆之人

  我們到底放出一個怎樣的怪物啊!

  劉海在官府做事,已有二十餘年,通常罪犯出獄,那都是盡可能地遠離官府,真是有多遠,就離多遠,內心是充滿著恐懼,哪像這廝,隔兩三天就來一趟,上市集可也沒有這麼勤快呀!

  「告狀?又告狀?」

  終於忍不住的劉海,是衝著張斐惡狠狠地咆哮道:「你當這官府是你家開的呀?成天就跑來告狀,我說你是不是活膩呢。」

  張斐放下遮擋唾沫的袍袖,是心平氣和道:「還請劉慕客多多見諒,其實小民哪裡想來打擾劉慕客,只不過此地是唯一能夠為百姓伸冤的地方,小民…小民實在是找不到他處,總…總不能讓小民上京告御狀吧!」

  「你……」

  劉海怒睜雙目,死死盯著張斐道:「你是在威脅我嗎?」

  這越級告狀可是官府最不能容忍得呀!

  更別說告御狀。

  「不不不!」

  張斐連連搖頭道:「小民只是說說,小民哪裡敢啊!」

  劉海喘著粗氣,過得半晌,他突然一把奪過狀紙來,雙目一瞪,嚷嚷道:「你還杵在這裡作甚,難不成你還想今日開堂。」

  「啊?哦哦哦!」

  張斐拱手道:「小民告退,小民告退。」

  他一看天色也不早了,而且這回他是正兒八經來告狀,今天怎麼也不可能開審,於是就離開了。

  劉海是非常不願意搭理張三,但是他也知道老大的脾性,這要隱瞞的話,飯碗肯定丟了,於是他硬著披頭來到後堂,「啟稟知州,方才那張三又來告狀了。」

  徐元聽到「張三」,就氣不打一處來,鬱悶道:「當初真不應該將那廝放出來。」

  他是堅決反對引用免所因之罪來幫阿雲減免死刑,他認為這甚至會影響到許遵的仕途,但許遵卻一意孤行,已經以此理駁回大理寺的判決。

  這罪魁禍首就是張三啊!

  許遵微微瞧了眼徐元,倒也沒有責怪他,又向劉海問道:「他又來告誰的狀?」

  劉海道:「這回他是受韋家兄弟托付,狀告那方大田傷人。」

  許遵錯愕道:「傷人?方大田何時傷人呢?」

  劉海道:「說得還是阿雲謀殺一案。」

  徐元立刻道:「關於此案,我們已經查得非常清楚,方大田並未指使阿雲,方家上下對此都是毫不知情。」

  許遵輕咳一聲道:「先將狀紙呈上。」

  「是。」

  劉海立刻將狀紙呈上。

  許遵看罷,問道:「他人在何處?」

  劉海訕訕道:「回稟知州,屬下見天色不早了,於是讓他回去等候消息。」

  許遵本想立刻召見張斐,可見屬下都不爽那小子,怎麼也得顧忌一下下屬的情緒,於是道:「這小子也真是不安生,先放著吧。」

  ……

  不過許遵也只是稍稍顧忌一下,在審視過狀紙後,便在第二日決定,三日之後開堂審理此案,且允許張斐過堂為韋阿大辯護。

  讓人上堂為犯人辯護,這在宋朝雖說不是很常見,但也不是說很稀罕,還真不是許遵專門為張斐開後門。

  由於宋朝不抑制土地兼併,同時又不重農抑商,這民間經濟交流比任何朝代都要繁榮,這也直接導致糾紛增多。

  而百姓又沒有律法知識,肯定是需要專業人士幫助,『訟師』是應需而生。

  史書上有著明確記載的,『訟學』這個專業就是誕生於這北宋時期。

  不過如今這種人不叫訟師,而是被喚作『珥筆之人』,這麼叫是因為這些人喜歡將筆插在帽子上,亦或者喚作『傭筆之人』或『茶食人』。

  『珥筆之人』與『傭筆之人』有著些許不同,雖然二人都寫狀紙的,但是『珥筆之人』還可以過堂進行一定的辯護,『傭筆之人』就只是幫人寫狀紙。

  『茶食人』」有別與前兩者,茶食人只寫狀紙,但他們必須要保證狀紙的真實性,否則的話,要承擔一定法律責任的。

  當然,這話又說回來,是否允許珥筆之人過堂辯護,還是完全取決於老爺們,這不是必走的流程。

  至於說開堂審理,這也是許遵個人的一個習慣,因為他希望能夠借此,讓百姓懂得更多律法知識。

  ……

  明日便是開堂之日,受到傳召的韋阿大兄弟兩今日入城來,張斐將其兄弟接到自己的旅舍將就一晚。

  他還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張三老弟,俺…俺現在已經沒事了,犯不著包…包成這樣。」

  韋阿大瞧了眼正在幫自己包紮的弟弟,自己的右手都快包紮成了一個粽子,覺得這太誇張了,於是向張斐言道。

  張斐耐心地解釋道:「如果明日你在堂中活蹦亂跳,生龍活虎,那誰還會同情你?此番包紮,是為了讓人知道你受了多少苦,你索要賠償,那是理所當然的,故此,這是很有必要的。」

  韋阿二覺得張斐說得很有道理,於是道:「大哥,你就聽張三哥的,他不會害咱們的。」

  韋阿大木訥地點點頭,但是臉上還是充滿著忐忑。

  張斐笑道:「你別害怕,你是此案唯一的受害人,你的一切要求,那都是理所當然,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明日一切都交給我。」

  韋阿大點點頭道:「俺…俺知道了,俺不害怕。」

  話雖如此,可他的聲音都在發顫。

  張斐對此也很無奈,畢竟他們這些小民,一輩子都不太可能跟官府打交道,難免會感到害怕。

  翌日一早,張斐早早便與韋氏兄弟出得房門。

  此時正有不少人在樓下吃早點,而當他們三人下得樓來時,堂中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詫異地望著張斐。

  原來入鄉隨俗的張斐,專門買了一頂帽子,然後將一支短筆插在帽子上,說實在的,他還真的是非常喜歡這個造型,很對其胃口。

  英俊之中,帶著一絲絲瀟灑和不羈。

  簡直是酷斃了。

  而在登州,這種珥筆之人可不是很多見,這旅舍的客人們,猛然發現,原來我們這裡還住著一個珥筆之人,難免感到有些驚訝。

  張斐只是衝著大家微微一笑,然後便帶著韋氏兄弟離開了,他昨夜就讓店主早點將早餐送到他房間去,他們是吃過再下來的。

  他走之後,旅舍內頓時響起一陣議論之聲,大家這才討論起來韋阿大一案來。

  關於此案,已經漏出風聲來,大家對此也是議論紛紛。

  原來阿雲一案在發生時,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市民們都知道此案。

  而之前已經證明,阿雲謀殺韋阿大,完全是自己的行為,與方家兄弟,毫無關係,如今卻傳出韋阿大狀告方家兄弟傷人,這令大家感到非常好奇。

  難道此案還另有冤情?

  ……

  行得一盞茶功夫,張斐與韋氏兄弟來到府衙門前,此時門前已經站著些許市民,等著看熱鬧。

  忽見一中年人衝上前,指著韋阿大就是一頓怒噴。

  「韋阿大,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俺好心將侄女許配於你,你卻恩將仇報,誣告俺,你不得好死。」

  此人正是被告人,方大田。

  韋阿大嚇得趕緊縮在弟弟身後。

  他本就老實,又因樣貌醜陋,所以非常自卑。

  張斐走上前來,微笑道:「三貫錢如何?」

  方大田一愣,道:「什麼三貫錢?」

  張斐笑道:「這可是府衙重地,在此發潑,可是要受罰的,不過你可以花三貫錢請我幫你申訴,可免於皮肉之苦。」

  方大田偏頭看了眼府衙大門,眼中閃過一抹害怕,但是嘴上仍舊不饒人道:「哦!就是你慫恿韋阿大誣告俺。」

  張斐道:「如果待會知州判我們勝訴,那麼你這個『誣告』,可就是暗指知州辦事不公,可構成誹謗官員之罪,如果你要請我幫你辯護的話,那可就得收你三十貫,畢竟你誹謗的可是知州啊!」

  「你……」

  方大田到底也是一介平民,他心裡也害怕這官府,當即就被張斐唬住了。

  這時,其身後上來一人,此人名叫方大根乃是方大田的弟弟,他拉住方大田,道:「二哥,莫要與其爭論,俺相信待會官人自會還俺們一個公道的。」

  言罷,他便將方大田拉走了。

  過得一會兒,陸陸續續又不少附近的市民來到這裡,畢竟古代娛樂比較匱乏,而開堂審案的情況又不是非常常見,不少好奇之人趕來觀看。

  又過得約一盞茶功夫,府衙大門這才緩緩打開來。

  只見劉海與兩個衙差從大門裡面走出來,他目光一掃,直接鎖定張斐,先是狠狠瞪了其一眼,然後再朗聲傳召方大田、韋阿大、張斐三人。

  入得府門,先引其三人來到西廊,遞上狀紙,經吏檢視過後,少時,聽得傳召,便出廊入院。

  由於是開堂審理,這審案的地方,並不是安排在堂內,而是安排在大堂門前的院內。

  相比起第一次那般隨意,這一次可就要莊重的多啊!

  兩邊各八名衙差手持黑紅相間的水火棍一邊杵地,一邊吟唱:「威…武……」。

  同時兩邊各豎起一面木牌。

  迴避!肅靜!

  此乃堂威。

  府衙門外頓時安靜下來。

  那韋阿大當即嚇得雙腿一軟,便要癱倒在地,張斐趕忙一手拉住他,笑吟吟道:「別怕,這是用來嚇唬壞人的,我們可是好人。」

  說著,他瞟了眼旁邊的方大田,見其雖不至於直接癱倒,但雙腿也在發顫,不禁暗笑:對方連個辯護律師都沒有,我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

  在這威嚴之聲中,許遵身著官服自東廊而入,方才張斐與韋阿大的小動作,他盡收眼底,心道:這小子還真不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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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6章 又免所因之罪

  砰!

  「堂下何人?」威武之後,許遵一拍驚堂木,威嚴十足地問道。

  三人紛紛作揖,自報家門。

  在宋朝普通的案件上堂,是不需要跪審的,但是一些涉及到十惡之罪的罪犯,那就必須跪審,如果阿雲在此,那她可就沒有站著的權力。

  許遵又問道:「爾等有何冤屈?」

  張斐拱手言道:「回稟知州,由於我的當事人,呃,由於韋阿大,在幾月前曾招人謀殺,險些喪命,至今兀自驚魂未定,語詞不詳,故其委託小民替他申訴。」

  許遵稍稍點頭道:「關於韋阿大遭受謀殺一案,本官十分清楚,也非常同情韋阿大的遭遇,故許你代其申訴。另外……本官體諒韋阿大有傷在身,特許其坐審,免其勞累。」

  立刻便有一個衙役搬著一把椅子上前來。

  對於韋阿大,許遵內心是有那麼一絲絲愧疚,因為他希望幫助阿雲免除死刑,故此給予韋阿大極好的待遇。

  韋阿大一個憨厚人,他覺得自己也不需要坐審,故此面對老爺的賞賜,是誠惶誠恐,剛想拒絕,又被張斐給瞪了回去,哽咽地呼得幾聲「多謝知州」,便坐在椅子上,但也是如坐針氈啊!

  說真的,就還不如站著。

  許遵又問道:「不知韋阿大有何冤屈要申訴?」

  張斐立刻道:「回稟知州,小民代韋阿大狀告方大田對韋阿大的身體和精神都造成巨大的傷害。」

  方大田聞言,可真是委屈的要死,正準備喊冤,那主簿徐元搶先言道:「關於此案,官府已經查明,阿雲謀殺韋阿大,方大田事先是毫不知情。」

  方大田是淚眼汪汪地望著徐元。

  可真是青天大老爺啊!

  張斐道:「不知情,可不代表沒有關係。首先,方大田以婚騙財……」

  他話未說完,方大田立刻喊冤道:「小民冤枉,小民當時是真心實意的想將小民的侄女許配給韋阿大,絕無欺騙之意,而且小民也早早將韋家的聘禮歸還給他們。」

  許遵點點頭,又向張斐道:「關於方大田所言,本官之前就已經調查過,其並無詐騙之意。」

  張斐向方大田問道:「之前你上門許親之時,曾言你侄女善良俊俏,溫柔賢淑,不知是否?」

  方大田道:「不錯,俺確實說過此類話,但俺並無說謊,你若不信,可去我村周邊問問,我家阿雲是不是如我所言。」

  他似乎也不傻,馬上又補充道:「俺也不知道那孩子為什麼會突然持刀殺人,若是事先知曉,俺定會出手阻止。」

  張斐道:「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事實就是阿雲的所作所為與溫柔賢淑毫不相干。」

  一旁的徐元突然道:「但是方大田也並未說謊,這談不上以婚騙財。」

  張斐拱手道:「敢問徐主簿,假如我家親人重病在身,有一郎中上門告知他有藥可解我親頑疾,可是待病人服下之後,卻因此喪命,這郎中是否得承擔責任?」

  徐元遲疑少許,點頭道:「若確實是因藥而亡,那郎中當然得負責。」

  張斐又道:「可是那郎中說它這藥曾治過許多人,是遠近聞名,他也不是有心害人的,那他就能夠因此脫罪嗎?」

  徐元道:「縱使如此,他也得負責。不過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論,那是藥,這是人,藥需人授,而人可自主而行,如今阿雲已經伏法認罪,也算是還了韋阿大一個公道。」

  「阿雲是阿雲,可不能代表方大田。再以方才賣藥一事為例,如果說那郎中收取錢財之後,並沒有將藥賣給病人,這當然是一種欺騙。但同時,若是郎中的藥沒有起到作用,並且還令病人的病情加重,這同樣也是一種欺騙。小民完全相信方大田是真心實意將侄女許配給韋阿大。但是……」

  張斐話鋒一轉,道:「當初是方大田主動上門,告知韋阿大,其侄女溫柔賢淑,善良俊俏,誘使韋阿大用其家祖田來換取這門婚事,此非善事,已經牽扯到利益關係。可事實確實截然相反的,其侄女絕非善類,這直接導致韋阿大的身體和精神受到雙重折磨,已經構成以婚騙財之罪。」

  貨不對板,也是一種欺騙。

  徐元道:「如果說方大田與韋阿大之間的溝通真的有所誤會,那官府也會酌情考量的,但你告得可是方大田傷人之罪。」

  張斐道:「敢問徐主簿,如果方大田沒有欺騙韋阿大,那麼韋阿大還會否遭受到這般傷害?」

  徐元搖搖頭。

  張斐道:「換而言之,韋阿大被砍傷,皆因方大田的欺騙所至,但由於此乃其無心之過,且他一直以來積極配合官府調查,適用於免所因之罪,也就是免其詐騙之罪,追究其傷人之罪。」

  許遵眼中一亮,憋笑不語。

  將此條律例應用於此,至少比用在阿雲身上要合理得多啊!

  說到這免所因之罪,徐元更是氣憤不已,當即反駁道:「我方才只是說官府會酌情考量,可並未說就判定他已經犯下詐騙罪,畢竟方大田將侄女許配給韋阿大,也是行長輩所行之事,而且根據我所得知,許多父母、媒婆在做媒之時,都有言語誇張之嫌,若以此來論罪,只怕許多人都會來此告狀。」

  他也是經驗豐富,他此時也明白,張斐告得雖是傷人之罪,但關鍵在於是否構成詐騙罪。

  如果不構成詐騙罪,那麼就無法引用免所因之罪,這傷人之罪,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溫柔賢淑,俊俏善良,即便不符合事實,是否能夠構成詐騙罪,也是有待商榷的,關於這一點徐元可以引用大量的實例,來證明這無法構成詐騙罪。

  因為大家做媒都這麼說,這幾乎可以列為一句口頭禪,哪怕是後世的律法,也難以以此來做出判決。

  張斐從容淡定道:「徐主簿此言差矣,詐騙之事,皆是人之常事,否則的話,也難以成功。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卻沒有出現這種事?這一切都因為方大田太過貪婪,太渴望得到韋家的田地,不顧阿雲本人的感受,也未將阿雲的心思如實告知韋阿大,從而導致出現此等慘案,他雖無害人之心,但他確有取財之意,其心也並非是要成人之美,乃利慾所至,用謊言去獲取利益,這足以構成詐騙之罪。

  除此之外,據我所知,阿雲當時正在為母守孝,依照我朝律法,此時是不許婚嫁,而且此律法,事關乎人倫道德,故人人皆知,但方大田知法犯法,仍執意將阿雲許配給韋阿大,就律法而言,這門婚事是不能算數的,以一門律法都無法承認的婚事,去索要對方十畝田地,這足以斷定此乃詐騙行為。」

  徐元聽得眉頭一皺,不免看向許遵。

  許遵似乎料到他會看來,悄悄給予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此與我無瓜。

  我還真是小覷此人了。徐元頓時顯得很是沮喪。

  如果僅憑那幾句誇讚之語,便想讓方大田受到懲罰,那他是絕不允許的。

  但如果以守孝不能婚娶作為判罰基礎,那他就有些犯難了。

  倒還真不是說律法規定如此,因為民間自有民情在,在普通百姓家,只是說守孝期間,不得舉辦婚禮,而不是說不能納徵。

  方大田所為,不能說是違背禮法。

  可關鍵就在於,許遵已經用此法駁回大理寺的判決,大理寺那邊也已經撤回惡逆之罪,不承認他們的夫妻關係,他若要較真的話,大理寺那邊能放過他們嗎?

  這甚至會影響到許遵的仕途。

  這真是太雙標了。

  徐元雖然不服,但他也只能點頭道:「律法確實是這麼規定的。」

  他不敢再爭辯下去了。

  方大田頓時慌了,明眼人都知道徐元是偏向他的,這其實也是許遵有意為之,確保公平。

  但是對於張斐而言,拿捏住徐元還不夠,因為這是民情所在,他還得說服門口那些觀看市民們接受這個說法。

  張斐突然環目四顧,鏗鏘有力地說道:「母庸置疑,韋阿大絕對是此案的最大受害者。」

  最大受害者?

  不是唯一嗎?

  徐元一聽這話就覺得怪怪的。

  許遵眼中閃過一抹笑意,但也沒有做聲,任由張斐發揮。

  又聽張斐言道:「而且此案對韋阿大精神上造成的傷害,是遠勝過其身體上受到的傷害。」

  說到這裡,他仰天嘆了口氣,道:「韋阿大因樣貌醜陋,自小被玩伴排擠,長大之後,又遭人嫌棄,如今已過而立之年,卻仍未婚娶。

  但是這身體髮膚,皆受之父母,此非他之罪,但他卻遭受此中之苦,上天可真是不公啊。

  原本韋阿大已經認定,自己將孤苦一生,是方大田給予了他希望,但也是方大田將其打入深淵。

  一個女子寧可鋌而走險,犯下殺人之罪,也不願意下嫁給他,這對於他而言,又是多麼大的打擊啊。」

  話說至此,忽聽悲鳴之聲,只見那韋阿大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渾身抽搐著。

  此番景象,令在場所有人無不動容啊!

  許多婦人甚至掩面抽泣。

  饒是徐元不免垂目而嘆。

  這話說得可真是太傷人了。

  張斐眼角閃爍著淚光,長嘆一聲,又道:「我並不知道當時方家是什麼情況,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阿雲事先曾反對過,而結果也告訴了我們答案,她當時的反對,並沒有得到認同,相反,她必須得下嫁於韋阿大,這才造成此番人倫慘案。那麼是誰逼迫阿雲嫁於韋阿大,就是他方大田。」

  張斐手指向方大田,又道:「而他僅僅是為了韋阿大家中的十畝田地,便在兄嫂喪事之時,強迫兄嫂之女不守孝德。此枉為人弟,枉為人叔,更枉為人,他絕對要為此負責,但鑒於他確實也並無傷人之心,故此小民在此懇請知州,判方大田以五十畝田地來補償韋阿大所受到的傷害。」

  方大田雖比韋阿大更擅言詞,但在這公堂之上,他也犯楚,一直不太敢吭聲,如今聽得竟要賠償五十畝田地,他急得當場大哭起來,「知州明鑒,小民冤枉啊!冤枉啊!小民只是一番好意,絕無害人之心。」

  可面對他的哭喊,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冷眼相待。

  太可惡了!

  許遵問道:「是嗎?那本官問你,為何你要在阿雲守孝之時,將阿雲許配給韋阿大?」

  方大田狡辯道:「很多人都在守孝期間,許婚、納徵,只是未舉辦禮儀罷了,此非小民一人所為啊!」

  許遵道:「但他們多半出自善意,或者說對晚輩的關愛和照顧,而非歹意,而非為一己私利。張三所言,沒有錯啊,你身為長輩,在兄嫂屍骨未寒之際,就逼迫親侄女來為自己謀取利益,其動機十分可恥。」

  言罷,許遵又向張斐問道:「你代韋阿大索要五十畝田地的補償,可有說法?」

  五十畝田地,這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饒是他也沒有想到,張斐會索要這麼多的賠償。

  「有!」

  張斐道:「對於韋阿大而言,他現在更多是需要賠償,因為此番傷害,已經對他今後的生活,造成十分惡劣的影響,若無賠償,這無異於使他慢性死亡,故此他希望法律能夠為其討回公道,補償其損失。」

  說著,他立刻掏出一張紙來,道:「上面清楚的寫明賠償的明細,小民未有多要一文錢。」

  許遵向劉海使了個眼色。

  劉海立刻下去接過那張紙,又給許遵呈上。

  許遵拿著一看,這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竟然能寫得這麼詳細?可真是一個人才啊!

  殊不知張斐以前在律所還就是幹這活的,這其實也是他第一回上堂辯護。

  看罷,他又遞給徐元。

  徐元一看,表情如出一轍,這輩子都沒有看過這麼詳細的賠償單。

  醫藥費就不用多說。

  然後斷指對韋阿大造成的幹活不便,甚至包括韋阿大未來的婚娶事宜。

  以韋阿大目前的情況,他得擁有多少財產,他才機會再獲得一門婚事。

  如今婚嫁男方該給多少禮金,那都是有數據考察的,張斐只是乘以二,因為殘疾也會導致禮金增多。

  如今徐元也已經明白,為什麼張斐要告方大田傷人,而非是詐騙。

  其實方才他們一直在爭辯方大田的行為是否構成詐騙罪,不是傷人罪,傷人罪只是引用免所因之罪。

  原因就在這賠償問題上。

  如果只是詐騙,那麼索賠金額絕對沒有這麼多,但要以傷人之罪來索要賠償,那就可以寫很多。

  徐元是無話可說。

  許遵見徐元也無異議,便當場判決,判方大田賠償韋阿大五十畝良田,並且還當場怒責他違反孝道,令其回去反省。

  同時他也採納張斐的說法,方大田非有心傷人,實乃無心之過,故免於刑罰。

  可向來愛財如命的方大田當場暈厥過去。

  院外卻是一片叫好聲。

  聽到這裡,門外的市民們無不痛恨這方大田,同時也非常同情韋阿大。

  真是太可憐了。

  「知州明察秋毫,小民代韋阿大多謝知州為吾等做主。」

  張斐拱手一禮。

  許遵別有深意地瞧了眼張斐,張斐也立刻以眼神表示感激。

  許遵一笑,便起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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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7章 翻異別勘

  這不僅是張斐在北宋的第一場官司,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

  他沒有什麼上庭經驗,在實習崗位上他也是幹一些跑腿的活,以及財物計算。

  但是這反而給他來優勢。

  因為他還沒有形成一種程序正義的固定思維。

  而他在研讀古代律法時,知道古代法制思想,追求的是結果正義,而不是程序正義。

  什麼結果正義?

  簡單來說,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故此在堂上,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將方大田塑造成一個惡人,而在韋阿大這邊,則是大打同情牌。

  而不是從司法程序上找漏洞。

  從圍觀群眾的反應來看,顯然,他是非常成功的。

  後世法官可以判一個人人唾罵的結果。

  但是當今官員,尤其是那些正直的官員,可是不敢這麼判。

  因為他們更多是追求結果正義。

  當然,一切也必須基於律法條例,只不過打官司的側重點不一樣。

  「多謝張三哥,多謝張三哥!」

  「張三哥對俺們兄弟的大恩大德,俺們兄弟一定記在心中,將來張三哥若需幫助,俺們絕不二話。」

  ……

  出得府衙,韋家兄弟便是痛哭流涕的感謝張斐為他們討回公道。

  張斐卻是一本正經地問道:「此話當真?」

  韋氏兄弟先是一愣,那韋阿二突然拍著胸脯道:「張三哥儘管吩咐。」

  張斐遲疑少許,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我需要二位再幫我做一回證人,我還有一個官司要打。」

  韋阿二道:「啥官司?」

  「就是關於阿雲的官司。」

  張斐道:「我與你們說過,阿雲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必須要報答她。」

  韋阿二不免看向大哥,這令他有些糾結,畢竟那女人也是仇人啊!

  韋阿大愣得半晌,默默地點了下頭,答應了下來。

  經過方才那場論辯,他倒也不是非常記恨阿雲。

  正當這時,那劉海突然走了過來,道:「張三,我們知州有事找你。」

  張斐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有事要與知州談。」

  他又向韋氏兄弟道:「你們先回旅舍,待我回來,我們再詳談。」

  言罷,他便與劉海返回官衙。

  ……

  「小民張三,見過知州。」

  「張三,你可知本官這番找你來是為何事嗎?」許遵面無表情地問道。

  張斐稍一沉吟,又瞄了眼許遵,搖搖頭道:「小民不知。」

  許遵哼道:「你難道忘記你還欠本官的錢嗎?」

  催債?哇…你這也忒摳門了吧!張斐哪裡還有方才那般意氣風發,訕訕道:「是,小民還欠知州兩貫錢,但是…但是小民如今沒有錢,還望知州放寬幾日。」

  「沒錢。」

  許遵審視了張斐一番,道:「你為韋氏兄弟贏得五十畝田地,難道就沒有索要報酬?」

  張斐眨了眨眼:「什…什麼?這做好事還能拿報酬嗎?」

  一旁的徐元氣不打一處來,道:「你這廝還在這裝傻充愣,你方才算的那筆賬,可真是令我都刮目相看,我審案多年,就沒有見過這麼詳細的賬目,你會不知道索要報酬?」

  張斐道:「小民只是一心為韋氏兄弟尋求合理的賠償,並未向他們索要分毫報酬。」

  許遵問道:「當真?」

  張斐道:「小民怎敢欺瞞知州,小民也不敢賴知州的賬,若是有錢,豈敢不還。」

  許遵審視他一番後,點點頭道:「好吧!那本官就再寬限你幾日。」

  「多謝知州。」

  張斐拱手一禮,突然道:「正好,小民有一狀紙要呈於知州。」

  此話一出,徐元、劉海等人當即就傻眼。

  你家是批發狀紙的吧。

  唯獨許遵並不感到意外,但他皺著眉頭,故作不滿道:「你這狀告得是沒完沒了了呀!」

  張斐解釋道:「倒不是新案,而是關於阿雲謀殺一案。」

  許遵哦了一聲:「又是免所因之罪?」

  張斐忙搖搖頭道:「不是的,只是基於方大田傷人一案,小民認為已經有足夠理由重新審視阿雲的動機,以及她是否真有害人之心,若無害人之心,自無謀殺之意。」

  許遵暗自一喜。

  徐元也明白過來,當即駁斥道:「就算阿雲是被迫所為,她謀殺之罪也無可爭辯。」

  張斐立刻道:「可是小民認為阿雲其實並未謀殺之心,她前去傷害韋阿大,實乃一番好意,只不過用錯了方法,同時此案有出現的證人。」

  「新的證人?」徐元問道:「什麼證人?」

  此案涉及的人很少,怎麼可能還有新的證人。

  張斐回答道:「就是此案的受害者韋阿大。」

  「韋阿大?」徐元一驚,「你說韋阿大要為阿雲作證?」

  「是的。」

  徐元、許遵相視一眼。

  如果韋阿大要為阿雲作證,那他絕對是新證人。

  但這有些離譜啊!

  張斐道:「由於韋阿大將會提供新的證詞,故此小民認為阿雲最多只能判防衛過當之罪。」

  「防衛過當?」

  徐元認為這張三已瘋,之前提到的免所因之罪,還是有理可循的,只不過他是在鑽律法的空子,但他估計大理寺、刑部那邊是不可能答應的。

  如今他卻要做防衛過當辯護。

  這怎麼可能。

  防衛到跑到別人家去殺人?

  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面對徐元的不解,張斐卻是一本正經道:「是的,阿雲絕對是無辜的,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官府應該還其公道。」

  許遵心中暗喜,嘴上卻道:「你先將狀紙呈上。」

  「是。」

  徐元豈不知許遵在想什麼,他甚至認為,這二人早有勾結,但是他不贊成許遵糾纏此案,可是韋阿大如果成為新的證人,那就有足夠翻案的理由,突然,他靈機一動,道:「且慢!知州,此乃翻案,知州若要受理此案,也應避嫌,另擇官員來審。」

  許遵聽得眉頭一皺。

  宋朝對於翻案有著明文規定,名為『翻異別勘』。

  簡單來說,如果罪犯要推翻口供,或者不服判決,且情節嚴重者,那麼就必須換其它官員來審理此案。

  此案人命關天,肯定屬於情節嚴重。

  雖然許遵也不服大理寺的判決,但那屬於司法部門內部的爭執,但如果張斐上訴,那絕對屬於『翻異別勘』。

  其實徐元這麼說,還是為了保護許遵,因為許遵不過是京官掛職登州,過不了多久,就得回京城,犯不著為此案,而令自己的前途不明。

  「換人審理?」

  張斐心下一驚。

  這古代判案,人才是關鍵,法只是其次,他為什麼這麼囂張,那完全就是許遵縱容出來的結果。

  換個人的話,估計還沒有審,就先抓著他一頓板子。

  動不動就告狀,絕逼是刁民。

  許遵瞄了眼張斐,點頭道:「不錯,根據我朝制度而言,你若要翻案,就必須換人來審,你還告嗎?」

  這眼神中還透著一絲挑釁。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這不進行下去,如何能行。張斐笑道:「天日昭昭,小民無懼。不過小民有一個要求。」

  許遵問道:「什麼要求?」

  張斐道:「就是如今日一樣,公開審理。」

  許遵沉吟半晌,只道:「你先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張斐退下之後,許遵又仔細審視了一番狀紙,突然道:「劉海。」

  「知州有何吩咐?」劉海急忙忙站出來。

  許遵道:「你去請曹提刑過府一趟。」

  劉海是極其不願地點點頭,「是,下官這就去請。」

  這登州府衙就已經是州府最高行政加司法部門,不可能再轉交給縣一級,故此也只能轉交給刑獄司。

  而且刑獄司職責也就是掌管各路刑獄,並且擁有督查、提審的權力。

  在州府、縣衙判決之後,刑獄司若覺得不妥,可以重新再審,要知道刑獄司可是直接對皇帝負責的。

  恰好這東京路提刑官曹彥近日正在登州一代巡察。

  過得半月,終於將曹彥給請來了,這一聽要給阿雲翻案,那桌上的美味佳餚頓時就不香了,筷子一放,不禁納悶道:「許知州,此案證據確鑿,且阿雲也已經伏法認罪,還有何可辯的?」

  許遵立刻將方大田傷人一案的判決交給曹彥,道:「此案乃前幾日本官所判,還請曹提刑過目。」

  待曹彥看過之後,許遵就問道:「不知曹提刑以為本官這番判決是否公允?」

  曹彥稍稍點頭道:「確實。守孝期間,不得婚娶,此有違孝道,也不是律法所允許的,方大田這麼做,的確要受到懲罰,只不過這索賠的是否過多?」

  許遵呵呵道:「不瞞曹提刑,其實本官也覺得這番索賠過多,但是…但是韋阿大的索賠理由,也令本官無從反駁啊!」

  說罷,他便讓劉海將那份極為新穎的索賠單交給曹彥。

  曹彥看完之後,無話可說,捫心自問,他可是寫不出這麼有理有據的索賠單,他甚至連想都想不出,問道:「這是何人所寫?」

  許遵如實告知:「此乃一個名為張三的珥筆之人所寫,而且也正是這個人要為阿雲翻案。」

  「哦?」

  曹彥又問道:「他是阿雲的什麼人?」

  許遵笑道:「曹提刑莫不是忘了,阿雲在行兇之後,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

  曹彥猛然想起來,阿雲一案自然是經過刑獄司之手,道:「我想起來了,阿雲救得那人,好像就是叫做張三。」

  許遵道:「張三為阿雲翻案,多半是有報恩之心。」

  曹彥稍稍點頭道:「報恩之心,故值得勉勵,但這法令如山,可不是報恩之理啊。」

  許遵點點頭道:「但是之前我們判決阿雲一案時,似乎忽略了方大田等人在其中的責任,如今經此案審理之後,發現方大田他們對於此番慘案,是責無旁貸,張三認為此案足以令官府重新審視阿雲是否有謀殺的動機。並且張三還說有一個新的證人,可以證明阿雲絕無謀殺之心。」

  曹彥問道:「什麼證人。」

  許遵道:「就是受害者韋阿大。」

  這才是翻案的關鍵點。

  曹彥皺眉道:「會不會是張三幫韋阿大索賠田地,從而令韋阿大改變供詞,以此來報答阿雲的救命之恩?」

  許遵道:「曹提刑所言,倒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相信張三不會做出此等糊塗之事。」

  韋阿大是受害者,乃是此案最重要的證人,如果他要為阿雲做供,就已經構成翻案的理由。

  曹彥突然瞧了眼許遵,道:「我聽聞許知州不服大理寺對此案的判決?」

  許遵避重就輕道:「大理寺那邊忽略了一些細節,本官給予補充。」

  曹彥又道:「如果由我判決之後,許知州又有不服,那這豈不是白費功夫。」

  這許遵可不是普通的知州,他是大理寺官員在此掛職,簡單來說,就是朝廷見他幹得不錯,讓他來此鍍金,前途是不可限量,而刑獄司最終的判決,還是交由大理寺審查,許遵可是在朝中有人啊。

  到時許遵又抗辯,曹彥覺得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做嗎?

  許遵稍稍遲疑了下,然後言道:「我之所以不服大理寺的判決,乃是因為大理寺的判罰有錯漏,只要是秉公判決,我為何不服?」

  曹彥點點頭道:「好吧!我就接下此案。」

  對於他而言,這樁案子沒有任何疑點,即便不是十惡之罪,那也是謀殺之罪,不可能打成防衛過當,這都是許遵的同情心在作祟,他要糾纏,大家就都得陪著他,索性就給予他一個死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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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8章 生變

  曹彥也沒有耽擱,畢竟此案實在是過於簡單,也沒有什麼可值得準備的。

  他是立刻對外公佈,刑獄司將在三日之後提審此案。

  張斐也是在第一時間得到通知,對此他還是有些擔憂。

  他之前之所以那麼囂張,完全是因為吃透了許遵。

  哪怕是在後世,若是這律師和法官的道德觀、價值觀一致的話,那肯定也是事半功倍,更何況是如今這封建社會。

  成功與否,多半取決於法官的判決,而非是律師的辯論。

  如今不僅是法官換了,就連審理的衙門都換了,這對於張斐而言,當然是一個非常大的壞消息。

  這絕對是一場硬仗。

  好在對方也告知張斐,將開堂審理,並且是府衙審理,而不是在刑獄司的官衙。

  這是因為此案的許多公文都在府衙,包括阿雲也是被關在這裡的,而不是在刑獄司,如果要在刑獄司審問的話,那要大費周章,許多重要公文移交過去,是要走很多程序的。

  這倒是令張斐又稍稍安心一些。

  在他看來,府衙就是他的主場啊!

  但是那韋氏兄弟如今卻是如坐針氈,他們之前的感激之言,那只是感激之言,不曾想張斐一口就應承下來。

  這……

  「張三哥,俺們怎麼幫你?」

  韋阿二忐忑不安道:「不…不會讓俺們說謊吧?」

  韋阿大更是怕得不敢吭聲,縮在一旁,側耳聽著。

  他們兄弟這回是徹底懵了,他們可是受害者,竟然要為行兇者作證,這……這確定不是在玩黑色幽默嗎?

  簡直離譜啊!

  張斐笑著安慰道:「當然不會,做假口供可是違法的,你們只需要如實道出當晚的情況便可,當初你是怎麼說的,到時你們就怎麼說。剩下的事,交給我便是,放心,我是不會害你們的。」

  韋阿二木訥地點點頭。

  正當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張三郎可在屋裡。」

  張三郎?張斐雖聽出是店主的聲音,但他有些納悶,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叫他張三。

  「在。」

  張斐打開門來,見店主站在門前,便問道:「店主有事嗎?」

  那店主道:「是這樣的,方才有人為你訂下左廂房。」

  這廂房可是套房來的。

  張斐詫異道:「不知是誰人幫我訂下的?」

  那店主道:「那人倒是未報名號,他只是希望張三郎能夠更好的養精蓄銳,明日能為阿雲洗清冤屈。」

  「啊?」

  張斐目瞪口呆地望著店主。

  這時,又有一個小廝上前來,拱手一禮道:「敢問二位,這可是張三郎的住處?」

  張斐忙道:「我就是。」

  那小廝立刻雙手呈上兩套嶄新的衣服,道:「這是我家少郎命我前來送於張三郎的。」

  張斐問道:「你家少郎是誰?」

  那小廝道:「我家少郎聽聞張三郎要為阿雲打抱不平,故贈此衣物,聊表支持。」

  張斐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心裡也開始犯滴咕了,這阿雲到底是何許人物?奇了個怪,史書上沒有記載這阿雲有什麼深厚背景。

  那店主似乎看出張斐心中所疑,瞟了眼裡面韋氏兄弟,然後拉著張斐低聲道:「三郎你有所不知,其實很多人都為阿雲打抱不平。」

  張斐問道:「是嗎?」

  那店主道:「當然是的,阿雲可是縣裡有名的美女,而韋阿大可也是有名的醜男,換誰也不會願意嫁給韋阿大,這都是那方大田從中作梗,罰他五十畝田地可都是太少了。」

  張斐恍然大悟。

  顏值!

  看來自古以來,都是顏值即正義啊!

  原來此案鬧出以後,很多人都是憤憤不平,因為阿雲當地有名的美女,而韋阿大是當地有名的醜男,而且還是一個老光棍。

  這簡直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男人的內心是支持阿雲的。

  再加上之前方大田一案,令大家對於阿雲的同情又多了許多。

  不得不說,這對於張斐而言,可是有著極大的助力。

  民心所向,真理所至。

  「咳咳!」

  張斐突然低聲向那店主道:「店主,若再有熱心人士,給予我支持,而我又湊巧不在的話,你就代我一一收下,我們必須要發揚這種正義之聲。」

  那店主愣了愣,旋即點頭笑道:「省得!省得!」

  張斐又問道:「廂房在哪?」

  試問誰會拒絕住廂房,如今還欠了一屁股債的張斐,非常非常需要這種支持。

  他也是來者不拒。

  但令他奇怪的是,支持他的人不少,但從來沒有人送個丫鬟給他,照顧一個男人的最基本需求,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著實令人有些失望啊!

  ……

  三日轉眼便過去了,原本快要山窮水盡的張斐,在眾多義士的幫助下,真是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狀態一日比一日好。

  今日便是開審之日。

  「想不到如此簡單的案子,竟然鬧得滿城風雨,唉……」身著官服的曹彥,一邊沿著廊道往公堂行去,一邊向身邊的許遵感慨道。

  許遵今日只是穿著常服,顯然表明自己置身事外的態度,將主場讓給曹彥,他也聽出這曹彥是話裡有話,暗示就是他在這裡搞風搞雨,弄得大家都不安生。

  就事論事,如果沒有他的支持,這事也絕對搞不起來。

  許遵嘆了口氣,道:「畢竟這人命關天,若僅憑你我一言,便剝奪一人性命,這是不是太過草率。當年太宗置刑獄司,不也是為了避免草菅人命嗎?」

  「許知州言之有理啊!」曹彥尷尬地點點頭。

  許遵這話可真是太毒了,如果什麼案件,我都能判決,那還要你刑獄司幹什麼,你提刑官幹得不就是那些『多餘』之事嗎?

  如果你否定這一點,那你刑獄司直接解散得了。

  正當這時,院外響起一陣歡呼聲,隱隱聽得「張三郎」的名號。

  曹彥皺了下眉頭,道:「難怪那廝有恃無恐,原來他已經蠱惑民心。」

  許遵立刻道:「曹提刑說得是,那廝好生囂張,權當這府衙是他家開的,我是拿他沒有辦法,還望曹提刑待會能夠殺殺他的威風。」

  曹彥確實有意要給張三一個下馬威,他想試探一下這許遵跟張三到底是什麼關係,聽到許遵這麼說,那他倒也放下心來。

  正當這時,徐元突然從後面快步追上前來,道:「啟稟知州,方才東京來函,擢升知州為判大理寺事,且立刻回京上任。」

  許遵驚訝道:「這是為何?」

  徐元微微一瞥曹彥。

  突然,又有一人上前來,在曹彥耳邊滴咕了一番。

  曹彥聞言,神色一變,又向許遵道:「此案恐怕不容我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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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9章 命運的交織

  院外,市民們依舊是熱情高漲,紛紛為張斐打氣。

  而且這一回前來觀審的人,是遠比上回要多得多,其中還不乏許多青年才俊,書生公子,這年輕人都是一腔熱血,缺乏理性思維,他們更願意遵從自己內心的感受。

  他們一方面認為罪魁禍首就是那方大田,而另一方面,他們也非常同情阿雲這個漂亮的姑娘,認為她是無辜的。

  當然,這事情總有兩面,也有不少人認為阿雲是罪有應得,這些人多半為長者,相對比較保守,比價重視禮法。

  只不過這些人相對而言,比較沉默,也不會特地跑來這裡觀審,導致看上去張斐的聲勢非常大。

  然而,過得半天,這都已經過了時辰,府衙大門始終不開,大家不禁又開始滴咕起來。

  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而張斐也非常擔憂,剛換官員,就出問題,他心裡能不害怕嗎?

  又過得一會兒,劉海突然出得門來,傳召張斐入堂。

  可等到張斐進去之後,府衙大門又給關上了。

  這令在外守候的市民們大為不解,不是說公開審理嗎?

  怎麼就讓張三一個人進去了。

  難不成官府要變卦?

  還是說他們要逼迫張斐放棄訴訟?

  種種猜測,如雨後的春筍都冒了出來。

  看來古往今來,陰謀論始終是百姓所愛啊!

  「小民張三見過知州。」

  來到大堂,只見裡面就許遵和徐元,未見那提刑官曹彥,而且許、徐二人面色凝重,這使得張斐心裡更是惴惴不安呀!

  許遵問道:「張三,本官問你,你是否一定要為阿雲鳴冤?」

  對此,張斐是堅定地點點頭道:「是的。」

  許遵又道:「那你可敢前往汴梁為之申訴?」

  張斐大驚失色,「上汴梁申訴?」

  許遵問道:「你怕呢?」

  「不…小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要上汴梁申訴?」張斐疑惑道。

  徐元忍不住開口道:「這都是托你的福,若非你當初說什麼免所因之罪,事情又豈會鬧到這般地步。」

  「嗯?」

  許遵微微瞪了徐元一眼,又向一臉懵逼的張斐道:「為何你當初不以防衛過當為由,來為阿雲申訴,而是以免所因之罪,你可別說你是剛剛才想到的。」

  既然要去汴梁,那我與他就已經是統一戰線,也不應有所隱瞞。張斐遲疑少許,如實道:「小民不敢欺瞞知州,小民確實一早就打算以防衛過當為阿雲申訴,但當時小民剛剛出來,許多證據還未查明,只是猜測,不敢妄下結論。」

  許遵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等查明之後,再來向本官申訴。」

  「呃……」

  「還不從實招來。」許遵喝道。

  張斐道:「不瞞知州,小民只是想試探一下知州對此案的態度,因為小民深知,如果得不到知州的支持,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事實就是如此,因為他對許遵的為人,完全是依據史書的判斷,他必須要確認許遵的確如史書寫得一樣,否則的話,他不可能告得贏。

  當然,在他被審問過程中,他已經對許遵的為人有些了解,故此他之前才敢那麼做。

  「另外……」

  張斐又道:「小民也認為若要為阿雲申訴,首先得讓韋阿大得到足夠的賠償,不管怎麼樣,韋阿大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此案的關鍵證人,我也需要他的幫助。」

  「你小子可真是心思縝密啊!」

  許遵一方面很讚賞張斐的這種態度,但另一方面又恨得是牙癢癢,自己竟然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給算計的是明明白白。

  張斐趕忙道:「小民知罪。」

  許遵也明其理,自不會怪罪於他,只道:「本官也不瞞你,如今事情變得有些複雜,大理寺、刑部方面堅持維持原判,但也不少官員是支持本官的,這便是此番調本官回大理寺任職的原因。」

  他說得比較隱晦,但其中意思已經是不言而喻,大理寺反對,又將他調回大理寺,顯然支持他的人,希望能夠回去主持此案,改變大理寺的原判。

  張斐心裡非常清楚,支持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安石。

  而反對他的人,則是司馬光。

  為什麼此案成為千古奇案,其實不在於這案子本身有多麼複雜,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案子,怎麼去判,其實都行,但奇就奇在如此簡單的一個案子竟然拉開了王安石變法的序幕,也成為北宋黨爭的導火索。

  這已經從一場司法鬥爭,演變一場政治鬥爭。

  雖然張斐沒有料到東京會這麼快調許遵回去,但他對此也是有所準備的,因為他事先就知情,只不過他設想的是,上面的博弈,還是許遵出面,他在後面出謀劃策,畢竟他身份太過卑微,顯然,這與他設想的有些差距,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道:「小民不怕論辯,就怕受到不公的待遇,畢竟小民只是一介百姓。」

  許遵稍稍點頭道:「那便行了,你回去準備一下,過兩日就與我一塊上京。」

  張斐突然道:「但是在臨行之前,我還想見一人。」

  許遵思索片刻,便點了點頭。

  他沒有問那人是誰,因為不需要。

  ……

  雖然許遵一直在為阿雲抗辯,但是在沒有成功之前,阿雲還是重犯,甚至可以說是死囚,不是關在普通的牢獄裡面,而是單獨關在一個小石屋內,手腳都被鐐銬束縛著。

  當厚重的牢門打開時,一道強光射入屋內,阿雲下意識用手遮住強光,隱隱見到一道修長的身影照入屋中。

  過得片刻,她漸漸適應,那道身影也漸漸變得清晰,是一個模樣俊秀的青年。

  「不認識我啦。」青年衝她微笑道。

  阿雲一臉木訥地搖搖頭。

  青年蹲下身來,道:「你可記得數月前,你曾從河中救起一名溺水者。」

  「啊!」

  阿雲當即驚呼一聲,「是你。」

  來者正是張斐。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是我。」

  阿雲當時匆匆救下張斐之後,便離開了,再加上張斐當時是一股奇怪裝扮,故此她一時沒有認出來。

  阿雲一臉關心地問道:「你也被關進來了嗎?我已經與他們解釋過了,我與你並不認識,此事與你無關。」

  說到後面,她語音中帶有幾分自責。

  張斐笑道:「你放心,我的誤會已經解釋清楚了,我早已經自由,我此番過來,是想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阿雲鬆得一口氣,遂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當時也是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救你,你無須報答我什麼。」

  張斐見她也如自己在獄中一樣,骨瘦如柴,兩頰泛青,唯有那雙大眼睛,還是那般清澈明亮,楚楚動人。心中一嘆,道:「也許你可能只是無意為之,但是對於我而言,其中意義卻重於救命之恩。」

  阿雲錯愕道:「重於救命之恩?」

  「嗯。」

  張斐點點頭,他為什麼執著於為阿雲申訴,那是因為他認為,上輩子是母親給予了他生命,而這輩子卻是阿雲給予了他重生。

  這種關係,說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阿雲出來。

  阿雲搖頭道:「我不明白。」

  張斐笑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阿雲直搖頭道:「這怎麼可能,我的的確確想要犯下大罪,你不可能能夠救我出去的,你還是快走吧,以免又將你牽扯進來。」

  張斐笑道:「其實我也很好奇,你一個弱女子,是哪來的力氣,將我一個男子給拖上岸來。」

  阿雲認真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張斐道:「這股力量也將會助我把你從這裡救出去。」

  阿雲眼瞼低垂,道:「我們不一樣,你是無辜的,但我確實有罪。」

  張斐道:「但你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說話時,他抬頭張望著那潮濕的石壁,又道:「故此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就如同你當初救我一樣。」

  話說至此,他稍稍頓了一下,道:「不過我有一個問題要向你求證。」

  阿雲道:「什麼問題?」

  張斐道:「據我所知,你的族叔一直希望得到你家的田地,這應該不是他們第一次逼迫你嫁出去吧?」

  阿雲愣了下,道:「你問這個作甚。」

  張斐道:「這你先別管,你一定要想清楚,他們之前有沒有想將你嫁出去?」

  阿雲想了想,點頭道:「有過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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