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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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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3 17:01:53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火堆旁的童話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從公主李漁身旁探出頭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邊,吸了吸鼻涕,學著桑桑的模樣,把腦袋埋進她的懷裡,小臉蛋兒胡亂蹭著,臉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漁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給小男孩兒擦了擦,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然後轉過頭來向寧缺淡然說道:「去長安後跟著我吧,我會給你一個好前程。」

  寧缺早已猜到這名蠻族小男孩兒的身份,只是沒有想到公主會對自己的繼子如此疼愛,尤其是那個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動作,讓他對這位殿下的觀感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反應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後應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長安後我就要去參加書院的入院試。」

  人類對於同一句話依循不同的解讀方式會聽出很多不一樣的意味,這句話聽上去可以說寧缺是在說自己沒時間替殿下效命,也可以聽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絕,裡面還帶著那麼一點驕傲:進了書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費心了。

  「你確定你真的能順利參加入院試,而且能順利地通過入院試?」李漁冷冷看著他,說道:「我大唐雖然以才取士,但這個取字卻極有講究,若你以為有才之人便能尋找到才華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於悻然混跡青樓一世。」

  寧缺看著她清秀的眉眼認真說道:「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此懇請公主能夠幫我去掉那些不應該有的障礙,我只希望不要因為自己窮而失去進入書院的機會。」

  李漁帶著毫不掩飾的猜疑之色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軍卒為什麼會如此冷靜而直接地拒絕自己的拉攏。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寵愛,臣民愛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寧缺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夠如此近距離接觸到她,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換成別的邊城軍卒,就算有資格參加書院入院試,可得到她的賞識示意,誰不會感動涕零投體便拜?

  長時間的安靜,她淡然說道:「我答應你,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說完這句話,她失去了和寧缺交談的興趣,抱著小男孩兒怔怔望著面前的火堆,眼眶漸漸濕了起來,此時火堆旁邊呂清臣老人正盤膝冥想恢復,另一邊的侍衛們已經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驚醒的鳥兒胡亂鳴上兩聲。

  寧缺驚訝地望著她眼中的晶瑩水色,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她正隔著火堆看著道旁堆在一處的侍衛及草原蠻子的屍體。

  想著先前她替小男孩兒擦鼻涕,看到她此時對下屬的悲傷感懷,寧缺對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觀,默然想著就算是個白癡,也還算個有人性的白癡。
 
        桑桑伏在他的膝頭上沉沉睡去,火堆旁還睜著眼睛的只剩下他和李漁二人。兩個人就這般靜靜地坐著,忽然間那個蠻族小男孩兒從她懷中掙了出來,揉著眼睛說睡不著要聽故事,李漁一臉尷尬,心想自己幼時在宮中聽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時期愛聽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又怎麼能給小孩子講?

  蠻族小男孩兒也不怎麼鬧騰,只是委屈不甘地望著自己名義上的母親,看著有些可憐兮兮,寧缺在旁微笑看著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輕輕咳了兩聲。

  「小麥是金黃色的,燕麥是綠油油的……那些鴨蛋一個一個崩開,有只最大的蛋卻始終沒有動靜……鴨媽媽看著又大又醜的孩子,看著它在水裡游的歡騰,驕傲地說:瞧,它不是可惡的吐綬雞,它是我親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醜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野鴨子說,只要你不和我們族裡的鴨子通婚,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

  「一天晚上,當美麗的太陽向著西邊荒原落下時,醜小鴨看到一群大鳥從林子裡飛了起來,小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它們白的發亮,頸項又長又柔軟,展開美麗的翅膀飛向溫暖的國度。」
 
 「過了一個冬天,醜小鴨被幾隻大天鵝包圍,它感到羞愧,它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醜陋,然而大天鵝溫和地啄著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樣的美麗……春天到了,太陽無比溫暖,紫丁香在它面前把枝條垂到水裡,人們看著它興高采烈地跳起舞來,唱起歌來,快活地喊道:看那只漂亮的天鵝!」
 
 寧缺拿著根焦柴,在腳旁的地面隨意勾畫著線條,低著頭微笑講了一個很老很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簡單,但卻又是那樣的悲傷和幸福,蠻族小男孩兒趴在公主的身上瞪著眼睛聽著,李漁自己也漸漸地聽入了神,桑桑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了,但依舊靜靜聽著,臉上露出兒時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聽完故事的孩子們終於進入了香甜的夢鄉,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你這個故事太深奧,小蠻聽不懂,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提醒我這些東西……我會像那個鴨媽媽一樣把他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我會以他為驕傲,回到長安後,我絕對不會讓他被別的人嘲笑歧視,至於將來他能不能像天鵝般一飛沖天……那只能看他自己將來的造化。」

  寧缺撓頭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沒有想這麼多,這是小時候我給桑桑講過的故事,她一直覺得自己又黑又醜很是自卑,我就給她編了這麼一個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好故事。」李漁微笑望著他,說道:「被人瞧不起的醜小鴨,憑借自己的努力,最終變成受人尊敬喜愛的白天鵝,很勵志。」

  寧缺握著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頭看著她認真說道:「您說錯了,這個故事只會讓很多人感到絕望,因為醜小鴨是不會變成天鵝的,它……本來就是天鵝。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懷裡的小王子一樣,而真正的醜小鴨,永遠都是醜小鴨。」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臉,想著這段話,心裡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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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3 17:03:01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怪你過分美麗

        由一個童話衍生出來段似乎頗有深意的對話,看似往人生的湖泊裡紮了個猛子便要變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細想來,進行對話的二人,一旦脫掉身上尊貴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這樣的衣服後,其實不過是兩個十五六七歲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極端的環境比如井底冰窖之類的地方裡,年輕的人們慣常會忘記自己的身份責任或是別的一些東西,變得純粹很多,在這個剛剛經歷過一場血戰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漁和寧缺就變成了很簡單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

        因為四周的傷員們在沉睡,所以講故事的聲音壓的有些低,因為要聽清楚故事,所以聽故事的人必須湊的更近一些,因為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與肩並著,湊在火堆旁說著一些沒有什麼意義的閒話,直至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夜色逐漸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讓位給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呂清臣老人和寧缺同時睜開雙眼,對視一眼然後喚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蠻子伏地而聽,片刻後舉起右手做了個手勢,握拳重揮然後快速扇動,向同伴示意南方來人極多,而且是重騎。

        火堆已然將熄,焦黑的木條下落著灰白色的灰,殘著點點火星,侍衛和草原蠻子們艱難爬起身來,取出早已備好的軍用單弩,對準依然顯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眾人傷勢極重根本無法快速移動,而且既然知道來者強大,那麼便更沒有隱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靜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戰死。

        北山道上的落葉被勁風捲起,熹微黯淡的天光裡殺出數十名騎兵,騎士和馬匹的身上裹著極厚的黑色重甲,這般狂速奔來,蹄聲如雷壓的大地陣陣顫抖,火堆裡的餘燼殘灰更是被震地飄了起來,如晨煙一般。

        大唐帝國最精銳的重甲玄騎!

        全身包裹在重裝甲內的騎兵群,在戰場上一旦發起衝鋒,天下難覓敵手,就連那些強大的大劍師都無法對這些重甲騎兵造成有效的傷害。

        然而眾人看的清楚,自晨光裡狂奔而出的這批重裝騎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創刀痕,明顯曾經遇襲,可能是在南麓遇到過伏擊,在這種的情況下,這支絕不適合密林作戰的重裝騎兵還要強行連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見心情之迫切焦慮。

        數十騎重甲玄騎呼嘯殺出北山道口,距離兩個火堆還有三十餘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繫著紅色大氅的青年騎士看著遠處火堆旁的眾人,大聲喝道:「固山郡華山嶽在此!殿下何在!」

        聽到華山嶽這個名字,端著弩箭的侍衛表情頓時放鬆了警惕,大聲回應了一句。寧缺低頭看了眼靠著自己肩旁的李漁公主,看著她的眼睫毛微動,似乎在將醒未醒間,忍不住笑著挑了挑眉頭,默默收回左手的黃楊硬木弓。

        像閃電錘擊般的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將落葉捲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稱華山嶽的青年將領一拍鞍頭,自馬上飛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聲單膝跪地,抱起雙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山嶽救援來遲,罪該萬死,請殿下恕罪。」

        此時數十騎重裝玄騎奔到了林間,面露疲憊之色的大唐精銳騎兵紛紛下馬,依隊列跪倒在華山嶽的身後,齊聲道:「請殿下恕罪。」

        李漁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好像是剛剛醒來又或許……已經醒了很久。

        她看著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華山嶽,看著這名對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將軍,看著那些明顯經歷過浴血廝殺才趕至此處的騎兵們,眉眼間滿是鼓勵神情,微笑說道:「還不快快起身,難道真要本宮降罪不成?」

        她很喜悅,這些漏夜來援在北山道南麓遇著伏擊擔憂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騎兵們,時隔一年終於又看到了賢良的公主殿下,他們又怎能不激動?

        華山嶽激動抬起頭來,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公主殿下正靠著一名少年軍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顯得格外自然。看到這一幕,他的心臟不知為何微微一緊,眼眸裡流露出一絲詫色和不喜,眉頭微微皺起。

        一直在注視這些重裝騎兵的寧缺,在這名青年將軍抬起頭來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俊秀豐朗的面容,雙眉若劍,平添了幾分颯颯英氣。

        如此年紀便已經是固山郡的都尉,統轄整整一旗重裝玄騎,華山嶽毫無疑問是大唐帝國青年一代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無論城府氣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只可惜他這一生始終有一道門檻無法邁過,數年前甚至在這道門檻上狠狠摔過一跤——這道門檻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間,卻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曉的那份愛意。

        那份對大唐四公主李漁殿下最深沉、也最熾烈的愛意。

        華山嶽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緒,自然不是針對李漁,即便殺了他他也不敢對公主殿下有絲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厭惡殿下身旁那名少年軍卒,你是個什麼東西,居然敢離殿下如此尊貴的身軀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經接觸到了!

        他這一生都未曾與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這一生都未曾享受過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這時候就抽出刀來把那名少年軍卒肩劈下來!

        這種嫉妒冷酷的情緒,華山嶽隱藏的極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會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漁只看到他眼眸裡一閃而過的詫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後感受到手臂處傳來的溫暖,才明白這位年輕的將軍眼中異色由何而來,下意識裡抬手理了理鬢旁的髮絲掩飾尷尬——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居然和寧缺肩並肩靠著在火堆旁過了一夜,雖是情勢使然,但對於大唐公主來說,和一名年輕男子表現的如此親暱確實有些不妥當。

        公主李漁緩緩站起身來。

        於是聽故事的婢女便不復存在。

        二人臂膀間殘留的溫度被晨風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寧缺搖頭笑了笑,望向她的側臉,忽然覺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臉頰上,眉眼顯得格外清麗,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愛了多少。

        冷漠驕傲當然不及平靜雍容那般美麗。

        但他還是覺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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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4 19:12:48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雪山裡什麼都沒有

        華山嶽看了眼四周的密林,這才注意到林子裡敵我雙方留下的多具屍體,看著那些鮮血和打鬥的痕跡,尤其是接過那片薄薄的無柄小劍後,這才知道昨天夜裡發生的狙殺何等樣慘烈,不由面色微變。

        他示意下屬備馬,說道:「殿下,來援後隊已經上路,我們應該迅速離開。」

        李漁公主點點頭,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裝騎兵的重重拱衛下走了過去。

        這時候華山嶽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寧缺一眼,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讓人覺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這名少年軍卒和公主殿下之間真正的關係,然而無論怎麼想也覺得這名軍卒不可能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於是目光便愈發淡了。

        這種目光中的淡然,其實隱藏著很多可能性,寧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他靜靜看著華山嶽的背影,聯想起先前這人眼眸中的灼熱與溫柔,知道他不會對白癡公主不利,但看來這佔有慾著實是過於強烈了些。

        青年將領對公主殿下的狂熱愛意,說實話和寧缺這種層級的軍卒確實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寧缺非常不喜歡華山嶽此人最後那一瞥裡的淡然,他知道這種淡然代表著強大實力為背景的隨時撲殺,代表著某種不屑一顧二顧乃至三顧。

        寧缺不喜歡,所以他站了起來,看著正要上馬的女子,仰起下頜微笑說道:」公主殿下,其實從在渭城開始,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

        華山嶽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馬上的美麗公主蹙眉轉身,靜靜看著火堆旁的少年軍卒,似乎想要訓斥幾句,終究只是淡淡說道:「回長安後再說吧。」

        出發之前,華山嶽低聲詢問了侍衛首領幾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來的遭遇,也知曉了寧缺在昨夜刺殺中的表現,他沉默片刻,走到寧缺身前表情平靜說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長安後朝廷必有重賞……小傢伙,幹的不錯。」

        寧缺帶著桑桑去緩坡處的簡陋帳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彆扭地把大黑傘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頜,蹙眉望著寧缺疑惑問道:「少爺,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說……你有句話要說?」

        「是啊。」寧缺把刀鋒上凝固的血漬刮了下來,隨口回答道:「那個叫華山嶽的傢伙太虛偽太無聊,我看著他不爽,所以得讓他不爽一下。」

        「少爺你剛才準備對公主殿下說什麼話?」桑桑停下手上的動作,好奇問道。

        「我怎麼知道。」寧缺插刀入鞘,看著她聳聳肩,說道:「總之不可能說什麼從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熱地愛上了你的……」

        「可華都尉或許會這麼想,殿下……說不定也真的以為你想說這句話。」

        「白癡會有白癡想法,這一點不足為奇。」寧缺回答道。

        小侍女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你很無聊?」

        寧缺偏偏頭表示默認。

        桑桑搖了搖頭,片刻後再次望向他,問道:「少爺,是不是在你眼裡,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癡?」

        寧缺一邊綁著刀鞘一邊認真地思考,思考很長時間後認真回答道:「這個問題不在於我,在於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白癡人做白癡事。像華山嶽這種天之驕子本來不能算白癡,但居然會信奉愛情這種玩意兒,不免也就白癡了。」

        桑桑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嚴肅認真問道:「在你眼裡我也是白癡嗎?」

        寧缺看著這張黝黑的小臉蛋兒,嚴肅認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癡,你是笨。」

        眾人離開北山道口之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固山郡騎兵留下數騎看守現場,不是為了查案,因為誰都知道膽敢刺殺大唐公主的死士們肯定不會留下什麼線索,而是為了守護那些同伴的遺體,等後續大部隊到後,再運回長安下葬,這是大唐軍隊的鐵規矩。

        同袍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間,敵方的屍首則是胡亂堆砌在一處等被一把火燒成焦乾飛灰,而在處理那位青衫中年書生屍體時,騎兵有些猶豫,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大劍師,心想應該給予對方遺體相應的尊重才是。

        華山嶽略一沉吟,決定把這位大劍師土葬,就在這時,呂清臣輕聲說了句此人已入魔道,華山嶽聽見魔道二字,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屍體時,再沒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飾的鄙夷。

        「扔進去燒了。」

        ……

        ……

        清晨駛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與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隊相遇,在數百精銳騎兵的重重保護下,大唐四公主李漁一行繼續向都城長安進發,至此時,無論是帝國內部還是境外勢力,都再也無法對這位遠歸的公主殿下進行刺殺。

        此後數日,李漁和那位蠻族小王子一直留在馬車中,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雖有數百輕騎護衛,活下來的侍衛和草原蠻子依然不顧傷勢,堅持騎馬守護在車廂四周,老人呂清臣在第二輛車廂裡,受了重傷的侍衛蠻子在後面幾輛馬車中,至於寧缺和小侍女桑桑,還是坐著自己那輛簡陋的馬車,遠遠地落在最後方。

        在固山郡邊區,重騎都已經全部換成了輕騎,隊伍的速度頓時變得快了起來,前面那些堅固的馬車還能跟上,寧缺主僕二人的馬車則是顯得吃力起來。

        一名騎兵馳馬來到他們馬車旁,惱火呵斥道:「你們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剛離開渭城頭幾天的春風旅途一般,寧缺這時候又是坐在車轅上犯困,看上去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邊吃力地扶著。

        聽到那名騎兵惱火的呵斥聲,寧缺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以少年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就此道歉,為做不到的事情道歉在他看來太過白癡。

        看著那名騎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額頭上那三兩顆汗珠,瞇著那雙柳葉細眼說道:「少爺,我們好像被嫌棄了。」

        「嫌棄這個詞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遺忘這四個字,就會顯得太過酸澀騷情。」

        寧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輛馬車,想著再也沒有露過臉的那位公主殿下,笑著說道:「對於我們這種拚命才能活下來的可憐傢伙,任何酸澀騷情都很噁心。」

        那夜在火堆旁與公主並肩而坐講童話,這種事情無論放在長安還是草原,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種畫面是真正的童話,並不真實。

        一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機緣巧合救了位貴人,事後拿到相應的封賞,然後從此天上人間老死不相往來,這才是真實世界裡面的故事。

        這個世界有英雄史詩,但一樣不會有什麼童話,如果羅密歐不是貴族的兒子而是個掏糞工,想必朱麗葉為他去死的時候心理掙扎會激烈很多。

        寧缺對這種事情的認識一向自認為非常清醒,而且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側臉只是一種虛妄的影像,最關鍵的是他未曾真的動心,只是有些欣賞那樣一個女子也有那樣一個時刻,所以心中並沒有什麼悵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補充給養之後,護送公主的隊伍並未休整而是繼續一路南下,看來某人真的是很急於回到長安,回到疼愛自己的父親身邊。

        那位華山嶽都尉應該也摸清楚了寧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個最普通的邊城軍卒,自不會誤會他和公主之間真有什麼,所以寧缺也沒有受到什麼刁難。

        剛剛入夜,桑桑做了頓香噴噴的晚飯,兩個人開心地吃了起來,就在這時一位穿著布衫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苦笑說道:「開始叫你去那邊吃大鍋飯你不幹,我們幾個還以為你是心裡有怨氣,現在看起來,你是嫌我們那邊的伙食太差,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的誇讚對於地位卑下的侍女來說,其實已經有些過了,但桑桑卻沒有什麼感覺,笑了笑繼續埋頭吃飯,寧缺則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走進來的男子就是那位大唐侍衛首領,他叫彭國韜,深得公主信任。只是他帶著部屬跟隨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國又遇著連番血戰,忠心耿耿的下屬只剩下了七個人,此時的心境想必也複雜感傷的厲害。

        雙方是在北山道裡同共生共過死的戰友,鮮血澆淋出來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來的紮實很多,而且寧缺在戰鬥中的表現讓侍衛們很是歎服,所以這些天被固山郡騎兵們嫌棄的馬車,倒經常迎來彭國韜和其餘的侍衛。

        那幾名草原蠻子也曾經給寧缺主僕二人送來過烈酒,卻很少願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不怎麼願意和他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梳碧湖那個傳說的緣故。

        「我知道你們自己去都城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跟著騎兵大部隊一起走,確實也讓你們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報上去後,一直沒有回音。」

        彭國韜望著抱歉說道:「你是渭城派過來的人,殿下沒有發話,你就不能走。」

        寧缺撓撓頭,說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長安的旅途似乎就要這樣無驚無險又無趣無聊地過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寧缺忽然收到了一份來自第二輛馬車的邀請,呂清臣老人要見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寧缺擰著眉頭想了半天,然後決定什麼都不想,隨手用盆裡的魚片粥燒熄車旁的火堆,便帶著桑桑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起,昏暗的燈光暖融融照耀著,念師呂清臣看著寧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禮,心情有些驚訝,暗道這少年應該清楚自己喊他上車是為什麼,難道他就不擔心自己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從而不願意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聽到的那些往事,那個他縱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聽的……小男孩小女孩兒扛弓背箭於茫茫岷山拚命生存的故事,自以為明白寧缺帶著桑桑的原因,於是釋然,甚至看這少年愈發順眼。

        其實寧缺沒有想太多,帶著桑桑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罷了。

        老人雙手在膝上相握,態度溫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找你是為了什麼。」

        寧缺沉默無語,用左手壓在右手背上,然後按在身前的地板上,雙膝著地,身體緩慢前傾用前額觸及左手背,行了一個帝國最重的大禮。

        有大恩才行大禮,老人呂清臣雖然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做,而且極有可能老人也沒有辦法幫助到他,因為那是一個向來只有真正變態的天才方能觸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寧缺這樣自幼翻閱太上感應篇苦苦思索卻不得其徑的人才知道,一個修行者願意去指點一個明顯沒有潛質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樣的憐憫與氣度。

        看到寧缺行了大禮,桑桑雖然不是很理解少爺的舉動,卻也是趕緊挪動雙膝來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來。

        呂清臣老人看著這幕,不由捋鬚微微一笑,然後扶起寧缺,收斂心神,闔起雙目,將兩手枯乾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與腰後某處,片刻後,車廂內的暖融油燈光線不知因何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有無數極細微的灰粒在光線中飛舞瀰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渾濁的油燈光漸漸變得透亮清明,老人緩緩收回手掌,靜靜看著面容平靜、眼眸裡也看不到期待,實際上雙手在微微顫抖的寧缺,輕輕歎息了一聲。

        「天地之間有呼吸,那道氣息便是所謂元氣,修行者能感知元氣之存在,全憑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積蓄顯質。」

        「在渭城時我就去看過你,確認你身上沒有絲毫氣息波動,今日細細察看你體內,發現果然如此,你的雪山與氣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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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分倆分畫裡桃花

        聽到這句斷語,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望向老人,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拿著一把弓弩想要自殺般,認真詢問道:「念力或者說意識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從腦子裡面產生的嗎?」

        老人呂清臣溫和望著他,緩聲說道:「這種說法倒也不能說不正確,然則念力雖由頭而發,卻如何與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謂修行,乃是將意念容於胸前之雪山,腰後之氣海,雪山氣海周緣有十七氣竅,就如鍾離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風納水,嗚咽做響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應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曉你我之意,從而互相呼應。」

        「人之身體腑臟氣竅開合或閉塞,乃胎裡形成,先天帶來,後天再如何修行也無法改變,所以有種說法,所謂修行……只不過是揀回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罷了。」

        「我先前看你體內雪山氣海周緣十七竅,有十一處堵塞,所以無論你將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無法與天地自然相接觸。」

        「不過你也不必因此而悲傷失落,世間億萬民眾,雪山氣海十七竅能通十三竅者極為罕見,像你這種身體倒是正常不過……」

        老人緩聲安慰,寧缺低頭微澀而笑。

        在渭城時他曾經做過無數次自我安慰,說只有那些真正變態的天才才能修行,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如果按照這種標準說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竅的天才還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隨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餡餅砸了個跟頭。

        「我怎麼就沒有中超級大禮包的命?」

        他在心中遺憾慨歎,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摯的感謝之意,便帶著桑桑走下了馬車。

        車廂裡的油燈光芒黯淡,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簾幕被再次掀開,大唐四公主李漁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體微微前傾,請教道:「一點可能都沒有?」

        呂清臣很欣賞寧缺,但一位已經進入洞玄境界的念師,不惜降尊紆貴耗費念力替寧缺查探梳理身體,自然還有別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堅定,性情純淨的人,往往能夠通過冥想獲得極濃郁的念力,寧缺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所以我本來也對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許他只是十七竅通了十竅,正在醒悟邊緣,卻因為在邊城修練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動意念進入初境。只可惜他體內竟有十一處氣竅堵塞,昊天對其並無厚愛,潛質再優秀也沒有用處。」

        老人滿臉遺憾,在他看來如果寧缺真的能夠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竅的下下之資,憑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這少年的命運實在是有些不濟。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費精神了。」連日的奔波讓李漁的眉眼間略顯疲憊,她低頭沉思片刻,平靜說道:「為此事辛苦先生,實是不該。」

        呂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緩緩挑起,靜靜看著公主殿下的臉,知道先前那句話便決定了寧缺的前途,在確認寧缺無法修行之後,她直接斷了培養此人的念頭。

        老人沉默片刻後勸說道:「長安城內高手如雲,像寧缺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顯得出奇,但我相信這個少年若再成長幾年,一定能成為大唐最優秀的軍人。」

        李漁沒有想到老人對寧缺的評價如此之高,眉頭微微一蹙,緩聲解釋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屬上乘之選,若他還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軍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氣力也要留他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書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響朝局時,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還有什麼意義?」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忽然開口說道:「雖然他體內十七竅只通了六竅,依一般常理而言絕難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輪轉,世無定事。」

        「我的境界終究太低,而他則是有可能進入的書院則是高妙聖潔之處,另一番天地,日後他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真能登上書院的二層樓,誰知道會有什麼奇妙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也許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層樓?」李漁搖頭說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走進書院二層樓?寧缺這少年雖然不錯,但您對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呂清臣望著她微笑說道:「您先前說他要考書院走文途時,似乎也從未想過這少年不能考進書院,要知道入院試的難度也極高,由此觀之您對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麼誰敢肯定這個邊城的小軍卒將來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層樓?」

        李漁微怔,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先生這句反問,此時細細想來,似乎自己真從沒想過寧缺會考不進世間最難進的書院,自己對他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火堆旁邊聽的那些故事還是躍過火牆時少年如猛虎般從容平靜的神情?

        她下意識側身向車窗外望去,看著走過火堆的主僕二人背影,沉默不語。

        ……
        
        ……

        寧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適合修行卻無法修行,事實上他已經習慣這種初被驚艷後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東麓燕境處碰見那個小黑子時有過,兩年前在渭城立下軍功然後被軍部察看潛質時也有過。

        如果他能夠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軍功,說不定早就已經成為大唐軍方重點培養的對象,何至於要自己辛苦拚命殺馬賊積軍功再考書院。

        因為有心理準備所以聽到壞消息後他並不如何失落,但呂清臣老人終究是他最近距離接觸到的一位大師,所以他總還抱著那麼三分兩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畫裡面的那三分兩分桃花,總是藏在園角,都是虛妄。

        就在他準備振作精神放棄幻想,一路苦練刀法直抵長安去謀世俗快樂時,沒有想到第二天夜間駐營時,呂清臣老人再次邀請他登上馬車。

        這一次桑桑沒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懷念春風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覺,又或者是那位蠻族小王子想念桑桑,總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馬車。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應篇你已經爛熟於心,但這麼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來我的判斷並不為錯。」老人呂清臣微笑望著他說道。

        寧缺撓撓頭苦笑說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來,想必不是為了再次打擊我。」

        「你回長安之後便要去考書院,我年紀大了可能也會停留在公主府裡靜養,再要見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說說話。」呂清臣慈祥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世人對修行道的好奇與想像,雖然你無法踏入此道,但或許有什麼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寧缺很老實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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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問道無矩

        呂清臣老人微笑問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寧缺認真思考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想知道……什麼是修行。」

        呂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貪心。」

        寧缺臉上全無尷尬之色,說道:「那麼……您能告訴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樣不同的能力嗎?」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選擇。」呂清臣老人微笑說道:「要知道這些東西雖然世俗普通人確實不是很清楚,但終究也算不上什麼秘密。」

        「算不上秘密還是秘密。」寧缺笑著回答道:「我會替您守住。」

        「好吧。」呂清臣老人笑出聲來,略一沉吟後問道:「你知道昊天道嗎?」

        寧缺看著這位昊天道的南門行走,點了點頭。

        「我出身昊天道南門,奉命遊歷世間,世人常常把我們稱作門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與修行相關的一些東西,那麼我就從昊天道講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門,因為昊天照耀人間,天地萬物方能隨之而呼吸,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講天地之息或是元氣,所以昊天為一切之始。」

        「人本乃萬物之一屬,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間,偶蒙昊天降下啟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氣,行種種玄妙之事,是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遠,繁複艱辛最考意志,而這條道路被我們分成五個段落,也就是你所說的五個境界。」

        「初境稱作初識。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個境界稱為感知。這一階段修行者能夠觸碰到天地間流轉飄浮著的元氣,並且能夠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

        「第三個境界稱為不惑。指修行者此時已經能夠初步明白天地間元氣流動的規律並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謂劍師符師便泛指此類。」

        「第四個境界稱為洞玄。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已經能夠把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元氣融為一體,對於念者而言,意味著他可以通過自己的意識直接攻擊敵人,在這個境界裡浸淫日久,或者能夠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這般看著我,我確實進入了洞玄境界,只可惜臨到老時才極為勉強地把右腳邁了過去,如今我油將枯,燈將盡,大概這輩子也沒有希望把後面那隻腳也拖進門裡,不然……當夜要殺一位大劍師又何須那般麻煩。」

        車廂內油燈光線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呂清臣老人笑著說道,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慨歎著年華易逝,時間從不等待。

        「第五個境界稱作知命。」

        「所謂知命,便是知天命。」

        「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不再僅僅是從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明白了昊天與自然萬物之間的聯繫,明悟了世界的本原。進入這種境界的人,或許才可以看為真正的得道吧。」

        寧缺津津有味聽著這些東西,發現老先生講完了,趕緊舉起手來問道:「先生,五個境界之上是不是還有更高的境界?」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呂清臣頗感興趣望著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那麼這條道路肯定沒有盡頭,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會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這少年連初境都邁不進去,想不到沒有消沉,反而興致更濃了。」

        聽著老先生的笑罵,寧缺笑的更加無辜,說道:「就算是我好學吧。」

        「我從未見過世上有好學像好色那般的男子。」呂清臣微笑道。

        寧缺在心中默默讚了這句,然後攤開雙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學,是好奇。」

        呂清臣沉吟很長時間,抬起頭來望著他,緩聲說道:「傳說中知命之上還有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現過的只有兩種,一者為天啟,一者為無距。」

        「所謂天啟,是指修行者能夠直接聆聽昊天啟示,以虔誠奉拜祭道門神術,於空無之境中暫借昊天威勢光明,昊天普照世間,縱是威勢光明中之一縷,寄於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見那是何等樣的大境界大威勢。」

        寧缺遙想世間某大神通,白衣飄飄跪叩上蒼,雲開霧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揮手便雲卷山撼,不由心神搖晃,難以自安,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輕微沙啞。

        「無距……又是怎樣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記載人世間曾經出現過這樣的境界,卻沒有具體描寫,只有廖廖一句形容:從心所欲而無距。」

        呂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卻是一片安然寧靜,悠悠說道:「以我之猜測,所謂無距境界,那些聖人意念所至便能抵萬里之外……這該是何等壯闊。」

        從心所欲而無距……寧缺被這七字所深深撼動,然而究竟是無距還是無矩?

        隱約間他彷彿捕捉到這兩個字裡藏著的某種悍然氣質,並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為壯闊,只是覺得瀟灑無礙到了極點。

        「關於無距……也許書院裡面的記載會更多翔盡一些。」

        呂清臣老人看著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說道:「能入這兩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聖人,古諺雖雲千年聖人降,但人世間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出現過聖人,所以這些……只不過是神話傳說,聽聽便罷了,苦想多無益。」

        寧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為你會問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輕男子本應該對這些東西更感興趣些,沒有想到你會問這些。」

        寧缺雙手扶膝,沉默很長時間後抬起頭來,看著老人認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間的最強者,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是高飛在天的雄鷹,我只是在地上艱難爬行的螞蟻,他們眼中不會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們。」

        「那你……問這些修行基礎的原因是?」老人神情異樣看著他。

        寧缺認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然而進入長安我極有可能會遇到一些相對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書生般的大劍師,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弄明白什麼是修行,知道他們的戰鬥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緩緩挑了起來,似乎對他的答案極感興趣。

        寧缺低頭微笑,然後抬頭平靜應道:「如果將來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戰,今天您教給我的這些事情,對我戰勝他們提供很大幫助。」

        「一個普通人與能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做戰?而且你要戰勝他們?」

        老人盯著寧缺的眼睛,喃喃重複問著,忽然間他的眉毛顫抖了起來,枯瘦的身軀裡暴發出一陣極歡愉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哈!」

        大笑聲漸漸停歇,老人看著漸露尷尬之色的寧缺,微笑說道:「很豪邁,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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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旅途上的學習

  夜已深,寧缺走下馬車,呂清臣掀起車簾上的布帷,看著少年的背影,聽著夜晚田野間隱約傳來的邊塞小曲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做一位踏入洞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隻腳跨過了那道高高門檻,也足夠他們在任何國家任何城池受到極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念師需要更多的時間用來冥想培念,所以呂清臣的時間真可以用光陰似金來形容。

  可他仍然願意花去一兩夜甚至更多的時間和寧缺閒聊,講些看似很瑣碎無謂的事情,是因為他確實很喜歡寧缺——他喜歡少年溫和稚嫩外表下藏著的冷靜自強,還有像先前那刻般偶爾迸發出來的豪邁氣——豪邁壯闊自強冷靜是大唐人最讚賞的品質,而呂清臣老人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唐人。

  今夜他告訴寧缺的這些,都是昊天道南門的入修課,雖然談不上是什麼不傳之秘,照門規確實不能讓普通人知道,可他還是說了只因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總覺得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寧缺氣竅不通,絕無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沒有道理、沒有原因,就是覺得這個少年能夠踏上他現在正艱難行走著的這條道路,而且他祈望這個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實,走的更遠。

  老人望著窗外漸小漸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語道:「老死臨身夜將至,才開始胡亂放肆一番,盲目跟著直覺走遭,或許……這就是昊天對我做出的啟示吧。」

  ……

  ……

  回到簡陋的營帳,桑桑已經回來了,寧缺問了句公主喚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個含混不清記憶缺失的答案,他早已習慣自己這位小侍女在動腦方面的懶惰,笑罵了幾句對飲了數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覺。

  第二日,車隊在數百名騎兵的護衛下繼續南下向著都城長安進發,寧缺主僕二人的日子卻變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無聊無趣。

  不到夜間,呂清臣老人便會喚寧缺上他的馬車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時常召喚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國韜派了侍衛去駕那輛簡陋馬車,不然寧缺還真要被逼無奈玩一招無人駕駛。

  車廂聊天中,寧缺知曉了更多修行知識,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氣的各種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過某些特殊物品加強自身與天地之間的聯繫,又比如劍師是怎樣用意念把元氣壓縮成無形的繩,然後縛住那片輕薄鋒利的無柄飛劍。

  增強修行者與天地之間聯繫的特殊物品,並沒有非常嚴苛的標準,昊天道多用拂塵木劍,佛門多用念珠木魚,至於符紙飛劍則是非常常見的標準配備,相對比較罕見的是有些大修行者會使用筆墨法杖之類奇怪的東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氣入符紙之內,這就是符師;封天地元氣於陣法內,便是陣師;凝天地元氣於劍內,便是劍師;以念力直接調動天地元氣,便是念師;以……」

  呂清臣老人端著杯清茶,靠著車窗極為享受慢悠悠說著。

  「喂喂喂,您這不是在說笑話嗎?那如果把天地元氣封在馬桶裡戰鬥該叫什麼師?馬師還是桶師?」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來,寧缺逐漸展現出自己憊懶無禮的那一面,咬著一根蘸著墨汁的毛筆,揮舞著右臂,表示自己的強烈質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訓斥道:「約定俗成,你懂不懂什麼叫約定俗成?叫了幾千幾萬年,有什麼問題?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記,別泛那些酸勁兒!」

  「好吧。」寧缺在幾千幾萬年所代表的時間厚度面前慘敗而歸,在搖晃不停的車廂裡懸腕靜神,稠黑的筆尖在雪般的宣紙上快移緩鉤,做著筆記。

  「關於修行者戰鬥的手段,劍師用的叫劍術,符師用的叫符術,我這種念師用的當然就是念術,進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則很難具體這般區分,我曾經聽聞過前代師門長輩中有人習的是神術,具體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名字……不夠大氣啊。」寧缺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著毛筆桿的尾巴,望著老人含混不清說道:「感覺完全可以通稱為法師,他們用的都叫法術。」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極緊,嚴厲看著他說道:「問題是法之一字何解?」

  寧缺再次敗退,攤開雙手表示無辜。

  「除了上述各類修行者外,其實世間最常見的修行者是武者,他們對天地元氣的感知度不如其餘各派,但就戰鬥力而言同樣極為強悍。武者作戰時能將天地元氣佈滿身軀各處,就如同從頭到腳套上了一層重甲,而平日修練時,他們又會調動天地元氣刺激自己的肌膚血肉,從而錘練出一身鋼筋鐵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著土黃光澤的巨漢就是武者?」

  「不錯,只是那人境界並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國四位大將軍都是人世間最頂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們身上的盔甲,也無法刺破他們身上的護體元氣,就算箭鋒極勁穿透護體元氣,也不見得能對他們鐵鑄般的身軀造成任何傷害,面對這樣的強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沒有用處。」

  聽到這番話,寧缺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夏侯這兩個字,他低頭平靜抄寫著筆記,心裡則不停思考著對付這種強者的方法。

  「選擇拉近距離和這些強者進行近身戰,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雖然不錯,但和他們比起來就像是田鼠和雄獅,你全身發力都撼不動他們絲毫,而他們只需輕輕合指便能喀喇擰斷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氣附在箭上……對武者的殺傷力如何?」寧缺忽然抬頭認真問道。

  老人沉思片刻後緩緩搖頭:「極少有修行者嘗試把天地元氣附在箭上,因為箭與飛劍不同,為了保證速度質量必須很輕,於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應干擾,又無法在上面刻符,附著元氣消散太快……當然如果有人能夠解決元氣消散的問題,這種羽箭毫無疑問是很可怕的遠程攻擊手段。」

  寧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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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異稟

  「都說長安城內武者多如狗,劍師遍地走,毫無疑問這種說法過於誇張了,不過畢竟是帝國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龍臥虎,修行者眾多,你若去了長安,若在書院自然無事,可在書院外當謹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寧缺應了聲,然後試探著問道:「呂先生,不知道長安城裡有沒有什麼需要警惕……或者說難招惹的強者?」

  呂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諷說道:「那夜是誰說不想知道這些來著?」

  寧缺笑著撓了撓頭。

  「說這些沒有意義。」呂清臣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只需要記住,天下的修行流派眾多,但歸根溯源無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個書院,佛宗多居於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設壇開觀,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屬的昊天道門,歷代強者輩出,於俗世備受各國皇室尊敬供奉,若你聽過西陵神國,便應該知道那裡便是我昊天道總壇之所在。」

  「各國皇室尊敬供奉?帝國對昊天道也是這種態度嗎?」寧缺蹙眉問道。

  呂清臣苦笑了一聲,做為天下第一強國的大唐帝國,應該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給昊天道顏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確實也拿帝國沒有任何辦法,只是他身為大唐人卻在昊天道,處境未免有些尷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強者?」寧缺察覺到老人神色有些異樣,於是迅速轉了話題,微笑說道:「說起來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說那名大劍師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麼樣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聽到魔宗二字,呂清臣的神情變得凝重嚴肅起來,說道:「這一段你不要記,以後在外面也不要與人去說。」

  「是,先生。」

  「無論道佛還是書院,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後和諧共存,所謂控制元氣,更準確來說倒應該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呂清臣瞇著眼睛,似乎是在回憶些什麼事情,幽幽說道:「而魔宗走的路子與各宗都不相同,他們竟是強行吸納天地元氣進入自己體內。」

  「這……有什麼不對嗎?」寧缺想來想去,也沒覺著這種修行方法有什麼不妥之處,單從字面上理解,似乎還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後不要說這種胡話了。若在書院或是昊天道門中,你要敢對魔宗手段發出如上評論,輕則被逐出師門,重則要受更嚴厲的懲罰。」

  呂清臣神情嚴肅警告道:「與天地相較,人之身軀如螻蟻,體內雪山氣海容納自身念力已是勉強,強行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劍師暴體而亡。」

  「可魔宗既然稱為一宗……」寧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恭謹問道:「想來在世間還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納天地元氣便會暴體而亡,他們如何傳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幫助他們改造身軀,從而可以容納些微天地元氣,只是這個過程極其血腥殘酷,據前輩所言,魔宗修行選材百名,最終卻只有二三者能夠頂過最初的暴體之苦。」

  「確實殘忍。」

  寧缺蹙眉說道,心中卻默然想著世間有修行潛質的人極少,魔宗這種搞法只會大量消耗修行基數,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呂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語氣更加嚴肅,寒聲說道:「魔宗強行改造身體,那改造後的他們又怎麼能算是一個正常人?」

  「人乃天地間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納元氣入體內,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實為逆天大惡之行!」

  ……

  ……

  快要靠近長安的某個夜晚,寧缺再次來到老先生所在的馬車旁,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不請自來,夜空裡的繁星把營地照的一片銀亮,顯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車廂裡的油燈還亮著,呂清臣老人正在看這些天寧缺寫的筆記,看著白紙上那些蠅頭小楷,看著那些清纖秀麗的字跡,有些想不明白在顛波的馬車上,那少年懸腕而書怎樣能夠寫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來,臉上忍不住滿是讚歎神情。

  忽然他眉頭微皺,緩緩放下手中紙張,望著門簾處說道:「進來吧。」

  寧缺走了車廂,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呂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沒有修行的潛質,為什麼您還會對我教誨有加?」

  少年抬起頭來,眼睛顯得異常明亮,聲音微顫問道:「您是不是看出來我天賦異稟,所以才會對我另眼看待?」

  呂清臣老人愕然望著他,嘴唇微張,片刻後猶疑問道:「你的異稟……在何處?」

  於是輪到寧缺表現吃驚,他張著嘴看著老先生,尷尬問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麼天賦異稟……何必還來問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著他的鼻子微微顫抖,實在是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

  「呂先生,其實我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寧缺看模樣依然沒有放棄說服一位洞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賦異稟男主角,緊張地揉了揉臉,說道:「來到這……渭城之後,別人眼裡面我特別懶,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馬車上都隨時隨地可能睡著的樣子,但實情並不是這樣,我犯困的時候其實都是在進行冥想。」

  「您不用露出這種表情,這是真的……您也知道邊城的生活沒有什麼娛樂,我每天就愛寫個字兒,因為我擅長這個而且我寫起來就覺得開心,除此之外所有時間,我都在看太上感應篇。您應該還知道太上感應篇實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但我現在想來,那應該不是真正的睡覺。」

  寧缺看著老人極為認真誠懇說道:「因為在剛剛入睡的時候,我經常能感覺到身邊的建築人與別的什麼東西都離我遠去,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隱隱約約能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

  呂清臣的神情漸漸認真起來,在睡夢中進行冥想,雖然極為罕見,但在昊天道的典籍裡面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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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6 17:28:48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好傢伙

        寧缺認真回憶著夢裡的感受,說道:「在我的夢境中,那些連綿彷彿不曾間斷但又能聽出規律的呼吸最後變成了某種實質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匯在了一起,最後把我的身體包融其中,只是無論我怎樣去摸去捧都沒有辦法握住那些彷彿比水還要輕滑的東西,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我的指縫間溜走。」

        呂清臣強行壓抑住心頭激動,沉聲問道:「你在夢裡面感受的範圍有多大,不,應該是說像什麼?一盆水?一條小溪?還是一方小池塘?」

        寧缺抬起頭來,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呂清臣身體微僵,然後頹然無力跌坐回軟墊之上,沉默很長時間後自嘲笑了笑,笑容顯得有些疲憊,喃喃道:「是啊,怎麼可能呢?」

        寧缺從他神情中已經大致猜到事情並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卻依然不死心問道:「呂先生,這是不是您所說的初境?我感覺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呂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安慰,聲音微澀說道:「初境便是初識,前些日子我曾對你說過,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開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世俗人睜開眼看到這個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間。」

        「第一眼看見的世界決定了這名修行者日後的前途,因為他眼中所見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萬物元氣在他心靈上的投影,而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純越淨越強越緊致,所感受到的元氣範圍便越大。」

        老人靜靜看著寧缺,說道:「資質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識時,只能感受到身周小範圍內的天地元氣,在心靈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罷了,資質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氣範圍更廣,投影也不過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條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後必將成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寧缺皺了皺眉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老人阻止。

        老人繼續說道:「當今世上知命境界巔峰人物極少,而其中猶以南晉劍聖柳白資質最為驚艷,這位劍聖當年不到六歲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見一道奔流不息的黃色大河!這就是真正的天才!這就是為什麼他憑一手黃河劍意縱橫南方,現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見一道黃河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修行者,那麼看見一片大海呢?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雖然隱藏著很多秘密,但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天才,更何況還是這種比舉世公認的天才人物更變態的天才,然而依舊有些……不甘心吧。

        「也許這話聽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沒有分寸或者說……自戀。」

        他仔細選擇著詞語,低著頭緩聲說道:「有沒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晉劍聖,不是說更強……只是因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識時感受的範圍更大一些?」

        「比奔湧大河更寬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是無邊無垠的大海,因為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呂清臣老人看著低著頭的寧缺,輕輕歎息一聲,說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識時的大海代表著什麼?那代表著這整個世界的天地元氣。」

        「沒有人能夠在進入那個嶄新世界時睜眼的第一瞬間,便看到那整個世界的所有事物,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傳說中的聖人,都無法做到。」

        他再次輕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說道:「雖然只是夢,但也是個不錯的夢。」

        寧缺沉默離開。

        他本已對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呂清臣老人最近這些天來的耳提面命,讓他產生了一些多餘的想法,此時的心情大概會好很多,正所謂如果沒有希望,自然無所謂失望,若一開始就絕望,那一開始的希望就根本不會出現了。

        小侍女桑桑把熱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擰起毛巾,然後把尚微燙冒著水霧的毛巾蓋到他疲憊的臉上,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晚上去問了些什麼?」

        寧缺的聲音從熱毛巾下方透了出來,彷彿被水霧變得濕潤了很多,嗡鳴低沉:「我去告訴呂老頭兒我有一個小秘密就不告訴你但既然告訴了你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已經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後對著我這個天賦異稟的修行天才五體投地?」

        桑桑在腦子裡把這段話不間歇地重複了一遍,然後覺得有些頭昏眼花趕緊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寧缺臉上的毛巾在水裡搓洗兩遍,擰腰把水潑向車外,說道:「少爺,這次看起來好像是你變得比較白癡了。」

        確實挺像一個白癡,寧缺轉過身去,隔著車窗看著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識裡摸上臉頰,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來的小雀斑,低聲咕噥道:「會玩飛劍很了不起嗎?軒轅劍老子會玩你們會不會?」

        桑桑聽著他又在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胡話,忍不住搖了搖頭。

        寧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經破舊不堪的太上感應篇,沒有翻開,而是就這樣沉默地盯著封皮盯了很長時間,彷彿要看出裡面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

        「把洗臉盆拿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

        點燃火折,湊到書的一角,片刻後,這本黃舊書籍開始燃燒,他輕輕鬆開手指,任由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應篇落入黃銅盆中,燒的越來越快。

        桑桑在旁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書頁在火苗中捲曲變黑然後猛地一掙彈出火舌最後變成層層疊疊的灰,寧缺扶在車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緊,覺得心臟處變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種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遠去不再回來,又像是少年時的夢想像個泡泡般破滅無蹤。

        「我是不是挺廢柴的?」他問道。

        桑桑搖了搖頭。

        寧缺微笑說道:「沒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沒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沒我殺的人更多。我不是廢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過是不能用飛劍玩雜耍罷了,日後若有機會我像殺馬賊一樣殺幾個他……媽的大修行者給你瞧瞧。」

        桑桑緊緊抿著嘴唇,笑著點點頭。

        這不是自暴自棄後的自我安慰,而是寧缺堅定的認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衛都差點戰勝一位大劍師,那麼他憑什麼不可以?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敵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麼他就可以戰勝他們。

        那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發現自己能力其實很差,無法完成一直以來的夢想時,他們會失落會痛苦會自卑甚至自閉,然後有很多人會沉浸在這種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關在心靈的囚籠之內不停掙扎希望回復從前。

        發現自己寫不出能夠藏諸深山流傳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樓夢便把自己關進山村三十載天天喝點稀飯披著頭髮拿左手當紅袖添想便以為自己是曹雪芹?

        寧缺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書法大家,做不了將軍就做大學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條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並不能算錯,雖然他們身邊的人會受苦,但他們最後甚至可能獲得成功,可是有意志決心馬上選擇一條新路的人或許更值得尊敬。

        生命這個好傢伙,讓他猛回頭比讓他一直走其實更需要勇氣。

        ……

        ……

(沒錯別字就是紅袖添想,不是添香,我喜歡這句和最後一句話,雖然酸了點,但還是蠻有勁兒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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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7 17:21:21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第一個夢

  幾天在希望失望之間周轉折騰,寧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後痛快不再去想,無論痛快還是不痛快,都非常適合飲酒謀一醉,恰好這個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腳冰的像兩根冰樹枝般,於是主僕二人拍開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寧缺卻是先倒下的那個人,桑桑艱難把他搬到墊子上,然後把被褥掀開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習慣性地把小腳塞進他的懷裡。
  
  伴著瀰漫的酒香,寧缺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感覺身邊再次出現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撈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撈到一場空,應該是呂清臣老人的話起了作用,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裡,像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旁觀者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在夢裡面笑著想起一句話:「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為前所未有冷靜的緣故,這一次寧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夢中海洋的模樣,那片無邊無際佔據全部空間的大海竟然不是藍色而是綠色的,色調極深卻又極透明,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這片綠色的海面上,沒有彎腰伸手去撈那些緩慢流淌的綠,而是靜靜看著它,在心中猜想著它們下一刻會流向何處,會變幻成怎樣的形狀。

  綠色的海中忽然生出兩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沒有一絲雜色,也沒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見的色絲芯蕊,就是單調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著白花的根部,如果它們有根部的話,在綠色海水的滋潤下,那兩朵白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長大,花瓣片片脫落,落在海面上又變成新的白花,如此這般白花迅速擴延開來,佔據了他視線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寧缺看著如斯神景,心神搖晃無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著花瓣向天邊走去,赤足與嬌嫩的白花花瓣相觸,微彈而起而落,感覺柔軟彈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車廂內,寧缺側臥在墊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開一大半,他的額頭上全部是汗水,懷裡緊緊抱著一雙小腳,小侍女腳上的肌膚比身上別的地方要好很多,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著眉頭不時撇撇嘴,不知道夢裡面在想什麼,雙腳在褥子裡下意識裡蹬動著,不知道觸到了何處,覺得很舒服,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不再動彈。

  ……

  ……

  心神漸迷離,寧缺早已忘記自己是在一個夢裡,他心神搖晃卻又異常平靜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間行走,忽然間心頭一動,整個人的身體緩緩飄離花瓣,迅速向著海面上的高空飛去。

  飛到極高處,他低頭向下方望去,只見綠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見,隱隱能夠看到海水深處有一層紅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開海水,向綠色海洋深處潛去。

  不知道潛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那層紅色——那是一層粘稠的深紅色的漿液組成的水層,腥紅無邊,像是番茄醬,但更像是將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靜,變得沸騰起來,裡面有無數沒有五官的人類緩緩站起,然後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們掙扎著,無聲的痛嚎著,可無論他們怎樣的掙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終把他們禁錮在永恆寂靜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處的恐懼緩慢而不可阻擋的佔據了寧缺的身體,把他變成了一座石雕,就這樣無知無識無覺地站在紅色血海旁,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聲的殘忍畫面。

  血色的海洋變成了陸地,於是也有了天空。

  寧缺站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發現自己身處荒原之上,自己腳下和遠方倒著無數具屍體,那些屍體有大唐帝國的騎兵,月輪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精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說過,天要黑了,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

  有一個人用輕蔑的口吻在寧缺耳邊說道。寧缺霍然轉身,沒有看見是誰說話,卻看見很多人正抬頭望著天空,那些人中有滿臉惘然的小販,有滿臉不甘心的官員,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瘋癲般狂笑的僧侶,不管衣著神情有怎樣的差別,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高高仰著頭,像等著被餵食的肥鵝。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抬頭看著天空,寧缺下意識裡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去,發現這時候還是白晝,因為天空之上掛著烈陽,但不知道為什麼荒原上的溫度很低,太陽的光線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將要來臨。

  一片黑色從天地線的那頭蔓延過來,沒有什麼特殊處,只是絕對的黑,就像夢開始時他看見的那些白花一般,沒有任何雜色,就是人類夢境最深處的黑。

  看天的人們很恐懼,寧缺很恐懼,而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恐懼。

  寧缺四顧右盼尋找著先前對自己說話的人,想要問問那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天會變黑,然而無論他怎樣找也沒能找到那個人,只隱約看到一個極高大的背影穿過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衝著那個高大背影高聲喊道:「喂!是你嗎?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高大男子沒有轉身,離開人群的背影極其蕭索,直至消逝不見,而寧缺的喊聲卻驚動了荒原上抬頭看天的人們,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著,非要打擾我們最後時刻的安寧,真是令人厭惡的小東西。」

  埋怨的人是少數,荒原上絕大多數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驚地看著寧缺,他們眼眸裡的神情發生著奇異的變化,有的越來越驚愕,有的越來越熾熱,有的甚至緩緩流出眼淚,一個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寧缺身旁靜靜看著他,似乎在等他說些什麼,所有這些目光匯聚在寧缺身上,彷彿他就代表著某種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視的感覺很奇怪,被當成希望的感覺很怪異,寧缺覺得自己瞬間變得偉大崇高甚至神聖起來,但他只是個極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這將夜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很恐懼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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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7 17:21:57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雄城,好久不見

  寧缺痛醒過來,眼瞳裡滿是驚恐之色,一把扯開衣裳,雙手在胸口緊張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膩的汗水,並沒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懸著顆破碎心臟,不由後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過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變得平緩。

  他望向腳那頭熟睡中的桑桑,看著小丫頭黑黑鼻樑尖上那顆可愛的汗珠,忽然覺得活著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關於那個給他帶來大恐懼的詭異夢境,他不準備告訴桑桑,他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因為即便只是想起夢境中某個片段畫面,他都會覺得很難受,所以他決定忘記。

  第二天,簡陋的馬車在吱呀摩擦聲響中啟程,遠遠隨著越來越大的護送騎兵隊繼續南行,大概上午十點鐘的樣子,隊伍在長安城外一處小鎮停下——來自都城的宮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複講究的公主儀仗,從數日前就一直在這座小鎮裡等著公主殿下的歸來。

  寧缺跳下車轅,站在熱鬧的隊伍邊緣,向鎮邊天外望去,隱隱可以看到一處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離實在有些遠,縱使他用力扯著眼角,也不能讓那片灰暗色的影子變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測——那裡應該就是長安吧?

  浩大繁複的儀仗緩慢重新啟程前行,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喊這對主僕二人同行。

  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著緩緩自身前經過的那輛華貴闊大馬車,看著緊閉的車窗,他想著裡面的公主和那位虎頭虎腦的蠻族小王子,想起那個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臉,然後笑了笑。

  第四輛馬車經過他們身邊時,窗簾被掀起了一角,呂清臣老人輕捋頜下花白的鬍鬚,向站在道旁的寧缺微笑示意,寧缺深深長揖及地還禮。

  侍衛還有那些草原蠻子經過寧缺身邊時,並未下馬,就在馬背上拱手告別,臉上帶著抱歉的笑容,帝國儀仗森嚴,彭國韜這位侍衛首領回長安後想來前途不差,只是此時當著朝中官員的面也不敢造次。至於那幾位草原蠻子在和寧缺抱拳告別後,臉上的神情明顯變得放鬆愉不少,再沒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於四周,他們想像中的長安繁華日頓時變得鮮活愉快起來。

  負責殿後的固山郡騎兵滿臉警惕注視著四周,單手持韁而行,他們的首領都尉華山嶽瞥了一眼寧缺,然後加快了速度,眼中彷彿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這個小人物的存在。

  寧缺不應該在乎對方的態度——進入長安城,對方是高門權貴之子,大唐軍方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脫了軍籍,只是一個最底層的百姓,如果他運氣不錯進入書院,也不過是帝國官僚體系裡一個不起眼的砌牆磚。無論怎麼看,他和這位曾經流露敵意甚至是殺意的都尉華山嶽都不會再有關聯。

  但他會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這樣過去?他不會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這位驕傲的年輕將軍肯定有再會的那日,而且那天應該不會太遠。

  公主車駕和護送騎兵離開後,小鎮裡的人頓時少了一大半,然而卻比先前要變得熱鬧了很多,方才不敢出來擺攤的小商小販不知從何處街巷裡鑽了出來,那些為了避免麻煩關上大門的賣肆也重新打開了大門,開始抓緊時間經營生意。

  把那輛破爛馬車以破爛價錢賣給鎮上某家連破爛都要收的鋪子,寧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頭表示安慰,舊車老馬在渭城跟著他們很多年,就這般賣了想必誰都會有些不捨,只是長安城便在眼前,回憶感傷實在不是很合適的情緒。

  沒有選擇可以容納八輛馬車並排而馳的寬敞官道,二人順著官道旁的田壟漫步向前,身旁田畦裡的菜花開的正盛,蝴蝶在春風中緩慢地扇著翅膀,惱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處亂竄,小侍女眼角的淚痕漸漸干了,雙手緊緊握著包裹的繫帶,拖著那個看上去比她人還要大的包裹,在田壟上走著看著,偶有笑容。

  陽光下,寧缺接過沉重的包裹,與小侍女說著閒話打著趣,雖然經常得不到回應卻依然樂此不疲,目光則是貪婪地在身旁農田鄉村景色上掠過,看著不遠處田里休息的農夫便揮手打打招呼,看見自面前飛過的蝴蝶便作勢要撲。

  他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長安,此後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邊城裡度過,身邊只有險惡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無處不在的危險,如今回到了帝國的腹部,看到這些平靜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難掩喜悅興奮。

  一路打望前行,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陰影忽然從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們的頭頂,寧缺心想還沒到入夜時分,先前看著天空也沒有落雨的徵兆……

  他疑惑抬頭望去,只見一片黑色城牆突兀的出現在眼前,這片城牆極高高到彷彿沒有盡頭,遮住了半邊天空也遮住了還未落的烈陽,定睛望去,隱約可以看見城牆高處的空中有三個黑點在不停盤旋飛舞。

  向左望去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向右望去也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圓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無言立於天地之間,桑桑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座雄城,看著不遠處官道上擁擠的人群,問道:「這就是長安城嗎?」

  天空中那三個黑點飛的低了些,原來是兩隻老鷹正帶著它們的孩子練習飛翔,這時候它們將要回到鷹巢,而他們的巢就在這片斑駁城牆之間,這座城牆歷經千年雨水沖洗風化,表面看上去已經有些破爛,但城牆內部依然堅不可摧。

  雛鷹學會了飛翔然後回到了它的巢——寧缺仰頭看著這座天下第一雄城,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他在外遊歷多年,今天終於殺回來了。

  長安城,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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