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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逆水寒[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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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8 20:23:14
第十章 福慧雙修高風亮

    顧惜朝笑道︰“恭喜大哥跟舊兄弟能夠重聚,誤會冰釋,前嫌盡棄。”他捂著鼻子說話,聲調比哭還難听。

    雷卷沒有說話,只是身子更往毛裘里蜷縮,仿佛這世界奇寒,正結著寒冰,下著大雪一般。

    高風亮身邊有兩個俊秀的青年人,兩人都背著瓖寶石的劍,樣貌很是相似,左邊一個道︰“我們還等什麼?”右邊的道︰“像這種人,還留來作什麼?”

    高風亮神色有一點遲疑,再度望著雷卷。

    雷卷仍是沒有說話。

    雷炮已忍不住要說話,他一開口,聲音直似雷鳴︰“這種人,若放虎歸山,留著禍患,自當非殺不可!”

    雷騰的聲音十分尖銳刺耳,但只有一個字︰“殺!”

    顧惜朝忽道︰“好!殺就殺!”

    兩名俊秀青年齊道︰“是!”一齊拔劍,一齊抽劍,一齊雙劍刺人雷騰和雷炮的後心!這下變起猝然,雷卷大喝一聲,“小心!”雷遠急掠而起,撲向二人,忽刀光一起,人在半空,攔腰被斬為兩截,噴涌了一團血霧,分兩處落地,一時沒有死絕,仍張嘴說了一句︰“卑鄙!”

    出刀的人是高風亮。

    他身上的白衣沾染了一蓬蒙蒙的血點。

    雷卷急掠而起,顧惜朝也飛撲而起。

    兩人空中相遇,各一聲悶哼,蹌然落地。

    顧惜朝手中的小斧已然不見。

    小斧握在雷卷自毛裘里伸出來的青白的手里。

    這一雙手,像長年未見陽光,白嫩的皮膚蘊著節節青筋,但指骨突露,異常有力的握著斧柄。

    這手在顫抖著。

    人也在抖著。

    悲傷、憤怒,都足可讓人失卻冷靜,一反常態。

    沈邊兒也紅了眼,但他大叫一聲︰“卷哥!”

    雷卷立刻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本來是風中的落葉,忽變作了凝立的石頭一般。

    顧惜朝本來臉上已有了笑意,長流的鼻血染遍了臉孔,看來十分詭異,但眼色越發凝重了起來。

    雷卷咳嗽。

    咳了幾聲,但一直望著地上被砍成兩截未死的雷遠。

    雷遠也悲憤地望著他,但已失去說話的能力。

    雷遠終于咽下最後一口氣。

    雷卷一直等雷遠真的死了,仍不把目光收回來,一直盯著地上的濃血,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了三個字︰“高,風,亮。”

    高風亮紅臉變得煞白,退了一步,橫著大刀,守在胸前,吞了一口唾液。

    雷卷道︰“我們雷家,可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高風亮澀聲道︰“沒有。”

    雷卷一字一句地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高風亮眼中呈現了畏懼之色,終把胸膛一挺,大聲道︰“雷老弟,我們‘神威鏢局’,曾得罪了官府,幾乎被滿門抄斬,一敗涂地,而今,好不容易,才得開解,這次傅相爺要我們鏢局跟官府合作,要不然,就……我老了,我可不能眼見局子再毀于一旦,何況——”

    他眼中有一種可憐而又帶有微悅的神色︰“如果這事能成,我也會被封官,我這一生人……就少了一點貴氣……”

    雷卷道︰“就為了這點貴氣,你就殺死我三個兄弟!”

    左邊的俊秀青年道︰“何止三個,”

    右邊的俊秀青年道︰“還要殺你!”

    雷卷沒理睬他們兩人的話,只厲聲重復了一句︰“就為了封官,你就要殘殺我三個兄弟!”

    高風亮退了一步,尖聲道︰“我不殺你們,神威鏢局的人,難免就要死光死絕了!”

    高風亮後面有三、四十人,全都是“神威縹局”的鏢師和高手,一個濃眉大目的漢子忽站出來厲聲道︰“局主,不管怎麼樣,神威鏢局再死光死絕,也不能做這種不顧江湖義氣的事!”

    高風亮陡地漲紅了臉,怒叱道︰“唐肯,這輪到你來說話?滾回去!”

    這漢子雄糾糾也氣呼呼的站在那兒,一副激憤難平的樣子。

    (作者按︰這漢子自然便是“神威鏢局”的鏢師唐肯。唐肯跟神威鏢局局主高風亮,曾一齊共過患難,同過生死,並受貪官逼害,幾乎滿門蒙羞,但後來因得“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及“捕王”李玄衣之助,終于雪冤、重振“神威鏢局”聲威,在這段過程中,唐肯所慕戀的心上人丁裳衣也在該役中犧牲,高風亮本來豪情俠風,因歷此劫後,人心大變,變得哈腰奉迎,跟官府常打交道,膽小怕事,而且渴望朝廷封賞,完全變了一個人——故事詳見“四大名捕”故事之《骷髏畫》)雷卷雙目仍注視地上的濃血,道︰“我把你打從老遠的青田鎮請來,為的是替曾救過你們縹局的戚少商解圍,你卻包藏禍心,下此毒手!”

    高風亮也豁了出去,大聲道︰“可是遠在你來找我之前,文張文大人和‘福慧雙修’李氏昆仲就已經先找過我,我已經答應他們,如果雷家插手這件事,要是擒殺戚少商,我助一臂之力,要是雷家倒戈相向,只听顧公子一聲‘殺就殺’的號令,就得先要你們雷家命喪當堂!”

    雷卷切齒道︰“好個命喪當堂!”雷騰與雷炮的胸口,仍汩汩的流著鮮血。

    沈邊兒戳指那兩名青年道︰“你們就是‘福慧雙修’?”

    左邊的青年道︰“我是李福。”

    右邊的青年道︰“我是李慧。”

    沈邊兒嘿聲道︰“三個月前,你們是在李鱷淚部屬,李鱷淚給文張官場斗爭,慘敗身亡,你們真個兒眼也不霎,就轉到了文張的麾下?”

    李福、李慧互看一眼,李福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李慧道︰“何況,李鱷淚貪髒在法,本就該死。”李福接道︰“你不必離間我們。”李慧道︰“我們忠心耿耿,為朝廷效死,為文大人、黃大人、顧公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戚少商,忽然說了一句︰“那你們就死吧!”

    戚少商原本離開李氏兄弟足有七丈遠,以他身負重傷,居然一掠而至,顯然是蓄勢已久,人在半空,劍勢如虹,向李氏兄弟頭上罩落,招招盡是搶攻險招。

    李福、李慧一時慌了手腳,雙劍並交,見招化招,但戚少商全不理會自己安危,中了兩劍,鮮血灑落,但手中長劍依然搶攻凌厲,李氏兄弟只要被刺中一劍,便絕無活命之理。

    高風亮見戚少商攻勢如此猛烈,便想退走,不料戚少商劍圈一長,連他也急攻在內,高風亮只有奮力招架,只見戚少商獨臂負傷,以一團劍氣,力攻三人,竟無一招是守,招招殺著,高風亮、李福、李慧三人嚇得魂飛魄散,被逼得手忙腳亂。

    雷卷與沈邊兒迅速地對望了一眼。

    兩人心里都同時明白︰“戚少商這下是在拼死,要手刃殺死雷遠、雷炮、雷騰的凶手,以報雷家臨危相助之恩。戚少商可以說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雷卷心中固然愴痛,但他恢復冷靜極快,戚少商這樣拼死,他也決不以為然。

    可是他卻不能妄動。

    因為他的敵手是顧惜朝。

    顧惜朝就等他動。

    只要他再有妄動,顧惜朝就會全力置他于死地。

    雷卷不能妄動,沈邊兒卻能。

    他長身而起,直撲向戚少商的戰團,以他的武功,已得雷卷真傳,孟有威和游天龍決攔他不住。

    他身在半空之際,忽然間,紅影一閃,一個穿黑盔甲的大漢,竟長著一對紅翼似的,迎而一戟刺到!沈邊兒怪叫一聲,身形疾沉,霍的一聲,腿粗的或尖自頭上擦過,刺入發茨,沈邊兒甚至還可以感覺到發根給扯裂的刺痛!他沉得快,但腳下急風陡起,一個黃須滿臉的金甲將軍,一拐橫掃他雙腿關節!這一下如給掃著,勢子之猛,並非腳骨析斷而已,只怕連一雙腳也得被砸成稀粒,沈邊兒背腹受敵,被人上下夾攻,絕了退路,人急智生,驀地,一腳蹬出!本來金甲將軍這一杖掃至,沈邊兒避猶不及,但他外表粗豪,心機卻十分巧敏,眼看避不過去,居然不退反攻,一腳朝金甲將軍額頭踢去!這穿金盔甲的將軍自然就是“駱駝老爺”鮮于仇,他這一拐雖可把對方打成廢人,但要是捱了沈邊兒這一腳,雖是人在半空中匆忙發力,憑他深厚的內力相抗,至多額上腫個大疙瘡,但臉上卻不好看,萬一墮下馬來,在眾人面前,更大損顏面,鮮于仇覺得要殺這小子,反正機會還多的是,故此變招回拐,在眼前一格,拍的一聲,沈邊兒這一足踢在拐杖的結瘤上,內力反挫,沈邊兒只覺腳趾一陣劇痛,未及收回,頭上那紅翼鐵甲將軍。已挺乾刺將下來!沈邊兒把心一橫,險中搶險,借下墮之勢,落到蒼黃馬背上來!這一下,跟鮮于仇只隔著這怪馬背上的一座駝峰,兩人貼身極近,鮮于仇的拐杖變得毫無用處,霎時間,兩人互攻了二十余招,招招攻取對方死穴,兩人一面搶攻一面封架,只要一個疏神,捱得半招,決無活命之理。

    這時,冷呼兒在半空中長乾也不敢擊下,因恐誤傷鮮于仇,他也飛身而下,落在馬頭上,雙掌夾攻沈邊兒。

    三個纏戰在一起,水泄不通,沈邊兒背腹受敵,但依然處處搶攻。

    那匹蒼黃怪馬受三人身體所壓,早已承受不了,加上三人運勁互拼,怪馬長嘶連連,發蠻揚蹄騰馳起來,但三人六腿仍然力夾馬腹,手上殺著絕不因而減弱。

    這時漫山遍野喊殺之聲,游天龍和孟有威已沖殺過來,穆鳩平奮力擋住,他受傷極重,連番轉戰,體力耗得七七八八,若不是游天龍並未出全力,穆鳩平早就伏尸就地了。

    全場只有兩個人不動。

    顧惜朝與雷卷。

    雷卷蜷縮在毛裘里,在這曙色將明的時候,寒厲的目光,盯著顧惜朝,使顧惜朝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澈骨寒意。

    所以他立即道︰“你的傷,也不輕。”他的目光落在雷卷的腰上。

    雷卷腰畔的毛裘上,有一蓬鮮血,正漸漸擴散開來。

    毛裘極厚,要染紅這樣一大片毛裘,要流很多的血。

    雷卷的血,已經流了好一會兒。

    在高風亮和李福、李慧驟殺雷騰、雷炮、雷遠之時,雷卷一時情急激動,奮身撲去,顧惜朝伺機出手,砍中雷卷的腰部,但銀斧也給雷卷劈手拿去。

    顧惜朝手上已無斧。

    只有刀。

    一柄小刀,扣在他左手姆食二指之間。

    只要雷卷一動,他就發出這一刀,他環視全場,已方佔盡優勢,兵力方面,更雄厚十數倍,而且他知道,不久之後,文張文大人會帶“捕神”劉獨峰趕來,那時,縱有十個戚少商又能如何?雷卷心里暗急,但眼前的局勢,已無法突破,他急也急不來。

    忽然之間,他覺背後有一種逼人的殺氣。

    他不知道是誰,但眼梢所及,來人鸚哥綠綻絲戰袍及地,腰縛著文武雙穗絛,腳踏嵌金絲抹綠靴,來頭非同小可。

    而以這殺氣揣度,來人的武功也決非庸手。

    他的心沉了下來。

    但他並沒有回頭。

    因他一旦回頭,眼楮就會稍離開顧惜朝手上的刀一瞬。

    縱然這只是一瞬之間的事,但顧惜朝的刀可能就已釘在他的額頭。

    所以背後敵手再強,他也不能回頭。

    顧惜朝笑了。

    他的笑是要在雷卷心中造成威脅。

    他的笑同時也是得意而情不自禁的笑容︰困為他已來了強援。

    強援是黃金鱗。

    黃金鱗和文張這兩名官員,都是出名的足智多謀、手段殘毒,所不同的是,文張較善于乘風轉舵把握時機,也忍辱負重能屈能伸(詳見“骷髏畫”一文,)而黃金鱗武功底子既高,文才也好,是文武雙全的人物。

    這時候,戚少商、穆鳩平、雷卷、沈邊兒四人,全是背腹受敵,正在作困獸之斗。

    但卻有本來無關緊要的人,忽然做了一件事,改變了這個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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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死人與死囚

    在“神威鏢局”那三十多人中,突然間,有一個濃眉大漢虎地跳了出來,正是唐肯。他叫了一聲︰“局主,看刀!”一刀砍向高風亮左肩。

    高風亮、李福、李慧三人力戰獨臂的戚少商,本已左絀右支。唐肯忽來這一刀,高風亮吃了一驚,回刀一架,高風亮的刀法遠勝唐肯的刀法,這匆忙使出的一刀,看似無力,但直把唐肯震得虎口發麻,幾連刀也握不住。

    高風亮這一回刀,戚少商立時沖天而起,連人帶劍,斜飛而落,急刺顧惜朝。

    顧惜朝沒有想到戚少商忽然能抽身掉頭來對付他,“嗤”地一聲,手中刀飛射而出。

    “叮”地一響,半空中迸出星花,飛刀被戚少商的青龍劍震飛,劍勢依然直取顧惜朝,勢道更猛!顧惜朝長空掠起,伸手一抄,抄住飛刀,以姆食二指執住刀柄,往下一劃,剛好格住了戚少商這一劍!“叮”地刀劍再炸出星火!顧惜朝以指長的小刀格住了戚眥茩熉F無比的長劍來勢,星花四濺中,兩人尚未落地,顧惜朝已揉身而上,一刀連接一刀,纏著青龍一般的鋼劍,搶攻戚少商的要害。戚少商的長劍亦似奔龍一樣,翻騰轉折,以莫大的威力,攻殺向顧惜朝。

    顧惜朝的小刀雖短,但攻勢絲毫不弱,兩人貼身而搏,小刀反而佔了極大的便宜,這短促的刀光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前一刀、後一刀、正一刀、斜一刀、直把一條青龍切得四分五裂,爪斷足折,以使首尾不能呼應,進退失據。

    戚少商馭劍射向顧惜朝之際,雷卷口中發出一聲長嘯。

    他的人還未回首,身子已向後彈了出去,黃金鱗只見一件毛裘,飛撞了過來,頭、手、足全部都縮入毛裘里去,他第一個感覺便是︰自己決非其敵。

    他一想到這點,便大叫一聲︰“不關我事!”一面疾退。

    雷卷倒撞而出的時候,已運起“霹靂雷電神功”,正要一擊格殺黃金鱗,但听黃金鱗這聲大呼,立時想起,救人要緊,殺人其次!整個人在疾退中急拔而起,掠至沈邊兒、冷呼兒、鮮于仇三人格斗的蒼黃馬上。

    雷卷這一坐下去,格勒一聲,蒼黃馬立時足折而倒,三人身形同時往下挫,雷卷白嫩的手腳似閃電一般,在沈邊兒腋下一托,沈邊兒藉力騰上,電光火石間向游天龍,孟有戚搶攻了十一招,游、孟二人應付得手忙腳亂,沈邊兒已然拉著穆鳩平身退。

    同時間,雷卷已到了顧惜朝與戚少商的戰團里。

    顧惜朝正要把戚少商置于死地,忽見一團黑影卷來,此時天色初明,四周尚不十分明亮,顧惜朝一刀飛出,正中黑影,但黑影原來只是毛裘,一清瘦的身影疾閃而出,向他攻了一招。

    這一招是一指。

    姆指。

    一指就捺在他的胸前。

    顧惜朝奮力一側身,格的一聲,肩膊的骨骼,似是碎了,但是他射出去的飛刀,倒折而回,漾起一道血光,人影大叫一聲,也射回毛裘里。

    顧惜朝落地,臉色痛得鐵青。

    戚少商正待追擊,雷卷沉聲道︰“跟我走!”戚少商稍一遲疑,即隨雷卷飛退。

    亦在這時,沈邊兒已示意穆鳩平下令道︰“退!”剩下十余名“連雲寨”忠心耿耿的死士,也跟雷卷、戚少商、沈邊兒、穆鳩平直往正南面退去。

    這時,孟有威和游天龍搶過去看顧惜朝,顧惜朝捂著肩膊,似受傷極重,冷哼道︰

    “追!”

    黃金鱗忽道︰“慢!”

    顧惜朝怒道︰“為什麼?”

    黃金鱗道︰“顧公子忘了麼?他們再往前去就是碎雲淵,毀諾城!”

    顧惜朝冷哼道︰“咱們不迫他到碎雲淵,戚少商絕對不會自己跳過去;不迫他入毀諾城,他自己決不會打開城門,咱們就是要迫他進去!”他悻悻然道︰“何況,息大娘要的是戚少商的命,未必會殺雷家的人!”

    冷呼兒氣憤地道︰“對!雷家的人,忒也大膽,一個都饒不得!”

    黃金鱗略一沉吟,道︰“好,這就追去!”想起雷卷背後撞來的聲勢,心有余悸,忽道︰“高局主。”

    高風亮道,“屬下在。”

    黃金鱗橫了持刀在一旁的唐肯,冷冷地道︰“你的屬下可不老實。”

    高風亮惶然道︰“是,屬下不該帶他出來……”

    黃金鱗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局主,我看,你不是想把當年‘神威鏢局’官餉失劫的舊事重演吧?”

    高風亮冷汗洋洋滲出,道︰“屬下,屬下……屬下一定處置這叛逆!”

    黃金鱗冷哼道︰“要處置,還等什麼時候!”

    高風亮道︰“是……不過……不過……”臉如死色。

    黃金鱗臉色一沉,道,“你不肯?”

    唐肯忽站出來,棄刀,大聲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件事粹純是我唐肯一時沖動,想替一些不該死的人解圍,要殺,就殺我一人好了!”

    黃金鱗橫掃了高風亮一眼。高風亮毅然亮刀,咬牙切齒地咆哮道︰“唐肯,你找死,可怨不得我!”一刀往唐肯當頭砍落,唐肯登時血流披面,僕倒在地。

    顧惜朝看也不看,迨w率連雲寨叛徒追趕,黃金鱗這稍作拖延,使自己已不用打頭陣,也偕冷呼兒、鮮于仇等官兵追去,高風亮期期艾艾道︰“大人,屬下……”

    黃金鱗臉上閃過一絲溫色︰“怎麼,你不肯來殺賊麼?”

    高風亮誠惶誠恐地道︰“為朝廷殺賊除好,義不容辭,屬下怎甘落人之後?不過……這位鏢師跟屬下曾有一段同生共死渡過患難的時候,故請大人恩準,屬下留下一人替他收尸。”

    黃金鱗心忖︰人都死了,收尸姑且由他,不過看來這老匹夫懷有異志,他日鳥盡弓藏,這只走狗不妨先烹了再說。心念疾轉,臉上堆起了笑容,道︰“你這般念舊,當然不妨。李福、李慧!”

    李慧、李福躬身應道︰“在。”

    黃金鱗道︰“你們盯好那螃蟹手的!”

    李福、李慧應道︰“是!”

    黃金鱗道︰“我們不久便回來,這兒如有閃失,唯你二人是問!”

    李福道︰“黃大人放心。”

    李慧道︰“我們定不令大人失望。”

    黃金鱗不再多說,往鮮于仇、冷呼兒等大隊人馬中趕去,高風亮向身旁一名腰系大斧頭。腳踏鐵鞋的老漢說了幾句話,老漢點了點頭,留了下來。高風亮跺了跺足,也向黃金鱗那一批人馬趕去。

    樹林旁,一時只剩下了那老漢,還有李福、李慧,以及十二名官兵,押著一輛囚車,車里的人,衣衫碎裂,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血塊還是黑布,抑或是肉塊。囚車里的人,是被一塊黑布罩住臉孔的。

    李福看看形勢,向李慧道︰“咱們把人押過去,背著山石坐下來,等黃大人等回來吧,後面是樹林,總不大好。”

    李慧道︰“我看不如隱身密林,這樣較不顯眼,萬一有敵人來,也可以敵明我暗,易守難攻。”

    李福則不大同意︰“要是黃大人回來,咱們進了密林,豈不是找不到我們?”

    李慧覺得李福的話甚是荒謬︰“怎會找不到、他看不到我們,我們可看得到他呀!”

    李福不喜歡李慧一副譏嘲他的神態,覺得這樣子的態度等于是侮辱了他的智慧,生氣地道︰“好,你這樣說,待會兒出事,你可負責得起!”

    李慧亦不喜歡他這個大他半個時辰出世的兄長這種並非就事論事的態度,賭氣地道︰

    “有事發生,又怎麼樣?咱們也別那麼自貶身價,有什麼人我還擔當不了的!這人不死已斷了半氣,還能跑去哪?再說,在我劍下,誰救得了他——”說著扯開了囚犯頭上的黑布,只見一張平靜閉目的臉孔,臉上血跡結成一塊一塊的,左眼角被打裂,右顴也青黑腫起一大塊,不過,在晨曦之中,這人英偉的容貌仍可以揣擬得出來。

    李慧道︰“這人是誰?”

    押囚車為首的一保官兵道︰“他是鐵手。”

    李福、李慧並不知道這囚車里的人竟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鐵手!他們吃了一驚,驀地,囚車中的人睜開了雙眼,神光暴現,李氏兄弟一齊退了兩步,李福失聲道︰“是他?”李慧道︰“鐵手?”四大名捕的威名,的確在武林人心目中有很大的力量,鐵手縱在囚車之中,重傷帶枷,奄奄一息,但平素作惡多端的李氏兄弟,一時也心驚膽戰。

    兩人怔了一怔,這才想及鐵手仍在囚車之中,又念及當日在李鱷淚麾下何等威風,卻正是給“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一手攪砸,頓失靠山,要不是自己兩兄弟見機得快,趁風轉幌,結果堪虞,越想越怒,想這四大名捕之一落在自己手上,出一口烏氣也好!李慧叱道︰“兀那惡賊,你也有今天!”右拳向鐵手臉門擊去,鐵手要是捱這拳,這張臉就算毀了。

    忽一人伸手一托,頂住了李慧的右肘,便是李福,李慧怒道︰“你干什麼?”

    李福道︰“黃大人只叫我們看著囚車,沒叫我們打殺囚犯,萬一——”說到這兒,沒說了去。

    李福的意思李慧自然了解,兄弟二人心靈本就相通,故在外頗能同聲共氣,二位一體,但越是因為如此,兄弟二人越想表現個別造就,故兩人其實並不和睦,諸多拗氣。這時李福的用意,是提醒李慧,萬一鐵手仍是黃金鱗的朋友,只是犯了一些事情才假意造作一番,並不是死囚或重犯,如此,鐵手若被釋放出來,他倆濫用私刑,豈不又惹上一個煞星?李慧道︰“我看……不像……你看,他被打成這個樣子——”鐵手此際被折磨得十分淒慘,李慧當然覺得如果鐵手跟黃金鱗是一伙的話,黃大人自然就不會用這般重刑,既然用上了,那麼,這人是斷然沒準備他活下去的。

    李福覺得李慧不肯听他的話,便沒好氣道︰“那麼,你高興打便怎麼打去,反正我管不著!”

    李慧倒也不敢造次,萬一黃金鱗譴責下來,他已失去李鱷淚這大靠山,未必承受得起,便道︰“也罷,就听你的話,入樹林里去吧!”

    李福這才高興起來,一行人把鐵手的囚車推人樹林里,場中只剩下一個老漢,正在掘地埋尸,也沒人留意他。

    因為沒有人留意他,又離得太遠,更沒注意到他在低聲跟地上的“死人”說話︰“唐肯,你知道你這樣做,會累死了全鏢局的人嗎?”他一面說著,一面把一股內力,傳入地上那“尸體”的體內。

    那“尸體”便是唐肯。

    唐肯只覺心脈一股暖流傳入,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只記得局主高風亮就在自己頭上斫了一刀,以為自己死了,睜目一看,卻看見局里的另一位鏢師勇成。

    勇成在“骷髏畫”事件中,是“神威鏢局”中唯一不肯變節的鏢師,跟唐肯、高風亮反攻“神威”時出過大力,唐肯對他有一份親切的感情,只听勇成又道︰“局主用的是‘庖丁刀法’來斫你,所以刀鋒反純,以無厚入有間,生殺自如……你只是頭上受了點輕傷,淌了點血罷了,死不了的!”

    唐肯听得這樣說,才知道自己還沒有死,想掙起來,勇成用手按住他,低聲疾道︰“不行,你不能起來,否則,局主也救不了你。他斫你那一刀,原趁大家沒留意,才不發覺,而且他們也覺得你不足為患,故沒生疑,你這樣起來,給樹林子里的人看到,不但你我非死不可,連局主也得受累,可千萬起不得。”

    唐肯眼角既有些潮濕、也不知是血是淚,小聲的說︰“我知道局主對我好……可是,他實在不該恩將仇報,殺死雷家三兄弟啊。”

    勇成臉肌搐動了一下,微嘆道︰“我也不同意局主的做法,不過,他委曲求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要知道,文張文大人本來命他殺的是戚少商,但他因念戚少商之情,並沒有對他下手;李氏兄弟要他殺雷卷,但他也顧及雷門的義氣,沒有下手,只好選雷遠來殺,你想,要是那一刀是向戚少商或雷卷砍去,他倆不防,可有活命的余地麼?”

    唐肯擔憂地道︰“可是,局主這一刀,也失了江湖義氣……成叔,你想,雷家的人會放過局主嗎?”

    勇成無奈地道︰“唉。我也覺得,自從鏢局那次變難後,局主也似變了個人似的,行事藏頭縮尾,諸多顧慮,且跟官府勾搭,全沒了當年志氣!”

    唐肯覺得頭上熱辣辣的痛著,他自小歷艱辛成習慣,很能忍痛,但這樣躺著不動反而很不舒服,道︰“成叔,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勇成想了一想,道︰“我把你埋下去,但留了個透氣的窟窿,泥是松的,我埋得淺,我走後,待他們也走了之後,你來個‘死尸復活’,再填平泥土,大致上不會啟人疑竇。”

    唐肯道︰“哦!”

    勇成又道︰“局主雖然性情大變,但人心沒變,他念在你曾為他效過死命,重振神威,所以,甘冒大險不殺你,這點心意,也算難得了。”

    唐肯心中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勇成道︰“樹林里李氏兄弟必在監視著,我不多言了,把你埋了。”

    唐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在樹林里做什麼?”

    勇成道︰“他們押了一個囚犯,生怕有人劫囚,所以退入樹林。”

    唐肯任俠之心,一向不減,又問︰“囚犯?什麼囚犯?”由于他自己被人冤枉過,當過囚犯,所以對“囚犯”特別敏感。

    勇成長嘆道︰“听說便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鐵二爺,看來,又是一場冤獄!”

    唐肯心中一震︰怎麼是鐵手!想啟齒再問,勇成已開始在掘土,因離得遠,唐肯也不敢揚聲發問,心里只是在想︰怎麼辦?鐵二爺竟給人抓了,以‘四大名捕’義薄雲天,為民除害,想必是冤的,可能是給人設計陷害。

    唐肯雖未見過鐵手,但素聞鐵手威名,而且,“神威鏢局”一案全仗冷血鼎力相助,才能沉冤得雪,唐肯也洗脫了罪名(詳見“骷髏畫”一書)。唐肯對“四大名捕”自是又敬重又感激。

    唐肯心里焦慮著,勇成已掘好了淺坑,過來抱起唐肯,塞了包金創藥給他,低聲說︰

    “好了,下去吧,一切,都看你運氣了,暫時,還是別回鏢局去吧。”

    唐肯正想問,那麼鐵二爺就由他……勇成已把他拋入坑里,泥沙已經罩下來了。勇成為了做得愈像,愈可不使人生疑,所以手腳愈是俐落。泥土是松軟的,勇成在泥層向著唐肯正臉留下了很大的窟窿,心里想道︰“唐肯躲開此劫,總該找個地方,躲匿一段時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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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轎中蒙面人

    又過了一會,唐肯在沙堆里昏昏沉沉的,但心里一直在想。鐵二爺在囚車里,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李福、李慧等就在樹林子里納涼,這些人不離去,唐肯就不能自沙堆里出來,這時日頭開始猛烈了,唐肯給悶得確實有些頭昏腦脹。

    忽然一陣蹄聲急起,唐肯全身都陷在沙堆里,只有臉鼻冒出了一小截,听覺也不靈便。

    待發覺時,身上已被幾下重踏,一塊大黑影已掠了過去,才知道一匹馬自身上的沙堆疾馳而過,幸好沙堆得夠厚,而且總算也沒踩著臉部,否則,準要受傷不可。

    只听那馬上的人呼叫道︰“別動手,自己人!”想必是“福慧雙修”以為有人來襲,要大家動家伙。

    只聞李福道︰“哦,原來是你。”

    李慧道︰“霍總領,不知有何見教。”

    那打馬趕來的人正是馮亂虎、霍亂步跟宋亂水。馮亂虎隸屬于顧惜朝管轄,跟李氏兄弟所隸屬的不同,所以彼此之間,也並不十分和洽,這時正見馮亂虎打馬趕馬,滿頭大汗,額前青黑了一大片,那自是因為曾吃了雷卷一指之故,大聲道︰“黃大人要你們趕快押犯人回衙,別在這里守候了!”

    李福、李慧互覷一眼,李福狐疑地道︰“怎麼……”

    李慧接道︰“難道……前面出了事嗎?”

    馮亂虎道︰“唉,不要提了,沒想到……怎麼,你們不信嗎?”掏出一方印釜,道︰

    “這是黃大人的手令,他怕你們在這兒守候太久有失,還是先押此人入城再說。”

    李氏兄弟見黃金鱗手令,當下不再置疑,而在泥沙里的唐肯乍聞此訊,心中上喜,忖道︰莫非是黃金鱗、顧惜朝等追捕戚少商、雷卷等出了亂子?隨即又擾慮了起來︰高局主和成叔都在那兒,會不會也有意外?心里一喜一擾,便听李福、李慧喝令士兵,押著囚車, 轆轆的行將出來。

    李福、李慧,一在前,一在後,推押囚車,連同那十二名官兵,走了出來,馮亂虎則在中間策馬貼在囚車巡視,這行人和車馬,走過的地方,其中一處,正好隔著泥土,輾在一個未死的人的身上。

    這人當然就是唐肯。

    當李福等走過他“身上”的時候,他腦里一直盤旋著一個意念︰要不要救鐵手,要不要救鐵手……等到囚車轆轆,從泥上輾過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叫一聲︰“鐵二爺!”飛身而起!壓在他身上的沙子,其實也有想當的重量,他一躍而起,肌骨一時仍未舒伸靈動,只是他自地里躍起,實在出現得太過突然了!他一躍而起,一行人全都怔住,像看見一只鬼一般。

    唐肯一刀砍在囚車上,又叫了一聲︰“鐵二爺。”

    鐵手緩緩睜開了雙眼,唐肯和鐵手是平生第一次照面,但唐肯卻覺得鐵手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熟朋友一般,平靜、溫暖、但不激動,唐肯瞥見鐵手全身傷痕,想起當年他自己在獄中被拷打的情況,又記起許多有關“四大名捕”俠義救人的事跡,心中大是不忍,一下子,什麼都豁了出去,大聲道︰“我來救你!”一刀一刀的砍在囚車木柵上。

    馮亂虎策馬沖了過來,叱道︰“小子還想再死一次!”身子一俯,一劍斬向唐肯。

    唐肯這時已砍斷了七八根囚車的木栓,鐵手微弱地叫道︰“快走……”馮亂虎的鐵劍己砍了下來。

    唐肯舉刀一格,“當”的一聲,格住一劍,那馬直沖向他,他忙扶鐵手往車內一閃,險險擦過,但那一格之力反挫,刀背略為踫在頭上,他的頭頂本來就受了傷,這一踫劇痛攻心,“哎唷”了一聲。

    鐵手道︰“你怎樣了?”

    唐肯見鐵手身負重傷,命在垂危,卻來關心自己,心中感動已極,道︰“我沒事。”發覺鐵手軟弱無力,原來身上至少有七八道重穴被封,而且,手腳還戴枷上鎖,都是純鐵打鑄,一時解得穴道,也打不開枷鎖,不禁大急,這時,那十二名官差散開,團團圍住了他,而李福、李慧齊齊嗆然拔劍,一前一後,進逼而來。

    唐肯已經不及去解鐵手的穴道,持刀對抗,他也明知自己決非“福慧雙修”之敵,但而今只為了救鐵手,什麼也不管了。

    正在這時,忽听一人道︰“犯人可是鐵游夏?”

    這一發聲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人人都以為自左耳畔響起,忙向左一看,卻並無人說話,卻見樹林子里,有四個蒙面人,抬著一頂轎子,緩緩行了出來,轎子所披和蒙面人身上所著的,全都是紫色的絨布,遠遠看去,也可以看得出其質地極端名貴。

    這下子,光天化日下,樹林子里忽然走出了四個蒙面人抬著一頂轎子,一時間,李福、李慧等如臨大敵,吩咐十二名軍士圍成半月形陣式,唐肯忽想起一人,向鐵手喜道︰“是不是無情大爺?”

    不料鐵手臉色凝肅,緩緩的搖了搖頭。

    唐肯奇道︰“那麼,他是……”話未說完,馮亂虎自馬上一蹬,一撲而至,一劍斬下!唐肯奮力一擋,還回砍一刀,馮亂虎閃過一刀,兩人交手七八招,馮亂虎的刀,忽然變了方向,專攻鐵手,唐肯慌忙阻攔,這一來,變成馮亂虎有兩個攻擊對象。一是唐肯,二是鐵手,而只有一人能作招架還擊,這樣自然是佔盡優勢,又七八招,唐肯已是被迫得手忙腳亂,左繼右支。

    這時,那聲音又徐徐響起︰“閣下是不是鐵手?”這次是分明自轎里傳出來的。

    李福叱道︰“你問來作什麼,快滾!”

    李慧喝道︰“我們是官差,再不走開,連你一起殺了。”

    轎里的人悠閑地道︰“哦?你是官差,就可以連我一起殺了麼?”

    李慧一揚劍道︰“你以為我不敢!”

    李福卻問了一句︰“閣下是什麼人?躲在轎里,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轎里的人卻仍是在問︰“鐵手?”

    鐵手強持丹田一口氣,道︰“在下正是。”

    轎中人道︰“憑你鐵手神功,怎會給這干無能之輩所趁?”

    鐵手道︰“我是甘願伏法的,只是,沒想到……”

    轎中人微訝道︰“哦?你犯了什麼法?”

    鐵手道︰“我放了幾個皇上下旨要抓的俠盜。”

    轎中人即道︰“是戚少商他們吧?”

    鐵手也微詫道︰“是,閣下……?”

    轎中人截口道︰“他們若要押你回京師便了,又何苦這樣來折磨你!是黃金鱗,鮮于仇、冷呼兒那些下三濫的東西干的罷?”

    李福、李慧一齊怒叱︰“閉咀!”兩人一齊持劍躍出,李福把手一揚道︰“你押陣!”

    李慧道︰“我先上!”李福道︰“我先!”李慧道︰“好!”即退回陣中。

    就在李福、李慧極快的幾句對話間,轎子那兒也說了幾句話,轎外的蒙面人甲道︰

    “爺,讓我來!”轎中人道︰“不必,我好久未試劍了。”蒙面人乙道︰“爺,這地方很髒,你要小心。”轎中人道︰“我省得。”

    這時,李福已化作一道劍光,直射向轎子。

    蒙面人丙和丁連忙分左右把轎簾拉開,里面有一個衣著十分華貴的蒙面人,這人唆地掠了出來,蒙面人甲連忙相隨掠起,雙手捧著一柄十分名貴的劍,疾道︰“爺!”轎中蒙面人一頷首,李福的劍已然刺到。

    轎中蒙面人嗆地一聲,自蒙面人甲奉上的劍一拔,李福只知眼前精光一亮,心里只來得及想,天下怎會有這樣明亮的劍!第二個念頭還未來得及轉,自己手中的劍已斷開七截,左肩也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他驚叫了一聲,轎中蒙面人卻把劍往蒙面人乙一拋,道︰“髒了。”蒙面人乙一手接住,即往襟內掏出一塊極其名貴的絲絹抹揩劍上的血漬。

    轎中蒙面人又遙指李慧,道︰“我連他也一並教訓!”飛身而起,他離李慧足有五丈遠,掠出丈余,身形往下一沉,蒙面人丙和蒙面人丁已搶到他落腳之處,在地上迅速地鋪了一塊紫色絨布的厚墊,轎中蒙面人不慌不忙,右足藉力一點,又憑空躍起,掠向李慧,他腳下名貴的紫色絨靴,竟全不沾掠上泥塵。

    他凌空躍起,蒙面人甲已趕不上去,但迅速在轎中掏出一柄純銀打造的劍,飛擲而出,邊叫道︰“爺,劍!”轎中蒙面人躍至李慧身前,手中本沒有劍,李慧一劍刺去,卻刺了個空,待把住樁子回首之際,轎中蒙面人已接過銀劍,一劍劃出,李慧慘叫一聲,和著血光捂肩而退,手中劍嗆然落地。

    轎中蒙面人一手把劍回甩,道︰“又髒了!”銀劍教蒙面人丁接住,轎中蒙面人卻不落地,身形微微一沉,當即再起,竟躍過十二名軍士的刀槍,直落入唐肯和馮亂虎的戰團,只聞他說了聲︰“劍來!”蒙面人乙的劍已經抹好,長空投去,馮亂虎知道這人歷害,不戰唐肯,立意要在這人未接到劍之前把他格殺,招招都是殺著,但那人的身子直似羽毛一般,只要驚起一點勁道都會把他吹走,在劍未刺中之前的剎那間換了位置,馮亂虎劍劍刺空,還待再刺,突然之間,劍光一閃,馮亂虎手中的劍從劍尖到劍愕,裂成兩片,這下可把馮亂虎震住,只見那轎中蒙面人手里已有劍,正飄然落了下來。

    他人才落下,那蒙面人丙、丁已趕至,兩張錦墊立時送到他腳下,轎中蒙面人仍是雙腳未沾塵埃,這時,劍光突又閃了一閃。

    馮亂虎心知肚明︰要是這人手中劍再加一點點力,自己的虎口手腕就勢必被斬斷,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蒙面人把劍一拋,蒙面人丙忙雙手接住,只听他悠閑地道︰“抹一抹!”蒙面人丙恭敬地道︰“是,爺!”

    轎中蒙面人倒後一翻,竟直掠回轎中!他人一入轎,蒙面人甲、乙兩人,一搖紫羽扇,一個用名貴酒壺斟了半杯,道︰“爺,喝茶。”轎簾又垂了下來,再也見不到蒙面轎中人的模樣。

    但就在他自轎中去來間,已換了三次劍,打敗了三名一流劍手,腳底連半點泥塵都不沾。

    其實,李福、李慧肩上所受的傷也不算重,但傷得恰到好處,兩人都哼哎有聲,無法提劍再戰,馮亂虎膽氣本豪,現在卻站也不是,戰也不是,只听轎里悠哉游哉的聲音道︰“鐵二捕頭,你可以走了,他們不敢留你的。”

    唐肯見那轎中蒙面人在兔起鶻落間已摧毀了所有敵人的戰志斗志,目定口呆了一陣,這時回望過去,才發現鐵手頸上,雙手、雙踝間的鐵鏈,枷鎖全已被劈開,才知道最後那次劍光一閃間,那人已斬開了鐵手身上的禁制,而自己還懵然不知。

    只听鐵手沉聲道︰“謝……”

    轎中人截斷道︰“你走吧。我在這兒,這里的人,在你沒有走遠之前,誰也不會動一動的!”忽喚道︰“喂,漢子!”

    唐肯怔了一怔,東看,西看,只見鐵手向他點了點頭,唐肯指著自己的鼻子,道︰

    “你,叫我?”

    轎中人道︰“你扶他去吧!”

    唐肯道︰“是。可是……”

    轎中人道︰“你要馬代步是不是?”頓了一頓,道︰“那兩兄弟會把馬借給你的。”

    唐肯大喜忙過去把鐵手扶到一匹馬上,然後自己縱身上馬,揚聲問︰道︰“閣下救命大恩,在下永志不忘,敢問……”

    鐵手忽道︰“不必問了,他要是方便說,又何必蒙面!”

    轎中人笑道︰“正是,我今天救你們,說不定,改天便要殺你們,彼此須不欠情,日後動起手來,也方便一些。”

    鐵手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唐肯牽著他的馬,自緩而速,絕塵而去。李福、李慧、馮亂虎及那十二名軍士,真個連動都不敢動,更遑論去追了。

    鐵手與唐肯去遠後,蒙面人丙說︰“爺,咱們這樣做……?”

    轎中人長舒了一口氣,道︰“盡管日後可能與他決一死戰,但總不能眼見英雄好漢遭狗腿子凌辱!”

    蒙面四人都垂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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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夢幻城池

    一座白玉般的城池,在這幽森的林子里,幽幽玄玄的出現。

    戚少商、雷卷、沈邊兒、穆鳩平及這一干走頭無路的人,在林子里左竄右突,在尋找出路,便在這時,在林木、枝葉。踫權之間和樹梢上的視野里,積木似的隱現了這般夢幻似的城池,左一塊,右一塊,待突然奔出了林間,整座城堡,便在眼前!穆鳩平失聲道︰“毀諾城!”

    沈邊兒卻低頭看通向那座夢幻城他的護城河︰“碎雲淵”。只見河上氤氳著濃霧,什麼也看不清楚,只知道這城堡建于絕地,鳥飛不入,若要硬攻硬打,就算是調度三萬精兵,也一樣固若金湯。

    河間隱隱約約,有一道古老鐵索橋,通向城門︰這似乎是入“毀諾城”的唯一通道。

    “毀諾城”冷冷清清,在外邊的堅石冷樹,仿佛花到此地,再不開放,鳥也不敢再鳴叫了。

    雷卷忽道︰“敵人迫近了。”

    人人都望向戚少商。穆鳩平焦急說道︰“可是,戚大哥要是進去,那是自尋死路!”

    沈邊兒忽然哈哈笑道︰“是了,敵人來了怎樣?最多不過是一拼,省得找女人庇護,辱沒了聲名!”

    雷卷也道︰“要入毀諾城,那索橋是必經之路,對方若在橋上加以暗算,咱們就只好死在河里喂王八,橫豎是死,死在陸上痛快多了!我可不會泅泳。”

    那一干遍身浴血的連雲寨弟兄也紛紛附和道︰“是!”“對呀!”“什麼毀諾城,送給我都不要進去!”“碎雲淵有什麼了不起,咱們突圍好了!”“讓息大娘那老姑婆息了那條心吧!”

    穆鳩平如雷般喝了一聲,道︰“對!咱們突圍去!”

    戚少商忽道︰“人已在三方包圍,咱們突不了圍!”

    沈邊兒道︰“突圍不了,最多拼命,對方只有顧惜朝、黃金鱗、鮮于仇、冷呼兒、霍亂步、馮亂虎、宋亂水、游天龍、孟有戚、高風亮、李福、李慧是硬點子,咱們未必拼不過他!”

    戚少商道︰“他們人多,援軍還會繼續增添。”這時,後、左、右三個方向的風吹草動胡嘯之聲越來越緊密。

    雷卷道︰“他們有的也帶了傷……咱們拼得活一個是一個!”

    咸少商說道︰“可是,劉獨峰就要來了!”

    這句話一出,大家都靜了下來。戚少商長吸一口氣,道︰“咱們過去吧!”當先行出,雷卷道︰“也罷,看它是什麼龍潭虎穴!”跟著行去。一行人走到鐵索橋中,大霧遮掩了一切,連旁邊的人也看不清臉孔,突然之間,那索橋劇烈地顛簸起來,穆鳩平一面忙于穩住步樁,一面罵道︰“兀那婆娘,竟設計害咱們,要給我拿住——”

    連沈邊兒與雷卷,眼中也升起憂懼之色,沈邊兒心想,這次糟了,恐怕要全軍覆沒于此了!雷卷暗忖︰怎麼如此大意疏忽,不留些人在岸上以觀變化!這時,樹林邊的追兵已全趕到,顧惜朝、黃金鱗、鮮于仇、冷呼兒走在最前面,看見鐵索橋高空翻起,如一個巨人的巨靈之掌一般,幾個翻轉,“叭”地一聲,打在河流中,橋上的人,自然都落入河中,只听慘叫連連,不一會,沙上升起了幾具骨骼。這一群追兵連日來與連雲寨數番劇斗,而今眼見敵人變了白骨,胸中雖放下了心頭大石,但心里亦若有所失。

    冷呼兒駭然道︰“原來這河水是化骨池!”

    顧惜朝道︰“嘿,沒想到,戚少商終于還是死在息大娘手下。”

    鮮于仇猶有未甘,道︰“只是這樣子太便宜他了。”

    黃金鱗忽道︰“顧公子。”

    顧惜朝道︰“黃大人你可心滿意足了?”

    黃金鱗道︰“不知公子跟毀諾城里的息大娘熟不熟絡?”

    顧惜朝一怔道︰“你想見她?”

    黃金鱗道︰“敵人的朋友也會是自己的朋友,我想見一見她,準沒錯兒。”

    顧惜朝道︰“听說此妹脾氣倔強,十分凶悍,敢作敢為,沒有必要,還是少招惹她的好。”

    黃金鱗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一事不解。”

    鮮于仇沒耐煩的說︰“眼下強敵盡滅,黃大人還有什麼事解不開的,還是回到醉月樓尋芳閣慢慢再說吧!”

    顧惜朝沒理會他,問︰“黃大人,什麼事?”

    黃金鱗忽一笑道︰“顧公子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為國為民,操心勞神,對女人風情,不枉費神。下官卻難免有些定力不足,紅粉知音,亦有幾人……”

    冷呼兒冷笑道︰“原來黃大人卻數起他的風流韻事來了。”

    顧惜朝知道黃金鱗有話要說,便道︰“黃大人的意思是?”

    黃金鱗正色道︰“一個女子,如果這般痛恨一個男人,似乎不會把他……還沒照面就變成一堆白骨……”

    顧惜朝何等聰明,立即道︰“你是說——?”

    黃金鱗臉有憂色,點了點頭。

    顧惜朝霍然道︰“好,我求見息大娘。”長衫一折,手下遞來紙筆,他即揮毫成書,束卷扎于箭尾,彎弓搭箭,“嘯”地一聲,射入隔河的城牆內。

    黃金鱗不禁贊道︰“公子真是文武全才,難怪傅相爺這般賞識。”

    冷呼兒這才弄清楚大概是怎麼一回事,道︰“不可能罷,我們是親眼看見戚少商這些人被倒入河中的,人都已變成了一堆堆骨頭了,怎會……”

    顧惜朝道︰“要是息大娘拒見,那就表示有問題。”

    黃金鱗道︰“她要是真來個相應不理,我們……是否真的要揮軍攻城?”

    鮮于仇望望城牆,望望索橋。再望望深河,道︰“只怕……這兒不好攻。”

    黃金鱗有些愁眉不展地道︰“問題是︰文張文大人交待過,毀諾城是拉攏的對象,最好不要樹敵。”

    冷呼兒冷笑道︰“文大人?他懂個什麼、半年前他還是個地方小官,而今乘了風掌了舵,也來發號施令了。”

    黃金鱗笑道︰“還是冷二將軍豪氣,拿得起主意!”

    驀地,呼地一聲,一枚響箭,疾射而來,顧惜朝左手一翻,已抓住響箭,拆開箭尾的字條一看,喜道︰“息大娘肯接見我們了”

    冷呼兒吟哼了一聲道︰“量她區區一個小城主,也不敢得罪我們這些朝廷命官。”

    只見鐵索橋又慢慢放了下來,黃金鱗等你望我,我望你,宋亂水道︰“公子,看來,那婆娘是要我們走過去……”

    霍亂步即道︰“不可以,前車可鑒!”

    馮亂虎道︰“咱們可以留大軍在此,派代表過去。”

    霍亂步道︰“可是,誰要是過去,勢必要干冒奇險。”

    黃金鱗忽笑道︰“下官素來膽小,冷二將軍一向藝高膽大。”

    冷呼兒臉色都黃了,強笑道︰“不行,不行,要論膽色,還是鮮于將軍行!”

    鮮于仇忙搖手道︰“我哪里及得上冷將軍你!何況冷將軍,有雙羽翼,可以滑翔,我麼?那是連泳術也不會,怎能負此重任……”

    顧惜朝忽道︰“我去。”

    霍亂步道︰“大當家,不行,你怎可冒險犯難?”

    顧惜朝冷笑道︰“人家已打開了大門,咱門總不能連代表都派不出一人!”

    宋亂水道︰“我隨大當家去。”

    黃金鱗忽道︰“可能誰也不必去。”

    霍亂步道︰“哦?”

    黃金鱗道︰“因為他們已經派人出來了。”

    橋心有一個中年婦人,正緩步柵柵走來,遠遠看去,臉貌甚是絹好,發尾扎著藍色頭巾,隨風飛曳,然而走得越近,越感其秀氣迫人。

    顧惜朝走到橋頭,躬自一揖,道︰“拜見息大娘。”

    婦人道︰“誰是顧惜朝?”

    顧惜朝︰“在下正是。”

    婦人道︰“咱們已替你料理了敵人,你還要做什麼?”

    顧惜朝彬彬有禮的道︰“大娘名聞江湖,卻無緣一見,今特來拜會。”

    婦人笑啐道︰“呸!我叫秦晚晴,才不是息大娘,你要見息大娘是嗎?”

    顧惜朝一愕,忙道︰“是。”

    秦晚晴一笑,回手一撒,一朵金花煙火,直沖而上,不一會,橋上又走來了一個老嫗,一步一頓,手拿白色藤杖,然而眼神甚有風情,顧惜朝又一揖︰“晚生拜見息大娘。”

    老嫗點了點頭,問秦晚晴︰“他說什麼?”秦晚晴大聲說了一遍,震得在丈外的眾人,耳朵嗡嗡作響,心里都吃了一驚︰沒想到這秀氣婦人,內力如此充沛。

    只見那老姬道︰“他要見息大娘呀?”

    顧惜朝知道這老嫗耳朵有點不靈光,也運足氣道︰“婆婆不是息大娘?”

    老嫗笑道︰“息大娘,她是我這般年紀就好羅。”咧嘴一笑道︰“我叫唐晚詞,你要見息大娘,好,這也不難。”揚手一甩,啪地又在半空炸出一朵銀色的煙花。

    過不一會,橋心上又出現了一人,這老婆婆蹣跚顛蹭,白發蒼蒼,在橋上走著,使人擔心她給風一吹,直落深淵。這老婆婆一搖一擺的上了橋墩,雙手拿著拐杖,好一會才喘平了氣,張開了咀,卻沒有了牙齒,說了幾句幾乎被大風吹走的話︰“你是誰?”

    顧惜朝這下可學乖了,並不馬上揖拜,道︰“在下顧惜朝。”

    老婆婆問︰“要見誰?”

    顧惜朝答道︰“息大娘。”

    老婆婆搖首道︰“老身叫南晚楚,大娘今天心情不好,不會見你們的,你們回去吧。”

    說著,巍巍顫顫的拄杖要回去。

    顧惜朝忙道︰“南婆婆。”

    南晚楚回首問︰“怎麼?”

    顧惜朝道︰“晚輩真心誠意要拜會息大娘,請婆婆傳報一聲。”

    南晚楚道︰“你跟大娘又素不相識,她豈肯見你!”

    顧惜朝欄在橋墩前,道︰“息大娘為朝廷除掉重犯,定當上報,朝廷必有重賞,若息大娘肯予接見,教晚生便于為毀諾城說話。”

    南晚楚道︰“我們並不汲汲于功名,你的好意,就此代大娘心領。”

    顧惜朝道︰“婆婆真不肯替在下引見?”

    南晚楚已走近橋墩,忽道︰“公子是不讓老身回城了?”

    顧惜朝略一遲疑,立即閃身一讓,笑道︰“這個晚生怎敢……?不過,在下實在不明白何以息大娘不肯讓我拜謁一面?”

    南晚楚走上橋教,唐明詞和秦晚晴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南晚楚忽道︰“你真的要見大娘?”

    顧惜朝道︰“是!”

    南晚楚在唐晚詞和秦晚晴扶持之下,蹣跚的往橋心走去,“若你真的要見,請跟我來。”這時,兩方相距已有段距離,風聲厲烈,但南婆婆的聲音卻清晰可聞。

    顧惜朝走前兩步,本要走上索橋,但又停住,終于揚聲道︰“婆婆,大娘既不肯素臉相見,在下也不想相強,那就罷了,至于殺戚少商一事,婆婆就替在下謝過大娘罷!”

    唐、秦、南三人也沒什麼反應,徑自往橋走去,終消失在橋心的濃霧里。

    宋亂水一直站在顧惜朝身旁,此刻忍不住道︰“這幾個臭婆娘在擺足架子,我說,大當家的又何必縴尊降貴的要過去!”卻驀地發覺︰在如此酷烈的風中,顧惜朝背後的衣衫已濕透!只听顧惜朝喃喃地道︰“好險,好險!”

    黃金鱗走了過來,兩人交換了一眼,黃金鱗臉上憂色更濃︰“恐怕,這座夢幻城池,確有問題。”

    顧惜朝長吁一口氣,道︰“她們故布疑陣,幾乎,連我也忍不住要隨她們過橋入城去了……只怕,我未必走得過這橋心!”

    孟有威在一旁不服氣地道︰“幾個老太婆,能奈公子何!”

    “老太婆?”顧惜朝道︰“後二人都經過喬裝打扮,而且易容術都十分高明,只怕……

    其中一人,還是息大娘本人!”

    孟有威嚇了一跳,失聲道︰“嚇?”

    游天龍不明白地問︰“那麼,公子又放虎歸山?”

    顧惜朝將手心的汗揩在衣擺上︰“她們要是三人同時合擊,剛才的處境,我未必能接得下……”頓了頓,隨即傲然道︰“不過,她們也沒有把握殺得了我!”

    鮮于仇憂疑地道︰“那麼,我們千辛萬苦的迫戚少商等來此地,豈不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顧惜朝道︰“那也不一定,何況,我們是親眼看到鐵索橋翻轉,把戚少商等倒落河中的。”他指了指,河上仍飄著十幾具白骨,至于肌肉衣物,盡皆銷融。

    宋亂水罵道︰“賊婆娘,裝神騙鬼,準沒安好心眼!”

    黃金鱗忽道︰“一錯不能再錯,我們已擒住了鐵手,不容有失,這兒的事,又似一時三刻解決不了,不如叫人走一趟,把鐵手先押回京,免得夜長夢多。”

    顧惜朝道︰“好,叫馮亂虎去,他夠快!”于是馮亂虎受命出發,趕至林子通知了“福慧雙修”,不料唐肯拼死救鐵手,又來了一班蒙面人,使他們既失囚犯,又掛了彩,這且按下不表。

    至于黃金鱗、顧惜朝等仍圍著毀諾城枯守著,冷呼兒卻不耐煩,道︰“這樣干巴巴的在這兒,算作什麼?要嘛,揮兵攻進去;不要嘛,窮耗在這兒,一點意思也沒有!”

    黃金鱗冷冷地道︰“既然冷二將軍天生神勇。就由你領兵攻城吧!”冷呼兒眼見那飛鳥難入飛猿難攀的城池,便悶住了氣不說話,鮮于仇也蹩不住了︰“咱們現在既不進,也不退,豁在這兒,干什麼來著?”

    黃金鱗道︰“等人。”

    冷呼兒問︰“什麼人?”

    黃金鱗道︰“一個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人。”

    冷呼兒、鮮于仇齊聲問︰“誰?”

    黃金鱗道︰“‘捕神’。”

    這次是冷呼兒、鮮于仇、宋亂水一齊失聲道︰“劉獨峰?”

    高風亮道︰“听說此人養尊處優,又有潔癖,他……他老人家肯來這些地方嗎?”

    “我很老嗎?”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就似響在場中每人的耳畔︰“其實你可能還比我老上幾歲呢!”

    只見林中出現了一行人,四個錦衣華服的人扛著一項紗帳軟墊的上品滑竿,竿座上,坐著一個尊貴高雅的人,臉容給竿頂垂紗遮掩著,瞧不清楚,還有一前一後兩個鮮衣人,一開道一押陣,在這山林亂石間,悠然行來,令人錯覺以為是京城里的一品大官出巡一般。

    第十四章息大娘

    那老婆婆南晚楚,在老嫗唐晚詞和婦人秦晚晴的扶持下,過了索橋,南晚楚問︰“鐵橋的機關,全部開動備戰。”秦晚晴道︰“是。”自懷里摸出一條藍色絲中,往城頭揚了揚,城上略有人影閃動。

    南晚楚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清脆,好听,就像清風吹過風鈴的聲響,忽然間,她一點也不老態龍鐘了,也完全不需要人扶持,向秦晚晴問︰“他們都在‘沉香閣’里?”

    那扎藍頭巾的美婦嫣然笑道︰“是。”

    南晚楚道︰“晚詞,你也不必扮成那個老不溜掉的模樣了。”

    老姬笑道︰“是。”三人已走入城堡,老嫗一面走著,一面卸妝,旁邊有十數個女子替她卸妝,很快的,這“老摳”唐晚詞變成了一位非常嬌艷的美婦,她與秦晚晴相視一笑,道︰“大娘您呢?”

    南晚楚笑咋道︰“我卸什麼裝?讓他們看看我老了的樣子也好。”

    唐晚詞和秦晚晴都笑了起來。這兩個美婦,笑起來都十分風情。南晚楚笑道︰“笑什麼,大敵當前,要好好守城!”

    唐晚詞道︰“城自然要好好守,但心里總為大娘高興。”

    南晚楚不在意的道︰“高興什麼?”

    秦晚晴摸摸發後的藍巾,笑道︰“這些年了,他,終于來了。”

    南晚楚喃喃地道︰“這些年了……”忽然之間,又似老了許多,往城內走去。她才離開,秦晚晴與唐晚詞立即布署這一座,就算是千軍萬馬,也不易攻破銅牆鐵壁的“毀諾城”。

    南晚楚一路走去,到了一處精致的水閣,她舍棄大門不入,反而走到一幅牆上,這牆壁上畫著一對男女,女的在梳妝,男的正替女子畫眉,情深款款,意態縫綣,手筆十分旖旋,南晚楚怔怔的看了一會兒,幽幽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掌,在牆上畫著的那支眉筆上一拍。

    就在她伸手出袖的一剎,可以見到她的手白皙嫩滑,秀氣勻美,然後,牆壁立刻出現一道裂縫,她一低首就走了進去。

    里面是一間偌大的廳房,她驀然出現,數十只眼楮在瞧著她。

    里面的人,衣衫盡血,幾乎沒有一人不受過三處以上的傷痕的,這時,鴉雀無聲,只有一個里著厚厚毛裘的人,在發出輕聲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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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走前兩步,雙眼直勾勾的瞪著她,眼神里無限痴情,道︰“你來了。”她看見此人只剩下一臂,滿身都是血和傷,只是俊偉的樣子隱約還可從五官追溯得出,憶起他從前的豐神俊朗,點塵不沾,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竭力忍住悲酸,強自鎮定地道,“我叫南晚楚……”但還是忘了裝出那蒼老的聲音,在廳中的人乍听一個老太婆的聲音清脆如駕,都疑真疑幻。

    斷臂人愴然道︰“大娘,你再化裝,我也認得出來,你既然來了,又何苦不相認呢?”

    息大娘長吸一口氣,幽幽地道︰“你……還認得出我?”

    斷臂人上前走一步,道︰“大娘,你的眼楮,我會記不起嗎?這許多年來,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天可憐見,今回,雖然一敗涂地,但終教我可以再見著你了。”

    廳中眾人都驚疑不定。這一千人正是連雲寨的逃亡者,他們抱著必死之心走向“毀諾城”,結果索橋吊起,忽然裂開了一個大洞,把他們都倒入橋心的暗格里,一直滑入這偌大的廳堂來,大家都不明白毀諾城的意思,但都自度必死,沒想到,眼前這個白發老嫗,意然就是息大娘,更意外的是,在江湖傳聞里,息大娘恨戚少商入心入肺,然而今日兩人見面,竟如此情深義重,眾人都為之神疑。

    息大娘用手指輕輕觸在戚少商左肩斷處,動作十分輕柔,像撫摸一個恬睡了似的嬰孩額角,柔聲道︰“是誰砍掉你一條胳臂……我一定要他慘痛十倍!”後一句講得厲烈堅決無比,仿佛不管天崩地裂還是大荒地老,都一定做到一般。

    戚少商長嘆一聲,道︰“我的傷沒什麼,只是因我信錯了人,害了眾家兄弟。”

    息大娘喟息道︰“你還是那麼愛交朋友……這幾天,我听江湖上傳得沸沸蕩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天大地大,你有難時,一定要回來。”

    戚少商感動地道︰“要只是我個人的事,這一天,只要得你開城門,讓我回來,縱再去一臂,也心甘情願……”

    息大娘一手掩著戚少商的咀,不讓他說下去,啐道︰“不許你這樣胡說。”眾人見一雙玉手自袖里伸出來,心里都明白了幾分,但見這一雙潔白素淨的柔夷,更想見這雙手的主人之真面目。“我們彼此約定過,再也不要見面,我們一次又一次的不能遵守約定,只有更加痛苦,所以,我不能見你,不能毀諾。”

    “是。我明白,”戚少商用一只手去撥大娘額前的發絲,眼中無限柔情︰“只是,這些年來,你辛苦了。”

    息大娘一雙眼楮,眯著笑,有著吹皺一池春水般的風情,但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道︰

    “其實,這些年來,不再見你,心里頭反而平靜。”

    戚少商緩緩縮回了手,痛苦地道︰“紅淚,過去,都是我……”

    息大娘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要提了。”她有意把話題岔開,“砍你一只手,出賣你的人,我听說是顧惜朝,我幾乎就把他引過鐵索橋來了,可是,他很聰明,臨危止步。”

    戚少商道︰“那狗賊!”忽想起什麼似的,握住息大娘的手,情切地道︰“大娘,你要小心,那奸賊很是狡猾厲害!”

    息大娘嘆了一聲,道︰“毀諾城易守難攻,顧惜朝再難應付,我還不怕,怕只怕……”

    兩人見面,分外情濃,渾然忘我,話說個不完,連戚少商這些兼顧周到的人,也忘了眼前事,身旁人,而今話題才兜回面臨的生死大事。

    只听戚少商道︰“難道……?”

    息大娘點首道︰“‘捕神’劉獨峰,據說這兩天已在附近一帶出現,恐怕已迫近毀諾城。”她頓了頓,道︰“這人劍法高絕,而且機智絕倫,有六名得力手下隨行,這六人,善于陣戰、兵法、工藝、導渠、風水、五遁,要是他們來了,倒不易應付。”

    雷卷低低他說了一聲︰“劉獨峰?這人是六扇門里第一把好手,就算四大名捕,也要怕他三分!”

    息大娘道︰“除了劉捕神,還有一人,己兼程趕來,也相當不好惹。”

    沈邊兒問︰“誰?”

    息大娘道︰“文張。”

    沈邊兒雙眉一豎︰“那個狗官?”

    息大娘道︰“不錯,他本來是個小官,但已經三起三落,他降職曾貶到潮州當一名門吏,但升官也極快,曾當過皇帝近前高官,還曾得罪過皇帝,聖上下詣要處斬他,他就消聲匿跡,過了一段日子,又出現在宮廷里,安然無恙。這人深藏不露、究竟武功高低深淺,鮮有人知,但他是個極善于利用時機者,則毫無置疑。”

    戚少商這才省起,忙引介道︰“這位是霹靂堂雷卷雷大哥,這位是我過去的生死之交,沈邊兒沈老弟,這位是——”一一告訴息大娘,然後向諸人道︰“這位便是‘毀諾城’城主息紅淚︰息大娘。”

    眾人拱手見禮,心中都想見息大娘的廬山真面目︰穆鳩平卻忍不住道︰“戚大哥,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她,她不是你的死敵嗎?”

    戚少商道︰“就因為是死敵,所以顧惜朝這等叛徒,和黃金鱗這些狗官,才千方百計,把我迫入碎雲淵,毀諾城。”

    穆鳩平搔搔頭皮,道︰“我還是不明白。”

    雷卷忽道︰“這天下間,最安全的朋友,有時反而是敵人。”

    沈邊兒問︰“所以戚寨主故意制造了一個敵人,以便生死存亡之際,可以有個起死回生之機!”

    戚少商道︰“有時候,有很多真正敵人的手段陰謀,也可以從這位‘假敵’處知曉得一清二楚︰‘斧頭幫’及龍虎崖之亂,便是這樣平定的。”

    雷卷道︰“這樣子的‘敵人’,自然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能揭露身份。”

    沈邊兒笑著拍了穆鳩平的肩膊︰“所以,我們到現在才知道,‘毀諾城’跟‘連雲寨’,本來就是並肩作戰的一家子了。”

    息大娘道︰“是。”她的聲音很是清悅好听,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卻讓人心里舒服,沒有抗拒的感覺。

    “我跟他,的確是分開了的;”息大娘道︰“但是,人人都以為我恨他,其實我也真的恨他;”眾人都怔住,息大娘又道︰“但我不許任何人害他、傷他。”

    “只要他有事,我一定會挺身出來,幫他;”息大娘堅決地道︰“不過,他回復平安,重震聲威之時,我的‘毀諾城’,便不許他再踏入半步!”

    “大娘!”戚少商道︰“你……你這又……我還害你不夠嗎?”

    息大娘替他拂去衣上的一些泥塵,道︰“誰害誰呢,我們在一起,只有彼此不快樂,我不能忍受你專注在大志,以及那些風流韻事,我們在一起,我就會恨你。怨你,甚至會忍不住要害你……”

    戚少商也顧不得群雄在旁,大聲道︰“大娘,這次我再見到你,可以發誓,我再也不……”

    息大娘喟息一聲,仍用手掩住了他的咀︰“你現在這樣說,我相信是真誠的,你不用發誓,以後大事平定,便會後悔的;你常常一時感情沖動,為朋友、為女人、都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我不然。我跟你在一起,沒有你,我寧可死,我的心都憑在你身上;但你不是,你是男子漢,你有你的大志,家國民族你都關心,還有很多朋友兄弟,更有些增添你風流豪情的紅粉知音。”

    戚少商激聲道︰“那些紅粉知音,算得了什麼,我有難時,全飛入百姓家,怎能跟你相提,大娘……”

    息大娘傲然道︰“她們當然不能跟我相比,不過,你既知如此,又為何跟她們往來?”

    戚少商一時語塞。息大娘柔聲道︰“所以,還是不提那些事好,否則,我們就不似是朋友,而是對情侶;要是情侶,我就不會甘心,會恨你的。”

    息大娘跟戚少商這二番說話,內容牽涉到很多關于他們過去感情上的糾葛,听得沈邊兒等很是尬尷。戚少商因為是情切,反而但然不覺。雷卷輕咳一聲,道︰“息大娘,我有一事不解。”

    息大娘立刻回頭,雷卷清楚地瞥見她眼眶含住的淚光,但他依然把問題問下去︰“外面包圍的人明知我們已入城中,為何不攻城呢?”

    息大娘斷然地道︰“因為他們不知道。”

    雷卷的用意是岔開話題,所以他只說了一字︰“哦?”

    息大娘道︰“我用索橋上機關的巧妙,把你們卷了進來,送來這里,同時把已經擒住的十幾個武林敗類,往碎雲淵里一倒,淵里是化骨銷肌池,再浮上來時,已是一堆白骨,教誰也認不出,以為你們都死了。”

    雷卷心忖,毀諾城作了那麼多的準備,看來,息大娘是期盼戚少商等人來此已久,才能有那麼精密的布署。只聞息大娘笑著反問戚少商︰“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殺你?這麼久了,我們一直敵對著,也有很多流言蜚語,挑拔離間,你怎不防著我?”

    戚少商道︰“你不會的,我要是連你也提防,還有什麼心機做人?”他重復一句︰“我就知道你不會的。”

    息大娘笑道︰“你這個傻人。你就是這樣。”回首跟雷卷道︰“不過,我覺得,顧惜朝和黃金鱗已經生疑了。”

    雷卷道︰“這兩人老奸巨滑,不疑才怪。”

    息大娘道︰“不過,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他們決不敢徒增死傷,另樹大敵,強攻毀諾城的,除非……”

    穆鳩平忍不住問︰“除非什麼?”

    息大娘、戚少商、雷卷異口同聲,道︰“除非是劉獨峰來了!”

    穆鳩平氣忿地道︰“劉獨峰是什麼東西!人家鐵捕頭多麼仁義磊落,卻有他這樣子的捕頭!”

    雷卷道︰“這劉獨峰決非浪得虛名之輩,是黑道上的煞星,不過,他向來公事公辦,盡忠職守,朝廷既命他抓人,他就一定不會放過咱們。”

    戚少商道︰“世事總是難說。他抓的是強盜,我確也是個強盜。官兵追賊,永遠不會賊捉官兵。”

    息大娘道︰“你們都傷得不輕,我叫晚詞、晚晴她們跟你們敷藥。”

    戚少商道︰“晚楚呢?你怎麼冒用她名字來見我呢?”

    息大娘嘆了一口氣,道︰“她麼?進來了‘毀諾城’,還是藕斷絲連,結果,那個男子還是負了她,她自縊死了。”一時間,戚少商和息大娘都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息大娘才道︰“到後來,我在他跟青樓女子鬼混時,一鏢把他殺了,以祭晚楚在天之靈——反正她死了,也不知道我殺那負心人,要是她知道,一定不允我這樣做的;真不值得,投身進去,為這種人,落得一死,人家連淚也不掉一滴,就擁著別的女人喝酒尋歡去了。”

    雷卷等都听出息大娘性子甚烈,敢愛敢恨,但又有情有義,只听她道︰“這些日子,我算定你們會來,便也請了幾個人過來,就算劉獨峰來了,也不一定不給這幾人面于。”說著微微笑,一張臉雖然化妝得甚是蒼老,但斜斜開展的魚尾紋,甚是好看。

    戚少商知道她的脾氣,做了一兩件得意事兒,總逗引他去追問,才肯說出來,于是便問道︰“是那幾個有著天大面子的人?”

    “高雞血。”

    “尤知味。”

    “赫連春水。”

    息大娘說出了三個名字。

    戚少商、雷卷、沈邊兒面面相覷,沈邊兒忍不住問道︰“可是,這三個人……”

    息大娘打斷道︰“我知道。”

    戚少商禁不住道︰“這三人可從不受人利用——”

    息大娘截道︰“我有辦法。”

    連雷卷也說話了︰“這三人,很難纏。”

    息大娘胸有成竹的說︰“不然,我請他們三個回來做什麼?”

    戚少商、沈邊兒、雷卷都說不出話來,獨有穆鳩平問一句︰“息…息…”

    息大娘道︰“叫我大娘。”

    穆鳩平仍是叫不出口,只道︰“我連你年紀也不知道,怎能叫你做大娘?”

    息大娘笑道︰“你問我年紀?”

    “不。”穆鳩平道︰“我想看看你原來的樣子,怎麼叫我大哥這般著迷?”

    息大娘幽怨的望了戚少商一眼︰“你問他,可有對我著迷?”眾人發現她臉上雖經過化裝,但眼里神色,卻怎麼也掩飾不了千般風情、萬般柔情。

    戚少商急著道︰“大娘,你怎麼說這樣的話?這些年來,我都在想著你;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道?”

    息大娘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要是真想著我,又何必跟別個女子好,難道你的一顆心,既念著我,又去念著別人?”

    戚少商的心像被刺了一刀,比他斷臂的傷口還要疼痛似的,變色道︰“我是有跟別人……但我只念著你,大娘,這些年了,你卻連這點都不信我……”

    息大娘冷漠地打斷道︰“你現在受傷了,我不跟你爭辯,況且眾家英雄在此,見著了笑話。”

    她不待滿腔話要說的戚少商說下去,返首問穆鳩平︰“你真要看我的樣子?”

    穆鳩平愣愣地點了點頭。

    息大娘道︰“我讓你看我的樣子也可以,不過,你大哥信得過我,你信不信得過我?”

    穆鳩平望望戚少商,又看看息大娘,用力地點頭。

    息大娘道︰“好,你也要為我做一件事︰待會兒,不管我帶你去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照著做︰你要是見到我摸出手絹,就大吼一聲,記住,要盡你全力叫那一聲;要是你見我跺了跺足,那麼,你就瞪住那人,眼楮有那麼大睜那麼大;要是我打了個噴嚏,你就揮動長矛,越有聲威就越好。”

    然後問穆鳩平︰“你記清楚了沒有?”見穆鳩平有些茫然,便不勝其煩的又詳說了一遍,再問︰“可記住了?”

    穆鳩平咧咀笑道︰“這跟連雲寨的暗號一般,也沒什麼難記的。媽那個巴子!”

    他突然罵了那麼一句,眾皆怔住,以為這莽漢的牛脾氣又發作了,戚少商對他相知甚深,忙道︰“他是提到連雲寨的暗語,想到寨里的兄弟,一時傷心,才脫口罵出一句的,請不要見怪。”

    息大娘摸摸胸口道︰“我還以為是罵我呢!”眾人見她語音嬌俏,手指縴美,秀氣無暇,更想看看她原來的模樣。

    息大娘忽叫道︰“你們都進來吧!”壁門再度打開,十數名眉目娟好的女子,端著療傷藥物,在唐晚詞引領下進來,各自仔細溫柔的替連雲寨的子弟及沈邊兒等療傷敷藥。一名女子想跟雷卷療傷,雷卷走過一旁,道︰“不必管我,不礙事的。我自己有藥。”

    息大娘笑道︰“那也由你。”轉身跟已敷上藥物的穆鳩平道︰“你跟我來。”始終都未再看戚少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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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毀諾城

    唐晚詞照顧大局,毀諾城的女弟于們替這一干英雄好漢包扎傷口,但她的視線,常有意無意間,落在雷卷的身上。

    雷卷仍披著厚厚的毛裘,神色甚力落拓。他一個人遠離人群,既沒有悅色,也沒有悲容,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輕輕的咳嗽著。

    然而唐晚詞卻看出他身上所受的傷決不算輕,鮮血還不住的滲出來,至少,他身上有兩道受創甚深的傷口——

    為什麼他卻不肯敷藥呢?在場中諸人比較下,沈邊兒的傷勢算是較輕,他只是頭皮擦傷,左足尾二趾斷折,他很快的就治了傷,假作不經意地走到雷卷身邊。

    他覺得雷卷孤獨,這麼多年來,在雷卷覺得孤寂的時候,他都不離開雷卷的身邊。

    雷卷沒有看他,但從腳步聲中,就已經斷定沈邊兒來了︰在江湖上年少一輩的武林高手中,很少走得那麼急躁氣浮,然而卻全是假裝出來的——這才是沈邊兒潛O不可忽視之處。

    雷卷道︰“傷口疼嗎?”

    沈邊兒道︰“不礙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邊兒道︰“卷哥的傷勢……”

    雷卷道︰“還可以。”

    沈邊兒道︰“卷哥不搽點藥……?”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里,我涂了藥剜去死肌也沒人知道……要論藥力,毀諾城還比不上咱們霹靂堂的!”

    兩人哈哈大笑了一陣,雷卷臉色愈漸青白,沈邊兒道︰“卷哥。”

    雷卷道︰“說。”

    沈邊兒道︰“你……在想什麼?”

    雷卷慘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誰?”

    沈邊兒恨聲道︰“阿遠、阿騰和阿炮,都死得好慘!”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們的。”

    沈邊兒驚然道︰“卷哥,你怎麼這樣說!”

    “要不是我的決定,”雷卷道︰“阿炮、阿騰他們本來就不贊成來這一趟的!”

    沈邊兒立即道︰“大丈夫義所當為,當仁不讓,這件事,我們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誰!”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們信錯了‘神威鏢局’,它既已被冊封為‘護國鏢局’,我們就該著意提防,實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聲道︰“怪只怪江湖傳言︰高風亮是個老英雄!”

    沈邊兒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說服三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話題岔開,“高雞血外號‘雞犬不留’,不是他殺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對手,準是虧蝕得家蔔s養雞太貓鵝的能力也沒有。”

    沈邊兒點頭道︰“其實,他擺的是大商家的樣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稱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邊兒道︰“我對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強?”

    雷卷道︰“不是。”

    沈邊兒道︰“他智謀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頓了頓,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邊兒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廚師之王,而且司職掌管天下糧食供給,只要他搖頭,誰也找不至!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飯館,都不會燒給你吃。”

    “不吃飯,就得餓死;”沈邊兒點頭道,“尤知味果然厲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厲害。”

    沈邊兒道︰“可是,這兩人再難惹,也總比赫連春水好纏。”

    雷卷立刻點頭︰“這個當然。”兩人提起赫連春水,都臉有憂色起來。

    沈邊兒看見雷卷越來越白的臉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沒事罷?”

    雷卷輕咳一聲道︰“我沒事。”

    沈邊兒道︰“我總覺得……剛才,你的話說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話說錯了麼?”

    沈邊兒忙道︰“當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剛才,卻說了您一天都說不到那麼多的話。”

    雷卷笑笑道︰“有時,沉默的人也會變得嚼舌,人是會隨著環境改變的。”

    沈邊兒忽道︰“您覺不覺得,那位大姐……老是望著我們。”他指的是唐晚詞。唐晚詞已卸下化妝,但身上仍穿著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婦人,略矮。動作有些粗魯,但看多幾眼,就越看出韻味來,像給蜜糖粘住了,扯不開了。這婦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雙橄欖一般的眼珠恰到好處,當她凝眸的時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處,其他左、右、下三方現出一樣的白色,令人感覺到一種風情滲合深情之美。沈邊兒覺得這婦人有意無意間老往這兒看,不禁多看幾眼,看多了才知道這婦人有一種深深的倦意,就是因為這種倦意,使得豪情萬丈英悍精強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陽光掉進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溫柔。

    雷卷始終沒有望見唐晚詞,他只是說︰“是嗎?這次的事,只怕難免也連累了毀諾城……”話未說完,忽然全身一顫,突地軟倒于地。

    沈邊兒大吃一驚,忙扶住臉色蒼白如堊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聲,唐晚詞掠過眾人的頭頂,落了下來,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頷一鉗,格的一聲,雷卷張開了口,唐晚詞一面看著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著他,他受傷本重,偏不要治療,還說什麼毀諾城的藥比不上霹靈堂!”

    沈邊兒一怔,沒想到唐晚詞的耳力能高明到這個地步,離開數丈之遠,旁邊都是聒噪聲,但他和雷卷低聲說話,她還是听得一清二楚,覺得他剛才好似說了她些什麼的,便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只是說——”

    戚少商這時已經到了,他的手臂傷得極重,正在包扎,雷卷一出事他馬上就想掠來,但那兩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傷,阻了一阻,這時趕到,氣急敗壞的問︰“唐姊,卷哥怎樣了?”

    唐晚詞道︰“放心,一時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橫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個熟睡了的貧血嬰孩。

    “我帶他進內室醫治醫治。”

    沈邊兒從未見這樣的一個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給一個婦人抱著治療,急道︰“可是……”

    咸少商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生死關頭,忙向沈邊兒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強撐著,但他中了顧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門精研醫術的女華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過。”

    他這番話其實是說給沈邊兒听的,唐晚詞半側過臉,沒好氣卻好風情的問了沈邊兒一句︰“你不放心?”

    沈邊兒忙道︰“當然不是——”

    唐晚詞慢著尾音的道︰“要是,人還給你。”說著便掠入內室。她說話的聲音很粗嘎。

    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著每個字來說,這種倦意就變得像煙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邊兒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輕精悍為豪,而今卻忽然覺得自己年少生澀,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會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鳩平留在外面,吩咐兩個女弟子為他療傷,另外三個女弟子分別去布署好待會兒的場面,她自己則回到她的小房間,落妝梳妝。

    她的房間很玲瓏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簡雅潔,但並不矜貴華麗。“毀諾城”當然不能完全遺世而獨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後,仍能維持一個局面,讓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樂的,讓武林中的人明白他倆之間誰沒有了誰都可以好好的活著,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務與俗務親身去辦理︰這樣,“毀諾城”才可以好像與世無爭其實超然卓立的屹立于風波險惡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藥物,在小銅鏡前,怔怔發呆︰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魚尾紋,曾被戚少商形容為“溫柔的水紋”,現在已打著布褶了罷?那一張瓜子心水清的臉,現在已給歲月的滄桑打磨得不再如“輕柔的燭光”了罷,以前戚少商總喜歡用小動物形容自己,雞、鴨、小貓、兔子,甚至“貓蛋”都形容過,還有甚麼沒有叫過的?小松鼠,小豬?小石頭?要是給他想到,在當年一定已經叫了出來。現在看到她,他是會怎樣形容呢?燒鵝?橘子?陳皮鴨?想到這里,她忍不住那個仍頑皮的心靈,噗嗤笑了出來。不知他會怎麼形容呢︰她又心里發狠的想?不如不見他,或不讓他看見好了,讓他心坎里永存一個年輕時溫柔的息紅淚。該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經不起歲月的風霜,不像男人,像剛才初見在逃難中蒼涼而落魄的他,只一見,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麼的心的,那麼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還這麼關心他作啥?該死!自己救助他,純粹為道義,也為了回報昔日的一點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負他,自己就絕對不負他,其實,她也知道,如果她負他,且不管負他的是甚麼事,單止她負他這個事實他便會受不住這打擊而崩潰,所以,她寧可負天下人,亦不想負他。

    這種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護他,讓他養好了傷,出去把背叛的人殺掉,自己的任務算是盡完了,然後就把索橋吊起,把城門深鎖,老死也不再見他一面。整個青春都在他不願意的溫柔里渡過,這一生,已經夠了,犯不著風流惆悅的他親眼目睹紅顏老去的惆悵。

    她落了妝,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換了衣衫,自己告訴自己,她這樣做,是為了待會兒要應付幾個十分艱難應付的客人。她再對鏡子照了照,退後兩步,遠遠的又照了一下,再湊上了臉,貼貼近近的跟黃銅鏡打了個照面,知道一切無礙,除了頰上不知何時長了一個小痘,該死,好長不長,這時候長了出來!然後她才離開了房間,走進凌雲閣。

    穆鳩平剛敷好了藥,包扎了傷口,他氣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為甚麼要叫他做這些古怪玩意,準沒好事。

    那兩個替他裹傷的女弟子,都靜悄悄的走了出去,兩人出了門,才敢伸舌頭。擠眼楮,年紀稍大一點的說︰“嘩,這人猛張飛似的,看來真要刮骨療毒,他也真不皺一皺眉呢!小眉,這種好漢,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嗎?”

    那年紀輕輕的笑啐道︰“別胡扯!這樣子一天到晚雄糾糾不解溫柔的好漢,誰稀罕?跟著鐵鍋的人似的,不如一個會痛會叫會流淚的,來得像人一些。”

    年紀較大的忽然感喟起來,嘆道︰“就是我們這種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夠解風情了,又不夠專情,到處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倆害得這個地步麼!”

    年紀小的眼楮潮濕,道︰“柳姐別難過,其實這城里上下的姊妹們,哪個不吃過男人的虧?要不是有大娘,我們還不知賣身青樓,還是淪落到哪個地步!”

    這時息大娘迎面走來,這兩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頜首,道︰“他在里面?”

    兩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傷得怎樣?”

    年紀大的說︰“很重,但那個人……”小的接道︰“再傷重一些,也不礙事的。”說著兩人都嗤笑了起來。

    息大娘笑罵道︰“沒出息,人家挺得住,還望人多受幾處傷似的!”兩女子覺得含冤,正待分辯,息大娘已經推門走進凌雲閣。

    穆鳩平忽听到門的響聲,看見一個俏生生的女子走了進來,不耐煩的道︰“不必再裹傷吃藥了,息大娘在哪里,她要我做什麼,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覺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臉蛋,巧笑情兮,縴細的腰身,比弱不勝衣還要弱不勝衣,小小的挽了個發髻,垂落一些流甦,令人來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給她少女特有的風姿吸住了。穆鳩平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轉過了眼楮,看見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為何有這種感覺,指著花瓣,干笑了一聲︰“哈!”

    那女子卻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個室內都似亮了亮。

    穆鳩平結結巴巴地道︰“你是……那個老太婆,不,息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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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息紅淚

    息大娘笑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穆鳩平愣了一下︰“什麼?”

    息大娘道︰“去見人啊。”

    穆鳩平仍瞪住她,一時收不回視線,喃喃自語︰“難怪,難怪……”

    息大娘嫣然一笑道︰“難怪甚麼呀?”

    穆鳩平道︰“難怪戚大哥會……”

    息大娘笑問︰“你為他抱不平?”

    穆鳩平還未答話,息大娘低聲道︰“我呢?誰為我抱不平。”

    穆鳩平沒听清楚,問了一聲︰“嚇?”

    息大娘微愁一瞬即逝,道︰“走吧。”

    兩人走入一間大廳堂,里面有一個藍衣胖子,腹大便便,笑態可掬,眯著一雙眼楮,仿佛當鋪里朝奉的樣子,只要給他捎上@眼,立刻能夠拈出斤兩來。

    息大娘才一走進去,這藍衣胖子,拉長了臉孔,不見了笑容,道︰“大娘,你來遲了,我老遠趕來,還有很多生意等著我談,我可不能久留了。”說著要站起來想走。

    息大娘悠嫻地坐下來,淡淡地道︰“對,你太忙了,我不留你,請吧。”

    藍衫胖子一愕,道︰“你三番四次請我來,也不留我?”

    息大娘道︰“高老板,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是毀諾城城主,這兒上下都听我之命行事,但是,執事的各有分派,要請你來,未必是我的主意;第二,這樁生意,你未必是最好的人選,你不做,下面還有幾人等著做;第三,這單生意,誰做了都賺定了天,我本就看你不順眼,巴不得你不做。”

    說完之後,息大娘揮手道︰“再見,高老板。”

    高雞血的臉上,忽又擠出了笑容,笑容滿團團的,其他的表情連一支針都插不進︰

    “噯,這個嘛,我也不忙著要走,听听是啥生意,那又何妨?”

    息大娘道︰“我跟人談生意,一向不予無關者知道,高老板貴人事忙,您請自便。”

    高雞血有點急了,道︰“大娘,這是甚麼生意,大家聊,也無妨,說不定,我干了幾十年買賣,可以幫幫眼。”

    息大娘淡淡一笑道︰“我這樁生意,志不在賺,只在出口氣,不愁人不做,高老板盛情美意,倒派不上用場。”

    高雞血用舌尖舐了舐鼻尖上的汗珠——他的舌頭血紅而細長,這一舐可直卷上鼻梁——只听他忽然笑道︰“大娘,不管你怎麼說,你請得我來,這兒就自有非我不可的事,你這就把我請走,可要知道,有些生意,只有我高某人做得來,我高某人要是不做嘛……”他嘿地一笑︰“高雞血只有一個,只來一次,別無分號,來過生意做不成,當不再來……何況,你要我再來,我也再來不得了。”他一語雙關,自覺甚為得意,笑得邪極。

    息大娘等他說完,只接了一連串的名字︰“尤知味呢?赫連春水呢、包先定呢?中原彎月刀洗水清呢?”每說一個名字,高雞血臉上的肥肉就顫搐一下,說完了一系列四個人名之後,高雞血臉上已擠不出甚麼笑容,息大娘冷冷地道︰“你以為只有你高老板才能干這項買賣?”

    高雞血又用舌頭敵了鼻尖上的汗粒,澀聲道︰“他們……也來?”

    息大娘道︰“你請罷。”

    高雞血忙道︰“我對這樁生意……也很……很有興趣,你能不能讓我听听……?”

    息大娘冷然道︰“這樁生意,是絕對的機密,告訴出來,要是你不做,豈不多了一個活口?”

    高雞血忙道︰“你放心,我決不泄漏一絲半點。”

    息大娘接道︰“活著的口豈能不說話?”

    高雞血臉上陰晴不定,好一會才道︰“好,這生意我做了,你說來听听。”

    息大娘轉臉道︰“我倒不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高雞血強笑道︰“大娘,何必這樣子逼人嘛……你要怎樣才肯——”

    息大娘即道︰“跪下去,于你母親在天之靈前發誓,與此事同生共死並進退。”

    高雞血臉色大變,道︰“你明知……嘿,你這算甚麼?!”

    息大娘臉色一沉,叫道︰“送客。”立即有兩名艷婢出來,一左一右,要挾持高雞血走的模樣,高雞血整張臉都沒有了笑意,仿佛連煙花都不能在他臉上爆開,頓足道︰

    “你……”

    息大娘摸出了襟邊的紫色手絹,穆鳩平看得分明,驚天動地的大吼一聲。

    高雞血全身一顫,失聲道︰“‘陣前風’?你已經跟戚少商聯手了?”

    息大娘也不理他,起身要走,高雞血跌足嘆道︰“也罷,這生意我干上了。蝕的賠的,我是願打願捱,這回子在死去的娘靈前起個誓,不過,你總得讓我知道生意好不好做!”

    息大娘這才笑道︰“你放心,高老板,朝廷不使餓兵,沒短了你的好處。”

    高雞血見息大娘笑得燦若鮮花,溫柔可可,不由得長吸一口氣,道︰“大娘,要不是赫連小妖窮痴纏了你這麼些年,為求你這一笑,我這不要本兒也心甘情願。”

    息大娘卻正色道︰“高老板,這件事,你要是幫得上忙,二十萬兩l,一分也不短給你。”

    高雞血怔了怔,苦笑道︰“听這口氣便知道你這事兒不好辦,毀諾城一向節衣縮食,一年開支,敢情不超過十來萬,大娘這一出手便是兩年的開支,這事情有多惡辦,可想而知。”

    息大娘道︰“也不難辦。”

    高雞血道︰“願聞其詳。”

    息大娘道︰“你知道戚少商?”

    高雞血苦笑道︰“果然是這一號難惹人物。”

    息大娘說道︰“你當然也知道劉獨峰?”

    高雞血慘笑道︰“又來一號不好惹人物?”

    息大娘道︰“劉獨峰現在要緝拿戚少商,我要你在這件事情上,盡一切所能,阻止劉獨峰抓拿戚少商。”

    高雞血仰首半晌,忽然站起來道︰“謝謝,再見。”

    息大娘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高雞血道︰“謝謝是不干了,再見就是我要去了。”

    息大娘緩慢而悠閑他說了一句︰“那麼,你剛才對你死去的娘發的誓,也不作算了!”

    高雞血臉色忽然異紅,目中迸射出太陽針芒一般的厲光,道︰“息紅淚,你倒是對我清楚得很。”

    息大娘笑嘻嘻的道︰“我當然清楚。在這兒方圓五百里之內,要抓人,要放人,除非不求人,要求人,一定要你點頭才是語言,我不找你找誰去?”

    高雞血冷笑道︰“還有尤知味啊。”

    息大娘道︰“他?早答應了。”

    高雞血臉色陰晴不定,跺了跺足,道︰“好,難怪我看見他也在毀諾城里……既然他也干上了,我也插這一腳,算不上不賞面給劉捕神。”

    息大娘銀鈴般笑了起來,像春水一般溫柔,貓一樣頑皮。“這就是了。”

    高雞血瞅著她,銳利的眼神再也不銳利,反而逐漸溫柔了起來,問了一句︰“江湖上傳言,你不是跟戚少商勢不兩立的嗎?”

    息大娘盡是笑,像春日里枝頭上的一朵花,在風里笑鬧。高雞血瞧了一會,長吸了一口氣,臉上出現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喃喃自語道︰“是了,是了,”然後哈哈干笑了兩聲,道︰“赫連小妖是個笨蛋,真是個沒有指望的大笨蛋!”說著徑自走了出去。

    息大娘遙向他的背影道︰“高老板,那事兒,就依仗您了。”

    高雞血的聲音听來十分無奈,也帶有一點點失落的況味︰“我姓高的雖然吃人不吐骨頭,不過,在死去的娘面前發過的誓,還不致說過不算數。”

    息大娘目送高雞血走了出去,才吁了一口氣,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這一口氣舒出去,使得穆鳩平覺得息大娘本來已經夠消瘦的身子,更加輕盈了起來。

    息大娘低聲但清脆地自語︰“總算解決了一個……”

    穆鳩平忍不住說道︰“那我……我先在這兒吆一聲喝一聲的,什麼也幫不上,我……”

    息大娘回首把發根一綹,那側頰貼著白玉一般的耳朵,令人瞧去眼前一亮後,盡是充滿了柔和︰“你?幫上了呀!沒你那一喝,這棺材里伸手的家伙怎會在心一亂之下,還沒談條件就先答應要攬事上身了呢!”

    穆鳩平期期艾艾的道︰“那麼……下一個………”

    息大娘秀眉微蹙,有壓不住的怨愁逸上眉梢,只道︰“下一個?仍照老樣子,瞧瞧運氣如何了!”揚聲叫道︰“請尤大師進來。”婢女躬身答“是”,退了出去。

    穆鳩平發覺息大娘神色有一些微的緊張,搔了搔頭皮,息大娘忽道︰“你有話說?”

    穆鳩平一怔︰“你怎會知道?”

    息大娘微微一笑︰“你有話盡說無妨。”

    穆鳩平道︰“干啥一定要找這些人幫忙?沒有他們不行麼?”

    息大娘道︰“要對付劉獨峰的追捕,除非是四大名捕,否則誰也逃不了。少商傷得頗重,還有顧惜朝虎視眈眈,總不能在毀諾城躲一世,要逃出去,就必須要依仗尤知味。高雞血和赫連春水,要不然,這三人先給劉獨峰收攬了去,那就更無望了……”

    穆鳩平道,“可是,我看那個高雞血……簡直就是與虎謀皮!”

    “對!”息大娘截然道︰“我就是與那Y老虎謀他的皮!”

    這時,那珠簾沙的一聲,一人低首行了進來,息大娘笑語晏晏的道︰“尤大師。”

    穆鳩平只見眼前這人,瘦小不起眼,沒想到竟就是名動天下的尤知味。尤知味武功高低知道的人倒是不多,但他曾三任皇帝御廚總管,天下廚子都听命于他,倒真的是不可小覷。

    尤知味個子雖小,但進來之後,也沒望過誰一眼,徑自大刺刺地坐了下來,看他的樣子,倒像自己封了皇稱了帝,息大娘也不以為件,笑道︰“尤大師,請教一事。”

    尤知味頭也不抬,道︰“說。”

    息大娘道︰“雪玉貂的一寸尾,去毛冰鎮,用來炖龍眼鳳爪桂羌花,哪一樣先下、哪一件後放?”

    尤知味毫不思索地道︰“雪玉貂狡獪機敏,瀕臨絕種,且向來就無尾或長尾,長尾肉糙難食,唯這一寸者乃天下至佳妙美淆也;水先以龍眼炖開,鳳爪與貂尾並下,不可遲一分,不可早一分,太熟過硬,太生嫌腥,桂羌花則在湯要勻入碗前一剎灑下,這才是上淆佳法;桂羌花決不可擇黃色或深紅色的,務必要選緋紅色瓣,蕊上三點綠包兒的,這才是正品純味,這種桂羌花,只有飲馬川流花谷中才有。”

    息大娘道︰“我們已經找到了。”

    尤知味搖搖首道︰“雪玉貂的一寸尾,流花谷的桂羌花,難得,難得。”

    息大娘道︰“多謝尤大題指點明法。”

    尤知味靜了半晌,忽問︰“好,第二件事罷。”

    息大娘笑道︰“沒有第二件事了。”

    尤知味突然抬了抬頭,就在這一抬頭的瞬間,兩道凌銳已極的強光,自他雙眼閃了閃,他隨即低下了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息大娘怪有趣的望著他︰“什麼無可能?”

    尤知味的手指,輕輕拍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你打從老遠,勞師動眾,五步一請,十步一迎的把我請了來,居然就只問這件事兒!”

    “可不是麼?”息大娘笑道︰“就這一件事,普天之下,就只有尤大師的話作得準。”

    尤知味的眼瞼跳動了幾下,只道︰“息大娘,沒別的吩咐了?”

    息大娘道︰“沒了,謝過尤大師,大師貴人事忙,我囑人悉心護送照顧便是。”

    “什麼話!”尤知味一拍扶手,怒道︰“你叫我來,就為了這丁點小事!”

    息大娘反而奇道︰“不然,還有什麼事?”

    尤知味道︰“你寧願信任高雞血那等販夫走卒,也不肯邀我插手此事!”

    息大娘故作恍然道︰“原來尤大師見著高老板了!”

    尤知味勃然道︰“他在這兒遮遮掩掩的出去,休想瞞得過我!”

    息大娘道︰“可不是嗎,要說持重,我息紅淚也不是迷了心竅,怎會不知道大師是凜然而有信的義烈漢子,可是……”她幽幽一嘆道︰“這事關體大,且凶險得緊呀!”

    尤知味道︰“我尤知味幾時畏過凶,怕過險來!”

    息大娘道︰“對手太不好纏了。”

    尤知味哈哈怒笑道︰“什麼高手不吃人間煙火來著!”

    息大娘道︰“他是人,當然也吃飯喝水,但他吃的飯,特別硬崩,別人一口也嚼不起!”

    尤知味冷笑道︰“哦?也不過是個吃公門飯的!”

    息大娘道︰“只不過這人的鐵飯碗,鐵板牙,不易惹。”

    尤知味一曬道︰“怎麼?難道是鐵手無情。冷血追命不成?”

    息大娘道︰“那還不至于,這人是捕神。”

    尤知味仰天大笑道︰“劉獨峰?他又能怎樣,我——”忽把嘴一閣,低首走了出去。

    息大娘急道︰“你怕了麼?”

    “我不是怕。”尤知味冷著臉道︰“我已試探到結果,我又沒答應說替你做,有了結果還不走,那是笨人。”

    息大娘粉臉煞白,咬唇道︰“你不做,高雞血可擔得起來,這件事一旦成功,他本來就比你出名——”

    尤知味驟然停步,怒截道︰“你少來激我!我本就比他有實力。”

    息大娘見他停步,眼楮閃著旭日照海上般的光芒,道︰“就算是虛名,他一直比你響,你難道不知道?”

    她呢聲接道︰“高老板,他就是比較肯為他人做些好事!”

    尤知味哼了一聲︰“好事?!他干的好事!”

    息大娘道︰“可不是嗎?”

    尤知味悻然道︰“你倒說說看,我要拿捕神劉獨峰怎樣?”

    息大娘道︰“也沒怎樣,阻止劉捕神抓拿戚少商。”

    “戚少商?”尤知味道︰“那朝廷欽犯?!”

    息大娘臉色一沈︰“做不做,隨你的便!”跺了跺足,穆鳩平連忙運足眼力,瞪住尤知味,尤知味霍然轉身,正把刀一般銳利的眼神割向息大娘,卻正好跟穆鳩平銅鈴一般大虎眼對了對,穆鳩平只覺雙眼一陣刺痛,尤知味也忙轉移了視線。

    “要我做也不難;”尤知味道︰“我有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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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0:08:57
第十七章 捕神來了

    息大娘立即道︰“你說。”

    尤知味道︰“這是件非常事,我有非常條件。”

    息大娘道︰“當然,你要多少?”

    尤知味笑了,搖頭︰“不是為了錢,論銀子,你們整個‘毀諾城’,未必強得過我。”

    息大娘道︰“你要什麼?”

    尤知味怪笑道︰“很多人都知道我這個人,所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做‘食色性也’。”

    息大娘的眉在任何人都難以覺察的瞬息間蹙了一蹙,道︰“對,這外號倒跟高老板的‘雞犬不留’相得益彰。”

    尤知味臉色閃過一絲怒意,隨即道︰“好也不必這樣調侃我。我是‘食’字出名,但亦好色,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你手下兩名愛將,唐晚詞和秦晚楮,果是人間絕色,你許了給我,我就冒這一趟渾水。”

    息大娘咬住了唇,搖頭。

    尤知味聳了聳肩,道︰“不多考慮一會?”

    息大娘還是搖頭︰“我這兒不是青樓,我也不是鴇母,替你這種人做媒,我不干。”

    “難怪這城里的女子這般信任你,生死相委,哈哈,”尤知味攤了攤手,道︰“那也沒法了……我已退求其次,不敢說要你……只敢說要你手下兩名婦人,這都不行,還談什麼!”

    息大娘忽道︰“你不要我?”

    知味怔了一怔,眼神發出奇異的光芒,舐了舐干唇,道︰“夢寐以求,自感丑陋,不敢提出。”

    息大娘冷然道︰“你要我,倒不難辨。”

    尤知味喜出望外的道︰“要是你……肯跟我睡一個晚上,我……你要我水里火里,決不皺一皺眉頭。”

    息大娘道︰“睡一個晚上?”

    尤知味忙不迭點頭。

    息大娘道︰“好。”

    穆鳩平陡然發出一聲大吼︰“這算什麼?!”

    尤知味目光一長,喝道︰“這兒沒你的事!”

    穆鳩平怒不可遏,指著息大娘,又乾指尤知味,叱道︰“你們——嘿,嘿!”

    息大娘道︰“別管他。”

    尤知味道︰“你答應了?”

    息大娘點頭道︰“你答應了?”

    尤知味邪笑道︰“我哪有什麼可不答應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息大娘道︰“只不過,一切都得在事成之後……”

    尤知味略一猶豫,即道︰“行!”

    息大娘道︰“好,你走吧。”

    尤知味行了兩步,忽又停下,半轉著臉,道︰“我想問你一句話。”

    息大娘有些倦意的說︰“問。”

    尤知味一字一句地道︰“你為戚少商這樣做,究意值不值得?”話一問完,他也不等回答,一閃兩晃間已出了廳堂。

    穆鳩平氣虎虎地道︰“你——你怎能夠這樣做!”

    息大娘淡淡地道︰“我這樣做與你何于!別煩擾我,第三個才是最難對付的人!”

    穆鳩平氣忿難平,“可是,可是……你好不要臉!”

    息大娘臉色一寒,厲聲道︰“我現在做了沒有?”

    穆鳩平一愣,好一會,想通了什麼似的,喜道︰“原來你假裝答應他,你不會——?”

    息大娘微揚下頷,呼道︰“請赫連公子。”外面的侍女漫聲應道,“大娘有請赫連公子。”如此“大娘有請赫連公子”一聲一聲地傳了開去,听來好像是白頭宮女在說天寶遺事,有說不盡的幽怨,說不出的悠閑。

    息大娘倚在椅上,皓腕支頤,似是有些倦了,穆鳩平正想說些什麼,忽听一人朗聲笑道,“大娘,別來無恙?”

    穆鳩平吃了一驚,這人無聲無息已進入了廳堂,連布簾也不曾掀那麼一掀;穆鳩平望去,只見一名貴介公子,舉止間自有一股高貴氣質,正在凝望息大娘,情深款款。

    息大娘︰“你來了。”

    赫連春水道︰“我來了。”眨了眨一雙多情似水的大眼楮。

    息大娘婉然道,“記得我曾在‘白山黑水’救過你嗎?”

    赫連春水趨近道,“也沒忘了當年‘金燕神鷹’追殺我之時,承蒙你讓我躲在碎雲淵里。”

    息大娘嘆息道︰“你記得就好。”

    赫連春水道︰“大娘要我做什麼事?”

    息大娘說的無比直接︰“我要你,制止劉獨峰緝拿戚少商,必要時,殺了他。”

    赫連春水瞳孔收縮,“什麼?”

    息大娘伸出柔莫,搭住了赫連春水的手背,柔聲道︰“你……怕捕神?”

    赫連春水別過臉去︰“劉獨峰不是問題;”他恨聲接道︰“沒想到,你跟戚少商,還是藕斷絲連!”

    息大娘奏近去;在他耳邊,柔聲道︰“這是我求你做的。”

    赫連春水只覺一陣幽香襲入鼻端,只見息大娘眼珠一忽兒黑靈靈的,唇兒翹翕著,下頷秀秀俏俏的,看去有一種美的淒楚,赫連春水心頭一顫,反手抓住息大娘的手,心神激動地道︰“大娘,我……”只覺得這一剎就是世間最美好的,死了也值得。”

    息大娘卻縮回了手,委曲地抿了抿唇︰“你做不做?”

    赫連春水覺得手里一空,剛才所把握到的,仿佛忽然間都失去了,可是幽香猶在,心里很想放聲大哭,卻強笑道︰“好,你求我的,我一定做。”

    息大娘幽幽一嘆,“公子……”

    赫連春水忽然臉色一冷,他的臉一旦板起來,就完全不像個多情公子,而像個冷臉殺手,他盯住穆鳩平,道,“他是誰?”

    息大娘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穆鳩平猛然記起息大娘原先吩咐過的,忙揮舞長矛,狂風大作,整個廳堂杯翻簾掀,赫連春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仰勃子提壺灌了數口酒,道︰“好,好漢子!原來是戚少商手下大將‘陣前風’,受傷如此,這般有神威,果爾不凡!”說罷,大笑三聲,走了出去。

    息大娘嘆了一聲,道︰“他走了,你可以停下來了。”穆鳩平雖然把長矛舞得虎虎生風,但息大娘清晰的語音,一樣清清楚楚地傳人他耳里。

    穆鳩平停止揮矛,不明所以地道︰“為什麼……?”

    息大娘美目流盼︰“像他這樣子的英雄,沖著你也在場,說過的話,一定算數——”忽然語調一變,道︰“走了。”

    穆鳩平更加不明白。

    息大娘道︰“其實他沒走出去,听了我剛才最後跟你說的那兩句話,他才離開廳堂門口的……赫連這人聰敏機智,武功也高,就壞在太過聰明,心術不正,又感情用事,不擇手段……他對我,倒是真的……”說到這里,息大娘幽幽地嘆了一聲,才展顏道︰“他這個人,決不在情敵面前認栽,他剛才情懷激蕩,答應了我的要求,難保不反口不認,但有你在場,他知道少商難免也會知曉,就不會出乎爾反乎爾了。”忽想起什麼似的,道︰“我找高雞血、尤知味、赫連春水後援一事,你可要答應我,不要告訴你的戚大哥。”

    穆鳩平忍不住問︰“為什麼?”

    息大娘眼珠一轉,反問︰“你想不想你的大哥能脫離魔掌,恢復元氣,重整連雲寨,手刃強仇呢?”

    穆鳩平不住地點頭。

    息大娘柔聲道︰“要是戚寨主知道我這樣求人來幫他,他一定不肯接受這些援助,劉獨峰、顧惜朝這些人都非同小可,要是戚寨主不接受別人幫忙,怎能再中興大業?不能再振連雲寨聲威,又如何得報大仇呢?所以,只要你不說出來,一切不就得了!”

    穆鳩平總算听懂了一些,忍辱負重似的道︰“好,我不說。”

    息大娘美麗地笑了起來︰“這才是了。”

    忽听外面喊殺震天,息大娘也不震訝,道︰“他們蹩不住,攻城了。”

    穆鳩平揮矛道︰“我去把他們殺退!”

    息大娘自袖里伸出白生生的手,在端詳水蔥般的手指,說道︰“他們攻不進的。”

    只听外面傳來一個威儀的聲音,一字一頓的道︰“毀諾城里的人听著︰交出戚少商、雷卷、沈邊兒、穆鳩平,可饒不治罪。”

    息大娘笑道︰“黃金鱗這老狗官中氣倒也充沛。”心里揣思︰他們是怎麼肯定戚少商等就躲在城中呢?”

    穆鳩平心里卻想︰他媽的,怎麼自己一直是緊緊排在戚少商之後的通緝犯,怎麼這一下子變成了第四號人物了!忽听外面傳來一個溫和儒雅的語音︰“息大娘,你們在這兒安居樂樂,不干朝政,不是無憂無慮嗎?何必為了戚少商,落得個全城覆滅的下場!”

    息大娘哼道︰“顧惜朝這壞小子!就會煽風撥火,播弄是非!”

    穆鳩平一听他的聲音,就紅了雙眼︰“這王八蛋——!”

    又听一個聲音說道,“戚少商,你出來,我只抓你,不抓旁人。”這聲音也無特別之處,只是平和有力,似打自耳畔響起。

    息大娘乍听,微吃一驚,道︰“他來了,這麼快!”

    同樣在“沉香閣”里運氣調息的戚少商乍听,站了起來,說道︰“他來得這麼快!”

    沈邊兒趨近一步,壓低聲音道︰“劉獨峰?”

    戚少商道︰“不知是文張還是劉獨峰,我也沒听過他們說話,顧惜朝和黃金鱗他們沒有那麼圓融深厚的內力,這人的武功高,身份也比黃金鱗高,如果不是莫測高深的文張,便是高不可測的劉獨峰了。”

    這時,一個女了一閃而進,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女子向戚少商道︰“只怕是劉獨峰。”

    秦晚晴匆匆走入,發上的藍中飄曳著,幾絡烏發散在額上,一見那女子,即道︰“大娘,第一趟攻勢,全給咱們擋回去了。”

    息大娘臉有憂色的說︰“劉獨峰已經來了,只怕不好應付。”

    這時又走進一名猛漢,正是穆鳩平,見一眾連雲寨的人盡皆目瞪口呆,奇道︰“你們做什麼呀?點了穴道哪!”

    連雲寨的弟兄及沈邊兒全看著息大娘,幾忘卻了呼吸,戚少商上前一一步,握住息大娘的手,渾然忘我地道︰“大娘,你,還是這麼美……”

    息大娘嬌羞地笑了起來,呻道︰“大敵當前,眾目睽睽,也不害臊。”

    眾人都沒想到‘毀諾城’的城主息大娘,竟出落得如斯秀美,更沒料到剛才那老態龍鐘的老太婆,竟然是眼前這位嬌美可人兒。

    息大娘轉首望向秦晚晴,問︰“晚詞呢?”

    沈邊兒道︰“卷哥暈倒了,唐……唐姐姐正在救他。”

    息大娘道︰“她醫術最精,晚晴,好好去,全力守城。”

    沈邊兒道︰“我們去助一臂。”

    連雲寨的兄弟都站起來說好,他們大都受傷不輕,但已作過短暫的休息,已有了援助,抖擻精神,斗志仍然旺盛。

    息大娘搖首道︰“不,毀諾城的機關,你們不熟悉,人多反而礙事,要是攻了進來,你們想置身事外,當然也不可能,何不留著氣力,待會兒殺敵殺個痛快。”

    沈邊兒道︰“你是說……他們能攻得進來?”

    息大娘道︰“要是沒有捕神在,可很難說,一月半句,總是守得住。”

    沈邊兒道︰“剛才大娘所提到的那三個人……”

    息大娘道︰“那只是為日後鋪的路,現刻,還用不上。”

    沈邊兒憂憤的道︰“卷哥受了傷,戚寨主又傷重……難道這兒就沒人制得了劉獨峰!”

    戚少商嘆了一聲,又嘆了一聲,欲言又止。

    息大娘瞧在眼里,道︰“你說出來。”

    戚少商仰天長嘆,道︰“我在想鐵手……鐵二爺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可是他……而今……”他也不知道鐵手如今生死如何,只覺得自己連累了不少人,只怕連這毀諾城,都要毀于一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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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劉獨峰

    話說那四名錦衣人抬著一頂滑竿,走了近來,黃金鱗一見來勢,即展顏道︰“劉大人,你再不來,可把小弟我給想死了。”

    劉獨峰在竿上道︰“你想我死?”

    黃金鱗一怔,劉獨峰哈哈笑道︰“黃大人,別來可好?在下開了一句玩笑,請勿見怪。”

    黃金鱗又堆上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小弟縱有天作膽子,也不敢怪責劉大人。”

    誰知劉獨峰又加了一句道,“那麼,只要天子給你作膽,殺我也無妨了?”

    黃金鱗又愕了一愕,知此人語言鋒利,不想和他抗辯,忙顧左右而言他,笑著引介道︰

    “這位是丞相大人的義子顧公子,破連雲寨便是他首功……這位是傳丞相麾下名將‘駱駝將軍’鮮于仇,這位是相爺的內親愛將‘神鴉將軍’冷呼兒,這位是丞相大人向皇上保薦的‘護國鏢局’局主高風亮高局D,這位是劉獨峰一一點頭見過,道︰“都是傅大人的親戚朋友,瓜蔓牽連,你也不簡單呀,是相爺信寵紅人,今兒我真個是錯以為進訪相爺府了,可惜我無厚祿重權,只怕高攀不上。”

    黃金鱗早知此人語言有稜,忙回了一句︰“劉大人好說,大人是聖上御前大將,與諸葛先生齊名,這下子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要論結交,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殊榮呢?”

    劉獨峰揚手道︰“咱們就別客氣了。這兒的情形怎麼了?”

    黃金鱗道︰“我們追捕戚少商、雷卷、沈邊兒、穆鳩平到此處——”

    劉獨峰打斷道︰“‘霹靂堂’的人跟‘連雲寨’的余孽聯成一氣了?”

    黃金鱗道︰“只有雷卷和沈邊兒兩人。”

    劉獨峰奇道︰“雷騰、雷炮、雷遠不在內麼?”

    黃金鱗臉有得色︰“已給我們殺了。”

    劉獨峰“哦”了一聲道︰“那定必是文張文大人的伏兵。我曾听文大人提起過,雷門霹靂堂始終是心腹大患,就算要用到他們,也定必要派人捎著。”

    黃金鱗頓感臉上無光,劉獨峰道︰“現在他們人在哪里?”

    黃金鱗道,“他們直奔毀諾城——”

    劉獨峰道︰“想你們必然以為息大娘和戚少商深仇大恨,故意讓戚少商走入碎雲淵,假借毀諾城的力量除去戚少商和雷卷罷?”

    黃金鱗心中十分佩服劉獨峰的推斷︰“假他人之手除去這幾個人,可免除他日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和省得提防許多防不勝防的報復。”

    劉獨峰道︰“可是,他們死了沒有?”

    黃金鱗道︰“全倒在護城河里,化成白骨……”

    劉獨峰即問道︰“你確定了是他們嗎?”

    黃金鱗臉有難色︰“這……”

    劉獨峰雙眉一揚,道︰“問過毀諾城城主息大娘沒有?”

    顧惜朝上前一步,道︰“問過了,息大娘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且言詞閃縮,不讓我們人內搜查。”

    劉獨峰冷笑道︰“她當然不給你們進去了。”

    顧惜朝本早已瞧劉獨峰不順眼,道︰“她有什麼理由不讓我們進去?我們是官、她是民!”

    劉獨峰道︰“怎麼你曾在連雲寨擔過要職,竟不懂這道理,這江湖上的事,要講江湖上的規矩,什麼官衙朝廷,武林中人可不賞你這個顏面!”

    顧惜朝早蹩了一肚子的火︰“什麼江湖不江湖?天下之地,莫非王土,天子腳下莫不是庶民,沒有什麼江湖規矩、武林道義,只有王法!”

    “王法?”劉獨峰徐徐轉身,跟顧惜朝打了個照面,“好個王法!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才是大公無私的王法,若用這王法制裁你,顧公子,你可能也一樣法綱難逃罷?”

    顧惜朝只覺獨峰臉色明黃,很有一股威儀風範,他一生中什麼英雄好漢,達官貴人都見過,可是劉獨峰不怒而威的神態,甫一接觸就挫了他那一副自負自大的個性;顧惜朝心里正要認栽,但他性格強頑,一轉念問,反而更不服氣,冷冷地道︰“劉捕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獨峰淡淡地道︰“七年前,禮部邢大人的女兒,被誰所污,五年前,肅州知府尹大人平賊有功,但全家被殺,結果功由你獨佔,凶手是誰?三年前,相府里後起七秀競技,武功最高的歐陽吞吐,是給人毒死的,可知道是誰下的毒?”

    劉獨峰每說一宗案件,顧惜朝的臉色就更增一分難看,劉獨峰說完了之後,哈哈笑道︰

    “當然還有別的案件,不過,你放心,這些案子,都不是交由我來辦,而接辦這些案件的人,事先已被吩咐過,找個替死鬼就算。”他的語音忽有壓抑不住的悲憤︰“我懂,我當然懂,我當然懂得怎樣做,怎樣做法才恰到好處,我雖然外號人稱‘捕神’,但慚愧得很,也不過是抓抓小毛賊兒,不是人人都能像諸葛先生,也不是人人都當得了諸葛先生的!”

    黃金鱗忙打哈哈道︰“依劉大人之見,我們是否要依照江湖禮數,拜會息大娘……要是她不予接見怎辦?”

    劉獨峰道︰“首先要證實戚少商他們是不是死了︰要是死了,我們何必得罪毀諾城里的人?要是還活道,息大娘竟在包庇戚少商,即與我們為敵,只有攻城一途。”

    黃金鱗道︰“劉大人是懷疑死的人不是戚少商H”

    劉獨峰撫髯道︰“息大娘也不是笨人,她就算恨戚少商人骨,也只殺戚少商一人就好,何必要連雷卷等一齊殺死,招引日後霹靂堂的報復呢?”

    黃金鱗道︰“可是……人己化成了白骨,如何證實——”

    劉獨峰截道︰“已經證實了。”他手一揚,樹林子後面又轉出了兩名錦衣人,快步走到劉獨峰面前。劉獨峰道︰“事情辦得怎麼了?”

    左首的錦衣人道︰“稟爺,我們已下去打撈過了,不見他們手上使的兵器。”

    右首的錦衣人恭敬地道︰“戚少商斷臂,但白骨里也沒有斷了一條膀子的人。”

    劉獨峰向黃金鱗道︰“那麼說,戚少商眯w未死。”

    黃金鱗驚疑不定地道︰“可是……那是化骨池,你們如何——?”

    劉獨峰道︰“我這兩個好幫手,一個擅于水利工程,一個精干用毒解毒,這些事,一向難不倒他們。”

    左首的錦衣漢道︰“我叫雲大。”

    右首的錦衣人道︰“我叫李二。”

    兩人齊聲道︰“拜見黃大人。”

    黃金鱗忙道︰“免禮,免禮。”

    雲大道︰“黃大人也許沒看見,護城河里已經沒有水了。”

    黃金鱗望去,只見護城河已干涸,毒水都消失了影蹤,真是嘆為觀止,只能說︰“你們……?”

    李二道︰“我們把水都去毒,引流到別的地方去。”

    黃金鱗不得不服,翅起大姆指說道︰“好!好!劉大人身邊六愛將,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劉獨峰忽道︰“這下間毀諾城不知有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出入?”

    冷呼兒存心要奚落劉獨峰一下,便道︰“這碎雲淵給我們重重包圍,鐵桶一樣的密,連一只鳥也飛不進去,怎會有人來去自如?”

    劉獨峰卻不理他,抬頭眺望一只烏鴉,啞啞地叫著,打從冷呼兒頭上飛過,劉獨峰悠然道︰“那是什麼來著?”

    冷呼兒正待分辨,忽听抬竿的一名錦衣人撮唇尖哨一聲,那烏鴉忽地撒下一團東西,冷呼兒眼明腳快,閃身一避,肩膊還是沾了一些,劉獨峰笑道︰“卻不知那算不算是只鳥。”

    冷呼兒知道劉獨峰的那名手下擅御鳥之術,以哨聲來驅鳥撒屎,無奈又發作不得,只听另一名錦衣人道︰“這里另有後山地道,剛才不久,我看見有三個人先後走了出來。”

    劉獨峰問︰“是誰?”

    那錦衣人道︰“認人的功夫,我比不上藍三眼尖。”

    另外一名錦衣人道︰“那是赫連春水,高雞血和尤知味。”

    劉獨峰臉色微微一寒,道︰“是這三人麼?息大娘倒是個難纏的角色。”

    那叫藍三的錦衣人道︰“不過,他們是出來,並非進去。”

    劉獨峰頷首道︰“說不定,他們是置身事外,那總比同在城里死守的好,卻不知城里還有些什麼人物?”

    一名抬竿的錦衣人道︰“爺,讓我去探看探看。”

    劉獨峰笑道︰“刺探情報,身入虎穴,如入無人之境,總少不了周四的。”

    那叫周四的錦衣人飛快地一行禮,道︰“我這就去,爺。”說罷一掠而落入干涸的泥床,忽然跟黑褐的泥濘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那是人,那是泥。

    劉獨峰道︰“也來見過黃大人、顧公子、鮮于、冷二位將軍等。”

    那發現毀諾城後山有通道的錦衣人道︰“在下張五,拜見諸位。”

    那叫藍三的錦衣漢也道︰“在下藍三,給張老五搶了先拜謁了諸位。”

    剩下一名剛才發哨的錦衣人道︰“在下廖六,排行最末,是劉爺最不成材的跟班,也來拜見各位。”

    眾人稽首見過,忽見霍亂步快步走來,臉有張惶之色,顧惜朝問︰“什麼事?”

    霍亂步眼楮閃爍一下,掃了劉獨峰一眼,顧惜朝知道他的意思,但是這當著劉獨峰的面,反而不便作個惡人,便道︰“劉捕頭是自己人,若非機密,盡說不妨。”

    霍亂步這才敢道︰“馮亂虎他們回來了。”

    顧惜朝道︰“他回來不是好了……是生了事故?”

    霍亂步點頭。

    顧惜朝臉色一沉,黃金鱗和他相覷一眼,心里都想︰千萬別給鐵手溜了。黃金鱗說了一個字︰“傳!”

    霍亂步道︰“是。”快步行去。

    劉獨峰好整以暇地道︰“什麼事?”

    黃金鱗忙道︰“依劉大人之見,息大娘既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好,我們是否應該這就攻打毀諾城呢?”

    劉獨峰沉吟道︰“毀諾城既不易攻,也不好打。”鮮于仇哼了一聲。

    冷呼兒冷笑道︰“劉捕頭是不想得罪毀諾城的人,講武林道義,守江湖規矩罷?”

    冷呼兒這句話說得甚為刺耳,挑釁之意甚明,豈料劉獨峰直認不諱,道︰“不錯,皇上下旨,要我捉拿叛賊戚少商,我也藉此順道查明李玄衣被殺一事,其他的武林中人,我既不管,也不想開罪。”

    鮮于仇道︰“劉捕頭既不想得罪人,可惜人家可把戚少商藏了起來,總不得您去登門求她放人罷?”

    劉獨峰焉會听不出鮮于仇話中的諷嘲之意?他哈哈一笑道︰“別說我劉某人向不求人,就算求了,息大娘既然冒死救了戚少商,就不會讓他出來受綁……這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

    冷呼兒道︰“解決方式?很簡單。攻打毀諾城,殺個雞犬不留,揪出戚少商,就地正法,或交你押回京師,豈不一了百了?”

    劉獨峰撫撫干淨整潔的黑髯,道︰“冷兄真是名將本色啊!”

    這時馮亂虎、李福、李慧都已垂頭喪氣走了過來,一見劉獨峰和五名錦衣人,眼色都驚疑不定起來。

    顧惜朝即問︰“怎麼回事?”他見鐵手沒押回來,心中已知不妙。

    馮亂虎道︰“有人……劫囚車!”

    顧惜朝長袖一揮,鐵青著臉色︰“你們怎麼……都是酒囊飯袋!是誰干的?!”

    李福道︰“是唐肯。”

    高風亮一呆,道︰“怎會是他?”目光望向勇成,勇成點點頭,但眼神也十分茫然,他“埋”了唐肯就走,接下去發生的事,他也並不清楚。

    顧惜朝強抑怒氣,向高風亮道︰“高局主,你局子里倒是盡出些不得了的人材——”忽厲聲道︰“就憑姓唐的那小子,你們也制他不住?”

    李慧道︰“要只是他,當然早就亂劍殺了,但就是還有……”

    李福道︰“一個蒙面人……”

    李慧接道︰“在橋子里……”

    李福接著道︰“有四個人抬橋子……”眼楮向劉獨峰那兒轉了轉。

    李慧堅持道︰“那是蒙住了臉……”視線往劉獨峰身側五名手下瞄了瞄。

    李福跟著說︰“那橋子里的蒙面人武功極高……”

    李慧緊跟著道︰“我們敵不過他,才給劫去——”

    李福、李慧說著的時候,眼楮不住地往劉獨峰身上溜,顧惜朝和黃金鱗等自然也有注意到這一點,不禁狐疑起來,劉獨峰哈哈笑道︰情來,這麼會攪排場的人,倒有點像我了。”

    劉獨峰這一開口說話,李福、李慧齊聲道︰“是他!”

    顧惜朝臉色一沉,望向馮亂虎,馮亂虎也用力地點了點頭。顧惜朝知道馮亂虎一向精明強干,連他也听出劉獨峰的聲音,看來,救走鐵手的人敢情真是劉獨峰。

    顧惜朝一念及此,臉上反而堆起了笑容,叱道︰“胡說!你們可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名聞天下的‘捕神’劉獨峰!劉大人只抓犯人,不放犯人,要是劉捕神也放犯人,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那是劉爺決計不會做的;”他意猶未盡,補加了一句︰

    “這一做呀,身敗名裂,何況那是朝廷欽犯,搞不好,要誅連九族!”

    劉獨峰道︰“說的有理。卻不知那救走的犯人是誰?我認不認識?要不要我來參與一份追捕此人?”

    顧惜朝道︰“不必了。”

    劉獨峰笑道︰“連姓名也不讓我知道,想必是朝廷要犯了。”

    顧惜朝道︰“這人跟閣下倒是大有淵源,而且,說難听點,還是同行如敵國哩!”

    劉獨峰“哦”了一聲笑道︰“還是吃公門飯的呢!總不會是諸葛先生罷?”說著仰天大笑,“要是諸葛,就憑你們,連同在下,也拿他不起!”

    顧惜朝沉住了氣,道︰“那麼,真正劫走囚犯的只有那姓唐的了?”

    馮亂虎道︰“是。”

    顧惜朝疾道︰“那麼,亂虎、亂水、亂步、你們三人一道兒去,追他回來,要是找著了,抓不回,格殺毋論!”

    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齊聲應道︰“是。”

    黃金鱗也道︰“‘福慧雙修’。”

    李福、李慧齊聲應道︰“在。”

    黃金鱗道︰“你們帶三十四名精兵,務必要抓到此人,死活不計。”

    李氏兄弟又應了聲,眼楮又往劉獨峰處一轉。

    黃金鱗道︰“劉捕神要留在這兒,幫我們抓匪首戚少商,不能助你們去抓欽犯!”

    劉獨峰笑道︰“你們放心,我不搶你們的功勞!”

    李氏兄弟和‘三亂’各自領人出發,忽听一陣喊殺之聲,原來鮮于仇冷呼兒見毒水已退,城無遮攔,不再听命于劉獨峰調度,私下率軍攻打毀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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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鐵手的遭遇

    鐵手和唐肯策馬疾馳,十來里路,折了幾條小徑,翻了兩座山丘,再轉向大路,眼看一處三岔口,有木牌寫著︰“往碎雲淵”,“往思恩鎮”,“往南燕鎮”。鐵手指了指“往思恩鎮”的路,艱辛地道,“思恩鎮人多地旺,而且是市集中心,很多逃犯都往那兒躲,你過去裝成獵戶,呆上一年半載,再離開那兒,改名換姓,才出來再闖江湖,諒他們也拿你不著。”

    唐肯點點頭道︰“是。”

    鐵手道,“那麼,大恩不言謝,就此別過。”

    唐肯問︰“你往哪兒去?”

    鐵手道︰“碎雲淵。”

    唐肯道,“老局主、黃金鱗、顧惜朝,他們都在那兒,你去。”

    鐵手道︰“戚少商等退入碎雲淵,極之凶險,我總要去看看。”

    唐肯瞪著眼,道︰“可是,你這一酊熄芊A去了又有何幫助?”

    鐵手笑了,無奈地道︰“我們這種人,就是這樣,就算幫不上什麼,也不能見死不救。”他拍了拍唐肯的肩膀,咳嗆了出來,唇旁的血漬又鮮艷了起來︰“你當然明白,你也是這樣的人,你救了我。”

    唐肯昂然道,“就是因為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道去。”

    鐵手搖搖首,又擺了擺手,無力地道︰“不必再多個人犧牲。”

    唐肯道,“我這下子,可能連累了老局主,我知道自己武功低微,但總要去看看。”

    鐵手道︰“你去思恩鎮,可有重大任務。”

    唐肯道︰“什麼任務。”

    鐵手道︰“我三師弟追命這幾天可能經過那兒,你要是聯絡著他,或許,我們就能救戚少商。”

    唐肯道︰“那好,我們了起去思恩鎮,等追命三爺來,然後再一起去碎雲淵救人。”

    鐵手苦笑道︰“這……”

    唐肯斬釘截鐵的道︰“二爺,唐肯也不笨,你托以重任,為的是支開我,不讓我犧牲,難道我們之間還要推推讓讓,婆婆媽媽的麼?鐵二爺,你要是不給我跟你一道,就是看不起我,你去你的碎雲淵,我照樣赴我的毀諾城!”

    鐵手嘆道︰“只是,我這身傷……他們不久就要追上,這樣又對誰都沒有好處。”

    唐肯拍胸膛道︰“我扶你走,一定會走快些的。”

    鐵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道︰“他們找一個傷者容易,找你卻難,你還是……”

    唐肯怒道︰“二爺——!”

    鐵手也低喝一聲︰“好,我不說了,再說,就瞧你不起。兄弟,我們先到思恩鎮,再轉道往碎雲淵去——只要過得了思恩,他們只怕沒料到我們會倒轉頭往毀諾城的。”

    唐肯一拍大腿,喜道︰“好,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忽正色問︰“二爺,追命三爺究竟會不會來?”

    鐵手道,“兄弟,叫我鐵手便是。”

    唐肯一股豪氣上沖,即道︰“鐵二哥。”

    鐵手沉重地搖首,道︰“追命他不會來,不過他有重案要辦,辦好了才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冷血正在養傷,無情赴陝西金印寺辦案;他們,一個都不能來。”

    他咳嗆著道︰“就只有我們,你,和我,還有不知死生的戚少商、雷卷他們。”

    唐肯哈哈大笑,左手牽住鐵手”

    馬馳顛簸中的鐵手確感傷口震痛,但見唐肯豪氣干雲,心忖︰這人武功雖然不高,見識地位也都尋常,但確是一名好漢!因不忍拂他的興頭,強忍痛楚,未幾便已來到思恩鎮。

    唐肯徐徐勒馬,見鎮上熱鬧熙攘,來往行人很多,市集繁忙,便問︰“鐵二哥,咱們往何處落腳?”

    鐵手道︰“找一家最不起眼的客店落腳,吃點東西再說。”

    唐肯在鎮陲近郊找到一家叫做“安順棧”的酒家客店坐了下來,兩人叫了點菜飯,鐵手吃了幾口,胸口一甜,哇地咯了一口血,血滲在白飯上,份外奪目,鐵手撫胸喘氣,邊把草笠蓋在飯團上,怕人瞧見。

    唐肯道︰“這路上金創藥敷完了,我跟你請大夫來看看。”

    鐵手強忍胸口悶痛,道︰“我這身上的藥,也全給搜去了。”

    唐肯摸摸口袋,道︰“我還有一些,請大夫和今天吃的,住的,還足夠。”

    鐵手道︰“這可是你辛苦掙來的錢。”

    唐肯豪笑道︰“只望能治好我的二哥,這些錢算得了什麼!”

    鐵手低聲道︰“其實,我的傷只要有適當的調養,讓我有機會運功打坐調息,三、四天的功夫,就能恢復元氣,十來天時間,便能痊愈,不到一個月,就可以如常,倒不必請什麼大夫。”

    唐肯道︰“二哥的內功,我是听說過的,四大名捕之中,就傳你內力最深厚,要是這身傷落在我身上,一年半年,怕都好不全哩。”

    鐵手道︰“我們師兄弟四人,四處奔波跋涉,傷已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四師弟冷血天生堅忍刻苦,有過人的體力和意志,負傷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事,只是他天性感情較為脆弱,受不得傷;三師弟浪跡江湖,歷盡風霜,什麼傷不曾受過,他已經養成一種不怕受傷的能耐。大師兄卻最體弱,外表冷漠,內心多情,他是真正經不起傷的。我所幸練的是內功,普通的傷,奈不了我何,就算嚴重的傷,只要給我一定的時間,也可以運功療傷,好得較快。”

    唐肯听得頗為響往︰“除了冷四哥我會過面外,追命三哥和無情大哥,我都無緣得見。”

    鐵手拍拍他肩膊,笑道︰“他日有機緣,當給你引見。”

    唐肯垂下頭去︰“他們……名動江湖,怎有暇來理我這等小人物!”

    鐵手一手握住他的臂膀,道︰“快別這樣說!咱們結交只問好漢,肝膽相照,不分貴踐,再這般說,咱們就不是兄弟!”忽覺五指一陣刺痛,不禁悶哼一聲,變了臉色。他的雙手被黃金鱗、鮮于仇等一路上施于苦刑,要不是他功力深厚,十指雙臂,早已筋斷肯折了。

    唐肯見狀,忙道︰“我還是去請大夫來,對于外傷跌打,有一些現成的藥敷貼著,總是好的。”

    鐵手想了想,也覺得非要有些金創藥、跌打藥不可,忍痛道︰“也好。”

    唐肯疾地起來,道︰“二哥先吃,我去去就來。”

    鐵手只覺渾身傷痛,一起發作,額上已冒起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悶哼道,“自己小心,快去快回。”

    唐肯答︰“是。”人已掠出了店門。

    鐵手搖搖頭,本想勉強吃些東西,讓自己體力能有補充,然後運功調息,但才嚼了幾口,已感到胃部抽痛著,加上斷碎的肋骨刺痛起來,再也無法咀嚼,只好就地靜坐運氣。

    正在此時,店門外走入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一個樵夫、一個獵戶、一個郎中,看去甚是平凡。

    可是鐵手只望了一眼,立即知道他們是喬裝打扮的。

    而且鐵手也立即分辨出他們是誰。

    他們正是這三個月來,他一直追緝著的五個凶徒的其中三個︰王命君、樓大恐和彭七勒——另外兩個凶徒︰秦獨和張窮,因為在山道上對鐵手施加暗算,早已作法自斃。

    這三個人,窮凶極惡,正是合力謀害了他們的結義大哥“白發狂人”聶千悉的罪魁禍首,鐵手受冷血所托,追緝了他們數百里,才在無意間卷人了戚少商被顧惜朝追殺的漩渦里去。

    鐵手絕沒想到他們會在此際出現!鐵手現刻不能動,也不能走,連伙計端菜過來,他也坐著不動不言,因為這一動,反而引起這三個亡命之徒的注目,鐵手而今遍體鱗傷,只怕連捧菜的伙計也未必斗得過。

    然而眼前卻有三個陰險毒辣、殺人不眨眼的凶徒!王命君、樓大恐、彭七勒三個人剛剛坐下來,王命君就氣急敗壞的說︰“我們吃完東西就走,這兒還是不能久留。”

    彭七勒剛剛放到唇邊的茶杯,又放了下來,問︰“為什麼,這兒地僻人多,各路人馬趕集匯集,不是正好藏匿嗎?”

    王命君道;“你沒見著麼?我們剛走進來的時候,外面有大批官差軍士,似在搜捕什麼!”

    彭七勒不以為然地道︰“那些酒囊飯桶,咱們還真不怕!”

    王命君吧道︰“倒不是怕他們,而是萬一震動了個冷血或鐵手,那時候,可真自尋死路了!”“走,走,走!”樓大恐一拍桌子,震得杯筷齊聲一響,店里的客人全向他望來;樓大恐道︰“這樣子下去,整天是逃、逃、逃!有什麼生趣,不如拼了!”

    王命君忙和彭七勒佯作對喝了杯酒,笑道︰“他喝醉了。”隨而壓低音道︰“你干什麼?這樣驚動大家,要尋死別牽累我們!”

    樓大恐豪氣頓消,沮喪地道︰“可是,這樣天天逃亡,日日逃命,也不是辦法。”

    彭七勒沒好氣地道︰“那你有什麼辦法?”

    樓大恐握拳狠狠地道︰“不如跟鐵手那廝拼一拼!”

    王命君冷笑道︰“你拿什麼去拼?張窮和秦獨不是去拼了,結果是兩具尸首而已。”

    樓大恐埋怨他說道︰“我都說了,五人一起上,未必打不過鐵手,你卻要張窮秦獨去纏住鐵手,讓他轉移注意力,好讓咱們在另一方向逃逸,結果白白折損兩名弟兄!”

    玉命君嘿聲道︰“你卻來怨我︰要不是我這一苦肉計,現在你可不知死在哪一層地獄里!”

    樓大恐也不甘示弱︰“你以為你自己上得了天!”

    王命君仰勃子一口把酒干盡,又去倒酒,他正好面朝鐵手,鐵手安然而坐,王命君也沒加注意,又去倒一杯酒,說道︰“好死不如歹活,上天下地獄,都不如逃命的好!”

    彭七勒忽然抓住王命君置在桌上的包袱,王命君閃電般按住了他的手背,疾問︰“干什麼你?!”

    彭七勒道︰“用‘三寶葫蘆’,跟鐵手一拼!”

    王命君罵道;“你們怎麼啦!這兩天不見那鐵手蹤影,說不定咱們已把他甩脫了呢,你們要無事找事,當初又何必十萬八千里的逃!”

    彭七勒緩緩縮了手,眼楮卻發了光,喃喃地道︰“要是把他給甩脫了,那就好……”

    這時,一個人忽然走近,彭七勒嚇了一跳,樓大恐連忙按住了他,彭七勒這才瞧清楚,原來是食肆里的伙計。

    伙計道︰“三位客官,要叫點什麼菜送酒?”他對失驚無神的彭七勒有些畏懼,便只跟王命君說。

    王命君心煩意亂,揮手道︰“隨便你點幾道菜吧。”

    樓大恐卻咕喀道︰“不知明天還有沒飯吃呢!我可要吃好一點的……”

    伙計道︰“那麼,客官要吃的是什麼,小店立即做去。”

    樓大恐道︰“這里有什麼可吃的。”

    伙計道︰“多著呢,本店著名象蚌、靜魚、龍球團團,不然,就照剛才那兩位客官桌上的菜,都來一樣如何?”他用手指向鐵手桌上的菜。

    鐵手心頭一凜︰他正意守丹田而至氣貫丹田,竭力靜觀入定,陷了一種“八觸”的境界,即動、養、涼、暖、輕、重、澀、滑合而為一,任這一心回復元氣內力的當口兒,他只想恢復一小部分的功力,萬一那三人猝起發難,也希望能有招架之力。

    樓大恐望去,那幾道小菜也沒什麼特別,便問王命君︰“喂,你看怎樣?”

    王命君懶懶地望了一眼,正想說話,眼角忽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這人影可以說是他恨得咬牙切齒之夢魔,王命君看了一眼,不敢相信是真的,又看了一眼,“哎呀”一聲,一跤坐倒!彭七勒早已是驚弓之鳥,但反應快捷,一把扶住王命君,急問︰“怎麼?”

    王合君一張臉變得死灰,哭笑難分地道︰“他……他……他……”樓大恐和彭七勒隨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臉色大變,如同跌入冰窖之中,彭七勒幾乎就要雙膝跪倒下來,愕然道︰“他……他……怎麼也在這里?!”

    樓大恐惡向膽邊生,抄起一張凳子,喝道︰“鐵手,你要怎樣?”

    食館里的客人一見有人要動武的樣子,都想走避,鐵手淡淡地道︰“各位,這兒沒有事,我跟他們幾位朋友有些過節,但我今天仍有公務在身,在等另外一位朋友,沒心情動手,不會有事的,請各位坐下自便,當不騷擾。”說罷,自行喝酒,也不理會樓大恐的喝問。

    其實,他強提真氣,一口氣沛然地把話說完,五髒六腑又抽痛起來,一時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左手抓住酒杯,抓得好緊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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