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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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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愛的草根崛起史。

        一個物質要求寧濫勿缺的開朗少年行。

        書院後山裡永恆迴盪著他疑惑的聲音:

        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

        ……

        ……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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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6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開頭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裡,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黃昏的荒原遠方懸著一顆火球,它散發出的紅色光線像一團體積巨大的火焰,緩慢而堅定地逐漸蔓延開來。原野上積雪融化後初生的苔蘚,像燒傷後的疤痕一樣塗抹的到處都是,四週一片安靜,只偶爾能聽到上方傳來的鷹鳴和遠處黃羊跳躍時的聲音。

    空曠的原野上出現了三個人,他們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見的小樹下,沒有開口打招呼,很有默契的同時低頭,似乎樹下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值得認真研究和思考。

    兩窩螞蟻正圍繞著露出寒土的淺褐色樹根進行著爭奪,或許是因為這片荒原上像樹根這樣完美的家園難以找到第二個,所以這場戰爭進行的格外激烈,片刻後便殘留了數千隻螞蟻的屍體,似乎應該很血腥慘烈,但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片小黑點而已。

    天氣還很寒冷,樹下那三個人穿的衣服卻不多,似乎並不怎麼怕冷,就這樣專注地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其中一人低聲說道:「俗世蟻國,大道何如?」

    說話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還是一個少年,穿著件月白色無領的單薄輕衫,身後背著把無鞘的單薄木劍,烏黑的頭髮細膩地梳成一個髻,有根木叉橫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隨時可能墮下,但又像是長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動搖。

    「首座講經時,我曾見過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

    說這句話的是個年輕僧人,他穿著一身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新生出的發茬兒青黑鋒利,就像他容顏和話語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堅毅。

    「會飛的螞蟻最終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終堅持這般思想,那你將永遠無法明悟何為道心。」

    年輕僧人微微闔目,望著腳下正在拋灑殘肢的蟻群,說道:「聽說你家觀主最近新收了個姓陳的小孩子,你就應該明白,知守觀這種地方永遠不會只有你一個天才。」

    木劍的少年挑眉微諷回應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無法做到不羈身的傢伙,有什麼資格代懸空寺行走天下。」

    年輕僧人沒有回應他的挑釁,望著腳下焦慮亂竄的螞蟻說道:「螞蟻會飛也會掉,但它們更擅長攀爬,擅長為同伴做基礎,不懼犧牲,一個一個螞蟻壘積起來,只要數量足夠多,那麼肯定能堆成一個足以觸到天穹的螞蟻堆。」

    天空暮色裡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叫,顯得很驚慌恐懼,不知道是懼怕樹下這三個奇怪的人,還是懼怕那個並不存在的直衝天空的巨大螞蟻堆還是別的什麼。

    「我很害怕。」

    背著木劍的少年忽然開口說道,瘦削的肩膀往裡縮了縮。

    年輕僧人點頭表示贊同,雖然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堅毅。

    他們身旁那個少年身體精壯,裹著些像是獸皮般的衣裳,□□□的雙腿像石頭一般堅硬,粗糙的皮膚下能夠清晰地看到蘊積無窮爆發力的肌肉。這個少年始終沉默,一言不發,然而皮膚上栗起的小點終究還是暴露了此時內心真正的感受。

    樹下三個年輕人來自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三個地方,奉師門之命在天下行走,就彷彿三顆橫貫於人間的星辰般奪目,但今天來到這片荒原,縱是他們也感到了難以抵抗的恐懼。

    老鷹不會懼怕螞蟻,在它眼中螞蟻只是黑點。螞蟻不會懼怕老鷹,因為它們連成為鷹嘴食物的資格也沒有,它們的世界裡甚至根本沒有老鷹這種強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觸摸不到。

    然而千萬年間,相信螞蟻群中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麼一眼,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所以恐懼。

    ……

    ……

    樹下三位年輕人抬起頭,望向數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淺溝。淺溝自然不深,裡面除了黑色什麼也沒有,在斑駁的荒原地表上顯得格外清晰。

    這條溝在兩個小時前突然出現,陡然一現便直抵天際,彷彿是只無形的巨鬼拿斧子劈出來的,彷彿是位神匠畫出來的!什麼樣的力量能夠完成這樣的一幅畫面?

    背木劍的少年盯著那道黑線說道:「我以前一直以為不動冥王是個傳說。」

    「傳說中冥王有七萬個子女,也許這一個只是偶爾流落人間。」

    「我不相信。」背木劍的少年面無表情說道:「只不過是傳說罷了,傳說裡還說每一千年便有聖人出,但這幾千年來,誰真見過聖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為什麼你不敢跨過那條黑線?」

    沒有人敢踏過那條黑線,那道淺溝,即便是驕傲而強大的他們。

    背木劍的少年抬頭向天邊望去,問道:「如果那個孩子真的存在,那麼……他在哪裡?」

    此時落日已經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荒原上的溫度急劇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氣氛開始籠罩整個天地。

    「黑夜降臨,到處都是,你們又能到哪裡尋找?」

    那名穿獸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他的聲音擁有與年齡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鳴振動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滾,又像是銹了的刀劍在和堅硬的石頭不停磨擦。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

    獸皮少年離開的方式很特別——他兩根堅硬粗壯的裸腿上忽然迸出火苗,變成一片赤紅之色,狂嘯的風讓地面的碎石急速滾動,彷彿有種無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提起,他的身體蹦向了十幾米高的空中,緊接著呼嘯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後再次蹦起,就像一塊石頭毫無規律地蹦向了遠方,看上去異常笨拙卻又極其迅猛高速。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麼。」

    背著木劍的少年若有所思說道:「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徒弟就這麼厲害,不知道他那個師傅強到什麼程度……聽說他師傅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蟬,不知道將來破關之後身上會不會背一個重重的殼。」

    身旁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頭望去。

    只見那名年輕僧人雙眼緊閉,眼皮疾速顫動,似乎正在思考某個令人困擾的問題,事實上自從那名獸皮少年說出關於黑夜的那番話後,年輕僧人便一直陷入這種詭異的狀態之中。

    感應到目光的注視,年輕僧人緩緩睜開雙眼,咧嘴一笑,笑容裡原初的堅毅平靜已經變成不知從何而來的慈悲意,張開的唇內血肉模糊,是嚼碎後的舌。

    木劍少年皺了皺眉。

    年輕僧人緩慢摘下腕間的念珠,鄭重掛在自己頸上,然後抬步離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穩定,看似極慢,但不過剎那便已經身影模糊將要消失在遠處。

    樹下再沒有別的人,木劍少年臉上所有的情緒全部淡去,只剩下絕對的平靜,或者說絕對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塵埃裡那顆像石頭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個低著頭沉默前行的年輕僧人背影,說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說完這句話,少年身後背負的單薄木劍無由而振,發出嗡嗡異鳴,嗤的一聲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將荒原上那棵小樹斬做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樹枝樹幹盡為粉末,紛紛揚揚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螞蟻之上。

    「啞巴開口說話,餅上放些鹽巴。」

    少年唱著歌走向東方,單薄的小木劍懸浮在身後數米處的空中安靜無聲跟隨。

    ……

    ……

    大唐天啟元年,荒原天降異象,各宗天下行走匯聚於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懸空寺傳人七念修閉口禪,不再開口說話,魔宗唐姓傳人隱入大漠,不知所蹤,知守觀傳人葉蘇勘破死關,周遊諸國,三人各有所得。

    然而他們三個人並不知道,在那道他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頭,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邊,一直坐著個書生,一個穿著草鞋破襖的書生。

    這書生彷彿根本感覺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強大與森嚴,左手裡拿著一卷書,右手裡拿著一隻木瓢,無事時便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直到三人離去,直到荒原上那條淺淺的黑壑逐漸被風沙積平,書生才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系到腰間,將書卷仔細藏入襖內,最後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離開。

    ……

    ……

    都城長安有一條長巷,東面是通議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將軍的府邸,雖不是頂尖的權勢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長巷一片幽靜,今日卻早已幽靜不在。

    通議大夫府邸有喜,產婆忙進忙出,然而從老爺到丫環,府內所有人臉上的喜悅神色總覺得像是摻雜了某些別的情緒,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那些抱著水盆匆匆走過牆角的僕婦,偶爾聽著牆外傳來的聲音,更是面露恐懼之色。

    那位以驍勇著稱的宣威將軍林光遠,因為得罪了帝國第一驍勇大將夏候,而被人告發與敵國相通,經過親王殿下親自審訊數月,如今終於有了結果。

    結果很明確,處罰很簡單,就四個字——滿門抄斬。

    通議大夫府大門緊閉,管家貼著門縫緊張望著同樣大門緊閉的將軍府,聽著對面不時傳來重物砍入肉塊的聲音,聽著那些骨碌碌西瓜滾動的聲音,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兩家在一條巷子裡生活了很多年,將軍府從管家到門子都和他相熟,聽著那些恐怖的聲音,他彷彿看到無數把鋒利的朴刀切開那些熟悉人們的脖子,看到那些有著熟悉面容的頭顱在青石板上不停滾動,然後撞到門口,逐漸疊加擠壓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將軍府門下淌了出來,有些烏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硃砂的糯米漿液,裡面還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蒼白的管家盯著那處,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始拚命嘔吐。

    緊接著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斥喝聲,然後大門被拚命敲打,似乎是將軍府有人逃脫,一名親王府的家將騎在馬上厲聲喝道:「一個都不能少!」

    通議大夫府後宅花園某處牆上,有幾道劃痕和血跡。

    「少爺你聽話,你不能出去,讓小楚去,讓他去吧……」

    離此地不遠處的柴房內,一名渾身是血的將軍府管事,望著身前兩名四五歲大小的男孩兒,枯唇微微翕動,聲音沙啞的極為難聽,滿是皺紋黑泥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掙扎,一直掙扎到老淚擠出眼角,渾濁的厲害。

    闖進通議大夫府的羽林軍沒有花多長時間,便找到了這間柴房。看見柴房內倒斃的老少二具屍體,進行查驗之後,那名校尉猶有餘悸地大聲報告道:「一個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這四個字最簡單的解讀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廢話中其實隱著某些道理,他們所恐懼的是凡人無法接觸的,他們所喜悅的是凡人無法理解的。

    於是俗世不曾知曉俗世外發生了什麼,世外的人也不會理會俗世裡正上演著一幕幕生離死別或新生喜悅,更不會關心屠夫的秤少了斤兩,酒徒家裡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個宣威將軍,某文官生了個女兒。

    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聖賢。

    都城長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數隱於雲中,後山面西的懸崖峭壁之間,有一個人影正在其間緩慢上行,這個男子的背影極為高大,單衣之外穿著一件黑色的罩衣,手裡提著食盒。

    迎風搖晃行到一處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來,打開食盒,取出筷子,夾一塊薑片送入唇中仔細咀嚼,又拈兩片羊肉吃了,滿足的歎息讚美一聲。

    夕陽下的都城長安,逐漸將被黑夜籠罩,遠處隱隱有積雨陰雲飄來。

    高大男子望著都城某處,感慨說道:「我彷彿看到當年的你。」

    然後他抬頭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說道:「至於你,飛的再高又有什麼用呢?」

    很明顯,這兩句話的對象是兩個不同的人。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邊的米酒一飲而盡,舉著空酒碗望著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頌道:「風起雨落夜將至。」

    說風起時,有風自山外來,吹的衣襟呼呼作響,巖間老樹急劇搖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時,遠處飄至都城上空的雨雲驟然一暗,無數雨絲化為一柱,自最後暮色間傾盆而下,當他說完這句話時,黑夜剛好佔據半邊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惱火咕噥道:「真***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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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2 18:05:30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7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國天啟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場雨。

    這座位於帝國廣闊疆域西北端的軍事邊城,為了防範草原上野蠻人入侵,四向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乾燥時節土牆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風刀子一刮便會四處飄騰,然後落在簡陋的營房上,落在兵卒們的身上,整個世界都將變成一片土黃色,人們夜裡入睡抖鋪蓋時都會抖起一場沙塵暴。

    正在春旱,這場雨來的恰是時辰,受到軍卒們的熱烈歡迎,從昨夜至此時的淅淅瀝瀝雨點洗涮掉屋頂的灰塵,彷彿也把人們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馬士襄此時的眼睛很亮。

    做為渭城最高軍事長官,他此時的態度很謙卑,雖然對於名貴毛毯上那些黃泥腳印有些不滿,卻成功地將那種不滿掩飾成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

    對著矮几旁那位穿著骯髒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禮,他低聲請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帳裡的貴人還有沒有什麼別的需要,如果貴人堅持明天就出發,那麼我隨時可以撥出一個百人隊護衛隨行,軍部那邊我馬上做記檔傳過去。」

    那位老人溫和笑了笑,指了指帳裡那幾個人影,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意見。就在這時,一道冷漠驕傲的女子聲音從帳裡傳出:「不用了,辦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對方的車隊冒雨衝入渭城後,馬士襄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猜到了車隊裡那位貴人的身份,所以對於對方的驕傲冷漠沒有任何意見,不敢有任何意見。

    帳裡的人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從渭城往都城,岷山這一帶道路難行,看樣子這場雨還要下些時日,說不定有些山路會被沖毀……你從軍中給我調個嚮導。」

    馬士襄怔了怔,瞬間想起某個可惡的傢伙,笑著回應道:「有現成的人選。」

    ……

    ……

    營房外幾名校尉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捨有慶幸有震驚,但很明顯他們都沒有想到馬士襄居然會選擇讓那個人去做貴人的嚮導。

    「將軍,你真準備就這麼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驚說道。

    渭城不大,軍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三百人,遠離繁華地的軍營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土匪窩子,所謂將軍只不過是最低階的一個裨將,然而馬士襄治軍極嚴,或者說這位渭城匪幫頭領很喜歡被人叫將軍,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談,下屬們也不敢忘了在抬頭加上將軍二字。

    馬士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營房四周的黃褐色積水,感慨歎息道:「總不能老把他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推薦信的回執已經下來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著那小子,既然他要去都城書院,正好順路,我們也算順路送那位貴人一個人情。」

    「我看那位貴人可不見得領情……」校尉惱火回答道。

    眾人身後的營房門被推開,一名模樣清秀的婢女走了出來,望著馬士襄和校尉們冷淡說道:「帶我去看看那個嚮導。」

    到底是貴人的貼身婢女,面對著朝廷邊將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門房、貴人近婢、親王清客,這是官場上極令人頭痛的角色,近則惹人怨,遠之惹麻煩,最是麻煩。馬士襄實在是不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隨意說了兩句閒話,便揮手召來一名校尉,吩咐他帶著這名貴人婢女自去尋人。

    雨暫歇,輕雨過後的渭城顯得格外清新,道旁三兩枝胡柳綻著春綠,不過景致雖好城卻太小,沒走幾步路,校尉便領著那位婢女走到一處營房外。

    聽著門內傳出的嘈亂聲喝罵聲行令聲,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難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軍營裡飲酒?門簾被風拂起,裡面的聲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卻不是酒拳——聽著行令的內容,婢女清秀的容顏上閃過一絲羞紅恚怒,暗自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我們來劃淫蕩拳啊!誰淫蕩啊你淫蕩!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他淫蕩!……」

    齷齪的行令聲往返回復嘈嘈不絕,竟是過了極長時間都沒能分出勝負,表情越來越惱怒難看的婢女掀起門簾一角,眼神極為不善向裡望去,第一眼便看見方桌對面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約摸十五六歲,身上穿著一件軍中常見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滿是油污,一頭黑色的頭髮不知道是天然生成還是因為幾年未曾洗過的緣故有些發卷,也有些油膩,偏生那張臉卻洗的極為乾淨,從而顯得眉眼格外清楚,臉頰上那幾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誰淫蕩啊你淫蕩!」

    與齷齪的划拳內容截然相反,這少年此時的神情格外專注嚴肅,不僅沒有絲毫淫褻味道,甚至眉眼間還透著幾分聖潔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劃著剪刀石頭布,出拳如風,出刀帶著殺意,彷彿對這場划拳的輸贏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更加重要。

    幾隻在西北惡劣環境下生存下來的擁有強悍生命力的綠頭蒼蠅,正不停試圖降落到少年染著油虧的棉衫前襟上,卻總被他的拳風刀意驅趕開來。

    「我贏了!」

    漫長得似乎要把桌旁對戰二人肺裡所有空氣全部搾乾的划拳終於結束,黑髮少年用力地揮動右臂,宣告自己的勝利,極為開心地一笑,左臉頰上露出一個可愛的酒窩。

    少年的對手卻不肯服輸,堅持認為他最後在喊誰淫蕩時變了拳,於是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激烈的爭吵,在旁觀戰的軍卒各有立場傾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不知道是大吼一聲:「照老規矩,聽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間一角,那裡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正在地搬動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膚色黝黑,眉眼尋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從哪兒偷來的侍女服明顯有些過於寬鬆,下擺在地上不停拖動,搬著可能比自己還要重的水桶,明顯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轉過身來,軍卒們緊張地看著她,就像是賭場上的豪客們等待著莊家開出最後的大小,而且很明顯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

    小侍女皺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後望向桌對面那名猶自憤憤不平的軍卒,面無表情說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說的是他淫蕩,所以那時候你就已經輸了。」

    房間裡響起一片哄笑聲,眾人就此散開,那名軍卒罵咧咧地給了錢,那少年開心笑著接過錢鈔,用手在胸前油漬上擦了擦,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表示誠摯安慰。

    「想開一些,整個渭城……不,這整個天下,誰能贏我寧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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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2 18:06:03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8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二章 養婢以自重

    婢女的臉色很難看,於是一直站在旁邊偷偷觀察她臉色的校尉臉色也難看起來。他用手攥住門簾,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威嚴十足咳嗽兩聲,卻被兩道嚴厲的目光所阻止。

    阻止了校尉打擾對方,婢女遠遠跟著那名少年和侍女離開了營房,一路沉默觀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麼,只好歸為貴人親近人物慣有的謹慎怪異習性。

    一路上那名叫寧缺的少年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買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館裡的胖大嬸打了聲招呼,顯得特別悠閒,唯一讓婢女覺得怪異,讓她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是——

    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後吃力地拖著水桶,少年卻沒有絲毫幫手的意思。

    帝國是個階層森嚴的國度,但民風崇尚樸實,就算是在都城長安那種浮華陰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貴人,想來也無法看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動容。

    「軍中允許士卒養婢?」清秀婢女強行壓抑心頭的怒意,對身旁的校尉發問。

    校尉撓了撓頭,回答道:「他們的情況有些特殊。前些年河北道大旱,無數流民湧向南方和邊郡,路旁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桑桑是寧缺從死屍堆裡抱出來的,寧缺也是孤兒,從那之後兩個人一直相依為命,後來他報名從軍,就把這丫頭帶進了渭城。」

    他看了婢女一眼,小意解釋道:「都知道軍中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但總不可能硬生生把那小丫頭趕走,所以大家都當沒看見。」

    聽到這番解釋,婢女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當她看到寧缺提著半隻燒雞晃蕩的模樣,再看到他身後數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動水桶憋紅的黑黑臉頰,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冷聲道:「這哪裡是相依為命,他分明想要那個丫頭的命。」

    渭城確實很小,沒過多時,前後四人便到了南向某處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圍著一圈簡陋的籬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籬笆外向裡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個身子高的水桶艱難挪到水缸旁,然後站上缸旁的板凳,拼盡全身氣力異常艱難地將水倒入缸中,緊接著,她開始淘米洗菜,趁著蒸飯的空當,又拿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門窗,不多時便有水霧升騰,將她瘦小的身子籠罩在其中。

    雖說昨夜下了一場雨,但雨水不夠大,門窗上積著的黃土沒有被沖涮乾淨,反而變成了一道道難看的泥水痕跡,這些泥水痕跡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頓時變得乾淨明亮起來,很明顯這種活計她天天都在做,顯得非常熟練快速。

    還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螞蟻般辛勤忙碌,像僕婦般東奔西走,累得滿頭大汗臉蛋通紅,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很明顯缺乏這兩種情緒,他安靜甚至是安逸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左手拿著卷有些舊的書不停翻看,右手拿著根硬樹枝在濕泥地上不停划動,偶爾沉思入神時,他便隨意將手中樹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後便有一壺溫度將將好的熱茶放到掌上。

    渭城裡的軍卒早已習慣這間小院裡的日常生活畫面,所以並不覺得奇怪,站在籬笆外的貴人婢女目光則是逐漸冰冷,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侍女忙著做飯打掃的過程中,還不敢忘了沏茶倒水時刻滿足那傢伙要求時,她的臉色陰沉得彷彿要滴下水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罷了,可你難道不是從死屍堆裡揀出的她嗎?不是說你們二人是相依為命嗎?即便被人逼迫成了侍女,難道你不覺得她的年齡還太小嗎?

    或許是引發了童年時的不好回憶,或許是心中對某些美好情感的想像被某個傢伙破壞的太過徹底,讓她逕直推開籬笆走了進去。

    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認真讀的舊書上,她淡淡說道:「還以為看的是什麼聖賢大作,能讓你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動靜,沒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隨處可買的太上感應篇,莫非像你這種人也奢望能踏進修行之道?」

    寧缺坐起身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衣著華貴似乎永遠不應該出現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尷尬的校尉,停頓片刻後解釋道:「只能買到這本,所以也只好將就著看,也就是好奇,哪裡有什麼奢望。」

    婢女明顯沒有想到他竟會回答的如此平靜自然,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門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悅說道:「我堂堂大唐,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寧缺疑惑皺了皺眉頭,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向正拿著抹布呆站在窗邊的桑桑,明白了對方言辭間的鋒利由何而來,左臉頰裡酒窩隱現,笑著說道:「看你應該比我大,要不然……你就當我不是男人,是個男孩兒吧。」

    婢女這一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賴皮之人,袖中的拳頭緩緩攥緊,神色冰冷正欲發作之時,目光卻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樹枝畫出來的字跡上,心頭不由一驚,眸中大現異色,讓她渾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麼。

    ……

    ……

    渭城條件最好的營房內,那位穿著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邊將馬士襄則是半躬著身子和帳內的貴人對話,謙卑的態度裡,有著隱藏不住的驚訝神情。

    「您對那名嚮導不滿意?」他疑惑問道:「為什麼?」

    帳內貴人的聲音極其不滿,訓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幹的嚮導,而不是一個滿腦子全是修行美夢,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提燒雞的憊懶少年。」

    馬士襄輕輕咳了兩聲,柔聲解釋道:「以末將所知,寧缺雖然年歲尚淺,但這兩年來在草原上也斬過好些蠻人頭顱,若……只是綁幾隻雞,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大唐以武立國,首重軍功,帳後那人雖然身貴位尊,但既然觸及軍隊最看重的榮耀,馬士襄毫不猶豫選擇了反擊,似是解釋其實卻有些嘲諷反駁的意味。

    帳後那道冷冽的聲音稍一停滯,不悅道:「能殺人便能做一個好嚮導?」

    馬士襄回答得愈發謙卑:「渭城三百部屬,寧缺肯定不是其中殺敵最多之人,但末將敢以人頭作保,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後活下來的人裡……肯定有這少年。」

    然後他抬起頭來,微笑說道:「因軍功累加,他獲得了軍部的推薦信,這小子也確實爭氣,半年前便通過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書院報到了。」

    聽到書院二字,帳後忽然沉默下來,那位貴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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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三章 鳥貴人

    馬士襄離開後,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蒼老而平靜的眼眸間難得流露出一絲興趣。他望著帷帳溫和笑著說道:「在這邊陲小城裡,居然有士卒能考進書院,實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無論品行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讓他做嚮導倒也不差。」

    「離國不過數載,真沒想到,書院這等神聖之地居然也開始招收這等兵**。」

    語調依然清冷不屑,但實際態度卻已經有了變化,那位貴人至少不再反對寧缺做為自己隊伍的嚮導,只需要一個名字便能夠讓大人物改變主意,那個簡單叫做「書院」的地方,必然極不簡單。

    老人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顯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過他寫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應篇》第三節,字體線條簡練,卻有生動之感,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樹枝,落於濕地之上卻有刀鋒加諸泥范之感,這名叫寧缺的軍卒書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樣練出來的,師承又是何方。」

    「那軍卒也只不過空有筆觸罷了,先前偶一觀之,新鮮之餘難免震撼。此時細細想來,也不過是些奇技陡筆的路數,談何正途,日後約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個賣字先生。」

    貴人冷淡應道。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您所說新鮮二字便是關鍵。我不懂書法,但看那軍卒枝梢落處,竟彷彿能見金石之意,這種字體以前未曾見過,倒有些像道壇裡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說神符?」

    帳後貴人一怔,旋即淡淡諷道:「世上億萬人眾,符道大家卻不過十數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隱於宮中,或靜坐於觀內,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氣息於金鉤銀劃之間,那寧缺身上全無氣息波動,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應篇只怕連初境都無法踏入,這兩種手段何來相像之說?」

    老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雖說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也極得對方尊敬,但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謂尊敬實際上不過是憐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當然他並不贊同帳後那位貴人的話,關於那名叫寧缺的軍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斷。

    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夠體悟到天地氣息從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說是萬中無一,起始感應一關最是艱難,絕非易事。然而那寧缺若真能入書院學習,萬一哪日因緣際會上了傳說中的二樓,真走上了修行之道,他那手怪異而極富力道的書法,定會對他大有助益。就算那廝始終無法開竅,單憑那手字,也能讓書院和道壇裡的那些大人物另眼相看。

    ……

    ……

    寧缺放下手中的書籍,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惘然與不甘。

    這本數年前在在書店裡買的《太上感應篇》,正如那位貴人婢女所說,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色。他很清楚這一點,但卻始終不肯放棄,時刻不忘誦讀學習,書籍早已翻的頁角發卷,顯得破舊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線密密縫住書脊,只怕偶一翻動就會化做幾蓬紙錢迎風而去祭窮酸的先賢。

    只可惜這麼多年過去,書頁已翻爛,上面的字句深刻於腦中早已熟爛,他卻依然體悟不到所謂天地的氣息,不要說什麼修行之初境,就連書中所言最簡單的感應都無法做到。

    曾經失望甚至絕望過,後來知曉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正常人都無法體悟天地之氣,寧缺的心情變得平靜了很多。他安慰道自己是個正常人,而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們都是不正常的人,都是些不正常變態人士——唯極罕見的變態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麼多本《太上感應篇》在世上流傳,怎麼沒見都城長安的夜空裡到處都是飛劍閃來閃去,高人飄來飄去?

    只是,忽然發現眼前是一座奇妙的寶山,你卻只能空著手回去,終究還是會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這麼窮,草原上的蠻人早就讓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過來,所以軍功也沒辦法積的太快,能回都城當然是好的,我哪裡能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

    燈光昏暗的軍營內,寧缺向身前的將軍恭敬行禮,用溫和清脆的聲音解釋道:「只是距離書院報名的日子還有段時間,我想著沒必要這麼早離開,這些年在將軍麾下雖說不上進步明顯,但總被您教誨的像了個人樣兒,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命好考進書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邊多呆幾天,能多聽聽您的教誨,哪怕是和您說說閒話也是好的。」

    馬士襄看著面前的少年,下頜的鬍鬚微微拂動,不知是被夜風吹拂還是非常生氣的結果,他嘲笑說道:「寧缺啊寧缺,曾幾何時你也變成這麼不要臉的傢伙了?」

    寧缺笑著回答道:「只要將軍您需要,我隨時可以不要這張臉。」

    「說真話吧。」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來,望著他面無表情問道:「為什麼你不肯當這個嚮導?」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來,靜靜望著對方,說道:「將軍,那位貴人應該很不喜歡我。」

    「注意你的身份!」

    馬士襄的語氣變得非常嚴肅,「你現在還不是書院的學生!身為帝□□□人,你必須服從上級軍令,服從老子我的命令!那位貴人喜不喜歡你,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至於你喜不喜歡那位貴人,是沒有人會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後完成命令!」

    寧缺沒有回答,低頭看著軍靴中間那塊泥巴里長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對。

    馬士襄拿這個少年無可奈何,歎息說道:「你到底是要鬧哪樣?為什麼就不肯跟他們回都城?」

    寧缺抬起頭來,神情極為認真說道:「在外面我看過他們車隊,他們在草原上遇過襲,最近那邊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帳的單于死了,那位貴人的婢女皮膚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們走。」

    車隊遇襲,草原春旱,單于死了,婢女臉黑。

    這些看似沒有什麼表面關聯的詞語,被他瑣碎的組合在一起,便成為了他的理由。

    馬士襄看著他,歎息問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現在還有誰沒猜到他們是誰?」

    寧缺很無奈地攤開雙手,望向夜色下軍營的那一邊,說道:「也只有那位在長安皇宮裡長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連老公死了都沒發現的白癡公主殿下,才會愚蠢的以為這始終是個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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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四章 唐人的樸素是非觀

    雖然帝國民風樸素而開放,又是深夜軍帳私話,但聽到白癡公主殿下這幾個字,馬士襄的臉色頓時變得緊張難看起來。

    那位身份尊貴的女子進入渭城後,他是何等樣的小意謹慎緊張,哪裡想到寧缺居然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評價,同時因為他認為寧缺的這個評價並不公道,所以心情更是不快。

    所有人都知道大唐四公主並不是白癡,而是位極富賢名的公主殿下。

    以大唐國力之強,兵鋒之盛,無論是面對草原蠻族,還是面對中原其餘諸國,從來不會考慮和親這種帶有屈辱性質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幾位最忠誠的蠻族部將迎娶過宗室女,便再也沒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然而當三年前草原初現不穩,蠻族最大的金帳部落在敵國秘密挑唆支援下隱現反心時,當時正值十三四歲豆蔻年華、深受陛下寵愛的四公主,竟是跪於大明宮前叩階泣血,不顧舉國反對,寧願捨棄長安繁華,堅持要遠嫁草原,給那位金帳單于做續絃。

    此事一朝傳出,天下震驚,坊間議論紛紛,白髮文臣痛心疾首連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皇后情緒複雜不置一言,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她的決心,同時草原金帳單于聞曉此事,大感榮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驅五千牛羊馬入朝,言辭謙卑懇切求親,皇帝最終只好無奈定下天啟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與單于夫妻相敬和諧,曾經雄心勃勃的蠻族英勇領袖,變成了一隻平靜的草原雄獅,靜守國土,遠眺異鄉,卻不再輕啟戰釁。

    只可惜誰也沒有想到數月前,正值壯年的單于突然暴斃,單于之弟強行繼位,邊境的局勢重新變得複雜緊張起來。但從當年那個身材單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宮前自行決定婚約開始,整整四五年的時間,唐帝國西北邊境一直處於珍貴的和平之中,必須要說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勞。

    另外傳聞中公主堅持遠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開皇后娘娘。然而就算這是真的,這種不恃陛下寵愛,面對皇后主動退避,避免帝國上層矛盾激化的行為,在軍方和文臣們眼中更是一種識大體的極為賢良的行為。

    對於馬士襄這種身經百戰的大唐邊將來說,公主遠嫁敵人是他們的屈辱,他們不畏懼戰爭,更不會懼怕那些蠻人,但沒有誰會拒絕和平這種上天賜予的禮物,所以他們對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覺很複雜,既有些無來由的憤怒,卻也難免有些感激,種種情緒到最後,漸漸變成了內心深處不便與人言的一絲尊敬。

    寧缺是個普通軍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將軍的複雜情緒,或者就算理解他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現在想爭取的事牽涉到他個人安危,而他一向以為在自己小命面前什麼都是假的。

    所以他假裝沒有看到對方陰沉的臉色,繼續說道:「我粗略看過馬車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單于下手很黑很絕,我估計公主的護衛隊至少損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據說是遇到了馬賊。」馬士襄說話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連他都不相信這個說法。

    「就算是金帳單于,也不敢明目張膽襲擊我大唐公主,所以當然是,也只能是馬賊,只不過誰都知道那批馬賊是由誰扮的。」寧缺繼續說道:「但這事兒仔細一想又不對了,大家都知道馬賊是新單于騎兵扮的,那個蠻子哪裡來的這麼大膽子?難道就不怕事後朝廷大怒發兵把他金帳給平了?」

    大唐以武立國,民風樸素而爭勇好狠,最是在意尊嚴。

    如果要徹底平掉草原蠻族金帳,大唐只怕也要將國力損耗大半,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襲,而讓整個帝國陷入動盪艱難,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但事實上,在大唐的歷史中經常出現這種可以說意氣用事,也可以說豪氣干雲的故事。

    最出名的一個例子發生在太祖晚年。

    其時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處村鎮,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斬盡殺絕,帝國使者前去問罪,卻被那部落驕奢單于割了耳朵趕回。太祖勃然大怒,當即決定親征草原,帝國全體動員,組成一支由八萬騎兵構成的浩蕩鐵騎征北。那個部落大感震慄恐懼,聞風而逃,頂風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鐵騎則是緊追不捨,竟是連戰數月,最終將對方部族全數屠滅。

    連戰數月,盡屠敵騎,看似簡單的描述,看似瀟灑風光的結局,卻隱藏了為此付出的可怕代價。

    為了支撐這場耗資巨大的戰爭,朝廷發百萬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廢,十室九空,南方賦稅連翻四倍,民怨沸騰,朝中官員根本無力兼顧政事,天下陷入了動盪甚至垮塌的危險邊緣。

    大唐帝國最奇妙的氣質,便在這種最危險的時刻以及隨後的無數歲月對此事評價中呈現了出來。

    當帝國鐵騎遠征荒原之時,南方的反賊義軍竟是沒有趁此良機加大攻勢,甚至反而紛紛潛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們不想在這時候拖帝國的後腿!

    造反的草莽們,或許並不見得每個人都會想著所謂民族大義,或許他們當中也有人想抓住這個天賜的良機,然而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往常默默支持他們的窮苦民眾、義軍中很多底層頭領和士兵,在他們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時,紛紛用腳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對。

    唐太祖的歷史評價並不高,就算在帝國內部也是如此。

    無論是在史書上,還是在酒樓說書先生的故事裡,對這位雄主的評價往往不離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長生而無道,諸如此類。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視君權的書院教授,還是最恨加賦的農夫商人,他們會找各式各樣的理由去痛罵那位開國皇帝,但卻從來沒有人認為那場只因君王一怒而耗盡國力讓黎民受苦的戰爭不該打!

    因為從開國到現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始終堅持信奉並守衛一個樸素的道理:我不欺負你,但你也別想欺負我;就算是我欺負了你,但你……依然別想欺負我!

    誰欺負我,我就打誰。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立國之本。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強國之路。

    這也正是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度叫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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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五章 非典型唐人睹無月思懷(上)

    大唐之所以被稱為大唐,就是基於這些簡單而很有力量的東西。

    寧缺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他在戰場上經常顯得不夠勇敢,更沒有置諸死地而後生、把自家房子燒了圖一樂的剽悍勁兒,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寫就一場從乞兒成長為將軍的人生大戲。

    但他在軍隊裡呆的時日足夠長久,長到他可以精準地把握住這個時代唐人那些可貴或可怖的氣質,於是當他發現公主車隊上的箭眼時,馬上便推論出一些很令人頭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繼任的單于,居然膽敢追殺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瘋了,那就是帝國內部有真正的大人物與之勾結,向其發出了不受帝國追究報復的承諾。

    「四公主現在已經入了國境,進了渭城,結果她依然沒有完全表明身份?為什麼?因為她不信任。她或者會信任陛下,但肯定不會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將軍你,比如我們這些邊軍,甚至是整個朝廷。」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長安城裡某些大人物點頭,草原上根本沒有蠻人敢對她行兇。能夠給蠻人這種承諾,並且讓單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過四個,而那四位甚至是連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這種帝國上層之間的戰爭,就連將軍您都只能躲的遠遠的,更何況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寧缺用腳跟碾了碾微濕的泥地,低聲說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兒,我這種人頂天也就能對付三五個人,參合進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護送公主隊伍裡多我一個人也就是山路裡多具屍首,少我一個渭城還能多留一個軍紀不錯的善良小兵,將軍大人,您就把我當成是那天地間的元氣,沒什麼太大用處,乾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馬士襄看著貌似謙卑的少年,似笑非笑說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間的元氣?這算是謙虛還是自誇?如果你真想說服我收回這道軍令,你說自己是一道屁或許更合適一些。」

    寧缺嘿嘿笑了兩聲,回答道:「馬上就是要上書院的學生,說話用辭總得雅致一些。」

    馬士襄沒有繼續取笑這個孩子,沉默片刻後平靜解釋道:「讓你去給公主的車隊當嚮導,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你的戰功確實夠了,初試也通過了,我請上峰為你寫了推薦函,軍部的回執已到,但莫非你以為這樣就能進書院?」

    「你畢竟在邊塞呆的時間太長,就算聽過一些書院的故事,但你並不清楚那裡究竟個什麼地方。」

    他的表情凝重而嚴肅:「在大唐人心中,書院是最神聖崇高的不可觸犯之所在,拿了軍部回執,只代表你能參加書院入院試,但想要真的踏進書院那扇紅門,你至少要跑三個部堂去蓋章……」

    「像我們這種級別寫的推薦函,那些部堂哪裡會瞧在眼中,就算是軍部回執也沒有什麼力量,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你參加入院試的時間拖上好幾年。數十年來,這已經成了常景,除了書院先生們自己去民間收的學生,任何從朝堂推薦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價錢去疏通門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為了那場考試落得了傾家蕩產。」

    「我知道這兩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錢,可難道你以為靠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那些傢伙餵飽?」

    寧缺撓撓頭,感慨說道:「以前可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情。」

    「因為現在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所以自然沒必要告訴你。」

    馬士襄看著他說道:「只要路上你能立下功勞,入了貴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貴人記得你的名字,到時候公主府裡隨便一位管事說句話,還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去敲詐勒索你?」

    「這就等於說,我必須要拿命去賭一個書院入院試的資格,聽上去怎麼總感覺有些不划算?」寧缺繼續撓頭。

    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訓斥道:「糊塗!混帳!為了能進書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賣了自己親娘,殺了自己親爹!現在不過是要你小子冒點小風險,你居然還不肯幹!」

    片刻後,他的表情溫和下來,勸勉道:「據我分析,殿下應該也很明白她的行蹤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難道她在帝國裡的敵人會猜不到?既然如此她還堅持照常上路,說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應,你的任務只是帶著她走山中捷徑,盡快與那些人碰頭,哪裡談得上賭命?」

    寧缺低著頭,默默不語,不停盤算著其中的得失利益。

    馬襄生看著他的神情,想起這少年平日裡最令人惱火的那些怪脾氣,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見的利益,很難說服對方去冒險,不由歎息一聲,壓低聲音說道:「殿下的隊伍裡有一位老人,他姓呂,聽說修的是昊天道南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霍然抬頭,慣常平靜而又憊懶的眼眸竟是陡然變得極為明亮。

    馬襄生搖頭感慨道:「你還是個小屁孩兒的時候就來了渭城,你自己靠的甜言蜜語和本事討好了全城的老少爺們兒,營卒換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東城的肉餅店都換了兩個老闆,你卻始終是渭城這個土匪窩裡最受寵的小屁孩兒。」

    他揉了揉寧缺的腦袋,就像看著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說道:「那年前任將軍病逝之前,通門路給你弄了軍籍,緊接著秋天大傢伙去草原上打柴,差點兒被那些蠻子圍死,全靠你我們才逃了出來,那時候全渭城人一致決定要好好賞你,我們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條件是要用都城最紅的清倌人開苞,我們大家也要湊錢把這事兒漂漂亮亮地給辦了。」

    頭髮已然花白的將軍話鋒一轉,苦澀說道:「但誰也沒想到你居然想學那些世外法,很無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個七城寨,都沒辦法給你找一個老師,我們只能看著你把那本太上感應篇翻的又破又爛,卻沒什麼主意。」

    「但現在是機會!」

    馬襄生目光驟然變得凌厲起來,「無論是書院,還是那位姓呂的老人家,你都必須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低著頭輕輕歎息說道:「其實……還是有些捨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馬襄生看著少年說道:「渭城……終究太小,你應該去都城長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許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龍惡虎,但你這頭初生的牛犢兒又真怕過誰?」

    「至少……那些地方不會只有一本破爛的太上感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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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六章 在邊城想像長安的生活多麼不易

    渭城南邊有一條連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溝,小水溝旁有座連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邊有一個連小院都算不上的帶籬笆有石坪的草屋,夜裡雨雲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灑在水溝、土坡、草屋上,頓時鍍上一層極漂亮的銀暈。

    寧缺趿拉著鞋慢騰騰地在星光下行走,看著眼前這間和桑桑住了很長時間的草屋,速度不禁變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麼無論多慢總有抵達目的地的那天,他推開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籬笆牆,走到門縫漏出來的油燈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兩聲,說道:「如果去都城怎麼樣?」

    草屋門被推開,吱呀的尖響刺破安靜的邊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門口蹲了下來,瘦小的身影被油燈光拉的極長,她用指頭按了按木門邊,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長安嗎?對了寧缺,你什麼時候才去火器營裡偷些油回來?這門已經響了好幾個月了,聲音實在是很難聽。」

    「現在還有誰用那些難玩的火銃,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輜重營問問……」寧缺下意識裡隨口應了聲,然後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說的好像不是這個事兒,如果真要走了,還管這破門做什麼?」

    桑桑扶著膝頭站起身,小小的身軀在微涼的春日夜風裡顯得格外單薄,她看著寧缺,用認真而沒有夾雜任何其餘情緒的聲音細聲說道:「就算我們走了,可這房子還是會有人住,他們還是會開門啊。」

    自己二人離開後,這間遠離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還會有人願意來住嗎?寧缺默然想著,不知為何突然間多出一些叫不捨的情緒出來,他輕輕歎息了聲,側著身子從桑桑身邊擠了過去,低聲說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將鬢角微黃的髮絲隨意攏了攏,看著他的後背問道:「寧缺,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那件事情這麼感興趣。」

    「沒有人能拒絕讓自己更強大的誘惑。而且那些玩意兒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寧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頭看著桑桑黝黑的小臉蛋兒,挑眉說道:「而且我們兩個總不能在渭城呆一輩子,世界這麼大,除了帝國還有很多國家,我們總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說,就為了多掙一些錢,升職升的更快一些,去長安也比在渭城呆著強太多,所以這次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小侍女的眉眼並未長髮,又因為邊城風沙的關係,小臉蛋兒黝黑粗糙,加上那一頭童年營養不良造成的微黃細發,實在談不上好看,就連清秀都說不上。

    但她有一雙像柳葉似的眼睛,細長細長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麼太明顯的神色,所以不像是個出身淒苦將將十一二歲的小侍女,倒像是個什麼都知道,看透世情心無所礙的成熟女子,這種真實年齡相貌與眼神之間的極度反差,讓她顯得格外冷酷有范兒。

    寧缺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來,小侍女桑桑就是一個典型缺心眼子的丫頭,二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她因為習慣了依靠自己思考辦事,所以越發懶得想事,因為懶得想事,所以變得越來越笨,而為了掩飾笨拙她說每句話時用的字越來越少,所以就愈發顯得沉默冷漠成熟怪異起來。

    「不是笨,應該是拙。」他想著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糾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長時間,桑桑忽然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兒,露出罕見的畏怯情緒,說道:「聽說……長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很繁華,聽說天啟三年時就已經超過一百萬了,而且生活所費極貴,長安居,大不易啊……」

    寧缺歎息了一聲,看見小侍女緊張的神情,笑著安慰說道:「人多也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把長安當成一個大點的渭城便好,到時候還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樣子操持家裡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門。」

    「在都城一個月買肉菜米糧大概要花多少錢?」

    桑桑把柳葉般的雙眼瞪的極圓,兩隻小手緊緊攥著布裙下擺,緊張問道:「會不會超過四兩銀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進書院,你總得給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裡可能會來客人,比如同窗什麼的,萬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爺我,想要做個家訪,也可能會來,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麼也得要十兩銀子。」

    寧缺蹙著眉頭回答道,實際上他只是極為認真地瞎說,正如河西道那個著名的笑話,在田里幹活兒的農婦閒嘮,總想著東宮娘娘在烙肉餅,西宮娘娘在剝大蔥,肉餅似海,大蔥似山。

    十兩銀子對於書院的學子們來說,有可能只是一桌酒席罷了。

    然而即便是這個明顯縮水的錯誤答案,也遠遠超過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線,她皺著眉頭認真望著他建議道:「寧缺,我們不要去長安,你也不要考書院了好不好?太貴了。」

    「沒見識的東西。」寧缺笑罵道:「入了書院出來肯定能做官,到時候你我一個月花十兩銀子,我在衙門裡隨手一個月怎麼不得掙個七八十兩銀子回來?再說長安有什麼不好,陳錦記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彷彿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緊緊抿著嘴唇,明顯陷入極劇烈的心理掙扎之中,很久之後她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可是你讀書院那幾年怎麼辦?我的女紅一般,長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見得能賣出去。」

    「這確實麻煩,聽說長安城周邊不能打獵,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爺的……我們還有多少錢?」

    主僕二人對視一眼,然後極為默契地伸手掀開床板,從裡面最深處摸出一個包裹極嚴實的木盒。木盒裡儘是散碎的銀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銀角子上明顯有鉸子的劃痕,中間只有一個大銀錁。

    看著木盒裡明顯存蓄了很長時間的散銀,兩個人都沒有去數,桑桑壓低聲音說道:「老規矩五天數一次,前兒夜裡剛剛數過,七十六兩零三錢四分。」

    「看來去長安後必須拚命想法子多掙些錢。」寧缺神情認真說道。

    「嗯,我會爭取把自己女紅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認真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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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七章 此去長安混人樣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挪著乾瘦的膝頭,麻利快速攤平被褥,小手掌一摁把枕頭中間摁出一弧形,便是寧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後蹦下炕抱起自己的被褥,走到屋角那兩個大榆木箱邊鋪了上去。

    燈熄,寧缺把水碗擱在窗台上,藉著星光鑽進被窩,雙手搭在被沿,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發出一聲極為滿足的歎息聲,他閉上眼睛,過了會兒才聽到屋角傳來那陣聽了好幾年的悉悉窣窣的聲音。

    彷彿和過去這些年頭沒有什麼區別的夜晚,伴著帝國邊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實的情況時,今天草屋裡的主僕二人都沒有睡著,或者是因為即將踏入嶄新世界的激動不安,或者是因為都城長安的繁華、隱約可見的富貴,還有那些散發著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邊屋角的兩道呼吸聲遲遲未能緩慢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窗紙上的淡淡銀暈,感慨說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姑娘都不怎麼怕冷,衣裳穿的很單薄,領口開的很大,身子都很白……那時候年紀太小,都不記得了。」

    他翻了一個身,望向屋角黑糊糊的那處,問道:「桑桑,最近有沒有犯病?會不會冷?」

    黑暗中小侍女隱約似乎是搖了搖頭,隱約能看見她緊緊攥著被角,雙眼緊閉,唇角卻掛著一絲極罕見的微笑,低聲喃喃回答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女孩子確實都挺白的,她們天天都用那麼好的水粉,能不白嗎?」

    寧缺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放心,等本少爺以後有了錢,陳錦記的胭脂水粉隨便你買。」

    桑桑霍然睜開雙眼,像柳葉般細長的眼眸裡映著明亮的星光,嚴肅說道:「寧缺,這可是你答應的。」

    「剛才都說過,去長安後你要記住一定要稱我為少爺,這樣才顯得尊重。」

    當年寧缺從道旁死人堆裡翻出渾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後輾轉來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雖然在戶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喊過他少爺,這不代表別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種習慣。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這個習慣。

    「寧缺……少爺……你要記得答應給我買陳錦記。」

    「嗯。」

    寧缺應了聲,目光落在炕邊地面像白霜般的月色,不,是星光上,心頭無來由微緊,很多年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回頭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滿天星光,然後開始低頭思念故鄉,喃喃念道:「今天還是沒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櫃子上的桑桑,像個小老鼠般蜷在微涼的被褥裡,伸手到腰後扯了扯,擋住外面的微涼氣息,順便讓兩個櫃子間的縫顯得不那麼硌人,她聽著窗邊傳來的囈語,心想寧缺……不,少爺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

    ……

    ……

    清晨,主僕二人醒來,藉著濛濛熹微的晨光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才遞了出去,桑桑安靜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成的大包裹裡,又從籬笆架下面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銹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擦拭了幾下,迎著朝陽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緊緊繫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繫緊,繫在了桑桑的後背,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總感覺上面蒙著黑黑的油污,並不反光,甚至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很大,就算收攏繫緊,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體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面。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牆,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望著他的下頜,問道:「少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猶有稚意的面容似悲似喜,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

    ……

    車輪碾壓濕軟的泥地,貴人的隊伍緩緩啟程,向渭城外駛去。

    前後五輛軟索馬車,放在任何時候都是邊塞上很能吸引目光的隊伍,所以即便渭城軍卒屬民並不像寧缺所說那樣猜出了貴人的身份,可若是尋常日子,想必渭城唯一的那條大道旁必定會擠滿看熱鬧和議論的人群。

    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只不過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時不時有煮熟的雞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髒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麼。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麼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去,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馬車上的寧缺臉色極為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麼也不成啊。」

    又是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寧缺忙著和熟人告別,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群鬧騰的沒完沒了,後方那輛裝飾最精華的馬車車簾掀開一角,那名驕傲冷漠的婢女探出頭來看了眼,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尖。

    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彷彿比還要細的雨絲灑在人們的身上,然而卻沒有人願意離開,就在車隊將要駛出這座小小邊城前,寧缺從馬車上站了起來,向四周拱手一禮。

    少年身後背著三把舊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禮,竟陡然生出幾分英氣之氣。

    「老少爺們兒,大姐大嬸兒們,感謝的話不多說。」

    說完這句話,他在雨中張開雙臂,握緊雙拳向上分開,展露自己並不強悍的胸肌和手臂,做了一個特**的姿式,大聲喊道:「此去長安,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兒,我就不回來了!」

    此言一落,就像說書先生落下開戲的響木,又像是劊子手砍掉了一顆人頭,道旁的民眾齊聲叫起好來。

    渭城唯一像樣的酒館裡,馬士襄和幾名親信校尉正在喝酒,貴人不要他們相送,他們也懶得去送寧缺那小子,卻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這幕畫面,一名校尉想著寧缺站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歎息道:「渾不出人樣就不回來了?」

    「那這渾沒人樣的小子,看來是真的很難再回來了。」

    酒桌旁的馬士襄想著昨天深夜寧缺對自己說的那三句簡短的話,不由輕撫花須,大有老懷安慰之感,望著漸漸駛出城洞的那輛馬車,微笑喃喃說道:「不回來也好,你這個缺德玩意兒,去好好禍害外面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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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4 17:32:5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4 編輯

第八章 春風綠了人的途

  離渭城遠了,自然也就離草原遠了,正在困擾蠻族部落和新任單于的春旱,並沒有影響到這裡,春風綠了枝丫草葉然後染上車輪與馬蹄,時時惹來幾隻蝴蝶追逐不息。

  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軟索時而緊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顏清秀的婢女怔怔望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致,也許是想到了此時正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但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的期待的熱切。

  身旁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抱住她的小腿,熱切地望著她,口齒不清地咕噥著想要出去玩會兒的話,婢女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情回復溫柔,把他摟進懷裡,寵溺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柔嫩的臉頰,婢女微微瞇眼望向隊伍的前方,臉色有些難看。

  少年軍卒寧缺這時正坐在隊伍最前方一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做為一個嚮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麼看都談不上稱職。

  讓婢女臉色難看的原因不僅僅只有這一點。

  寧缺在車轅上打瞌睡,看上去隨時可能掉落疾速奔馳的馬車,小侍女桑桑始終警惕守在旁邊,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軀努力支撐著他,黝黑的小臉上滿是吃力的神情。

  婢女目光冷淡看著這一幕畫面。

  就在這時,車隊碾過一條極淺的草溪,寧缺被震的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發現這一覺恰好睡到了黃昏,笑著舉起手來,示意隊伍停下準備紮營。

  睡醒了便紮營,似乎顯得有些不負責任和胡鬧,但隊伍裡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安排提出異議。

  離開渭城已有數日,一路上寧缺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在事後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無論是從路徑選擇、營地選址、安全防衛、用水進食、便於逃遁各個角度上來看,都找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讚歎的是車隊的速度還挺快。

  貴人在草原裡收服的幾名馬賊,本有些瞧不起渭城邊軍的水準,但現在對那個少年軍卒做嚮導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們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燒水,婢女走下那輛被重點保護的名貴馬車。她看著不遠處像郊遊般愜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準備吃涮肉的寧缺,看著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鍋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皺的愈發厲害。

  旁邊有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站了起來,看了她一眼,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跟隨,沿著溪畔穿過炊煙走了過去。

  她承認這個叫寧缺的少年確實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長安那些自以為俊傑的少年貴介強很多,如果他真是一個長安貴公子,那麼這般作態或者還能讓她生出幾分欣賞之意,然而他只是一個底層少年,卻如此壓搾本應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覺間便觸到了她的某方心境,讓她極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遠處,婢女溫和地朝她笑了笑,示意對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說說話。

  桑桑向寧缺望了一眼,等到他點頭,才走了過去。清秀婢女從腰間掏出一方手帕,桑桑搖了搖頭,她這才發現做了這麼多吃力的活兒,小侍女的額頭上竟是沒有滲出一粒汗珠。

  寧缺這時候終於從草甸上爬了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綠色草汁,微笑行了一禮。

  婢女沒有轉頭看他,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這種人表面上看著猶有稚氣,待人溫和可喜,實際上骨子裡卻是充滿了陳腐老朽之感,令人厭惡。」

  沒有情緒的音調,微微仰起的下頜,並沒有刻意拉開距離的感覺,但卻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的貴氣,做為一個大概侍奉大唐公主殿下很多年的貼身婢女,即便對帝國大部分官員都可以頤指氣使,更何況是寧缺這樣的小角色。

  寧缺笑著搖搖頭,轉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唯一的小侍女被貴人的無數婢女之一拉走說閒話,貴人還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卻只好自己去動手燒柴煮水做飯。

  可能是邊塞風沙太大讓臉皮變得很厚的緣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尷尬的意味。

  ……

  ……

  落日將沉之時,桑桑捧著一大堆奶干之類的零食走了回來,寧缺正痛苦地捧著碗燒糊的肉粥發呆,看見之後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往嘴裡塞著。

  他含糊問道:「她怎麼就這麼喜歡和你閒聊?也不想想我都幾天沒吃過正經飯了……這種貴人的廉價同情心,有時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為溫和得體,比渭城酒館裡賣的摻水酒還要假。」

  「她人不錯。」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簾準備離開重新去做,卻被他喊了回來。

  「這幾天你們都聊了些什麼。」寧缺問道。

  桑桑蹙著細眉尖,很辛苦地回憶了很長時間,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麼愛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草原上的事情,不過我也忘了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心情頓時變得好了很多,輕輕哼著小調,嚼著口感極佳的奶干,說道:「以後再找你說話,記得向她收錢,或者多拿些這種奶干回來也不錯。」

  入夜。

  桑桑用溪水澆熄灶火,仔細確認後拖著熱水桶向小帳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知道這是小侍女在給寧缺準備洗腳水,不知多少人同時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這份鄙夷當然是送給寧缺的。

  洗完腳,寧缺鑽進羊毛褥子,然後把對面伸過來的那雙冰冰的小腳摟進自己懷裡,發出一聲不知道是享受還是痛苦地呻吟,打了兩聲呵欠後說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過不了多時便沉沉睡去。

  寧缺卻不知何時重新睜開了雙眼,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補了很多疤的帳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憶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邊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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