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771|回覆: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煓梓]共嬋娟(金陵四姝4)[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5:49 |倒序瀏覽
共嬋娟【金陵四姝4】 作者:煓梓

藺嬋娟,一個貌美聰慧,卻打死不嫁也沒人敢娶的女怪胎;
仲裕之,一個英俊多金,卻克父、克母、克親戚的風流掃把星。
這金陵城裡兩大違反禮教的名人,近來更成為眾人茶余飯後的熱門話題,
兩人連番過招,起因源於......他很欣賞她!
一個未出閣的女流之輩,竟然繼承父業為別人辦喪事,可見其膽色;
一向我行我素、總是皮笑肉不笑的態度,更是讓他覺得有趣得很。
在女人堆中無往不利的他,這回遇上生平最大挑戰,
已打定主意使出混身解數,只求博得美人一笑......
他的用心路人皆知,只不過藺嬋娟對他就是沒好感!
想他外號「煞神」,天生命硬帶衰還不打緊,
繼承眾多家產不但不珍惜,反而鎮日流連花叢,
像這種無聊、無賴兼無法無天的男子她最討厭。
可偏偏他又老愛上門纏著她,害她的心全被攪亂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6:29
第一章

  這個女人很有趣。

  哀傷的氣氛充斥在布滿白色布幔的喪堂上,仲裕之卻忍不住如此想道。

  這是他今年所舉辦的第幾個葬禮了,第三個?聳聳肩,露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他並不真的在意。

  這時,一道道不以為然的目光從他身邊朝他投射,他想起該收斂一下。

  咳咳。

  他直起身,咳了兩下,表示抱歉。之前他還身若無骨的倚在堂柱上,完全沒盡到主事者應盡的義務。

  那些瞪他的人;亦即他的遠房親戚,見他稍具悔意,才又轉過身直視前方正跪在地上唱哀歌的女子,為她臉上深刻的哀痛,和沙啞宏亮的嗓音感到動容。

  哀歌內容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

  君匆匆到世上走一遭,未曾遺下子女,只留下豐功偉業。所有親戚都為他惋惜,都為他傷心。因君是如此傑出的人,卻這麼早就走了,徒遺留下數不盡的懷念......

  動人的歌聲,哀怨的唱腔。

  在場的每一個人,莫不被女子如訴如泣的歌聲、傷痛欲絕的表情感動。從她那哀痛的表情中,可以清楚的看見對死者早逝的不捨。從她布滿淚痕的俏顏中,不難感受到她的聲嘶力竭。雖然她只是喪家請來的代哭者,卻比喪家本身更像家人,更為哀痛......

  每個人都快隨著她的歌聲哭出來,只有仲裕之例外,事實上,他想笑。他想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

  "這女子的哀歌唱得真好。"

  "是啊,尤其是她的表情,悲傷極了。"

  "真令人感動。"

  "就好像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一樣。"

  "眼淚流個不停。"

  "是啊、是啊!"

  底下的人感動得一塌糊塗,每個人都在想,她要真的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就好了,至少哭得比較像樣,不像那倚著柱子的畜生,平白無故獲得一筆財產還不懂得感激......

  正當大伙兒為死者抱不平,為代哭者富含感情的傑出表現贊賞時,代哭的女子突然站起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  

  "今天的法事結束,我明兒個再來。"

  眾人一片錯愕,呆呆地看著她那張素淨的臉。

  怎麼會這樣?臉上連一滴淚也沒有。按理說,她不是傷心欲絕?就算法事結束,起碼也該留幾滴淚在臉上,可她卻一副他家死人,與她無關的絕情模樣。

  "仲公子,可以借一步說話嗎?"藺嬋娟才不管眾人怎麼錯愕,她還有事要找主事者商量。

  "當然,到後廳如何?"仲裕之竭力忍住當場大笑的沖動,當著大家的臉,邀請藺嬋娟到後面的大廳商談,再一次嚇壞眾人。

  這就是他為什麼想笑的原因。  

  基於前兩次的經驗,仲裕之歸納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別對藺嬋娟在工作上的事情太過於感動。他親眼瞧見,前兩次的親友們如何地被她的歌聲吸引,如何地為她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痛苦情景,也跟著嚎啕大哭。有趣的是,一旦法事結束,她立刻會回復到原來冷淡的樣子,過程不到幾秒鍾,眼淚殘留不到半滴。  

  "這邊請。"仲裕之瀟灑的比了個邀請的手勢,藺嬋娟立刻隨著他轉進內院,不管身後的人怎麼議論。

  這又是他另一個欣賞她的地方--不管他人流言。尚未出閣的她。根本不管他人怎麼在背後猜測她不嫁的原因,怎麼譏笑她的職業。她就是我行我素,甚至懶得回避,只管她的工作能不能進行順利。

  寬闊的內廳,不見半個人影,所有的丫環們都到喪堂去打理雜事,只有藺嬋娟和仲裕之共處一室。

  "坐。"仲裕之十分有禮的請藺嬋娟坐下,大有先札後兵之勢。

  "謝謝。"藺嬋娟不客氣的生進黃花梨木制的椅子,表情仍是一派從容,管他仲裕之怎麼輕佻。

  仲裕之揚起嘴角,覺得她的冷靜十分有趣,但從另一個方面看,也很惹人嫌。

  沒錯。他就是想把她弄上床。只不過這個計劃到現在為止都不太奏效......正確來說,根本一點用也沒有,他得加把勁兒才行。

  "你今兒個的表現相當出色,我外頭那些個親戚們,都被你精彩的表演給唬過去了,厲害厲害。"懶懶地伸長了腿,仲裕之開口就是諷刺,完全看不見努力的誠意。

  藺嬋娟垂著一雙秀眼,對他尖銳的批評不感任何興趣,只想趕快把事情搞定。

  "謝謝仲公子的抬愛,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她用淡然的語氣回道,清秀的麗容上。沒有任何表情。

  唉,如此一位難得的清秀佳人,居然只對工作有興趣,枉費他這麼熱心勾引她的注意。

  "你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我在聽。"仲裕之心想她既然對跟死人說話比較有興趣,干脆表現出他已升天的懶絲樣,或許較有希望也說不定。

  藺嬋娟面無表情地自腰帶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白紙,當著他的面攤開,冷靜的問道:"這回你打算火葬還是土葬?"

  果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她真的對死人比較感興趣。

  "咱們先別談這個。談點別的。"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仲裕之伸長手把紙推開。"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只對工作感興趣?"

  這是個老問題了,幾乎每回私下相處,他都會問上一回,答案永遠相同。

  "我是只對工作感興趣。"她把紙再一次攤回桌面。"仲公子,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

  "那麼終身大事呢?"他又一次把紙推開。"據我所知你已經不小了吧!可以算是個老姑娘了,為何還不出嫁?"

  第二個老問題,答案還是一樣--

  "不干你的事。"她眉頭動都沒動過。"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一"

  "可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無聊嗎?"仲裕之干脆把紙抽掉,揉一揉丟在地上。"人生本該多彩多姿,成天和那些紙糊成的假人一起生活有什麼樂趣?不如放開心胸,多多結交朋友,你說是不是?"

  仲裕之的笑容十分瀟灑,俊美的臉龐看起來尤其浪蕩不羈,看得出平時他的確很努力"出外結交"。

  頂著一臉漠然的表情,藺嬋娟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後彎下身把原先那張紙撿起來,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回望仲裕之那張無賴的臉。

  他。今年不過二十七,此她虛長兩歲,卻已臭名滿天下。整個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他仲大公子生活放縱,特別愛跑青樓,就算是身戴重孝也照跑不誤。

  "請回答小女子的問話,你要火葬,還是土葬?"藺嬋娟可不會被他有名的笑容迷倒。他仲大公子的底細,她可是一清二楚,不會輕易上當。

  本來她應該尊稱他"您"的,她對喪家一向是如此,因為他們是雇主,出錢的大爺。但她偏偏就對他例外,說到底原因沒別的,單純因為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如此放蕩。

  大伙兒都在私底下偷偷叫他"掃把星"、"衰鬼",這點連仲裕之自己也知道。畢竟短短兩個月之內連死三個親戚,一般人還很難碰到。更絕的是,每死一個親戚,他的財產就多一倍。要不是人人都知道他死去的親戚,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州縣,人家還會以為是他故意派人去暗殺他們,好讓自己的財產多一些,以供他揮霍。更令她納悶的是。每回他辦喪事,一定找她的喪葬社代為辦理,無論是多遠的州縣,都照找不誤。

  "我還在等你的決定,仲公子。"雖不解,藺嬋娟還是克盡職責,詢問他之後的種種事宜。當知法事做完以後,還有一大堆後事等著安排,一刻也不能耽擱。

  仲裕之目不轉睛地看著藺嬋娟--不,應該是瞪著藺嬋娟才對。他都暗示得這麼清楚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把他對她有興趣這個念頭敲進她的腦袋,或許他該直接把她拉上床才是。

  "火葬和土葬有什麼不同?"懶懶地回應她一成不變的問話,仲裕之的腦子裡裝的還是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價錢上的不同。"藺嬋娟把那張揉爛了的紙攤開。"這上頭把這兩種安葬方式的各項開支都列得清清楚楚,請仲公子過目。"

  "不必了,我懶得看。"仲裕之揮手拒絕她的好意。"我對價格沒興趣,你只需要告訴我,哪一個方式比較不麻煩就行。"剩下的一切,金錢自會處理,不勞他操心。

  "若單純以麻煩程度來看,自然是選擇火葬。"藺嬋娟就事論事。"土葬比較麻煩。要准備的事較多,花費也較高。"  

  "可土葬感覺起來比較有誠意,不是嗎?''仲裕之是對這個突然掛點的遠房親戚沒什麼感情,可他好歹也留了一大筆遺產給他。總要盡點心。

  "原則上是這樣沒錯。"藺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頭。"可如果土葬了以後,墓一直沒人去掃,也沒有什麼意義。"

  換句話說,她不信他會勤快維持墓地的干淨,在她的眼裡,他比伸手白要錢的叫化子還不如。

  揚起一雙濃密的眉毛,仲裕之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壞到這麼徹底,不但活人不相信他,連死人也不相信他,還得透過為他料理後事的人,代他抗議。  

  "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一時分不清到底哪一種方式比較好了。"她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想逗她。"這樣好了,咱們暫且不談這種殺風景的事,改談咱們倆的事好了。"

  話鋒一轉,口氣一陣。仲裕之的語氣瞬間變得又黏答、又親密,恍若情人間的愛撫一般。

  "咱們倆除了公事之外,我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值得好討論的。"藺嬋娟像避蒼蠅一樣地避開他親暱的口氣,還有他一直往她靠攏的俊臉。

  "當然有了。"他再接再厲。"你曉得我一向就對你極感興趣,尤其很想--"

  "少爺、少爺!外頭有人求見!"

  仲裕之的話還沒能來得及講完,一個僕人就急急忙忙沖進內廳裡,氣喘吁吁的大聲嚷嚷。

  "什麼人求見?"仲裕之很不高興的皺眉。好不容易他才逮著機會,想好好勾引藺嬋娟時,不識相的僕人就跑來攪局。

  "一位自稱是紅蘭的姑娘。"僕人答。

  "紅蘭?"這突來的名字教他愣住。"她來干什麼......快請她回去。"現兒他家正在辦喪事,不宜接見外客。

  "我說了,少爺。"僕人滿腹委屈。"可對方怎麼也不肯離去,非得見到您不可。"

  "你還是請她回去。"傷腦筋,她怎麼這麼固執。"你就告訴她,此刻我正在靈堂守孝,沒空理她。"

  "沒用,少爺。"僕人又答。"我原先就是這麼說的,可那位紅蘭姑娘卻回答說,您不可能乖乖待在靈堂,泰半躲在內廳休息。"

  不愧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什麼德行,一清二楚,瞞都瞞不過。

  "那就騙她說,我身體不適,躺在房間裡休息好了。"仲裕之有些困窘的命僕人扯謊。"就告訴紅蘭,說我因悲傷過度,所以不得不--"

  要死不死,仲裕之的謊言尚未編織完畢,他那位紅顏知己就"哇"地一聲沖進他的懷裡,傷心欲絕的大哭起來。

  "怎麼了,紅蘭?"仲裕之抱著突如其來的女子,柔聲安慰。"你先不要哭,當心哭壞身子,又倒下......"

  女子哭哭啼啼地賴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剛死了哪一房親戚,實際上是抱著她的人剛死了親戚,只不過看在外人的眼裡,立場完全相反。

  "我先告辭了,仲公子。"默默起身,藺嬋娟冷淡的通知對方。"關於安葬的事,咱們改天再討論。"她不想再留在這裡看人唱大戲。

  "等一等,藺姑娘!"仲裕之急忙叫住她。

  "咱們還沒討論完,你不可以現在就走。"他試著把懷中的女人推開,無奈她的手好比八爪章魚,黏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咱們還沒討論完。"藺嬋娟冷眼看他的窘況。"但依你目前的情形看來,好像沒辦法再討論下去。"

  這倒是,紅蘭的手簡直比籐蔓還緊。

  "那......我再去找你!"仲裕之對著藺嬋娟的背影大叫,一方面還得應付懷裡的紅蘭。"過兩天我去你的店裡找你,商量安葬的事!"

  仲裕之拚命朝著她遠去的背影吼,就怕她誤會他跟紅蘭之間的關系。藺嬋娟聳聳肩,表示他不必這麼急於撇清。

  因為,他跟她什麼關系,對藺嬋娟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

  她只在意自己的工作。

  ★  ★  ★

  藺嬋娟她家的店,就位於金陵城內最熱鬧的街上。由於她家是老字號,因此只要提起"永平號"這家槓房,金陵城裡的大大小小都會指點正確方向,鮮少弄錯。

  槓房就是葬儀社,一般人都愛這麼叫,招幌也做得十分簡單。藺嬋娟家的尤其不顯眼,長長的布幌上,只見繡了冥冠、冥枕、冥靴等冥器圖形,而且還不像其他店家用木頭站立,反倒是掛得高高的懸掛在天際,不用心的人根本看不見。

  這條街永遠都是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各式各樣的招幌飄揚在街道上,夾雜著各異其趣的木制招牌,或躺或坐,或直或橫,將這條商業鼎盛的街道點綴得異常熱鬧,也相對吵雜。

  秋風吹起的晌午,商業街如同往常一樣熱鬧。一大清早就開門的店家,無不大聲吆喝,用力推銷自家販賣的商品,只有一處顯得特別安靜。

  "小珍,把昨兒剛進貨的冥紙數一數,別教人給誆了。"藺嬋娟淡淡地吩咐手底下的幫手,要她進內院去把小山高的紙堆數個仔細。

  "是,老板。"小珍放下手邊折紙錢的工作,准備進內院,卻忍不住被外頭的熱鬧吸引。

  "每一個店家都在吆喝著呢,真熱鬧。"哪像他們這家店這麼安靜。

  "你要是羨慕的話也可以到門口站著。"藺嬋娟立刻回應小珍的渴望。"不過我想就算你再怎麼大聲喊,也沒有人希望踏進咱們店裡,但你可以喊喊看,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喊過。"

  藺嬋娟的表情雖冷,但語氣十分認真。從事這行這麼久以來,她還沒有過當街拉客的想法,值得考慮。

  "呃......不了,老板。都怪小珍多嘴,我這就立刻進內院數冥錢去。"小珍當機立斷,一溜煙便跑不見,就怕真的上街去招攬生意。

  開玩笑,誰敢開口到處問他家有沒有死人?不被活活打死才怪。

  看著小珍飛也似的背影,藺嬋娟微微抬起秀眉,不明白她在緊張些什麼,她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聽不出來嗎?

  算了。

  輕輕的吐一口氣,藺嬋娟決定以後再也不同人說笑話了。反正她的笑話沒人聽得懂,無論她說什麼,都被人當做是意見,轉而慎重考慮。

  或許這和她的職業有關。

  俐落地拿起一捆束好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心想這全怪她的工作。誰叫她的工作專門給人建議,成天問人喜歡何種安葬方式,難怪人家要怕了。

  她聳聳肩,轉個身,將手裡頭的黃麻絞帶給捧到店門口。待會兒有一處喪家要用到這些絞帶,得宜早准備才是。

  藺嬋娟一向就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尤其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她家是老字號。身為老店的繼承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既有的名聲發揚光大。若是不能,最起碼也不能丟臉。所以她做起事來格外謹慎,至今還沒有任何喪家對她表示過不滿,多半是豎起大拇指稱贊她了不起。當然,這僅僅止於工作上。至於她的私生活,就沒有那麼為人稱道了,畢竟她特立獨行,又和桑綺羅她們是結拜姊妹,蜚異聲從不曾間斷過。

  彎腰放下手中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壓根兒不在乎別人怎麼講她,嘴長在人的臉上,她也管不住,只要自己過得愉快就行。

  正當她忙著整理門口那些黃麻絞帶時,街口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原來是"喪綽"來了。

  綽;其實就是職業乞丐,江湖上的行話一般都這麼叫。綽又分好幾種,此如響綽、蟲綽、臭綽、喪綽等。光看這些個字眼,就知道他們有多嚇人,更別提真的碰見了。

  而像藺嬋娟他們這些個做買賣的店家,最怕遇見這些江湖行綽,只要他們一上門,多半是趕緊給錢,請這些職業乞丐快快走人,以免妨礙他們做生意。

  可今兒個,就很不幸來了個喪綽。所謂喪綽,即是頭戴麻冠,身穿重孝,手持衰杖的職業乞丐。他們謊稱喪了考妣,懇求掌櫃的恩典資助。店鋪為避免觸霉頭,多半會給。若遇有不給的商家,喪綽便會賴在門口大聲哭嚎,或唱哀歌,直到商家肯給為止。

  今天這個喪綽,很顯然也是個中高手。只見他身穿三升半的衰衣,頭戴苴麻制成的首絰,麻梢垂左耳處,應是死了至親之人,而且這個至親還是個男的。

  演技甚佳的喪綽,就這麼一家走過一家,一處要過一處,凡是他走過的,沒有一戶不給錢的,就怕沾了晦氣。

  終於,喪綽來到了藺嬋娟店門口,也不抬頭看看招牌,就對著藺嬋娟哭鬧起來。

  "咱家昨天剛死了老父呀,還請掌櫃行行好,給咱幾文錢,好湊合著回家葬父......"

  喪綽這哀歌唱得是又亮又響,眼淚掉得是唏哩嘩啦,每唱一句,氣就抽上一回,可謂是唱作俱佳。

  "掌櫃的行個好,給咱幾文錢,回頭給您磕頭謝恩......"

  喪綽又是跪、又是拜的,卯盡全力跟藺嬋娟要錢,無奈她仍是文風不動。

  哭喪哭到她家來,這不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丟人現眼嗎?她若的給他,她家這"永平號"的招牌,豈不教人給拆了?更何況他家並不是真的死人,只是想假借著喪家的名義騙錢而已。

  任憑腳底下的喪綽怎麼賣力演出,藺嬋娟始終站得挺直,冷眼垂看喪綽的一舉一動。

  四周的人潮很快聚集過來,圍著他們看熱鬧,其中包含跟藺嬋娟說好要過來找她的仲裕之。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般沒有同情心?我都哭了半天了,你好歹也該給我幾文錢,讓我回家辦喪事。"喪綽見藺嬋娟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甘心的大叫。

  藺嬋娟面無表情的看著喪綽,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漏掉,眼光之冷,教喪綽又是一陣心有不甘。

  "你到底給不給錢?你要是不給錢的話,我就賴在你店門口。哭到你無法做生意。"這喪綽是江湖老手,想趁著這麼多人圍觀的同時,逼迫藺嬋娟就范。

  只見她藺大小姐不慌不忙的點點頭,表示隨便他,這下換喪綽傻眼。

  怎麼辦,這哭還是不哭?大伙兒都在看了。

  不管,豁出去了,非得要到錢為止。

  喪綽"哇"一聲地哭出來,哭得是天旋地轉,風雲為之變色。圍觀的人聽得議論紛紛,為他哭訴中的身世大表同情,唯獨藺嬋娟沒有一絲憐憫。

  "你哭完了嗎?"就在喪綽幾乎哭啞了嗓子之際,藺嬋娟終於出聲。

  "差不多了,怎麼著?"喪綽不明白她為何問他。

  "抬頭看看上面。"藺嬋娟要喪綽看清她家的招牌,喪綽抬頭一望

  哎呀,不妙,竟然哭到槓房來!

  "看清楚了吧!"藺嬋娟淡淡的說。"永平號,這招牌夠大了吧!要不要我把你剛剛哭訴的內容再哭一遍?"什麼三歲喪母,四歲死舅舅,五歲死奶奶。人家兩個月之內連死三個親戚的都沒他哭得這麼離譜,他同人家囂張什麼?  

  這個殺千刀的惡婆娘,居然不事先知會一聲。

  "你......你明明是戲弄我,為何一剛開始的時候不講清楚?"喪綽惱羞成怒的怒斥藺嬋娟,此時圍觀的人們又在一旁偷笑,更是讓他氣得雙頰脹紅,惱到不知如何是好。

  "是你自己硬要哭,我也沒有辦法。"藺嬋娟聳肩。"況且,你的演技也太差,到處是破綻。"

  "你這瘋婆娘到底在胡說些什麼?"聞言喪綽心虛的反駁。"什麼老子的演技很差?"

  "還不承認!"藺嬋娟冷冷看他一眼。"好,我問你,你說你剛死了父親?"

  "沒、沒錯。"喪綽答。"是剛死了父親。"

  "既然如此,那麼為何你系著齊衰用的腰絰!"藺嬋娟捉他的小辮子。"你身穿斬衰的衰衣,頭戴斬衰的首絰,可卻系錯腰絰。敢問,你究竟是死了父親,還是母親?"斬衰為父喪,齊衰為母喪,兩者的喪服並不相同,就連小細節,也有明顯的差別,不過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些。

  "請問,你府上到底是誰過世?"藺嬋娟更進一步的追著喪綽要答案,喪綽一時心慌。竟胡亂答。

  "是母親......不,是父親。"喪綽手忙腳亂。"可惡!臭娘們,你給我記著,改天一定找人報仇。"

  喪綽眼見苗頭不對,立刻給跑了。眾人議論了一陣子以後也跟著離去,於是四周又恢復原先的安靜。

  "你處理危機的方式真是使我大開眼界,小生萬分佩服。"

  藺嬋娟才剛跳過一個危機,另一個麻煩緊接著來。

  "言重了,仲公子。"藺嬋娟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轉身進屋。"不過是一個騙子,我還應付得過去。"

  "但是這個騙子可能是個潛在的危險,我看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仲裕之跟在藺嬋娟的屁股後頭踏進店裡,就怕她太大意。

  "我相信仲公子一定有更好的建議。"藺嬋娟一點也不意外他會來找她,人家是恨不得一輩子不要踏進棺材店,他卻是一天到往這裡跑,怪哉。

  "的確有。"仲裕之承認。"像這種時候,我就建議你不妨找一個保鑣,一來護身,二來排遣寂寞。"

  仲裕之語帶曖昧的說法,使得藺嬋娟原本忙碌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排遣寂寞?"她冷淡的看他。"我唯一會覺得寂寞,是我在專心工作的時候遭人打擾,剩下的時間,我覺得還好。"

  意思就是請他快滾,沒事別來煩她。

  "嘖嘖,藺姑娘,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喜歡跟那些紙人相處,而討厭活人。"他站在她的面前堵住她的去路,屈身誘惑她。

  "看看我,聽聽我活蹦亂闖的心跳。"他接著綻開一個微笑。"我一直想不通,像你這麼迷人的女人,為什麼只對那些火葬啊、土埋的瑣事感到興趣,像我一樣游戲人生不是很好嗎,嗯?"

  墮落的笑容,慵懶的語氣,在在顯示他多麼了解自己的魅力和身價。

  這個男人,是一個花花公子,而且毫不掩飾對她的企圖。

  "請教你,仲公子;在你百年之後,你還會覺得這些是瑣事嗎?"懶得同他解釋,藺嬋娟干脆請他自己揣測。

  "不曉得,誰知道呢?"仲裕之先是歪頭想了一下,立刻又恢復輕佻的樣子。"或許百年後我身邊葬了一堆妻妾,陪我享受死後人生--"

  "也有可能就此孤獨終老,死後一個親人都沒有。"藺嬋娟面無表情的戳破他的春秋大夢,他不怒反笑。

  "你真懂得怎麼傷一個男人的心,藺姑娘,我敢打賭你就是這樣嫁不出去的。"要不擺著一張棺材臉,要不出口傷人,尤其愛傷他。

  "謝謝你的贊美。"藺嬋娟頷首。"我能不能嫁出去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仲公子費心。"

  "此話差矣。"仲裕之搖搖手指,表示她錯了。"我可是一向都很關心你,尤其關心你婚姻狀況。"

  "是嗎?"她慧眸冷睇。"你確定你是關心我的婚姻狀況,而不是關心我會不會上你的床?"

  精辟的見解,一針就刺進他的肉裡,惹得仲裕之大笑。

  "真不愧是金陵四姝之一,什麼話都敢直接說出來。"他吹了個口哨。"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企圖,一句話,答不答應?"  

  她干脆,他也不羅唆,一句話就想確定彼此的關系。

  藺嬋娟淡淡看他一眼,不曉得他是頭殼壞了還是有其他原因,反正她也不想猜。

  "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既然不想猜,她索性把老話題拿出來,逼仲裕之給她一個回答。

  仲裕之瞅了她許久後,重重歎氣。

  "怎麼每回見面你都說這一句話,咱們之間就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嗎?"土葬火葬還不一樣都得葬,干嘛分得這麼清楚。

  "沒有。"藺嬋娟冷淡回答。"仲公子再不快點下決定,小女子往後的工作很難安排。"

  "好吧!"誰叫她藺大小姐紅,城裡大大小小喪事都找她。"土葬好了,這回就用土葬。"

  "你確定?"聞言,藺嬋娟反問。"前兩次你都用火葬。"

  "有這回事?"仲裕之偏頭回想。"我不記得了。"他聳肩。"反正喪葬的事向來由你打理,我只管掏銀子。"

  沒錯,他只管事後付帳,至於費用的來源,一律遺忘。誰叫那些親戚們膝下無子,便宜了這個不學無術的混帳。

  "說起來,我這個親戚對我其實不錯,留下了一大筆銀子給我。"兩手交握在腦後,仲裕之突然懂得感恩起來。

  "所以這回你要用土葬。"真是難得,這混帳也會良心發現。

  "是啊!"他斜瞄她一眼,她的驚訝全寫在臉上。"我這親戚小時候曾遭遇過祝融,教火給燙傷了。"他比了眉毛上方的位置。"這裡,就是這裡。他就是教火給燙傷這個地方,因此他一生都很怕火。如今他雖然死了,但我絕不能再用火把他燒一次,所以這回就決定用土葬,花多少錢都沒關系。"

  有情有義的論述,她還以為他只懂得吃喝玩樂,沒想到還挺懂得還人家恩情的。

  "明白了,我會盡可能把場面辦得風風光光,不教你的親戚喪失顏面。"藺嬋娟允諾她會拿出看家本事,這反倒引起仲裕之的高度興趣。

  "謝謝你照顧我親戚顏面......不過我很好奇,你的顏面在哪裡?"說是挑釁也不過分,仲裕之是真的想挑戰她。

  "我的顏面?"藺嬋娟冷眼回望他。"仲公子的意思是?"

  "大伙兒都知道‘永平號'是金陵城內信譽最良好的槓房,我甚至聽說貴槓房的扛夫,任何時刻都能將肩上的靈柩抬得四平八穩,請問有沒有這回事兒?"仲裕之的嘴角此刻正勾成一個有趣的弧度,擺明了找碴。

  "是有這個說法。"藺嬋娟聳肩。"敝槓房底下的扛夫,無論所經之路有多崎嶇,要爬過多少階梯,肩上的靈柩,必兩端俱平,絕不傾斜。"

  別看藺嬋娟這話說得很輕,可眉宇之間那股驕傲清晰可見,這更加深仲裕之游戲的決心。

  "那你敢不敢同我打賭?"仲裕之突然興致高昂起來。

  "賭什麼?"面對仲裕之這無聊的紈褲子弟,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感到意外。

  "就賭你的扛夫。"他越想越覺得有趣。"既然你把你的扛夫說得這麼神,我倒想瞧瞧,在棺材上擺了一碗水之後,他們還有沒有你說的本事。"恐怕只是說大話罷了。

  "可以。"任何事情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一定要維護她家的聲譽。

  "咱們這次就在令親戚的棺柩上置上一碗水,從貴府起棺,在到達墓地的途中,若沿路曾落下一滴水,這回所有喪葬費用統統不算。"

  "同樣地,若你底下的扛失真能做到你說的那樣,不落一滴水。那麼此番的費用加倍。我如數照給。"

  奇特的約定,就在兩人看似平和,其實激烈的口角中拍板定案。

  究竟誰能獲勝,就看彼此的功夫和運氣。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6:54
第二章

  送葬的隊伍,有如一條夾雜著黃色花紋的白蛇,緩慢掃過金陵的街頭。

  城中的人見狀紛紛走避,就怕沾染到晦氣,畢竟喪葬這種事不吉利,尤其是即將嫁娶之人,更該回避。

  登時,只見男男女女扶老攜幼,一溜煙地閃到隊伍的另一旁,怕若是被隨風飄揚的白幡碰到,那就不好了。

  可,他們又忍不住好奇,個個伸長了脖子,就怕錯過靈柩上那一碗水。聽說今兒個的送葬隊伍不但聲勢浩大,辦得風光體面,苦主且和主事的槓房進行一場奇怪的賭約,打賭棺柩到達墓地前,棺木上的瓷碗不漏一滴水,否則一切費用都由永平號負責。

  唉,也只有像仲裕之這般放蕩不羈的人,才會想出這種賭約。

  伸長了脖子觀看熱鬧的群眾莫不這麼想,納悶上天何以創造了仲裕之這種人物。

  這小子有個外號叫"煞神",還有人叫他"掃把星"或"衰鬼",可見他有多倒楣。但最倒楣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親戚。他命裡帶煞,舉凡他的親戚,多半會被克死。算命的就警告過他父親說,他的命太硬,可能會克死全家人,最好及早把他送走比較安心。

  他爹當機立斷,趁著他才喝了幾個月奶,就把他轉送給鄉下一戶佃農家避禍,假裝從沒生過這個兒子。可好景不常,幾年過去,仲老爺一直膝下無子,多少妻妾,依然蹦不出一個子兒來,於是他只好把仲裕之從鄉下接回來,當了幾年大少爺。

  就在他這少爺當得妥妥當當之際,倒楣的事發生了,他爹其中一房年輕的小妾生了個兒子,把他從穩當的大少爺,一下子踢回命中帶煞的慘綠少年,之後又轉送給別人當兒子。

  接著,悲劇發生。那小嬰兒活不到幾個月就因故夭折,他爹只好又把仲裕之接回來,繼續當大少爺。等到他稍大一點,約莫十歲,他爹又獲得一個兒子,同樣把他丟回鄉下,送給哪一戶天曉得的貧窮人家做兒子。

  反正就是這樣反反復復,弄到最後,仲老爺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死光,他不得已又把仲裕之接回來,繼承他的家業。外頭都傳說這是仲老爺的報應,誰讓他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可等有一天早上仲老爺突然暴斃死亡,他的正室也接連著去世以後,外頭這才又趕緊改口,同聲譴責仲裕之的不是,干嘛回來克死自個兒的父母?

  當時仲裕之臉上只是掛著無謂的表情,年輕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在乎,從那個時候開始,人們就知道他沒救了,現在還是一樣。

  把自己親戚的葬禮當游戲哪!

  眾人齊聲歎氣。

  除了仲裕之以外,大概沒有人會這麼做。不過話說回來,除了藺嬋娟之外,也沒有多少女子有這個膽,公然接受這樣的挑戰,也因此他們這些好事之徒,才會聚集在這街口,等著看熱鬧。  '

  來了、來了。

  踮高腳尖,伸長了頸子,眾人等的就是這一刻。只見送葬隊伍,依服喪的不同程度穿上輕重不等的孝服,或是白衣系絰,或是黑衣黃麻,夾雜著幾許哀傷,哭哭啼啼進入人們的視線,身後跟著一具裝飾華麗的木棺。

  暗棕色的木棺上,置著一碗水。這水有八分滿,隨著抬棺隊伍的前進,竟未曾掉落一滴,可謂驚奇。

  "這抬棺的功夫可真好啊,您瞧那碗裡的水依然好好的。"

  "可不是嘛!這扛夫的肩力真不是蓋的,都沒見傾斜。"

  "是啊、是啊!"

  "真是好功夫。"

  眾人七嘴八舌,口裡說的全是些贊美的話。撇去藺嬋娟同人打賭這樁荒唐事不說,"永平號"雇請的扛夫,個個都是能手,絕非等閒之輩。

  身著黑白喪服的隊伍,就在街道另一邊的討論聲中,踽踽通過眾人的眼前。大伙兒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棺木上那碗水卻依然不漏半滴。眼看著送葬隊伍就要走出北安門,朝馬鞍山前進,不期然在街道的盡頭,遇見另一隊人馬;非常特殊的一隊人馬。

  "瞧,那是什麼?"

  瞬間只看見眾人瞪大了眼、張大了口地盯著那隊突然殺出的人馬。身穿彩衣的鶯鶯燕燕們,竟然守在北安門前一字排開,個個露出媚態!

  ‘挪、那不是‘明月樓'的姑娘們嗎,怎麼全來了?"

  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響起驚歎聲,其中熱衷犬馬聲色的人不少,一眼就認出那些裝扮妖媚的姑娘們是秦淮河畔的青樓女子。

  這些個青樓女子,此刻全擺出一副勾人的嫵媚模樣,頻頻對看熱鬧的男子拋媚眼,拋得大伙兒心都慌了,一個個成了流口水的羊。

  "大爺們,您們今兒個好嗎,有空要不要到咱們那兒坐坐?"

  原先還守住城門的青樓女子,這會兒都變成柔弱無骨的勾魂使者,風情萬種的朝這些個小羊走來。

  "這、這......"

  被問及的男子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所措,慌亂成一團。

  "來嘛!咱們可以算您們便宜一點兒,保證將各位大爺伺候得舒舒服服。"

  "是呀是呀,保證伺候得舒舒服服。"

  青樓女子話畢,妖嬈的軀體便跟著一湧而上,巧妙的擋住路口。

  那些可憐又好色的羊兒們,絲毫沒有招架之力,只得爭先恐後和那些青樓姑娘們鬧在一起。於是現場情形更為混亂,最後竟演變成黑白隊伍中夾雜著許許紅妝,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出殯,還是在宴客?荒唐到了極點。

  微微勾起嘴角,仲裕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早在和藺嬋娟打賭之初,他就已經暗暗布下這一道難關,看她怎麼突破重圍。

  嚴肅哀傷的送葬行列中,出現了青樓女子鬧場的畫面--呵,有趣。但最有趣的,莫過於那些扛夫們的反應。由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突如其來的混亂場面,已經對他們的工作造成影響,眼看就要支持不下去。

  仲裕之興沖沖的等待那一碗水從棺木上掉下來,可偏偏就是天不從人願,那些扛夫不但挺住,他們的頭頭也在這個時候走出來。

  "借一步說話。"藺嬋娟相當冷靜的要求同為首的青樓女子相談,青樓女子本來不願意,卻在她那句"是很重要的事"中躊躇了一下,最後敗陣。

  藺嬋娟偕同青樓女子到一旁說話,示人拉長了頸子,想要知道她們究竟都談了什麼,為何青樓女子會一瞬間神情大變,花容失色?

  "真是這樣?"

  只瞧見青樓女子攢起紅帕捂住小嘴,向藺嬋娟求證。藺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表示她沒有說謊,為首的青樓女子一聽不得了,隨即跑回其他青樓女子身邊附耳傳話,而後每個人都露出同樣表情。

  "天啊,咱們還待在這兒做什麼?快逃呀!"

  前一分鍾還風情萬種、勾人魂魄的絕艷佳人,下一秒鍾已經跑得不見人影,徒留羊兒們的哀嚎聲。  

  "這是怎麼回事兒呀,怎麼說走就走,跑得一個都不剩?"

  羊兒們呼天搶地哭號了一陣子之後,也跟著鳥獸散。這個時候誰還管碗裡面的水會不會掉下來,趕快去明月樓找那些姑娘們才要緊。

  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羊群,驚愣了一會兒馬上恢復理智,精力充沛的尾隨姑娘們離去,倒是主謀者還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藺嬋娟究竟都跟她們說了些什麼,為何不過三兩句話,就一個個跑得不見人影,飛也似的離開?

  這個疑問,一直到靈柩平安到達下葬的地點,都還無法順利解開。他親眼目睹,藺嬋娟底下的扛夫是如何翻山越嶺,一路顛簸的將棺木放進預定的墓穴,沿途沒有落下一滴水,甚至難得搖動。

  "我輸了。"挑高眉,揚高眼角。仲裕之並不真的在乎輸贏,他在乎的是她如何打贏他。

  "你的確是輸了。"看著差一步置好的棺木,她說道。"雖然你故意安排那些青樓姑娘來鬧場,卻還是沒用。"

  "原來你早看穿那是我故意安排的戲碼?"他忍不住發笑,惹來其他親戚嚴厲的怒視。

  不得已,他只好克制點,但嘴角還是掛著笑意。

  "咳咳。"天啊,要控制不笑真難。"我是說,既然你早已識破我的把戲,那麼你都同她們說了些什麼,使得她們如此驚慌離去?"他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大家好像逃難似的。

  ‘骰什麼,不過告訴她們一些常識而已。"藺嬋娟聳聳肩,十分滿意扛夫們的表現,他們將棺木安置得很好。

  "什麼樣的常識?"他才不信她這麼好心。"你都說了哪些話,讓她們又叫又逃?"

  "很簡單。"她抬頭看他。"我只是告訴她們,太接近棺木的話,小心棺木內的屍體會滲透出屍毒,弄花了她們的臉。她們聽完之後就尖叫,尖叫完了以後就接著逃跑,我甚至來不及說明。這只是同她們開玩笑罷了。"

  冷淡的口氣,空白的表情,可話中的內容卻教仲裕之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

  他笑到流淚,親戚們也瞪到流淚。不明白他怎能放蕩至此,居然在這場合大笑。

  "糟糕,我變成禽獸了。"一面笑,一面搖頭,仲裕之相當明白那些親戚們心中的想法。

  "完全同意。"藺嬋娟冷道。"難得瞧見哪一個人親戚死了還這麼開心,你算是第一個。"

  "你很看不起我,對嗎?"倏然止住笑意,仲裕之的眼神轉為有趣。"你認為像我這種人非但沒心少肺,甚至不配活在世上。"

  "我沒這麼說。"藺嬋娟淡淡反駁。

  "但你心裡就是這麼認為。"他頗能理解的點頭,臉上沒有絲毫羞愧的表情。

  無聊、無賴、無法無天。

  所有有關於"無"字最糟糕的形容詞都給他用上了,真不知道她干嘛浪費時間同他廢話。

  "我改明兒去收錢。"不想再同仲裕之辯論內心對他的想法,藺嬋娟轉而討論最現實的話題。

  仲裕之聳聳肩,隨口應了聲"好",無謂的態度更是引不起藺嬋娟任何好感。

  無聊、無賴、無法無天再加上一個無所謂。

  這人還真討厭。

  ★  ★  ★

  金陵一向就是藏不住流言的地方。小至哪家的貓生了幾窩小貓,大到哪個貪官被斬,每一條小道消息都會被掀出來,藺嬋娟和仲裕之打賭的事,當然也不例外。  

  像此刻,茶肆裡正以燎原的速度,渲染他們那一仗打得有多精彩。當然好事之徒也不忘批評,這兩個人都是金陵城裡的敗類,一個是打死不嫁的怪胎,另一個則是克父、克母、克親戚的風流掃把星。甚至有人開始打賭,這兩個人到最後會湊在一起,因為都是違反道德禮教的怪人嘛!  

  唉,羞恥,真是羞恥。

  每一個談論起這事的男人,都不忘端起手中的茶杯搖搖頭,嚴詞批評藺嬋娟和仲裕之兩人的不是,完全忘了不久前他們才剛拉起褲檔,從那個叫"明月樓"的青樓出來。

  就在眾人大力撻伐的同時,鳳劉公路這頭也沒閒著,也是批評同一件事。

  "聽說現在外頭謠言滿天飛,每個人都在談論你和仲裕之的事。"桑綺羅捧起熱騰騰的熱茶就口吹了幾下,告訴藺嬋娟今兒個最新的小道消息。

  "別理他們,任由他們說去。"藺嬋娟也端起茶,淡淡回應。

  "是啊!"另一張椅子上的甄相思贊成道。"反正那些人就是長舌愛喳呼,恨不得天下大亂,管他們怎麼嚼舌根。"嚼死算了。

  "人心真是可怕。"一旁的崔紅豆打了一個冷顫。"沒有的事硬要扯有,有了的事,又恨不得將之渲染到無法無天,真不曉得那些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要我說大概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吧!"桑綺羅嫻雅的吞下那杯茶。"別忘了咱們當初結拜的時候,他們說了些什麼。"

  特立獨行、不合時宜、真不像話。

  她們四個輪流互看了一番,然後噗一聲笑出來。她們如果像一般傳統婦女一樣乖的話,就不會遭到如此猛烈的攻擊,自然也就不可能遇見同她們經歷過的愛情。

  愛情啊!

  說到"愛情"這兩個字,在場有三個人同時安靜下來,心照不宣的看著唯一單身的藺嬋娟。四個結拜姊妹中就剩她還沒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不曉得她的緣分什麼時候才會來。

  "說真格兒的,嬋娟。你對那個姓仲的,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嗎?"甄相思的作風向來干脆,想問什麼就問什麼,也不怕藺嬋娟尷尬。

  "你覺得我的表現,像是對他有意思的樣子嗎?"藺嬋娟淡淡反問,不明白她的結拜姊妹何以提起這樣的問題。

  "像。"甄相思快人快語。"別怪我要胡思亂想,可你以前從來不會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藺嬋娟微微蹙起眉心。

  "同他打賭。"甄相思說。"你這個人一向冷淡,就算有人向你挑釁,也不見你生氣過。可這回你卻鐵了心同他爭長短,實在不像你的作風。"反倒比較像她的。

  "也許那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有膽子同我開口要求打賭,你知道我一向不畏怯。"藺嬋娟不覺得有什麼特殊之處,只不過是湊巧罷了。

  這倒是。

  藺嬋娟的這句解釋,果真點到了精髓,讓她們一時開不了口。

  別看她們最小的結拜姊妹一副瘦弱的樣子。在她看似平靜、冷淡到幾近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實藏著旺盛的求知欲和豐沛的同情心。她多愁善感,富正義心又樂於助人,此外她還很風趣,只是她的風趣往往遭人誤解,這和她的個性有關。

  "嬋娟說得有理,咱們是誤解她了。"桑綺羅趕緊出來打圓場。"再說,仲裕之那個人也不值得討論,何必浪費口舌。"

  說這句話時,桑綺羅表面是在低頭喝茶,實際上在暗中觀察藺嬋娟的表情,看她有什麼反應。

  藺嬋娟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就不明白,為什麼連她這些個姊姊們,也對外頭那些流言如此在意,好似她和仲裕之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她不自覺的拉下臉,桑綺羅卻暗暗勾起嘴角,若有似無的提醒她。"嬋娟,我記得你剛才似乎曾提到過要上哪家收錢?"

  經她結拜大姊這麼一提,藺嬋娟這才想起,她跟仲裕之說好今天要去收錢,這會兒正在等著她呢!

  "仲裕之他家。"藺嬋娟站起來。"我跟他約好今兒個要上他那兒收錢......"她轉頭看看天色。"我先走了,晚點兒我還得上別家商談葬儀的事,不能再耽擱,你們慢聊。"

  隨意打了聲招呼,藺嬋娟隨後離去,留下結拜姊妹三人互瞪。

  "她永遠都這麼忙。"甄相思盯著藺嬋娟的背後搖頭歎道。"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咱們金陵的死人真不少,每天看她進進出出。"

  "可不是嗎?"桑綺羅亦跟著歎氣。"自從張大人過世之後,時局就越來越亂了。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啊,也只能求自保,唉!"

  這是大伙兒心中的痛。大明朝經歷了多年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才在張居正大人的大力改革下,重獲一絲生機。誰知好景不常,三年以前,張大人撒手西歸,十年來的改革計劃一夕生變。不僅他江陵老家被抄,連他臨終前大力推行的改革計劃,也在同一時間立刻停擺,而皇帝聽說也從此不理朝政,整日熱衷於聲色,整個國家的綱政。亂得一塌糊塗。

  談起這一段往事,當屬甄相思的感慨最深。因為四年以前她還進宮服侍過皇上,並差點成了宮妃,誰曉得四年以後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再也不復當初清純可愛。

  "幸好你當初溜得快,否則你鐵定氣死在宮中。"崔紅豆深知甄相思的耿直個性,斷然受不了萬歷今日之改變。

  "是啊。"甄相思苦笑。"到時還得麻煩嬋娟到宮裡收屍,我可不願葬在那陰森森的地方。"

  她們三人相視而笑,一同慶幸甄相思當初的選擇。

  "這個嬋娟到底有沒有在喜歡那個姓仲的家伙啊?"雖然她說沒有,但甄相思還是覺得可疑。

  "很難說。"桑綺羅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依我看是有一丁點兒,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你們都知道嬋娟從不輕易透露心事的。"

  "但是仲裕之那麼爛,嬋娟跟了他鐵定吃虧!"崔紅豆為藺嬋娟叫屈道。

  那家伙花名在外不說,態度又亂不正經,除了那張臉好看之外,可說是一無是處。

  "別忘了,你嫁的那個老公名聲也不怎麼樣,你還不是照嫁。"桑綺羅取笑崔紅豆,別淨會批評別人,也得想想自己。

  "那不一樣。"崔紅豆爭辯。"冠勤他只是怪,不是壞,比那個姓仲的強多了。"

  "好不了多少。"桑綺羅好笑的睨了崔紅豆一眼。"反正都是一群怪胎,咱們這四個姊妹,也只適合嫁給這群怪胎,你就別多管閒事啦!"

  桑綺羅要崔紅豆別替藺嬋娟擔心,但她怎能不擔心,畢竟嬋娟是排行最小的,而且至今還小姑獨處。

  "這麼說來,綺羅姊是看好他們會有所結局。"甄相思和桑綺羅打混的時間最久,自然最懂得猜測她的心意。

  "不一定。"桑綺羅左右手各勾住一只胳臂,對兩人眨眼。"嬋娟的心思誰也說不准,我想......咱們只好拭目以待嘍!"

  在她們共同為藺嬋娟祈禱的同時,她們口中的女主角也沒閒著,早已趕至仲裕之的家門口,等待收錢。

  "煩請通報仲公子一聲,就說我來收錢。"由於仲府一天到晚在辦喪事,藺嬋娟已經和總管混到連報姓名都省了,直接表明來意。

  "啊?是藺姑娘啊!"仲府的總管十分客氣回應。"少爺早跟小的交代過,若是藺姑娘來了,不必通報,直接上內院找他就成。"

  "內院......是指內院的大廳嗎?"藺嬋娟問。

  "不,是少爺住的院落。"總管為她指路。"稍早少爺他說有點困,想小睡一下,吩咐小的倘若見著了您,請您立刻過去,少爺他會馬上起床見您。"

  總管把仲裕之交代的話一字不漏地重復一次,藺嬋娟卻聽得有些猶豫,總覺得不太妥當。

  她是不在意外頭怎麼講她,反正她要出嫁的機會渺茫,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怕的是仲裕之不知道又要出什麼怪招來對付她,連帶耽誤了她的工作。

  "我看小女子改日再來好了,告辭。"越想越覺得不妥,藺嬋娟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等,藺姑娘!"總管連忙叫住她,著急道:"您可別害小的啊!少爺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將藺姑娘帶到,您這一走,不是害慘小的了嗎?小的求求您了。"

  總管顯然還滿敬重他主子的,深怕把任務搞砸。

  "好吧!"她投降。"那我就上他的院落一趟,免得害您挨罵。"

  在總管感激的眼神下,藺嬋娟果真朝內院走去,彎進仲裕之居住的院落。

  沒進到這裡以前,藺嬋娟一直以為仲府夠大了。等真正踏入這個四間廂房圍抱的院子後,她才知道自己的印象錯得有多離譜,仲府的規模超乎想像,足以媲美王府。  

  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居住在這麼大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發現到偌大的院落中異常安靜,四周岑寂到一根針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見。忍不住心生幻想。  

  太誇張了。簡直比她家還要安靜,真不像是仲裕之的個性。

  藺嬋娟其實不那麼了解仲裕之,但她勖起碼看見過不下十回他被女性糾纏的情景,因此斷定他不可能放任院落如此寂寞,少說也要夜夜-笙歌才像他的作風。

  只不過,擺在她眼前的事實是,院落裡沒有任何一個人,看來只好靠她自己探索了。

  "仲公子。"硬著頭皮出聲,藺嬋娟實在不願意叫他。

  "仲公子!"她再喊一次,這次總算有點回音。

  一陣的聲響,自某一間廂房傳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是你嗎,仲公子?可否回答我?"藺嬋娟一面喊,一面朝那廂房走去,且透過門縫,看清仲裕之此刻的動向。

  他正躺在床榻上,嘴裡喃喃自語,額頭冒出斗大的汗珠。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既難過,又像個小孩般無助,仿佛什麼巨大的痛苦困擾著。

  她接著推門進去,走近他的身邊試圖聽清楚他夢囈的內容,拼湊他何以顯露出痛苦的原因。

  床榻上的他,此刻正像個小孩似的伸出雙手,對著空氣乞求。

  "不要拋下我,求求你們不要拋下我......"

  他的雙手撲得厲害,恍若想抓住誰的臂膀一般激動,卻什麼也抓不到。

  是誰?他到底想抓住誰,表情為何如此痛苦?

  "走了,又走了。"仲裕之絕望的搖頭。"你們總是在需要時才會想起我,不要的時候,又把我放下......"

  夢中的他似乎回到孩童時代,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他們不是我的父母......"仲裕之忽地哭嚎。"你們才是我的爹娘,才是......"

  孩提時的夢魘,繼續吞食著成年後的仲裕之,將他困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不得安寧。

  藺嬋娟佇立在床側,垂眼凝視他恍如孩童的神情,腦海裡升起有關他的種種流言。

  她曾聽人說過,他出生沒幾個月,就因命中帶煞,被他父母丟給鄉下一戶佃農,由他們代養。幾年以後,因家中無子,又被帶回金陵,過了幾年大少爺生活。之後,他爹的一房小妾生了個兒子,接著又把他丟到鄉下,換另一戶人家寄養。等到嬰兒夭折,他又被接回來,重新當他的大少爺,一直到下一個繼承人出生,他又再一次被丟回鄉下,如此反反復復,他不知認了幾對養父母,當了幾回棄子,最後終於等到仲老爺再也生不出孩子,才總算確定他的大少爺身分。

  看著他眼角上的殘淚,藺嬋娟的內心有一股說不出的哀傷。孩子是無辜的,出生亦無從選擇,可大人們卻往往由於自個兒的自私,擅自決定孩子的命運,導致孩子在成年後,還無法擺脫童年留下來的陰影,因而在許多時刻顯得特別荒唐。

  毫無疑問地,仲裕之即是父母私心下的受害者。他的人格被扭曲了。被他父母的作為扭曲,可罪過卻算在他身上,是殘忍,也是不公平,然而卻沒有人能夠體諒。

  枕頭上斷續傳來的呻吟聲打亂了她的思緒,她收回關心的視線,卻來不及遠離床邊,因而被仲裕之逮個正著。

  "他媽的,我的頭痛死了......"仲裕之一邊起身,一邊忙著揉太陽穴,迷蒙中瞧見嬋娟。  

  "咦,是你?"他坐起來。"你來干什麼......"他的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我懂了,該不會是太想念我,所以忍不住過來看看?"

  仲裕之亂不正經地勾起嘴角,眼神輕佻的調侃嬋娟,好像她是全天下最饑渴的女人似的。

  藺嬋娟馬上更正自個兒方才的想法,這個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來收錢。"她面無表情的抹去他的自大。"總管說你在等我,拜托我一定不能走,所以我才會在這兒。"

  十分合理的解釋,卻形同當場潑他一盆冷水,使他深深歎氣。

  "你不是傷男人的心,就是傷他的自尊。"仲裕之一邊拿起外袍,一邊抱怨。"我還以為看在錢的分上,你至少會編個謊來騙我,沒想到你說都不屑說。"他搖搖頭,是不滿也是無奈,氣憤全寫在臉上。

  藺嬋娟聳肩,默默在腦海裡尋找安慰他的理由,後來發現找不到,干脆放棄。

  "我想念你的銀子,這樣你有沒有好過一點?"這是藺嬋娟想到最能安慰人的方式。

  仲裕之看著她,再看著她,竭力忍住掐死她的沖動。

  "沒有。"他幾乎咬斷牙根。"我一點也沒覺得比較好過,反而覺得更糟。"

  "那我也沒有辦法了。"她淡淡投降。"總之我是實話實說,至於好不好過,就看你自己了。"

  換句話說,他的自尊他自己照顧,她沒空理他。

  "我去把銀票拿來給你。"他揉揉發疼的太陽穴,覺得頭更痛了。"四百兩是嗎?我早准備好了......唔,拿去。"

  "謝謝。"藺嬋娟接過仲裕之給的四百兩,原本這筆喪葬費只需二百兩,但他不幸敗北,只得加倍給錢。

  "不客氣。"仲裕之的頭還在痛。"比起你傷我自尊的疔傷費用來,這四百兩不過是小意思。"

  "我知道這對你是九牛一毛。"她語帶雙關,暗指他的自尊沒這麼容易受傷,他壓根兒是個無賴。

  "別把我當凱子,我也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他的頭。

  "我先告辭,你好好休息。"藺嬋娟達到目的後就想退場,仲裕之連忙叫住她。  

  "等等!"狠心的女人,老跑得那麼快。

  "呃,我剛剛......咳咳!"他清了清喉嚨。"我剛剛在睡覺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通常他起床會頭痛,便表示他方才作噩夢,而且極有可能囈語。

  仲裕之緊張兮兮的看著藺嬋娟,等待她的回答。只見她反盯著他一會兒之後,半晌才回道:"有,你有說,而且還說得挺多的。"

  不妙,他真的說了,真的把他的心事說給她聽。

  "我說了些什麼?"不會是他夜夜春夢,夢裡的女主角都是她吧!會不會......

  "你說,"她微笑。"紅蘭,你的胸脯真漂亮,看得本公子忍不住都想揉了。"

  話畢,她當場拂袖而去,仲裕之亦當場傻眼。

  你胸前那兩粒圓球真圓、真漂亮,看得本公子忍不住想......

  他完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7:20
第三章

  西線無戰事,藺嬋娟難得一日清閒。

  扭扭頸子,搖搖頭。藺嬋娟趁空到院子中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才發現秋風颯爽,年已過了一半。

  真快,又是秋天了,再不久,又要入冬。

  藺嬋娟不免感慨時間的流逝,雖然這對她並沒有太大意義。

  耶?對哦,好久沒看見仲裕之那痞子,也就是說,他的親戚們最近平安無事,可喜可賀。

  藺嬋娟暗自為仲裕之那些親戚們慶幸,其實距離上一次葬禮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

  她才想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卻看見小珍領著一位官差朝她急忙走來。

  "藺姑娘,明月樓裡發生了一樁命案,甄捕頭吩咐小的請您過去一趟。"甄相思底下的捕快匆忙來報,急請藺嬋娟幫忙。

  "是凶殺案嗎?"藺嬋娟十分嫻熟的問捕快。

  "不,是馬上風。"捕快的聲音突然轉小,變得神秘兮兮。"而且這個死者來頭不小,所以甄捕頭才會要小的立刻領您前去處理。"

  "我懂了。"看樣子又沒空休息。"待我備妥東西,我立刻動身。"

  "謝謝藺姑娘,告辭。"捕快打躬作揖,接著告退。

  "不送。"藺嬋娟也回一個禮,趕緊轉身去准備初步祭祀的物品。

  蠟燭、長香、冥錢......

  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一定要帶,另外別忘了帶招魂鈴,免得這位突然暴斃的風流鬼還流連在花叢間不肯離開,這也是相思急召她去的目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真不曉得這種死法有什麼意義。

  備妥了所有需要的物品之後,藺嬋娟火速招來轎子,趕往明月樓去和相思會合。

  由於突然間發生命案,又不敢張揚。因此明月樓裡舉凡所有保鏢、跑堂都跑上跑下地忙著掩飾,因而沒人有空理她。

  藺嬋娟沒辦法,只好一問一間找。反正哪間廂房裡的人最多,准是那間沒錯,不過可能要費上好一番功夫。

  她二話不說,從最上面的房間找起。明月樓共計三個樓層,有房一百零八間,是整個金陵最大的妓院,因此找起來格外辛苦。

  幸好,這種事她碰多了,相當知道如何聽聲音判別。比如說,要是哪間廂房發出嗯嗯啊啊聲,就別去打擾,因為不可能有死人。哪間廂房要是本來安靜,突然問傳出巨大聲響,那就表示裡頭正在激烈奮戰,比較需要的,可能是大夫。

  總之,她很懂得判斷就是了。而且她已經放棄搜索三樓,直接到達二樓尋找。

  一來到二樓,四周馬上出陣陣聲響,顯然二樓的廂房要熱鬧多了。

  藺嬋娟從容不迫地從一間廂房的門前經過。房裡很吵,聚集了許多人,顯示裡頭的人正在胡鬧。她原本想快速通過,不過房門不期然被打開,跑出一堆打扮妖艷的女人。

  "來呀,仲公子,在這兒!"妖姬們又笑又叫的霸占住廂房門口,截斷藺嬋娟的去路,將她埋沒在胭脂群裡。

  "好啊!你們這些小賤人,居然跑到門外去,看我怎麼捉你們。"仲裕之眼睛圍了條黑巾,左抓右撲地跟著摸出房門口,隨意亂抓。

  "啊--"妖姬們笑得天花亂墜,齊聲尖叫,躲得好不快樂。

  仲裕之更加用力亂抓。

  "捉到了。"終於給他捉到其中一個。"你最好有心理准備,等我拆了布條,鐵定教你生不如死--"

  仲裕之意味深長的恫喝,在拆掉布條後,倏然止住。倒不是他捉錯對象,而是瞧見了某位不該瞧見人。

  "藺姑娘!"他驚訝的張大嘴。"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收屍。"藺嬋娟也很驚訝,居然會在這裡碰到他。"你怎麼也在這裡?"

  "你說呢?"他笑得燦爛。"當然是來找樂子。"

  "看得出來。"她輕藐的看了他一眼。"我若沒記錯的話,你現在應該還在守喪期,不應該出來亂晃。"

  "沒錯,你的記憶力真好。"他開心的點頭。"只是墨子亦曾說過,儒家的守喪制度是不合乎人情的。我若真的遵守那一套,最起碼十年不用出門,到時就得換我辦喪事。"活活悶死。

  此話倒不假。

  現今的制度以儒家為本,若要嚴格執行,就得穿衰絰、住草棚,以草為床,以石為枕。晝夜哭泣,嗚咽垂涕。忍饑而不食,薄衣而受寒。面目凹陷,臉色發黑,耳不聰、目不明,手足無力......等等。換句話說,只要把自己搞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那就對了。

  仲裕之顯然相當熟知守喪那一套,畢竟他親戚死多了,守著守著也守出不少心得,不必她再多言。只是藺嬋娟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因為若真要按照規矩,依他那種用親戚法,可能得守喪守到下個輩子,還不見得守得完。

  也罷,別同他噦唆,相思還在等她呢!

  "借過,仲公子,我有要事待辦。"藺嬋娟決定不和他纏斗,只想盡快脫身。

  可偏偏就是不如人願。  

  "什麼要事?"她越急,他越是不肯放過她。

  "我剛剛就說過了;收屍。"她不耐煩地瞪著杵在正前方的龐大身影,神色不悅的冷聲道。

  "抱歉方才我沒聽清楚,不知道你是來收屍的。"他還是堵在她面前,不肯移動。

  "現在你知道了。"她冷靜以對。"現在麻煩請讓開,讓我完成我的工作。"

  "又是工作。"仲裕之歎氣。"小嬋娟啊,你的人生中除了工作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他無奈地看看她,又看看其他姑娘,周眼神鼓動那些妖姬們同他一超使壞,妖姬們馬上機靈回應。

  "對嘛、對嘛!"妖姬們鬧成一團。"老是工作多無趣,不如同咱們一起玩,要有趣多了。"  

  瞬間只看見一堆青樓女子圍在一起胡鬧,其中有幾個還是打賭那天出現過的老面孔,藺嬋娟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請你們讓開,讓我過去。"她盡可能保持尊嚴,厲聲要求那些青樓女子節制世,結果她們反而鬧得更凶。

  "不是咱們不讓,是仲公子不肯讓。"妖姬們揮動手中的紅絲帕笑鬧道。"其實仲公子也是一番好意,怕你生活無聊,老是和些個死人作伴,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話罷,青樓女子笑成一團,好似她們有多了解她似的胡言亂語,一點也不尊重人。

  藺嬋娟一句話也不吭,只覺得她們可憐,為了討客人歡心,什麼蠢事都做得出來。

  既然她們不讓,她讓,反正從另一頭走也是一樣。

  她二話不說,掉頭就想走,卻又被仲裕之眼尖擋住。  

  "各位,她要溜了,你們趕緊想想辦法,把人留下來。"仲裕之懶懶命令,妖姬們立刻轉向,當場撲殺藺嬋娟,讓她動彈不得。

  "這樣好了。"看著藺嬋娟瞇起的眼,他心生一計。"干脆咱們請她一起進房喝酒,順便繼續剛剛沒玩完的游戲,你們意下如何?"

  對於仲裕之這項建議,青樓女子皆呼嘯說好,但就藺嬋娟的立場,當然是反對。

  千我沒空同你們喝酒。"她試著突破人牆。"我有要事待辦,讓開。"

  "什麼要事?不就是收屍嘛!"仲裕之可不覺得有那麼重要。"我敢打賭,現在仵作一定還在現場勘驗,調查死因,一時半刻輪不到你出場。"所以不用急。

  "你對這種事還真清楚。"藺嬋娟不以為然的看著他,很想賞他一巴掌,看是否能將他打醒。

  "哪兒的話,看多了。"他聳肩。"而且我猜這人八成是因為馬上風而死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痛快。"

  他一邊猜測,一邊還吊兒郎當的勾起嘴角,藺嬋娟頃刻放棄打醒他的念頭。

  這人永遠也醒不了。

  "姊妹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請人進去?"

  正當藺嬋娟決定不跟他浪費時問的同時,仲裕之突然登高一呼,於是那些青樓女子又包圍過來。

  "你們做什麼?我不進去--"

  藺嬋娟的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被推進偌大的廂房中,房間的桌子上到處擺滿了酒,和一個小鐵壺。

  "咱們剛剛就是在玩這個。"仲裕之大搖大擺的走近桌子,拿起桌上的小木棒朝空中丟了幾下,然後斜看藺嬋娟。

  "擲壺,很好玩的游戲,你會不會玩這個?"他晃晃手中的小木棒問藺嬋娟,懷疑她根本聽都沒聽過,因為這是一種飲酒游戲。

  所謂的擲壺,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用他手上持的小木棒,隔著一段距離將之投進一個約莫一個碗大小的鐵壺裡。投中的人不必喝酒,投不中的人就得喝上一杯做為懲罰,既簡單又好玩,在尋芳客間大為流行。

  "怎麼樣,你到底會不會玩?"仲裕之故意找她麻煩。誰要她上回打賭贏了,教他不得不再想其他扳倒她的辦法。

  "請讓我走,仲公子,甄捕頭還在等我,沒空同你瞎耗。"藺嬋娟根本懶得理會他無聊的舉動,干脆抬出甄相思的名號,企圖嚇跑他。

  "甄相思也來了?"她這步棋不但沒嚇跑仲裕之,反而引起他空前的興趣,口哨吹個不停。

  "那也就是說,這回死的應該是個大人物,否則她不會出現。"仲裕之斷言。

  甄相思屢屢建功,地位崇高,是全金陵最有名的捕頭。平時的小案件她不管,能讓她出手的一定是大案件,再不就是麻煩事,因此仲裕之判斷這次死的人非同小可,極可能是留都中的某位高官。

  很不幸地,他猜對了。今天這位死者正是督察院的左都御使,而且是來自順天府的高官,比應天府。即金陵的位階更高,也更難處理。

  "你打算怎麼玩這游戲?"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認栽。十分明白他是因為心有不甘,才會想出這個整治她的方法,目的是想報仇。

  "很簡單,照規矩玩。"他先將鐵壺拿到一個適當位置擺好,而後解釋道。"你有三次投擲機會,每投中一次,我就喝一杯酒,反之亦然。"

  換句話說,她要沒投中,就等著被灌酒,而她相信他一定十分樂意親手執行這氣人的是,她無意問洩漏了天大的消息,害她不得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封他的嘴。

  "把木棒拿來。"她伸長手,跟仲裕之要投擲用的小木棒,藺嬋娟決定賭了。誰叫她這麼倒楣,找人找到他房門口來,現在只好想辦法解決。

  她不噦唆,仲裕之也很干脆的將木棒交給她,看她怎麼解決這道難題。

  藺嬋娟就定位,纖纖玉手拿起木棒,對准遠處的鐵壺,就要射出她的第一投......

  不要投中,千萬不要投中啊!

  眾妖姬們將紅帕攢在胸口,閉起眼睛拚命祈禱,就怕藺嬋娟瞎貓碰到死耗子,真的給她投中,損失一名好客人。

  不要投中,最好不要投中。

  同樣地,仲裕之也在為自己祈禱,也怕萬一藺嬋娟真的瞎貓碰到死耗子,讓她投中,平白損失一次與她共度春宵的機會。

  輕小的木棒,就在仲裕之和姑娘們各懷鬼胎的屏息凝神間,飛過他們眼前,像元宵節的煙火一般,朝鐵壺口下墜--

  中了!

  悲劇產生。

  他們越是祈禱,老天就越不同情他們,硬是和他們作對......

  "砰砰砰!"

  連續三個聲響,打碎他們的美夢,將他們推往癡呆的深淵。

  "三投三中。我贏了,失陪。"端著一張再平靜不過的臉,藺嬋娟淡聲宣布這個噩耗。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三投三中?就算是時常飲酒作樂的老手,也沒有她的身手啊!

  "等、等一等!"眼看著對手即將凱旋踏出房門,仲裕之連忙叫住對手,不可思議的看著藺嬋娟。

  "你、你怎會......"他猛吞口水。"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厲害是嗎?"

  他白癡似的點頭。

  "很簡單,我告訴你。"她面無表情的睥睨他一眼。"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游戲,這就是答案。"

  說完,她按照往例,丟下他就跑,不管他怎麼傻眼。

  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游戲......

  他是白癡,他是笨蛋。眾所皆知,甄相思是有名的大酒鬼,藺嬋娟是她的結拜姊妹,怎麼可能差到哪裡去?

  "仲公子,你真的不再來了嗎?咱們會很傷心的。"

  "是啊,仲公子,你千萬不要不來,嗚......"

  不只是他自責,其他姑娘們也鬼哭神號,擔心他真的不再光顧。

  他一手摟過一個香肩,左右輪流埋在她們的玉頸上,趁著能玩的時候盡量玩個夠本。

  人生得意須盡歡,他發出無盡的悲鳴。過了今天以後,他就得和這個地方說再見......

  怎能不叫人心傷?

  ★  ★  ★

  經過了明月樓那番折騰,藺嬋娟覺得自己仿佛老了一歲,立志非得好好休息不可。

  因此,她放自己一天假,將所有需要外出辦理的事都交由底下人傲,自己則留在店面打理進出貨事宜,整理存放在店裡面的冥紙。另外還得檢查用來制作絰條的麻布是否夠用,不夠的話要趕緊叫貨,免得臨時找不到東西可用,壞了店的聲譽。

  想經營好一家老字號槓房,其實比想像中困難。除了要與供貨的店家保持良好關系以外,還得時時刻刻留心突發狀況。若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不但得拔腿就跑,還必須確定配合的店家或是師傅也能應付這種臨時狀況,否則同樣也是破壞聲譽。

  維持家族既有的傳統與榮譽,是藺嬋娟生來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為此她耗費了幾乎前半生的青春,在這項事業上,只希望能夠守住先人的成就,不使祖上蒙羞。

  專心整理疊得有半個人高的冥金,藺嬋娟仔細清點這些明兒個要用到的庫銀,因而忽略了朝她走近的人影。

  "咳咳。"來人咳了兩聲,提醒藺嬋娟他的存在。她抬起頭,本想打聲招呼,卻在看清來人之後,打消了念頭。

  是仲裕之。

  "大部分的掌櫃在瞧見客人的時候,都會問聲好的。"見藺嬋娟毫無反應,仲裕之干脆自己先出聲抱怨。

  "抱歉,我這兒不是客棧。"藺嬋娟仍舊一邊做她的事,一邊說道。"而且一般人都不喜歡我問候他們,或他們的家人。"

  "這倒是。"他莞爾,誰叫她經營觸霉頭的行業呢!

  "你來做什麼?"藺嬋娟冷淡的問仲裕之。"該不會又是哪個親戚不幸仙逝了吧?"

  聞言仲裕之吹了一個又長又響的口哨,笑著說。

  "瞧瞧你的口氣,好像我不能來似的,真不友善。"他眨眨眼。"不,這回我不辦喪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看我?"她停下手邊的工作,隨意瞥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做她的事。"我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明月樓那些姑娘們漂亮。"

  "你太看輕自己了,嬋娟。"仲裕之不以為然的搖搖手指。"你只是個性怪異了點兒,但是從來沒有人敢否認你的美貌,切勿妄自菲薄。"

  "謝謝你的批評,但若要論起‘怪異'兩個字,你好像沒有比我好多少,而且我們似乎沒有熟到可以互叫名字的地步。"藺嬋娟冷冷的提醒他,別淨往自己的臉上貼金,最好也檢討一下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仲裕之露齒一笑,發現他們真有默契。"我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決心做一番改進,拉近你我的距離。"這句話成功地使藺嬋娟的工作完全停頓下來,改為不可思議的注視。

  "你可否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藺嬋娟不確定自個兒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

  "再說一萬次也可以。"他笑得十分開心。"我認為咱們應該可以再熟一點,做個朋友。"

  朋友,她聽清楚了,卻絲毫不感興趣。

  "我不覺得我們有當朋友的必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他,卻惹來更黏人的微笑。

  "當然有必要。"他無賴的說。"你把我的朋友都趕跑了,理所當然要負責。"

  "我什麼時候把你的朋友趕跑?"藺嬋娟蹙起眉心,這人根本在無理取鬧。

  "明月樓當天。"他比她還委屈。"你可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那一場賭約。為了實踐當時的賭約,我已經戒掉上妓院的習慣,現在只好到這裡來。"

  所以他牙會死皮賴臉一定要跟她做朋友,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你大可以再回明月樓廝混,我並沒有要求你一定要照著賭約走。"她當時只想盡快脫身,才跟他玩投壺游戲,沒有意思要和他打賭。

  "我知道。"他的嘴巴咧得更大。"我知道你並不希望我履行我們之問的賭約,可我卻不能不遵行。"

  "為什麼?"怪人。

  "因為我言出必行,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定照做。這是我僅有的優點,你不能抹煞它。"仲裕之表面吊兒郎當,可眼神十分認真,看得出他真的有這方面的優點,只是她敬謝不敏。

  "隨你。"她掉過頭去繼續做她的事。"你想自討沒趣,我也沒辦法,你請自便。"

  藺嬋娟壓根兒不打算理他,反正只要不同他說話。他自己會走。因此她連趕都懶,專心做自己的事。

  她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可惜仲裕之這個人沒那麼好打發,總能想到留下來的辦法。

  "我在想,既然咱們已經打算當朋友了,不如敞開心胸,好好說一番體己話,你認為呢?"仲裕之對著她的柔背說話,大有越挫越勇之勢。

  藺嬋娟不答話,只是忙著數冥紙,逼得仲裕之只好自言自語。

  "好吧,我知道你害羞,就讓我先開口吧!"他將雙手枕在腦後,模樣相當輕松愜意。

  沒反應,就當做是默許好了,仲裕之調侃自己。

  "該從哪兒先說起呢......就從我不幸的童年好了。"他山不轉路轉的改采同情策略,以求她改變心意。

  藺嬋娟的手果然停頓了一下,讓他覺得前途有望,於是緊接著說。

  "眾所皆知,我是衰鬼、掃把星。誰要不幸被我掃到,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害怕自己活不到下一個年頭。"他命中帶煞,是公開的秘密。早在他誕生之初,就有人為他批過命,說他必定克死父母。非但如此,連他周遭的親戚也免不了遭殃,嚇得大伙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最後仍舊躲不過死神的召喚。

  "更妙的是,我只要每死一個親戚,就多了一些資產,嚇得我那些親戚們只要一聽見我的名字,就大念阿彌陀佛,期望自己能借著佛祖的保佑逃過一劫,你說妙不妙?"

  是很妙。

  藺嬋娟不自覺地在心裡回應他的問話,同時覺得他的親戚很可憐。就她記憶所及,他上半年已經死了兩個親戚,再加上最近經手的三樁喪事,合起來總共五件,而今年還沒過完呢!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湊成七件,破了上一年的六件紀錄。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睛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借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松,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孩,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著,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裡吵著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裡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於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復復,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於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欲。"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欲之。打從她生眼睛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孩,是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著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

  和仲裕之一樣,藺嬋娟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雖然以負面的消息居多,比如她有多冷淡啦、多無趣啦、多特立獨行啦等等。但基本上大家仍是對她充滿興趣,也知道她是"永平號"唯一的繼承人,家中並無任何兄弟姊妹。

  "我聽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後就死了,你父親一直未再續弦,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經營‘永平號',把這塊老招牌繼續傳承下去。"仲裕之把他聽來的消息重復一次給藺嬋娟知道,她聳聳肩,表示默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扛起這個責任。"仲裕之難以理解她的作為。"它耽誤了你的青春不說,你甚至不是出於自願,但你卻甘之如飴。"

  他煩躁的扒扒頭發,來回踱步。

  "難道你不恨嗎,嬋娟?"仲裕之問。"難道你就不曾怨恨過你的父母,不曾想過要報復?"

  同為命運乖舛之人,仲裕之無法了解她為何能處之泰然,而他卻相對的輕浮。

  "需要嗎?"藺嬋娟淡淡反問。"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這一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轟得仲裕之頓時茅塞初開,說不出一句話。一直以來,他就怨恨命運,怨恨父母加諸於他身上的痛,那使得他不知不覺的放縱自己,以達到報復的目的。

  他想讓他的父母後悔,想讓他的父母覺得羞恥,然後他才可以哈哈大笑,嘲笑他的父母當初為什麼不干脆掐死他,讓他承受到處被人看不起的恥辱?

  他做到了;借由放蕩不羈的方式。只是在報復的當頭,他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可卻從來沒有人點醒他,直到此刻。

  "我真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勇士。"仲裕之一改過去輕佻的態度,衷心的贊美藺嬋娟,她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她看看他的表情,從那上面找到誠懇,聳聳肩。

  "我只是試著讓自己活得比較愉快而已,並沒有多做什麼。"

  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非凡的智慧,使得仲裕之更加佩服。

  "我之前說過想和你做朋友的事是認真的,希望你能答應我,當我的朋友。"原先他只是覺得好玩,想和她抬扛,沒想到會變得如此渴望。

  藺嬋娟看著仲裕之急切的表情,心裡閃過一絲什麼,卻又很快消失,只留下理智的思考。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當朋友會比較好。"

  藺嬋娟冷酷的回答使得仲裕之的臉一下子垮下來。

  "而且,我還要請你沒事不要常來找我,畢竟我的工作很忙,沒辦法一直待在店裡,屆時壞了你的興致,就不好了。"

  換句話說,她在拒絕他,有禮卻堅定,沒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我懂,我明白。"他苦笑接受拒絕,誰叫他過去自作孽。

  "我不會再來找你。"仲裕之承諾。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7:46
第四章

  盡管仲裕之承諾過,他不會再去找藺嬋娟。但那是在平常時候。她自己也說"沒事"不要去找她,但如果"有事"呢?他相信她一定不會放任不管,特別這事還是跟她的工作有關。

  賊溜溜的轉動著眼珠子,仲裕之想到了一個可以見她的方法,連忙招來府裡的總管,在他耳邊交代事情。

  總管越聽,眼睛睜得越大,越為惶恐的看著他的主人。

  "少爺,您確定要這麼做嗎?"總管吞吞口水。"您想見藺姑娘的心情我懂,但是咱們可以另想別的辦法,不一定要采取這種方式......"

  "沒有其他辦法了。"仲裕之不耐煩的打斷總管。"能試的我都試過,可她一概當做沒看見,理都不理我。"

  自從他答應藺嬋娟不會隨便去打擾她以後,他就一直在等待機會,祈禱哪個不幸的親戚突然間嗝屁,讓他有見她的借口。

  結果沒有,一個也沒有。害他不得不另想辦法,改到街口去堵她。當她上市場買菜時,他會故意提個菜籃,假裝也去采購。當她去鳳劉公路找她的結拜姊妹聊天時,他也會隨後趕到,隨便找個名目拜訪章旭曦,然後在兩人相見時,故意睜大眼,驚訝的說聲:"好巧!"接著就是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她聽煩了,吭都不吭一聲的落跑,留下他尷尬的對著其他人猛笑,鬧足了笑話。

  但再怎麼好笑,都沒有他接下來的舉動離譜。橫豎都被拒絕的他,竟然異想天開的跑去參加她所主辦的每一場葬禮,枉送了一堆白色,最後還被人以"沒有這樣倒楣的親友"為由,給攆出了喪堂。

  "唉,少爺說得是,您的確滿慘的。"總管歎氣道。"不過話說回來,藺姑娘也太不盡人情了,至少也該同您說說話,給點面子才是。"

  可不是嗎?仲裕之挑眉,百分之百同意總管的話。好歹他也讓她主持不下十場喪事了,賺進了大把銀子,可說是她最大的客戶,但她照樣不領情。

  "所以說,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快快去辦。"仲裕之隨手一攆,就把總管攆出家門口,替他辦差去。

  總管沒轍,只得硬著頭皮去找藺嬋娟,照仲裕之吩咐的話做。

  "藺姑娘,我家少爺請您過去一趟。"總管今兒個的運氣相當好,藺嬋娟剛好在家,正忙。

  "仲公子?"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總管。"仲公子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正在忙,不方便--"

  "有事、有事。"總管急忙打斷。"我家公子......又有一名親戚不幸辭世,想麻煩您打理身後的事。"

  "仲公子又有親戚過世?"她愣了一下。"真難過聽到這樣不幸的消息......這次又是哪位親戚?"  

  "呃......"猛然被問及的總管只得干著急。"是、是少爺的表叔公。"

  "表叔公?"藺嬋娟又愣。"我記得上次死的也是表叔公,怎麼這次又來一個?"

  "是、是啊,哈哈哈!"總管傻笑。"少爺他有很多表叔公,小的也弄不清楚。"

  總管額冒冷汗的扯謊,藺嬋娟倒不疑有他,到底仲氏是金陵本地的大家族,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旁枝散葉也不少,有很多叔公也不足為奇。

  "我立刻過去。"藺嬋娟向來是工作第一,一口就允諾下來。

  總管隨即點點頭,帶著心虛的表情離去。藺嬋娟匆匆忙忙的結束了手上的工作後,也跟著上仲府報到,去了才發現--

  "你沒有親戚死掉?"藺嬋娟不可思議的看著仲裕之無賴的表情,無法相信他居然謊報家裡有人出喪。

  "沒有。"仲裕之仍是一派無賴的樣子。"托老天爺的福,我家的親戚都健康得很,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藺嬋娟仍是難以置信。

  "既然沒有人死掉,你為什麼告訴總管說你的表叔公過世,要我過來看看?"簡直胡鬧。

  "他說是表叔公?"仲裕之反倒覺得新奇,連吹了幾聲口哨。"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恨我家那些親戚,雖然他嘴裡不說,可我就是知道。"尤其是"表"字輩的人物,特別難纏。

  "仲公子!"藺嬋娟揚高聲調,火氣都快沖上來。

  "好吧、好吧!我認錯,請你大人大量別生氣。"他連忙舉高雙手消她的火氣。"我承認是我說謊,騙你說我家又有喪事,與總管無關。"雖然他是領錢辦事的伙計,但也不能害他。

  "我沒有責怪總管。"她火氣仍然很旺,沒那麼好說話。"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這麼做?"若是他敢回答好玩,一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絕不食言。

  "因為我想見你。"

  仲裕之的回答讓嬋娟答不出話。

  "自從你不許我去你家找你之後,我便很難再見到你。為了見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說這話時,他一副不覺得有錯的模樣,讓她更是無法承受。

  "就為了想見我一面,你就詐喪?"老天,怎麼有這麼離譜的人。

  "不是詐喪,是詐稱有喪。"他更正她的用字。"詐喪是家裡沒人死。卻弄個死人來。詐稱有喪是家裡沒人死,卻謊報有人死掉,不一樣。"

  "謝謝你的解釋,但在我聽來都一樣,沒什麼不同。"她不客氣地揮掉他的說文解字。"你知道你這麼做,已經犯法了嗎?"

  "不知道,我觸了什麼法?"原本藺嬋娟是希望能用律法來約束他,沒想到他反而好奇。

  "詐稱有喪。"藺嬋娟冷冷的回道。"根據‘明律'規定,如父母活著而詐稱有喪,或父母亡故,而詐稱新喪者,處仗六十、徒一年。"

  "真嚴厲。"他亂不正經的吹了個口哨。"那如果是‘表叔公'呢?謊報表叔公過世,要接受什麼懲罰,明律有沒有規定?"

  "當然有。"藺嬋娟直覺地脫口而出。"明律規定,若是謊報表叔公過世,要處仗......要處仗......"

  "要處仗‘零'。"仲裕之語帶頑皮地用手比了個圓圈。"謊稱有喪這項規定,在明律中僅限於父母。至於其他親戚則免,比起唐宋律來,要好過得太多!"

  說完,他哈哈大笑,似乎對於明律中的漏洞,潛藏著無限的滿意。

  藺嬋娟當場氣紅了臉,她很少這麼生氣的,可這個人真的讓人想發火。

  一個人沒有臉皮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又沒有常識。一個人沒有常識也無所謂,然而偏偏他又懂得不少知識,且用這些知識擊潰她。

  "你就待在這裡慢慢笑吧,我不奉陪了。"她受夠了嘲弄,決定馬上走人。

  "等一等,嬋娟!"見苗頭不對,仲裕之趕緊拉住她的袖子,急忙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該死。"他急得猛搔頭。"事實上,我一點嘲笑你的意思也沒有,我是的想不出別的方法見你,才用這一招,請你原諒。"

  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低頭,厚得足以媲美城牆的臉皮上居然出現一絲紅暈,蔚為奇觀。

  "是我眼花了,還是你真的臉紅,我好像看見你的雙頰紅紅的?"藺嬋娟十分好奇他此刻的心情,遂問。

  聞言,仲裕之猛然抬頭,認真的打量她的臉。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他不敢確定,因為她還是一派面無表情,瞧不出端倪。

  "隨你怎麼想。"她聳肩。"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會不會臉紅,如此而已。"

  奇怪的個性,奇怪的反應,但他卻覺得與她越來越貼近。

  "我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仲裕之乘機表白。"我是真的想見你,雖然你一再希望我不要去打擾你的生活,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和你做朋友,不管我的行為看起來有多幼稚。"

  仲裕之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可他就是無法抑制那種想見她的心情,那使得他有如跳梁小丑,一心一意只想網羅她的蹤跡。

  而若說仲裕之迷惑,藺嬋娟亦覺得困擾。他任性、不成熟的舉動已嚴重干擾她的思緒,讓她無法如平時一般冷靜思考。

  她該接受他嗎?接受他遞過來的友誼?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若真的接受他的友誼,生活一定不會平靜,還是推了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太常來找我,最好是有事才來。"婉轉地推卻他拋來的友誼,藺嬋娟當場拂袖而去,放任他又一次看著她的背影發呆。

  不要太常來找我......最好是有事才來......

  那不就意味著--他可以去找她,只要他真的"有事"就行!

  好個機靈的總管,非請他喝酒不可。

  仲裕之二話不說立即行動,拎著總管上酒樓去。

  ★  ★  ★

  秋天的早晨,寒氣逼人。尤其時序已逐漸轉入冬季,更是顯得冰凍異常,逼得人們不得不拿出厚厚的棉襖,以抵擋寒意。

  這天,藺嬋娟穿著厚重的襖衣,同往常一樣准備開店門。她將門板與門檻之間的木條一片一片的拆下來,放在一側。然後回頭拿出竹掃把,把地上復著的一層薄霜掃掉,等她打掃完畢,已是滿頭大汗,正想進屋裡去喝一杯熱茶時,不期然看見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背對著她在店門口徘徊。

  "請問有什麼事嗎?"藺嬋娟好奇的叫住來人。那人的身材高大,身穿僧侶的服裝,看起來有些怪異。

  被叫住的僧侶先是頓了一下,猶豫了好一會兒後終於轉頭。

  "抱歉打擾你,姑娘。"僧侶說。"我來,是有事請你幫忙,非常不好意思。"

  僧侶說明了來意後跟著露出一個羞愧的表情,藺嬋娟覺得很驚訝,因為這位僧侶是一個外國人,操著一口濃濃的異國口音,中原話說的相當好。

  藺嬋娟好奇的打量那個僧侶,她從沒見過外國人,但曾聽人說過他們高鼻子凹眼睛,長相十分特別。還有人說他們會吃人肉,尤其專愛偷剛出生的嬰兒煮來吃,非常殘忍可怕。

  原則上她是不相信這些傳言,反正人們最愛誇大事實,不足采信。不過有一件事他們倒是沒說錯,外國人的鼻子真的很高,幾乎頂到天。

  他的鼻子真挺,不知道自己的鼻梁有沒有人家的一半?

  藺嬋娟一面想、一面下意識地摸自個兒的鼻梁和他比較。突兀的動作,立刻引來對方的關心。

  "你的鼻子有問題嗎,不然你怎麼一直摸你的鼻子?"僧侶滿臉疑問的看著藺嬋娟,覺得她的舉動十分奇怪。

  她立刻收回手,莊重的擺在身側,調整了一下呼吸說道--

  "不是,我只是好奇你的鼻子怎麼這麼高,順便看看自己的鼻子還在不在。"藺嬋娟繃著一張臉解釋,對方笑了笑,覺得她的話十分幽默。

  "我保證你的鼻子還在你的臉上,姑娘。"僧侶朝她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在這寒冷的天氣中顯得特別溫暖。

  "謝天謝地。"她微微點頭。"這天挺冷的,咱們還是進屋去說吧!"

  藺嬋娟將僧侶領進店裡,奉上一杯熱茶,僧侶感動的接下茶杯,眼眶有些微紅的說--

  "沒人對我這麼好,已經有一陣子了,謝謝姑娘。"僧侶向藺嬋娟道謝。像中原話,又不像中原話的語法讓她既覺得有趣,又得稍費一些心思理解,讓她不禁莞爾。

  "瞧你這身打扮,你應該是個和尚吧!"藺嬋娟猜測對方的來歷。

  對方忙放下茶杯,搖搖頭。

  "不是的,姑娘。"他解釋。"我不是和尚,是個傳教士,隸屬於耶穌會,不是你口中的和尚。"

  "可你身穿和尚的服裝。"藺嬋娟一頭霧水的看著傳教士,弄不清他什麼來歷。

  "我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和尚。"傳教士摸摸自己理光的頭歎氣道。"這是為了傳教方便,讓中國人民更容易接受我們,所以不得不打扮成這個樣子。"像個道地的和尚。

  "原來是這個樣子。"她一知半解的點頭。"可小女子尚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只是傳教,干嘛非得穿和尚的衣服不可,也可穿其他服裝啊!"

  "不、不,之前我們就是這麼做,但是沒有得到效果,所以才改作這裝扮。"傳教士急忙撇清。"我們不想讓這兒的人覺得跟我們有距離,畢竟天主的慈愛是沒有國界的,我們應該設法讓這裡的人了解,穿和尚服最起碼可以讓人們知道我們的目的,比較不容易引起誤會。"

  傳教士十分辛苦的把這一番話說完,舌頭差點沒有打結。

  藺嬋娟再一次點頭,總算有點概念,原來他們做和尚打扮,只是為了傳教方便,沒有其他原因。

  "所以說,你不是和尚,還是可以成親。"藺嬋娟自以為弄懂他的意思,沒想到又搞錯了。

  "不、不。"傳教士又一次喊不。"我雖然不是和尚,但和和尚差不多,我是神父。"

  "神父?"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專門服侍神,為神宣傳旨意的僕人,不可以結婚的。"

  哦,她懂了。所謂的神父其實就跟和尚一樣,為了信仰奉獻一生,只是名稱有異,其實道理完全相同。

  藺嬋娟注視傳教士的臉,發現他很年輕,以她的眼光看起來也稱得上英俊,可惜卻是個和尚。

  "我明白了,你是個神父。"她又學了個新名詞。"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神父,不知道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藺嬋娟沒忘記稍早在門口他說過的話,遂問。

  傳教士立刻顯露出一個哀戚的表情,難過的說:"我有同伴死了,想埋葬他,剛好瞧見你在門口掃地,所以才......"

  "你的同伴也是傳教士嗎?"藺嬋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朋友客死他鄉的滋味可不好受。

  "是的。"傳教士點頭。"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名傳教士。只不過他的運氣較差,才剛到沒兩天,就因病過世,沒法完成理想。"

  傳教士哀傷的低下頭,沉痛之情毋須言語。藺嬋娟當場決定幫傳教士,盡管之後可能會有一堆麻煩。

  "我很樂意幫你這個忙。"藺嬋娟堅決的答應道。"不過現在我沒有空,今兒個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可否改天再行討論?"由於辦理喪葬事宜有很多細節需要詳談,因此她只好另行約定時間。

  "好、好。"聞言傳教士喜出望外,原本他不指望能得到幫助。"我們就住在李莊最角落那個地方......"他大致描述了一下位置。"改天你有空再來找我們,討論該怎麼埋葬我們的伙伴。"

  傳教士就在藺嬋娟的首肯下,心懷感激的走出她的店門口。在跨越門檻的時候他不小心絆了一下,正好撞到某人。

  "對不起。"無視於對方慍怒的反應,傳教士隨口說了一聲抱歉,便低下頭,匆匆忙忙的走人,對方只好自認倒楣。

  "真沒禮貌,撞到人也不懂得抬頭道聲歉,真是!"仲裕之一面回頭看對方的背影,一面搓揉被撞疼的手臂,嘮嘮叨叨的走進藺嬋娟的店。 

  藺嬋娟理都懶得理他。人家都說對不起了,就是有這麼小心眼的人。

  "那個男人是誰?好像挺高的。"仲裕之沒忽略藺嬋娟拋過去的冷眼,總覺得她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緣故。

  "一個客戶。"基於禮貌,她順手倒了一杯茶在他面前擺著,其實最想做的是從他頭上倒下去。

  "原來是客人。"他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我說,你真該仔細篩選一下客人。像他那麼沒禮貌的客戶,你應該拒絕,省得以後自個兒出了什麼問題,還回頭來找你麻煩,白操心一場。"

  仲裕之顯然不知道自己才是該被回絕的人,還噦哩叭唆嘮叨了半天,惹來更多白眼。

  說人家沒禮貌,自個兒的禮貌也沒高明到哪裡去,攆都攆不走,暗示都聽不明白。

  "你今兒個又為何事找我?"轉過身忙店裡的事,藺嬋娟干脆直接問明來意。

  "你說呢?"仲裕之站起來。輿致勃勃的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我怎麼知道?"她冷淡以對。"不過我先聲明,看戲、聽曲兒這些我都沒有興趣,也別想拉我去逛花市,我對那些個花花草草過敏。"這兩個月以來就只會用這些雜事煩她,無論她怎麼拒絕,他一樣奮勇向前,毫不受挫。

  "你就只喜歡劍蘭和大黃菊,其余的花連看都不看。"他莞爾一笑,這兩樣花種都是祭祀專用。"但是今天我不是找你看戲,或是聽曲兒,更不去花市。我今兒個來找你,完全是為公事。"

  "公事?"藺嬋娟愣住。"你能有什麼公事?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公事可忙。"

  仲氏原本就是金陵的大族,尤其仲裕之又是嫡傳,光祖先留下來的財產就足以讓他三輩子不愁吃穿,更別提之前過世親戚所留給他的錢,加起來恐怕可以買下半座金陵都不止。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他相當有自知之明。"不過既然你都曉得我不可能有公事忙了,應該猜得出來我所謂的公事是什麼。"仲裕之吊兒郎當的態度,看起來挺面熟的。

  "你該不會是......又死了親戚了吧?"藺嬋娟難以置信的猜測,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倒楣的人。

  "對了,嬋娟。"這沒良心的小子竟然拍手。"這次死的,是我最討厭的人,所以我才說是公事。"很快樂的公事。

  見狀,藺嬋娟為仲裕之哀悼......不,是為他那個倒楣的親戚哀悼。而且她說錯了,他才不倒楣,倒楣的是他周圍的人,他頂多只能稱之為不祥。

  "我相信這次這位親戚一定又留給你不少財富。"藺嬋娟出言諷刺,不祥之人居然眉開眼笑。

  "一大筆。"他點頭,伸手張開了五根手指頭。"我這位討厭的親戚總共留下了五十萬兩銀子給我,雖然比不上表叔公,但也還可以了。"他不貪心。

  是啊,確實是"還可以",區區五十萬兩,哪有表叔公的一百萬兩強,這混蛋的運氣好到連上天都嫉妒。

  "這次你打算用土葬還是火葬?"她敢打賭一定是後者。

  "都不用,用天葬,這混蛋不值得我用這麼好的方式對待。"他的口氣還是吊兒郎當,但她卻可以嗅出其中的怨氣。

  "他做了什麼好事,讓你非得這麼恨他不可?"雖說他的態度老是亂不正經,但能讓他用這麼怨恨的口吻說話的,倒是第一回。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和一般人做同樣的事罷了。"仲裕之聳肩。"是我自己小心眼,想要報復,你就當我是在開玩笑好了。"別再計較

  "到底是什麼事?"他不計較,她計較。

  仲裕之愣了一下,奇怪她干嘛非知道不可。

  "只是很小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藺嬋娟堅持一定要問。

  他搔搔頭,好奇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固執。他不知道的是,她一向'就這麼固執,尤其當她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來後,更是不可能軟化。

  "就是、就是被欺侮那種小事嘛!"他有些靦腆的說。"你也曉得我小時候經常被送過來,又送過去。我這位親戚恰巧是我的堂哥,時常在我家出入,每次看見我又回去,便會譏諷我這次又當了哪一戶窮人家的兒子,學會了什麼謀生的技能,還要我當眾表演。當時我恨不得殺了他,恨他害我出糗。"

  仲裕之有些尷尬,又有些難過的提起往事。線條分明的臉,表面上看起來毫不在乎,其實還是有些落寞。

  一個經常被遺忘,又時時被想起的孩子,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在面對父母的無情時,除了哭號之外,可還有別的選擇?

  這一連串問題,都在他這些不經意的話中瞧出了端倪。或許最沒有資格開口批評的人是自己,畢竟誰也不曾有過像他一般的生活,憑什麼教訓他該怎麼做?

  "那就決定按照你的意思,用天葬好了,大家省得麻煩。"藺嬋娟很快的為他定下主意,差點沒嚇凸仲裕之的眼睛。

  "不不......不會吧,真的要......要用天葬?"他嚇得結結巴巴。"我雖然很恨我堂哥,但看在他沒有任何繼承人的分上,可否饒過他這一次?"

  到頭來,仲裕之反倒為他堂哥求情,就怕她真的把他堂哥的屍體扔到山裡喂禿鷹。

  "是你自己說要用天葬的,你真的不後悔?"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要他再想一會兒。

  "不後悔。"他忙點頭。

  "很好。"她微笑。"因為,我也是開玩笑的,如果真的要用天葬,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從沒辦過。

  藺嬋娟十分滿意的看著仲裕之的瞳孔放大、說不出話,心裡多少有點報復的快感。

  "你......"他緊張的舔舔嘴唇。"你的玩笑經常都這麼嚇人嗎?"足以把人嚇出一身冷汗來。

  "大概。"她不置可否。從他的反應推敲,不難猜想出為何沒有人把她的玩笑當一回事兒,因為不好笑。

  仲裕之的肩膀,卻因為她這不好笑的笑話越抖越快、越抖越大,最後終於放聲大笑。

  "哈哈哈......"

  能在棺材店笑得這麼放肆的,想來他是古今第一人,可他就是忍俊不禁。

  他笑到流眼淚,感覺一生中沒有這麼快樂過。她臉上雖然面無表情,可骨子裡卻是比誰都固執,好奇又有趣,和外表完全不同。

  "辦完了喪事後,我請你喝茶。"仲裕之決定好好厚葬這個老愛嘲笑他的堂哥。畢竟若沒有他的無情歷練,就沒有他今日的厚臉皮,值得追思。

  "再說。"她勤打太極拳,又來拖延那套,但至少臉色已經緩和一點。

  秋的影子,追著他們的腳步,漸漸走到盡頭。接下來的,該是嚴冬,或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誰也不敢肯定。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8:12
第五章

  李莊;就位於鳳劉公路的右下方,在高牆外,地點有些偏僻,離金陵的中心點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一般人家很少上這裡。

  手裡拿著傳教士給的地圖,挨家挨戶的辨認房子的外觀,藺嬋娟納悶這幾個傳教士怎麼會把房子租在這兒,一點都不方便。

  藺嬋娟不是很了解傳教士的想法,事實上她連他們打哪裡來都不曉得。只知道他們是懷有熱忱的教士,不幸客死他鄉,需要她幫忙照料。

  單憑著這一股正義感,她便單槍匹馬一個人前往,等來了以後,才開始覺得後悔,萬一對方不是好人,那該怎麼辦?

  藺嬋娟心中的疑慮,在對方真心的笑容中巧然隱去。他們很客氣的接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們的藺嬋娟,給她上了一杯熱茶,招待她坐下,然後開始閒聊起來。

  由閒聊中,藺嬋娟方才得知他們是打一個叫"拿坡裡"(意大利)的地方來,在大海的另外一邊。

  "這麼說,你們一個名叫方格裡羅,一個叫亞欽歐,是拿坡裡的名字。"搞了大半天,她終於有緣探得他們的名字。

  "是的,姑娘。"其中一位傳教士答道。"不過我們也有中國名字,我叫建安,他叫允琛,是羅明堅神父幫我們取的。"

  前去尋求幫忙的傳教士主動解釋,藺嬋娟似懂非懂的點頭,誰是羅明堅她不知道,但她總算弄懂去找她的人叫方格裡羅,中國名字叫建安。

  真復雜,看來想傳教也非如此簡單。

  "建安公子,你來我的店裡找我幫忙,但我倒想請教你,你是否知道我國的埋葬方式?"弄懂了他們的名字以後,藺嬋娟進一步弄清他們的觀念,免得胡辦一通產生誤會。

  "不知道,姑娘。我們剛到中國不久,還分不清楚貴國的風俗。"方格裡羅答。

  "我想也是。"幸好她有問。"這樣吧!倒不如你們來告訴我,貴國都是如何埋葬死者,我心裡也好有個底,看看能不能配合。"

  從答應幫這個忙開始,藺嬋娟就打這個主意,一方面可以了解不同的習俗,一方面可以拿來做日後埋葬人的參考,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藺嬋娟的算盤打得精,卻難為了兩位年輕的教士。說真格兒的,他們對安葬死者的細節並沒有什麼概念,所以才會找上她。 。

  "呃......我們其實也不怎麼了解。"方格裡羅一臉抱歉的回道。"我們只知道,人死後要用棺材裝著,埋在地面六尺以下的地方,然後造墓碑......"

  這方面聽起來倒都一樣,不過一個葬禮還有很多細節,不知其他細節是否相同?

  "抱歉打斷你的話,但是我想請教一下,貴國都不哭堂的嗎?"藺嬋娟比較好奇的是其他方面的習俗。

  "哭、哭堂?"方格裡羅一頭霧水。

  "就是家人圍著喪堂跪著一起哭,有時也請‘孝女'代哭,然後爬著跪繞棺木三圈。"藺嬋娟解釋。

  傳教士瞪大了眼,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過有這麼奇特的風俗,中國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我們都是親友到現場默默致哀,再由我們為死者念祝禱詞,下葬以後再各自放上鮮花,如此就算完成入殮儀式。"方格裡羅原本以為全世界的埋葬方式都差不多,想不到竟有這麼大的差別。

  "聽起來滿簡單的,咱們應該向你們學習。"聽完了傳教士的簡單解釋後,藺嬋娟突然有感而發。

  "姑娘為什麼會這麼想,貴國的方式很復雜嗎?"方格裡羅也是個好奇之人,藺嬋娟感慨的說法馬上引起他的興趣。

  "很復雜,因為還牽涉到法律問題。"她淡淡微笑。"如果凡事依照‘明律',剛剛我說的這些都是不被允許的。此外,還不許設齋作醮,不許居家作樂,不許請和尚道士作法,不評分財產,不許嫁娶,不許入仕。更早以前還不許生孩子,不過這條規定已經過修改,現在可以生了。"

  藺嬋娟一口氣把這些洋洋灑灑的規定說完,傳教士早已是目瞪口呆。

  "真的有人會遵守這些規定嗎?"方格裡羅無法想像這要怎麼過活。

  "當然沒有。"藺嬋娟理所當然的搖頭。"規定歸規定,現實歸現實,貴國的人民不也是如此嗎?"

  她沒去過其他國家,但她想像別的國家民情也差不多,事實上也是。

  "姑娘說的是,是都一樣。"方格裡羅莞爾。

  "所以說,咱們不必考慮法律問題,因為貴國沒有這麼多規定。"她很快得出結論。"現在的問題只剩怎麼建造墓的問題,我相信貴國的墓碑一定跟咱們的不一樣,對不對?"

  藺嬋娟不愧是金陵喪葬業的第一把交椅,很快就抓出問題的重心。

  傳教士聞言兩手抱胸,低頭相互討論研究。要完全按照家鄉的埋葬方法是不可能,也找不出可以刻他們家鄉文字的石刻師,該怎麼辦才好呢?

  "姑娘,依照你的看法,如果我們想要這種形式的墓碑,你看可不可行?"方格裡羅臨時拿出筆紙,實際畫了一幅他們家鄉用的墓碑讓她參考。藺嬋娟一臉好奇的看著方格裡羅手上的筆,心想外國人用的東西真有意思,筆尖的後面還長一根長長的羽毛呢!

  "我回去找人問問看。"藺嬋娟一手接過鵝毛筆畫成的圖,一方面允諾。"你們畫的這種墓碑我沒見過,我怕師傅也不見得會做,不過我還是回去問問。"手裡拿著方格裡羅繪制好的圖仔細端詳,她覺得外國人用的墓碑還真是神奇,跳脫了方正的格局不說,還多了立體交叉的玩意兒,看也看不懂。

  "那是十字架,是非常神聖的東西。"看出藺嬋娟的好奇,方格裡羅進一步解釋。"在我國,只要有人過世,墓碑上方一定要立十字架,這是宗教上的習俗。"

  原來如此。這就跟佛教一定要誦經、道教一定要做法會是同樣道理,都是因為宗教的關系。

  "我懂了。"藺嬋娟又學了一課。"既是貴國的習俗,我一定盡力照辦,待我找到師傅後,再回頭告訴你能不能做。"她還是盯著那個十字架看。

  "姑娘如果對我們國家的風俗有興趣,不妨先了解我們的宗教,我這兒有一本‘天主十誡',你先拿回去看看,才知道我們來這兒做什麼。"見她對十字架這麼著迷,方格裡羅索性自袖袋中抽出一本藍色封皮的小冊子交給藺嬋娟,她接下冊子,好奇的翻了幾下。

  "那麼我就不客氣收下了。"她將繪圖連同小冊子一起放妥。"我先回去找師傅研究是否能做出你們理想中的墓碑,剩下的細節再行討論......對了,你們是否已經將屍體安放在義莊?"一般人都是將死者安放在家中等待出殯,但他們是外地人,理應放在義莊。

  "不!"藺嬋娟本是好心建議,不料方格裡羅突然大喊,後遭亞欽歐制止。

  "呃,我是說,不行。"方格裡羅滿頭大汗的解釋。"我們因為身分的關系,怕義莊不肯收留我的伙伴,所以不想送,以免自找麻煩。"

  方格裡羅說得支支吾吾,藺嬋娟這才有所了解。

  也對,他們是傳教士,一般人對於傳教士的印象普遍很壞。之前有葡萄牙籍的傳教士強占蠔鏡(澳門)不說,太急著宣揚他們的教義,也為他們招來不少誤解,因而寸步難行。

  "好吧!既然你們不方便,我也不勉強,我先回去,改日再來。"藺嬋娟了解的點頭,便要離去。

  "不好意思麻煩姑娘,這件事還望姑娘代為保密。"傳教士將她送至門口,緊張的交代道。

  藺嬋娟望了他們緊張的表情一眼,發現他們滿頭大汗,好似怕被人'發現他們的存在似地躲躲藏藏。

  "我會保密。"藺嬋娟再次點頭答應。

  這件事就在藺嬋娟大方的允諾下敲定,只待她能找到一個既不多嘴、又能做出十字架的師傅,便能順利進行。

  傷腦筋。

  ★  ★  ★

  在還沒找到那位"既能保密,又能辦事"的偉大師傅之前,藺嬋娟能做的,就只是待在店裡發呆,順便翻翻傳教士給的"天主十誡"。

  天主十誡,好奇怪的書名,不知書中的內容,是否就如那兩個傳教士的行徑一樣神秘?

  藺嬋娟好奇地將"天主十誡"翻開仔細閱讀,正讀得入神之際,門口突然多了個人,不消說又是仲裕之那痞子。

  "早啊,嬋娟,在看些什麼書?"仲裕之遠遠就看見藺嬋娟攢著眉頭在看書,表情十分專注。

  "‘天主十誡'。"她頭也不抬的回答。

  天主十誡。這是什麼怪書?

  "是論語一類的書嗎?"仲裕之好奇的盯著她手中的藍冊子看。

  "算是吧!"她聳肩,根本懶得理他。

  這是什麼態度?

  見她理都不理,他干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書瞧個仔細,瞧著瞧著,竟瞧出一聲怪叫來。

  "天啊,這是哪門子規定?!"他指著書的內容哇哇叫。"一大堆誡律和法條,別說是人。就算是馬也會悶出病來!"這個不行,那個不對,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接著,他把書扔在一邊。

  "別看了,嬋娟,你根本不應該碰這本書。"他好心勸道。"書中說的這些話,都是違反人類自然本性的論調。不讀也罷。"

  "誰說的,我倒覺得它說得挺好,挺符合人類本性,尤其是那條‘不得淫他人子女',最適合你。"藺嬋娟冷冷的將書本拾回,塞進他的手裡,硬要他懺悔。

  "還有,你瞧它上頭寫的:‘世界上惟有三事得以誘人作罪,一者自專,二者貪財,三者貪色。'你不覺得很耳熟嗎?好像某個人?"

  是是是,是很耳熟,這幾條誡律分明都是沖著他而來,教他百口莫辯。

  "是誰給你這麼可惡的書?"他氣得臉紅脖子粗。"這本書依我看根本應該列入禁書或燒掉,為什麼會落入你手中?"要是讓他知道是誰帶壞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抱歉。這是秘密。"藺嬋娟無意告訴他。

  仲裕之馬上流露出一臉要在她店裡賴到天荒地老的無賴模樣,逼得她只好改口。

  "好吧,我告訴你。"她不得不妥協。"是那天撞到你的那個人給的。"

  "那個大個子?"仲裕之愣住。

  "對,就是他。"她點頭。"他是個傳教士,來咱們金陵傳教。"只是教還沒能來得及傳,就先辦喪事。

  "你、你和傳教士交往?!"仲裕之大聲小聲的叫,引來藺嬋娟的白眼。

  "是又怎麼樣?"無聊!

  "是就糟了!"他難以置信的望著藺嬋娟。"難道你沒聽說過有關他們的傳言?"

  "什麼樣的傳言?"藺嬋娟反瞪他一眼,覺得他越來越無聊。

  "就是、就是他們嗜吃人肉那件事啊!"在她嚴厲的瞪視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理由越來越薄弱。

  "你真的相信這個說法?"她一副他是白癡模樣的看著他,看得他越加心虛。

  "呃,就算這是胡說八道好了,我還聽說過一些有關他們不好的事。"他硬著頭皮死撐。

  "哪些不好的事?"她自他手上抽回書,無聊的坐回椅子上翻書。

  "就說他們很沒禮貌,長相怪異又行為淫亂。滿嘴口臭薰死人,誰和他們說話都會昏倒,捱不了一個時辰。"仲裕之把自外頭打聽到的消息一一吐出,藺嬋娟先是看了他一眼,後繼續翻書。

  "你看我昏倒了沒有?"她的眼光老盯在"不可淫他人子女"那條誡律上頭。

  "耶?"她在說什麼......

  "我昨兒個跟他們說了一整天的話,你看我昏倒了設有?"她索性站起來,讓他看個明白。

  "呃,這......"

  "再說,若要論起禮貌問題,恐怕你還差人一截。"她憋著怨氣說。"還有,他們的長相的是跟我們不一樣,可也不到怪異的地步。要我說,我還覺得他們長得十分英俊,牙齒也很健康。"雖然他樣樣不比人差,可道德修養方面有如天壤之別。

  藺嬋娟火冒三丈的請他先反省自己,再來批評別人。冷峻的俏臉,難得出現了紅光,急煞了仲裕之。

  "牙齒健康不代表什麼,我的牙齒也很健康,你看!"他撐大了一口健康潔白的牙齒,硬要她看個清楚。

  "請你把嘴巴閉起來,你這個樣子很惡心。"也很好笑。

  "可是你一直稱贊對方的牙齒。"他果然閉嘴,但還是憤憤不平。

  她氣得大翻白眼。

  "我不是稱贊對方的牙齒。"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是說,他們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

  仲裕之還是一臉癡呆。

  "算了。"她投降。"反正他們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就是了。"再解釋下去她會吐血,還是省點力氣的好。

  藺嬋娟並不曉得仲裕之憂心忡忡的理由,只當他是在胡鬧。

  就仲裕之來說,胡鬧的成分當然是有啦!只是他更在意藺嬋娟的態度,她好像滿喜歡那個大個子的?

  不行,怎麼可以讓那洋鬼子捷足先登?他追她這麼久,別說上床,連手都沒碰過,如此平白無故的拱手讓人太可惜了。況且,他對她的感覺逐漸改變中,他可不想還沒確定,就落個先行陣亡的命運。

  "我還是覺得凡事小心的好。"他再三叮嚀,再三囑咐,可惜藺嬋娟毫不領情,仍是低頭看她的書,大聲朗誦她的"天主十誡"。

  "第一條:不可自專。"她念得震天響。

  這小妮子擺明了跟他作對。

  "第二條:不可貪財。"她特別多看他好幾眼。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趕走他,還早得很。

  "第三條:不可貪色。"她特別在色字加重音。

  呃,這好像擊中他的弱點......

  "第四條:應孝順父母、尊敬長者。"她又特別強調長者二字,借以趕走仲裕之這只煩人的蒼蠅。

  蒼蠅即刻投降,高舉白旗。

  "好,算你狠。"拿本外國經來治他。"但我還是那句話,小心為妙......"

  "第五條:不可偷竊!"

  還是快走妙。

  藺嬋娟才念到第五條呢,煩人的蒼蠅果然馬上飛走,還她一個清靜。

  總算走了。

  砰一聲地放下書,藺嬋娟沒想到這招這麼好用,下次再用這招治他。

  不過,沒看見他的日子也怪無聊就是了,藺嬋娟不得不承認。

  經過這些日子相處......不,是經過仲裕之這些日子的嚴密追蹤,她已漸漸適應他的存在。雖然有時覺得他挺煩的,說話的內容也沒什麼新意,可卻莫名其妙給她一種穩定的感覺,仿佛一轉身就該看見他,否則不像在過日子。

  她聳肩,明白有關他們的傳聞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人們私底下都在猜測他們之間必定有什麼曖昧,只是捉不到證據。而他們也由得人們去說,懶得辯解,因此整個金陵繪聲繪影,都說他們好事近了。

  好事,什麼好事?嫁給仲裕之那個痞子?

  一個突來的念頭,霎時閃過她的腦海,使她躊躇了一下。

  不,她瘋了。他對她並非真心。只是想把她拐上床,這點他從不曾掩飾,她也從未假裝看不懂,所以她這念頭根本是多余。

  既是多余,就別浪費時間,還是想想該怎麼埋葬那個外國人才要緊吧!

  淡淡揮去腦中的念頭。藺嬋娟決定把心力專注在怎麼幫助傳教士上面。

  ★  ★  ★

  經過了一番折騰,藺嬋娟總算找到一個肯保守秘密、功夫又不錯的制碑師傅。當然,那是在她答應付兩倍的價錢之後,方才順利敲定這筆交易。

  無論如何,她總算對傳教士們有所交代。因此這會兒她正興沖沖的握著墓碑的繪制圖,前去找傳教士,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

  由於她太興奮了,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天色已晚,等她到達傳教士的住所,已是傍晚時分,好些人家都已經用過膳了。

  方格裡羅他們一瞧見敲門的人是藺嬋娟,原本開著條細縫的門板立刻拉大,竭誠地歡迎她入內。  

  她十分大方的走進屋裡,在方格裡羅的熱情招呼中坐下,攤開繪制圖朝他們興奮的說道--

  "我找到肯制碑的師傅了。"藺嬋娟的笑容中不無得意。

  傳教士們聞言你看我、我看你的顯露不敢相信之情,呆愣了老半天才興奮的叫道:"真的?"

  "嗯。"她點頭。"我連找了幾天,正愁苦之際,才想起一位父執輩的老師傅。由於他已經退休,很久不干這行了,我還是說服了他好久,他才肯答應。"既能守密又能制碑的師傅不好找,正因為他已經不在這行打混。所以她才敢放心找他,免得他們的秘密外洩。

  對於藺嬋娟如此周到費心的設想,傳教士們自然很感動,兩人同時顯露感激之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藺嬋娟微笑。她不需要他們多說什麼,相反地,她十分佩服他們,竟有勇氣跨海而來,只為了傳播他捫心中認為好的宗教。

  為了化解眼下的尷尬氣氛,她隨意朝屋裡看看,卻瞧見了一些讓她十分感興趣的東西。

  "那些是什麼?"藺嬋娟好奇地指著不遠處的桌面上,到處散落的林林總總。

  傳教士的焦點也隨著她的視線轉移,進一步解釋。"那些是地球儀、天球儀、日晷、星盤,還有象限儀和紀限儀。"

  "這麼復雜啊!"她有聽沒有懂。"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是很有趣。"方格裡羅莞爾。"姑娘若有興趣的話,可以走近看看,我們不會介意。"

  在傳教士大方的允諾下,藺嬋娟果真朝著桌面上那些儀器前進。她好奇的東摸摸、西看看,上瞧瞧、下碰碰,對這些個西方玩意兒,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卻又不知道它們的用途。

  她完全被迷住了。眼下的物件是她從沒見過的東西,她打賭也沒多少人見過,尤其是那個繪著一塊一塊有如泥巴,呈圓球體,還可以一直轉的球狀物最吸引她,教她無法拔離視線。  

  "這是地球儀。"看穿她的好奇,方格裡羅主動解釋。"上面繪有全世界的地圖,中國就在......這個位置。"

  方格裡羅將地球儀轉到某一個定點定住,用手指指著那一點,告訴她那是中國;她所在的位置。

  她愣愣的看著那一點,既吃驚也困惑,迷惑了許久,才緩緩抬頭,用著懷疑的語氣看著方格裡羅問道--

  "中國不是全世界嗎,全世界不是只有中國嗎?"她的視線又重回到地球儀上。"為何我看見的只有一小塊地方偏處於世界的一隅,毫不起眼?"

  "抱歉令你失望了,姑娘,但這是事實。"方格裡羅搖頭。"我知道有許多中國人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實際上不是。而且姑娘你也太看輕自己的國家,你瞧我的家鄉......"他又一次轉動地球儀,找到他的源頭。"這裡,這兒就是拿玻裡,一個很小的地方。比起中國來,就像豆點大。更不起眼。"

  方格裡羅安慰藺嬋娟,中國已經占了世界很大一塊版圖,雖不若她想像的是中心,卻也不容忽視。

  藺嬋娟淡淡的接受他的安慰,可同時卻也產生了另一個迷惑。他們居住的地方是那麼局促,頂多和中國的一個縣一般大小,可卻發明了許多了不起的東西,包括她眼前的地球儀。

  她無意識地轉動地球儀,為它著迷的同時亦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人家都已經看出世界的格局了,我們卻還在原地停滯不前,自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既可悲又可笑,又不切實際。

  "看來,你們帶來了許多好東西。"勉強打住悲傷的情緒,藺嬋娟收回手,轉身朝傳教士微笑。

  "這要看你怎麼看,有興趣的話是珍寶,沒興趣的話就是破銅爛鐵,不值得一提。"方格裡羅很開心她喜歡他帶來的東西,這些都是他的寶物。

  "但我覺得很有價值,我雖不知道它們到底是干什麼的,但一定很有用。"她凡事講求實用,一眼就能看出那必都是些有用的東西。

  她還真沒說錯。

  "那些都是天文儀器,用來測天象,定歷法。"方格裡羅咧大嘴,笑得更開心了。"我和允琛都是學天文和物理的,這些東西自然隨身攜帶,希望能對貴國有所幫助。"

  方格裡羅開心的解釋這些儀器的用處,而藺嬋娟肯定它們必能有所用處,可能會大大的改變中國的歷法也說不定。

  "時間已晚,我該告辭了。"藺嬋娟總算注意到天色。"我是特別來告訴你們我已找到墓碑師傅這件事,沒想到聊著聊著,竟拖到這麼晚,耽誤你們的時問。"

  "哪裡,是我們麻煩你才對,讓你這麼操心。"方格裡羅連忙搖手,表情十分不好意思。

  "好說,我先走了。"藺嬋娟起身就要告辭。

  "等一等!"

  方格裡羅忙叫住她。

  "這麼晚了,我看還是由我來送你回家,比較安全。"方格裡羅是個細心的人,怕她遭到危險。

  "不用了。"她委婉拒絕。"這條路我走過幾回,還算熟,不會有危險。"

  "但是在我的家鄉,女士一定要有男士的陪伴,否則不能單獨行走。"方格裡羅堅持。

  "哦?"藺嬋娟饒是有趣的反注視方格裡羅。"可是在我們這兒,除非兩個人是夫妻關系,要不然有男人陪伴更危險,更容易引起非譏。"所以說民風不同,也是很有趣的。

  "但是--"

  "既然姑娘說不用,你就別勉強她了吧?"亞欽歐適時出來打圓場。"而且你忘了我們還有工作要做,也沒有時間。" 

  亞欽歐用眼神暗示方格裡羅,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待做,方格裡羅這才不再堅持,親自送藺嬋娟出屋子,再三囑咐她要小心。

  藺嬋娟輕輕的頷首,表示他們可以不必再送,傳教士方才關起門,繼續他們先前的討論。

  真神秘,這兩個傳教士。

  淡淡地攢起眉頭,藺嬋娟並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危險,金陵的治安向來不錯。尤其是李莊這邊,因地處偏僻,人煙稀少,更是絕少有人來,甚少聽聞過犯罪事件,毋須太過擔心。

  她對金陵的治安極有自信,因此即使傳教士叮嚀再三,她仍照常走她的夜路,手中僅拿著一盞微亮的燈火,踽踽向前。

  起先,倒還算好,尚稱平靜。

  爾後,她忽而聽見後面隱約傳來腳步聲,疑似有人跟蹤。

  會不會是她太多慮,把自己的腳步聲當別人了?

  藺嬋娟惴惴不安的猜測,腳步也不自覺地踏快,想借此證明是自己多慮。

  怪的是,她每走一步,後頭的聲響就多一回。她在原地佇足,那聲音也會跟著不見,恍若唱雙簧般的可怕。

  她確定,她是被跟蹤了,只是不知道跟蹤她的人是誰,會不會是強盜?

  藺嬋娟越想越害怕,越想趕快脫離這幽黯的小路,於是用手撩起裙擺,顧不得腳下碎石的猛往前跑,直往大路奔去。

  她跑得很快,不料後頭的腳步更快,跟看著就要追上。

  不行,她得趕快跑到大路上才行!

  她拚命跑,死命的沖,終於讓她看見大路的影子,可卻已經來不及了。  

  "啊--"她忽地放聲大叫。因為對方正從背後抱住她,用手臂將她緊緊箝住抱起來,讓她無法再往前跑。

  "放開我、放開我!"她像只被逮住的小貓一樣兩手拚命亂揮,雙腳吊在空中亂,無奈就是掙脫不掉。

  完了,她完了!她要被劫財劫色!

  "嬋娟......"

  不要,她這一生中沒做什麼壞事,她甚至還幫過一些無主冤魂收屍,為什麼會落得這種下場?

  "嬋娟......"  

  雖說她這一生平淡無奇,但她對人生還有留戀,不想就這麼遭受侮辱平白犧牲,她的人生應該更有意義。

  "嬋娟。"

  她要反擊、她要反擊!

  "放開我,你這個殺千刀的,放開我?"她像瘋了一樣,低頭咬對方的手臂,試圖將他咬出一個洞來。

  對方痛得倒抽一口氣,很快地把她放下並將她轉正,讓她看清他是誰。

  "嬋娟!"

  "放開我、放開我!"無奈她仍處於瘋狂的狀態。

  "嬋娟!!"對方沒辦法,只好緊掐住她的雙肩猛搖,終於把她搖醒。

  "是我,嬋娟。"仲裕之憂慮的臉蓋住她的視線。

  "是我,仲裕之。"他盡可能的低聲下氣,等待藺嬋娟回神,並預料自己必會討來一頓好罵。

  藺嬋娟已然崩潰的腦袋,這才慢慢地滲入一絲清醒的氣息,等她看清他的臉時,已經完全恢復理智。

  "仲裕之?"藺嬋娟難以置信的望著他問道。

  "你跟蹤我?"她並沒像他想像中那般破口大罵,但蒼白的臉色比大罵更嚇人。

  "對不起,我無意嚇你。"他不知所措的放下手臂,慌亂的解釋。"原本在你離開傳教士的住處後,我就想出聲喊你,可又怕挨你罵,所以只好--"

  "只好跟蹤我,不管會不會把人嚇死。"她不悅的攢緊眉頭。

  "對不起。"他趕緊低頭道歉。

  "你干嘛跟蹤我,嫌日子過得無聊?"藺嬋娟相信他八成是因為沒事做,才淨找她的碴。

  "才不是!"他連忙抬頭解釋。"我跟蹤你是因為......因為你不聽我的勸告,堅持跟傳教士來往。我擔心你吃虧,只好盯著你,免得你人欺侮。誰知道弄巧成拙。"仲裕之難得表現出他男子氣概的那一面,吊兒郎當的表情全不見了。  

  藺嬋娟有些驚奇,又有些感動的看著他,雖說他這關心人的方式有點太過刺激,但他的心意著實難以忽略。

  "你等我多久了?"她無法漠視他被風吹紅的臉。

  "從你進屋子開始。"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承認蠢行。

  "這麼說,有兩個時辰了。"她點點頭,難怪他會一副凍僵的模樣。

  "大概吧!"他聳肩。"我沒想到你會和他們聊這麼久,我以為你頂多半個時辰就會離開。"誰知道一待就待到天黑。

  "沒辦法。他們有些新鮮玩意兒很吸引我。"尤其是那個地球儀。

  "新鮮玩意兒?"仲裕之的眼珠子頓時亮起來。

  "對,地球儀你有沒有聽過?"

  仲裕之搖頭。

  "他們就拿這玩意兒給我看,此外還有一些我沒見過的東西。"藺嬋娟解釋她晚歸的原因。

  "聽你這麼說,倒勾出我的興趣來。"他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新想法。"我也對新奇玩意兒感興趣,這樣吧?以後你如果去傳教士那邊,我也跟著去。一方面既可學習新玩意兒,一方面也可以保護你,一舉兩得。"他興奮地咧大嘴。

  "對!就這麼決定。"他怎麼這麼聰明?

  仲裕之笑得像瘋子一樣,認為自己這個主意好極了。他正愁沒機會接近她,老守在她的店裡也太不成體統。如今拜傳教士之賜,他正好可以借保護之名,行監督之實,何樂而不為?

  對於他這項提議,藺嬋娟從頭到尾就沒表示過任何意見。反正死活他都會纏著她,老是這樣半路嚇她也不是辦法,干脆化暗為明,任由他跟好了。

  "天好冷,我特地幫你帶來一件暖裘,你趕快披上。"再次不問她意見,仲裕之不知上哪兒變來一件輕暖裘衣,不分青紅皂白就往她身上蓋。

  她默默接受他的好意,有種不祥的預感,怕自己往後的人生,就這麼讓他給蓋住。

  烈女怕纏郎,這句話不曉得是誰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

  想到這句千古名言,她聳肩,同仲裕之一起沒入陰冷的夜色之中。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8:35
第六章

  他對傳教士沒好感,非常沒好感。

  兩手橫抱在胸前,冷眼垂看不遠處平和的討論,仲裕之忍不住酸溜溜的想。

  他不喜歡傳教士,尤其討厭那個叫"方格裡羅"的洋鬼子,洋鬼子就該是洋鬼子,沒事還取了個"建安"的中國名字,聽起來四不像,反倒像唱大戲的。

  還有,他長相也像唱大戲的。

  帶著敵意遠遠觀望敵人一番,仲裕之下此結論。

  先別說其他部分,就說他的鼻子好了。又高又挺的鼻梁,活像爬不上頂的泰山,隨時有墜下來的危險。

  再說那對眼睛,生得不知什麼顏色。一會兒藍,一會兒綠,像湖水一樣變幻莫測,眼窩又凹得嚇人,活脫是傳說中的僵屍。

  原本以為自己的鼻梁已經夠挺的仲裕之,不爽的事有很多。但其中最讓他不爽的,還是方格裡羅的鼻子竟然比他挺,相形之下自己就像小山丘一樣,上不了台面。

  還有還有,他們不知道在談什麼聊得那麼愉快。從他認識藺嬋娟以來,還沒見她笑過幾回,可今天她卻一直開心的微笑,好像她天生就是這麼會笑似的,刺眼!

  仲裕之的天外飛醋還沒吃完,那頭的談話倒已接近尾聲。只見原本還相談甚歡的兩個人先後站起來,相互道別。

  "實在非常感謝姑娘的相助,沒有姑娘,我們到現在還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方格裡羅一臉激動地望著藺嬋娟,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哪兒的話,不過是一點小忙罷了,何足掛齒。"藺嬋娟亦回以一個真誠的笑容,要方格裡羅不要在意。  

  你客氣,我客氣,大家都客氣,好一幅溫馨的畫面。

  杵在一旁醋吃不完的仲裕之,差點沒被藺嬋娟他們這一番你來我往給氣到吐血,直想朝他們潑盆水,求他們不要鬧了。

  "讓姑娘這麼費心實在不好意思。"方格裡羅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靦腆的模樣令人心疼。

  不好意思不會去找別人啊,假仙!

  仲裕之直想掐住方格裡羅的脖子。

  "千萬別這麼說,親友遭喪是最不幸的事,我能了解你此刻的心情。"無視於仲裕之翻白的眼,藺嬋娟朝方格裡羅露出一個同情的微笑,惹來仲裕之的高聲抗議。

  這算什麼?他一年死五、六個親戚,每次都是她經手。從來也沒聽她說句安慰的話,錢也沒少拿過,這會兒卻說他可憐?

  仲裕之在心中大喊冤枉。

  "謝謝姑娘的諒解,我真的很感激。"方格裡羅十分慶幸自己找對人,相對的,仲裕之卻是大歎命運的不公。

  同樣都是死了親友,可待遇卻有如天壤之別,這教他心裡怎麼平衡?

  仲裕之忿忿不平的在心裡連聲抗議,外表早已是額冒青筋,牙根咬,得快要斷掉,並且詛咒方格裡羅走路跌倒,最好跌個狗吃屎。

  就在他的眼睛幾乎因嫉妒而冒火的當頭。藺嬋娟終於決定打道回府,結束他這倒楣的一天。

  "天也快暗了,口自們該告辭了。"微微地朝仲裕之點了一下頭,藺嬋娟像叫小狗一樣的暗示他可以走人,更是差點沒把他氣出病來。

  他咬緊牙,挺直身,沒什麼尊嚴的乖乖跟在她後頭。所謂好男不跟女斗,他是好男,自當保持風度,不跟她計較,只求快點離開這令人討厭的地方。

  原本他以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沒想到討厭的家伙競在門口叫住他們。

  "姑娘請留步!"

  仲裕之不耐煩的轉身怒瞪方格裡羅,他正自僧袍中掏出一樣東西,塞進藺嬋娟的手裡。

  "好幾天以前,我就想把這塊表交給你。"方格裡羅羞愧的搔搔頭。"我一直沒跟你說實話,我們身上沒什麼錢,支付不起喪葬費用。只能用這塊表聊表心意,還望姑娘收下。"

  方格裡羅塞入她手中的東西,是一塊造型特殊,做工精美的懷表,上面並飾有玫瑰圖樣。

  藺嬋娟笑笑的收下那塊表,將它放入袖袋中。她早想過他們可能沒錢,付不起喪葬費,反正她也常做賠本的生意,幫些個客死他鄉的無主孤魂收屍,不差這一椿。

  "我接受這份心意。"她很開心的掂掂袖子裡的懷表說道。"搞不好這塊表價值連城,你們枉做了一椿賠本生意。"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畢竟表這東西誰也沒見過,也許真的很有價值也說不一定。

  藺嬋娟反過來安慰方格裡羅,方格裡羅拼命點頭,謝謝她的幫忙。兩人默契十足。看酸了仲裕之的眼睛。

  不過是一塊破表,有什麼了不起?

  他酸溜溜的盯著她袖子中的懷表做如是想,內心相當不是滋味。

  仲裕之對方格裡羅一直充滿敵意,連帶地不爽他送的東西,尤其當他看見藺嬋娟將它放在手心把玩的時候,就更不爽了。  

  "你干嘛一直看著那塊破表?"才走進藺嬋娟的店裡,就瞧見她像撫摸情人一般地撫摸著懷表,氣壞了仲裕之。

  "因為它有趣。"她頭也不抬的回道。"這東西真的很神奇,可以告訴我時間。"一般來說都是靠日影判斷,有了這玩意兒以後,就不必傷腦筋了。

  "別告訴我你看不懂時間。"辨認時間有什麼難的?"要我說,西洋人就是懶,還得靠個小玩意兒提醒時辰。"還是中國人的智慧比較可靠。

  "小玩意兒?"她睨他一眼。"你口口聲聲譏稱人家發明的東西小,敢問你了解其中的構造嗎?"

  藺嬋娟這一問,當真問出他的口吃來。

  "我我我、這這這......"他以前見都沒見過,怎麼可能知道......

  "所以說,什麼都不懂,只會說大話的人最讓人討厭。"她涼涼削他。"等你真的懂了,再來批評,還比較有說服力。不然的話,就請你閉上尊嘴,省得惹人煩。"

  藺嬋娟不幸正是那種見不得別人批評朋友的人,他這麼說她新交的朋友,她當然會不爽,臉色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仲裕之很想高聲抗議,說他也是她的朋友,為什麼得忍受這種差別待遇?後來一想,是自己理虧,什麼都不懂就亂批評,挨罵也是活該。

  "哼,等我研究仔細以後,看你還會不會這麼說?"豪氣干雲的扔下這番宣誓後,仲裕之奪門而出,立志闖出一番事業讓她另眼相看。

  無聊。

  小心的收拾好懷表,藺嬋娟對著仲裕之怒氣沖沖的背影皺眉頭,不相信他真的會去研究懷表。

  他八成又是哪條筋不對勁兒,等他筋拉直了以後。又會恢復成原來吊兒郎當的模樣,不必過分擔心。

  這頭藺嬋娟壓根兒不相信他肯上進,另一頭仲裕之卻是十萬火急的趕去跟方格裡羅要表。

  "一千兩買你這塊表,賣不賣?"仲裕之一開口就是一副要用錢把人砸死的踹樣,方格裡羅當然不賣。

  "仲、仲公子。"方格裡羅被他惡霸態度嚇到口吃。"這塊表是我從拿玻裡帶來的,不能賣......"

  "兩千兩,賣不賣?"他別的沒有,就是有錢。

  "不能賣,仲公子,這表......"

  "三千兩,成交!"不由分說的丟了張三千兩的銀票,仲裕之拿起表就走,方格裡羅攔都攔不住。

  得手了。

  幾乎是用槍的,才把表拿到手的仲裕之並沒有沉浸在得手的喜悅,反倒是一頭栽進鍾表的世界,並且差點死在那裡。

  老天爺,這是什麼玩意兒,怎麼這麼復雜?

  接連著和懷表纏斗了好幾天,這會見仲裕之早已是蓬頭垢面,完全失去平日的風采。他看著桌面上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鐵杵,這些鐵杵還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工具把它們弄下來的。先前他為了打開背後的表蓋,差點弄斷家裡所有派得上用場的針。最後找來一塊鐵片磨薄,才勉強撬開密合的表蓋,也才有今日狼狽的模樣。

  說不上什麼原因,他競像著魔一樣地執著非研究出個結果不可。只是天不從人願,他越是焦急,越是查不出鍾表運轉的原理。弄到最後,細杵兒散落了整個桌面,他甚至組不回去。

  "混帳,我怎麼這麼笨?"整個人沮喪地往後仰,仲裕之真想一頭撞死算了,省得留在人間丟臉。

  他已經夠疲累,偏偏他的房門還毫無預警的打開,映入藺嬋娟平靜的面容。

  他急得手忙腳亂,瞎子摸象似地想收拾一桌子零亂,卻被她眼尖瞧見。  

  "你在做什麼?"她好奇的走近桌子,看他在干嘛。

  "我--沒有。"他來不及隱藏。"你進門之前,怎麼不先敲門?"害他笨手笨腳,丑態百出。

  "是你自己說過,我不必敲門就可以進來。"她提醒他先前說過的話。

  "是嗎?我忘了。"他還在藏。"今兒個來有什麼貴干?"這些個零零碎碎,可真難藏......

  "收錢。"他越躲,她越好奇。"上回你那個堂兄的錢還沒給我。"到底在藏什麼,神秘兮兮......

  "我馬上給你。"他慌慌張張的翻袖子找銀票。"三百兩在這兒,你拿了錢以後就趕快走--"

  仲裕之的"走"字還沒來得及說完,滿桌子的小杵條、小鐵片兒就跟著袖子到處亂飛,差點飛出桌面。

  "我的杵條兒!"仲裕之眼明手快地用身體壓住差點掉下去的小細棒,深怕它們有個閃失,卻因此暴露出秘密。

  "哦,原來你在研究表啊!"藺嬋娟一眼就看出那些個小鐵條兒是懷表的零件,要笑不笑的看著他。

  他的臉立刻著火紅起來,掩不住狼狽的支吾其詞。"只是隨便玩玩,稱不上什麼研究。"

  "可我看你玩得很高興啊,整塊表都讓你給拆了。"她也彎腰幫忙去撿掉落在地上的小杵條,可見他方才雖然努力撲救,仍有漏網之魚。

  "呃,我......"該死,越是不想她撞見,偏讓她撞見他的糗樣。

  "這表是你跟建安公子買的吧,值三千兩。"藺嬋娟狀似無意的把小杵條放在他的眼前,力道不無稍稍用力之嫌。

  "你、你怎麼知道......"他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在她面前,他永遠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老是出狀況。

  "因為那張銀票是我出面幫他們跟錢莊領的,你有沒有想過兩個外國人拿著銀票到處晃會有什麼後果?"她的表情很不高興。

  "我沒想到......"他愣住。

  "沒想到?那我可以告訴你會有什麼後果。"她口氣冰寒地說道。"不是被控強盜,就是栽贓偷竊,而且他們根本沒有反駁的余地。"

  仲裕之萬萬沒想到,他的無心之過,竟會替傳教士惹來這麼大的麻煩,這並非他當初的本意。

  "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他們......"他懊惱的捧住頭,感覺自己就像笨蛋。

  "我明了。"她竟體貼的點頭。"你只是不甘心自己什麼都不懂,想證明你並非只會說大話而已。"藺嬋娟准確無誤的抓出他的心思,讓他著實呆愣了好幾下。

  他看著她,再看著她。原本他以為會在她臉上找到輕蔑的表情,沒想到卻布滿了體諒與了解,仿佛她生來就這麼懂他。

  他從來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一向都是。早年的乖舛命運教會他及時行樂,並以此為借口放蕩不羈,絲毫未曾考慮過,會不會在無意中傷害到別人。

  可是,她懂他,懂得他不是故意傷害傳教士。雖然她對他的作為很不高興,但還是以寬容的角度對待他,而不像他人一樣,一口咬定他是個沒救的人。

  "謝謝你,嬋娟。"他的眼眸充滿了感動。"我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只是想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或許是能讓他產生這股沖動的機會太少了,他才會如此迫切的想證明自己。

  "我了解你的想法。"她委婉接受他的道謝。"只是我仍希望,你在憑沖動做事的同時,也能考慮一下別人的立場,避免無謂的麻煩。"

  "下次我一定不會再犯。"他保證。

  "不過話說回來,方格裡羅他們也得感謝你的銀子,否則日子還真過不下去。"多虧他那三千兩,不但解決了他們同伴的喪葬問題,也有錢買比較像樣的食物,不再只靠啃白饅頭度日。

  "沒想到我這是瞎貓碰到死耗子--誤打誤中。"他自嘲。"只要對他們有所幫助就好,我不在意那三千兩......"

  "那當然,錢是你自己要給的,怨不得別人。"她不客氣的打斷他。"再說你也真是個傻子,方格裡羅說那塊表在他家鄉只值個上百兩銀子,你卻一口氣給了三十倍。"

  換句話說,他笨得可以,足以在傻人榜上奪魁。

  "搞了半天,你究竟研究出個結果沒有?"藺嬋娟指指桌面上那一團混亂問。

  仲裕之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支吾了半天靦腆答道--

  "沒有。"他歎氣。"我甚至組不回去。"

  "也就是說,你這三千兩是白花的,只買到了一堆廢鐵。"她也跟著歎氣。"你有沒有想過去跟建安公子請教該怎麼組合這玩意兒?他或許會告訴你。"藺嬋娟建議。

  "去問那個傳教士?"仲裕之想都沒想過。

  "是啊。"她理所當然的答道。"這是他家鄉的東西,他又是學天文和物理的,鐵定會弄這玩意兒,你去找他就對了。"准沒錯。

  "可是......他真的會嗎?"仲裕之一臉狐疑。"這東西很復雜,我怕他也不懂。"

  "再不懂,也比我們懂。除非你害怕,否則沒有理由不去找他。"見他噦噦唆唆,藺嬋娟索性采取激將法,果然立刻見效。

  "誰說我怕?"他死鴨子嘴硬。"不就是問嘛,有什麼不敢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覺得不安,主要是怕丟臉。

  天文和物理......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他非弄清楚不可。

  ★  ★  ★

  所謂天文就是指觀測天象,記錄下來並精確分析;物理即是探究萬物起源以及發展的道理。經過方格裡羅這一番簡單的解釋,仲裕之終於有所了解。

  "這道理聽起來不復雜,但實則博大精深。"注視著滿屋子的儀器和外國書籍,仲裕之知道其中絕非他說的那般容易。

  "的確是這樣,仲公子。學海無涯,知識有如在大海航行,永遠沒有靠岸的一天。"方格裡羅十分同意仲裕之的話,欽佩他也是有智慧的人。

  但在另一方面,仲裕之認為方格裡羅才是真正有智慧,真正值得敬佩。

  為什麼他的改變會這麼大呢?這要從三個時辰以前說起。三個時辰以前,當他接受藺嬋娟的建議,抱著懷表的屍體上門求診,方格裡羅非但不計前嫌熱情招待,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耐心地回答他各種問題,親切的態度,令他徹底改變了對他的觀感。

  原本他以為方格裡羅會把他攆出去,最低限度也該給他擺臉色看。沒想到他反而露出意外的表情,大方的邀請他入內,與他天南地北閒聊了一番。  

  他告訴他:他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很小,甚至稱不上是個國家,頂多只是好幾個地區聯合起來執政,而且時常發生爭戰,不若中國的祥和。

  他又告訴他:他們所有的人民都信奉同一個宗教,為了宣揚他們的宗教,他們苦學中文,目的就是想將他們的信仰介紹給全中國的人民知道,而中國字很難學,著實吃了,一番苦頭,才勉強到達現在的程度。

  說這些話的同時,方格裡羅年輕的臉龐。不知不覺綻放出一股動人的光芒,仲裕之覺得他很耀眼,難怪嬋娟會對他另眼相看。

  一想到藺嬋娟可能就這麼讓他給吸引去,仲裕之的喉頭不禁縮緊,顯得十分緊張,才剛開始拆卸懷表的手,也跟著變亂起來。

  "呃,像建安兄這麼英俊的男人,在家鄉一定很受歡迎吧?"仲裕之旁敲側擊的另辟話題,試圖推敲他的心意。

  方格裡羅奇怪地看他一眼,轉動眼珠子努力回想。  

  "還好。"他回想他小時候。"以前的確有滿多女孩子追著我跑,不過我都看不上她們。"他心中只有天主。

  "建安兄的眼光這麼高?"仲裕之吞吞口水。"那時候究竟有多少女人喜歡過你?"

  "多少女孩子喜歡過我啊?"方格裡羅仔細想了一下。

  "嗯......幾十個有吧!"畢竟他是整個地區長得最帥的小男孩。"多的時候門口都擠不下,還得一個一個站在大街上排隊。"誰叫他家就在大街上,沒庭院請客人進去玩。

  方格裡羅不以為意的把他小時候的光榮戰績與仲裕之分享。仲裕之早已是面露倉皇之色,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

  愛慕他的人有幾十個?

  還得站在大街上排隊?

  他簡直快跪下來膜拜。他最荒唐的時候頂多同時招來五、六個女子一起過夜;可是他卻不必花一毛錢,就有幾十個女人圍著他流口水。

  "建安兄果真是人中之龍,小弟佩服萬分。"遇到這麼厲害的高手,他也只有打躬作揖,俯首稱臣的分。

  "哪裡哪裡,只是小意思。"方格裡羅莫名其妙的回禮,心想難道中國人的小孩都不玩在一起?

  "在這麼多愛慕者中,一定有建安兄特別喜歡的女人吧!"仲裕之再探,務求探出他的心意。

  "唔......經過仲公子這麼一提,倒是有幾個長得特別漂亮,頗合我的意。"長長的鬈發,像天使一樣。

  "建安兄喜歡哪一種類型的女孩?"仲裕之漸漸切入重點。

  "哪一種類型?這......"方格裡羅好久沒想過這個問題,畢竟年代久遠,難以追溯。

  "像藺姑娘的那一型,你喜不喜歡?"仲裕之狀似無意的問方格裡羅,其實心兒緊張的怦怦跳。

  "嗯,不錯......"方格裡羅很自然的接話。

  "莫非建安兄真的喜歡藺姑娘?"仲裕之已經沖動到快站起來。

  "喜歡啊!"像她這麼和善的人誰都不可能討厭。  

  "難道建安兄想要同她成婚?!"仲裕之砰一聲站起來大叫,沒想到方格裡羅也--

  "成婚?!"他也砰一聲起立,叫得比仲裕之還大聲。

  "天啊,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不可能結婚,我要把一生奉獻給天主。"方格裡羅忙在胸前劃十字,低頭懇求天主原諒仲裕之的無心之過。

  "但是你說過喜歡嬋娟。"仲裕之一頭霧水,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我是說過。"方格裡羅還在請天主原諒。"但我的意思是藺姑娘的人很好。不可能會有人討厭她,你誤會我的意思。"

  "可是--"

  "你該不會是誤會我很風流吧?"方格裡羅惶恐地想起之前他們的對話,緊張的猛口水。

  "難道不是嗎?"幾十個女人在門口排隊還不風流。"你不是說有幾十個女人追你?"

  "不,你弄錯了。"方格裡羅拼命搖頭。"我剛才說的,是我五歲以前的事。在我國,五歲以前男女生玩在一起,五歲以後各自分開接受不同的教育,和你想的不同。"

  "你是說,那幾十個女人都是五歲大的小鬼?"仲裕之的臉色也很蒼白。

  "對。"方格裡羅改為點頭。"她們都只有五歲大,而且五歲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她們。"

  "可是她們為了見你一面,在大街上排隊。"仲裕之的臉部漸漸抽動,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那是因為我家剛好位於大街邊。又沒有庭院,無法請她們進來玩,她們才站到街上去。"方格裡羅也克制不住微笑。

  "這麼說,你一點都不風流?"仲裕之的身體一直顫抖。

  "一點都不風流。"方格裡羅強烈保證。

  "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在同一個時間大笑,為他們離譜的對話感到好笑。

  "對不起,我誤解你了。"仲裕之率先道歉。"我還以為你原本是個風流的人,只是後來收斂,洗心革面。"

  "不,我本來就對愛情沒興趣,一心一意想侍奉主,要不然也不會志願去當神父。"

  "這樣我就放心了。"仲裕之如蒙大赦的砰一聲跌坐在椅子上,一顆吊著的心,這才擱下來。

  方格裡羅莞爾。

  "原來仲公子喜歡藺姑娘。"好眼光。

  方格裡羅這句話,立刻又引來一陣手忙腳亂。

  "我才沒有喜歡她......"怎麼這麼容易被看穿......

  "仲公子不必覺得不好意思,藺姑娘是一個好人,和你很相配。"方格裡羅向他保證。

  仲裕之的臉立刻亮了起來。

  "你真的覺得我們很配嗎?"雖高興,但他不免有些心虛。"嬋娟的好處我都知道,但大家普遍對我的印象都不好。"怕替她惹來麻煩。

  "你的態度的確容易引起誤會。"方格裡羅回想起他霸道、吊兒郎當的模樣。"但只要和你接觸以後,就會發現其實你是一個很認真、又肯承認錯誤的人,我深深以有你這樣的朋友為榮。"

  若是真正差勁的人,不會硬著頭皮來道歉。若是真正膚淺的人。不會急切渴望新知,認真探究每一件事,所以說他並不若自己說的那般無知,只是過去或許苦無機會,或許缺乏原動力,因而激發不出他內在的潛力。

  他把自個兒的想法同仲裕之重說一遍,仲裕之感激之余不忘回應他精彩的剖析,他就真的如他所言;缺乏原動力。

  但如今不同啦!

  過去他可以懶洋洋過活,反正他也沒有認真喜歡過誰,那些女人也只認得他的錢,自然學不會負責。

  可嬋娟不一樣。

  仲裕之這般告訴方格裡羅。

  嬋娟討厭他吊兒郎當的態度,也不稀罕他的臭錢,所以他要開始學正經,認真做事。

  "仲公子真是一個多情的人。你放心,我一定盡全力支持,幫你在她面前說好話。"聽完了他的自述後,方格裡羅爽快地允諾盡力促成他們的好事,仲裕之只有無限感激。

  "謝謝你,建安兄。"有了他的鼎力支持,他的愛情一定能夠成功。"我若和嬋娟能有結局,一定請你喝喜酒。"

  "就這麼說定。"喝他個不醉不歸。"對了,你不是來找我學怎麼裝表的嗎?就讓我們把它學完吧!"方格裡羅提醒仲裕之,別光顧著聊天,先把正事做完比較要緊。

  仲裕之這才想起還散落在桌面上的零零碎碎,趕忙和方格裡羅兩個人埋首研究。

  "這兒,要先裝。那裡有個洞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

  "把那個長得很像牙齒的東西拿過來......"

  "哪,拿去。這個叫什麼......"  

  "齒輪......"

  兩個大男人就這麼伏在案前,消磨一個早上,等仲裕之到達藺嬋娟那裡,已過了晌午。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已經學會怎麼拆裝表,你准備稱贊我吧!"仲裕之人未到,聲先到的從門外一路喊到屋內,興奮之情全寫在臉上。

  "等你真的學會了再說。"藺嬋娟遠遠就瞧見他的笑容,傻子。

  "你不相信我的會?"仲裕之不服。

  藺嬋娟聳肩。

  "好,我這就表演給你看。"他當場掏出懷表,和從方格裡羅那邊借來的工具,就要證明自己的實力。

  雖然仲裕之只學了一個上午,但事實證明他是個好學生,不一會兒的時間使拆裝完畢,藺嬋娟只得對他另眼相看。

  "你還當真學會了。"她淡淡微笑,有點驚訝他的學習能力。

  "全是建安兄的功勞。"他謙虛的將功勞全算到方格裡羅的頭上,激起她更深的笑意。

  "建安兄?"她好笑的睨他一眼。"你不是很討厭他,這會兒怎麼突然和他稱兄道弟起來?"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厭惡的表情一刻也沒掉過。

  "這全是誤會。"他把過錯推得一干二淨。"先前是因為不了解,現在才知道他是個好人,是好兄弟。"

  "你的改變還真大。"誰說只有女人是善變的?"不過我很驚訝你竟然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學會,我還以為需要更多的時間。"

  "我聰明啊!"他又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做到了你交代的事,有什麼獎賞?"

  仲裕之的禮貌雖然有所進步,但臉皮還是一樣那麼厚,明明是自己窩囊,她不過是建議他可以找方格裡羅解決,就踹個二五八萬起來了。

  也罷。看在他這麼努力的分上,就請他一回吧!

  "請你吃豆腐腦。"她很干脆的答應道。

  仲裕之卻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就當是我看輕你的賠禮,走吧!"藺嬋娟說完話就走,一點也不管身後的人已經僵成木頭。

  她說要請他吃豆腐腦,要請他吃......

  天啊!他今天是交了什麼好運,她居然說要請他!

  他咧大嘴,趕忙跟在她後面,就怕她突然改變心意,決定不請了。

  當他們兩個人一起公開在廟口出現時,著實嚇了大伙兒一大跳。這就跟丈夫一直想抓奸,卻苦於找不到證據的原理一樣,人人等著看好戲。

  於是眾人議論紛紛,每一個人心裡都在想:好啊,終於給我抓到證據了。你們這~對淫男蕩女,看我怎麼辦你們,少說也要把你們搓出層皮來。

  每個人都想當欽差,卻誰也當不起欽差,只能用惡毒的眼光,傳播他們之間的曖昧。

  藺嬋娟和仲裕之兩人,就在這驚濤駭浪的狀況下,一路輕松愜意的把豆腐腦吃完。

  在品嘗美味的同時,誰也沒注意到遠處躲著一個人,正怨恨地注視著他們。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9:02
第七章

  長久以來紅蘭一直有個夢想,她的夢想說穿了很簡單,卻遙不可及,她想嫁給仲裕之。

  紅蘭就跟每一個棲身在青樓的女子一樣,有著悲慘的身世。她出生在一個赤貧的家庭,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父母養不起,於是打小就把她賣到青樓換幾兩銀子,養活家中的弟妹。

  在青樓眾多和她一樣可憐的姊妹中,紅蘭算是幸運的了,因為她長得美,身段姣好,十三歲就給人開了苞,賺了幾年錢。著實教其他青樓女子眼紅。然而好景不常,十八歲的紅蘭,在一次和客人的對飲中突然昏了過去,嚇壞了老鴇。老鴇請大夫給她診斷,卻說她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得花大錢醫治。

  凡事以利字為先的老鴇,自然不可能出這個錢,紅蘭花了幾年功夫所攢下的銀兩,也在所費不貲的醫藥費中如數耗盡,眼看著就要斷掉生計。

  就在這個時候,仲裕之出現了。年輕俊挺的他及時伸出援手,非但幫她付清了之前積欠的醫藥費,還另尋名醫幫她診病。醫好了她的病。

  對於仲裕之這大方的行徑,紅蘭除了心生感激之外,更產生了愛慕。她幻想有一天他會幫她贖身,將她娶進門,因而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虛弱的假象,以期擄獲得他所有注意力,進一步培養感情。

  她這精明的算盤,原本也照實的打,怎麼知道打著打著,半途突然殺出個藺嬋娟,打亂了她的腳步。

  她很快鎮定下來,暗中觀察後續發展。就她對仲裕之的了解,她預估他對藺嬋娟的興趣。頂多維持個把月便會覺得無聊,然後繼續風流快活。

  可後來的進展,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竟一頭栽進藺嬋娟的陷阱,把她們這些老相好一腳踢開,只專注於她一個人。

  紅蘭越想越不甘心,決定要出手維護自個兒的權益。仲裕之是她先看上的,說什麼也不能讓別人搶去,因此她忿忿不平的上門找藺嬋娟,要她說個明白。

  她氣呼呼地踏進永平號,卻發現她不在店裡,仔細一問,幫手小珍說她正好在後院裡糊紙屋,沒空打理店面。

  "我進院裡找她!"

  顧不得小珍的阻止,紅蘭兩手一揮,就把小珍給揮到一旁摔個四腳朝天,逕自闖入內院。

  藺嬋娟忙上忙下的手,在瞧見紅蘭時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復先前的忙碌,不發一語。

  什麼態度嘛,簡直是要氣死人。

  "藺嬋娟,你這狐狸精倒會裝,搶了人家的老公還裝作一副無謂的模樣。"紅蘭開頭就是一陣好罵,藺嬋娟的手還是沒停下來,繼續糊她的紙屋子。

  "我不知道你已經嫁人。"藺嬋娟的語氣平靜到像是天天遇到瘋子,見怪不怪。

  紅蘭的臉馬上氣得脹紅。

  "我是還沒成親,不過就快了。"只等收拾掉她。

  "既然如此,恭喜你。"藺嬋娟冷淡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慶賀。

  "恭喜什麼?"紅蘭氣岔了氣。"你少在那裡貓哭耗子假好心,全金陵的人都知道你和仲公子的事,你真不要臉。"

  紅蘭一邊罵,臉頰一邊抽搐,看起來十分危險。

  "你的臉歪了。"藺嬋娟好心提醒她要注意,果然引發紅蘭一陣尖叫。  

  "哪裡?哪裡歪了?"她捧著臉頰哀嚎。"你快告訴我,我的臉哪裡歪了?"她們干這一行的,最重視的就是臉,千萬不能毀。

  "那邊有面鏡子,你自己看。"別妨礙她工作。

  紅蘭果真在牆角找到一面銅鏡,看完後咻一聲放下鏡子,氣呼呼地瞪著藺嬋娟。

  這個賤人,分明是在諷刺她嫉妒的嘴臉,她非好好收拾她不可。

  "別以為這樣就可逃避我的問題,你老實回答我,你和仲公子有什麼奸情?"紅蘭自以為是仲夫人的樣子十分可笑,藺嬋娟根本懶得理她。

  "我和仲裕之的事與你無關,也輪不到你來管。"藺嬋娟不想理會紅蘭,但也不想讓她誤以為她可以自由干涉她的生活。

  "誰說我不能管?"紅蘭尖銳的反駁。"你已經壞了我的夢,我當然有權利抗議。"要她閉嘴是不可能,她理當維護自己的權益。

  "我壞了你什麼夢?"藺嬋娟明知故問。

  "當然是當仲夫人的夢。"紅蘭氣呼呼。"你可知道我等他開口向我求親,已經等了多久?本來我以為他很快就會幫我贖身,誰知道你出現後,他提都不提!"當她是死人。

  "仲公子曾說過要為你贖身?"藺嬋娟順手拿起一疊小竹條,准備待會兒箍紙房子用。

  冷不防被問及這個問題,紅蘭困窘的支支吾吾。

  "沒、沒有!"這個歹毒的女人。"但我相信他一定會這麼做。"

  "你對他還真有信心。"藺嬋娟淡淡嘲諷,擺明了不相信。

  紅蘭的臉立刻火紅起來,嘟高了一張嘴尖銳地喊道--

  "不干你的事,小賤人,仲公子一定會為我贖身。"等著瞧!"我只要你答應我不纏著仲公子,其余的事你可以閉嘴。"不需要她多管閒事。

  "你憑什麼說是我纏著他?"藺嬋娟冷冷看她一眼,動手解開手上的竹條,開始分類。

  "難道不是嗎?"紅蘭拒絕相信是仲裕之自己一頭栽進去。

  "當然不是。"藺嬋娟給她正確答案。"是他自己纏著我,你若有意見,就該自己跟他說,別淨在我耳根喳呼。"打擾她工作。

  換句話說,她這河東獅吼還吼錯邊,人家只把她當笑話,紅蘭氣得簡直快斷氣。

  "反正......反正我要你發誓,絕不會愛上仲公子就是了。"紅蘭道理上說不過藺嬋娟,干脆轉為強要她承諾。

  藺嬋娟手握一根尖細的竹條,奇怪的看著紅蘭,覺得她真是一個怪人。

  先是不經通報闖進她的屋子,後罵她不要臉,現在又要她發誓不愛上仲裕之,她的頭殼是不是壞掉了?

  "我不保證任何事。"藺嬋娟想也不想的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發誓,是不是愛上仲公子了?"紅蘭直覺地認為是這個理由,並因此而跳腳不已。

  藺嬋娟只好又看著她。

  她愛上仲裕之了嗎?或許吧!說句老實話,她並不確切知道"愛情"兩個字的涵義,只曉得她並不討厭他,如果他繼續出現在她眼前,成天纏著她說些言不及義的話,她也不介意。甚至還會樂意接受。

  如果這也能算是愛情的話,或許吧!反正她就是這麼一個凡事看淡的人,若要將那些情啊、愛的強加在她身上,那她就是陷入愛情。

  只不過,她愛不愛仲裕之與他人無關,更不需要對外人解釋。

  "我愛不愛他是我的事,紅蘭姑娘不必知道。"只需要快滾。

  聞言,紅蘭差點沒有氣岔氣,雙手叉腰,立即反擊。"我就知道你這賤人八成愛上仲公子,還不敢承認。"

  "你若硬要我承認也可以,但我怕你會失心病發作。"藺嬋娟還是一副冷靜的模樣,相對之下,紅蘭就像是得了病的人,又跳又叫。

  "你說什麼?你敢說我是瘋子?!"她絕不許有人如此侮辱她。

  "你失禮了,紅蘭姑娘。我請人送你出去。"懶得再和如此不理智的人周旋,藺嬋娟一個轉身,就想找幫手把她攆出去。

  "你別想跑,我就要你答應我不會愛仲公子,不會擋我的路!"紅蘭從後扯上藺嬋娟,和她拉扯不清。

  藺嬋娟的脾氣立刻被挑起。只見她配合著轉身,手裡緊緊握著尖細的竹條,口氣冰寒的威脅紅蘭。

  "你相不相信竹子也能殺人?"藺嬋娟的表情平靜,看起來就像一名冷酷的殺手,嚇得紅蘭直發抖。

  "你......你沒這個膽!"紅蘭不愧是辣字派的人物,即使是害怕,口頭上還是不肯放松。

  藺嬋娟立刻以實際行動證明。

  "試試看,就知道我敢不敢。"她用竹尖抵住紅蘭的喉頭,紅蘭馬上放聲尖叫,叫聲響徹雲霄。

  "救命啊--" 

  "不必叫得這麼大聲,紅蘭姑娘。我這兒只有紙人,它們不會幫你。"藺嬋娟殘忍的打斷她。"而且你也不必太過於擔心身後事,等你歸天了以後,我會燒很多很多紙錢給你,供你在地下花個夠本......"

  她接著微笑。

  "所以,你安心的去吧!"她更加用力地用竹枝抵住她的喉頭。"後事我自會料理,你只需要快快樂樂上閻羅王那兒報到就行。"

  殘忍的語調,平靜的表情。

  她不是遇上殺手,就是碰見瘋子,她怎麼這麼倒霉。

  "我不同你說了,救命啊--"

  為了保住小命,紅蘭當場拔腿就跑,害藺嬋娟皺眉。

  真膽小,她還沒來得及同她說這只是個玩笑,她就跑了,看來她果真沒有開玩笑的天賦。

  淡淡地丟下手中的竹枝,她歎氣。

  有些人就是要人翻臉,才知道事情的輕重,真煩。

  帶著這個念頭轉身,藺嬋娟繼續糊她的紙房子,而那時。紅蘭還在大街上狂喊救命。

  "救命、救命!"她一邊跑一邊喊。"有人要殺我,你們誰快來救我!"

  誰也不想理會瘋子。

  ★  ★  ★

  俗語說,天下沒有藏得住的秘密,這句話用在傳教士的身上再適合不過。才距離藺嬋娟為他們的同伴料理後事不過幾天的時間,他們住的地方就遭人縱火,所幸方格裡羅與亞欽歐兩個人及時逃出,才沒有葬身火窟。

  這個消息才傳開,藺嬋娟和仲裕之二人便火速趕去李莊探望他們,看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方格裡羅和亞欽歐帶著惶恐的表情,疲憊的看著藺嬋娟和仲裕之,苦笑道--  

  "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方格裡羅的表情顯得很無奈。"昨天晚上我睡覺睡到一半,就聞到焦味。起床後一瞥見火,便立即搖醒亞欽歐逃到屋外,無奈火勢過大,我們還來不及救火,房子就被燒個精光,裡頭的東西一樣也沒帶出來。"

  由方格裡羅的描述中,不難想像當時的情況有多緊急。

  "不過幸蒙天主保佑,我們總算平安無事。"方格裡羅之後又樂觀的加了一句,反過來安慰藺嬋娟他們。

  是啊!蒙天主保佑,雖然房子被燒,但他們都沒有受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藺嬋娟和仲裕之兩人鐵著一張臉,沉默接受他們的安慰。縱火燒房子這類暴行,看在仲裕之跟裡只是氣憤,換到藺嬋娟心裡,卻是深深的自責。

  這明顯是樁陰謀。

  有人看傳教士不順眼,故意要趕走他們,才用這麼卑劣的手段。然而真正教藺嬋娟掛心的,不是有人想趕走傳教士這件事,而是他們的行蹤遭人洩漏,這恐怕和她有關。

  泰半是她雇請的制碑師傅走漏風聲,有心之士再自行推敲,一路打聽到傳教士住的地方,而引發的殺身之禍。這就跟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是同一個道理,真個是很對不起他們。

  "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我向你們道歉。"藺嬋娟無法原諒自個兒的疏失,因而顯得難過不已。

  現場男人立刻陷入一片混亂。

  "沒這回事,藺姑娘言重了。"

  "對啊!嬋娟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這事根本和你沒有關系。"

  "是我們自己不小心,藺姑娘毋須自責。"

  現場男人你一句、我一言地拼命安慰藺嬋娟,她搖搖頭,一臉堅決地拒絕他們的好意。

  "你們別再安慰我,我們都知道這是我的錯。如果我能再謹慎一點,找對人,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一切都是我的過錯。"藺嬋娟是一個勇於負責的人,不過,這回她過頭了,在場的男人都不表示贊同。

  "藺姑娘,千萬別這麼說。你已經盡力,人的口是封不住的,你能幫忙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好了。至於我們的房子被燒,也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運氣不好,我們不會埋怨誰。"方格裡羅要藺嬋娟別淨將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攬,他們對她只有感激,沒有責怪,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是啊,嬋娟。"仲裕之接口道。"更何況現在最要緊的事,是幫建安兄他們找新住處。等他們安置好了,回頭再討論這個問題也不遲。"不必急於一時。

  仲裕之就事論事地提出這個建議,說完了之後,發現大家都用驚訝的眼光看著他,害他怪不好意思的。

  "干嘛這樣看著我?我偶爾也會用腦啊!"他困窘的抗議。"而且我又沒說錯,他們現在真的需要一個住的地方嘛,不然怎麼度過今夜?"

  關於他的各項提議,原則上都沒錯,他們都贊成。只不過話由他口中說出,自是特別令人驚奇,他們還以為他只會玩樂呢!其實還是滿有見地的。

  "仲公子說的沒有錯,你們是需要一個住的地方。"藺嬋娟附和仲裕之的提議。

  "暫時先住到我家來吧!"她建議。"我那兒還有幾間空房,環境也算隱密,應該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才對。"

  藺嬋娟相信,搬到她家以後就沒問題。畢竟她家開槓房,一般人本來就很不願意踏進這種地方,正好可以免去無謂的騷擾,也比較安全。

  "我也覺得嬋娟的提議不錯,她家是挺安全的,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大伙兒就在仲裕之的強力附議下,決定先寄住到嬋娟她家,其余的事,再行討論。

  就在這廂他們忙著在火場尋找殘余物的同時,酒肆那廂有個男子正扯開嗓門大聲嚷嚷,語帶醉意的喊著。

  "我這可是為民除害啊!"男人一邊說,一邊打酒嗝。"那些個洋鬼子,自以為了不起,來咱們這兒官揚個什麼狗屁教義,我呸!"

  男人吐了一口痰。

  "他們長得那副德行,怎麼知道咱們要什麼呀?"男子搖搖晃晃的樣子看起來很危險。"咱們沒那些洋鬼子的教,不也是過得挺好的,誰要他們雞婆。"  

  說著說著,男子又打了一個酒嗝。

  "要我說,他們根本是想借傳教之名,行侵略之實。咱們蠔鏡那塊地,就是這麼給占去的。這回啊,絕對不能再姑息那些洋鬼子,讓他們稱心如意!"

  男子左一聲洋鬼子欺侮人、右一句洋鬼子滾出去,的確引來不少贊同的聲音。雖然沒有多少人真的看過傳教士,但他們都聽說過傳教士的事,並且對這些不實的傳言感到害怕。

  "不過各位鄉親不必怕,我已經幫你們出了一口怨氣。"男子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雖然那兩個教士有藺嬋娟那娘兒們護著,但我還是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房子,看他們能對我怎麼辦。"

  男子說完哈哈大笑,囂張的行徑,惹來其他客人的側目,尤其是最靠右邊角落的那一桌客人,最為憂心。

  "綺羅姊,剛剛那個人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甄相思正巧約桑綺羅到這間酒樓喝酒,就這麼湊巧給她們聽見這件事。

  "聽見了。"桑綺羅皺眉。"看來嬋娟最近有很多秘密,是咱們不知道的。"她們姊妹四人曾立誓不互相欺瞞。但是顯然已有人先破例。

  "這事留待以後再說。"甄相思倒還比較擔心其他事。"嬋娟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結交的這兩個傳教士是非法居留?"

  "恐怕不曉得。"桑綺羅面色凝重的搖頭。"一般人都不清楚朝廷頒布的法令,傳教士不能到內陸活動這條規定,更是沒有幾個人懂,我怕嬋娟也不明白。"

  "這麼說來......"甄相思緊張的站起來。

  "我們最好趕快通知嬋娟,要她別蹬這趟渾水!"

  桑綺羅和甄相思,說的話還沒完全落下,緊接著馬上離開酒肆,趕去藺嬋娟她家。離開的時候那人還在高聲談論該怎麼處置傳教士,現場熱鬧滾滾。

  另一方面,當桑綺羅和甄相思兩人十萬火急沖進藺嬋娟的店,試圖阻止她們的結拜姊妹收留傳教士時,卻發現大家都在,並且在喝茶。

  "你們、你們還有興致喝茶,我們都快急死了,你們倒悠閒!"甄相思劈頭就是一陣亂罵,罵得在場的人個個莫名其妙。

  "什麼事這麼急?"藺嬋娟平靜地問道,一點都不緊張。

  "殺頭的事,這夠嚴重了吧?"甄相思她大小姐挑了張空椅一屁股坐下,這才發現坐在角落的仲裕之。

  "你怎麼也在這兒?"甄相思鐵著一張臉問仲裕之。

  "怎麼,我不能來嗎?"仲裕之的臉色也不好看,挑高了眉回道。

  "不是不能來,只是驚訝你什麼時候變得和嬋娟這麼要好。"說這話時她偷偷瞄藺蟬娟幾眼,藺嬋娟仍是一臉平靜。

  "我和她要好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整個金陵的人都在傳,不是嗎?"顯然仲裕之也滿清楚外頭那些風聲,並引以為傲。

  這氣壞了相思。

  "你自己不要臉那是你的事,請你不要破壞嬋娟的聲譽,她還要做人。"不能就此給他糟蹋。

  說的這是什麼話?

  "你才該檢討你自己的心態,明明是嫉妒,還裝出一副完全為她好的模樣,這才是笑話。"也不想想自己都有老公了,還硬要介入別人的愛情。

  "我這是保護嬋娟。不被你欺侮。"她火大的反擊。

  "謝謝你的雞婆,她好得很,不需要你保護。"仲裕之的口氣也很沖,戰火一觸即發。

  "誰遇見你都要人保護。"不受色魔侵害。

  "我再說一次,我和嬋娟的事與你無關。"最好調離金陵,免得礙眼。

  "你配不上嬋娟!"

  "誰說我配不上?"

  "我說你配不上!"

  "配得上!"

  "配不上!"

  "配得上!"

  "兩個人都閉嘴,配得上配不上都輪不到你們開口說話,統統給我坐下!"

  一個清脆但堅定的聲音,介入正吵得凶的雙方人馬中。只見甄相思和仲裕之兩人摸摸鼻子,乖乖的坐下,誰也不敢再出聲。

  不愧是金陵第一女訟師,威嚴無人可比。

  "好了,看樣子該來的人都來了。這樣也好,一次說明,省得奔波。"平定了兩個互吼的蠻子之後,桑綺羅接著馬上解決傳教士的問題。

  "究竟是什麼事,讓綺羅姊這般緊張?"藺嬋娟不明白她們為何匆匆忙忙的趕來,臉色還很不對勁。

  "我當然要緊張了。"桑綺羅的目光轉向方格裡羅和亞欽歐。"我先問你,你這兩個朋友的房子昨晚是不是讓人給燒了?"

  "沒錯,綺羅姊怎麼知道?"藺嬋娟顯得十分驚訝。

  "因為放火燒房子的人這會兒正在酒館裡大聲嚷嚷,說他這是為民除害,還要大家掌聲鼓勵。"甄相思一旁插嘴。

  "真的?"聞言,藺嬋娟愣了一下。"那你怎麼還不趕快把那個人抓起來?"任由他胡作非為。

  由於藺嬋娟的語氣中不無責怪之意,氣得甄相思大叫。

  "怎麼抓?"甄相思喊冤。"那個人只是隨便嚷嚷,我又沒證據,不能平白抓人。"

  她越想越不甘心。

  "再說,是你違法在先,我沒將你抓回去問罪已經很好了,你還責怪我沒有抓人?"真個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什麼時候違法?"藺嬋娟的火氣幾乎因甄相思凶悍的態度而升起。

  "這就是我們急著找你的原因。"桑綺羅連忙介入,免得兩個好姊妹真的翻臉。

  "嚴格來說,不是你違法。而是你收留的人違法。你知道按照規定,他們是不能到內地來的嗎?"桑綺羅將矛頭指向始終不發一言的傳教士,只見兩人不約而同的低下頭,不敢多說一句。

  "綺羅姊的意思是......他們不應該到金陵來?"藺嬋娟這會兒總算弄懂為何甄相思會如此激動。

  "對。"桑綺羅點頭。"他們的活動范圍僅限於肇慶一帶,最近聽說擴大到紹興,但活動范圍還是有限,我怕他們就是趁著這次機會偷跑的。"

  赴內地傳教,是所有傳教士的夢想,但礙於法令,至今還沒有人可以這麼做。桑綺羅判斷這兩個傳教士泰半是因為急於建功,所以才會大膽違反規定,私自跑到內地來,卻沒想到因此而帶來麻煩。

  "綺羅姊說的都是真的嗎,你們真個是偷跑的?"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後,藺嬋娟轉而詢問傳教士。

  方格裡羅羞愧的點點頭,承認道:"這位姑娘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的確是趁跟隨羅明堅神父到紹興的機會,偷偷溜到金陵來......"

  "所以你們的舉止才會這麼神秘,不敢與人交往。"藺嬋娟總算知道他們何以要求她守密,卻為時已晚。

  罷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她已經與他們交往,並且鬧得人盡皆知,也沒什麼好顧慮。

  "就算你們真的違法好了,我還是當你們是朋友,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們。"藺嬋娟是那種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也決心幫助傳教士。

  "我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嬋娟。"桑綺羅皺眉。"我不反對你跟他們交朋友,但你千萬不可以收留他們,否則你就是下一個遭報復的對象。"當知某些狂熱分子是不能惹的,最好不要沖動。

  "我不怕。"藺嬋娟已決定豁出去。"不管我是不是下一個遭報復的對象,我就是不能任由我的朋友沒有地方住,出外遭受危險。"

  "嬋娟!"桑綺羅和甄相思兩個人同時提高音調,不曉得該拿她們這個頑固的小妹怎麼辦。

  這個時候,一旁的仲裕之反倒笑了起來,吊兒郎當的摸著鼻子哼道

  "你們都不要吵了,這有什麼難的?就住到我那兒好了。"還不簡單。  

  於是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他。

  "你那兒?"甄相思懷疑的看著仲裕之。  

  "對,我那兒。"他還是一派不在乎。"反正我房子多,燒掉幾問也無所謂,你們也用不著頭痛。"

  很大方的提議,但眾人還是懷疑。

  "看什麼看?他們也是我的朋友!"

  在大伙兒懷疑的眼神下,他終於臉紅嚷嚷。

  "嬋娟可以為他們犧牲。我當然也可以!"這年頭好人還真難做,連房子要免費送人住,都得遭受異樣眼光。

  仲裕之在心裡犯嘀咕,不曉得他們何以這樣看著他。

  其實他們心裡正想著--別看這小子外表吊兒郎當,其實骨子裡還挺有義氣的。

  甄相思和桑綺羅兩人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9:26
第八章

  打從那日在永平號遭受藺嬋娟捉弄,紅蘭就想報復,只是苦無機會,因而抱頭苦思。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在老鴇的安排下與客人同寢。完事之後賴在客人身邊撒嬌,客人心情一舒坦,話也就跟著多起來。

  "我越想越不甘心,老子好不容易才將兩個洋鬼子趕出李莊,藺嬋娟那娘兒們後腳就插進來管事,真是氣死我也!"

  原來紅蘭的這名客人正是當日放火燒屋子的男子,這會兒正擁著紅蘭,氣呼呼的抱怨。

  "咱們這兒有洋鬼子?"紅蘭貼在男子身上,很是驚訝。

  "你沒聽說過這件事?"男子反問紅蘭。

  "沒聽過,還請大爺指教。"紅蘭溫順的問男子。

  男子立即露出一個得意的表情,大聲暢言。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聽一個已經退休的制碑師父說,藺嬋娟找他幫忙制作一個造型奇特的墓碑,上頭有兩個交叉的東西,還把圖拿給我看。你知道,我到過肇慶,我一看圖,就知道這是洋鬼子的東西。便趁黑跟蹤藺嬋娟看那些洋鬼子住在哪裡,最後終於讓我查到是住在李莊。"男子一口氣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完。

  "後來呢?"紅蘭聽得十分入迷。

  "後來......"男子陰森的笑了。"後來他們的房子,就讓我放把火給燒了。可惜那兩個洋鬼子逃得快,沒教火給燒死,這會兒還穩穩當當住在仲裕之的房子裡,我動都動不了他們。"

  自從他放火燒房子以來,金陵到處一片風聲鶴唳,官府出動所有人員警備,就怕有人再遭殃。甄相思那賤人,更是把矛頭對准他,不但派人全天候盯哨,還三不五時傳喚他到官府問話,讓他不勝其擾。更氣人的是,他明明已經為金陵老百姓做了這麼一樁大事,百姓也不站出來說話,默許藺嬋娟胡作非為。

  "原來大爺做了這麼一件了不起的事,但小女子有一個疑問,這跟仲公子有何關系?"紅蘭總算弄懂這些日子人們竊竊私語的原因,但她關心的不只是如何陷害藺嬋娟那賤人,更關心她的老相好。

  "他也幫著藺嬋娟和那兩個洋鬼子結交,你說有沒有關系?"男子氣急敗壞的大罵仲裕之。

  "我說這姓仲的小子,不曉得哪條筋不對勁。平日看他還挺順眼的,最近不知道是著了什麼魔,不但空出屋子給洋鬼子住,並且派了一堆護院散布在屋子的周圍,害我無法下手。"

  "我知道他著了什麼魔,仲公子會變成這個樣子,全是藺嬋娟的緣故。"紅蘭恨恨的說道,滿肚子都是怨氣。  

  男子見狀瞇起眼,回望紅蘭。

  "我記得他是你以前的老相好,好些人還傳說他會為你贖身,沒錯吧?"

  男子提及她的痛處,紅蘭更是氣不過。

  "都是因為藺嬋娟那賤人,我真恨不得殺了她。"破壞她的美夢。

  "我也想殺她。"男子附議。"但想殺她可沒那麼簡單,她有甄相思護著,現在仲裕之又視她為寶貝,想碰她可謂是難上加難。"原則上仲裕之是沒什麼好怕,但他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不想硬碰硬。

  "我們不碰她,害她總成。"紅蘭不知不覺地也把自己算上一份,加入陷害藺嬋娟的陣容。

  "哦,你有主意?"男子極感興趣的揚起嘴角。

  "沒錯。"紅蘭點頭。"你剛才似乎提到過,百姓都不幫你?"

  男子點頭。

  "那咱們就設法叫他們幫。"紅蘭建議道。"這些百姓之所以沉默,是因為藺嬋娟平日做了不少善事,幫不少無主冤魂收屍,算是頗有功德。因此她雖然在這件事上站不住腳,但只要不讓他們捉到把柄,他們也無話可說,自然也就不可能伸出援手。"

  紅蘭這一番說詞頗有見地。在社稷的認知上,幫忙無主冤魂收屍超渡,可是大功一件。更何況她一年到頭在做這件事,要斗垮藺嬋娟,非得另想法子才行。

  "你有什麼高見?"男子反問紅蘭。

  "破壞他們的名譽。"紅蘭陰笑。"別忘了這個社會上最注重的是什麼?"是名節、是聲譽,是孔孟學說加諸於世人身上的東西。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只要藺嬋娟的名節被毀,眾人必會義憤填膺,她自然再也變不出把戲來。"

  "聰明。"這正是她的想法。

  "但是她的名字時常和仲裕之連在一起,名節早已被毀。"男子想到另一個問題。

  "不,差多了。"紅蘭反駁。"雖說她的名字經常和仲公子連在一塊兒,但只要沒有真憑實據,就永遠都是捕風捉影,成不了氣候。"

  "而我們只要想辦法弄假成真,人們自然不會再寬恕他們的行為,到時候便會......"

  "水到渠成。"紅蘭接口。"到了那個時候,整個金陵的人都會站出來討伐他們的不是,你可以對付你的洋鬼子,我也可以乘機教訓藺嬋娟那個賤人,大家都有好處。"

  "夠狠。"不愧是生性狡猾之輩。"就聽你的意思,玩死他們。"他相信紅蘭不會只打這個主意,多半是想趁著一團混亂之際,奪回仲裕之。

  "他們一定死。"到時仲裕之定會回到她身邊。"附耳過來。"

  紅蘭要男子附耳,男子馬上把耳朵靠過去,瞬間只見男子頻頻微笑點頭。

  "好主意,真有你的......"

  隔天,藺嬋娟就接到仲裕之派人送來的一封信,說是傳教士遭不明人士攻擊,仲裕之約她到城裡一間小屋,秘密商量此事。

  雖說傳教士在金陵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在他們還沒想辦法把傳教士送走以前,凡事仍然應小心為妙。因此藺嬋娟一看完信,便立刻赴約,往信中指定的地點前去。

  而仲裕之這頭呢?則是比藺嬋娟更為緊張。因為他接到的密報中寫道:藺嬋娟遭受攻擊,正被帶到那間屋子,要他趕快去救她。

  仲裕之二話不說,跳上馬背,拉緊韁繩就跑。等到達目的地,恰巧瞥見藺嬋娟站在屋子的門口,焦急的望著他。

  "建安公子他們怎麼了?"她甫開口就問傳教士。

  "你不是--"他卻是一臉茫然。

  連續砰、砰兩聲。

  他們的話還沒能說完,後腦即遭受襲擊,被人持棍棒把他們打昏過去。

  這就是紅蘭的狠計!

  ★  ★  ★

  黑暗起初包圍著他們,不肯讓他們離去。待蘇醒的白光,形成溫暖的光圈朝他們招手。他們才找到出口,一躍跳出黑暗。

  藺嬋娟和仲裕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醒來,也在同一個時間摸不清頭緒。

  "怎麼一片烏漆抹黑?"

  顯然他們都忘了前一刻發生的事,光顧著揉被打疼的頭。

  "媽的,打得這麼用力。我又沒有欠錢,干嘛打我......"仲裕之一面揉腦袋,一面起身,動作做到一半,才想起他為什麼在這裡。

  幾個時辰以前,他接到一封信,說藺嬋娟有危險,便火速趕往這間屋子,沒想到是個陷阱。

  "我們中計了。"藺嬋娟受撞擊的程度顯然比他小,恢復也比他快。

  "看得出來。"他嘀咕。"該死,他們關咱們做什麼?關不打緊,起碼也該給根蠟燭!"

  仲裕之像頭受困的獅子,暴躁的胡亂摸素,連藺蟬娟在哪個方向都搞不清楚。

  "我在這兒。"她無預警的握住仲裕之的手,嚇了他一大跳。

  "你怕黑,對不對?"藺嬋娟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知道那必是害怕。

  "別傻了,我怎麼會怕黑?"他急躁的想抽回手。"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會怕這小小的黑暗,簡直是笑話......"

  "你不敢承認害怕才是笑話,虧你還想過用你小時候的故事打動我,卻笨得不會利用這個機會。"藺嬋娟不讓他把手抽回去,堅持用掌心代替燭光照亮他幽暗的心。

  "我不是不懂得利用機會,我只是......"仲裕之有些困窘,又有些不知所措地面對黑暗中的藺嬋娟,並從她堅定的語氣中,找到一絲光亮。

  真神奇,四周圍好像真的開始亮起來。他非但不再害怕,甚至能漸漸看見她的臉,她的嘴角正掛著微笑,笑得好美好美。

  "這是你第一次看著我笑,我必須承認,我的心此刻有如小鹿亂撞,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極認真地回應她的微笑,卻換來淡淡一句。

  "貧嘴。"她放開他的手。"到這個時候你還不正經,可見你真的沒救了。"

  "冤枉啊,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真心的,不是開玩笑。"仲裕之急忙澄清,不想一輩子被人當成笑話。

  藺嬋娟只是斜瞄了他一眼,轉身摸黑探路。

  "看樣子是有人故意不讓我們出去,你看門窗都封死了,擺明了強留我們過夜。"找到門後她用力推,門板卻紋風不動,因而得出此結論。

  "留我們過夜有什麼好處,設宴款待?"仲裕之決定反正他再怎麼努力,她也不會當一回事,干脆開始不正經。

  "差不多。"藺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頭。"我打睹到了明天早上,一定會有許多人圍著屋子等著看笑話,到時候盛況也和設宴相去不遠。"

  "等等!"他總算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你是說,有人故意把我們關在一起,好讓我們身敗名裂。"

  "對。"她還是面無表情。

  "混帳,誰想出這麼惡毒的方法?"仲裕之氣得頻頻詛咒。

  "多半是放火燒房子的人。"藺嬋娟猜。"他大概氣不過沒人支持他,因而出此下策。畢竟我平時無主冤魂收多了,收著收著也收出一番信譽來,沒人敢公然和那些亡魂作對。"

  藺嬋娟的語氣很淡,可仲裕之一聽就知道是笑話,不由得笑出聲來。

  "是誰到了這個時候還在開玩笑,就光會說我!"他笑出眼淚指責她。

  "沒辦法,誰教我們沒事兒干,只好苦中作樂。"她聳肩。

  好個苦中作樂,她分明是在諷刺陷害他們的人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用這種小人步數,卻把玩笑開在亡靈上頭。

  他搖搖頭,感覺和她在一起,一分一秒都很開心,一分一秒都不想離開。

  "長夜漫漫,你說咱們該做些什麼才好?"他朝藺嬋娟眨眼。要玩大家都來玩,總不能光她一個人享樂。

  "什麼都不做。"她可沒陪他玩的興致。

  "那不成。"仲裕之強烈反對。"離天亮還有好些時候,難不成咱們就這麼瞪著牆壁,一路到天明?"

  不錯的提議,但她相信他一定說不。

  "你有什麼建議?"她相信他一定又來死人不如活人迷人那套,然後又想對她毛手毛腳......

  "咱們來聊天。"仲裕之出其不意的提議。

  藺嬋娟摸黑看他的臉,雖看不清楚,但可以感受到他那股熱勁兒。

  "那我們還是瞠牆壁瞪到天亮好了。"她最討厭廢話。

  "嬋娟!"仲裕之又好氣、又好笑的高聲抗議,打賭全天下找不出另一個比她更不愛說話的女人。

  她閉上眼睛,客串一下她家的紙人,僵住不動。

  仲裕之沒辦法,只好又像上次一樣自己找話題。這回,他挑中她的禁忌--她的結拜姊妹。

  "我總覺得咱們這個畫面挺熟的,好幾年前桑綺羅好像也曾被打昏,跟一個男人關在一起。"他的原意是閒聊,沒想到卻因此觸動紙人內心的痛。

  "再說一句話,就等著挨巴掌,我絕不容許任何人侮辱我的姊妹。"藺嬋娟難得發怒。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是在侮辱你的姊妹?我提這件事,不過是想向桑綺羅致敬而已,沒有任何侮辱的意思。"他覺得她這種忠心耿耿的個性很有趣,也羨慕能夠讓她效忠的人。

  被他這麼一說,藺嬋娟反而顯得自己很小器,一時答不上話。

  "我還以為你是要講她差點被棄市那件事,所以才會這麼緊張。"沉默最後。她終於承認道。

  "我是要提這件事,不過卻不是你想的那樣。"仲裕之很快接著解釋,以免藺嬋娟誤會。"我想說的是,她很勇敢。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刑場上,把頭仰得那麼高,真個是令我印象深刻。"

  多年前,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國的集體舞弊案。充滿正義感的桑綺羅無意中得知了這件事,便以其兄的名義擬妥了一份狀紙,上呈給應天府尹,揭發這樁弊案。

  怎料,府尹竟是這樁弊案其中的一員,刻意隱瞞這件事不說,還設了一個陷阱,引誘桑綺羅跳下去。當時的府尹深知這個社會上最重視的就是名節,在找不到桑綺羅弱點之際,竟誣陷她與人通奸。他先叫一個婦人借求助為名,引誘桑綺羅到一間小屋,並派人打昏她。等她醒來,再安排一個男人躺在她身邊,讓婦人跳出來指稱她和她的丈夫有染,硬是給她栽贓了個通奸的罪名。

  結果一點也不教人意外,她被判了唾棄。所謂棄市,即是將犯人帶到市場上,當眾砍頭,以表示對犯人的不屑與唾棄。一般通奸的婦女,大多判棄市或浸豬籠。到行刑的當天,更會有許多人圍觀,對著犯罪者丟爛掉的蔬果侮辱唾罵。通常遭受此刑的婦女都會把頭垂低,屈身躲避不斷飛來的穢物。

  可桑綺羅卻不。

  她不躲、也不低頭。相反地,她把頭昂得老高,高到及天,高到所有人都覺得慚愧,因為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綺羅姊原本就是一個既勇敢、又聰明的人,她認為對的事,一定堅持到底。"藺嬋娟這一生最欽佩的人即是桑綺羅,然而她身邊的人卻有不同見解。

  "據我看,堅持的不只她一人,否則我們就不會重復這老戲碼,掉進這下三濫的陷阱之中。"仲裕之反倒認為,她們姊妹四人個個都固執,都充滿常人不能及的正義感。

  她們是金陵四姝。

  金陵因為有她們四個,而顯得與眾不同。然而遺憾的是,卻沒有多少人有這智慧了解。

  "這事離現在已有一段時間了吧?"舉起雙手枕在腦後,仲裕之遙想當年。

  "嗯,有六年了。"藺嬋娟記得清清楚楚。

  "六年......好快啊!原來我們認識已經有六年了。"歲月果然不饒人。

  "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嗎?"她總覺得還不到。"我記得頭一回幫你承辦喪事是在四年前,從你表舅公開始。"

  "那是第一次,我還記得。"他莞爾。"但我說的‘久',不是指那一次,而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她越聽越迷糊。

  "瞧你愣的。"他取笑她。"你還記不記得桑綺羅被判棄市的當天,你和崔紅豆出現在行刑的現場,你和崔紅豆硬要上刑台,和維持秩序的差役拉扯,最後還是被攔了下來。"

  "我記得。"這是老掉牙的笑話。"那時候你在那裡?"

  "對。"他點頭。"我必須羞愧的承認,我也去看熱鬧。"只是看著看著,讓他看出一番不同的見解來。

  "你一定覺得很好笑。"藺嬋娟聳肩。

  "為你和崔紅豆的勇敢感到好笑?"他奇怪的望著黑暗中的她。"不,我很佩服。當時佩服,現在佩服,未來一樣佩服,我對你的感覺從來沒改變過。"

  這是他最接近表白的一次,以前他提起這個話題時,總是亂不正經,一副欠扁的樣子,如今在黑暗中,反倒認真了。

  藺嬋娟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眼前認真的他,幸好他也未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經過了那次以後,我便四處打聽你的事,後來得知你是永平號的小老板,就開始找上門了。"多年以後,仲裕之才讓藺嬋娟了解事情的始末,聽得她滿臉驚訝。

  "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注意我了?"她萬萬想不到。

  "不然你以為我干嘛一天到晚往你那裡跑?"真遲鈍。

  "因為你家經常死人。"她面無表情的答道。

  仲裕之又好氣又好笑的放下手,改為抱胸的打趣說道--

  "我知道我是掃把星、是衰鬼,謝謝你的提醒。"他自嘲。"但我如果只是純粹想辦喪事,大可以找別人,不一定要找你。"更不需要謊報有喪鬧笑話。

  經過他這麼一提,藺嬋娟才想起他確實無論多遠,都堅持找她。起初她還納悶外地沒槓房了,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回事兒。

  "但是你一直到四年前才來找我。"她怎麼算時間都不對。

  "想找你,也得我家有人死了才行。"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雖然對你有興趣,但還沒有缺德到詛咒我家的人死,不管他們有多討厭我。"

  簡短的一句自嘲,卻道盡了他的心事,也說明了人們對他的誤解。由於算命先生一句話,他變成了人人害怕、閃避的對象。受命運捉弄的他無力反擊,只得以不在乎武裝自己,卻因此而被指責為喪盡天良、沒有任何道德可言。 。

  藺嬋娟聳聳肩。每次她很感動卻不想讓人知道的時候,都是如此。原本她以為在黑暗中看不到,卻被對方眼尖發現。

  "我好像看見你的肩在動。"他說。

  "我又不是死人,肩膀當然會動。"奇怪,房子裡這麼暗,他怎麼還看得出來?

  "可我發現每次你感動時,都是這個動作。"仲裕之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

  "大概吧!"既然被發現就沒什麼好藏的。"誰叫你要說你刻意找我。"她當然會感動。

  "我是刻意找你,不過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大方,他反倒不好意思的摸頭懺悔。"起先,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後來和你接觸了以後,又覺得你成天繃著一張臉很有趣,想把你弄上床......"

  "這我知道,你從來不掩飾。"她打岔。

  "你還不是一樣不掩飾你的厭惡。"他高聲抗議。

  "是啊!"她又沒否認,干嘛叫得這麼大聲。

  他氣得斜睨她一眼。

  "然後......"

  落入陷阱的兩人,就這麼一路談心到天明。當然這其中都是仲裕之自言自語居多,藺嬋娟偶爾應兩句,嗯嗯哼哼的帶過去,一直到門被打開,他們方才閉上嘴。

  就如藺娟所料,門外早已圍滿好事之徒,對著她和仲裕之大呼小叫。

  "這兩個奸夫淫婦,我就知道他們有問題!"

  "虧她長得一副清純的模樣,卻這麼不要臉!"

  "像她這種傷風壞俗的女人,幫多少無主冤魂超渡都沒用,難怪她會跟洋鬼子勾搭上!"

  "這種女人,應該滾出金陵!"

  "對,應該滾出去!"

  事走至此,藺嬋娟的名節完全被毀。眾人期待她會像一般犯錯的人一樣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未料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的頭抬得高高的,表情如往常一樣冷漠,且看都不看眾人一眼的自人群中間穿過,眾人的批評,對她完全沒有影響。  

  眾人不敢相信的看著她的背影許久,緊接著爆出--

  "真、真不要臉!"

  "怎麼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

  "賤人、蕩婦!"

  在禮教的瘋狂教化下,眾人連成一氣,全力開炮,目標全鎖定藺嬋娟。

  藺嬋娟僅剩的聲譽,也在這一波炮火之下,化為片片灰燼,蕩然無存。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1-5-5 00:29:56
第九章

  金陵到處一片撻伐之聲。

  眾人的目標一致對准藺嬋娟,同為丑聞案主角之一的仲裕之雖然也有人批評,但比起一波接一波討伐藺嬋娟的聲浪來,顯然要緩和上許多。  

  因此,如果這時你走到金陵的街頭,定能聽見人們就站在街角討論此事,嘴巴熱烈的喳呼。

  "聽說那天以後,就沒人去找藺嬋娟辦喪事了。"

  "這是當然,誰敢讓那淫蕩的女人主事?祖先都要感到丟臉。"

  "你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瞧那天他們一起走出來?"

  "真是這樣的話,那咱們還不把這對淫男蕩女捉到官府裡治罪?"

  "他們又不是通奸,治什麼罪啊?別忘了他們兩個都還沒成親呢!"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雖拿仲裕之和藺嬋娟沒轍,其實心裡早已經為他們私下定罪,預判死刑。

  仲裕之煩躁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他當然知道這個情形,心中也想好因應對策,但就是提不起勇氣。

  不管了,先去了再說!

  他硬著頭皮,不管眾人詫異的眼光,硬是在一片蜚異聲中踏進藺嬋娟的店,進去了以後,才發現店裡竟然只剩她一個人。

  "怎麼只剩下你一個人,助手呢?"他環顧四周,偌大的店面空曠得可怕。

  "都走光了。"她面無表情的回答。"小珍的父母昨兒來店裡把她帶回去,說是不能讓她在我這種女人手下做事,其他人也這麼想,我就讓他們統統回去。"

  接著,她頓了一下。

  "也好,反正現在也沒事做,多留一個人,就得多喂一張嘴。統統走光,我反而比較輕松。"

  她表面話雖說得輕,但仲裕之知道內容沒那麼簡單。永平號是她父親留下來的遺產,如今變成這樣,她內心一定很難過,或許還會責怪自己。

  "都怪那設陷阱的混帳,若是讓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我絕不饒他!"見她如此困窘,仲裕之不禁詛咒起來。

  "算了。"她反倒不在意。"他會設下這個陷阱陷害我,無非就是為了趕走傳教士。現在傳教士走了,他應該不會再有動作,又何必去想他。"

  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驅逐傳教士。對方以為有她和仲裕之保護,就不可能成功趕走他們。所以才會把目標對准她,破壞她的名譽引起眾人的撻伐,以便驅逐計劃能順利進行。

  對方走對了第一步棋,但卻忽略了他們早已布下的暗棋。早在他們落入陷阱之前,就已經秘密著手將傳教士遣返的事宜。這會兒他們正安全返回到紹興羅明堅身邊,唯一受損的是她的名譽,所以她才會說不再計較。

  仲裕之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氣憤。

  "你倒看得開,你現在的名聲已經壞得比我還壞,還說不用計較?"說到這個,仲裕之就想打死外頭那些亂嚼舌根的混帳。明明是他和她一起被陷害,攻擊的目標卻唯獨對准她,真不知道這個社會出了什麼毛病!

  "你干嘛這麼氣憤?"奇怪的人,竟比她還生氣。

  "你都不氣嗎?"他嚷嚷。"那些人是在造謠,說一些我們根本沒做過的事!"什麼淫男蕩女?他根本什麼都沒淫到,什麼都沒蕩到,卻被人說得好像有這回事,簡直是莫名其妙。

  "我看你比較氣的好像是你沒占到便宜,卻無端沾惹滿身腥。"至於

  "誰、誰說的?"他被說得有些臉紅。"我當然關心你的名譽,不希望你受到傷害。"這種情緒當然不能硬說是沒有啦,但他最在意的還是她的名譽。

  "誰也傷不了我。"她面無表情的要他放心。

  "聽你在胡扯!"就會逞強。"你老早受傷,而且傷得不輕。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傷心欲絕。

  "我的表情和平日沒什麼兩樣。"藺嬋娟不好意思說他的頭殼壞掉,但他的說法真的很奇怪。

  "呃......"可惡,還當真是一模一樣。"反正我就是懂得你的心思,你嘴上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你其實挺在意外頭那些流言,對永平號造成的傷害。"

  此話倒是不假,若單單只針對她,或許她倒不會那麼在意。偏偏這些流言已嚴重危及到永平號的聲譽,讓她百口莫辯。

  要是祖先們地下有知,他們辛辛苦苦一手創立出來的事業,就這麼讓她給毀了,恐怕也會在地下跳腳吧!

  一想到她已令祖先蒙羞,藺嬋娟就再也說不出任何倔強的話,只能緘默。

  "說到底,這錯都歸我。當初在接到信時,要能再多想幾下,就不會有今天的事發生。"仲裕之不能原諒自個兒的粗心大意,因而自責不已。

  藺嬋娟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將他這份心意,默默放在心底。

  仲裕之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緊張,拼命清喉嚨。

  "所以嬋娟我想--咳咳!"他一副快被勒死的模樣。"所以我想--咳咳!"

  他欲言又止。"我想--咳咳!"

  "我去倒一杯水。"見他快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藺嬋娟轉身就要倒茶。

  "不、不用了!"仲裕之疾聲阻止她。"我不想喝水,我只是想......只是想......向你求婚!"

  說了,他終於說了。

  他咳了半天,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現在就等她的反應。

  藺嬋娟看了他非常多眼,多到他以為自個兒長了兩個頭。或是生了四只眼睛,她從來沒有這麼仔細看過他。

  "傳教士的事已經解決,你不需要這麼做。"藺嬋娟淡淡回絕他提出來的要求,急得他連聲詛咒。

  "這和他們沒有關系,是我自己想跟你求親。"他急得額頭猛冒汗。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的名譽已嚴重受損。因為、因為我的名聲也不好聽。因為、因為這樣,我們干脆配成一對,你的意下如何?"

  完了!

  當他噦噦唆唆的把這些話說完,又看見她空白的表情,馬上就發現說錯話,他不該這麼說。

  他懊惱的搔搔頭,好想殺死自己。正經的話不會說,光會扯些有的沒有的,他這是什麼個性?

  正當仲裕之心想完蛋的當頭,藺嬋娟的身體卻突然動了一下,淡淡的道--

  "我答應。"  

  仲裕之揚起的手當場僵住,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你說什麼?"他聽錯了吧!  

  "我說答應。"她的表情還是一樣平靜。

  "你答應?"他沒聽錯。"你答應?!"老天,今天一定是他最幸運的日子,但他還是不安心。

  "你是不是又跟我開玩笑?"先確定一下比較好,免得空歡喜一場。

  "不是。"她依然面無表情。"我是真的答應你的求婚。"

  她答應他的求婚,但為什麼她的表情還是--

  "可是你的表情一點沒變。"一般女子遇著這個時刻,不必欣喜若狂,少說也該含羞低頭,可她卻是一臉空白。

  "我天生就這個樣子。"她可沒有勉強他一定得接受。

  "好吧,這個樣子就這個樣子。"誰叫他犯賤,只喜歡她。"咱們就這麼說定,不許耍賴。"

  她居然答應嫁給他!

  兩個人之間的婚約,就在仲裕之一頭熱的情況下敲定。

  至於藺嬋娟這邊呢?

  當然還是沒有表情。

  ★  ★  ★

  劇情急轉直下,藺嬋娟和仲裕之兩個人竟然要成親了。這嚇壞了許多人的心髒,摔破了好幾只茶壺,每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於是,街頭議論紛紛。

  原先等著看好戲的人,這會兒改為肅然起敬,兩大怪人的結合引人側目,自然制造出不少話題。

  人們談啊談的,說啊說的,話題全集中在仲裕之多有錢身上。他們並且討論這些錢的來源,還無聊的打賭,等他們成親以後,藺嬋娟會不會也跟著被克死掉,畢竟他是不祥之人,專門克親戚。

  有關他們倆的傳言,五花八門,各式各樣都有。一會兒說他們是因為遮丑才需要成親,一會兒又有人發誓,他們是因為相愛才會走上婚姻這條道路,反正從頭到尾流言沒斷過,依舊熱鬧得很。

  就在眾說紛紜的情況下,鑼鼓隊敲敲打打,一路打進永平號,將藺嬋娟迎進仲府,成為金陵最新的神話。

  酒過三巡以後,合該是新婚夜。新郎趕忙送客,暗示眾親友該滾的都滾、該跑的跑,別想要鬧洞房一沒門兒!

  事實上不是他小器不讓別人鬧洞房,而是怕他們被新娘子嚴肅的表情嚇到,天曉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新嫁娘,只得一直在房內踱步。

  以前他上青樓的時候,都是怎麼和那些個鶯鶯燕燕同樂?他忘記了。他太久沒上妓院,而且把那些玩樂的招式拿來對待自己的妻子,好像也不太對,那會嚇著她。

  他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妥。玩樂了一輩子的風流大少這會兒竟像個未經人事的小伙子,怎麼也不敢接近自己的妻子,拼命踩穿地板。

  他拼命踩、用力踩,踩來踩去就是踩不到喜床,就是不敢前去掀開藺嬋娟的紅頭蓋巾......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怎可畏畏縮縮?

  仲裕之下定決心要闖過這一關,於是毅然轉身,怎知轉著轉著,赫然給他撞見一具僵直的軀體--

  "哇啊!!"這下子仲裕之嚇得魂都快沒了,他的新娘子哪裡不好窩,竟然站在他後面。

  "嬋、嬋娟!"他嚇得魂飛魄散。"你干嘛、干嘛像個幽靈一樣飄到我後面來?"輕盈的腳步完全不發出一點聲音,嚇死人也。

  "因為你一直在那邊走來走去,我好奇。"她不明白地板有什麼好踩的,他已經足足踩了一個時辰。  

  "好奇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嚇人啊!"他抗議。"你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嗎?"

  "抱歉。"她聳肩。"但我以為你在我店裡混久了,應該相當習慣這種氣氛才對。"

  他是滿習慣看那些紙人和棺材,但從來沒被活的紙人嚇過。

  "你先去床上坐好,我馬上就來。"他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決心,被她這麼一鬧,這下又得重來。

  "可是我悶。"藺嬋娟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厚重的頭蓋巾覆得我喘不過氣來。"

  從進門到現在,已過了七、八個時辰,她當然會受不了。

  "我知道你不舒服。"他也想趕快行動,但他還沒准備好。"不過你還是先到床榻上坐下,等我......"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藺嬋娟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唬弄過去的人。

  "毛、毛病?"冷不防被捉到小辮子,仲裕之手忙腳亂。

  "哈!"他笑得很尷尬。"我哪有什麼毛病?我可是征戰過無數女人的多情種子,不可能有毛病的......"仲裕之手足無措的搔頭,同時慶幸她被紅頭巾蓋著看不見,要不然就糗、大了。

  "是嗎?"紅頭蓋巾底下的人頓了一下。

  "當然是了......"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勉強。

  紅頭蓋巾忽然無預警地掀開,露出藺嬋娟清麗的容顏。

  "我想你最好解釋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仲裕之萬萬沒想到藺嬋娟竟會自己抽掉頭蓋巾,驚訝到一時口吃。

  "你、你怎麼自己掀掉紅蓋巾?"這是他的權利......

  "因為我悶。"她還是那句老話。"你不想掀,我只好自己掀了。"免得活活悶死。

  "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我只是想先冷靜一下......"

  "你干嘛需要冷靜?"她接著問。"你不是說你是多情種子,什麼狀況都能應付。"

  "我沒有這麼說過。"他被她逼得有些急。"我只是說......只是......"

  "只是說什麼?"藺嬋娟不容他逃避。

  "我只是說......好吧!我緊張,我緊張到幾乎快跳樓,這總行了吧!"在她平靜的眼眸下,他老實招認。

  "你為什麼緊張?"她不覺得他的誠實有什麼值得贊揚的地方,反而覺得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為過去我交往的對象都是煙花女子,不曉得怎麼跟一般人相處的緣故吧!"

  "我不是一般人。"藺嬋娟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是為此而不安。

  "我曉得你不是一般人。"他莞爾。"如果你是一般人,我也不會娶你。"正是因為她特殊,所以更加珍惜。

  "但是這個時候你應該把我當成普通人,否則我們會就這麼僵持一輩子。"永遠不會有機會了解彼此。

  "我同意你說的話。"他猛搔頭。"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感覺上他這一生沒這麼笨拙過。

  "就從洞房花燭夜開始。"

  她大膽的宣言,差點沒嚇掉他的眼珠子。

  "嬋、嬋娟!"

  "你怎麼對待你那些老相好,就怎麼對待我。"省得噦噦唆唆。

  這回,仲裕之是嚇掉舌頭,呆愣了半天,才急急忙忙的撿回。

  "這怎麼可以?"愛說笑。"你是我的妻子,怎麼可以拿來和那些青樓女子相比--"

  仲裕之到口的話,倏然消失在一道火辣的熱吻裡。他眨眨眼,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他的新婚妻子竟然主動吻他!

  "嬋、嬋娟!"他像只九官鳥吱吱喳喳個不停,主人見他噦唆,又把他的頭拉下來重吻一次。

  這一吻,吻得是鬼哭神號,風雲為之變色。要不是親身體驗,仲裕之根本不敢相信,外表看起來冰冰冷冷的藺嬋娟,吻起人來竟然這麼熱情。  

  "你、你什麼時候......"他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只會耍癡呆。

  "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像紙人一樣,今天終於讓你開了眼界。"她聳肩。

  對,他是開了眼界,但方式太過於刺激,他的心髒有些負荷不了。

  "你、你這招是跟誰學的?"他不是有意講話結結巴巴,實在是因為克制不住。

  "跟你。"

  她的回答又是讓他一陣目瞳口呆,幾近木頭人的狀態。

  "跟、跟我?"天可明鑒,他可從來沒碰過她。

  "嗯。"她點頭。"你記不記得以前,咱們經常在青樓的門口相遇?"

  他當然記得,他們老在不該碰見的地方碰上。有一次他在戲棚子 '的陰暗處和一名青樓女子打得火熱,正巧她從那個地方經過,兩個人還著實互相嘲諷了一番。

  "你該不會是......"他的臉已經開始發黑。

  "沒錯,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學起來的。"她點頭。"每一次你都肆無忌憚的玩,一會兒在樓梯,一會兒在門口,一副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從那個時候開始,每回我上青樓,要是恰巧經過你的房前,我都會多看幾眼,看你又有什麼新鮮把戲。"好學起來。

  事隔多日,藺嬋娟終於讓仲裕之明白她有多注意他,他卻快要不支倒地。

  造孽啊!

  他痛心疾首。

  以前他當著她的面游戲,心裡想的只是刺激她,沒想到竟刺激過頭,把她的興致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去。

  難怪她的吻這麼火辣,他都這麼吻人。每個和他接吻的女子,哪一個不是飄飄欲仙,緊緊攀住他嗲聲說還要,緊接著就是......

  "你......"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緊張地猛吞口水。"你該不會連接吻以後的把戲都學起來了吧......"

  仲裕之在心中大喊阿彌陀佛,祈禱她別連接吻之後的撫肩、揉胸、脫衣、除裙等等諸多動作,都一並留神。

  藺嬋娟只是看他一眼,面無表情的走過去,雙手搭上他的肩,按照程序,一樣一樣忠實重現。

  老天,她真的都學起來了。

  被按例在地的仲裕之一邊呻吟,一邊落淚。

  他真是造孽......

  ★  ★  ★

  嚴酷的冬夜,竟升起了一輪皎潔明月。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個銀盤籠罩在金陵的上空,倒映在秦淮河如銅鏡般的河面上,既神秘,也美麗,又相互輝映。

  月是如此的迷人,待有心人昂頭探訪。可惜有這等心思的人不多,多數人仍選擇關上門、吹熄燭火睡覺,一如安靜的仲氏大宅。

  偌大的仲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相擁的人們,互相依偎在彼此的懷裡,乘著睡意入夢。

  忽地,房間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奇特的聲響。那聲音窸窸窣窣的,似有人潛入,打擾了藺嬋娟的睡眠。

  好吵!

  她不悅地皺起眉頭,翻身想要換另一個方向逃避聲響,不期然撞到她丈夫的肩膀,接著被擁進懷中。

  "怎麼了?"仲裕之睡意甚濃,眼睛開了條縫地問。"睡得好好的,干什麼半夜醒來?"

  "我懷疑有壞人潛入。"她說出她的擔憂。

  "壞人?"這下他睡意全沒,連忙坐直身環看房間的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沒有啊,哪來的壞人?這房間只有你跟我而已。"恐怕是神經過敏。

  "不,我真的有聽見聲音。"她指著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十分堅持。"就在那兒,窸窸窣窣的,我絕對沒有聽錯。"

  起先她還以為是在作夢,可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仲裕之隨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頓時笑出了聲音,那兒的確有聲音,不過不是她說的壞人。

  "那是蟹。"他解釋。

  "我們在吃的螃蟹?"她懷疑地看著他。

  "難不成還有別的?"他挑眉。

  "可是現在不是產蟹的季節。"秋天才是。

  "所以你才應該覺得感動。"仲裕之可得意了。"因為這些蟹是我托人從南方的一座小島帶回來的,聽說那兒很溫暖,一年四季都有蟹賣。"

  "你特地請人帶螃蟹給我吃?"藺嬋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這得花不少錢。

  "現撈的。"他點頭。"我請人先撈了以後,用水養在船上,再走水路運回。所以你才會聽見窸窣的聲音,因為它們全是活的,這會兒正在桶子裡吐泡--啵啵!"

  除了解釋之外,仲裕之還外帶表演,生動的表情惹得她都忍不住想下去看那些蟹。

  "我看看。"她直接越過他翻身下床。"我去看看那些蟹,是否真如你說的那樣,在吐泡。"

  結果那些蟹真的都在吐泡,活生生的一只也沒死掉。

  "都說了它們是活的你還不信!"仲裕之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為她披上一件外衣,笑著搖頭。

  她倚著他的胸,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動,特別是這一大桶蟹。江南人都愛吃蟹,她也不例外。只是蟹期短,一般來說多集中秋天,所謂菊紅蟹黃,指的正是秋季吃蟹的情景。

  只不過現在是冬天,他居然能弄到這麼一桶活生生的蟹,著實難能可貴。

  "謝謝你。"她細若蚊蚋的聲音幾乎被他寬闊的胸膛淹滅。

  "不客氣。"雖然她說得很小聲,但他還是聽見了。

  她默默靠著他的胸,和他一起凝視窗外。意外地發現月很圓,而且很亮。

  "原來今兒個是十五夜,難怪月特別圓。"透過窗欞,遭逢月影,藺嬋娟方才想起今日的時序。

  "是啊!"仲裕之亦有所感。"這麼大的月亮,倒讓我想起一首我很喜歡的詞,也是和月亮有關。"

  "哦。哪一首?"她沒想到他竟也如此風雅。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他淡淡微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藺嬋娟在他才剛說完前半段之後,便接著說後半段,說完了以後才笑著說--

  "我也喜歡這首詞,很有意境。"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露出燦爛笑容,看得她的丈夫都呆了。

  "再笑一次,這是你第一次對著我笑哦。"他興奮地對著她眨眼睛,快樂的模樣,宛如一個得到至寶的孩子。

  "胡說,我以前就對你笑過。"她好笑地睨著他。

  "但那是在黑暗中,而且是唯一的一次。"他反駁。

  沒辦法,她只得對著他再笑一次,笑容一樣明艷動人。

  "你好美,嬋娟!"沖動之余,他把她擁入懷裡,抱得緊緊的。

  "真的好美......"感謝老天爺把她賜給他,讓他獲得別人無法獲得的喜悅。

  "你確定我的笑容真的很美嗎?"她仰起頭要他再確認一次。"你以前老說我的表情像紙人。"

  不動也沒反應,那倒是。不過那是以前的她,自從成婚之後,她已改善許多......呃,至少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是好一點了。

  "就算是紙人,也是最漂亮的紙人。"幸好他以前泡馬子的那套沒全忘。還可以拿出來應付一下。"別忘了你家號稱全金陵最厲害的槓房,扎紙人的功夫一流。"

  他這馬屁,顯然拍得有些過頭,不過她原諒他,誰教他說她是最漂亮的紙人,還設法弄了一桶蟹給她吃。

  藺嬋娟她大人有大量,決定不和他計較,只管倚著仲裕之,和他一起賞月。正賞得有趣之際,忽地感覺仲裕之的胸膛起伏,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她直起身,好奇地看著她老公,發現他又是咳聲連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模樣煞是尷尬。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他一會兒扶住她的肩,一會兒把手擺在自個兒的背後,表情僵硬得可笑。

  "問啊!"盡管她很想發笑,但她還是裝出一臉平靜的樣子。

  這讓他更加坐立不安。

  "呃,咳咳。"該死,他的喉嚨怎麼突然這麼痛?"我是說......咳咳。"他停頓了一下。"我是想問......咳咳。"他又清了一下喉嚨。"我是想問'--當初你怎麼會答應我的求婚?!"

  說了,不,應該說是吼了。要是每次他一有個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事,都用這一套,那她敢保證要不了幾年,就得完全失去聲音。

  "那個時候你不是就已經知道答案?"她不給他正面回答,反逗他。

  "是啊,是為了挽救你的名聲和事業,我怎麼會這麼笨?"他像顆洩了氣的鞠球,頃刻頹廢下來。

  "但我以為你至少對我有一點感情。"他的表情如同一個被丟棄的孩子。"雖然是因為方便結合,但起碼應該有點好感,否則怎麼繼續走下去......"

  仲裕之嘮嘮叨叨,字裡行間滿是傷害,還有他的表情也是。

  "大多數的夫妻,先前也都沒有感情,還不是一樣攜手走過人生。"藺嬋娟淡淡反駁。

  "話是這麼說沒錯。"他被堵得有些難堪。"但我還是希望我們的婚姻能有感情做基礎......"

  "我若對你沒好感,是不會嫁給你的。"

  "咦?"

  "我若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不可能答應你的求婚。"瞧他那副癡呆的蠢樣,唉。

  "你是說......"他的表情依然呆滯。"你的意思是,你早就對我有感覺,才會答應我的求婚?"他不是作夢吧!

  藺嬋娟點頭。

  "天啊!"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有感覺的?"原本他以為這是權宜之計,沒想到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她早喜歡上他。

  "不知道。"

  正當他興奮之際,她當著他的面,潑下一盆不小的冷水。

  "嬋、嬋娟!"他揚聲抗議。

  "這很重要嗎?"她用反問撫平他臉上的難堪。"喜歡就是喜歡,什麼時候開始?從哪裡開始?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要彼此能夠確定不會輕易結束,這才是婚姻的真諦。"

  藺嬋娟這一番見解,霎時有如棍棒一棒打在仲裕之的頭上,使他茅塞頓開。她說的對,喜歡上就喜歡上了,誰還管他何時開始,最重要的是能確定不會結束。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在意--

  "我怎麼知道你哪一天會不會突然改變心意,說不喜歡我了?"他委屈地嘟起嘴。"像你這種沒感覺的人,答應得快,拒絕得也快,我實在很沒安全感。"

  說的也是,她的確沒什麼感覺,相對地,也不容易給人感覺。

  "我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決心多付出一些。

  "怎麼給?"他懷疑的看著她。

  "這麼給。"她二話不說,拉下他的頸子,用實際行動保證;他們絕對能夠攜手走完人生。

  窗外明月高掛,窗內戀人私語切切。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0 17:5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