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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血雨濺花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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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5:45 |倒序瀏覽
血雨濺花紅 作者:蕭逸  

第01章 春臨大地暖       第02章 虎穴遇潛龍  
第03章 含笑遺妻兒       第04章 勇士護花來  
第05章 驟風雨滿樓       第06章 釜底抽薪難  
第07章 目盲心肝毒       第08章 龍潭施騙術
第09章 傾囊買假貨       第10章 驚聞血海仇  
第11章 前路坎坷多       第12章 愛恨悲命運  
第13章 狼窟又遭凌       第14章 孤身陷幻陣  
第15章 情困玉女心       第16章 人渺情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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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7:02
第01章 春臨大地暖  

  春天代表一年的開始!
  春天使大地解凍復甦!
  春天使枯木再發,使禿禿的楊柳枝椏吐出了嫩芽——一點點綠的新生。
  春天是一種新的希望———年之計在於春!
  春陽暖烘烘的,足可使你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再次地激起青春的漣漪,春陽解新雪,使龜裂的田陌為之滋潤。
  春情如火——
  春心蕩漾——
  春風廣被——
  春城無處不飛花——
  春來,春去,春遲,春暮,愛春,惜春,歎春,詠春,憐春,踏春,憶春,探春……
  春色惱人眠不得,春花秋月何時了?春雨濺花紅,春江花月夜,春風得意馬蹄疾,春回大地,春光明媚……
  唉唉……太多了,太親了,一時真是說個不完,這個世界對於「春」實在太厚愛了,相形之下,秋和冬也就太冷落了。在煎熬過長久的寒冬之後,人們渴望著春的來臨,有如大旱之望雲霓。春天還算不負眾望,它悄悄地降臨了——
  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當扇動著雙翼的鴨群,飛撲向池塘,水花四濺的一剎那,你可以確定春天到了。你哪,大可以摘下頭上的那頂老皮帽,身上的老棉襖也該換掉啦!面對旨迎面的朝陽,伸上一個懶腰,高讚著:「好一個春!」
  小夥計「柱子」把窗扇子支起來,一片春陽照進來。
  簷邊上那一溜百十來根冰枝子,在艷陽下可都溶化了,滴滴嗒嗒地滴著水珠子——「滴水穿石」這個比喻還真不錯,沒瞧見麼,順著瓦簷一溜下去,地面上全是小土坑兒,算算時間這個店坊開張總有好些年頭了。不大,卻有個漂亮的名字——「迎春坊」,初初一聽,你這真摸不準它,是個酒館呢,還是個客棧?還是個豆坊?油坊?
  其實呀,你還都沒猜錯,它啥都是,也賣酒也賣吃的,也供客人打尖過夜,也搾油,也磨豆腐。
  春天到了,每年這個時候,「迎春坊」總得發上回利市,那些個做皮貨生意的人,都從關外回來了,總有百十來口子吧,都住在這裡。
  這些人把新從野獸身上剝下的獸皮,在這裡重新整理一下,支上架子曬的曬,吹的吹,然後捶、磨、刮、搓,使之柔軟;包的包,裹的裹,製成皮統子……
  別瞧著這些事簡單,做起來還得個把月。
  手上有貨,腰囊再有錢,苦忙了一個冬天,來到了迎春坊這麼一月,一暖和,這些個大爺,可就有點懶得動彈了,整天的吃喝玩樂,蘑菇夠了,才另尋碼頭。
  「迎春坊」有陳年的好酒,有上好的佳餚——風乾的雞、陳年的火腿,別處難得一回的野味,她這裡全有,鹿脯、凍兔子,您哪!熱上一熱,撕下一條來,就著老白干,那種滋味可就不用提了。
  迎春坊可也不是一般的小店所能比的,這塊招牌,在這裡豎了總有十七八年了。
  提起「迎春坊」,可就會想起坊主左大海。外號「火眼金剛」的左大海,早年聽說是關外的一個山大王,後來洗手散伙改邪歸正,就在這裡生了根,開了這麼一個買賣。
  也許是以往他的一點盛名,再加上他生財有道,反正從一開張到如今,他這裡生意可就沒歇過!
  在這窮地方,一年有半年被冰雪封凍,能夠保持住像樣的一個生意,說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過去,附近另外有兩家客棧,都因為無法與「迎春坊」競爭而停止了,現在「迎春坊」就成了這「冰河集」上的一枝獨秀,被譽為第一塊招牌,應該是不為過之。
  冰河集全集不過有千百戶住家,其中半數務農,半數是獵戶,兩邊穿過那遼闊的冰河,是大片的原始林子,裡面飛禽多的是,要是再想獵大熊或是值錢的穿山甲或是紫貂,那可得出長城,往關外,也近得很。
  北面是高高的太華山,大部分為冰雪所封,就算是盛暑的時光,山的頂部,仍然積著層厚厚的白雪。它處於天山的一個支脈,起伏的山脈,就像是一條舒開長鬚的大鯉魚,盤延在這裡,足有百里之遙!
  東邊是通向內地的驛道,驛道上有很深很深的車輪溝痕,只適於行走驛馬所拉的那種大車,外地來的小車子,常常在道上擱淺——那可就頭痛了,所以說冰河集永遠是保守的,人的性情,就像它的地形一樣,對於外來的一切,都存著排斥的意思。
  ——倒是南面,算是最富庶的一塊土地了。
  那裡長年的種植著莊稼,小麥、春麥、雜糧,什麼都產,每到春夏時候,這片廣大的土地永遠是碧綠的!
  這裡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在地形上,它和冰河集是連在一塊,可是卻並不屬於冰河集這個地方,包括那裡的居民和冰河集也有顯著的差別,好像不是生活在一個體繫上似的!
  這個地方叫「青松嶺」,有居民萬戶,比起冰河集來,青松嶺可就富庶多了。
  要說「青松嶺」和「冰河集」有所關連,捨棄了那條相通的松石道路,可就沒有了。
  松石道就像是一座長橋,連著這兩個先天就不平等的兄弟鄉鎮,使它們維持著僅有的一點關係,否則要是依照這兩個地方的人情來往,恐怕早就鬧翻了。
  冰河集是個窮哥哥,青松嶺就像是個闊弟弟,弟弟雖然有錢了,可是哥哥卻窮得有骨頭有志氣決不開口向弟弟借錢,弟弟要是眼裡還有這個窮哥哥,就該主動地攀結照顧哥哥,否則哥哥不便高攀,那可就不大好相處了。
  新春的朝陽,照射著青松嶺上的第一大戶「譚」家的琉璃碧瓦,卻也同時照顧到了冰河集上的那第一塊招牌——「迎春坊」!
  「譚」家是青松嶺上第一大戶,「迎春坊」也算是冰河集上唯一的一個富家買賣,這兩個地方偏偏相隔得那麼近,一個在這頭,一個就在那頭,當中連結的就是那條頗富人情味道的「松石道」了。
  「迎春坊」的坊主「火眼金剛」左大海,在冰河集是頭號人物,平素目高於頂,誰也不看在眼裡,可是他卻不敢得罪對面的那個大戶「譚」家,甚至於還得時常賠著小心。
  譚家老爺子的出身來歷不詳,平素不常出門,他家大業大,為人也還不差,只是也許是個性太孤僻了,也許是所有的富人都是這個樣子,總之,他既很少與一般人攀交論往,你就很難去瞭解他。
  「火眼金剛」左大海對姓譚的非但外表敬畏,簡直是心悅誠服!就算是這麼一點關係吧,姓譚的還算看得起他,每年這位闊老太爺總會照顧左大海幾千兩銀子的生意。
  左大海自己也兼著從事皮貨生意,他的皮貨可不像那些皮貨生意人,要千辛萬苦地運到內地才能脫手,他只銷售給一家人——譚家。
  只要譚家一家人——甚至於只譚老爺子一個人,嘴皮動一動,說聲:買啦!譚家的管事賬房胡先生就坐著車來了,有多少要多少,臨去的時候,白花花的銀子賞下來,有多沒少!
  左大海自己落了實惠不說,凡是跟左大海站得近一點的皮貨商人,也算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不少。
  左大海敬畏譚老爺子的原因,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如此,至於實在是不是如此,可就沒有人知道、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迎春坊」內外整理煥然一新,為的是迎接著關外來的那一幫子皮貨生意人。
  樓下食堂裡,十來張桌子,擦洗得白淨淨的,五六個小夥計忙得團團轉,用雞毛擦洗爐台,最能去腥油膩,左坊主抽著長桿煙,子羔皮袍子一角折在腰帶子上,露出他內著絲綢子扎腿內褲,他不時地前後指點著。
  五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還是硬朗得很,臉上既沒皺紋,嗓門兒尤其是大得嚇人,他這裡拉著長腔咳嗽一聲,十來丈以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
  城門上來了消息,第一輛馬車已經進關了,滿頭流著汗的小夥計——郭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門沒瞧見門坎兒,上來就摔了個大馬趴。
  左大海皺皺眉,道:「這是幹什麼來的,年還沒過完是怎麼回事?」郭順爬起來,紅著臉道:「當家的,車來啦!一共是七輛大車,人比往年還要多!」不止是他一個人高興,櫃上的二管事徐立,賬記王麻子,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黑馬蜂」花四姑,連帶著六七個小夥計,一股腦地全都跑出了迎春坊。
  腳下踏著剛剛溶解的冰塊,少不了還有股子冷勁兒,尤其是貼著地面由冰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如同是小刀子刮,小剪子絞般地疼痛,可是大傢伙卻是笑嘻嘻的。
  車輪子軋軋有聲地壓過驛道,濺起春泥片片,車道上溝痕裡的冰花,變成了兩列大水溝,車輪壓過去,水花濺起老高。
  趕車的耍著大響鞭,「叭!叭!」比鞭炮還響。
  可不是嗎,前後是七輛大車,一路西進著像是條大長蟲似地游到了近前!碧空如洗,遠天只有幾朵白雲,太陽的光不熱,暖暖的,只能剛好把冰化開,人呀來回地跳著腳,總希望把殘留在身上最後的一點冷勁兒也清理乾淨!那些個黑老鷹,在天上盤旋不去,呱!呱!不停地叫喚著,像是舉行一個特別的歡迎儀式似的。
  冰河集家家大門都開了,無論是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婦,還是老頭兒、老太太,都像迎接什麼似的,人人臉上帶著笑容,歡迎著一年一度,唯一來到這裡的這幫子客人!
  皮貨商人裡,有的是他們多年的老朋友。
  這些個闊朋友,也都捨得花錢,一缸子關外的「老二白」,或是一件小皮褂,一盒子粉,或是胭脂,在冰河集的人來說,就是難得的好禮物。
  當然,這其中有男女的情懷,苦守了整個寒冬的大閨女,又可以再次看見情郎了,那些個闊綽豪邁的皮貨商,看起來總是那麼神氣,本地郎相形之下,可就褪色了。
  大車蜿蜒而近——
  第一輛大車的車把式「老叫驢」,最拿手的是他那一手大響鞭,鞭梢兒抖開了,像是阿拉伯數字的一個「8」字,頭尾兩聲鞭響,能傳出一兩里去!
  車到了,「老叫驢」神氣得跟什麼似的,第一個跳下車,你瞧瞧他皮褂子袒著,鬍子嘴咧著,向著迎上來的左大掌櫃的拱著手——
  「大掌櫃的好啊……我給你帶生意來啦!」
  「謝謝!謝謝!」四隻手一觸,老叫驢掌心裡,可就多了十兩重的一大錠銀子。
  「哈哈……」
  老規矩了,彼此心照不宣,送的人不心痛,受的人更實惠!
  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所有七輛車都來了。
  左大海每一輛車照例都有些彩頭,車把式喜得嘴都合不攏,自動幫著卸貨,七輛大車下來了六七十個大小伙子,每一個都興高采烈的。
  集上的人都圍攏過來,叫著嚷著,瞧瞧這份兒熟勁兒哪!冰河集整年沒這麼熱鬧了。
  左大海親自照顧著生意,認識的人一個個打著招呼,不認識的更得攀攀新交。
  客人個個進了坊,大車卸下來,驢子馬都拉到了號裡,天可過了晌午了。
  管坊裡新的忙碌才剛開始,老闆娘花四姑親自臨廚,殺雞宰羊,臨時請來的七八個大小伙子,忙得團團亂轉,四姑親自指點著,她對這幫子客人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一盤子一盤子端出去,都挺像個樣,都準能撈上一個「好」字!
  食堂裡,左大海雙手端著一碗「老二白」,桌桌親自敬酒。
  反穿著貂皮褂子的蓋雪松,無疑是這伙子人裡的一個頭兒——
  此人三十二三的年紀,還是個光棍,沒有娶妻,人長得魁梧,據說一身功夫更是好樣的,大傢伙管他叫「賽呂布」,小伙子有股子豪邁勁兒,年紀不大,多年來已掙下了上萬的家當。
  左大海對於這個人破格地青眼招待。
  拍著他的肩,左大海大笑著道:「行,兄弟,真有你的,人是人,貨有貨,來,幹了這碗酒,老哥哥給你做個大媒,什麼樣的閨女,兄弟你只管挑吧!」
  說著,一仰脖子,把滿滿的一碗酒喝了個精光。
  「賽呂布」蓋雪松爽朗地一笑,一碗老二白,喝了個點滴不剩。
  「兄弟!」左大海搶回話題,還是那一句話:「年紀不小了——兒子不說,可把孫子給耽誤了!」
  「左老哥你笑話了!」——提起這碼子事,蓋雪松兩彎濃眉可就由不住攏在了一塊兒!
  苦笑了一下,他挺不自在地道:「月老不牽絲,媒婆不說親,東一次忙,西一次趕,可就擱下來了!」
  「難道冰河集、青松嶺,這麼些個大閨女,兄弟你一個都看不上?你到底要挑什麼樣的?」
  「我——」蓋雪松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挺漂亮的小伙子,尤其是那一嘴牙,一顆顆就像玉米似的,又整齊又白!
  「不提這檔子事啦——」
  「好吧!」左大海轉過話題兒,道:「這一趟生意怎麼樣?不錯吧!」
  座上另一個朋友——「黑虎」陶宏哈哈大笑道:「敢情!總算沒有白忙活,光是熊皮,咱們就剝了三十來張,別的就更別說了!」
  「好!」左大海哈哈大笑了幾聲,道:「真該恭喜各位了!」
  「黑虎」陶宏指著蓋雪松,說道:「掌櫃的,你該恭喜咱們當家的,那只橫行雪山的白魔王,這一次可栽在我們的頭兒手裡了!」
  左大海怔了一下,繼而不勝驚喜地道:「真的?皮剝下來沒有?」
  「白魔王」是一隻出名的大白熊,多年以來橫行雪山,附近居民家畜、莊稼受害至深,這麼些年地方懸賞,官家征獵,獵人死了十幾個,就沒有聽說有一個獵人能夠偎近「白魔王」身旁的,這時乍聞「白魔王」死了,而且死在「賽呂布」蓋雪松的手裡,怎不令人既驚又喜?
  「賽呂布」蓋雪松很高興地點著頭笑道:「不過是湊巧罷了,活該那個畜生該死!」
  「這可是大喜事,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左大海瞪著一雙大眼道:「如果真是白魔王的話,涼州府的賞銀就有一千兩銀子,那張皮更不得了,有人願出價五千兩銀子呢!」
  「是麼?」蓋雪松側著眼睛一笑道:「那是我聽錯了,我還以為有人出一萬兩銀子呢!」
  左大海頓時愣了一下,道:「你是聽誰說的?」
  「是不是都無所謂!」蓋雪松喝下了碗裡的酒,慢吞吞地道:「反正我也不急著賣!」
  「火眼金剛」左大海哈哈一笑,說道:「是啊——拿著豬頭,還怕找不著廟門嗎?」
  笑得可是不大自然。他這裡剛一收氣的當兒,就聽到門外小夥計「柱子」喝道:「客來——」
  左大海怔了一下,道:「這會兒還有客?不可能呀!」在座各人心裡也都怔了一下,因為關外大車就只這麼一撥子,絕不會再有第二撥,這麼長遠的荒涼道上,放單那簡直不可能,要不就是本地的客!本地客還用得著投店住宿嗎?
  左大海情不自禁地同著二管事徐立,賬房王麻子,三個人快步迎了過去。
  暮色裡,可不是有個人來了麼,沒乘車,是騎的馬!
  那人孑然一身,披著單薄的一身紫色長衣,頭上戴著同樣顏色風帽,風吹衣揚,遠遠看過去,真是說不出的英姿颯爽,只是看起來別有一種單寒蕭索的感覺。
  來客騎著一匹長毛的瘦馬,馬色純黑,看上去似乎和馬上客同樣的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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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7:15
  落日餘暉,映照著這一人一騎,好快,不過是眨幾下眼皮的工夫,已到了店門前!
  馬蹄踐踏著雪泥,春風吹飄著長衣,那個人放慢了坐騎,用著輕快步,一徑地向迎春坊前行進。
  二管事徐立,早先追隨左大海,也是有鼻子有眼的道上好漢,看到這裡,卻禁不住讚了一聲:「好俊的人物!」
  左大海透著希罕地道:「這個人難道是關外來的?」
  徐立瞇著眼道:「錯不了——」
  說著他就首先迎上去,伸手就去拉那匹黑坐騎的口環,卻沒想到對方那匹大黑馬,看上去瘦瘦的,還是真厲害,看見有人要動它,兩雙前蹄霍地揚起來,唏聿聿長嘶著,張開嘴就向徐立手上咬。
  徐立當然不會被它咬上,可也嚇了一跳。
  「好傢伙!」他嘴裡叫著,一隻右手由黑坐騎的左面脖子繞過去。「叭!」拍了它一巴掌。
  那匹黑馬吃他這麼一拍,頓時收斂多了,雙蹄放下來,嘴裡一個勁兒地打著噗嚕。
  馬上客笑著說道:「不妨事,我看著它!」
  一面說,一面翻身下馬——這當兒徐立注意到對方足下是一雙青雲緞子的薄底快靴,上面竟是不沾一些泥土。
  其實何止是那雙鞋,包括對方全身上下,連那領曳地的紫色長衣,看上去都是那麼乾淨,一塵不染!
  小地方,這般講究乾淨的客人實在是不多見!
  紫衣客人一隻手拉著馬,走到了迎春坊門前,左大海雙手抱拳道:「兄弟左大海!歡迎歡迎!」
  三個人這才看清了來客三十左右的年紀,白淨的臉皮,眉長而秀,目深而清,很祥和的一種讀書人的氣質,雖是長途跋涉,可絕不像江湖人物,身上更沒有那種風塵之色。
  馬背上還馱著這客人的行李卷兒,是用綠色的油綢子包紮著。
  聽了左大海報名之後,紫衣客點頭含笑道:「左當家的大名久仰,不敢當,不敢當!」
  「客人您貴姓?」
  「啊!我姓桑——桑樹的桑!」
  「桑先生是從關外來的麼?幹什麼發財啊?」
  桑客人點點頭道:「不錯,是關外來的,做皮貨生意,談不到什麼發財!」
  一聽是做皮貨生意的,左大海和徐立少不得要多看上他兩眼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張生臉,從來不曾見過的生臉兒。
  左大海心裡透著希罕,再看看他隨身的行李,不過是那麼一個行李卷兒,一個皮革褡褳,這能裝多少東西?
  馬牽到了槽裡。
  客人讓到了屋裡。
  姓桑的客人大概沒想到裡面會有這麼多人,詫異地看了一眼,就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大傢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幾眼。
  一個單身的客人,又沒有帶什麼皮貨,左大海雖然心裡有點奇怪,可也不太注意他,再說,滿屋子的貴客,還等著他照顧呢!
  姓桑的客人卸下了披穿的那件紫色長衣,裡面是皂色的一件長衫,單單的,這個天穿這種衣服是太早些了。
  他摘下風帽,才看見他頭髮留得很長,結挽了一條挺粗的短髮辮像馬尾巴般的,下梢是散著,由左面肩上搭下來,說不出的有一股子俊俏味兒!
  大概是路上受了些風寒,由前上額到後面髮根,紮著一條三指寬的青綢帶子,襯著他略微消瘦的臉,真有三分的病容。
  行裡卷兒和皮褡褳,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店夥計柱子上來問他要什麼吃的,他討了兩角酒,要了一個小火鍋,叫了兩個火燒。
  酒菜很快地來了。
  桑客人慢慢地喝著酒,眼睛卻由窗外望去。
  暮色裡,天空飛著幾隻大禿鷹,低空盤旋著,嘴裡「吱——吱——」地叫著。
  天邊是醉人的紅霞,映襯著遠處譚家的琉璃瓦,燦生出一片五彩斑斕。
  ——他的那雙眸子,像是盤算著什麼似的,看著、看著……似有無限的心事,苦澀的老二白,一杯杯地灌到了喉嚨裡。
  食堂裡的客人,已到了酒意闌姍時候,累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二管事和兩個夥計,招呼著大傢伙上樓歇息,客人陸續地散開,倒只有中間桌上那個幫客頭子「賽呂布」蓋雪松和三五個同夥還沒上去。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黑馬蜂」花四姑,夫婦兩個在桌上陪著。
  那娘兒們兩隻勾魂眼吊梢著,似有意又似無意地不時向著姓桑的身上瞟著。
  「蓋爺是慣走關外的,可看見過這主兒沒有?」黑馬蜂眼角向著姓桑的那麼一撩。
  姓蓋的早就留意上這個人了。
  搖搖頭,他吶吶道:「沒見過,他是幹什麼的?趕考的學子?」
  「噗——」一笑,自己也認為這句話太滑稽,不可能。
  左大海一笑,說道:「兄弟,你這話就生了,這位桑朋友還是你們一個道上的呢!」
  「怎麼說?」
  「也是干皮貨的。」
  「哦——」蓋雪松又打量了桑先生幾眼,搖了搖頭,說道:「不像!當家的,你弄錯了!」
  「是他自己說的!」
  「他是唬你的!」蓋雪松自信得很,再次地搖搖頭,道:「不像,不像!」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我看著也不像,瞧瞧那一身,哪像是干粗活兒的?哼——第一次見面,憑什麼拿瞎話搪塞人呀!」
  「你——」左大海歎息著:「一個坤客娘兒們,少品評人家,你準知道人家是幹什麼?他就不興是個買家?」
  女人瞇縫著那雙勾魂眼,緩緩地點著頭——
  「這話倒有八成像,就許他是個買家。嗯!我瞧著也像,行李卷裡,准都是銀子!」
  「哧——」左大海側視著自己的老婆。「銀子,你就認識銀子,又看出人家都是銀子啦!」
  花四姑把眉毛一挑,就要跟她漢子頂嘴,可是眼睛卻看見了一件新鮮事——
  「嘿!看看誰來啦——」
  用不著她招呼,在座的人都看見了。
  左大海比她先看見。
  蓋雪松又比左大海更先看見!
  全座兒的人都看直了眼,倒還只有角上那個姓桑的獨自個還埋頭喝酒。
  ——他豈能沒看見?只是他有心事,一心不能二用。
  ——也許他根本就不認識對方——可是這地方不認識對方的人,可就太少了。
  偏坐在白銀和花馬鞍上的大姑娘,十九、二十來歲,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長而黑的一頭秀髮,披散在後面肩上,那麼白嫩的一張臉盤兒,半遮在一襲火狐的披風裡——
  那襲皮披風,由馬鞍上長長地曳下來,也像剛才來的那個紫衣客一樣長長地垂下來,都快挨著了地面。
  姑娘鬢邊還插了一朵鮮紅的山茶花,花漂亮,人更漂亮,那匹坐馬原是胭脂色,如此一來,遠看有如一朵紅雲,剎那間已來到了眼前。
  看到這裡,「火眼金剛」左大海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譚大小姐——」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臉上現出了無比的欽慕表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這位大小姐的風采吸引住了,在這裡方圓百里,誰要不知道譚大小姐這個人,他準是個聾子,說要看不出譚家大小姐的天姿國色,他準是個瞎子!
  儘管是住在同一個地方,要想常常瞻仰這位大小姐的芳容,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譚家是個大宅子,光花園就有十來畝大小,怎麼玩兒都夠了,就在裡面騎馬,地方也不會嫌小。除非是大小姐哪天動了雅興,想出來狩獵,本地人才算能有機會一睹她的芳容!
  左大海見過了她幾次,都是在那個時候。
  那時譚大小姐騎在胭脂馬上,手握雕弓,箭壺裡滿插著白羽雕翎箭,丫環僕從一大堆,架鷹的架鷹,喚狗的喚狗,只看見大小姐似笑不笑的美麗姿采,人人的心眼裡,都在卜通、卜通地跳著!
  這麼標緻、金枝玉葉的大姑娘,別說是邊城小鎮了,就是中原內陸,杏花江南也都少見。
  還很少見大小姐獨個兒出過門兒,這會子她是幹什麼來啦?
  胭脂馬在迎春坊門前停了下來,譚大小姐一隻手在鞍子上輕輕地這麼一按,就像是疾風裡的一片火雲,輕飄飄地已落在了階前。
  就只是這麼的一手輕功,已夠驚人的了。
  小夥計柱子,不待吩咐,已恭敬地拉開了門,兩隻像他們老闆一般紅的火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看個沒完,就差一點流哈喇子了!
  譚大小姐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寒著那張清水臉,把火狐披風撩起來向脖了後面一扔,大刺刺地走了進來。
  食堂裡所有人的眸子,硬是轉也不轉一下地盯著她看——
  就連那位新來的桑姓客人,也不例外,不過他只看了一眼,卻又把眸子轉開,琢磨他的心事去了。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他老婆「黑馬峰」花四姑,不約而同地攏了過來。
  左大海嘻著臉,上來先哈了一下腰:「大小姐這是什麼風吹來著,怎麼今天想著光顧小店了?」
  譚大小姐沒精打采地瞧著他,嗔道:「怎麼,不歡迎是不是?」
  「哪裡……哪裡!」老左一個勁地搓著手,他這麼大歲數了,還是那麼一個老毛病,看見漂亮的女人就臉紅,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腔。
  黑馬蜂伶牙利齒地一旁幫腔道:「大小姐,這是說哪裡話兒?只要您不嫌棄,我們請還請不到呢!」
  譚大小姐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轉到了「黑馬蜂」花四姑的臉上。
  女人見了女人,總顯得親熱一點。
  「我知道你——」譚小姐微微笑著說:「你就是花四姑花大姐是吧!」
  黑馬蜂一笑道:「啊喲!大小姐眼睛裡還有我們這一號,可真難得,花四姑就花四姑得了,大姐可擔當不起哩!」
  「這是什麼話!人嘛,還不都是一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誰也不比誰多些什麼。」
  她一面說著,拉開一張凳子道:「花姐姐請坐下說話嗎!」
  花四姑那份得意可就不用提了,卻不敢真坐,只是瞧著笑。左大海忙道:「大小姐要你陪著說話,你就坐下來吧!」
  黑馬蜂這才坐下來,一笑道:「大小姐是要吃些什麼吧?」
  「可不是嗎!我肚子正餓呢!」
  「噢——」譚小姐輕輕歎息了一聲,眼圈略略有點兒發紅地道:「我跟家裡慪氣,想出來吃!」
  「是是……」花四姑嘴裡說著,可不敢再往下問。
  「我給您點幾個菜,」四姑扳著手指頭說:「風乾雞、油燜筍、金鱔銀絲、水磨羊肉,再來個……」
  「夠了!羊肉不要了,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撩,那雙翦水瞳子,可就不由自主地瞧見了對面座頭上的那位體面姓桑的客人了。
  像是有點出乎意外——和其他每個人的觀點一樣,這個地方,有這種文靜體面的人物,是不常看見的。
  她那雙大眼睛在姓桑的身上轉了轉,又轉到了其他桌子上。
  花四姑道:「再來個什麼湯?」
  譚大小姐道:「清淡一點的!」
  花四姑連忙道:「這麼吧,豌豆苗豆腐湯?」
  「好——就這樣!」
  譚小姐笑笑,露出雙頰上輕輕的一對梨渦,那雙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瞟向了姓桑的。
  黑馬蜂回過身來,順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眼,笑著道:「是個外鄉生客,也是干皮貨生意的。」
  「誰呀?」譚大小姐裝著不知道似的。
  「這個人。」花四姑偷偷地向著姓桑的指了一下。
  「啊——」譚小姐的臉上紅了一下,「管他呢!」
  黑馬蜂不理她,還接下道:「這個人姓桑,看上去挺乾淨利落的不是嗎,不像咱們這個地方的男人,一個個都像煤炭行裡的掌櫃的似的!」
  「噗——」大小姐笑出了聲,趕忙又繃著小臉。
  「好啦,」花四姑站了起來,說道,「我到廚房給你張羅菜去了。大小姐你稍等吧!」
  譚大小姐微笑點著頭,她手裡一直把玩著一根花斑竹的小馬鞭,一隻潔白的素手,高高地提起來,看看小馬鞭打著轉兒,含著幾分稚氣,她天真地注視著那根馬鞭,頗能自得其樂。
  左大海已回到了中間的桌上,卻意外地發現到「賽呂布」蓋雪松一雙瞳子,眨也不眨地直看著譚家小姐,他身邊的夥伴「黑虎」陶宏,還有一個叫「常山蛇」季本立的,這兩個傢伙更是瞪目張嘴,看直了眼了。
  左大海是深知這位譚大小姐的脾氣,生怕鬧出事來,當時忙用胳膊肘子向著蓋雪松身上碰了一下。
  蓋雪松突地一驚,恍若夢中驚醒——
  左大海一笑,舉碗道:「喝酒!」
  蓋雪松昔日挺爽朗的性情,卻也現出了三分不自在,俊臉微微一紅,舉酒一飲而盡。
  左大海壓下嗓子來,道:「這一位怎麼樣?」
  窘笑了一下,蓋雪松用手指頭沾著碗裡的酒,在桌上寫下「天姿國色」四個字,順手擦掉,微微一笑,笑得那麼淒涼!
  左大海低聲道:「不單是這裡,只怕挑遍了甘涼道上,也找不出第二人。你猜是誰家的千金?」
  「是……」
  左大海沉笑了一聲,沾著酒寫了個「譚」字。
  蓋雪松一驚,道:「譚雁翎?」
  聲音大了一點。
  正在玩著小馬鞭的譚小姐,霍地側過臉來,凌人的眼神兒向著這邊望過來。
  蓋雪松趕忙低下了頭。
  左大海嘿嘿一笑,站起來道:「小姐,菜還沒來?」
  譚小姐眨著眼睛,上下打量著蓋雪松這個人,卻也發現到了「黑虎」陶宏和「常山蛇」季本立,發現到這兩個人的賊眉賊眼,臉上可就不大樂,總算她還不大願惹事,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就把臉也轉了過去。
  偏偏那「黑虎」陶宏,不知道對方的來路,看著看著兀自放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笑聲,真是笑得好沒來由,由於聲音太大,全座震驚。就連那邊冷座上的桑姓客人也禁不住回過頭來。
  本來就不高興的譚大小姐,更不禁臉上現出了一片惱色。
  左大海吃一驚道:「陶老弟,你怎麼啦?」
  陶宏笑聲一頓,大聲道:「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左大當家的,你剛才不是說過,要給咱們蓋兄弟作個大媒,現在可是有了——」
  左大海、蓋雪松聞言大吃一驚。
  蓋雪松急斥道:「不要胡說!」
  陶宏一怔,遂笑道:「怎麼,兄弟,這個你還——」
  話聲未完,就見那邊座頭上的大小姐霍地站起來,一聲斥道:「住口!」
  那雙持箸的手,倏地向外抬,「哧——哧——」兩股尖風,空中的筷影,就像是一隻出弦的箭,向著陶宏臉上飛來。
  「賽呂布」蓋雪松就在陶宏身邊,見狀大吃一驚,總算他眼明手快,右手急出,用掌緣自斜面把靠近自己這邊的一根筷子劈落在地。
  逃過了左面可逃不過右面,只聽得「噗」的一聲,剩下的那根筷子,就像一把刀子般地,深深地刺進了陶宏的右腮!
  陶宏「啊喲」一聲,一招手,用力拔下了筷子,一股子血順著臉直淌了下來。
  這般皮客,平日走到哪裡,都被人像祖宗一樣供著,再加以「黑虎」陶宏本人又是一個練家子,眾目之下,在一個女人面前,他豈吃這個虧?
  怪叫了一聲——「好個賤人!」陶宏一隻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身子「呼」的一下子飛竄了出去。
  左大海見狀,急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糟糕!」
  看來已晚了!
  「黑虎」陶宏身子撲下的時候,也正是那位譚大小姐坐下的一剎那,後者若無其事的正由筷子籠裡,重新又抽出了一雙筷子——
  就在這彈指間的工夫,陶宏孔武有力的一隻拳頭,已向著譚大小姐頭頂上擂下來!
  「賽呂布」蓋雪松雖不識對方這位姑娘的身手如何,可是只憑對方之父「譚雁翎」三個字,他就可以絕對斷定這個姑娘一身功夫差不了!
  「黑虎」陶宏自己出言無狀,怨不得人家生氣,這時再不見風轉舵,只怕結局更討不了好,此刻見狀,大吃一驚,大聲道:「陶三哥,還不住手!」
  用不著他操心,譚家大小姐早已防到了有此一手,所以,就在陶宏的拳頭落下的一瞬之間,只見譚小姐的嬌軀倏地一個轉身。
  雙方的勢子,成了臉對臉。
  就在這個時候,她手裡的筷子,不偏不倚地向上一抬,正好夾住了陶宏落下的拳頭。
  陶宏膀大腰圓,雄赳赳的一條漢子,一隻胳膊像個柱子般的粗細。
  譚小姐嬌柔得如嫩柳扶風,那雙抬起的手,露出的半截手腕子春藕般的細白,更何況她只是以手裡的一雙筷子夾接住對方的拳頭。
  陶宏用了幾次力,都休想把拳頭壓下分毫,非但如此,他就是想收回來,甚至於動一下也是萬難。
  一時間,陶宏那張黑臉,漲成了豬肝顏色,臉上青筋暴跳,黃豆的汗珠,一顆顆滾圓滾圓的順臉直下,無論他施展多大的力量,也休想掙開譚小姐的那雙筷子!
  一旁的左大海嚇得怔了一下,他深深地向著譚大小姐打了一躬,道:「大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原諒這位兄弟的孟浪,在下感激不盡!」
  譚小姐冷冷笑道:「左老闆,這不關你的事,這個人言出無狀,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左大海急道:「這個……」
  偏偏陶宏不思自量,他的右手在對方筷子力夾之下動彈不得,左手卻是閒著沒事,霍地掄起,再一次向著譚小姐頭上擊下去。
  譚大小姐秀眉一剔道:「好!」只見她那只夾著筷子的手,霍地向上一翻一送,一聲斥道:「去!」
  陶宏倒是真聽話,整個身子騰雲駕霧般竄了起來,向著敞開的窗外摔了出去!
  「砰——叭——」在爛泥地裡打了個滾兒,站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泥人兒。這時「黑馬蜂」花四姑正端著菜出來,見狀嚇了一跳,趨前道:「譚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譚大小姐這一瞬,好似怒氣全都消了,望著窗外那個泥人,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看著花四姑說道:「沒事兒,他自己找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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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虎穴遇潛龍

  花四姑把菜擺上,譚小姐大大方方地吃飯,再也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大門外。「黑虎」陶宏一跛一拐地走進來,全身上下彷彿全被稀泥糊住了。他雖然滿腔怒火,可也知道對方姑娘身手實在高過自己十倍有餘,再要不知自量,勢必還要更吃大虧。
  打是打不過,嘴裡可不能吃虧!
  望著譚家大小姐,他咬牙切齒道:「好,你個賤……」本想說「賤人」,一想到剛才這句話遭的禍,頓時把下個字吞在了肚子裡。
  「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哼!」說了這幾句話,可就一跛一拐地上樓去了。
  譚大小姐根本就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繼續低頭吃她的飯。
  「賽呂布」蓋雪松卻有些坐不住,當時走下位來,一直走到了譚大小姐座前。
  譚小姐放下了筷子,歪過頭來看著他,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打了他,你就坐不住了。好吧!」
  身子往起一站,把一領狐皮披風向著頭後一撩,那雙內蘊著無比精光的翦水雙瞳,直向著蓋雪松逼視過來,大有一言不合,隨時動手的模樣。
  蓋雪松抱拳含笑道:「譚小姐不要誤會,在下無意與小姐你動手,只是我那兄長並非惡人,是一時口無遮攔罷了!」
  「這個我知道!」譚小姐冷冷一笑道:「所以我對他已是破格地手下留情,你看不出來麼?」
  蓋雪松點頭道:「在下看出來了!」
  「那還找我做什麼?」
  蓋雪松臉上一紅,吶吶地道:「適才在下見小姐與我那位兄長動手之時,功力驚人,似像內功中的『點千斤』,手法,不知是與不是?」
  譚小姐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難得,這個小地方還真有行家!是又怎樣呢?」
  蓋雪松一笑道:「小姐僅以手中筷,將我那兄長千斤之軀摔了出去,可見又曾練有『女兒貞』的上乘真功,是也不是?」
  譚小姐妙目在他臉上一轉,冷冷一笑。
  蓋雪松上前一步,一笑道:「在下蓋雪松自幼喜好拳腳,也曾下過些年功夫,見小姐神功,一時技癢,願與小姐對一掌之功,印證手法而已,萬無唐突之意,不知小姐可肯賜教?」
  左大海昔日只知道蓋雪松身上有真功夫,可是始終還不曾見他現過。
  這時見他貿然要與譚家小姐出手,不禁心裡一驚。
  雙方都與自己的買賣有大關係,真要抓破了臉,面子可不大好看——
  他急得上前拉著蓋雪松一隻胳膊道:「兄弟你怎麼當起真來了,譚小姐說開了也不是外人,來,來……」
  蓋雪松卻把他一隻手推開,朗笑一聲道:「大當家的,你放心,在下一介生意人,天大膽也不敢得罪譚老前輩的千金,況乎譚小姐的武功高出小弟十倍,大當家的你又何懼之有?」
  譚小姐插口冷笑道:「姓蓋的,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等一會兒你要是吃了虧,可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蓋雪松道:「小姐垂憐!」
  譚小姐一雙杏眼在食堂內一轉,這裡倒也沒多少人,連客人帶夥計,不過十來個人——北面角上靠窗戶坐著的那個長衣客人,兀自獨酌著他的苦酒,對於這邊發生的事並不注意。其他的這些人,每人都直著眼睛看著,顯然要看個結果!
  ……多年以前,譚小姐在家後門,為了打抱不平,曾經摔傷了兩個馬賊,後來馬賊勾來同夥,在一個月黑之夜,大舉出動,那一次如非譚老爺子親自出手,割下了賊首「費叫天」的一雙肉耳,驚退了眾人,其勢尚不知如何是了!
  自那次事件以後,譚老爺子狠狠教訓了這個女兒一次,整整關了她半年不許出大門,並且力戒她以後再不許輕炫武功,否則定將重責!
  那件事,直到如今,譚小姐還記在心裡,她當然忘不了……
  偷偷向家門口看一眼,倒不見一個人出來,她的膽子就壯了些。
  「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見好就收,諒他也不會鬧到家裡去!」
  想到這裡,眼睛向著蓋雪松瞟了一眼,點一點頭,說道:「好吧,你劃下道兒來吧!」
  蓋雪松一隻手往身上一貼一擰,已經把上身的海狸皮褂子脫了下來,向外一抖掄成一圈,霍地向著譚小姐頭上罩下來。
  譚小姐只一伸手,已抓住了皮褂一端,只見她玉手一擰,蓋雪松足下一蹌,手上皮褂險些脫手而出,可是他到底不是泛泛之流,第二次一提丹田之氣,雙足下扎,可就把身子穩住了。
  緊接著雙方可就是實力的一較了。
  就只見兩人手中的那領海狸皮褂頓時扯拉個直,在雙方內力貫注下,這件原本就堅韌的皮短褂,更是固若鋼杵。
  蓋雪松自信自己的「童子功」已有了相當的火候,他要藉著手中皮衣,力挫對方的「女兒貞」,找回一些「黑虎」陶宏丟失的臉面。
  他又哪裡知道,這位譚家的大小姐,在父親特別疼愛之下,把一身功力傾囊相授,「女兒貞」之外,另辟「素女玄功」,使得這個看上去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事實上已是武林一流的頂尖角色。
  「賽呂布」蓋雪松初尚無察,然而就在雙方相持了片刻後,已覺出了不妙——
  剎那間,就只見他那張紅臉起了一陣顫抖,一雙眸子怒凸著幾乎要滾了出來。
  再片刻,蓋雪松滿頭長髮微微顫動,瞬息之間,俱都宛若刺蝟般的,紛紛直立了起來。
  譚小姐臉上帶出了微微的一絲笑容。
  蓋雪鬆開始淌下了汗珠。
  在場旁觀者雖然不少,可是眼前二人這般個比試方法,確實令人高深莫測。
  坊主左大海雖然不知道雙方比試的細節,卻看出了厲害的內功相搏,而且由外表上觀察,很顯著地看出了蓋雪松已落了下風。他知道內功一道多是氣行五內,一個收勢不住,可就難免錯走玄關,就是暴屍當場也是稀鬆平常。
  看到這裡,他可情不自禁為蓋雪松捏上一把冷汗。
  譚小姐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只見她那只持衣的手霍地一抖,蓋雪松身子起了一陣晃動,敗象益加的顯明!
  看上去這位任性恃強的大小姐,一心求勝之下,可就顧不得蓋雪松是否為此受傷了。
  在大家觸目驚心,眼看著二人勝負立分的當兒,誰也不會注意北角裡的那位桑姓客人——
  就見他的一隻腳,忽然由桌子撐上改踏下地面,他的那隻腳在接觸地面的一剎那,看上去搖搖欲墜的蓋雪松,忽然身子大震了一下,頓時穩了下來!
  蓋雪松原來刺蝟似張開的一頭散發,忽然恢復如常,籟籟如常地披垂而下。
  緊接著姓桑的客人另外的一隻腳再踏下來,譚小姐隨即神色一凝——
  她不愧是內功中一流高手,一覺出不妙,頓時鬆手,五指一鬆,擰身,撤身,「刷」地飄出了丈許以外。
  鼻子裡「哼」了一聲,那雙透著驚訝、鋒銳的眼睛卻向著左大海看過去。
  眼光再轉,又看向花四姑。
  再轉,再轉——
  最後盯在了北角長衣客人的身上,姓桑的客人正自仰頭干了手裡的酒。
  「喂——」譚小姐衝著他喊了一聲。
  她身軀微閃,有如紅雲一片,「刷」地一聲,已站在了長衣客人座前。
  姓桑的徐徐抬起那張三分病容的清秀臉盤,木訕地打量著她。
  譚小姐那張吹彈可破的嫩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奇怪的是從第一眼開始,這個人就給她留下很奇怪深刻的印象——
  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這個人給予自己的不是像一般人那樣的感觸,剛才的一腔怒火,此刻在接觸到對方那對沉鬱深邃眸子一剎那,居然蕩然無存!
  對方的眼神,仍在直直看著她,等待著她的發作,可是譚小姐竟然先已軟了下來。
  她當然不能一句話不說,打量著這個衣著考究、儀表斯文的人,她淡淡地道:「我在叫你,你沒聽見麼?」
  「我現在聽見了!」那個人用著冰冷的聲音道:「莫非你對陌生人說話,一直是這麼不客氣?」
  「你是誰?……幹什麼的?」
  「我是我!」那人說著緩緩站起身子來,欠身道:「姑娘請坐!」
  譚小姐「哼」了一聲道:「剛才我與那人比功夫的時候,可是你搗的鬼?」
  長衣人道:「我不知道姑娘你在說些什麼?」
  他那雙沉鬱的眸子,略略掃過現場每個人,微微笑道:「我一直坐在這裡,從不曾離開,怎會搗鬼?」
  在場的人下意識地都點了一下頭,證明他的話沒有錯,本來嗎,凡是有眼睛的人都可證明這一點!
  「你貴姓?」
  「姓桑,桑樹的桑!」
  「幹什麼來了?」
  「買賣皮貨!」
  譚大小姐妙目一轉,說道:「你的貨呢?」
  他指了下桌上那個行李卷兒:「這不是麼!」
  譚大小姐向著行李卷兒瞟了一眼,覺得好笑,可是氣倒是消了。
  「你這是什麼貨?」
  「姑娘莫非是個買家?」
  「我只是問問罷了!」
  「那就請恕暫不奉告!」
  「哼——」譚小姐手裡的馬鞭,用力在空中抽了一下,回身就走,大家的眼睛全直直看著她。
  她一徑地走到了左大海面前站下來,後者面上不勝驚愕,訥訥道:「大小姐……有什麼關照?」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姓桑。我現在就去問他去——」
  說著他就要向姓桑的走過去。
  譚小姐嗔道:「不用了!」
  「是!大小姐!」左大海好像對於這位小姐,一向服帖的樣子。
  譚小姐微微嗔道:「後天晚上,我父親請客,左掌櫃的去不去?」
  「去!去!去!」左大海笑道:「府上每年請客,我從來都不曾缺席過,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這一次稍微有一點不同!」
  「怎麼不同……?」
  「這一次我父親打算請貴坊所有的皮貨客人參加,帖子明天胡先生會送來。到時候也請這位桑先生過來。」
  在場幾個皮貨商,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絲異采,他們巴望著能夠與譚老太爺搭上這條線,直接做生意,已經不是一天半天了,難得這一次姓譚的會主動下帖子邀請,這是何等值得炫耀的一份榮譽。
  只是左大海的臉上,卻微微現出了失望。
  過去左大海可以獨佔恩寵,玩一手遮天的把戲,譚老太爺只跟他一個人打交道,銀錢過手,好處當然不少,現在看來這一套是耍不通了。
  他心裡好不氣餒,可是表面上無論如何不會露出來,嘴裡答應著:「是——」
  一旁的長衣客人雙手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太客氣了,在下此來,為的就是要與令尊作成一筆交易,自然不會錯過姑娘的邀請!」
  譚小姐回過身來——方纔的一腔怒氣似早已消失了,眉梢眼角帶出一絲和諧。
  「我是代家父邀請的!桑先生的大名是否可以見告?」
  「在下桑南圃!」
  「桑先生!你可精通武功?」
  「略通一二!」
  譚小姐那雙美麗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轉,道:「這就更失敬了!後天再見!」
  說完轉身向外步出,在經過自己座前時,順手丟下了一塊銀子!紅影一閃,已飄出門外,緊接著胭脂馬長嘶一聲。
  僵持在場甚久的蓋雪松,直到譚家小姐離開之後,嘿了一聲,轉回坐位上。
  「兄弟!」左大海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蓋雪松搖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人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說時眼睛情不自禁地向著那邊座上的姓桑的看了一眼。站起來舉杯大聲說道:「桑先生可肯移樽,共飲一杯如何?」
  那個叫桑南圃的站了起,含笑抱拳,道:「萍水相逢,不便打擾,在下長途跋涉,想休息了。告罪,告罪!」
  說完抱起行李革囊,步下座位,二管事徐立迎過去道:「桑爺,我給你留了個單間!你跟我來!」
  桑南圃點點頭道:「勞駕!」
  徐立要幫他拿行李,桑先生卻堅持不肯,二人爭了一會兒,徐立爭不過,只得領前帶路。
  「火眼金剛」左大海眼神向蓋雪松對了一眼,霍地站起來,他距離梯口最近,只一閃身,已攔在桑先生面前。
  「桑先生你忒謙了,哪裡有讓客人拿行李的道理?」
  左大海嘴裡這麼說著,兩隻手已搭向桑南圃左手所提的革囊之下,用力地向上一托。
  他存心是要體量一下姓桑的路數,所以雙手上力道十足,十指力托之下,其力可當千斤,小小一個皮革囊,還不是手到而起?
  可是事情顯然並非如此!
  左大海的雙手方一觸及革囊,桑南圃抬頭一笑道:「掌櫃的——不敢當!」
  只見他左手革囊向著左大海手上一落,表面上看起來,他很有意思把東西交給左掌櫃的,但是左大掌櫃的卻有些抵擋不起。
  以左大海如此武功,並自負神力的人,竟然是當受不了這小小的一個革囊,桑南圃的這具革囊方往左大海手上一落,左大海陡地覺出那看來不足三尺的皮革囊,竟然重若干鈞!
  這麼大的力道,猝然加在左大海雙手上,左大海禁不住身子打了個踉蹌,只聽得足下「喀喳」一聲巨響,所站立的一片梯板,突地裂開一洞,左大海右腳一腳踏空,直向梯板下陷落下去——
  桑先生一笑道:「小心!」
  那只照顧著行李的右肘,伸出來向著左大海上身一托一架,重新把左大掌櫃的身子扶直了。
  左大海頓時神色一變,就像是看見鬼魅一般地打量著桑南圃。
  桑先生哂然道:「貴處樓梯年久失修,該換換了!」
  說完向著左大海欠了一下身子,自行向樓上步去,二管事徐立見掌櫃的神態不對,停步打量他。
  左大海搖搖頭道:「沒事,你好好招呼這位桑先生,不可怠慢!」
  徐立領命跟上,左大海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他老婆「黑馬蜂」花四姑以及幾個皮貨商都在直眉豎眼地瞧著他。
  又低下頭來仔細看著踏破的樓梯,足有三指厚的梯板竟然從中踏了一個窟窿。
  左大海嘿嘿一笑道:「木頭朽了,不中用了!」
  彎下身來,用力把整塊樓板扳了下來,隔著窗戶扔了出去,彷彿不願被人家看見似的。
  花四姑心裡有數,礙著丈夫的面子自然不便多問。
  左大海又回到了中間座上,這桌上現在只剩下蓋雪松一個人,還在喝著酒。
  「掌櫃的,怎麼樣,碰見了邪事兒了吧?」
  左大海用手在臉上摸了一把,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話可是一點都不錯!」
  蓋雪松點點頭,冷冷笑道:「這人可真是深藏不露,掌櫃的,你伸量著他幹啥的?」
  「我要知道也不會丟這個臉了!」
  「你一點都沒摸清楚他?」
  「有這個必要嗎?」左大海喝了一大口酒,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嘴裡。「你幹你的皮貨,我做我的生意,外面什麼事與俺們沒關係,天塌了有個兒高的撐著,我們用不著操這個心!」
  「可是——」蓋雪松皺著眉道:「這個人,也是干皮貨生意的!」
  「他干他的,赫——我們管得著?」
  「話是不錯!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冰河集這個小池子裡,可養不起大魚呀!」
  「你放心吧!」左大海左右瞧了一眼,見沒有什麼人,才壓低了嗓子道:「一山還比一山高,姓桑的厲害,對面的那位也不是孬種!」
  「你是說譚老太爺?」
  「哼!等著瞧吧!」
  「要真是衝著姓譚的來的,那可有得瞧了!」
  蓋雪松精神一振,好像把剛才與譚小姐比武時,險遭斷羽的事都忘了——
  「譚老太爺也真該露露啦!十來年,躲著都快發霉了,說真的——」蓋雪松聲音裡充滿了神秘:「憑他這麼一身本事的人,還有什麼顧慮?」
  「兄弟!」左大海冷冷地說:「干皮貨我幹不過你,要講究江湖上的閱歷,你還差一碼子——」
  「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左大海翻著他那雙紅眼,道:「你以為譚老頭真發了瘋,把中原那麼大份兒家當丟下,跑到這裡來養老,十年來不動彈一步?」
  「不是為這個又為什麼來著?」
  「是為——」
  沾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個「仇」字,趕忙用手把那個字又擦了。
  「你明白了吧?」左大海低下頭說得那麼神秘,彷彿天底下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是誰?」蓋雪松眼都直了:「誰有這個能耐,就連譚老爺子也躲著?」
  「這個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願意說,還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所顧忌,他只是連連地搖著他的頭,樣子很洩氣,很有點感傷。
  蓋雪松怔了一下,苦笑道:「外面傳說,把譚老頭快說成了活神仙,我本來還不相信,誰知道剛才跟他閨女一對手,才知道譚老頭果然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左大海用他那雙浸滿了酒氣的紅眼瞄著他,道:「要不是那個姓桑的救你,兄弟,三個你也死了!」
  「……」蓋雪松怔住了。
  「我內功不如你,說的是外行話!不過,剛才兄弟你那副樣子,有眼睛的人誰都能看出來,譚大小姐既然如你所說練的是『女兒貞』,你難道就忘了,譚老爺子最拿手的是一手什麼功夫了?」
  「是什麼?」
  「你真不知道?」
  「我哪裡會知道?」蓋雪松真傻了。
  「那我告訴你!」左大海翻著他那雙火眼,道:「譚老頭有一手絕活兒叫『混元一氣霹靂神功』,我是沒見過嘛。不過聽人說,練有這種功夫的人,只要和你對掌,就能炸碎了你的心肝五臟。」
  「真有這種事?」蓋雪松臉色驀然一變。
  「剛才那位譚大小姐乃是他的獨生愛女,據說已得譚老真傳,譚老豈有不將絕技傳授女兒的道理?所以方纔我代老弟你好不緊張!」
  「只是你又怎麼知道是那個姓桑的救了我?」
  「我本是不知道,不過猜想而已!」左大海很合理地分析道:「你想這屋裡那時總共沒幾個人,而且又都認識,捨此一人,又會是哪一個?」
  「對了,這倒也是!」蓋雪松霍地站起道:「我這就問他去!」
  「不必!」左大海拉住他一隻手道:「這又何必。你如何問他,他當然是不會承認的,此事只待慢慢觀察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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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8:10
  蓋雪松想了想,又坐了下來。
  暮色愈沉,小夥計已點上了燈,外面掛起了一串紙燈籠。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皮貨幫的頭兒「賽呂布」蓋雪松兩個人都似有很多心事。
  蓋雪松是在想譚家的那個大小姐——那卻是他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美女,不禁有些兒意亂情迷。
  左大海卻在琢磨他的生意——
  「老弟!」他在蓋雪鬆肩上拍了一下,後者的美夢一下子被他驚醒了!
  左大海道:「那塊『白魔王』讓給老哥哥我吧——」
  蓋雪松怔了一下,才想到對方跟自己泡了半天的真實用心,冷冷一笑道:「行,掌櫃的你出多大的數兒吧!」
  伸了伸兩根手指頭,動了半天,道:「要是真的,我給這個數!」
  「兩萬?」
  「別開玩笑了,有這個錢,我也不會這麼窮啦!」
  蓋雪松一笑,道:「那是兩千?」
  左大海另外揚了一下巴掌:「再加上這個數,總共是兩千五,怎麼樣?數目不小了!」
  「好吧,」蓋雪松一面移動腳步,一面道:「過後天,咱們再談這件事!」
  說著他就轉身上樓去了。
  左大海「哼」了一聲,看著他的背影,氣得直咬著牙。「黑馬蜂」花四姑湊過來道:「當家的,怎麼回事啦?瞧瞧!像挨打了一樣!」
  左大海重重歎息了一聲,全食堂裡就他們夫婦兩個,他大可以放心說話——
  「姓譚的要砸我們這塊招牌,以後日子,不好混了!」
  花四姑一怔道:「你是指後天譚家請客的事?不會這麼嚴重吧!」
  「怎麼不會?」左大海道:「往年就只我一個人,今年居然全體都算上,姓譚的是想直接做買賣,用不著我們這個中間人了!」
  「要真是這樣,老譚也太絕情一點了,這麼些年咱們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就算賺他兩個錢也是應該的,他居然過河拆橋?」
  「誰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譚老頭真要不夠意思,咱們就洩他的底,叫他別想再過舒服日子。」
  「噓!」左大海噓了一聲,道:「你怎麼口沒遮攔呀?」
  花四姑氣憤憤地道:「這裡也沒外人,這些年咱們守口如瓶,還有哪點對不起他,他是怎麼看?」
  「可是姓譚的對我們也不錯呀!再說,譚老頭的厲害,你不是不知道,就憑我們哪配跟他作對?除非你活得不耐煩!」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瞧瞧你嚇成這個樣,姓譚的他再厲害,也不過還是個人,他還真是三頭六臂?」
  「唉唉!你們女人就是這個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得啦!我不跟你說!」
  花四姑伸手拉著他一隻手,道:「先別走,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悶著,你也從來沒詳細地告訴過我,現在你告訴我知道,姓譚的到底是在躲著誰?」
  「誰說他躲著了?」左大海用力摔開了她的手,氣呼呼地道:「越說你你還越帶勁!」
  他這裡氣呼呼的就上樓去了,花四姑氣得直翻著白眼!
  天黑了,冷風由窗戶刮進來,雖然說時當初春,也是夠冷的。
  黑馬蜂一肚子的不高興,站起來就去關窗戶,她的手剛剛一摸著窗戶的扇子,陡地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何時,窗外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也許是剛站在這裡,也許已經站了半天了,六十不到的年紀,瘦削的一張臉,白面無鬚,雙目蘊含著凌人的精光,身上穿著一件京綢子面的長袍子,顏色是黑的,所以他站在那裡,一時不易被人看出!
  「黑馬蜂」花四姑嚇了一大跳,當她看清了這個人之後,心裡更不禁吃一驚!
  「胡先生……是您呀……您來了多久了?」
  ——來人正是譚家的賬房胡先生,好像叫胡駿,是譚老爺子手下最得力的一個心腹人,譚家上上下下,什麼大事都得這位胡爺照顧著,譚老爺子對這位胡先生很信任,左大海也對他十分恭敬,花四姑當然不能怠慢。
  「來了有一會兒了!」胡先生冷冷地說著:「本來想進來,正好看見你們夫婦在說話,所以在外面等一會。」
  「啊——」花四姑神色一變,道:「你聽見……什麼了沒有?」
  胡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轉過來,由大門進來。
  花四姑趕忙拉出椅子道:「胡爺您坐!我這就去叫我們當家的下來!」
  「用不著!我是來送帖子來的。」
  胡先生一面說,一面由袖統子裡拿出一疊寫好的請帖,厚厚的足有好幾十張。
  花四姑作出一副笑容道:「真是太不敢當了,還勞胡爺大駕親自送來!」
  胡先生道:「到時候請這些客人務必賞光,這一點老闆娘你要多幫忙,時間是後天下午,敝東譚老爺子要親自接待!」
  花四姑臉上不自然地笑道:「胡爺知道是為什麼事吧?」
  「這個……老夫就不知道了!」微微一笑,這位胡先生道:「當然不會是什麼惡意,這一點老闆娘你大可放心!」
  花四姑道:「每年府上所需要的皮貨,都是由我們當家的採購,這一次……」
  「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例外。」胡先生說道,「只不過,方式上略有不同而已!」
  說到這裡,胡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攏到了長袍裡,拿出了一個四方的緞子包,往桌上一放,像是很沉重的樣子。
  「這裡是黃金一百兩!」胡先生訥訥地說「敝東體念左掌櫃的多年支持。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老闆娘你先收下!」
  花四姑頓時心花怒放,方纔的一腔兒怨憤不滿之意,頃刻間打消了一個乾淨——
  「這……這太不敢當了……怎麼好意思呢!」
  「收下吧!」胡先生說:「敝東家待人一向寬厚,左掌櫃的是深知敝東為人的,老闆娘你也許還不清楚!」
  花四姑靦腆著道:「哪裡……哪裡……譚老太爺是這地方的大善人,福大量大,才能做這麼大的生意……唉!既然這樣,我就代我們當家的謝謝收下啦!」
  說著,把四四方方的那一包金子拿了過來,就便掂了一下,份量,敢情不輕,足足的有一百兩!
  一百兩黃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每年他們做皮貨轉手生意,從中取利,也沒有這麼大的好處。
  花四姑的一顆心,算是完全篤定了,反倒對著剛才說的話感到有點內疚。
  胡先生由袖子裡拿出了一本羊皮賬本,翻開來,裡面是記載著密密麻麻的數目字。
  翻到了一頁,其上寫著:
  「奉命致酬左大海黃金一百兩。」
  「老闆娘請點收蓋章,老夫返後也好與敝東報銷!」
  「好……」花四姑笑道:「只是我們女人家沒有印章,我去叫當家的下來——」
  「不用,老闆娘打一個手印代收就行了!」
  說著打開了印章盒子,花四姑就蓋了個拇指印子,笑笑道:「胡爺先等一會兒,我點點數兒!」
  把緞子包打開,可不是裡面黃澄澄的金葉子,一共是二十片,每片五兩,總數一百兩,一個不差。樂得花四姑眉開眼笑,連聲地稱謝不已。
  胡先生一派斯文地靜坐一邊,等著她點清了數目,才問道:「數目對不對?」
  「對對……謝謝胡爺辛苦一趟!來,胡爺,這壺裡的酒還燙,胡爺來一盅吧!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菜去!」
  「不必了——」
  胡先生一隻白瘦的右手,向上一托,托住了花四姑手裡的白錫壺!
  花四姑就像觸了電似地打了一個哆嗦,手裡的酒壺差一點脫手而墜,胡先生含著微笑,已把錫壺放在了她面前!花四姑由不住向錫壺多看了一眼,但只見那厚有兩分的錫壺上,竟然留下了五個極深的手指印子,每一個印子都深入壺心,只差著一層皮就要貫穿的樣子。
  花四姑的眼睛都直了。
  她一直把這位譚家的賬房胡先生看成一個典型的讀書人,卻未曾想到竟然是這等的一流武林高手,自己真正是看走了眼了。
  胡先生深深一笑道:「老闆娘,為人做事還是厚道一點的好,你說是不是?」
  花四姑怔了一下道:「是……胡爺說的對極了!」
  「古人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之說——」胡先生臉上罩起了一片寒霜道:「老闆娘你雖是一位婦道人家,但是這點道理總無不知之理。老闆娘,你是明白人,胡某人的話也就說到這裡為止。」
  「……」花四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連連點著頭,有點張慌失措、不知所言的樣子。
  胡先生這才由位子上站起來,道:「夜深了,老夫告辭!」
  他的兩隻手往長袍下攏一插,轉身向外踱出。
  「黑馬蜂」花四姑呆了一下,忽然由後面趕上去,喚道:「胡爺——」
  胡先生回過身子,花四姑臉上說不出的尷尬,訥訥道:「胡爺……剛才我與我們當家的乃是酒後胡言,胡爺你……大人不見小人怪,尚請口頭上代為遮攔才好——」
  胡先生道:「老闆娘何必關照,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說到這裡眉尖一聳道:「哦——對了,聽我家小姐說起,你們這裡來了一位新客人,可是?」
  花四姑道:「不錯,姓桑的!」
  胡先生吟哦了一下道:「後日務必要請他光臨!費神,費神!」
  說完轉身自去。
  花四姑向著黑沉沉的夜色,暗暗吸了一口氣,心道好險呀,看來這胡先生分明武林中一流角色,剛才幸虧自己還沒有太過於放肆,否則以此人之武功,要向自己夫婦出手,焉能還有命在?所謂「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真是一點也不假了!
  想到這裡,暗暗慶幸,自警,遂收好了那百兩黃金,卻見小夥計柱子正由樓上下來,花四姑就吩咐他把門板上好,逕自繞向後院歇息去了。
  胡先生離開了「迎春坊」,一徑地轉回譚家。
  正如前文所述譚家是個大宅院,巍峨的大門足有兩丈多高,其上蓋以碧瓦,在一溜十盞氣死風燈的映射下,看上去更是氣勢豪邁!
  門前有石階十數級,左右臥伏著一雙巨大的石獅子,正中是上馬石,沿著兩牆,種植著百株桃樹,此時桃花雖不會開放,卻可以想像到一旦桃花盛開時的瑰麗情景!
  這一切,足可見宅主譚某人的氣派,也可以想見其不同凡俗之一般。
  胡先生平日一向不輕易顯露其身上武功的,只見他拉扯著身上的長袍,小心翼翼地行過那片染有雪泥的爛泥巴路,最後踏上了直通大門的青石板大道。
  夜風吹過來。這邊的松樹發出悅耳的一片松濤,胡先生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這當口,他可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卻看見了一條飛快的人影,正由西面那片遼闊的冰河上忽起忽落地向著這邊奔來。
  時值新春,河上的結冰已全溶解,昔日堅實得可以行走大車的河面,現在變成微泛蕩漾的一片碧波——
  冰面上行人不稀奇,可是水面上行人就太稀罕了。
  這個人顯然不曾乘船,而是施展著令人觸目驚心的輕功上乘身法,可能是傳聞中的「八步凌波」身法!這種身法的運用,在於一氣呵成,全憑一股自丹田提起的真氣,每八步換息一次,這類輕功多繫在陸地施展的多,敢於在水面上施展的卻是少之又少,因為必須八步一落,一腳踏不實在,可就有墜水覆身之危!
  胡先生一望之下,頓時心中吃了一驚,他身子趕忙向身旁的柏樹後面一倚,銳利的目光,緊緊逼向水面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來客這身輕功,端的是令人震驚不已,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已竄越過遼闊的冰河上面,風掣電馳般來到了眼前!
  現在胡先生可以十拿九穩地斷定他是一個人了,雖然看不清楚來人那副模樣,卻可以略微看出對方是一個個頭不太高的瘦子,這人皮膚在月色下色作慘白,身上一件同自己一般的薄棉袍子,前後大襟卻接連在一塊,露出月白色的長褲,把一雙足踝地方,用緞帶子緊緊地紮住,這樣他身子騰縱起來,就顯得十分靈活。
  剎那間,這人已來到石板道上。
  只見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長衫,那雙瞳子,閃爍出一片凌人的奇光。
  樹後的胡先生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觀察著對方,來人左右觀察了片刻之後,一雙眸子始向著譚家大門望過去,足下輕輕向前邁動。
  胡先生暗中冷笑了一下,心忖你好大的膽子,他開始挪動了一下身子,換了另一棵樹掩飾身子。
  前行的那人,頭上是蓄著短髮,剪得一般平齊,在他背過身子時,胡先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背後緊緊紮著一口長劍,劍穗子是黑色的。
  這人靠著輕快的步法,來到了譚家大門,站住了腳步,抬頭打量了片刻,陡地足下一點,在一陣衣袂蕩風聲中,已經縱向院牆一角。
  胡先生心中一動,這人身法好快,身子一落,絕不稍緩須臾,只見他足下一踹牆頭,「哧」地倒穿了出去。
  這一次更快,更遠!
  月色下,就像是一隻凌霄的大雁,足足穿出有五六丈,在凌空的一個滾翻勢子裡,已落在了正院子的亭子前方!
  譚府的賬房胡先生,不能再保持鎮定了,他在一式「潛龍升天」的勢子裡,把身子拔了起來,足尖一找院牆的琉璃瓦,身子向前一倒,右手前探,「哧——哧」兩股尖風,已打出了一雙「棗核鏢」!
  那人本是背朝著這邊,卻像是背上生了眼珠一般,胡先生的暗器遠離著他有丈許左右,這人身子向前一跑,就勢使了一招旋風腿,在他猝然轉回的一個滾翻動作裡,「叭」的一聲,已把一雙棗核鏢踢飛無影。
  這個人在一番謹慎行動之下,兀自敗露了身形,顯得異常的氣惱——
  先聞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第二次旋起,卻向著胡先生落身之處猛撲過來!
  胡先生一聲斥道:「大膽!」
  他右掌向前一探,用劈空掌力直向著這人身上擊去,掌力一出手,身形快閃,卻移動了一個位置!
  那人端的是好身手,在胡先生掌力一出的剎那,就空一個倒折,卻落向丈許以外。
  胡先生第二次迸身,用「龍形乙式進身掌」,人到掌到,向來人身上打來!
  這人身子向左側開半尺,抖手照著胡先生右肋上就插!
  胡先生掌式一沉,翻右足,用足尖飛踢這人的右太陽穴。
  來人身子向後一坐,雙掌同出,施展「雙撞掌」內力,吐氣開聲——「嘿!」
  掌力一撤,胡先生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這人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在人家家裡,竟然沒有一點顧慮似的,他想不到自己這等運力的一掌,對方竟然仍能全軀而退,盛怒之下,右手向後一抬,但聽得「嗆」的一聲龍吟,一口三尺青鋒,已撤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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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9:01
第03章 含笑遺妻兒

  胡先生一聲狂笑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這是什麼地方,豈能容得爾鼠子猖狂!」
  那人陡然聞得對方出聲喝叫,似乎心中一驚,掌中劍一抖,分心就刺。
  胡先生順著對方的劍頭,滴溜溜一個快轉,陡駢二指,照著這人眉心就點。
  來客嘿嘿一笑,左手向上翻,猛撩胡先生的腕子,掌中劍向左一個倒轉,如同扇面也似的,割出了一片弧形光華,冷光如電,斜劈向胡先生!
  可能是胡某人太輕敵了,也可能是彼此距離太近了一點,劍芒吞吐之間,只聽得「嘶——」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在胡先生的長祆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大口子。
  胡先生打了個冷戰,錯身回步的剎那,來人已施展「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撲上了圍牆,身子再閃,已撲出牆外。
  譚府已驚動了,七八條人影,自前後院分別撲到!
  胡先生道:「你們別動,看著家!」
  說時從一人手上接過了一口「魚鱗刀」,快閃一下,已經縱撲出牆外!
  他身子落外的一剎那,已看見對方夜行客身勢倏起倏落地直向西邊那片冰河上撲去。
  這人身子確實夠快的,瞬間已來到了河邊,他似乎仍然施展「八步凌波」的故技,由水面上回去,這時候胡先生已由身後風也似地撲到近前。
  來人向前一上步,剛要向河面上落去。
  就在這一瞬間,河面上人影一閃,一人如同鬼魅般地現身而出——
  一個面相清瘦,身披銀色長衣的老者,捷如拍翅水鳥般地踏身巖上,由於上來的勢子太猛,差一點和這人撞了個滿懷。這人大吃一驚,掌中劍不加思索,照著銀衣老者面門上就劈!
  劍光一閃,劈臉砍到!
  銀衣老者冷笑聲中,但只見他那隻鳥爪般的長手向前一遞,銀光爍目間,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手法,總之,那口光華奪目的長劍,已到了老者手中!
  夜行客大吃一驚,銀衣老者一聲斥道:「去!」
  左手長袖向外一拂一卷,夜行客身軀一個倒翻,已被捲出了丈許以外!
  所幸這人身手畢竟不弱,在老人一片袖風之中,僅僅受了一下虛驚,可是當他身子直立站起來,卻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面前這個銀衣老者,用著雙細長、含蓄著無限神光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對方來人——
  「朋友——來到了青松嶺,就是我譚雁翎的客人,你又何必慌在一時?」
  銀衣老者不愧是大家之風,上來就自己報出了字號,敢情就是這所宅子的東家主人!
  來客臉色一陣子發白,由他那雙鋒芒畢露的三角眼裡,可以看出他內在的情虛,以及滿胸的仇怒!
  「譚雁翎?——嘿嘿!好一個譚雁翎!光棍一點就透,譚老頭,你晃的是什麼花槍呀!」
  一口道地的山西土腔調,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刺耳感覺——
  這人說了幾句,後退一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向下微微一蹲,兩隻手拉開架式,閃爍的瞳子既要打量著正面的譚雁翎,卻也忘不了側面的譚家賬房胡先生。
  銀衣老者一聽對方口音,以及聞知語意之後,微微地愣了一下。
  這時胡先生已來到近前,先向著銀衣老者抱了一下拳道:「東翁來得正好,這廝深夜進府,不知意欲何為,卻不可放他逃走!」
  說到這裡,臉色一沉,回看著來人冷冷笑道:「相好的,有話說清楚一點,當著大爺的面,今夜你還想走麼?」
  來客雖然居於極為不利的形勢之下,可是那番狂傲的神態卻是絲毫不減。
  像是夜貓子般地怪笑了一聲,這個人打著哈哈道:「鬍子玉,你他媽的少給老子來這一套,你以為脫了那層血衣裳,老子就不認識你了?」
  胡先生與譚老爺陡然大吃了一驚,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隱居青松嶺將近二十年之後,還會被人識穿了本來面目,胡先生目光一掃譚老太爺——
  兩個人內心是同樣的吃驚,目光裡同樣顯現著驚懼、疑惑和隱隱的殺機!
  「鬍子玉」這個名字,已經近二十年不曾聽人說過了,難怪胡先生的那張蒼白的面頰上,顯得那麼的不自在!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來人的狀貌——
  在對方那層短髮下,是一張如同棗核般尖長的臉,一對閃爍的眼珠又小又圓,彷彿每一眨動間,都會滾出來一般模樣!
  ……這人約有五十歲,或許還不止這個年紀。
  鬍子玉陡地由記憶深處,想起了一個人,像是在一團亂絲裡找到了絲頭一般!
  「足下莫非是姜……」他還有點舉棋不定,不敢確定對方是不是這個人,所以只說了一個「姜」字,就臨時吞住!
  來人怪笑了一聲,那雙如同巴豆般的眸子,一陣子眨動,怪腔怪調地說道:「胡老七,這就對了,足見得咱們過去還有點交情……兄弟正是昔日的小九子薑維!」
  鬍子玉「啊——」一聲,後退一步,卻用眼睛去看一旁的譚老太爺!
  譚老爺子的一張臉,在此一霎時,似乎也有所曲扭了。可是,二十年心如止水的歲月,早已磨練成此老的「處憂不驚」,他陡然感覺到,最可怕的事情可能就要來到了……
  ——儘管如此,他仍然還有相當的自信!
  「姜維,二十年來,你也變了很多啊……」譚老太爺那雙凌人的雙瞳裡,不僅僅是悲憤、仇恨,更多的還是淒涼感傷。
  姓姜的後退一步,棗核臉上帶著說不出的尖酸刻薄,他向著譚老爺子看了一眼,兩隻手抱了一下,深深冷笑著道:「譚老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不到咱們兄弟,還會在這裡見面吧!」
  鬍子玉在一旁沉聲道:「姜維,你敢對二哥這般無禮麼?」
  「哈哈……」姓姜的把尖臉一拉,不屑地道:「二哥——不錯,二十年前的二大哥,二太爺,二當家的……可是胡老七你要攪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憑我小九子敢對你這麼說話,論家法就該得上一個死字,可是二十年後,嘿嘿……」
  姓姜的那一嘴山西音調,聽得人實在難受,就只是末尾的幾聲笑,就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一斂,他目射凶光地道:「……二十年後,咱們不是兄弟,是冤家了!」
  鬍子玉面色一沉,轉向譚老太爺抱拳道:「東翁豈容得這廝如此猖狂?不如下手剪了他!」
  譚老太爺伸出一隻手阻止鬍子玉再說下去,事實上他那雙閃爍著鋒芒的眸子,早已為淚水浸滿!
  往事使得他不勝感傷——
  喟然長歎了一聲,他訥訥道:「老九,人往高處走,不往低處流……二十年來我和胡七弟韜光隱晦,創下了這份家當,可謂之得來不易……這二十年,我二人對與昔日幾位死生與共的兄弟,十分地惦念……老九,大哥、三弟他們還好麼?」
  「托福,托福……」
  姜維說話的時候,身子骨那麼不自在地晃著,打著哈哈,頭上那層灰白的短髮,真像個活刺蝟似的——一個勁地分著他身上的那些個刺!
  「大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三哥也七十了,四哥、五哥的墳頭草都老高了——」
  「怎麼老四、老五已作古了?」譚老大爺伸出一隻留著長指甲的手,在眼睛下抹了抹,像是流出了淚。
  「哧——姓譚的,你這不是貓哭耗子假掉淚吧!」
  「住口!」鬍子玉身子一閃,已到了姜維面前,右手五指叉開,一掌向著姓姜的臉上打去!
  姓姜的也不含糊,左手斜著探出去,和鬍子玉的手乍一交接,兩個人的骨節,俱都「喀」地響了一聲,彼此的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
  「胡老七,你這身功夫,亦不過和姜某人相差不多,怎麼,來到了你們家門口了,欺侮人是不是?」
  鬍子玉怒聲道:「你胡說!」
  「先別冒氣,」姓姜的冷森森地道:「該冒的是我,還輪不著你……怎麼著,今天你姓胡的搖身一變,有了錢了,是十八家皮貨商行的二東家,大賬房,眼睛裡就看不起以前的窮兄弟了!」
  「老九——」這一次,發怒的是譚老太爺,他到底不同於鬍子玉,確是有些個威嚴。
  他心裡不服,滿腔的不服。
  冷笑了一聲,譚老太爺淒苦地一笑道:「這麼說,這些年你把我們摸得很清楚了。」
  「嘿嘿……」姜維冷冷說:「夠清楚了!」
  「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這個——」姜維一雙小眼機警地看著面前的大敵,冷笑著道:「那要看大哥怎麼個指示!」
  說到「大哥」時,他的兩隻手抱了一下拳。
  譚老太爺很顯明地由這個昔日的拜弟「老九」身上,看出來失去了二十來年的江湖氣味,對方身上依然籠罩著那麼沉重的兇殺氣味,可以猜得出二十年來,他們依然沒有離開那種刀口沾血,風裡來,雨裡去,見不得人的黑道生活。
  他想說話,可是卻也明白如今自己已失去了說這些話的立場,再想到這些哥兒們那種殺人的手段,禁不住脊骨裡有些冷嗖嗖的感覺。
  「大哥他們現在哪裡?」
  「在……」姜維冷冷地道:「不在青松嶺,卻也不太遠!」
  「各位兄弟呢?」
  姜維道:「除了四哥五哥以外,都托福健在!」
  譚老爺冷冷一笑,道:「還是老行業?」
  「哈哈……問得好!」
  姓姜的重重啐了一口:「呸!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了,怎麼就許你們發財,人家就得受一輩子窮,胡老七,我告訴你一聲,咱們兄弟今天很襯當子了,家當不比你們小!」
  譚老爺怔了一下,點點頭,歎道:「這就好……能早一天脫離開江湖,總是好的!」
  「老頭,那你可就錯了!咱們兄弟論家當不比你小,可是飲水思源,一輩子也忘不了本兒,一天喝江湖水,身子可就賣給江湖了……」
  「一句話不是,還是老行業。」鬍子玉悶了半天了,冷笑著道:「姜維,你聽清楚,我和譚二哥二十年前叛離舵子窯,乃是情非得已,刀傷老八和大娘子,也是勢非得已。我們出來的時候,腰裡可是一個毛錢兒沒帶,這些年能夠有此成就,全是二哥領導有方,我們是一土一石壘起來的,二十年來,我們安分守己,難道你們就真的放不過?非要干個你死我活?!」
  平常難得的說上一句話的胡先生,一下說了這些話,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兒,話裡可就暴現出鮮為外人所知的一件秘聞往事了。
  這番話對眼前這位姜老九來說,可就等於「東風驢耳」,「對牛彈琴」,一點用也沒有。
  「胡老七,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姜維齜著碎碗碴似的一嘴爛牙,嘖嘖怪笑著道:「實在告訴你吧,大嫂子死了,八哥現在是個活瞎子——」
  「怎麼說?」
  譚老太爺一驚,道:「大嫂……她……死了?」
  「反穿皮妖,你裝的是哪門子羊?譚老頭,這該謝謝你那一手『燕子翻雲手』,大嫂子當時確實還留著一口氣,可等到大哥回來的時候,才斷下了氣,一屍二命,譚老頭你知道吧,一屍二命呀!」
  「一屍二命……」譚老太爺臉上發青地道:「這話怎麼說?」
  姜老九獰笑道:「怎麼說?大嫂子當時已懷了五個月的身孕,不是一屍二命是怎麼著?」
  像是晴空裡響了一個焦雷般的,譚老爺子,胡先生,兩個人頓時都傻住了。
  姜維那一嘴碎碗碴的牙齒,一個勁兒地向裡面倒吸著氣,一種獰人的怪笑——喝風的怪笑!
  「譚老二,你可知道大哥那時六十的人了,眼巴巴地等著那個兒子,你……你這老小子可給他斷了後啦!」
  「住口!」胡先生氣忿地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時我在場,是她糾纏著二哥要帶她走,帶著金珠細軟跟定了二哥,二哥怎麼能做這種事?當時死不答應,那個女人,就死著撒野,說要在老大面前洩底,還用『梭子鏢』,傷了我的胳膊,喏——」
  他拉開了袖子,又道:「傷還在這裡呢!」
  「你——你放狗屁!」姜維像瘋了似地撲了過來,兩隻手朝著胡先生雙肋上猛插下來。
  胡先生雙手一格他的兩腕,前進一步,用「童子拜觀音」,雙手一合,「拍」的一聲直向姜維的腦門上磕來!
  姜維使了一招「蜉蝣戲水」,身子一個旋轉,飄出丈許以外。
  胡先生正要縱上去,譚老太爺喝道:「住手——」
  胡先生頓時止住,姜維身子一晃,就想向水上縱落,可是譚老大爺身子就在河邊上站著,哪裡容得他就此脫逃?他手裡尚拿著姜維方纔的那一口室劍,這時向上一舉,嘴裡冷笑道:「你還不能走!」
  劍身一指,由劍尖上匹練般地射出了一道白光,即所謂劍道中最具有威力的「劍氣」。
  白光一閃,姜維想是知道厲害,嚇得凌空一個倒翻,又飄向原處。
  身子一站定,他那兩道疏密不一的眉毛,往上一挑,恨聲道:「怎麼著,譚老二,你……你還不叫我走?」
  譚老太爺哈哈一笑道:「姜維,你剛說的好,我們早已不是兄弟,而是冤家了,你要仔細地答話,否則莫怪愚兄劍下無情!」
  姜維嘿嘿連聲笑著,足下頻頻後退,由他的閃爍的目光裡,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怯意。
  譚老大爺道:「說,今天晚上誰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
  「你來幹什麼?是來臥底?」
  「既知道何必多問!」姜維哈哈笑著,道:「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我找著了你們,二十年前的一筆血賬,該好好算一算了!」
  「這麼說老大、老三他們還不知道我住在這裡?」譚老太爺試探著問。
  姜維怪笑道:「快了,等我回去,他們也就知道了,那時候我們『江南九鳥』又該聚一聚了!」
  「你還回得去麼?」譚老太爺這一剎那,臉上猝然現出凌厲的殺機。
  姜維猝然吃一驚,忽然想到自己話說的太直了,只怕眼前一言之失,大難降臨了。
  一念之間,姜維頓時失去了那番傲態,後退了幾步,他驚愕地道:「你想……殺人滅口?譚老二……你……你還敢這麼做?」
  「我怎麼不敢?」譚老太爺深邃的目光,一掃鬍子玉,說道:「子玉,你斷後路——」
  鬍子玉早已不耐,聞言縱身兩丈以外,落向石板道中,守住了姜維的退勢。
  姜維面色一變,怪笑一聲,道:「譚老二,你向我下毒手?莫非你不怕大哥、三哥他們放不過你——」
  「他們早已經放不過我了!」譚老爺子無限淒涼地道:「老九,這是你們逼我下手的,當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譚某人說破了嘴,只怕也難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著你們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業毀了,說不得只好放手一拼!」
  「譚雁翎,你是作夢——」
  由說話的聲音裡,已可以聽出他內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機時候,總會有幾分機智,來設法保護自己,姜維當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過你十倍,譚老二,你還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敵得過麼?還有六哥的『天狼釘』,八……八哥雖然瞎了,這些年人稱『眇目閻羅』,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這裡哪一個只怕也不會比你差……」
  譚雁翎森森一笑道:「這麼說就更放不得你了!」
  劍尖一指,指向姜維前心。
  姜維霍地一呆,道:「我此來青松嶺……大哥他們是知道的……萬一出了差錯,你更脫不了干係!」
  譚老爺子一聲斥道:「姓姜的,你納命來!」
  劍光一閃,快斬姜維咽喉。
  姓姜的人稱「過天星」,輕功上有極佳的造詣,這時隨著譚雁翎的劍勢,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平倒,就勢以掌擊地,「唰」一聲,擊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譚雁翎身上飛去。
  譚老爺子二十年納福青松嶺,卻沒有一天把功夫擱下過,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極地步,他原打算著「化干戈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維嘴裡得悉一切,他這種想法完全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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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49:14
  昔日的同盟兄弟,說開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
  他深深瞭解這幫子人的個性,多說無用,只有以實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機,躲避再也不是好辦法。
  二十年了,這些人仍然操持著打家劫舍、無惡不為的舊行業,算算看,他們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將是一個何等的驚人數目——
  一剎那,他內心充滿了痛恨,他恨這批舊日的兄弟的墮落,不長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韜晦,心平氣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應付了。
  眼前這個人——「過天星」姜維,是個奸猾又邪惡的傢伙,絕不可能希冀著他的改過自新,或是為自己化解什麼,不如除去的好!
  譚雁翎轉念之間,心如怒潮澎湃,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就像是陡然為人投入了一塊大石頭,激起了洶湧的浪花。
  他不再對眼前這個人心存姑息了!
  「過天星」姜維藉著地面砂土為掩護,骨子裡自然是存著逃走的意圖。
  掌勢一出,身似旋風而起。
  「譚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頓,雙掌同出,施展出他這些年來練就的掌功「探雲手」。
  空中響起了一股子疾鳳,雙掌之上,各夾著一團白氣,直向著譚雁翎的身上擊去。
  譚老爺子身起如風,閃過了他的兜心雙掌,他騰在空中的身子,拖曳著迤邐的長衣,姿態之美,有如雲海仙翁,在落下一剎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來。
  血光一現——姜維身子打了一個踉蹌。右手臂上,已為譚雁翎五指劃傷,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過天星」姜維怪叫了一聲,斜著身子穿出去。
  可是這一面有鬍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輕易逃走!
  「過天星」姜維身子方一縱出,鬍子玉迎面而來,當胸一掌,「砰」一聲擊中在姜維前胸上。
  這等內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則己,出手絕元便宜好占,姜維身子一個倒翻,高高地拋起,重重地落下來,「噗」地坐了個屁股蹲兒。
  鬍子玉一向練的是「綿掌」,姜維當然知道,中了這種掌,千萬不能開口說話,能夠耐過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無傷,否則可就得落下終身的癆傷了!
  姜維死咬著牙不開口,鼻子裡卻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悶哼,擰腰縱起,向著道旁的松樹上落下去。
  藉著樹梢的一點彈力,姜維的身子二次騰起來,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墜去!
  譚雁翎雙肩一搖,風也似地跟上去。
  「過天星」姜維在空中施了一招「細胸巧翻雲」,折過身子來,用一雙足尖飛點譚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勢子太猛了,氣機一開,再也難以壓制著肺腹的一腔熱血,「噗——」一聲,血箭子噴出了老高。
  與此同時,譚雁翎的劍也遞了出去,不過是一卷一挑,姜維慘叫一聲,已為自己的那口劍劈為兩半。
  屍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裡,譚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維的屍身上輕輕一點,雙手開合之間,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鬍子玉趕前一步,面色駭然。
  「死了麼?」
  「死了!」
  低頭看著手上這一口染滿了鮮血的長劍,譚老爺振臂一擲,就像是一道閃電般的,這口三尺青鋒,足足飛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內。
  姜維的兩截屍身在河水裡漂浮著。
  譚雁翎注視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氣,只見他身軀平著向水面上落去——
  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剎那之間,雙手已撈住了姜維兩截身子。
  帶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嘩啦」的一聲響,譚老爺子已落在了地面。
  這等精湛的輕功,就連一向追隨他左右的鬍子玉,也看直了眼——
  他上前一步,由譚老爺子手裡接過姜維的身子,道:「交給我吧!」
  身子拔起來,在樹梢上,如同星丸跳擲一般的,連連幾個起落,已隱失於太華山麓。
  就像本來沒事一般的,譚老爺子那等安閒地坐在鋪有熊皮褥子的太師椅上。
  風門拉開,鬍子玉匆匆進來。
  大廳裡只亮著一盞燈,燈光閃爍著兩個人的臉。
  譚家賬房胡先生——鬍子玉,看上去似乎沒有譚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鎮定!
  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
  「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在平常有人的時候,他從來不敢這麼失禮的,也許是姜維點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經與這裡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經是結盟的兄弟……儘管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
  「譚二哥——」叫了這麼一聲,他發覺到譚老臉色不對,趕忙改口道:「東翁,這件事只怕不大妙——」
  「胡駿!」譚老一直這麼稱呼他,卻不願提起他已往的名字鬍子玉——
  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從今天起,你我要加緊防守,看樣了,等不了多久,他們總會找來的!」
  胡駿怔了一下,他腦子裡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雖然時隔了遙遠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個冷戰!
  ……那時候人稱的「江湖九鳥」,事實上也就是聞名喪膽的九名巨寇。橫行的範圍其實不止江南,整個長江九省,全在哥兒九個手裡。
  哥兒九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來頭,依順序是——
  「鬼太歲」司徒火。
  「九現雲龍」譚霜飛。
  「怪鵝」孫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連環」杜希平。
  「人面狼」葛嘯山。
  「神手箭」鬍子玉。
  「來如風」簡兵。
  「過天星」姜維。
  這其中的「九現雲龍」譚霜飛,也就是今天青松嶺的譚雁翎老善人,「神手箭」鬍子玉搖身一變,也就是譚家的賬房胡駿胡先生。
  至於這兩個人何以會洗手黑道,棄暗投明,由殺人放火的響馬大盜,搖身一變而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淚經過,套一句俗話,那已經「事過境遷」,不過由二人與「過天星」姜維方才一番對白,不難知悉一個大概。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九現雲龍」譚霜飛和「神手箭」鬍子玉,厭棄黑道生涯,限於幫規嚴厲,始終無法脫逃,此其中身為大嫂,即「鬼太歲」司徒火的年輕妻子,卻一直暗戀著這個比其夫英俊的譚霜飛,時時與之糾纏,使得譚霜飛精神不勝其苦,於是不得不加速暗圖脫逃。
  於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譚霜飛聯合鬍子玉意圖脫離,偏偏事為大嫂所悉,久已厭煩盜婦生涯的大嫂,硬磨著譚霜飛帶她一塊走。
  這件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譚霜飛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跡,無論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誘大嫂,一輩子洗刷不清的罪名。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發二人為脅迫,迫使譚霜飛不得不向她出手,打鬥中「來如風」簡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詞的蠱動之下,也向譚、胡二人出手,混戰中,簡兵和大嫂不是譚、胡二人對手,雙雙受傷,「來如風」簡兵為鬍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雙眼,大嫂卻為譚霜飛的「燕子翻雲手」傷了兩肋,大禍鑄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
  往後的二十年歲月,譚霜飛化名譚雁翎,鬍子玉化名胡駿,他二人為免於遭「鬼太歲」司徒火一干舊的兄弟的毒手,不辭關山萬里,由內陸逃到了極邊的甘肅地面,從事艱苦的新生事業!
  皇天不負苦心人,由於譚霜飛擅於經營,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從事皮貨的轉手工作,漸漸的摸清了門路,而主動地從事販賣經營。
  辛苦工作的結果,幾年下來,終於有所成就。
  於是他們把多年集蓄的資金,在河西四郡開設皮貨商行,終於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貨業中的巨商翹楚!
  這時候的譚霜飛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冰雪聰明,貌美如花,譚霜飛自幼傳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卻深深地約束著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夥兄弟,幾乎沒有一日放過他,勢必還會找尋他們,意圖報仇。
  江湖黑道裡,對於叛離組織的夥伴,處置之辣手,譚、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當然,他們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以及眾家兄弟的殺人伎倆,所以這二十年來,處處掩飾著鋒芒——
  他們雖然從事大盤的皮貨買賣生意,可是對外卻決不出名,雖有一身傑出的武功,卻從不敢輕易施展!
  ——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譚家小姐路抱不平,打傷了幾個馬賊,引起了馬賊的大舉復仇,逼得譚雪飛不得不出手,於是掩飾多年的心血白費了。
  從那一天開始,譚老太爺擅武的名聲張揚了出去,事後譚霜飛深深地懺悔著,他擔心這一次的疏忽,可能為自己帶來一場未來的大難。
  現在,他的這一番隱慮,似乎果然不幸而應驗了。
  譚霜飛臉頰上,帶出了一片深沉的顏色。
  「現在我們第一步,要打探出他們的動向。」譚霜飛視著鬍子玉道:「明天請完客以後,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點著頭道:「是!」
  譚老長歎了一聲,道:「二十年啦——我算計著他們也應該來了!」
  胡先生吁口氣,說道:「東翁看看,我們該……」
  「逃不是個辦法,好在這些年,你我功夫還沒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們的命,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點!」
  「可是嫂夫人那邊……」
  譚老爺子臉上變了一下顏色,道:「——我也正在為這個發愁,我自己的事,不能連累上她!」
  「我看這麼吧,青草湖那邊,我們不是還有片馬場麼,我看不如請小姐同著嫂夫人到那邊先去住些日子,等著風聲平定下來,再搬回來。」
  譚老爺子點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明天一早就要她們趕快動身……貴芝那孩子雖然好動,可是這些年,她那身功夫卻也很有長進,若有她陪著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說著,他步下位來,推開一扇窗戶,徐徐注視著窗外,心裡的事,老是擱放不下——
  譚霜飛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鬍子玉點點頭:「怎麼會忘得了?」
  「杜三娘真的會死了?」
  「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雲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
  譚老爺子眸子裡現出了一些淚痕,冷然地歎息著道:「本不該用重手法傷她,可是……那種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誰又知道她肚子裡會有老大的種?……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
  老淚由眸子裡滾滾而出,一滴滴都掛在他銀色的鬍鬚上,他本來不是一個容易傷感的人,可是在回憶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時,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動至此!
  鬍子玉歎息了一聲,道:「東翁保重……過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現在他們幾個聯手不要咱們活,咱們可得想個法子對付他們才行!」
  「命——造化!」譚老爺子嘴裡不停地叨叨著:「老大叫他來吧……我得跟他評評這個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著這個黑鍋呀!」
  鬍子玉道:「東翁……東翁……你怎麼啦!」
  「來吧……都來吧!我誰也不怕了……」譚老爺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師椅上,慢慢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像是睡著的樣子。
  鬍子玉有滿腹的話想對他說,見他如此,也只好暫時不談。輕輕歎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
  譚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樣,看上去靜靜的,沒有一些異狀,「午」時不久,譚家的賬房胡先生,把府裡兩個最得力的武術師傅「混元拳」喬泰、「金槍」徐昇平兩個人找來。
  喬、徐二人來譚家有三五年了,過去在涼州鏢局子裡是干保鏢的鏢師,在譚家是負責護院的工作。
  兩個人已經事先得到了指示,要護送譚夫人和小姐出一趟遠門。
  這是一趟新鮮事,可是卻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地方。
  見面的時候,譚老太爺也在座上。
  喬、徐二人行了大禮,一邊站定。
  胡先生首先開口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喬泰道:「套好了!」
  胡先生說:「譚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馬場去住些日子,你們兩個跟著,請兩位多注意——」
  譚老太爺一雙手摸著鬍子,囑咐道:「二位多辛苦了,為免驚動外人,二人口頭上不宜張揚——」
  「金槍」徐昇平道:「是!」
  胡先生就由袖筒裡拿出了桑皮紙裝著的兩封銀子,遞過去,喬泰雙手接住,怔了怔——
  「先生——哪兒用得了這麼多?」
  譚老爺子道:「收下吧,也許還得住些日子!」
  喬泰收下了兩封銀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爺子所以挑選二位師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馬場一向沒什麼人照顧,二位去了以後,好好把那裡整頓一下,馬場裡外都該專人照顧!」
  喬、徐二人應了一聲。
  譚老太爺點點頭道:「你們先下去吧,記住,這件事千萬不可張揚出去!」
  「是!」二武師行禮告退。
  二人剛剛退出,一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跑出來,向著譚、胡請了個安道:「太太、小姐來了!」
  胡先生趕忙站起來,就見軟簾揭處,那位拾掇得異常標緻的譚家大小姐譚貴芝同著一位中年美婦人由室內步出。
  那婦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膚,娥眉淡掃,櫻口瑤鼻,身上披著一襲銀狐披風,想系平素養尊處優,看上去比她實際年紀要顯得年輕得多,望之不過三十左右的人,其實她實際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譚霜飛五旬成家,對於這位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寵愛,從來不曾分離過。
  婦人娘家姓陶,小字錦壁,父親是著名的鏢頭「雲中客」陶松,自幼家學淵源,也曾練了一身武藝,只是拿來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兒貴芝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
  胡先生抱拳喚了聲:「嫂夫人——」
  譚夫人含笑點首道:「胡兄弟也在。坐吧!」
  譚貴芝衝著胡先生叫了聲:「大叔!」就看著她父親,撒嬌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請客,怕我搗亂,故意把我和娘支走。哼!」
  鬍子玉最疼這位大侄女,聞言一笑道:「姑娘,在家裡住久了,能換個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嗎?」
  譚貴芝噘嘴道:「外面又下著雨,幹什麼不等天晴了以後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親吵著道:「你勸勸爹,叫晚兩天再走嘛!」
  陶氏笑了笑,道:「你這孩子早怎麼不說,現在車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歡騎馬麼,到了馬場,可由著你的性子騎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由譚霜飛的神態上可就看出來,一定是有什麼事困擾著他了,身為賢妻,處處她都依順著他。
  譚霜飛這時沉下臉來,看著女兒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個姑娘家,性子這麼野怎麼好?到青草湖,好好聽你娘和喬、徐二師傅的話,平常在馬場裡散散心無所謂,可不許往遠處跑去,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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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勇士護花來

  譚貴芝還很少見父親這麼板著臉說話,一時臊紅了臉,挺不高興地低下了頭。
  胡先生忙在一旁打圓場道:「姑娘你的劍呢?」
  譚貴芝繃著臉道:「在房裡呢!」
  「唉——」胡先生笑道:「帶著,帶著。記著,走到哪裡功夫都不能拉下,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陶氏笑道:「是我不要她帶的,怕她又惹禍。」
  譚霜飛搖搖頭道:「不,還是帶著的好!」
  那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一跳就跑回去,片刻連劍帶鏢囊一大串全拿來了。
  貴芝接過來,臉上總算帶了些笑容!
  「孩子,你聽著!」譚老爺子聲音很柔和地道:「這一次出門要聽話,不許跟陌生人說話,好好陪著你娘,十天半月,爹這裡事情交待清楚了就去看你們去!」
  陶氏微微一怔道:「雁翎,有什麼不對麼?」
  「那倒沒有,只是各地方的皮號的人都來了,關外的皮貨商人雜得很,怕她又惹事!」
  陶氏鬆了口氣,笑笑道:「原來為這個呀,好吧,我也是悶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貴芝,我們走吧!」
  那個丫鬟叫「彩蓮」,卻是高興得了不得,倒只有這位大小姐好像心裡老惦記著什麼似的,只是父命難違,也只好打起精神,同著母親出了大門。
  院子裡停著一輛雙馬二轅的油壁車,喬、徐二師傅早已跨坐在前座上,車門敞開著,東西雜物都裝載好了,彩蓮侍奉著小姐和陶氏上了車。
  車把式小心帶著馬,直出大門。
  譚老爺子站立在廳前目送著車子離開,紅潤的面頰上帶出了一種淒然,恍然如有所失的樣子。
  車輪滾壓在青石板道上,發出一陣鞭轆聲。
  雨倒是停了,只是大塊的黑雲兀自飄浮在天上,風也吹不開。
  車過「冰河集」的時候,貴芝輕輕地揭開了車簾子向外面瞧著,她看見了「迎春坊」那座石頭樓,樓前的招牌被雨水洗刷得異常乾淨,酒帘子迎風招展,遠在十里以外,都能清楚地看見。
  譚小姐那雙靈活的眸子,越過了簾子,跳過了那塊招牌,一直向樓下食堂裡面望,下意識地想著一個人……從她漠漠的目神裡看來,她顯然是沒有看見她要看的那個人,感到有些失望。
  黑黑的長睫毛失意地垂下來——她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晶瑩透剔的尖尖十指。
  「小姐,你這是怎麼啦?」彩蓮忍不住問,奇怪地道:「以前你不是吵著要去馬場嗎,現在好容易老爺子叫去了,你又不高興為啥呀?」
  貴芝撩了一下眼皮,嗔道:「不高興嘛,要你多管!」
  彩蓮平常最愛跟她鬧,有時候還頂嘴,只是現在譚太太在車上,她可不敢大放肆,碰了個釘子不敢搭碴,看著陶氏伸了一下舌頭。
  過了一會兒,貴芝又推開了車後的窗戶,向著外面張望了一下——
  「迎春坊」已到了車後頭,依然是看不見那個她心裡想看見的人。
  「你在看誰?」陶氏含著微笑道,「迎春坊有你認識的人麼?」
  譚貴芝搖搖頭沒說話。
  陶氏看著彩蓮道:「車子裡悶氣得很,你把窗戶支開,也透透新鮮兒!」
  彩蓮答應著,就把兩旁的窗戶全支開。
  「嗨——」彩蓮長長地吸了口氣,「還是外頭好!」
  一棵棵的柏樹,在如飛的車輪裡向後倒退著,西面的冰河明如鏡子,正有一列野鴨由水草裡拍翅而起,水花滲合著一層霧氣,反映著野鴨灰白色的肚腹,盤旋著升空而起,河水泛起了漣漪,確實美極!
  馬車圍繞著冰河一角跑了一程,開始進入到那條黃土驛道,兩旁襯景由柏樹換為乾旱的莊稼——
  天上的雲被風吹開了,太陽由雲角邊露出了一半臉,大地剎那間,變得有了幾分生機。
  陶氏看著女兒不開朗的臉,輕歎一聲道:「你一直還不瞭解你爹的為人,他是頂要強好勝的人,也是個遇事夠小心仔細的人。我跟他這麼些年,最知道他的脾氣……現在,我判斷他可能遇見了什麼麻煩事了,要不然他不會把我們娘倆個支走!」
  譚貴芝微微一怔,這一點她倒是還沒有想到。
  「爹不是說皮貨商人雜,怕我惹禍的嗎?」
  「那只是他這麼說而已——」陶氏苦笑了一下道,「我看得出來,你爹遇見什麼為難的事了,只是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他怕我們受了連累,所以才叫我們走!」
  譚貴芝倏地一驚,說道:「爹有危險麼?」
  「那還不至於!」陶氏很肯定地道:「這二十年來,他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從來也不惹是生非,再說……他那一身功夫,只怕敵得過他的人還不多!」
  這一點,譚貴芝倒是與母親持同一看法,在她印象裡,父親的武功的確是高不可測,誰又敢輕捋虎鬚?
  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彩蓮忍不住由窗口探出頭來向後面看一眼,轉回頭笑道:「一匹大高馬,一個穿紫衣服的人。」
  說著又要探頭,卻被貴芝一把抓住,道:「你有點規矩好不好?」
  她嘴裡這麼說著,眼睛可就不由自主向著窗外瞟去,這一眼正好看見——
  那是一匹本地少見的烏黑長毛馬,瘦骨嶙峋,身上不帶什麼肉,可是腳程可快得很。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和飛馳著的這輛馬車,跑了個並排。
  馬上人,穿著輕薄的一襲紫色長衣,戴著同樣顏色的風帽,帽沿下的兩根翎子,和他拖垂在馬身上的衣角,隨風飄拂著,說不出的一種「風流倜儻」味兒。
  那人長長的眉,朗朗神采的一雙眸子,只是這些揉合在淡淡輕愁裡,卻給人一種傷感的感覺,莫名其妙地會賜以無限的關懷。
  譚貴芝神色頓時一驚,無限喜悅飛上了她的面頰。
  她的驚喜,可由她緊緊抓住母親的一雙手表露無遺——陶氏頓時由女兒緊抓的手指而有所警覺,順著女兒的目光,她也發現到了車外那個馬上的紫衣人。
  「桑南圃——」譚貴芝禁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很低,可是卻足以令馬上的那個紫衣人聽見,他的驚訝可以由他側臉表情上看出來。
  含著微笑,在馬上輕輕地欠了一下身子,那匹黑馬踐踏著春泥,一徑地越過了馬車,前馳如飛而遁!
  彩蓮探頭車窗,看了半天,才轉回身子,說道:「好快呀——小姐,這個人,是……」
  譚貴芝的情緒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彩蓮看出來了,當然陶氏更看出來了。
  輕輕推她一下,彩蓮道:「小姐!」
  譚貴芝一驚道:「啊——幹什麼?」
  彩蓮瞟了陶氏一眼,低頭「噗」地笑了一聲,陶氏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什麼事?」譚貴芝臉色微微發紅。
  「小姐,那個人是誰呀?」
  「你管他是誰!」——她把身子靠回車座上,想到了自己的失態,怪不好意思的。
  陶氏看著女兒,微微點著頭道:「是個外鄉客吧?」
  譚貴芝道:「您說誰呀?」
  「剛才那個騎馬的,」陶氏笑了笑:「當然是說他了!你認識他?」
  譚貴芝不大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臉更紅了。
  「怎麼會呢?」
  「噯呀——娘——沒什麼啦——人家昨兒個晚上到迎春坊去吃飯,就碰見他了嘛!」
  「你又一個人出門了?」
  「……人家悶死了嘛!」譚貴芝撩了一下眸子,察看母親的臉色,她的心早就跟著前面的馬跑了。
  陶氏還在看著她,「知女莫若母」,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尖銳的兩根針,深深地刺到女兒的心眼裡,小兒女的那一套,她也曾是過來人,她太瞭解了。
  彩蓮兩隻眼睛也在怪樣地瞧著她,的確是件新鮮事兒,小姐的性情她知道得很清楚,過去很少跟生人說上一句話,就是看上一眼,也多是那種不屑的眼神兒,今天這種情形那是太不平常了。
  譚貴芝裝著沒事似地閉了一下眼睛,睜開來,卻發覺到四隻眸子仍在神秘地注視著她。
  「噯呀——你們這是……不來了啦——娘——」
  「告訴娘!」陶氏握著她一雙手,淺淺地笑道:「這個人叫什麼來著?」
  譚貴芝低下眉毛,略似羞澀地笑道:「姓桑。」
  「桑?桑樹的桑?」
  「大概是吧——」貴芝抬起頭,臉上熱辣辣的,氣的是她越想裝成沒事兒,越是露出了馬腳。
  彩蓮低下頭「哼」地笑了一下,才笑了一聲,就被貴芝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嚇得「哎唷」叫了起來。
  「死丫頭子,你笑什麼?看我不撕你的嘴——」說著,她真的作勢要去擰彩蓮的臉,彩蓮嚇得連連作揖討饒,一個勁像貓似地尖叫著。
  陶氏微嗔說道:「別鬧,別鬧,沒個樣!」
  彩蓮躲到角落裡,手掩著臉還在笑,譚貴芝又羞又氣地瞪著她,卻轉向陶氏撒嬌道:「娘——你看她嘛——」
  「你不理她不得了嗎!貴芝,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個姓桑的是幹什麼的?」
  「是買賣皮貨的。」譚貴芝索性老下臉來,不再害羞了。「我也是昨天才看見他。」
  陶氏點點頭,道:「樣子挺斯文的!他是哪兒人呢?」
  貴芝搖搖頭:「不知道,呃——你這是幹嘛呀!我不過才跟人家見了一面,哪知道這麼多呀!」
  「哼,見了兩面好不好?」彩蓮岔嘴說:「剛才不是又見了一面?」
  「你——」譚貴芝挑著眉毛,裝著生氣道,「再說你就給我滾下去!」
  「好好……我不說了!」彩蓮把臉埋在胳膊彎裡,這一次倒真地不再吭聲了。
  陶氏想著什麼似的,輕輕地點頭,說著:「倒是生得好模樣。你跟他說過話了沒有?」
  譚貴芝點了點頭,不大好意地道:「說了幾句。」
  「他會武不會?」
  「大概會……」譚貴芝想到了昨晚和蓋雪松比功夫的那一幕,眸子裡浮現出一片迷惑——如果真是他救了那姓蓋的,那這個人的功夫可太高了——腦子裡這麼想,臉上的神采陰晴不一,她眼睛微微地瞇著,真的,桑南圃這個人怎麼會給她這麼深的印象呢?這一點,真連她自己也想不透。
  她想探頭出去瞧瞧,可是母親和小丫環彩蓮就在面前,多不好意思,只有把心裡激動的情緒按住,抱著兩隻胳膊,她靠在車座上,一任車身顛簸,她再也懶得睜開眼睛了。
  陶氏有些話想問問她,一來當著丫環面前不好開口,再者也許時候還太早了一點。
  三個人誰也沒開口說話,車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足足飛馳了約有一個時辰,眼前好像來到了一個小集子。
  前座上的「金槍」徐昇平手勒著繩韁:「呼——」把牲口帶住,然後跳下座頭,來到車門前笑道:「主母,姑娘,下來歇歇吧!」
  「混元掌」喬泰也跳下來道:「下來吃點東西吧,這裡燉羊肉還有點吃頭!」
  車門打開,丫環彩蓮第一個跳下來,接著譚貴芝和陶氏相繼下車,車把式「老何」把馬車拉到了一邊。譚貴芝就見眼前是個小小露店,上面搭著篷頂子,兩邊是用蘆席圍著,熊熊的火由灶門裡冒出來,火上正在煮著什麼,香噴噴的很誘人!
  一邊有個高有一人的平頂火灶,上面烤著鍋餅,店裡散放著三五張榆木桌子、長板凳。
  這時候,正有兩個客人分坐在兩邊桌上吃著什麼。
  徐昇平、喬泰招呼著陶氏與貴芝等坐,自己二人另坐一桌,須臾上來了飯茶。
  譚貴芝向來對於陌生人不大理睬,她甚至連正眼也沒有看那兩個人一眼,可是小丫環彩蓮卻注意到了——她的臉上帶出了無比的驚喜興奮。
  彎下身子來,她緊張地道:「小姐……你看看誰來了?」
  說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往旁邊的座頭上指了一下,怪樣地縮了一下脖子。
  譚貴芝情不自禁地向著她手指處看過去,不看猶可,一望之下,那張秀俏的小臉蛋可就由不住緋紅了起來,陶氏當然也注意到了。
  真巧,那張座頭上坐的,可不就是剛才騎馬而過的那位紫衣人嗎?
  隔座的「金槍」徐昇平,似乎也注意到了,挪了個座,他來到了譚貴芝這個桌上——
  「主母可注意到了,這個傢伙跟了半天了!」
  陶氏笑道:「徐師傅你太多心了!不會吧,聽貴芝說他不過是個皮貨客人。」
  徐昇平一怔道:「是麼?我可怎麼瞧著他怪眼生的!」
  譚貴芝紅著臉道:「我敢擔保,他絕不是壞人!」
  徐昇平又一怔,說道:「姑娘可怎麼知道?」
  「我……」她微微嗔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了——倒是這一個!」
  尖尖的一根手指頭,向著另一個座頭上指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隨著她的手指一齊轉了過去,頓時全都吃了一驚。
  這個人好一副德性——狼也似的一張長臉,雙耳高聳,尖嘴猴腮,臉上汗毛極重,看上去毛糊糊的,重眉,細目,年紀總有六十好幾了。
  乍然一看,眾人嚇了一跳。
  這傢伙身上穿著一件大翻領的灰鼠皮褂子,可真是「老太太的被窩」——頗有年矣。上面毛剩得沒幾根了。光禿禿的,只剩下塊皮板兒,披在身上,他的一雙手一雙腿,看上去好像都較別人要長出許多。
  尤其是那雙手,看上去又瘦又尖,每一根手指在靠指尖的地方,都如同鳥爪一般地彎了進去。
  這些雖然有異於常人,但是最奇怪的地方,應該是他的那截長脖子了,長度最少較常人要長出一半來,而且深深地彎下來,在後頸地方還長著癬,白白地脫了一層皮——
  是這麼樣的一副尊容,叫人一眼看過去,準能嚇上一跳,莫怪乎每個人都怔住了!
  這人正在大吃著一碗燉羊肉,每吃幾口,即喝上一大碗酒。彎彎的五根手指頭,有時候乾脆捨筷而替,他這裡風捲殘雲地吃著,那副樣子,簡直像隻狼。
  看到這裡,徐昇平壓低了聲音道:「這人是哪裡來的?好嚇人的一張臉!」
  譚貴芝道:「不知道,我也是剛才注意到。」
  陶氏微微笑道:「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又何必大驚小怪,只要他們不侵犯我們,何必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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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昇平點點頭道:「主母說的極是。」說到這裡聲音可又壓下了道:「——剛才在府裡,胡先生關照我們兩個人說,沿途要特別注意形跡可疑的人,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譚貴芝皺了一下眉,道:「胡大叔還說些什麼?」
  徐昇平搖頭道:「沒說什麼了……只是提醒我們兩個說可能有人會不利主母或是姑娘!」
  「哦?」陶氏呆了一呆,「為什麼?」
  「那我不清楚了!」徐昇平好似深悔失言,笑笑道:「這也是我心裡這麼猜的,主母犯不著放在心上!」
  譚貴芝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看看誰有這個膽子吧!」
  「姑娘聲音小點!我過去了。」說著徐昇平就移了座位,回到原來座位。
  譚貴芝的眼睛轉了轉,向著紫衣人桑南圃瞟了過去,正巧紫衣人的目光也望過來——
  譚小姐不自然地點點頭,笑了一下,桑南圃卻似沒有看見她一樣。臉上冷冷的絲毫不露表情,卻把目光移向了一邊。
  譚貴芝心裡怔了一下,怪不得勁兒似的!
  像狼的那個怪老人一口氣吃了六七塊鍋餅,吃了兩碗肉,喝了有八碗酒,這才停下碗來,把兩隻油膩膩的手在小皮褂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一雙黃澄澄的眼珠子在房間裡轉了轉,直直地瞪在了譚小姐她們的這張桌子。
  正巧這桌上的彩蓮正在看他,兩個人目光一對之下,狼面人忽地掀唇笑了起來,聲如夜梟嘖嘖驚人,嚇得彩蓮趕忙把目光轉向一旁。
  狼面人笑了幾聲,戛然而止,一個勁地自己點著頭,用手把筷子折斷過來,撕下一小條兒,權作牙籤地在嘴裡剔著。那雙眸子逐個兒地在這房子裡每個人身上轉著,他好像對於那邊座上的紫衣人特別留意,前額上的一層抬頭紋時時地疊皺起來。偶然又偏過頭來,作出一副想的樣子。
  想了一陣子,看了再想。那副樣子卻令人費解得很!
  紫衣人桑南圃這時已站了起來,露店的小夥計趕忙迎了過來。
  桑南圃付了一串錢,卻問那個夥計道:「這裡去青草湖還有多遠?」
  一句話,似乎使得全店裡所有的客人都大吃一驚——當然,店夥計並不會感到吃驚!
  歪著頭想了想,這個小夥計道:「客爺你出了門往南走,要是馬快的話,天黑以前大概可以到了!」
  桑南圃一笑道:「常聽人說,這條路上不太平,有鬍子什麼,有這回事麼?」
  小夥計一怔道:「這個……好像沒聽說過!」
  灶頭上正在烤餅的店老闆停下動作,笑嘻嘻地道:「客爺你放一百個心吧,這條路上太平得很,別說鬍子了,連小毛賊都沒有一個……」
  「那可不一定!」桑南圃笑笑說:「出遠門兒的人,總是當心一點的好!別太大意,叫人家綴上了還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譚貴芝頓時一驚,和母親陶氏交換了一下目光——
  隔座的徐、喬二位,更是驚得臉上變色。
  桑南圃莞爾笑了笑,轉身待去的當兒,卻聽得那邊座頭上的狼面人發出了狼嚎般的長笑。
  笑聲一停,他直愣愣地看著桑南圃,道:「小伙子,這話說的有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底下壞人還真多得是……時時小心點總是好的,只是有時候卻防不勝防,老弟台,你說我這話有沒有理?」
  紫衣人桑南圃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遂即步出,他轉身在客店後面棚角,解下了他的那匹黑馬,扳鞍上馬,一直向南面去了。
  譚貴芝眉尖聳了一下,衝著陶氏道:「娘,咱們也走吧!」
  這時徐、喬二位也湊了過來,「混元掌」喬泰一本正經地道:「主母,聽見沒有,那個人可是也去青草湖,這就怪!」
  陶氏點點頭道:「我聽見了!二位莫非認為那個人有什麼不軌麼?」
  喬泰道:「很難說,主母,咱們還是早點上路,天沒黑以前趕到馬場就好!」
  陶氏點點頭,喬泰就喚來夥計付賬。
  大家轉步出露店的一刻,譚貴芝回過頭來特別盯了那個狼面怪人一眼,後者正在喝他的第九碗酒。
  車把式也吃飽了,喬、徐二人仍跨前座,陶氏等三人登車之後,這輛馬車隨著紫衣人桑南圃所行的方向,一徑向南方馳去。
  這條道路可是越走越荒涼了。
  地面上衍生著一種近乎於沙漠地方上的蒺藜矮樹,放眼望去漫無邊際。輪下這條車道,就像是一條伸展無限的大龍,蜿蜒在地面上,伸展向無始無終的天邊。
  在快速行走了兩個時辰之後,套車的兩匹牲口,可就顯得有些吃不住勁兒了,鼻子裡一個勁兒噴吐著白氣,全身俱為汗水所濕透,遠遠地可就看見「草青湖」那塊綠地。
  這地方荒涼極了,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家,天上永遠盤旋著飢餓的大禿雕,發出「吱——吱——」刺耳的鳴叫聲音!除了遠方的那塊青草地,幾乎看不出一點點春天的氣息!
  坐在前座頭上的兩個鏢師「金槍」徐昇平和「混元掌」喬泰,自從剛才在小酒店遇見了姓桑的和那個滿臉長毛的漢子之後,心裡一直在犯著嘀咕——
  他們哥兒兩個可是保鏢出身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頭可是看得大多了,憑哥兒兩個四隻眼睛,可就斷定出剛才那兩個人絕非是尋常的路人——
  換句話說,那兩個人絕非是平白無故出現的,必定是有所為而來!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可就沒人知道了。
  牲口放慢了下來。
  前面是一片青蔥的水草地。所謂「水草」地,顧名思義當然是有水及草的一片地方。
  在乾旱的西北地方,水草就代表了一切生命的源泉,那裡飄浮著淡淡的一片輕煙,雖然距離還遠,看不見牧者的牛羊卻可似清晰地聽見牧羊人的胡笳聲,那些似蒸好的饅頭般的鄉捨帳篷,密密麻麻地集結著!
  看到這裡,「金槍」徐昇平長長歎息了一聲,大聲道:「好了,總算到了!」
  「混元掌」喬泰道:「還有一程子呢,牲口吃不住勁兒,得歇上一會子!」
  車把式帶著韁繩道:「吁——」
  兩匹牲口儘管是累得遍身大汗,可是鼻子裡早已聞到了青草的氣息,如何停得下來?仍然掙扎著往前走。
  喬泰問道:「還得多久才到?」
  車把式打量著眼前,道:「最快也得多半個時辰!」搖搖頭,一笑道:「只怕還不能停下來——天快黑了!」
  可不是,滿天都是沉沉的暮色,黑老烏鴉,在天上盤旋著,呱呱!叫得人心裡發毛!
  忽然,前道棗樹邊現出一個人來——紫色的長衣,朗朗的神采,正是前番酒店遇見的那個俊秀小伙子桑南圃。
  姓桑的正向著這邊招著手,而且不待車把式帶韁,乾脆他自己動手,兩隻手已經分別扣住了兩隻牲口的嚼環,硬把這輛車給停了下來。
  徐、喬二人頓時一驚。
  「金槍」徐昇平往起一站,瞪眼道:「怎麼回事?朋友你這是——」
  他的一隻手,已經敏感地摸著了槍把子——那是一對精鋼打製,尺碼短,份量極沉的鋼槍。
  紫衣人含著笑臉,十分禮貌地道:「對不起,我的馬傷了腿,暫時不能走,我想搭個便走,請行個方便吧!」
  「混元掌」喬泰嘿嘿一笑道:「對不起,剛才朋友你已經看見了,車裡是三個女客,你個大男人,我們怎麼安置你——」
  不愧是鏢行裡混過的,八面光,當下抱了一下拳道:「對不起,對不起,愛莫能助!」
  衝著車把式點了一下頭道:「走!」
  車把式連連帶著韁,奈何牲口的一雙嚼環子全在對方手上,怎麼使勁兒,牲口卻是一步也不往前邁。
  「這是怎麼回事?」——趕車的老何可是個老粗,認定了對方是存心找彆扭來的,手下可就不客氣了——
  「起開——」他嘴裡這麼吆喝著,卻把手上皮韁繩,照著紫衣人臉上抽過去。
  四根皮韁繩,要是一下抽上了,敢情不輕!可是他卻沒這個能耐——
  姓桑的只一招手,看上去不著一絲力道,皮韁繩已到了他的手上。
  「對不起!出門在外的人!彼此行個方便!」含著淺淺的笑,他繼續央求著。
  車把式先是一怔,真沒看清楚四根皮韁繩是怎麼就到了對方的手裡,一驚之後,他就用力向回拉皮韁繩。
  依然如故,一任他使出全身的力,那幾根皮韁繩就好像是繫在了山上一般,休想能拉動分毫!
  「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老何可就不吭氣了。
  兩個有鼻子有臉的大鏢師,當然是難以忍下這口氣。
  「金槍」徐昇平一抬腿,「哦」了一聲已落了下來,冷冷一笑,雙拳一抱道:「朋友,你這是存心找碴來的,你報個萬兒吧!」
  那個叫桑南圃的紫衣客,退後一步,春風拂面地道:「徐兄你誤會了,桑某人只不過是搭個便車,怎敢攔車生事,在下蒙貴東家擲帖召見,至遲明午還要趕回冰河集,卻又負有要事到青草湖一行,何不行個方便,只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情而已,務請將敝意代為轉達貴主母,也許尚不至於以唐突見責!」
  「金槍」徐昇平一聽對方將是明日東家的座上客,態度不禁緩和了一下。
  可是畢竟這件事有些難盡情理,況且自己身負的使命也太重大,擔當不起絲毫差錯!
  他的臉一沉,再次抱拳道:「桑朋友既是敝東家的座上貴客,當非泛泛者流,車內所坐正是敝舍主母與姑娘一行,男女有別,怎能冒失?桑朋友這件事請多多包涵吧!」
  「混元掌」喬泰也躍身下來,他早注意著姓桑的這個人了。
  這時他的臉色鐵青著,認定了對方是沒安著好心,所以一出口,也就特別的不是個味兒——
  「姓桑的,你快閃開,我們時間不多,天快黑啦!」嘴裡說著,伸手就向桑南圃手上去套那根馬韁。
  桑南圃一笑道:「朋友,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手上的皮韁繩一下轉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喬泰的手腕子上。
  「叭」一聲,抽了個正著。
  喬泰伸得快,收得更快,這一下子打得還真不輕,他哪裡忍得下這口氣,當時怒哼一聲,右掌一沉,用「小天星」掌力,向桑南圃前胸上疾擊過來。
  桑南圃一笑道:「喬兄何必認真?」
  他那一隻看來不著力道的手掌向前虛應似地一推一接,喬泰那般勁猛掌力竟然是化為子虛,絲毫也看不出什麼威力。
  看上去,有如故人握手一般,不過是虛晃了一下而已。
  這種情形當然是「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
  「混元掌」喬泰內心的驚惶情形可想而知,他的「混元掌」雖然說不上有十分火候,可是足有七成的功力,以他方纔那一掌,就是一面尺許厚的石屏風,也能一掌打個透穿,可是妙在和對方觸手之間,不動聲色地就化為無形,簡直有點難以想像!
  喬泰這一驚,宛如石人般地愣在了當場。
  另一邊的「金槍」徐昇平,卻是明眼人,冷笑一聲,雙手一分,已把一對粗如鴨蛋,精鋼打製的鋒利鋼槍取到了手中。
  「姓桑的——你想幹什麼?」
  雙槍「噹」地在空中一分,正要向著桑南圃背上扎過去。
  「不許胡來!」——車門開處,跳下來的,正是那位譚家的大小姐譚貴芝。
  「金槍」徐昇平的鋼槍經她這麼一斥,倏地停在了半空,偏頭一看,大小姐那張白淨的清水臉上,可罩著一層秋霜,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徐昇平後退一步,說道:「姑娘,這廝——」
  「徐師傅,這個人我認識,別拿人家當鬍子刀客看!」
  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瞧著面前的桑南圃,翻著一雙大眼睛道:「桑兄是要上青草湖去麼?」
  桑南圃欠身道:「正是!」
  譚貴芝點點頭道:「那好,剛才的話我們都聽見了,你是想搭個便車不是?」
  「是——」桑南圃略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如果方便的話!」
  「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的馬傷了,這裡又沒有第二輛車,總不能讓你走著去呀!」
  她的直爽,與前一刻的嬌羞,簡直是判若二人。
  「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兩個人想不到大小姐竟然這麼爽朗地一口答應了下來,看著她拋頭露臉,那麼不在乎的神態,兩個人都驚得怔住了。
  這時候,車廂上窗戶「吱」地一聲被推開了,由窗戶裡探出丫環彩蓮的頭來。
  「小姐,太太請這位桑相公上來!」
  彩蓮說完,趕忙又把頭收了回來。
  貴芝抿著嘴笑了一下,翻著眸子打量著桑南圃道:「我娘也在車上,怎麼著,你到底是上不上車,天可快黑了,我們沒工夫多耽擱哩!」
  桑南圃點點頭道:「這麼說在下失禮了!」
  譚貴芝伸手拉開了車門,作手勢道:「請!」
  桑南圃躍身上車!
  譚貴芝笑著向徐、喬二人打著招呼道:「二位師傅請吧,天可快黑了!」
  說完上車,車門「砰」一聲又關上了。
  徐、喬二位相視一笑,聳聳肩膀,各自躍上車座。
  車把式這才重新抖動韁繩,馬車繼續前行。
  車廂裡,桑南圃見禮已畢,正在跟譚太太陶氏搭話。
  陶氏對這位桑先生第一個印象極好,顯得很高興,他自從嫁與譚霜飛之後,這些年生活優裕,待人接物儼然大家風範。
  「桑先生在冰河集,打算停留多久時間?」
  「還沒定,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桑先生是從事皮貨而來的?」
  「不錯!」桑南圃笑著欠身說道,「那只是近一年的事情,以前晚生在江南定居。」
  「江南?」陶氏臉上飛起了片霞彩,「那可真是好地方!桑先生住——」
  「晚生落戶在杭縣棲霞門。夫人也去過江南?」
  「我娘是在江南長大的,怎麼會沒去過?」——貴芝插嘴說。
  陶氏一笑道:「更巧的是我也住過杭縣,你說的棲霞門,我小時候常去玩,城門上那條大金龍現在還在不?」
  桑南圃道:「還在,而且重新漆過了!夫人你的記性真好!」
  一抹淺笑飄浮過陶氏的臉盤,她記起了昔日大姑娘時候的一瞬,卻也同大姑娘一般地笑了。
  「桑先生的寶眷也在江南?」——陶氏的一雙美目,注定在桑南圃的臉上。
  桑南圃忽然發現出她們母女極為相似的一面,同樣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輪廓的嘴唇,編排得如珍珠美玉般的牙齒……如果時光能夠倒轉,退後二十年,留住花樣的年華,她們母女簡直就像是一對孿生姐妹。
  他到底並非好色之人,雖然「好好色,惡惡臭」人之常情,他也僅僅限於目光瀏過的一瞬!
  陶氏的話,問得他有點面上訕訕,「夫人,晚生還沒有成家!」
  陶氏的眸子裡,閃出一種喜悅,又有點驚訝的神采。
  這是難以想像的,像桑先生這般年紀,這般儀表,是沒有理由遲婚的!
  車廂裡只容得下四個人的座位,譚氏母女並坐一邊,桑南圃與丫環彩蓮並坐一邊——就因為這樣,害得彩蓮那個丫頭,半天都低著頭,連正眼也不敢看上桑先生一眼。
  「桑兄——你上青草湖去幹嘛?」
  「去——」桑南圃一笑道:「去找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你朋友住在青草湖?」
  「很久以前是的,現在可就不知道在不在了。」
  說話之間,可就聽見了車廂外馬蹄翻飛踐踏而過的聲音,譚貴芝忍不住用手指把窗簾掀開了一角,正看見那奔過的一騎人馬。
  灰色的一匹牧馬,馬上人高身材,大皮褂,滿臉長毛的漢子——
  「是他!」譚貴芝臉上一驚。
  陶氏湊過去看了一眼,也怔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道:「把簾子放下!」
  車外的那個長毛老漢,是存心找碴來的。
  只見他張開著兩手,呼嘯叫囂著奔馬而過,套車的兩匹馬驚嚇得揚起四蹄,唏聿聿長嘯著,幾乎把徐、喬以及那個趕車的車把式給翻了下去。
  總算車把式老何是個中老手,兩隻靈巧的手,死命地扣住了馬韁,一連串的吆喝,才把兩匹受驚了的馬給鎮服了下來。
  那個跨坐在馬背上像是發瘋了的老者飛馬而過,只不過在馬車前打了個圈兒,又飛快地兜了回來,依舊是怪模怪樣地舞動著兩隻長手大聲地叫著。
  車把式老何生恐牲口再次受驚,當下一甩手中長鞭,「叭」的一聲,直照著對方老者頭上抽了下去。
  馬上那個怪老人,怪笑了一聲,長手伸處一接一扯,老何怪叫一聲,整個身子隨著手上的長鞭一下子就摔了出去,兩匹馬再次受驚人立前蹄,整個馬車幾乎向後倒翻了過來。
  車廂內陶氏與貴芝俱都大吃了一驚。
  貴芝兩隻手各按扶著一雙椅背,用力地向下一按,使出了大力千斤墜的功力,那輛將要翻起的車廂瞬息間重複定了下來,一任前轅的二馬如何地折騰怒嘶,這輛車卻始終固若磐石!
  坐在前座上「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驚魂甫定,猝加無限怒火——
  徐昇平前在桑南圃身上受的一腔怒火,一股腦地發洩在對方那個怪老人身上。
  他們也已看出來,來者這個老怪人,正是此前在酒店所遇見的那個狼面怪人,原本就對他存下了十分的戒心,此番狹道邂逅,再加上這般作為,越加地可以斷定出他不懷好意。
  事到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小子,你是吃飽了撐的——」徐昇平嘴喝斥著,整個身子猝然騰起,一雙鋼槍一上一下,一奔咽喉,一掛小腹,急猛地直向著馬上的狼面老者身上猛襲了過去,當真是勢猛力足,銳不可當!
  眼看著連人帶槍一下子已經砸到那個狼面老人的身上,對方老人怪笑一聲,一隻右手五指猝開,霍地向外隔空虛按了一掌。
  徐昇平來得快退得更快。
  看起來就像是個大球般的,在狼面老人的掌勢之下,徐昇平身子連對方的身邊也沒有碰著一下,已倒捲如風退了回來。
  依然是原樣地就空一折,「砰」地一聲,又坐在了馬車前座上,只是力道不同,直震得徐昇平兩眼發花,金星直冒!
  此一剎那,「混元掌」喬泰也怒斥了一聲,由側面撲上來,掌中抖出了一條索子槍,嘩啦聲中,索子槍的槍尖像是冬夜中的一點寒星,尖風一縷,直向著長毛老者前額面門上點了過來。
  怪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倏地翻起。像是摘一片葉子般的,只是一拿一捏,已把「混元掌」喬泰的索子槍尖操在了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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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50:28
第05章 驟風雨滿樓

  狼面老者冷笑著斥了聲:「去!」
  索子槍「嘩啦!」地響了一聲,喬泰的身了忽悠悠翻起了五六丈高下,直向著地面上摔了下來。
  可以想見的,這麼高摔下來,當然不是好兆頭,不死也得當場重傷!
  眼睜睜地看著喬泰的身子忽悠悠直墜下來,就在此危機一瞬間,車窗內「噌」地縱出了一條人影。
  好快的身法,好美的人兒一一
  那麼矯滴滴輕飄飄地往地面上一落,雙手往空一舉,不偏不倚,正好接住了「混元掌」喬泰落下的身子。
  這個由車廂出來的人,正是譚家的大小姐譚貴芝。
  偌大的一個人,接在譚家大小姐的手上,宛若稻草人兒般的輕若無物。
  輕輕地把他放在了地上,譚貴芝沉著那張清水臉,指一下旁邊,向喬泰道:「喬師傅,請到那邊去,讓我來對付他!」
  「混元掌」喬泰對於這位小姐的武功簡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保護人的反而被人保護,自然是面子上不大好看,紅著個臉走到了一邊——
  還好,另外還有兩個人——「金槍」徐昇平和趕車的老何,大傢伙都是一樣的灰頭土臉,三個人站在一塊,誰也不比誰臉上有光。
  譚貴芝那張秀俏臉盤兒,霍地轉向馬上那個狼面老人,她像是壓制著滿腔無比的怒火,用手一指他道:「你這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馬上人那對黃光熠熠的眸子,咕咕嚕嚕一個勁地在譚貴芝身上轉著——
  露出了七上八下的幾個牙齒,他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大姑娘,你的這一手『小天縮地』功夫不賴。不用說,一定是你爹教給你的是吧!」
  譚貴芝心裡著實地吃了一驚——「小天縮地」這手功夫,江湖上可以說是一向罕見,對方居然一眼就看了出來,當然不是泛泛者流!
  狼面老人說完了這句話,一個勁地往嘴裡喝風笑道,臉上的肉起了一陣顫動。
  「不用說我就知道……嘿嘿……嘿嘿……」狼面人上下打量著她,道:「姑娘,你十幾了……十九……唔!應該有二十幾了吧!」
  說著,他抬起了一隻手,用彎曲如同鳥爪般的指甲,在頭皮上一陣搔抓……
  「有二十多年了。有了!有了!」
  「你是誰?」
  「我……我……嘿嘿……」怪老人一隻手按在馬頭上,不過是輕輕地一按,他就像是雲般的輕飄,已由馬上飄了下來。
  當真是「輕若無物,落地無聲」,他落下的身子,弓著背、弓著腰,那樣子簡直像是個大馬猴,可是當他舒背直腰起來時,全身骨骼上發出了一片咯咯骨節響聲,卻回復到他高人一頭的奇高身材。
  「姑娘你問我是誰?嘿嘿……哈哈……」大概是笑得太急了,用力地咳出一口痰吐出來——
  「不是我老頭子托大,姑娘,你叫我一聲大叔,一點也小不了你,倒是……倒是……」
  「嘿嘿……哈哈……」下巴一個勁兒地掀動著,每當他這麼喝風般地笑時,譚貴芝身上不由自主地就會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每當他發出這種笑聲時,他那雙繭光灼灼的眸子裡,也會發出一種凌人的鋒芒,蘊含著一種難以向人傾訴的憂鬱沉怨。
  這種笑聲太可怕了!
  譚貴芝一擰手,「噌」的一聲,把一口白光熠熠的三尺長劍撤在了手裡。
  往前上一步,她倒交左手,道:「老人家你報個名兒吧!」
  「我……哼哼……哈哈……」老人家臉上起一陣難以刻畫的怒容。
  「你不會認識我的……」他冷冷地笑著,一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樣子。
  臉上那層黃毛,像刺蝟般地豎了起來——
  「姑娘,你手裡拿著劍,好吧!今天你叔叔要考究一下你的功夫。你就放劍過來吧!」
  說罷雙手向兩側平伸一下,發出了「咯咯」的一陣骨節響聲,那雙凝視的瞳子,卻是始終不離開貴芝身上。
  譚貴芝早已存下了戒心,知道對方這個怪老頭絕非善於應付之人,當然不敢大意,由於對方那種洶洶氣勢,目高於頂神態,使她再也難以忍下心中這團怒火!
  當下,掌中劍向外一指,冷笑一聲,道:「得罪了!」
  劍把一擰——「嗖」舞起一片劍花,劍光如秋水一片,直向怪人喉下斬去!
  長毛狼面老人怪聲叫道:「好招!」
  嘴裡叫著,那顆頭顱霍地向後一縮,劍尖呼嘯著僅差毫釐地揮了過去。
  譚貴芝足下一上步,倏地一個疾滾,掌中劍再施絕招——
  「五劍撩七星」這一劍聲勢果然不同凡響,劍尖在沉沉的暮色裡,劃起了一道奇亮的銀虹,在這個孤形的劍光圈子裡,怪老人的上中下三盤,全在鋒利的劍勢圈內,看起來對方卻是險到了極點!
  武林中所謂的「高手」,其高也在於此。
  怪老人顯然可以當此類高手而無愧!
  「好——」隨著此老嘴裡的一聲怪叫,他那看來較常人高過一頭的長大身軀,整個地騰空而起,他的身子整個地彎曲過來,譚貴芝的劍尖再次地呼嘯而過,依然是砍撩了一個空。
  譚貴芝臉上一紅,兩次走了空招,足可證明對方這個怪狀的老人,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她當然不甘心輸在對方手上。
  昔日學習劍術時,譚霜飛特別指點了女兒貴芝幾手敗中取勝的招法,其中有一手「黑心回手劍」,最是詭異莫測!
  大概是那一手劍招太過於毒辣,是以譚霜飛告誡女兒,非萬不得已,絕不可輕易使用,譚貴芝自從學成這一手劍招之後,還不曾有機會試過一次。
  這一次可能是機會剛剛湊巧——
  怪老人巨蝦似的身軀,在空中倏地一振,兩隻大手十指均凌空照著貴芝臉、肩上抓下來。
  十指之間,帶出了尖銳的十股風力。
  譚貴芝剛一與對方指力接觸,頓時全身一震,發覺到自身護體游潛,有被對方尖銳指風攻破的可能,她身形一擰,甩頭就逃。
  長毛怪人一聲斥道:「你想跑?」
  身子再進,如影附形地欺了過去。
  就在這一剎那,譚貴芝霍地向前一彎腰,整個身軀由自己胯下倒竄而出,掌中劍如出水銀龍,正是其父譚霜飛所傳授的那一招「黑心回手劍」,名家精心創始的絕招,果然不同凡響真正有一招生死之感!
  劍光如蛇、如龍、如狂風疾電!
  總之,在你眼睛發覺到它的一瞬之間,再想逃走脫身已經嫌晚了一點。
  長毛老人當然不是弱者,在當今武林中已是罕見的高手,若非他過於自負,他是不會吃這個虧的,然而錯就錯在他過於大意這一點上。
  譚貴芝長劍直穿,集功力於一臂之間,當真是「意引力,力傳神」,這一劍太快了,太妙了!
  「噗——」一聲,深深地扎進了老人的左面肩窩。
  也許是劍身太薄,劍鋒過於鋒利的緣故,一進一出如過腐肉,如刀抽水,真是利落極了!抽劍、騰身,如宿鳥驚飛般,她美好的身段,卻是美極了。
  她這裡抱劍守一,凝目貫神,怪老人那邊卻剔眉張目,劍傷處,血湧如泉,剎那間,把他身上那襲皮褂全都染紅了。
  長毛老人臉上是說不出的驚異,由驚異轉為忿怒,瞬息間全身起了一陣顫抖,咧開了張那大嘴,喝風般地又自怪笑了起來。
  只是這般笑聲,聽在耳朵裡較前番更不是一種滋味,「丫頭,好劍法!比你爹那兩手更毒,更狠!」
  說著,這老頭兒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一掌舉頂,一掌下沉,如狼的面頰上,頓時現出了一片殺機,兩隻瞳子裡閃爍著狠怒的血光!
  譚貴芝一劍得手,心裡篤定多了,哪裡知道這一劍為自己帶來了危險殺機。
  狼面老人那只托天的大手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後,剎那間鮮紅如血!
  突然間,他騰空而起,身子前伏的一瞬,也正是出掌的同時,一隻棋盤大手一連在空中拍了三掌。
  三掌看來是一氣呵成,「波,波,波」三聲脆響,空中浮起了三雙血般的手掌印於。
  看起來就像是在變戲法般奇怪,三隻紅色縹緲的掌影在初出之時,大小如老人手掌一般無二,只是彈指間見風即大,形成了磨盤大小般的三團掌影,緊緊隨著譚貴芝的身軀一閃而至。
  譚貴芝忽然想起父親似曾說過一種「血拍影」的功夫,心中一驚,可是那疾飛而來的三隻掌狀血影,其勢如風,其快如電!
  貴芝回身躲避的一刻,也正是第一隻掌影襲近的一瞬,——像是淡淡的一片輕煙,隨著清風一縷,緊襲著貴芝的倩影一晃即過。
  譚貴芝忽然身上打了個冷戰,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緊接著第二、第三兩片掌影同時襲過來!
  急如雲翻飛,像海燕掠空……這條人影出來得太快,太妙了!
  人影一閃,那個翩翩風度,氣字軒昂的桑先生,已站定在貴芝的身前。
  由於時間的急促,他不得不先照顧著當空的那兩片掌影。
  只見他雙手猝提,向空中一揚,已接住了疾飛而來的兩片血色掌影,怪的是那血色掌印,經他的手掌一接觸,即為之消失。
  狼面老人卻有了極大的反應,原來那發出的紅色掌印,與他本身氣血有著微妙的聯繫,此刻猝然給桑南圃收去其二,自是精血大虧,只見他臉色大變,全身突然大動了一下,像是被人兜心擊了一記重拳,大口張處,噴出了一口鮮血。
  他大吼了一聲,身軀騰起如箭,起落之間已到了桑南圃面前,一雙怪手霍地向著桑南圃抓去。
  桑先生好像早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冷笑之下,雙手回揚——
  「噗」的一聲,四掌接實,聲如裂帛,桑先生身軀固若磐石,那狼面老人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出了丈許以外!身子一落下,足下更顯蹣跚。
  桑先生這才伸手拉住了搖搖欲墜的譚貴芝,陶氏也驚嚇失措地撲了過來。
  「令嬡受傷不輕,請扶她平坐,萬不可令她倒下!」
  彩蓮哭叫著跑過來,陪同著陶氏,匆匆把貴芝攙了下去!
  此一瞬間,只聽得那狼面老人再次地發出了一聲怪嘯,循著陶氏的背影猛撲上來,桑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雙肩微晃,幾乎不見他雙腳移動,卻似浮光掠影般地再次攔在了狼面老人身邊。
  他臉上已不像先前那般溫文,似乎籠罩著一片怒火,只見他手伸之處,一翻一帶,那狼面老人已被摔出三丈以外。
  狼面老人長嘯聲中,不待身形落地,就空一滾,已足尖先著地,再次地長嘯著向桑先生撲倒!
  雙方在快速的動作之中,「拍!拍!」一連擊了兩掌。
  在場數人幾乎看不清楚二人是怎麼動的手,總之,狼面老人兩次吃了大虧,身子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十幾步,踉蹌著坐倒在地——
  這個怪老人生就倔強的個性,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服人的脾氣,然而在他一連串吃虧受挫的過程裡,體會出對方這個年輕人竟然是身負有高不可測的武功,一時間不禁為之氣餒心寒!
  他這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那雙狼般的瞳子,死盯在桑先生身上,腦子裡挖空心思地臆測著,卻是怎麼也想不起江湖武林中,會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物。
  「如果在下眸子不花,閣下想必是橫行江南已久的『人面狼』葛嘯山了!」桑南圃冷冷一笑,接下去道:「這等攔道打劫,對一個後輩女子施以殺手,豈是丈夫行徑,真是可恥之至!」
  狼面老人嘿嘿一笑,雙手力按之下,長軀又復站起,他那雙滿面紅絲的眼睛,死死瞧著對方,真恨不能一口把桑南圃生吞下去——
  「小子,你報個名兒吧!」
  桑先生嘴角浮起一絲微笑,甚為不屑地道:「葛老兒,你慣日恃武行兇,今天卻是遇見了我這個對頭,先前在露店遇見你時本想懲治你的,卻又想到你既是常在江湖走動之人,不應該不認得我這個愛管閒事的人,哪裡想到你這老兒當真是有眼無珠,你既是目中無人,我也不得不給你點教訓!」
  狼面老人目眥欲裂道:「你是誰?」
  桑先生忽然一笑,道:「我且問你,三年前在雁蕩劫鏢時,可有你這老兒?」
  狼面老人神色一怔霍地退後一步,道:「你是——」
  一抬頭,正好看見對方那對豐朗神采的眸子,往事一湧而現,由不住使得他全身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剎那間,他想起了這個人——
  像是觸了電,又像是打擺子般地哆嗦了一下,他一連退後了三四步。
  「你是——」
  「夠了!」桑先生冷冷地比了個手勢,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必再說出來!」
  狼面老人連連點頭,道:「是是……」接著長歎了一聲,垂下頭來。
  桑先生哼了一聲,道:「你等來意我已盡知,請回去帶話給司徒老鬼,就說冰河集有我這麼一個人在,叫他多少留點情分,見了面也好說話。」
  狼面老人勉強地點了點頭,狼臉上隱隱現出怒容,半於他才冷笑著道:「……這件事只怕不是你所管得了的。」
  桑先生道:「這話倒也是一句直話,冤有頭,債有主,你等過去和譚某人,到底有什麼梁子,我固然並非全知,可是巧的是不才恰為譚某人的座上客,多少總有點人情!」
  說到這裡,點點頭,冷笑道:「這麼吧!我們不妨說好,先來上一個交易。」
  「人面狼」葛嘯山儘管是內心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可是面前這個主子的厲害,他卻是清楚得很,不止是他,就連他們「江南九鳥」中的龍頭大哥「鬼大歲」司徒火在內,今天見了他多少也得買三分賬!
  「閣下請直說,葛某能做到的一定答應,做不到了,也就無能為力。」
  桑先生冷冷地道:「我雖生平管了不少閒事,但是卻也不平白無故多事,尤其是涉及仇恨之事我更是一向不願多管。」
  「人面狼」葛嘯山臉上帶出一絲猙獰,儘管是怒火攻心,嘴裡卻不得不假作謙虛應了聲:「是!」
  桑先生道:「姓譚的這件事我可以不管,但是卻不容許你等向他妻女出手!否則的話,休怪我手下無情!」
  「人面狼」葛嘯山淒冷地怪笑一聲道:「桑先生你這是在為姓譚的老婆孩子請命吧?」
  桑先生面色一沉道:「說得客氣一點是請命。」
  「要是不客氣呢!」
  「就算是桑某人給你們兄弟的一頂帽子吧!」
  葛嘯山怪眼一翻,凌聲道:「這話怎麼說?」
  「你們兄弟幾個就是戴不下,也請頂著一點!」
  葛嘯山頓時一愣,發黑的牙齒裡浸著紅紅的血漬,「哼」了一聲,抱了一下拳,道:「葛某人聽清楚了!」
  說到此,身子一個倒折,像是一絲雲彩般地已經落在了他的那匹灰馬之上。
  那匹馬緊接著長嘶一聲,在他雙腿力磕之下,放開四蹄,循著來路如飛而去。
  桑先生回過身子,「金槍」徐昇平、「混元掌」喬泰,以及趕車的把式老何,就像看神仙般地盯著他看。
  徐昇平上前一步,深深打躬道,「在下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先生一方高人請不見罪。」
  桑先生笑道:「三位不必客套,請上車吧,此路一去大概可保平安無事了!」
  說罷,步向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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