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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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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九把刀]精準的失控[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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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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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發表於 2012-2-17 14:30:52 |只看該作者
4

第二天,差不多時間的黃昏,黑道男子又出現在店裡。
兩個門神般的壯漢沒跟著一起進來,只送大哥到門口就自己閃遠。
看見黑道男子頂著一頭不三不四的頭髮進來,雖然大概不是什麼惡意,老闆娘跟輪班的兩名理髮師還是心驚了一下,沒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還剪頭啊?”小芬很直覺地站起來。
縱使號稱出師,一整天下來老闆娘還是不給她客人,依舊是喚她頭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進來前,除了剪頭外當然也得包下所有的頭洗,更何況阿芬並沒有真正接受過剪頭髮的繁複訓練,也沒有帶過自己的朋友剪給前輩們鑒定,說是出師,只怕是一時權宜。
阿芬很認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剛剛買好的那把剪刀還是不禁躍躍欲試。
“染個發。”黑道男子摸著不搭嘎的頭髮,表情有點靦腆。
“那你要染什麼顏色?”小芬自動走了過來。這可是唯一認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為你又幫我決定了咧。”
嬉皮笑臉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發劑抹在黑道男子的發上。
照例還是蓋張毯子,舒舒服服的洗個頭先。
“那我等一下幫你染一個……我在雜誌上看到的發色好了,我調調看喔。”
“你……調調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還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語氣竟有點不開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閉上嘴,任憑小芬熟練地在他頭上推泡泡。
又彈又抓又按,無懈可擊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閉上眼睛。
小芬的話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今天晚上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個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叫的,小弟們都尊稱他一聲泰哥,親一點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頗高,是這一帶所有地下賭場的圍事老大,也插股幾間色情摸摸茶店。錢多多,這幾年小弟也跟著越來越多,堂口從幫派裡分出來自成一股勢力,但仍與原來的幫派維持很好的結盟關係。
泰哥年輕時也是一路打上來的,鋒頭很健,曾經在通化夜市創下一個人獨自打趴對方六個人的記錄。這麼悍,當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專案時泰哥被抓去綠島蹲了三年,蹲出來後就直接管了幫派一個大堂口。
年紀過了四十以後,打不動了,再怎麼剽悍看見對方掏出槍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開始低調,拓展勢力的方式不再用拳頭,而是用錢。
“用錢的話,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頭輕皺。
“聽不懂,不過不打架不一定比較好吧。”小芬用指甲摳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說:“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後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邊贏啊!”
很新鮮。
這說法很新鮮,被人家這麼吐槽也很新鮮,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來混,很少是為了天生想打人,還不都是為了賺錢。”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釋:“有錢大家賺,講好了怎麼分著賺,有時候你讓我,有時候我讓你,讓來讓去,大家都有面子裡子,自然就不會打架啦。”
“喔。”小芬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真的被說服。
“再加上我那個兒子今年剛剛考上大學,還考上師大學人家當老師啊,他一直覺得有我這個黑社會爸爸很丟臉,恨不得我再被抓進去關。為了我兒子的前途,也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盡量別那麼像黑社會。”
“有沒差,反正你現在有小弟了啊,被關也是關他們,又關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這麼苦笑。
“哪個系啊?”小芬轉移話題。
“中文系。從小他就一直想當一個作家,我卻希望他真的去當老師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較穩定嘛,當作家給人一種很不腳踏實地的感覺,是不是?”
“當黑社會更不腳踏實地啊。”
“……這個……嗯……你說的也沒錯。”
連環受挫的泰哥,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
“還有沒有哪裡需要加強的?”
“啊,沒有,沒有。”
將泡沫衝乾淨,簡單吹乾。
在染發前小芬對著泰哥的髮型左看右看,咕噥到:“好象有點怪怪的喔?”
“哪裡怪?”
“就我免費幫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應,小芬興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開新一波的攻勢。
這一翦,竟卡擦卡擦剪了個沒完。
小芬喜滋滋關注在剪刀的舞動上,雖然不擅長,發問的人還是換成了泰哥。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問:“大家都怎麼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經心地說。
“你很喜歡剪頭髮?”
“對啊,不過我才剛剛出師啦。嘻嘻。”
“所以想當理髮師是你的夢想?”
“夢想……感覺好高級喔,應該是吧。嘿你不要亂動!”
“從小就想當理髮師嗎?”
“才不是呢,我小時候想當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戲,上節目玩遊戲都好啊,哪個女生不想當明才星怪咧。不過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長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過不當明星,也可以幫明星剪頭髮嘛!有一天等我變厲害了,我就可以指著電視說,你看你看!方季惟的頭髮是我剪的喔,還有那個王傑,頭髮也是我弄的喔!那個那個葉蘊儀,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設計的呢!”小芬越說越快樂,連聲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會。”
“不過要變的那麼厲害,還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當然的啊,我當上大哥之前,還不是……”
“還不是要幫大哥背黑鍋,幫大哥砍人,對不對?唉真的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簡單?”泰哥的表情略顯崩潰。
“要當上大設計師,不曉得要先剪幾千個頭才有辦法,我們這間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輪得到我剪那麼多顆頭啊……慢慢熬囉。”
大功告成後,泰哥瞪大眼睛看著鏡中嶄新的自己。
——一個誠懇踏實、遲齡入學的臭老高中生。
“不錯吧!這麼看起來腳踏實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的老闆娘終於腿軟坐在地上。
一臉嚴肅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決心說:“果然是我要的感覺。”
“那我現在幫你染一個偏紅的顏色。”小芬竟沒忘記這件事。
“紅色?”泰哥虎軀一震。
“當大哥不能太腳踏實地吧?黑社會還是要有一點叛逆的感覺啊!”
“……”

走出理髮店的時候,泰哥整個晚上都沒有說話。
兩個貼身跟在旁邊的彪形大漢也沒有講話,怕一開口就會笑出聲來。

沒有吃晚飯,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點了根煙。
偶爾摸摸紅得像把火的腦袋,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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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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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2-2-17 14:31:26 |只看該作者
5
小芬的生活很單純。
除了聽廣播看電視,她最喜歡剪報。
自從三年前還在學校的時候,跟大家擠在電視機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華隊,在巴塞隆納奧運上連續兩次擊敗日本贏得銀牌而歸後,小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該說,迷上了以奧運奪牌陣容為主、後來加入中華職棒的時報鷹與俊國熊隊,其中又以強打成群號稱“暴力鷹”的時報鷹隊最吸引她。
除了嶄新的剪刀,她的抽屜裡還放了一本剪貼薄,裡頭都是她記錄時報鷹的報章雜誌剪輯。店裡沒有雜事的時候,就是小芬細細回味他的英雄的時刻,每一個時報鷹球員的比賽數據她都了若指掌。

有點澳熱的下午。
櫥櫃後的老闆娘吃著仙草牛奶剉冰,一邊翻著剛買的八卦雜誌。
傳統理髮店裡最多就是這種充斥著色情暴力、奇情犯罪、靈異與神棍廣告的雜誌了,最新一期的必買,過期兩年的也舍不得丟,期期都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門打開,一股奔放的熱風灌進。
熱風中,一個穿著白色汗衫拖鞋短褲,露出半身刺青的壯碩男子走進理髮店。
“請問,小芬姐在嗎?”刺青壯漢彬彬有禮的問。
小芬……姐?
不約而同,老闆娘與三個理髮師轉頭看向正在剪報的小芬。
“小芬姐,麻煩你幫我剪個頭。”刺青壯漢一鞠躬。
這哪門子的禮數啊!
“老闆娘,可以嗎?”
小芬眼睛發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報紙站了起來。
老闆娘馬上說:“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藝還沒有很好,要不要……”
只見刺青壯漢用極為凶狠的眼神看著老闆娘,渾身散髮出爆裂的殺氣。
左手臂上的猛虎隨著巨大的肌肉跳動,那股猛勁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龍上來。仔細聽,仿佛可以聽到猛虎與青龍牙齒快被咬裂的摩擦聲。
“……小芬的話,當然是沒問題、沒問題。”老闆娘感覺脖子瀕臨被扭斷的危機,不禁一陣眩暈。
小芬興奮得臉都紅了。
刺青壯漢一坐下,小芬立刻幫他蓋上毛毯,拿起洗發劑擠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壯漢趕緊起身,慌慌張張有鞠了一個躬:“我……我……我不習慣給別人洗頭,剪完頭髮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請小芬姐直接幫我剪髮!”
“是喔。”小芬歪著頭。
“那你要剪什麼髮型?還是簡單修一下?”小芬從抽屜拿出閃閃發亮的剪刀。
“都可以,請小芬姐自由發揮!”刺青壯漢恭敬地說。
“自由發揮啊……”小芬居然有點發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買的髮型雜誌說:“要不然我幫你挑一個髮型,你看看喔?”
“是!”
於是小芬就照著從雜誌調出來的髮型剪,一邊剪,一邊跟刺青壯漢瞎抬槓。只是不管小芬怎麼開話題,刺青壯漢只是非常簡短地應答,不敢多說一個字。
剪完後,刺青壯漢兩眼呆滯地看著雜誌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
“怎麼樣?雖然有點不像,但風格基本上是同一個方向啦!”

小芬有點不好意思,拿著鏡子讓刺青壯漢看仔細他的後腦髮型。
有點不像?風格基本上相同?
鏡子裡的自己跟雜誌上的酷男完全兩回事啊。刺青壯漢有點迷惘,有點困惑,有點迷失......自己為什麼從粗暴的打手變成了西區的皮條客呢?
“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
虎目含淚的刺青壯漢坐在位置上大聲喊道,那雄壯威武的聲音簡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給震破,小芬差點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塊。”小芬抓著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錢,臨走前刺青壯漢不忘朝店裡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謝小芬姐!我下次一定會再來的!”語氣豪朗,幾乎吹起地上的殘發。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藝, 還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會有一個“全身散髮出草莽氣息”的男人向理髮店報到。
不管是刺龍刺鳳的壯漢打手、嚴肅不帶表情的硬漢,還是獐頭鼠目的皮條客,像是打卡一樣輪流進了這間毫不起眼的理髮店。每天一個,一周七個。
絕對是極其巧合,每一個在鏡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離開店時都會鄭重地鞠躬,大喊:“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

一個月,便是三十個。
奇特的髮型在附近地區造成一股無法解釋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間古怪的默契與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變得有點靦腆。

“那個……嗨?”
一個染著綠發的怪頭男子走著走著,忍不住對著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頭,抬起,一顆像極了草莓的粉紅色頭。
兩個人瞬間交換了眼神,不約而同一齊嘆氣。
“小芬姐上個禮拜剪的。”
“那個……嗯嗯……”
“唉,嗯嗯……”
不曉得該多說什麼,也不敢真的抱怨,兩個大男人只好用充滿默契的苦笑結束了對話。背對著背離去時,心中竟有種被安慰了的錯覺。


這樣的對話,同樣的苦笑,不斷發生在台北這個小小的城市角落。



6
風和日麗的下午。
鏡子前,電視機裡重播著昨天晚上時報鷹對三商虎的比賽、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過了。但既然終場是時報鷹贏球,小芬當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結果的比賽,又不好看。”張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過三次飯,今天還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電視,手上的剪刀也沒停下。
小芬剪著民生報的體育版,將她最喜歡的幾則職棒新聞夾在剪貼薄裡。
只要時報鷹一贏球,隔天剪貼簿就會被膠水增厚一層。既然是時報鷹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強打廖敏雄的粉絲,剪貼簿裡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揮出全壘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壘打值多少打點,小芬都會直接用紅色簽字筆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點了,小芬從沒有看過現場的職棒比賽。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時報鷹打進總冠軍賽,就算只剩貴貴的黃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現場幫她的王子加油。
“嗨。”
風鈴串響,頂著紅黑髮的泰哥再度出現在店裡。
距離上次泰哥走進這店,已一個月了。
經過這三十天的洗禮,老闆娘與其他的理髮師大姐早就對黑道產生免疫,一見到泰哥走進店裡,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麼樣?手藝進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著自己的頭髮說:“一個月了,樣子有點跑掉了,今天還得麻煩你。”
他徑自站在一個正在理髮的大嬸旁邊。站著,便不動了。只是猛盯著大嬸看。
大嬸不明就裡地看著鏡中的泰哥,如坐針氈,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正在幫大嬸剪髮的娟姐大概猜到狀況,臉色有點尷尬、
“這是我的老位子,麻煩一下。”
泰哥開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嚇得大嬸趕緊換一個位置坐。
小芬一手拿著洗發劑,一手拿著鬆軟的大毛毯走了過來。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將毛毯蓋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顧了,最近大家都特別團結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個我都絞盡腦汁。”小芬很開心地洗起泰哥的頭,說:“總之要謝謝你幫我找了那麼多小弟讓我練習,讓我功力大進,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頭的錢了,我請客。”
“那剪髮還是要算錢啊?”泰哥開玩笑地說。
“當然啦,剪頭髮是我的專業耶!當然要收錢的啊。”
泡泡堆裡,兩人又開始了久違的聊天。
泰哥閉著眼睛,非常珍惜此時此刻的單純時光。
雖然整天打打殺殺的日子已遠,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膽,可以像現在這樣舒舒服服閉著眼睛聊天,不用計較地盤的大小,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實在是一種平靜的奢求。
“你覺得跟我覺得,有一樣嗎?”王姐用氣音偷偷問。
“一樣吧。”老闆娘也是氣音。
“就是那樣?”張阿姨也走過來,用氣音加入討論。
“當然就是那樣。”老闆娘很篤定,當然還是氣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觀的老闆娘心底猜,這個黑道大哥這麼照顧小芬,肯定是別有所圖。不過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隨便找一個女生不見得輸給了小芬,這個見多識廣的黑道大哥怎麼會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為什麼要用這麼費事的方法討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闆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當然是喜歡女人的,但自從第一個老婆跟第一個小老婆都死了以後,女人對他的意義就等同於發泄的對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場所裡多的就是這樣的女人,泰哥也沒停止過消費這樣的女人。
但小芬,這個幾乎可以當泰哥的女兒的年輕女孩……
“在發呆啊?”小芬按摩著泰哥的太陽穴。“
“……沒啊,只是太放鬆了。”泰哥莞爾。



女人對愛情的心思很複雜,男人就簡單多了。
會分不清楚什麼是友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擾的永遠是女人,男人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裡是什麼。儘管小了自己二十幾歲,泰哥當然明白自己並不是將小芬當女兒在疼,而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有點色色的喜歡。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在這個拿著剪刀的女孩面前,就變得不像平常威風八面、說什麼是什麼的那個黑道大哥?還得面紅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這間理髮店,一顆頭一顆頭輪著這麼一招,不僅小弟們丟臉,自己也暗暗覺得很好笑。


“所以你兒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著刷子撥掉泰哥鼻頭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當空氣啊。就連跟我要零用錢,都只留紙條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馬上就要搬到師大的學生宿捨去住啦,眼不見為淨。”
“是喔。”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我,再怎麼壞,畢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鏡子,前後鏡對照著讓泰哥看看他的新髮型。
一顆忠厚老實的……路邊賣豆花用的歐吉桑頭。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個月前幫你設計的還帥!”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滿意地點點頭:“這麼有威嚴,今天去談判的時候,一定可以給那些王八烏龜蛋一點壓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談判啊?”
“是啊,有間賭場的地盤說不清,三派人馬都想分一杯羹,談不好就會當場開打。”泰哥的語氣有點驕傲。男人就是這樣的動物,如果大家勢不可免,就會變成說嘴的題材:“三派人馬,打起來比菜市場還熱鬧啊。”
“很危險嗎?”
“據說其中一方有噴子,所以我們也會帶幾把過去,以防萬一。”
“我記得你說過,噴子就是槍吧?”
“對,這兩年從大陸那邊運了好幾箱黑星過來,搞得大家不想有槍都不行了。”
“喔。”
喔之後,小芬抹了一層白膏在泰哥左邊的眉毛上,趁他還沒會意過來時,剃刀一閃,已將那條無辜的眉毛整個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個人在椅子上僵住。
對泰哥的反應視若無睹,小芬仔細地刮著眉上余毛,刮得乾乾淨淨。
“這……這……”泰哥口齒不清,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你……”
少了一條粗濃眉毛的自己,完全變成了小丑!
“這個少了一條眉毛的新造型,保證你沒有那個臉去跟人家談什麼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兒子恥笑。”若無其事,小芬淡淡地說:“怎麼樣?今天的造型還滿意嗎?”
胸口被某種無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擊。
心臟完全停止,聲音抽空,每一個運送氧氣的細胞都緊急剎車。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這真的是,我要的感覺啊……”



7
一年又七個月過去了。
這附近每一個黑道分子的頭,都曾遭到小芬的剪刀荼毒過。
無數次的“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在理髮店內響徹雲霄。
不可諱言,在黑道分子的犧牲奉獻下,小芬的刀上技術真的是越來越好了,有時候老闆娘也會排一些普通大叔給小芬試試看,小芬的表現也過得去。
距離小芬真正的“出師”是越來越近了。
左邊的眉毛終究還是慢慢長了回來。
每兩個禮拜,泰哥總要自己來剪一次。
小修一下,洗洗頭,偶爾染一染。
重要的是聊聊天。
聊完了天,泰哥也不會多逗留,也沒有邀過小芬吃宵夜。
泰哥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應該說,這一年多來泰哥對自己是越來越不了解了
烏煙瘴氣的賭場外,三根抽到一半的煙。
“老大,這就叫純純的戀愛。”一個頂著中規中矩國中生頭的粗漢說。
“誰問你了?”泰哥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不過沒什麼威嚴,因為泰哥的頂上造型太缺乏殺氣了。
“老大,要不要小的幫你開口,約小芬姐出來跳個舞?”一個中分郭富城頭的小弟好心建議:“還是吃個飯?我知道東區開了間很不錯的餐廳,把妹一試就中!”
“誰又問你了?”泰哥也瞪了他一眼:“我做事還用得著你教?”
現在這樣很好。
或許在真心喜歡的女人面前,自己大了對方二十多歲,終於讓泰哥感到自卑了吧?對一向無往不利的泰哥來說,這倒是新奇的體驗。
泰哥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但只要目前一切都好,也就這麼一直一直好下去吧。
一成不變,終究會招來反常。
“泰哥,最近小芬姐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喔,是嗎?”
色情指壓店的暗房裡,兩個赤裸女郎抓著鋼管,踩在兩個男人的背上按摩。
“就我的頭啊。”一起來玩女人的小弟指著自己的頭。
光頭。
毫無技巧,沒有一絲妥協的大光頭。
“喔,小芬的新髮型啊。”泰哥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好笑。
“光頭是無所謂,但我覺得……小芬姐都沒有說話,剃頭的時候……嗯啊該怎麼說咧,反正就蠻粗魯的。”光頭小弟紅著臉,一五一十地向泰哥報告。
仔細一看,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光頭,光禿禿的頭髮上面爬滿了新鮮的傷痕,深淺不一,沒細數便有十幾處傷口,顯見小芬在刮他腦袋的時候動作非常豪邁。
“她沒理過光頭,技巧比較差一點吧。”雖然小弟可憐,但泰哥不以為意:“別跟小芬姐計較。”
“是,老大。”小弟不敢繼續辯駁下去。
第五天,泰哥在柏青哥店打小鋼珠的時候,又碰上了鄰座的一顆光頭。
“啊!老大!”頂著大光頭的刺青壯漢趕緊打招呼:“這麼巧!”
泰哥覺得很好笑,點點頭:“小芬最近在練光頭啊?”
“大概吧。”刺青壯漢皺眉,有點埋怨地摸著頭說:“不過小芬姐不曉得在不爽什麼,從頭到尾都沒講半句話,還......”
還怎麼了?
泰哥看清楚了,刺青壯漢頂上的光頭貼滿了可笑的OK繃,想必將OK繃撕開後也是傷痕累累滿布創口的版本。
“據說前兩天阿六跟山貓也被理了光頭,山貓因為太痛了突然動了一下,反而被剃刀割得更深,還飆血咧!”
刺青壯漢開了個頭便說個不停:“今天按班表輪到竹竿去理髮店,他嚇得還想裝病跳過去咧!”“小芬心情真有那麼不好?”泰哥納悶。
“她什麼都沒說,我也不敢問。”
“這麼奇怪。”
“我們都在猜......”刺青壯漢囁嚅道:“是不是老大你跟小芬姐吵架啦?”
吵架是沒有,有十幾天沒見面了倒是。
又過了一個禮拜。
三個幫派聯合投資的色情三溫暖裡,剛完事的泰哥坐在大池子裡閉目養神。
整個池子裡十多個牛鬼蛇神都是傷痕累累的光頭。
“對了老大,過個兩三天權老頭找你談判老王那間剝皮店的生意,我們要不要帶噴子去?”高瘦光頭拿著毛巾幫泰哥擦背。
“帶啊,帶著有氣勢嘛。一想到他們有帶我們沒帶,還談個屁?”泰哥一副天大地大的不耐煩……“但吵歸吵,掀桌子歸掀桌子,誰也別真的給我把事情搞大,跟我出來混這麼久了,別把我當成隨便叫你們去死的那種大哥!”
“是!大哥!”十幾個光頭異口同聲。
他們就是崇拜泰哥這一點,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有時吃點虧也沒關係,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賺錢歡樂,培養元氣,地盤上的店自然興旺。
也正因為如此,一旦溫和的泰哥決定開打,這些小弟跟小弟的小弟也不會有一句廢話。要知道,沉默寡言的獅子一旦開了口,背後一定有他大吃四方的理由。
“那泰哥,我們約哪好?”一個疤面光頭幫泰哥澆熱水。
“權老頭那王八蛋怎麼說?”泰哥扭了扭脖子。
“他說看你。”疤面光頭重新舀了水。
“既然談的是剝皮店的生意,就約在老王那間剝皮店附近的店吧。”泰哥想都沒想,迅速做了決定……“就找一間店坐下來吃吃喝喝,交給你。”
“是。”
剛剛女人都爽完了,現在正事也很快談完了。
話題終於輪到最近正讓大家揮之不去的夢魘......
“老大。”刺青壯漢光頭鼓起勇氣:“我們私下討論了很久。”
“是光頭的事嗎?”泰哥嘆氣。
十幾個赤裸裸的光頭一起點頭,場面十分壯觀。
泰哥又嘆了一口氣。
他實在很不喜歡、也不習慣跟小弟們聊小芬的事,怪沒面子的。但這些小弟千瘡百孔的光頭因他而起,如果不聽聽他們怎麼說,當老大的實在沒立場繼續命令他們進理髮店。
“既然你們沒有吵架,那麼小芬姐應該是在氣你。”矮個子光頭一向是幫派裡的軍師人物。
“氣我?”泰哥揮揮手,這絕不可能。”

“你們認識都快兩年了,老大你喜歡小芬姐,小芬姐又怎麼會不知道?”
“……”
是啊,這麼多小弟前仆後繼,像諾曼第登陸一樣把頭插進理髮店,一直笑嘻嘻揮舞剪刀的小芬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小芬姐想拒絕老大的愛,一定會拒剪我們的頭,是不是?”大胖子光頭舉手,所有光頭齊聲說是。
“小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個光頭。
“重點是小芬姐沒有男朋友,這我們早就調查清楚。”矮個子光頭。
“就算小芬姐曾經有過男友,現在土上的草也比人還高了。大家說是不是?”爆漢光頭對著空氣比中指。
“而且我們也敢保證,這一帶只要是有人喪心病狂泡我們小芬姐,當天晚上就會被我們綁在消波塊上扔下去填海。所以小芬姐唯一可以喜歡的人,就是我們老大你啊!”高瘦光頭越說越激動,整顆光頭都震了起來。
“所以小芬姐一定是喜歡老大啊!”十幾個光頭眾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氣砍掉這些小王八蛋……從他們口中脫出的機八邏輯,果然是流氓。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流氓剃了光頭還是流氓。

結論就是,拖了這麼久,小芬姐終於感到不耐了。
受逼於女性的矜持,小芬姐當然不能主動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迴透過別種方式讓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愛的怒氣。小芬姐將所有上門的黑道都剃成光頭,而且是最殘忍的剃法——終極的硬刮硬推、完全無視頭型起伏的亂剃!
為什麼?就是要透過小弟的痛苦,讓泰哥知道她已頻臨極限。
那是一種由愛生恨、因恨而更愛的愛。

“可以說是愛情裡最厲害的一種。”矮個子光頭鄭重地瞎掰。
“雖然大家都說,曖昧是戀愛裡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長夢多啊!”在租書店讀了三十幾本言情小說的刺青壯漢光頭,或許是整個幫派裡最懂愛情的人吧:“都那麼久了,你遲遲不表白,簡直就是在玩弄小芬姐啊!”
“是啊!也難怪小芬姐把氣出在我們的頭上!”高瘦光頭抓著自己的頭。
“我們的頭不算什麼,但小芬姐的暗示絕對不可以裝傻啊!”疤面光頭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動,老大……恕小的這麼說,你就……太不像個男人了!”不知道是哪個光頭竟冒出這種逆鱗的句子,還得到多人附和。
“老大!辜負小芬姐就是你的不對了!”
“為了光頭我們可以忍,但為了小芬姐的幸福,我們不能忍!”
“老大你讓我太失望了!”
“我們害小芬姐不能正常交男友,老大你卻天天爽別的女人,這樣對嗎!”
再不做些事堵住這些傢伙的臭嘴,不曉得還會聽到多少更離譜的話,泰哥用力一拳打向冒著蒸氣的水面,大叫:“閉嘴!說一點有營養的東西!”

水花四濺。
接著就是琳琅滿目的獻策時間。
每個人都有把妹的經驗,尤其這些混黑社會的男人們更是個個自比情聖,而每個人都與小芬有過好幾次剪髮的聊天經驗,絕對不是完全不熟悉狀況的鬼扯,於是討論非常熱烈,搞得泰哥更加的尷尬。
統整了大家的意見,結論非常簡單:
小芬姐喜歡看中華職棒,卻一直沒有看過現場的職棒比賽,不如由泰哥買最好最前面的位置帶小芬姐去市立棒球場看時報鷹隊的比賽,既然是小芬姐喜歡的活動,相處也會十分自然,泰哥只要跟小芬姐一起大聲加油就好。
看完了職棒,就一起到餐廳吃飯。
餐廳不需要選太高級的地方,但務必要離汽車旅館近一點。

“我們從來沒一起吃過飯,這樣會尷尬。”泰哥嚴厲地說。
“這簡單。”矮個子光頭早就想好了。

另一方面,棒球比賽一結束就出動幾個小弟,拿槍把時報鷹隊的主力球員押走,押到餐廳陪小芬姐一起聊天吃飯,肯定是個超級大驚喜。看到平日崇拜的英雄出現在面前,小芬姐光笑都來不及了,怎麼有時間尷尬?
當然在押送球員的過程中要對他們再教育一番,命令他們自動自發在飯席間向泰哥敬酒,讓泰哥在小芬姐面前大有面子,增添男性的雄風。
酒足飯飽後,當然輪到重頭戲上場,但第一次約會絕對不能立刻前往汽車旅館辦事,這樣會太突兀。

“的確是太突兀。”泰哥的臉都紅了,只好用雙手拘了把熱水澆臉。
“顧慮到小芬姐的矜持,開房前來點插曲總是好的。”刺青壯漢光頭篤定地說。

在走出餐廳的時候,將由一群海山幫的混混突然出現、扮演攔路調戲小芬姐的無賴角色。而泰哥要做的事很簡單,不外乎就是出手教訓這些無賴,保護飽受驚嚇的小芬姐。
海山幫與泰哥的堂口素來交好,黑社會平常打打殺殺日子過得十分無聊,偶爾可以演個戲換個口味,又可向泰哥討個人情,好事的海山幫想必十分樂意。
當然了,逼真才有效果,海山幫的小混混也不可能放過偷打泰哥的好機會,泰哥一定會挨幾下粗手重腳,在所難免。受傷對泰哥來說,說不定更有男人味。
打敗小惡棍,大惡棍泰哥就可以摟著小芬姐說:我看你嚇壞了,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一下,洗個澡、看個電視收收驚再回去吧。

“小芬姐很可能沒交過男友,所以老大你務必要溫柔點。”
“女孩子第一次很重要,老大你千萬不可以照平常那樣猛乾……”
“老大,我看書上說幹完女人絕對不可以倒頭就睡,要先聊一下天!”
“汽車旅館不一定有送保險套,老大你還是自己帶在身上吧!”
“萬萬不可!事先有帶保險套就暴露老大有預謀了啊!冒險一下ok的啦!”
“都馬是第一次就中標……算啦!就算中標也是美事一樁啊!”
你說一句,他勸一句。每個人都苦口婆心,諄諄告誡的模樣。
被圍在一群光頭核心的泰哥終於氣炸了:“有完沒完啊!閉嘴!通通閉嘴!”
強硬結束了這場戀愛大作戰會議,泰哥的耳根子都紅到了脖子下。
每個挨罵了的光頭都心滿意足地看著泰哥,那表情好像在打量自己心愛的孩子,笑呵呵地,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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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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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2-2-17 14:32:24 |只看該作者



8


正午時分,迎面吹來的風有些燥熱。
口袋裡放著兩張最好位子的票,泰哥難得的感到緊張,擦濕了整條手帕。
一如往常走進了理髮店,卻無法一如往常地挺直腰桿。
老闆娘不在。
娟姐正在為一個不斷打盹的小孩子剪頭髮,張阿姨正在看電視新聞。
沒客人、沒在掃地、也沒在整理瓶瓶罐罐的小芬正趴在桌子睡覺。
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張阿姨一見泰哥走進,便主動走到小芬旁邊將她搖醒。
小芬睡眼惺忪地起來,額頭上還有一個紅紅的手臂印。
“……”小芬揉揉眼睛。
“那個……剪頭髮。”泰哥鎮定地說,但表情一定帶著古怪。
蓋上毯子,一句話也沒說,小芬冷冷地開始幫泰哥洗頭。
小芬用沉默隱藏住的情緒完全表現在手指上。
毫無技巧,像雞爪一樣狠狠亂抓,泡泡還飛濺到泰哥的臉上。
果然這小妮子真像那些小王八蛋說的,心情欠佳啊……
“這幾天,天氣轉涼了。”泰哥酷酷地說。
“……”小芬沒有反應,抓得很用力。
聊天氣好像沒搞頭啊?
笨啊自己!明明知道人家生氣,還聊什麼天氣呢?泰哥暗暗懊惱。
“最近我那些小弟,都被你剃成光頭啦……哈哈,我自己看了都好笑。”泰哥科科科自顧自笑起來:“還有幾個還因此感冒了,真的笑死我了哈哈!”
“……”小芬好像抓得更大力了,泡沫明顯流到泰哥的鼻子上也不管。
傻了!
人家把他們都剃成光頭就是在生氣,哪裡好笑了?泰哥在內心給了自己一拳。
“我,最近想了很多。”泰哥嘆了一口氣。
“……”
“關於一些,未來的事。”泰哥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斷句。
“……”
破題啊!
快點破題啊阿泰!
你每天都在搞女人,怎麼就偏偏這一個搞不定,學人家裝什麼情聖?
“我並不是一個很會想的人,也不是……這該怎麼說呢?這……”
“……”
“有些事不一定可以用話講得清楚,不過完全都不講的話,就一定不清楚。有時候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的確是太依賴言語了,本來的意思其實是跑掉了,所以啊……”
所以啊什麼?你在說什麼啊阿泰!
正當泰哥滿臉發熱之際,小芬忽然一把水衝下,迅速結束了頭皮按摩。
一想到小芬這麼不開心都是自己遲遲沒有表白的緣故,泰哥忍不住自責起來。再加上,剛剛自己又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說什麼鬼東西,讓一向朝氣蓬勃的小芬失去耐性,完全就是自己不好!
水衝一衝,泡沫都沒衝乾淨乾布就擦上來。
小芬的動作之快之隨便,讓泰哥內心的歉疚更深了。
頭髮還很濕,簡單吹一吹——距離吹乾還有很遠的距離,小芬便拿起了剪刀一陣亂七八糟的快剪,大片大片掉落的頭髮讓泰哥的內心世界更加混亂。
放下剪刀,小芬拿起電動推剪,啟動開關。
“!”泰哥的身體僵住。
“……”小芬默默地將推剪放在泰哥炙熱的耳朵後面。
泰哥閉上眼睛,竭力鎖住眉毛。
也是光頭嗎?
好吧,這是自己應該受到的,最基本的懲罰。泰哥咬緊牙關。
或許是看見泰哥沒有出聲抵抗,唰地一下,小芬的推剪已粗魯地割掉泰哥一大撮頭髮。然後一下接著一下,不太鋒利的推剪又割又拔的,除了將頭髮鏟離頭皮外,也弄出好幾道拙劣狼狽的傷口。
泰哥一動也沒動,半聲也沒吭。
意外的,這種凌遲頭皮的痛苦恰恰給了泰哥救贖。
越痛,仿佛內疚便清償越多,深鎖的眉頭便鬆開了一分。
等到泰哥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也成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大光頭後,他的忐忑不安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泰哥的表情回覆到了一年又七個月前的梟雄模樣。
從容不迫。
即使是個光頭,依舊是個瀟灑的光頭。
“小芬,明天早點下班,我帶你去看棒球。”
泰哥爽朗地看著鏡子裡,站在自己身後的小芬。
原本一直都面無表情的小芬,握著推剪的手竟微微顫抖。
“時報鷹對味全龍的比賽,我透過關係買了兩張最好的票。”
鏡中的泰哥,凝視著鏡中小芬的雙眼。

“去死啦!”

小芬忽然大叫出來。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壞蛋!大壞蛋!”小芬用推剪指著門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出去!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們!你再也不要進來!”
“?”泰哥宛遭雷擊,呆呆地看著失控的小芬。
娟姐愣住了,張阿姨愣住了。正在剪頭髮的小朋友也愣住了。
眾人注視下,小芬哭了。
淚水爬滿了她的臉,就如同這兩個禮拜來的每一個晚上。
“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我寧願洗一輩子的頭,也不想幫你們這些壞蛋剪頭髮!我當洗頭妹,也比你們這些壞蛋好!好一百倍一萬倍!”
“……”泰哥不說話,只是沉著臉。
不曉得小芬在氣什麼,總之,不是在氣自己沒約過她這類的事。
小芬持續用大吼大叫宣泄著自己的憤怒。
泰哥走到櫃檯,從皮包拿出五百塊放在桌上,面無表情地推門出去。
風鈴串響。

背對著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小芬,頭低低的泰哥沒有轉過身再看一眼。
越走越遠。

小芬蹲下來,將臉埋在兩腿之間嚎啕大哭,哭得完全沒力氣自己站起來。
理髮店裡的小電視機,兀自播放著新聞快報:

“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陳執信、謝奇勛、黃俊傑、邱啟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復訊後,諭令以五萬元交保,對於黑道介入比賽的細節,檢方正積極收集幫派分子收買或恐嚇球員等相關證據,而居間行賄的白手套……”



9

沒有人敢取笑泰哥的光頭。
今晚在與權老頭談判之前,泰哥叫齊那晚拼命獻策的每一顆光頭在馬路旁集合,一記拳頭配一個光頭,狠狠地砸,砸到每個人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混蛋!我幹你娘!”
“你!我幹你娘!”
“站好!乾!幹你娘!”
泰哥的不爽到了極點,沒有人有膽問一句,只是站好、低頭、挨打。

今晚誰都不會好過。
在約定的時間到了與權老頭約定談判的海產店時,這邊的人馬全都變成了鼻青臉腫的豬頭。被泰哥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大家,神色間多了一股戾氣。
每個光頭事先都聽了吩咐,帶了手槍在身上,但只低調地插在腰後壯壯膽。
權老頭的人馬在數量上與泰哥的人馬旗鼓相當,在店裡雙方各據半邊,比較有分量的角色都圍著圓桌占了個位子坐,地位低微的便靠墻站。
都談了一小時了,氣氛一直不大對勁,圓桌上滿滿的酒菜幾乎都沒有動過。
這氣氛並非肅殺,而是權老頭完全摸不清泰哥在想什麼。
打從一開始泰哥便一直眉頭深鎖,語焉不詳,城府極深的模樣跟傳聞中豪爽的泰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只想著要怎麼占泰哥便宜的權老頭,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更令權老頭在意的是,這泰哥好端端的幹嘛理個坑坑巴巴的大光頭,是不是有點精神異常?
你不講話,我也懶得跟你多說,談判間不正常的沉默斷斷續續,只有鐵架上的收音機流暢地發出填充空氣的新聞播報。
膠著的狀態,不可能一直緊繃下去。
始終心不在焉的泰哥,忽然將手指大剌剌啪地一聲放在桌子正中央。
“你這樣,是不是不想談了。”權老頭冷笑,身後小弟裝模作樣踏出半步。
“談!怎麼不談!”泰哥用力拍著桌面,一條煎魚差點給拍翻了面。
在場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間加速起來。
“看你是要跟我談,還是要跟我的槍談!告訴你老王的剝皮店是我搞起來的,同一條街上你要是搞出一樣的生意,開幕第一天我就用子彈幫你裝潢。”
“你這是不講道理。”權老頭臉色發青。
“乾!你黑道,我黑道!誰跟你講道理!要講道理就去報警啊!”泰哥話越說越激動,口水都噴到權老頭的臉上:“今天我就是拿槍頂你!你要是覺得你槍多過我你的店就照開!我打你!你再打回來!一個禮拜後看看誰剩下的子彈比較多!乾!我幹你娘!”
“有沒有搞錯?為了區區一個剝皮店你要開打!”
“為一間店又怎樣!你刮我車不賠我,我照樣殺你全家!”
“你他媽混的是不是黑社會啊!講不講江湖規矩啊!”
權老頭嘴上怒極,心中卻極為震驚泰哥的瘋狂。
他媽的到底是誰在胡說阿泰轉性了,雖然這傢伙這幾年賺了那麼多錢,骨子裡流的還是當年那動不動就砍人的瘋子血,自己竟妄想平白占他便宜?
“幹你娘!我三天我就打趴你!”泰哥用力拍桌,每一雙筷子都震落了:“等一下走出這間店就開打!你快點打電話叫人幫你擋子彈!喂!大家打電話!”
泰哥身後的光頭小弟們,只好拿起笨重的黑金剛手機慢慢撥號。
這下慘了。
權老頭身後一排小弟也只好跟著拿起手機,開始道上習以為常的叫人比賽。
“你……你不要以為有槍多了不起!告訴你我老權也是有一票兄弟要養!”權老頭握緊拳頭,但心亂如麻:“就算我答應,我的兄弟也不會答應!”身後一整排小弟卻快尿出來了。
此時,原本要開口回嗆的泰哥,被收音機的新聞播報內容給吸走了注意力。

“再來是職棒簽賭案最新的發展,截止目前為止時報鷹隊因賭博放水案使陣中本土球員只剩張耀騰、尤伸評二人,董事長周盛淵也因此而引咎辭職。聯盟將考慮於近期召開臨時常務理事會,會中決議各隊以借將方式,支援時報鷹隊打完下半季比賽……”

泰哥怔了一下,渾不理會現場一觸即發的恐怖狀態,泰哥陷入了奇異的沉默。
新聞繼續播報,泰哥沉浸在充滿淚水的咆哮聲中。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也是應該的。是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小芬啊小芬……
恍然大悟的泰哥,心中有無限個死結一起解開。
低頭看表。
嘖,十一點三十分,現在理髮店應該打烊了吧?
明天,明天理髮店的門一開……

“最後給你一個台階下。”
泰哥冷冷地夾起一片冷掉的蟹肉塞進嘴裡:“你讓我在你開的兩間贓車零件點插股,我就讓你跟我一起把剝皮店的生意搞大。誰也別占誰的便宜,大家一起省子彈。”
雖然與權老頭預期的收穫差距不小,但這時有下台階不走才是大白痴。
“好!一句話!”
權老頭的聲音略微顫抖,但依舊不失大哥本色:“你賺我的錢,我賺你的錢,加起來兩個人的錢一定比沒加起來的還大!乾杯!”
兩個江湖大哥舉起酒杯,圍著圓桌罰站的所有小弟全都松了一大口氣。
一場根本不必要發生的腥風血雨,莫名其妙在剛剛煙消雲散。

“一起賺大錢!”

就在這大和解的一瞬間,一陣奇怪的巨大撞響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泰哥、權老頭、雙方小弟、廚師與服務生不約而同轉頭看向海產店門口。
如一隻凶獸,失控燃燒的凶獸。
那撞擊聲響的“原因”以讓人無法反應過來的高速衝向圓桌。

魚缸碎了。
人飛了。
桌子翻了。
酒水灑了。
聲音沒了。

泰哥拿著即將就口的酒杯,心想:

口袋裡被自己撕爛的兩張球票,若好好拼黏回去,不曉得還可不可以進場……

10

喀嚓喀嚓。
鏡子前,小芬小心翼翼修著一個高中男生的鬢角。
不經意的往旁一看,熟悉的空位上,放著一條仔細疊好了的毛毯。

球賽快開始了吧,怎麼還不來接她呢?
該不會真的被嚇到了吧?昨天自己真的有那麼凶嗎?
不過,既然凶都凶過了……

該哭的眼淚就流到昨天為止,剪貼簿畢竟就只是剪貼簿罷了。
仔細反省起來,自己好像也沒資格批評那些球員,畢竟一張入場票都沒買過,還跟人家說什麼支持不支持?只是翦翦貼貼一些新聞報導就把人家當英雄膜拜,其實那些所謂的英雄也不欠自己什麼吧。
在電視機前的美好回憶,就當作僅僅是那樣的東西吧。

陰陰的天空打了一記悶雷。
一直醞釀著某種情緒的天空,終於落下雨來。

下雨了啊……

說不定再大一點點的話,等會的球賽也打不成了吧。那樣正好。
說不定這場雨會一直下、一直下、下個不停。
說不定越晚,雨越大。
說不定有點膽小的他,在店打烊的時候才會矮著身,拉開鐵門濕答答鑽進來吧。
說不定即使進來了,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晚點你來,我再幫你好好洗個頭當賠罪吧。”小芬喃喃自語。
“什麼?”高中生疑惑。
“沒。”小芬笑笑的放下剪刀,拿起小鏡子:“看看後面,帥吧!”
……不過,都剃成了一顆大光頭,要怎麼洗啊?
小芬看著門外空盪蕩的小巷,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chapter 5
在陰道逆向行駛的英雄


1


2020。5
老舊的邊境旅館裡,隔壁房震耳欲聾的打呼聲輕易的穿透木板隔間。
沾滿泥土草屑的行李散落一地,乾癟的背包虛弱的伏在床上。
潮濕的浴室積郁著一股從老舊水管探頭出來的霉氣,貼壁的藍色馬賽克瓷磚剝落了大半,濃重的霧氣爬滿了鏡子、結長出了一顆顆的水珠。
浸在早就不熱的浴缸水裡,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顆頭,手指的指紋都泡皺了。
“呼。”
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有洗過澡了。
這間其貌不揚的旅館竟有貨真價實的熱水,讓群智深深覺得“美金”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發明,可以用來換取這麼奢侈的享受。
群智看著深灰色的腳趾甲,營養不良的惡狀老老實實反映在身上。
伸手拿起放在馬桶蓋上的半條硬麵包,深情的咬了一大口,再放回去。慢慢的在口中咀嚼,讓麵包的滋味自舌間慢慢滲透進體內,仿佛體內所有的細胞瞬間被滋養長大了兩倍。
好吃。極好吃。
不愧是人類自己做出來的加工食物,遠勝在野地裡胡亂摘采的果子。
“……”群智感動的有點想哭。同時也為自己這份感動感到由衷的害怕。
繼續這麼“出發”下去,自己一定會死。
一定。一定會孤獨的客死異鄉。
群智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也從不高估不屬於他的幸運。事實上,群智並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卻在過去的十年裡經歷了很多人二十輩子也累積不到的危險。
他曾在西伯利亞的凍原上看過被寒氣凍結住的日出,他曾在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此刻是清醒還是夢境的戈壁大沙漠上閑晃。他曾漫步在亞馬遜河河畔,眼睜睜看著鱷魚與蟒蛇為了誰可以吃到自己而大打出手——最後是蟒蛇絞死了鱷魚,他趁隙逃脫。
大自然可怕,人類的惡念也不遑多讓。
他曾出現在莫斯科黑幫火拼的現場,變成槍林彈雨間的活動肉靶。最後左邊屁股挨了一槍,以至現在走路走快點就會有些半跛,而左腳有三根腳趾對冷熱毫無感覺。
他曾墜落在北韓集中營外僅僅一公里的軍事管制區,在大樹上瞬間聽見行刑的槍響。若不是萬分之一的幸運讓他闖進一條年久失修的廢棄地道,他完全沒有頭緒該怎麼逃出那一個瘋狂的爛國家。
他被索瑪利亞的海盜挾持過三個禮拜,趁著海盜們黑吃黑的火拼空當偷了一艘快艇逃走,汽油用罄後在大海漂流十一天終於撞岸獲救。
最恐怖的是忽然出現在舊北越荒山裡的地雷區,每一步都充滿了威脅性的死亡氣息。幾十年前默默迎接美利堅合眾國的上千枚地雷,等不到美軍引以為豪的陸戰隊,如今變成了盛大的死亡宴席,獨獨邀請他出席。最後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地雷區完好無缺走出來的。
無數次的饑餓與恐慌摧殘過群智,在他的身體裡累積下許多不可回覆的傷害,更為他入睡後的夢境準備了各式各樣恐怖的題材。明明只有三十一歲,看起來卻像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連疲倦的靈魂都被折磨得老態龍鍾。
重新打開傾瀉而下的熱水,暖暖皺巴巴瘦巴巴的身子。
又咬了旅館提供的麵包一大口。
一邊萬分珍惜的咀嚼,一邊思索如何“安全的雇車”將自己從敘利亞邊境帶往稍微文明稍微和平一點的地方,比如南部的約旦,或是西南的黎巴嫩。
按照過去的經驗,在這種動亂不安的國家的同一家旅館待太久,遲早會被不懷好意的當地人給盯上,輕則被搶劫,重則被搶劫然後再被另一批人搶劫第二次。
噗嗤。
看著自己現在疲倦不堪的慘狀,竟然還擔心被搶劫?
哈哈,群智想大笑自我解嘲,但表情已累到無法產生任何變化。
無論如何先在這間旅館大睡兩天三天,養足精神後再走吧。
帶著鐵鏽味的熱水持續嘩啦嘩啦衝進溫水裡,一點一滴補充了群智更多身為人類的感覺。也讓群智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自己當下處境之外的、更多一點的問題、唯一的一個問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回到十四年前,自己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2
遙遠的十四年前,年僅十七歲的林群智不過是個非常普通的高中生。
嚴格的說起來,是比普通的均值還要略微往下的懦弱高中生。
林群智偷偷喜歡著坐在他後面的女孩,每天都暗中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候會在校門口徘徊,等她走出學校後一路保持不可能被發現的距離跟著她回家,遠遠看著她走進家門後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可惜這個女孩一點也不普通。
從高一開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被全班排擠的女孩,理由非常荒謬:她是殺人凶手的女兒。因為這種理由就被排擠,發生在國小還可以理解,但發生在高中?更荒謬的是,連理當主持正義的班導師都帶頭欺負她,令她孤立無援,讓班上的壞學生變本加厲。
不可能班上每個人都覺得這樣排擠一個無辜女孩是對的,但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對她伸出援手——非常明確,只要站在她那邊為她說一句公道話,從此以後全班都要排擠的人就會變成兩個。
林群智不明白為什麼受到如此集體霸凌、甚至可說是嚴重羞辱的女孩,完全沒考慮過轉學?她意外的堅強充滿了謎團,讓個性懦弱的林群智對她的喜歡,又摻雜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崇拜。
這份單純的喜歡,加上強烈而扭曲的敬意,讓群智偶爾會冒險給予女孩一點點善意,比如遞衛生紙給她,比如在哄堂大笑時面無表情地看著桌面,比如……比如在心底默默詛咒那些欺負她的壞學生們。
高二,忘了是上學期還是下學期了,學校發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在掃地時間墜樓死亡,死者正是班上經常欺負女孩子的一個壞男生。
姑且不論死者墜樓的落地地點極為離奇,“死者本身其實根本還沒死”才是驚奇中的驚奇。屍體被初步測驗出的身分,與班上那位經常性騷擾女孩的壞男生相符,但明明那個壞男生好手好腳的離死很遠,怎麼會是那具屍體呢?這件事說來複雜,總之那位“死者”每天還是到學校上課,帶給班上所有人莫大的恐懼。
留給辦案警察的,就只有當初眾目睽睽下那一具破碎而完美的屍體。
雖然是命案,但對群智來說可不是悲劇。他很開心,非常開心,猜想是他整天拼命的詛咒終於應驗,報應不爽。
他想女孩也一定很開心,因為那件事過後她的臉上出現了奇異的飛揚神采。他暗暗喝彩,為了慶祝這一份“同屬兩人的勝利”,群智決定稍微縮短一下跟蹤的距離,縮短到即使被發現也無所謂的程度。
那一天放學,群智在學校門口苦等不到女孩走出校門。
天色越來越晚,遲遲不見女孩的身影,他感到很緊張。
忍不住回到位於四樓的教室,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窺見難以忍受的畫面。

……一個同樣經常騷擾女孩的王八蛋,正跪在教室的地板強暴女孩!

等到群智回過神的時候,手裡的美工刀已經沾滿了熱辣辣的鮮血。
那王八蛋捂著脖子,漲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尾巴著火的盲牛一樣在教室裡撞來撞去,把桌子椅子都給撞翻,最後那王八蛋還想衝出教室,群智只好擋在門口,往他的肚子補了兩刀。第二刀還將折斷的美工刀的刀片留在那王八蛋的肚子裡。
王八蛋腳抽了幾下後,一動也不動了。
殺了人,為什麼區區一把美工刀就可以殺人呢?
六神無主的群智慌亂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倒在血泊中的王八蛋發呆。

完蛋了。自己的人生全毀了。家裡不可能有錢請律師的。不,請了律師又能怎樣,明明就是自己動手殺人的沒錯。毀了。完蛋了。接下來的人生都要在監獄裡度過了。聽說監獄有很多變態的事。要逃嗎?可能逃嗎?逃走了再被抓到的幾率大到不須想象。沒有救了。自殺嗎?根本沒勇氣自殺。會被判死刑嗎?算是正當防衛嗎?無論如何自己的前方是再也看不見光了……

短短的十分鐘裡,制服沾滿鮮血的高中生經歷了一次極速的負面思想成長,或者說,雲霄飛車般的大扭曲。
衣衫不整的女孩看起來卻沒有太意外的感覺,只是慢慢將衣服穿起來,把扣子一顆一顆扣回去。既不惶恐,也沒有向群智道謝。
更沒有哭。
面對剛發生一件強暴案與一件凶殺案的現場,一個是被強暴的受害者,一個是殺掉強暴犯的行凶者,女孩與群智卻像兩個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一樣,相對無語,整間教室就只聽得見黑板旁的時鐘刻度聲。
天黑了,女孩終於開口了。
“是我害了你。”
“沒。”
“你很喜歡我嗎?”
“……” 群智沒心思說謊了脫口而出:“很喜歡,喜歡得要命。”
“為我做一件事。”
不懂。
剛剛不就為你殺了人嗎?
群智毫無想法地看著女孩。
“總有一天,你回來告訴我,這段時間你究竟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女孩在說什麼,但群智很快就知道女孩想要自己做什麼。
女孩將扣子一顆一顆解開,卸去內衣,褪去內褲。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美麗而堅強,勇敢而神秘,赤裸裸地站在講台上。
微微凸起的精緻鎖骨,雪白的肩,完美曲線的乳房,淡淡粉紅色的乳暈,纖細的腰,勻稱的小腿,細長的頭髮……
女神不再言語,只是看著自己,用一種從來都無法想象的魅惑眼神。
教室裡的空氣變得很濃郁,濃郁到讓人發狂。
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善後這場凶殺案的群智,還真曉得現在自己該做什麼事——不須學習也不必模仿,他本能地將自己的陰莖挺入女神的陰部,激動不已的擺動。
在女神慈愛的用身體“報答”自己的此刻,他感到嚴重的自卑,剛剛他竟然還為了殺害一頭豬而懊惱不已,卻忘了拯救女神才是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目的,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割開侵犯女神的豬的喉嚨,這是何等的榮幸!
女神!
女神!
女神!
知道射精的前一瞬間,意志崩潰,群智的雙眼才敢看著女神的臉。
女神正溫柔的看著自己。
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感動。
全身打顫,緊接著是人生最劇烈的一次哆嗦。

漫長的八個月又十三天后,群智以凶殺案通緝犯的身分偷渡回台。
依照約定,歷劫歸來的群智告訴女神……
“難以置信,我去了馬達加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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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17 14:33:3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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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賤天不收。
這回千辛萬苦從敘利亞邊境偷渡回台灣,在體重漸漸回覆後,群智又開始著手下一次的“出發”,鍛煉足以克服危險的體能,儲備所需物品。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很犯賤,另一方面卻毫不意外自己會不斷重蹈覆轍……這十四年來,不就是一直一直重複恐怖的大冒險嗎?
如果要收手,隨時都可以自己喊停,只是……
一旦喊停,過去十四年多達二十三次的出發,就完全不存在任何價值。
更重要的是,一旦喊停,他就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女神做愛。
這一切都很瘋狂。
卑微如自己竟可以藉著“探索這其中的意義”與女神纏綿交媾,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感動得全身發抖,狂喜而全身蜷曲。
後來他發現,只要付錢,十萬塊錢,每個人都可以跟自己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做愛——這是何等瘋狂的事!
無法忍受這樣的瘋狂,卻又完全沒有資格阻止女神這麼做,就某種責任歸屬上的意義來說,女神會變成娼妓,可以說是自己辦事不力所害,群智只好加入不斷“出發”的背包客行列,一次又一次的出發,一次又一次拼命逃回來。
始終支撐群智意志的,恐怕就是將他與其他背包客區別開來的,小小的一個特權。那一場多年前的談話,他視為慈愛的女神恩典。
第二次出發前,逃亡中的他與還是高中生的女神約在暗巷裡的小賓館見面。
兩個人躺在有點發黃的床上,手靠著手,看著天花板上的鏡子裡的兩人倒映。鏡子裡的兩人,像極了真正的情侶。
這段日子,女神獨自承受了警方鍥而不捨的盤問,被班上排擠的情況又更嚴重了,相比之下,自己在馬達加斯加所受的苦就太輕鬆了。
女神說了很多話,講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安安靜靜躺在一旁,就當自己是團人形空氣,不敢打擾。
“最近我在讀一本書。”
女神清秀的臉龐,看起來有點哀傷。
“恩。”群智無法言語,尤其無法直視女神清澈的雙眼。
“書裡第一頁便說,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女神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你相信這句話麼?”
“一定是。”群智篤定。
若不是那天放學後失控殺死了那頭豬,自己也不會有幸受到女神的青睞,必定是冥冥之中蘊含著非凡的意義。
“我爸爸臨死前跟我說,人生一定會有好事發生,而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我覺得,我爸爸的意思跟書上的那一句話,很像。”
“我不知道,但……是的,我的確遇見了好事。”
過去女神被欺負的時候,自己總是袖手旁觀,差點就變成“他們”的一分子,一回想起來就羞慚得想自殺。幸虧自己的內心深處保有對女神完整的敬與愛,才能“合理的失控”殺了那頭豬,幸運地不被女神鄙棄,今天也才能夠跟女神這麼獨一無二地聊天……
女神將衣服褪去。
面對女神的施捨,他感動得勃起。
“或許又是個危險的地方,但,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去那個地方?去那樣的地方,跟我又有什麼樣的關係?為什麼我會突然擁有這樣的能力……這個能力究竟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我會……”
他想,女神沒說的是,為什麼她的命運會是今日的模樣吧。
這是個謎。
能夠承擔為女神解謎的任務。何其榮幸。
“女神,我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找出發生這一切的意義。”
群智感動莫名地,再次從廉價賓館裡的柔軟陰道出發。
日復一日,月又一月。
一次一次的出發後,某次回來,群智發現女神已擁有了許多信徒。
跟那些熱愛親近死亡,只想藉著危機感確認自身存在感的人比起來,群智只是一個單純的恐懼死亡者。他寧可普普通通地活著,也不想忽然出現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嶺間,被迫接受沒有期限,不知終點的死亡旅程。
那些背包客都是瘋子。每一個都是貨真價實的瘋子。可或許在那些瘋子眼中,明明就非常普通的自己才真的是從頭髮瘋狂到腳趾吧。
“為了幫唯一的真愛尋找人生的意義”而出發,正是自己人生的意義。
僅剩。
唯一。
無法被自己質疑。
……逼近瘋狂的意義。

手機震動,充滿召喚氣息的簡訊又來了。
總是在最危險的“第一天”出發的群智走進房間,用跪姿上了女神的床。
“上一次去了哪?”女神撫摸著他的身體。
“敘利亞。”他平靜地說。
“找到了嗎?”
“……對不起。”
女神吻了他。
他想哭,但忍住。
“還願意嗎?”
“我永遠也不會放棄。”

哆嗦,一射出發。


4
男人真是嘴炮構成的一種動物。
這次才出發沒三天,群智就感到萬分的後悔。
冷。
白。
蒼茫的大地,狂雪疾吹,將“溫度”冰凍成這個世界上最虛幻的物質。
冷到連冷都說不清楚,脖子凍到抬不起來。
每次吸進體內的冷空氣都在降低肺髒裡的溫度,每吐出一口氣,就是在耗竭寶貴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在接近死亡。
一眼望去,數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冰層相疊矗立,宛若神的存在。
面對神,感受到的不是莊嚴慈藹,而是高高在上的嚴酷,一種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將你的身影急凍在他的聖地。
去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比起這神的領域,更接近群智心中的無間地獄。
首先是食物的問題。
再怎麼妥善分配糧食與節制慾望,食物在第十五天以後就會陷入一種匱乏狀態,而想在冰天雪地裡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除非打獵的技巧出神入化。
比起饑餓,更可怕的是孤絕感。
前一千公里無人,後一千公里無人,仿佛地球上只剩下自己最後一個人類。不曉得身在何處的孤寂感,被一望無際的白色給放大了一百萬倍。即使是地球最大的生物藍鯨,若以步行的姿態出現在這裡也會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冷凍魚肉。
唰——颯!
群智勉強抬頭。
轟隆轟隆轟隆……
遠處的雪崩又一次淹沒了原本要去的方向。
更改前進方向的次數已多到數不清。為什麼雪崩不幹脆發生在自己頭上呢?一了百了地掩埋自己答應女神的承諾,豈不很好?
往前的每一步都沒有信仰,僅僅是因為後退的代價一樣無法估計。
第二十天。
累積了前十九天痛苦分量的第二十天。
迎著刀子一樣的冷風,群智全身上下已沒有任何感覺,連負責產生疲倦的生理機制都當機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保護吧。
一邊啃著硬的像石頭的巧克力棒,一邊頑固地前進。前二十三次的大冒險總算讓群智領悟到一個珍貴的結論:只要別停下來,就可以維持最基本的體溫,一直一直走下去。
休息才是失溫與放棄的開始。
忽然,茫茫的白色天際外赫然出現一朵鮮紅色的雲。
紅雲慢慢落下,落下的軌跡隨風怪飄,體積越來越大。
“終於出現幻覺了嗎?”群智暗忖,其實也不意外。
……不理會,也無力理會,就算落下的是一顆原子彈也無所謂啦。
群智慢慢地走,卻見紅雲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不由自主盯著它。
不對啊不對,這朵逼近地面的紅雲好像是……降落傘?
正當群智怔住的時候,吹襲在冰凍大地上的風忽然膨脹了三倍,氣流轉向,紅色降落傘在半空中一歪,迅速絕倫地往下撞向自己。
“啊……啊啊啊啊!”
竟然躲不開!
弓起身子的群智被降落傘轟然撞到,視線隨即翻天覆地旋轉起來。
跳傘員驚險落地,抱著群智在地上滾了十幾圈緩衝,最後才勉強停住。
紅色的降落傘覆蓋在群智與跳傘員的身上,如一沱急速消蹩的蘑菇,剛剛那一輪眼花繚亂的打轉,令數不清的繩線將兩人亂七八糟地捆綁束縛住,一時之間真難解開。
媽的,超痛。
渾身吃痛的群智拿出刀,直接將兩人之間糾纏不清的傘繩給割開。
“……”跳傘員沒死,甚至沒受到什麼重大傷害的樣子。
年紀感覺有些大的跳傘員低著頭喘氣,似乎有點驚魂未定。
慢慢站起來、用力拍掉身上雪塊的群智,同樣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跳傘員跳到這種鬼地方,天大地大,方圓一千公里可能就只有群智一個人,這跳傘員卻可以精準命中在地上走路的他?該說是幸運呢?還是很不幸?
群智打量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倒霉的跳傘員剛剛不死,卻也快了。哪裡不好跳,偏偏落在這種充滿惡意的冰天雪地裡,沒有足夠的糧食與保暖的裝備,休想活過十個小時。
救他?
絕不。
自己裝備裡的食物頂多再支撐十五天,絕不想再分出去,保住自己的小命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實際的事,群智對任何人都打算見死不救。
只是,被孤寂感凌遲夠了的群智,至少想與這個瘋狂的跳傘員說上一句話……

一句話以後,轉身便走。

許久未與人交談的群智拿著刀,警戒地看著坐在地上的跳傘員。
“呼”
上了年級的跳傘員抬起頭,疲困的眼神與群智瞬間碰撞。
群智微微皺眉,這個絕不可能認識的跳傘員怎麼有點……有點眼熟?
跳傘員的表情更是萬分驚呀,張大著嘴,手指著群智鼻子。

“林群智?”

這三個字從跳傘員的口中說出,令群智震驚得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但很快,非常快,群智便跪了下來,以一個鼻子的距離凝視跳傘員的臉龐。
“你……你就是……”
啞口無言的林群智無法對這個陌生人見死不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
年邁的極地跳傘員嘆氣,深深擁抱了年輕的極地背包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林群智。”


5
冰凍的大地上,兩個林群智並肩而行。
不明究理的老林群智拖著有點慢的腳步,略微領先半步。
充滿強烈好奇心的小林群智稍微放慢腳步,理所當然的配合著另一個“自己”。
雖然對彼此的出現都充滿了困惑,但是不可思議的事又可曾少過?兩個人並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豐富的冒險經驗告訴他們:天寒地凍,每說一句話就是平白消耗能量,若想認真說話,等找到一處可以棲身過夜的洞穴不遲。
五個小時後,雪勢稍止。
“?”小林群智指著附近一處適合簡單紮營的低矮崖壁。
“嗯。”老林群智點點頭,的確是個可以將寒風隔擋在外的好穴。
合作無間,兩人以“非常有默契”也不足以形容的效率將營帳搭起來。
諷刺的是,並不是年輕的林群智給予年邁的林群智幫助,而是年邁的林群智帶給年輕的林群智強大的食物補給。老林群智還用小林群智沒看過的器具有模有樣的生了個火。
兩個人喝著高科技燃杯剛煮出來的熱可可,曖曖的滋味讓凍壞了的牙齒與舌頭重新找到了活力。這可不是普通的熱可可飲品,而是超濃縮高熱量的新一代堅果飲料,可以為十個小時不間斷的步行提供基礎能量上的保證。
“你猜得沒錯,我剛剛出發。”老林群智咧開嘴笑著:“配備齊全啊,連降落傘都派上了用場,不然這次我一開始便摔死了。”
小林群智早就注意到,老林群智的左眼蒙上了一層灰白,恐怕是瞎了,在未來,自己一定經歷了很多更艱困的絕境吧。也因為如此,才會讓年老的自己動念頭準備起降落傘這麼完善的出發裝備。
“為什麼……你有辦法出發到‘過去’呢?”
小林群智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你用了什麼特別的方法嗎?”
“我也不知道,我才剛降落就遇到了你,遇見了年輕的你才發現我自己竟然出發到了‘過去’。怎麼辦到的?一樣,就是我們共同的女神,”老林群智喝了一口熱可可,滿足地說:“嘿……以前的我,你現在幾歲啊?”
“我現在三十一歲。”小林群智棒著熱可可,享受溫醇的香氣:“那麼未來的我,你現在幾歲呢?”
“大概是五十三歲了吧。”老林群智搔搔頭:“這麼計算想來,我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北極。光是北極我就出發過三次,沒想到這一次的北極這麼不一樣!”
“北極?原來這裡是北極……”
“你今天走的路線我也依稀走過,但我記不得細節了,就只是一直往前走,遇到雪崩就繞路, 哈,總之死不成就是了。” 老林群智吧了口氣:“原來穿越時間在出發上也是可能的,其實這個可能性早該想到的……”
也對。
老林群智所聯想到的,小林群智剛剛也想到了。
……許多年前從高空墜落慘死在操場上的王八蛋,叫什麼來著?甘?甘什麼?
如果離奇失蹤了的那個忘了名字的王八蛋,其實是被女神的陰道傳送到消失的前幾天……然後自萬丈高空中“出發”,那麼,那王八蛋摔死在操場上也就變得非常合理。
尤其出發前的王八蛋,跟出發後的王八蛋尚處於同一個時間點,就如同現在的兩個林群智的處境一樣,兩者一併想成一團。整個解釋架構慢慢便出來了。
“原來如此,那個王八蛋……”兩個林群智異口同聲地說,相視一笑。
再好的朋友都有無法彼此了解的一面,但實在不適合用在這兩人身上。
“如果那王八蛋跟自己屍體合照的時候,女神只是一個普通的女生,表示女神的傳送能力命中註定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因為想轟走那王八蛋而開啟。”小林群智迅速整理起他腦內的邏輯推論,說:“這表示,未來絕對不可能改變。”
老林群智想了想。
多了二十幾年的歲月,他比年輕的自己還要想得更深入一些。
在賓館傾聽女神的叨叨絮絮時,女神提過自己遭到強暴的那一天,就是她開啟能力的首航日。但女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天那王八蛋會凶性大發,從一個只是惡作劇霸凌同學的小混蛋,變成一個極欲殺死她的強暴犯。
“如果關鍵是……”晚了一步,小林群智也進入了同樣的思考邏輯。
如果關鍵是……那王八蛋是因為發現那具屍體竟然是自己的屍體,因而大受刺激,精神崩潰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舉止,比如強暴女神……因此才會陰錯陽差啟動女神可怕的超能力的話,這就有邏輯上倒果為因的大矛盾。
如果那王八蛋從來沒有想強暴女神,女神也不會開啟這超能力。如果女神沒有開啟過這超能力,那王八蛋也不會變成高空墜落的屍體,另一個王八蛋也不至於精神崩潰生出想強暴女神的念頭……
一團混亂,老林群智抓亂了頭髮。
“沒關係,別想太多了。”照樣慢了一步,小林群智也發現了邏輯上的謬誤,不過他倒是有個想法:“既然你跟我都在,擺在眼前就有個方法可以實驗一下,印證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因果關係。”
小林群智拿出刀子,咬著牙,在左手腕上深深刺了下去。傷口很深很深。
了解。
脫掉手套,老林群智亮出左手腕,慢慢的,左手腕浮現出一個老舊的刀疤。
因果豁然開朗。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未來的確是可以改變的。”老林群智細心的幫小林群智包紮傷口,嘖嘖稱奇:“女神所說的沒錯,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是啊,絕對是啊。
地球這麼大,加上不同時間軸的地球更加龐大了幾千億倍,偏偏讓這處於不同時間點的兩個人,在這冰天雪地裡相逢。晚一分鐘,老林群智的降落傘便不會墜落在小林群智的身上,光這麼想便不寒而?。
如果連這樣的億兆分之一的”偶遇”都沒有意義,什麼是呢?
“既然因果在我們的身上同時展現,必要的補強也是必須。”老林群智頗有深意的看著小林群智,拍拍自己的二頭肌:“今後在每一次出發的間隔期,你都要努力鍛練,讓我們的體能能應付更多的狀況。”
“沒問題。”小林群智握緊拳頭,這當然。
此話一說,老林群智的身體忽然隆起了幾個部位,只一個呼吸的感受,他便感到自己比以前壯了不少,真不愧是因果強大的回饋力量。
“非常好,現在我告訴你非得拼命記住的一件事。”
老林群智指著蒙上一層灰霧的左眼,鄭重地說:“聽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出發到了整天都在下雨的叢林,記住,不要招惹那一隻縮在樹後的小毒蛇。最後你非但沒有吃了它,它噴出的毒液還射進了你的眼睛。這一隻眼睛。”
原來如此,小林群智點點頭。
“記住了嗎?”
“記住了。”
老林群智猛然搖頭,說:“你還沒有記住,否則我的眼睛怎麼還是瞎的呢?”
但他想想也對,那時的自己餓昏頭了,又始終抓不到野猴子殺來吃,忽然看到那一隻看起來頗為孱弱的毒蛇的話,恐怕還是將現在的耳提面命給拋在腦後。
“告訴我,更多關於那隻毒蛇的事。”小林群智全神貫注。
搖曳的火堆旁,老林群智開始仔細描述失去眼睛的那一趟冒險,而小林群智則發揮空前的記意力拼命將遇見毒蛇前的細節給記住……猶如戴著藍色面具的大猴子偷走了他備用的鞋子,大雨中一道閃電擊中了瀑布旁邊的大石頭,有種深藍色的漿果勉強可以充饑但代價是拉肚子。老林群智矩細靡遺地描述,小林群智汗流浹背地用心記憶,還不斷發問。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關係到一隻眼睛啊!
忽然間,老林群智的左眼清澈了。
“太棒啦!”小林群智大聲叫好,很久都沒有這麼興奮了。
“果然你記住了呢。”老林群智欣慰地點點頭。
頓了頓,一股”新的陳年記?”忽然在他的腦袋裡膨脹開來。
滿臉無奈的老林群智又將左手手套解開,晃了晃。
小林群智訝然,老林群智的左手無名指短少了一個指節,而小指整根都不見了。剛剛展示那個舊刀疤的時候,明明左手五根手指都是完好無缺的。
“罷了,沒有失去左眼,卻很快又在同一次冒險裡發生了另一個小意外。”老林群智苦笑,指著左腳膝蓋說:“少了兩根手指後的幾年,我因為左手握力不足,讓我的左腳重重摔了一下,現在我左腳的膝蓋是人工關節打造。”
雖能理解,但小林群智還是呆住了。
“健康的左眼顯然不是憑空復原的。”老林群智幽幽地說:“改變了一件事,很快又會牽動到其它的事,這就是所謂的連鎖反應吧。”
連鎖反應可大可小,為了避免發生更慘烈的因果連環,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談未來冒險裡發生的細節。
他們都心知肚明,知道再多的細節,也比不上真正的”運氣”。
只有運氣,才能讓他倆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夠了,知足吧。
兩個自己吃吃喝喝,暫時將食糧分配的問題拋在腦後……反正老林群智一直在這裡,便代表未來幾年自己都能苟延殘喘下去,這是多大的欣慰。
“這麼說起來,在二十二年後的某一天,我也會乘著降落傘重新回到這裡,遇見還是三十一歲的我自己。”小林群智吃著高熱量的雜糧餅乾,喝著續杯的熱可可笑道:“我會記得帶更多好吃的東西,慰勞一下年輕的自己的,哈哈。”
老林群智看著洞穴外忽然又大了起來的風雪。
“也許對,也許不對。”他的語氣充滿了感傷。
小林群智不敢打斷老林群智的思緒,只是等著更多的說明。
“這應該可以說吧……或許我是最後一個出發的人了。”
“?”
老林群智閉上了眼睛,充滿歲月刻痕的老臉在火光中顯得更滄桑。

女神幾乎停經了。


在徹底停經前幾個月,女神拼命傳送許多背包客出發,前仆後繼,即使被上到一滴經血也沒了還是張開她的大腿忍著眼淚要背包客射射看、射射看……
三十六年來,將自己的陰道借給娼妓的女神遲遲等不到答案,卻始終沒有放棄--某次女神邊哭邊做,說,終有一天,一定會有一個擁有超凡體驗的背包客,在床畔輕語告訴她,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是什麼。
老林群智絕對不能忍受,那一個勇士竟然不是自己。
“我知道,很多事你不能說。”小林群智看著自己的孤老背影,忍不住熱淚盈眶:“但你已經說了很多。”
“……”
“你很清楚,我真的好怕自己最後還是會選擇放棄。”
“我怕餓,怕冷,怕斷手斷腳,怕被野獸吃掉,但我最怕自己有一天會怕到放棄幫女神尋求人生意義,那樣一來……我的人生就完全一片空白了。”
說得好,老林群智默認了自己多年不變的膽怯。
“能在這裡遇見你,實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動的哭了出來:“未來的二十二年裡,我都是一個不肯放棄女神的男子漢。”
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人還要惺惺相惜的夥伴。



6
隔天一早,兩個自己便一起啟程。
一夜的風雪後,今日天氣清朗,萬里無雲。
天藍地白,美極了一弧蒼穹。
老林群智興致高昂領在前頭,小林群智跟在後面欣賞自己逆光的背影。
從來沒有一次的出發像今天的心情如此只好,今日不見風雪,兩人刻意放慢腳步,意猶未盡的繼續昨晚的暢談。
不管聊了多久,能跟自己聊天終究還是非常奇妙的事,而空氣乾燥,百里空寂,即使兩人隔了十公尺之遠,彼此的聲音探進耳朵還是非常清晰。
“離開北極後,下一站我會去哪裡,你很清楚。”小林群智搓手。
“是啊,我很清楚,一個很不簡單的地方呢。”老林群智故作神秘。
“那你呢?”
“既然還有機會跟年輕的女神做愛,我連做夢都不敢啊,當然跟你一起回台灣找女神啊。”老林群智笑的很燦爛:“我想,既然我可以藉女神的陰道跳躍時間一次,一定還可以跳躍第二次吧。說不定下一次的出發,我就可以找到女神能力的最終意義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林群智喝彩。
老林群智對著小林群智豎起大拇指,接著,便聽見天地間一聲沉厚的裂響。
喀。
喀喀喀喀喀……啪!
毫無預兆,快速絕倫,腳底下的千年高壓冰層裂出了一條巨大的崩線,正好裂在兩個林群智之間,薄薄的空氣投入厚實的冰岩,像一把蜿蜒曲折的刀。那刀痕深深下陷,直擊穿入數千公尺下的冰海。兩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身形僵硬定格。
數次的冒險經驗同時警戒著兩個林群智,腳底下就像是一個零和的死亡蹺蹺板,絕對不要輕舉妄動。不能動,此時絕對不能動。
突然發生的冰層移動異常的脆弱,哪一端先發生一點點晃動,即使只是一隻海鳥的撲擊,其冰層地下的能量就會往哪一方傾斜。
“怎辦?”小林群智瞪著老林群智。
是該緊張,但也不必太緊張吧……如果這個意外在老林群智的“過去”也發生過,那麼,當時的他是怎麼度過難關的?現在依樣畫葫蘆也一定可以撐過去吧!
“……”老林群智倒是沉默了。
啊?現在是什麼情形?這個超恐怖的意外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
實際上,正因為兩人昨日意外的相遇後,一夜暢談與好眠,讓今晨啟程的時間跟過去發生過的啟程時間不一樣,幾乎晚了兩個鐘頭,即使行走的路線相同,過去好運錯開了冰層大裂動的時間,今天就好死不死碰上了。
無解。
遠在人類聽力之外的冰層底下,裂動持續惡化。
“好運氣到今天了。”老林群智很無奈,聳聳肩。
“……啊?”小林群智感到不妙。
“雖然發生這樣的意外,但我沒有憑空消失,代表你這小子以後還是會堅持同樣的冒險,很好。”老林群智有點感傷,也有點驕傲:“這是二十二年後的你自己,帶給現在的你最後的補給——接住!”
錯愕,震驚,小林群智還不全然明白。
只見老林群智腳下用力一踏,奮力將沉重的大背包扔了過來。
這用力一踏,徹底瓦解了冰縫脆弱的平衡,轟然巨響,老林群智腳下的高壓冰層徹底崩落,一大塊千年冰壓著一大塊萬年冰往下頹倒。

隨著遽然往下摔跌的無數冰岩,老林群智也墜落進黑壓壓的北極海里。
在零下數十度的北極海里,不再要驚心動魄的冒險。
有的,只是寒冷的沉睡。
“……”
目送了自己的死亡,小林群智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背起了雙份的沉重行囊,他一步一步繼續前行,踏著冰,迎著逆光。
天寒地凍,宇宙蒼茫。
殊不知,二十二年後的自己穿越時空,特地帶給現在的自己最強大的補給,不是裝滿糧食的背包,而是……
勇氣。

SOGO版主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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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到了這一天。
一成不變的客廳擺設,只是更陳舊,更寂寥,更不符外面的世界。
時間在這房子裡沉澱成固態,連透進毛玻璃窗的陽光都給歲月折舊歪曲。
吃著蘋果,群智看著客廳裡的三個等候已久的背包客。
兩個小時前共有二十多個人排隊出發,浩浩蕩蕩,各個年紀各色人種各個國籍的背包客都有,顯然是受到“聖女快停經了”的傳言影響,從世界各地趕來的“冒險家”將客廳擠了個水泄不通。
一個接一個進房,一個又一個消失。
最後剩下的這三個摩拳擦掌的背包客都很年輕,每張面孔都不曾看過。這麼想起來,過去看熟了的幾張老臉這幾年卻不再出現。理所當然是死了吧,各式各樣的死法,不須想象。
即使這二十多年來人類的足跡越來越廣,野外求生裝備的科技化越來越進步。但比起人類在裝備科技上的進展,不確定性超級強烈的“出發”還是非常危險。

比如說,有個傳言在越來越少的背包客中流竄:這幾年“聖女”將背包客直接傳送到萬丈高空上空投出發,導致大量背包客瞬間死亡的情況越來越多。全世界各地都有這類“高空自殺”的怪新聞為證,所以今天來尋求出發的三個背包客有兩個都背著最新發明的噴射降落傘。
臥房裡的交媾聲停了。
“該我了。”一個年級看起來絕對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站了起來,自我鼓勵似的笑笑:“希望出發到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死也值得。”
兩名排在後面的背包客為他豎起祝福的大拇指。
群智看著他走進臥房,心想:那便死吧。
一心想死的人是不會受到“幸運”眷顧的。
一直以來群智都很幸運,因為他熱烈的求生,他一直夢想著今天的到來。
群智看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左手手指,摸摸失去八成聽力的右耳,緬懷了一下在墨西哥黑市用來交易活命資源的左腎。一股鬥志油然而生。
“未來”已經悄悄改變了。
雖然因果循環,因是果,果又成因,互相繁衍的因果很難確定到底誰先誰後,但當年那一個年老的林群智肯定是“第一個”跨越了二十二年出發到北極的林群智,因為兩人以奇特的方式在北極相遇時,那一個年老的林群智看起來也很驚訝——顯然在他年輕時出發到北極,並沒有這一段與時間穿梭者相遇的記憶。
但他有。
這一個版本的林群智有。
如果他“再一次”穿越到二十二年前的北極,他會保有現在的記憶,以及二十二年前與上一個版本的林群智相遇的記憶。也所以,他絕對可以避開那一道驚天霹靂的大冰縫。
但那又如何?
躲開了那一道冰縫,肯定又會有別的劫難在等他。
也許是單純的意外。
也許是命運無形的力量在與他對抗,逼使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臥房裡的交媾聲又停了。
第二個背包客嚼著泡泡糖起身,嬉皮笑臉說:“哈!說不定只是去東京的表參道逛個街而已?先走啦!”還開玩笑的掏出陰莖朝兩人晃了晃。
真是樂觀。

看著那人搖搖擺擺的嘻哈樣,群智心想:沒有比樂觀更致命了。
在高空集體跳傘時,最需要勇氣的,莫過於第一個跳下去。或當最後一個跳下去的人。尤其是最後一個跳傘客,面對空盪蕩機艙的心情……
客廳裡,唯一僅剩的背包客不斷搓著雙手,他的不安與猶豫全寫在臉上。
這才是可以活下去的表情。
只是,所謂的活下去……
“對不起。”
那人霍然起身,頭也不回的打開客廳的門,往樓下快步離去。
是了,所謂的活下去,有兩種。
一種是充滿對大自然的畏懼,拼死也要活下去。這可說是一種虔誠。
一種是逃避,單純的遠離種種威脅。這絕對是最理想的生存形式,也就是剛剛那一個背包客展現出來的樣子,一百分。
但群智心中的“活下去”,卻不在以上所說的兩種。
臥房裡的交媾聲停了。
除了群智,客廳已無人。以後恐怕也不會有人了。
背著微型噴射降落傘的群智走進臥房。
兩鬢斑白的他坐在床邊,溫柔的幫女神整理凌亂的頭髮。
雖然床上的高級娼妓年華老去,身上的肉與臉上的妝一樣松垮,但對群智來說,女神美麗勝昔。每見到她一次,自己內心的勇氣便增強了一倍。
“也許,你是最後一個了。”女神的眼神迷濛。
“這麼多年了,我都還沒死,你不覺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義嗎?”
“謝謝你。”女神的聲音有些虛弱。
三十六年的侵蝕,對身體,對意志,對心靈。為什麼早已凋零的靈魂還要尋找超能力的意義,或許連女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了吧。
群智抓開女神的大腿,意志堅定的挺進。
“我活著,便是要為你而死。”

8
毫無意外的出發,精密的時空撞擊。
一陣怪異的狂風吹過,紅色的降落傘從二?四二年降落在二?二?年的北極。
沒有溫度的萬里冰封大地上,無法不相遇的兩個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驚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擁抱著年輕又恐懼的自己:“這些話晚點再說吧,我們得繼續趕路。”
光是這幾句對白的不同,便意味著未來也不可能一樣。
過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經被發生過一遍的人生”裡。
現在,全新的冒險才正要開始。

五個小時後,風勢稍止。

“?”小林群智指著附近一處適合簡單紮營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點點頭,的確就是當年那一個充滿感動的好地方。
營帳裡,一盆火,兩杯超濃的高熱量單位熱可可。
一樣的徹夜長談,一樣的給予自己巨大的熱情。
“能在這裡遇見你,實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動得哭了出來:“未來的二十二年裡,我都是一個不肯放棄女神的男子漢。”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說過這麼熱血的對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笑:“能夠成為年輕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虛此行!”
“時間”與“生命”之間的牽絆真是太奧妙了。
到底時間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構成的,或者不單純被生命的因果所控制,無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總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可不能一樣。
十個小時後,兩人便拔營快攻,在逆光中躲開了必然發生的地獄大冰縫。
十五天后,時時刻刻全神貫注的老林群智,與勇氣百倍的小林群智聯手衝出了杳無人煙的絕命地帶,來到了愛斯基摩人的小村莊。
頭一次,裝備裡的補給品還剩了大半。
“你心裡想的,跟我想的應該一樣吧。”小林群智吃著久違的鮮魚湯。
“沒錯,我得去找現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堅定地說:“我有強烈的預感,跨越時間的出發還不會停止。也許現在年輕的女神辦不到,但我可是最後的勇士。女神的能力加上我的命運,一定能產生奇跡。”
兩個林群智在冰屋緊緊擁抱。
同時偷渡回到台灣,兩人立即著手下一次出發所需的裝備。
幾天後女神的簡訊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舊是威力十足超熱血的經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門外,讓另一個自己獨個兒進去。
看見三十一歲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燦爛的花,一向不哭的老林群智不禁老淚縱橫,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傷,輿無與倫比的快樂。
“謝謝你。”
女神溫柔地撫摸他臉上的皺紋,吻去了歲月刻痕上灼熟的淚水。
然後,女神流淚了。
“女神,你為什麼哭泣?”老林群智憐惜地抱著女神。
女神臉上五彩繽紛的濃妝被淚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後剩下一張全世界最素淨的臉。
“知道二十二年以後的我,還是沒有放棄,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堅挺著強烈的命運感,他深深輿女神年輕的胴體結合。

燃燒。
射出!

9

灰濛濛的天空,看不清余霞的落日,充滿炸甜不辣油煙的空氣……
叭!

直接轟進耳朵裡的喇叭聲,將老林群智從抵達的迷茫中震醒。他這才發現自己光著屁股坐在馬路中間,一台小貨車的車輪驚險地從身邊掠過。險象環生。
“乾!死變態!”小貨車司機探出車窗破口大罵:“要死也不要害別人!”
兩旁的車道同時有好幾台車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剛剛出發都會這樣,老林群智趕緊將褲子拉起,狼狽地跑到馬路旁讓自己冷靜一下。滿身的裝備看起來是用不著了,這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

這裡是……學校前面的四線道大馬路?
不可能會錯,這間一點也不令人懷念的爛學校,不論自己出發折返台灣無數次,老林群智都沒有想過要回來看一眼。此時赫然看見充滿惡意的學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骯髒記憶一下子從三十六年前撲向自己。
無比清晰。
無比臭。
只是這些畫面,未免與記憶深處的畫面太過貼合,幾乎分毫不差。一切都舊。滿街跑來跑去的車子都是極為老舊的樣式,空氣吸進肺裡的感覺也是陳舊過期的,果然這次的出發還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時間。
老林群智正想問個路人現在是西元幾年時,他瞥眼見到了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個青澀的自己穿著高中制服,背著被同學用立可白惡作劇亂寫髒話的書包,站在校門口旁的破墻外,對著裡面不斷張望。
張望著什麼?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顫抖。
張望著什麼?這還需要問嗎?

這一幕,出現在夢裡有多少次?在險惡的荒野裡無止境的漫步時,有多少次回憶著這一個畫面?無法抹滅,不可能忘記,那一個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著女神放學回家,然後像過去一年的每一個黃昏一樣,偷偷偷偷地跟著。
此時年輕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倉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麼還沒出來呢?在教室裡做什麼呢?還是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正在擦黑板嗎?她正在拖地嗎?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學用立可白亂寫的詛咒字眼嗎?班導師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煩嗎?還是又被同學惡作劇關在廁所了?她的書包被藏起來了嗎?難道是失蹤的王八蛋突然回來找她麻煩嗎?

五十三歲的老林群智從十七歲的自己臉上,看見了稚嫩的愛情。

“這三十六年來,你後悔了嗎?”站在馬路邊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自己問了自己無數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堅定的否認。
這個問題,就如同許許多多人聽到的問題一樣。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放棄醫學院,去讀你喜歡的數學系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現在的老婆,不與你的初戀情人複合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頂撞上司從大公司離職,到夜市賣滷味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把小孩送出國,他很有成就卻與你疏離嗎?”
答案當然都是,我不會後悔。如果可以重來,我一樣會做相同的決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機會改變,當然要死撐。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種改變的機會呢?

看著十七歲的自己不斷張望,焦切瞎猜的模樣,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
呼吸困難,心跳得好快,連腳底也滲出了冷汗。

那孩子會知道,
渴望著一場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將變得一點也不普通了嗎?

五分鐘過後,那孩子會拿著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著不斷噴出鮮血的喉嚨。
終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過所有的歲月。
他不可能有踏實的夢想。沒有職業沒有身分。他不會擁有家庭。他沒有交過朋友。他不會養狗。他沒有上過電影院。他沒有考過駕照。
三十六年來只是不斷的出發不斷的折返,忍受酷熱忍受極寒忍受疾病忍受饑餓忍受迷路忍受猛獸忍受戰火忍受貧窮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愛的女神變成人人買騎的娼妓。
說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說不後悔、但機會一來還是想改變的那種人。所謂的“為女神尋找人生的意義”,不過是絕望透頂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種“說法”。
如果把選擇的權力交給那孩子,告訴那個急得快哭出來的他……他回到四樓教室之後會看到什麼畫面、畫面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那孩子真的願意重蹈覆轍,照樣從那王八蛋的背後割下那一刀嗎?
不,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那怯懦的孩子不會。
起先一開始只是單純衝動,剩餘的行動則是……不得不的愛?
自己對女神的愛,只是一場不得不的無限放大?

現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嶺上。

只要走過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點點的時間差,便會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樓的教室。
這樣一來,不成因果,現在的自己會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

握拳。
緊緊握拳。
女神的能力與自己的命運,聯手將他帶到這個絕佳的分水嶺。
絕對,絕對不是要叫他放棄的。
“對不起。”
老淚縱橫的背包客,站在馬路邊看著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終於,那孩子跑返了校園。
短短十分鐘後,老群智拖著悲傷的腳步,走進充滿罪惡感的老校園。慢慢拾階向上,來到了四樓鮮血淋漓的教室。推開忘了反鎖的門。
那孩子,不見了。
一個不曉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講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視著自己血淋淋的陰部,滿臉的困惑與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頭,小女神見到全身裝備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嚇傻了。
“女神……”
老群智單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見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著老群智。保持著不讓人歇斯底裡尖叫的距離,老群智溫柔的看著小女神。也讓小女神仔細的看著自己、用愛的凝視撥開一層又一層的皺紋與一條條的白髮,看清楚藏在歲月底下的臉龐有多麼的熟悉。只是深深藏著,但從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淚水順著崎嶇蜿蜒的皺紋,滴落下地。
這一天,自己自顧撲向了命運。
這一天,女神選擇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著,也笑著:“現在的我還沒有消失,意味著你即使見了現在的我,也不會放棄你的計劃。這樣就夠了。”
小女神點點頭,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約定,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撫摸著她年邁的勇士。
“三十六年來我去了無數個地方,經歷無數次的劫難,剛剛還度過了最困難的一關。”
老群智感受著小女神十指的溫度,一股激動再度涌現:“此後的三十六年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讓我與你重逢。”
來自三十六年後的眼淚流進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嘆息。
“一切的意義,就是與我再次重逢嗎?”
小女神捧著老群智的眼淚,全身蜷縮:“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為了即刻的出發。”
抗拒了改變的契機,此刻的老群智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有預感,下一次的出發將會帶來最後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樣的場景,不一樣的結合。
出發在即,小女神迎接著老群智最後的衝刺。
“告訴我,未來的我會怎樣?我會得到幸福嗎?”
小女神緊緊擁抱著她老去的勇士。
該告訴她嗎?告訴她真話,會帶來因果的顛倒毀滅嗎?
老群智憐惜地捧著她溫熱的臉。
“你會成為一個,讓我很幸福的女神。”



10
“呼!”

赫然睜開眼睛。一手拉著微型噴射降落的鈕掣,一手摟著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幾雙困惑近乎呆滯的眼神,與一張又一張合不攏的嘴。
看著鏡子中的中獎,滿臉胡渣,風塵僕僕,還露了一隻鳥。
等等……鏡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讓老群智趕緊將褲子拉起來,一邊慌張地打量四周。

哪裡?

何時?

熟悉又濃郁的香味,老舊的陳設,不斷借鏡子無限延伸出去的空間。這裡是理髮院。
有點熟悉的場景,依稀是小時候常來剪頭髮的地方。
正在剪頭髮和與看電視的理髮阿姨對著忽然出現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個同樣坐在鏡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個理髮阿姨趕緊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腳亂地幫哭鬧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狽至極地從座位上跳下,因裝備太重失去平衡還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嚴重變形的“記憶”隨著那一摔在腦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來。還跪在地上的他,直覺地摸了摸右邊耳朵……果然有一個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鬧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曉得幾十前的自己吧?
來不及迷惘與感動了,一支掃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頭,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從哪裡來的!變態!”
拿著掃帚的年輕女孩好像剛剛哭過,兩隻眼睛紅紅腫腫,卻相當凶悍:“出去!不然我要報警了!”
老群智吃痛,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童年記憶中的老理髮店前,瞥眼看見店櫃檯桌上放了一張過時的五百塊錢,乾脆一把搶過再奪門而出。
“小偷!”
“是強盜!”
“不要追了他是變態!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視著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髮店裡的小電視機播放著新聞旁白注解:
“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裕、陳執信、謝奇勛、黃俊傑、邱啟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復訊後,諭令以五萬交保,對於黑首介入比賽的細節,檢方下搜集幫派分子收買或恐嚇球員等相關證據,而居間行賄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來自未來的美金,當然沒有準備在這個年代的台灣可以用的鈔票。幸好剛剛靈機一動隨手搶了那一張五百塊錢,才讓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攤飽食了一番。

連著嗑了兩盤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著充滿與酸菜香氣的豬血湯,吃著吃著,連習慣乾糧的舌頭都感動得快流淚了。

“老闆,再來一碗豬血湯好了,想說五百塊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這一間混賣豬血湯的臭豆腐攤是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小吃攤,常常在放學時吵著爸爸說想吃,偶爾還會自己存零用錢過來大快朵頤,卻在上了國中以後就消失不見了,有人說攤販生病了,有人說是攤販的兒子學成歸國,把攤販老闆接去過好日子了。
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裡再一次吃到這令人懷念的滋味。
肚子飽了,情緒也沒有那麼激動了,老群智開始有餘力思考現在是什麼情況。剛剛坐下時刻意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了老闆,現在是哪一個年份,老闆用很古怪的表情說,現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換算起來,剛剛坐在理髮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歲。約莫國小二年級的年紀。這個時間沒去學校上課,顯然的是上午班。有時候下午媽媽的確會拿錢叫他自己去剪頭髮、順便買幾卷衛生紙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謂的零用錢,就是在自己理所當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錢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
八歲的自己啊……
還以為會是比上一次的出發更艱巨的狀況,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剛剛挨的那一下掃帚有點疼外,有什麼稱得上是“艱巨”呢?
“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老群智複述著女神不斷思考的那一句話,眉頭緊鎖。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麼日子?
“出發”後抵達的地點總是超乎尋常的無規律,勉強說起來,也只有經期的出血量與地點的遠近有正相關,但也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有一次就出發到了很近的菲律賓棉蘭老河的原始叢林裡。然而最近兩次的時間大跨越,看似無規律,可在裡頭“命運獨特的呼吸”迎接浮現出一種跡象。。
每一次跨越時間的出發,抵達時一定會出現在另一個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時間,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極,萬年大冰層上。遇見三十一歲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時間,相遇在充滿憤怒的學校,歷史轉折點上。
第三次,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陰,同樣遇見了自己。
八歲的自己,坐在一間小小的昏暗理髮店椅子上,哭著嚷著叫著耳朵好痛。
“快點想……快點想出來……現在我應該做什麼事情?還是…。。”
拿著湯匙,老群智看著見底了的豬血湯苦思,喃喃:“還是什麼事情都別做?不可能吧,難道去找女神……不,我八歲,現在女神也才八歲啊,現在的她還沒領略出發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價賓館聊天的時候,明確告訴他,他的傳送能力是在十七歲那年,為了要對抗強暴她的王八蛋而在無意識中啟動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命運要將他帶到這個混沌不明的久遠年代呢?
難道……
老群智一陣頭皮發麻。
“該不會,這一次的任務……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時再進行想一階段的出發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
“女神的確是在十七歲的時候正式擁有傳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緊握湯匙,好像想到了某個重要的環節:“說起來,那不過是女神擁有完整傳送能力的時間點,但促成女神擁有這種能力的條件,說不定不止一個?我被傳送到這個年代,跟女神擁有時間能力的條件有沒有關係?”
一定得搞清楚這個年代的特殊意義。
所以還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總比自己在這裡瞎猜的好。即使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小女神。
不過年僅八歲的女神就讀哪一間國小呢?
並不是沒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間國小呢……一間一間問的話也太沒效率。“老群智苦惱。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賬時,老群智看見綠色的塑料盤子下壓著幾張報紙。
他伸手將沾了湯水的報紙抽了過來,認真研究起昨天台灣發生了什麼事。讀著,看著,苦苦聯想著,除了職棒假球醜聞案的篇幅比較大之外,好像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足以讓他想起來這個年代具有什麼特殊意義足以和八歲的女神串聯起來。
視線重新聞版面掃來掃去,最終停在最單純的日期上。
這個日期……這個怵目驚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數字加上一個一……
不會錯,那一篇被張貼在公布欄上長達一年的新聞報道,每次走到教室後面丟垃圾時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丟兩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次吧,看到最後連日期都深深刻在視網膜後的記憶儲存槽裡。當然不可能會背,但一看見今日報紙上只差了僅僅一天的日期,那種數字的強烈熟悉感立刻衝擊全身。
“不是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還沒發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來,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將會變成台灣治安史上最恐怖的連環車禍殺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卻笑得自己心底發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沒有變成連環車禍殺人魔,女神就不會被欺負被排擠,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別針對她,當然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強暴女神。沒有那種爛事,女神甚至不見得會進去那間臭名沖天的爛學校,根本就不會遇見那群變態的師生。有太多的如果與假設,全都環環相扣了起來。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如果的話,最後也就不會有“足夠分量的壞事”激發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當務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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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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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17 14:34:53 |只看該作者

12
想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茫然無緒。
老群智在街頭上走來走去,絞盡腦汁,不停回想那張新聞剪報的內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稱便能迅速聯想起來,但要自己憑空把車禍發生的確切時間與地點從三十六年前的記憶深海里給撈起來,那是萬萬辦不到。
況且,就算自己及時趕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點,又能怎麼辦?
怎麼阻止他?開車與他提前對撞嗎?還是想辦法勸說他?
“總之一定要提前趕到現場,能做什麼便做什麼……”
正日當午的台北街頭上,背著厚重裝備一身結實的老群智顯的很突兀,即使不曉得該走去哪裡,他的腳步卻越走 越快,越走越急,仿佛無效率地耗竭體力能夠讓自己的身體產生“我正在想辦法了“的錯覺。
總算向路人問了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二十七分。
距離案發時間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但到底還剩多少時間根本計算不出來,可靠的畢竟是“案發地點”。至少要回想起地點啊……老群智痛恨自己還不夠了解女神。
如果“聯想”這一招 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細靡遺的台北市街道圖吧?
不,何必捨近求遠呢?便利店應該就可以買到了吧!
“哈!哈哈!”
雖然距離任務完成還很遠很遠,但總算有個起頭了,興奮的老群智快跑,衝進最近的便利店買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圖。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開地圖上的膠膜,整個攤開來看,讓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簾,鑽進記憶庫裡尋找“賓果!”的那一瞬間。
建國北路民生東路敦化北路復興南路八德路仁愛路信義路健康路南京東路永吉路堤頂大道忠孝東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長安東路 長安西路南京西路重慶南路迪化街西寧北路西寧南路昆明街博愛路延平南路忠孝橋康定路中華路萬大路金山南路愛國東路和平東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橋新生南路辛亥路……
快快快我得快點跟其中一條街或者兩條街的交叉口產生衝擊性的聯繫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點讓我想起來……正當老群智走在斑馬線上,全神貫注與地圖肉搏的時候,不經意地闖過了紅燈。
“小心!”
“啊?”
老群智將地圖略微放下。
煞——尖銳的車胎摩擦聲。
一台綠燈右轉的小機車,因車速過快來不及反應,幾乎撞上了邊看地圖邊闖紅燈過馬路的老群智。“幸好”機車騎士及時剎車,最後只約略擦撞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邊,老群智痛到叫都沒聲。
不,不是“幸好”。
幾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動作中看著右肩上的噴射彈掣。
砰!
微型噴射降落傘的自動彈掣裝置被扯動,高壓氮氣氣流瞬間噴出,一團紅色的傘面從背包末端狂衝出來,瞬間高達數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將老群智猛地往後一帶,整個人原地拔起空飛了起來。
“……” 老群智呆呆地看著天旋地轉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識。


13
好不容易醒來時,老群智已躺在醫院病房。
蒼白的天花板,有點冷。
渾身酸痛,腦袋裡一片亂七八糟的街道名稱,像蟲一樣啃著他的神經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強扭動角度左看右看,沒人看護?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護病房或急診室吧?到底自己是傷成了什麼德行才被送到醫院啊。
有點刺痛,原來是左手被埋了一針,針底的透明管子一直連到鐵架上的點滴,大概是營養劑或食鹽水之類的液體吧。
額頭上緊緊癢癢的,好像被纏?了繃帶,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換成了醫院的綠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裝備不見了,不曉得被護士收到了哪裡了,或許是警察局也說不定。
淡綠色的隔簾外,聽似兩個醫生的人物在對話。
“病人的情況怎麼樣?”
“只是受到撞擊,沒有生命危險,不過還要繼續觀察。”
“腦袋沒事吧?”
“照了X光,看起來沒有淤血,腦壓也正常。”
“醒來的時候記得通知護理站,晚點警察會過來做筆錄啊,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嘖嘖,背著降落傘到處亂跑,真是……”
“是,學長。”
老群智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感覺到點滴微微晃動,感覺到有個影子停在他的臉上兩秒,感覺影子離去,感覺腳步聲走到門邊。門推開,又關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睜開眼睛。
幾點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嗎?
不行,浪費太多時間了。沒時間了……得趕緊找到地圖,地圖地圖……
用指甲摳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膠帶,一邊坐起來一邊拔掉埋針,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卻只是斜斜地軟倒在地上。傷到神經了嗎?還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舊傷,此時反應更是遲緩,他用力敲打兩腿肌肉,咬牙切齒地詛咒自己一時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來,老群智稍微動了動,頭痛欲裂。
走到門邊,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動的劈啪聲,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門出去,逃出了其實根本沒人在意的病房。一邊快走,一邊思索著是否要先把衣服給拿回來?
不,是一定得將身上的病服給換下來,不然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問題是怎麼拿?直接衝到護理站問嗎?還是隨意闖進別的病房偷一件?
“錯過了這次,還要等九年……還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敗的代價,下一趟的出發竟然要耗時九年才能再接再厲,老群智的心臟就快跳出喉嚨。刻意尋找公共空間的時鐘,一時之間卻找不到。
到底幾點了?
正自焦切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病人不見了!”“快去找!”“還沒做筆錄,一定要把人找回來!”緊接著便是一陣騷動。
“曾在未來殺過一個人”的老群智,對自己被通緝的身份非常敏感,儘管在這個時間裡他是一個清白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毫無身份的人,萬一被警察帶走,肯定會被密集盤問耽擱了越來越緊迫的時間……
不敢回頭確認狀態,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轉走下安全門旁的樓梯,用最快的速度直衝一樓。
一樓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氣走出醫院時,卻看見醫院門口有兩個警察在交談,還不時往大廳裡瞧。其中一個警察拿起無線電對講機,眼神似乎透露著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嗎?
醫院的後門在哪?一般在急診處都還有別的出口吧?
好吵,好亂,幾個工人走來走去,顯示醫院的一樓正在進行整修,有個牌子立在原本的掛號櫃檯前,指示來看病的民眾掛號櫃檯暫時移到二樓。
心裡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廳人群裡,覺得每一個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籠罩在狐疑眼神的壓力下,頭越壓越低。
不知是處於過度緊張的想象,抑或是處於面對無數次危機所產生的強烈直覺,老群智仿佛感覺到門口的警察已經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樓。
全身燥熱的老群智汗如雨下,遠遠看見一台電梯的門打開,便快步走了過去。
前面的人群紛紛進了電梯,電梯裡剩餘的空間越來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腳步,以一個箭步之差搶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進了電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後的中年男人一邊低頭咳嗽,一邊跟著走進電梯。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電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電梯等下一班。

電梯門關上。
及時趕上電梯逃離飽受監視的一樓的老群智,應該要暫時鬆口氣的,但剛剛與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那一個趕不上電梯的中年男子……在哪裡見過呢?
不可能吧,在這種年代?

登。
才二樓,電梯門便打開,除了老群智,裡頭所有人都走出去掛號。
電梯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穿著白袍的醫生,一個是滿臉淚水的中年大嬸。
思緒還停留在剛剛那個咳嗽男人的臉上,眉頭深鎖的老群智往後退一步,讓那兩個站在電梯門口的人進來。
那醫生按了九。
電梯自二樓直上。
“醫生,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中年大嬸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卻是哭中帶笑:“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個心思都在我兩個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個月的時間跟他們相處,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謝謝你醫生,謝謝,現在我真的收穫了好多……”
電梯,三樓。
門打開。
又進來兩個人,按了七樓。
老群智看著又開又關的電梯門,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醫生拍拍中年大嬸的肩膀,溫和的說:“別謝我,一切都要謝謝你自己。以後要是遇到什麼困難挫折,只要一想起你這三天來的煎熬,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不能克服的事。”


電梯,四樓。

電梯裡的對話,老群智一點也不在意。
不知為何,他難以將剛剛那一個咳嗽男子的臉從腦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進指甲縫裡的細小竹刺,並非痛徹心腑,卻一秒也無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子,為什麼自己要那麼在意呢?


不斷咳嗽的男人,正在考慮是不是該用走的上樓時,另一台電梯立刻便來了。
電梯上了二樓。
電梯門打開。
男人走出電梯時捂住嘴巴,勉強忍住咳嗽的衝動。
掛號櫃檯前排著剛從上一台電梯走出來的民眾,男人跟著排隊。
很快便輪到了他。


電梯,五樓。

“醫生,真的很感謝你們的計劃。”
中年大嬸止不住淚地笑。
“今後每一天都充滿了朝氣呢,加油!”
白袍醫生語氣堅定地嘉許。


“你好,我要掛耳鼻喉科。”男人將身份證放在櫃檯上。
“請問是李祐辰先生嗎?”櫃檯服務員制式化確認資料。


電梯,六樓。

即使面熟,即使八歲的自己曾經看過這一個男人,那又怎樣?
一股隱形電流從脊椎末端直竄,老群智頭皮發麻。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是。”男人答。
“請問有指定的醫生嗎?”櫃檯服務員頭也不抬,只是看著電腦。
“嗯……應該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著櫃檯上的門診輪值時間表,隨意說道:“掛呂旭大醫生的門診。”


電梯,七樓。

門打開,從三樓進來的兩個人走了出去。
門關上,電梯繼續往上。

逼近無端憤怒的情緒高漲,一個畫面從老群智記憶的萬里深海底以光速衝出。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
一張,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敘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邊大剌剌寫著幾個字。怵目驚心。


“呂醫師的門診剛剛滿了喔,可以考慮洪敘祐醫師跟張馨元醫師。”
“哪一個比較快看診就那一個吧?”
“那我幫您掛洪敘祐醫師。掛號費先收您一百五十塊錢。”
“謝謝。”
男人付了錢,研究著門診編號與樓層分布。
一邊等候找錢,一邊摸摸額頭。
“呼,幸好沒有發燒。”


電梯,八樓。

“我得阻止他,趁他還在醫院的時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劇震。


登。

九樓到了,電梯門打開,醫生與婦人走了出去。
電梯門還沒自動關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鈕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呈現出詭異的半透明狀態。
“!”老群智大驚。
仔細一看,不只是手指,整個手掌都變得透明……好像肉狀的果凍。
震驚之際用力一抓,五根理當緊握的手指卻感覺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觸覺也變得很虛無,牽動整條手臂的連帶動感也很模糊。
慢慢轉過頭。
電梯裡鑲嵌著一面偌大的半身鏡,映照出老群智急速異常變化的身體。

怎麼了?不是變得越來越透明,而是變得越來越稀薄。
皺紋不見了。
白髮不見了。
痛楚也不見了。
只剩下眼神裡巨大的疑問與落寞。
“根本什麼都還沒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著鏡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即將不存在了嗎?
剛剛到底是做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改變?
什麼樣的改變……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 8 7 6 5 4 3 2 1


“女神,我們能再見面嗎?”

登。

電梯門打開。

電梯裡空無一人。


A
鐘聲敲了三遍。
國小校門口,放學的路隊早散了。
護隊老師吹著哨子整隊,維持交通安全的導護學生將長長的竹竿豎起帶走。校門口只剩下幾個小朋友背著沉重的書包坐在椰子樹下,等待著爸爸媽媽將他們帶回家。沒人在聊天,各自發著各自的呆,只有一兩個人乾脆拿出作業本潦草地應付今天的家庭作業。
一個小女孩拿著印了九九乘法表的紅色墊板,一邊背,一邊向路口張望。
終於,熟悉的車影映入小女孩的眼簾。
姍姍來遲的老舊墨藍色裕隆房車停在校門口的黃線旁,一個中年男子開門下車,快步走向小女孩。雖然吃了藥還是有點咳,男子的臉上堆滿了抱歉的笑容。
小女孩把頭撇過去,毫不領情。
“把拔遲到十分鐘,把拔不乖!”
小女孩嘟著嘴。
“哈哈,那方琳今天乖不乖啊?”
中年男子蹲下,摸摸小女孩的頭。
“哼,方琳當然最乖啦!”
小女孩捏了捏中年男子的臉頰。
中年男子假裝很痛的表情,令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來。
“下次不可以再遲到了啦,打勾勾。”
“好好好,打勾勾,叮咚!”
中年男子幫小女孩提起大書包,起身,用力牽起她的小手。
一邊聽著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著九九乘法表,一邊,愉快地走向車子。
“回家囉!”
“耶耶回家囉!”

B
女孩的眼睛腫腫的。
理髮店十點開門,每天九點半女孩就得拿鑰匙進去做簡單打掃。
老闆娘跟其他的前輩都還沒來,女孩子一個人將風扇打開,噴穩潔擦鏡子。
原本不可能有客人出現的時間,卻聽見門被推開,熟悉的風鈴的串響聲。
進門的老男人頂著一顆怪怪的大光頭,西裝筆挺,神色尷尬地拿了一大束花站在門邊。不僅出現的時間怪,那一束花更是與他散髮出的氣息格格不入。
不僅光頭的老男人神色尷尬,眼睛腫腫的女孩也很尷尬。
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開始。
“那個……這個。”
光頭的老男人滿臉通紅地從口袋拿出,被膠帶粘的亂七八糟的兩張球票。
今晚的時間,最好的座位。
看著那張最不可能發紅的臉紅得像火一樣,女孩暗暗想笑。
“球賽不是六點才開始嘛?”女孩瞪著他。
“我想……總得先吃個晚飯吧。”老男人一本正經的說。
“現在才早上十點耶。”
“那我們也一起吃個午飯吧,街尾巴那攤臭豆腐很好吃。”
“……”
“吃完臭豆腐,我們去看個電影,看完電影以後再去吃晚飯。晚飯之後再去看棒球,看完棒球以後再去吃宵夜,吃宵夜的時候我安排了一群小弟假裝調戲你,然後我一個打十個英雄救美的好戲。”老男人越說越順,終於恢復了平日的語氣:“打完以後,我會跟你去附近的汽車旅館擦個藥,之後看你想把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去死啦!”
老男人將一大束花放在櫃檯上。手裡沒了東西,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女孩手裡還拿著穩潔與抹布,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好不容易才熟絡起來的空氣難道又要冰冷起來了嗎?
“現在離午餐還很久耶。”
女孩乾瞪著眼,努力想出這一句話。
“那就幫我洗一洗這顆光頭吧。”
老男人坐下,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為他蓋上毛毯,擠了一沱洗發劑抓在手上,女孩站在老男人身後,擺好架勢。
看著那顆傷痕累累的大光頭,女孩沒有像個小姑娘一樣偷偷捂著嘴。
她哈哈大笑起來。
今晚的約會,真期待老男人的一打十呢!




—完—




—因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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