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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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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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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樹梨花壓海棠

    《四書集注》和《五經》傳注張原已經聽過一遍,其他的《國語》、《戰國策》四百年後就讀過,既然要專治《春秋》,那麼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楊士勳的《春秋榖梁傳疏》不可不讀,張原家裡並沒有這兩部書,托范珍從西張借來讀給他聽。

    已經是農曆七月上旬,張原的眼睛恢復得差不多了,他曾經嘗試過,自己看一頁書和聽人讀一頁書,記憶效果大不一樣,自己看書只能記住一小半,而聽一遍卻能記住十之**——

    張原心想:「看來老天爺是要我一輩子養眼啊,也好,過目成誦不稀奇,過耳不忘才難得,只是我身邊得常備兩個能讀書給我聽的人,老范、老詹不長久,得另外物色,嗯,紅袖添香夜聽書似乎不錯,可我還小,也沒銀子,慢慢來,從長計議吧。」

    張原一家對張原的改變似乎並不詫異,張母呂氏認為兒子是經歷了眼疾之苦變得懂事了,而與張原朝夕相處的小奚奴武陵只覺得快活,他喜歡現在的少爺,兩次把西張的燕客公子整得灰頭土臉,真是暢快啊,十歲的兔亭可以無視,伊亭呢,不識字,沒覺得讀書與不讀書的少爺有什麼區別,至於張大春、張彩父子,他們尚未領教介子少爺的手段。

    七月初七乞巧節這日午後,張原正在書房裡聽范、詹二人為他誦讀《春秋繁露》,聽到後園小門有人在拍門,從後門進出的一般都是圖方便的婢僕下人,張原便讓武陵去看看是誰?

    不一會,武陵領著一個十七、八歲容貌娟秀的婢女來了,這婢女跪在書房外,哀哀哭泣道:「介子少爺,小婢求介子少爺——」

    這婢女一開口,張原就辨出這是當日跟著張萼來作賭注的那個美婢,問:「什麼事?」

    張母呂氏也聽到後園有人敲門,讓大丫頭伊亭過來看看,伊亭一看跪在少爺書房外的這個西張婢女,奇道:「咦,秋菱,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個秋菱平時很神氣,伊亭在投醪河邊洗衣服,她有時會站在河岸垂柳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伊亭閒話,有一次還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一年四季都要下水洗衣服的,手自然粗糙,哪有秋菱的手細嫩,但伊亭也不是好惹的,回敬道:「我是辛苦一點,但從沒挨過打,我家太太對下人好。」秋菱惱羞成怒,再也不睬伊亭了——

    而這時的秋菱顯然神氣不起來了,哭哭啼啼道:「伊亭姐,幫我求求介子少爺吧,我家公子要把我送給看門的老蒼頭。」

    范珍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張原道:「是這麼回事,燕客公子學介子少爺蒙眼靜坐了幾天,似乎未見生智,讓人讀書給他聽,卻越聽越心躁,這個秋菱也不知怎麼惹到燕客公子了,三天兩頭挨打,不過送給看門老蒼頭的事范某卻未聽說——」

    跪在門檻外的秋菱接口道:「就是早間的事,三公子命小婢晚邊就與老蒼頭成親。」

    范珍笑道:「是那個姓吳的老蒼頭嗎,六十多歲了,一樹梨花壓海棠啊。」說著還「嘖嘖」兩聲,似甚豔羨。

    秋菱哭道:「小婢求求介子少爺——」

    伊亭道:「這可奇了,燕客公子要把你配給下人,你來求我家少爺做什麼!」

    秋菱道:「燕客公子曾與介子少爺有賭約,小婢——小婢情願服侍介子少爺。」

    張原一聽這話,心裡頗不舒服:「這個秋菱當日聽張萼說要把她輸給我,連叫著不要不要,到今日要被張萼送給吳老蒼頭了,才想著來東張,嘿嘿,我張介子就只比老吳頭強點?」搖頭道:「我不要你服侍。」

    秋菱大哭道:「介子少爺,求你救救小婢吧,那老蒼頭又老又醜也就罷了,還一身的疥瘡,小婢寧死也不嫁他,求求介子少爺,只有介子少爺能讓三公子回心轉意,求求少爺了。」

    范珍奇怪地問:「什麼賭約?」

    秋菱這時也顧不得了,把當日張萼輸給張原的事說了出來。

    范珍、詹士元二人面面相覷,心道難怪燕客公子那日撒酒瘋,原來是有這麼一樁大鬱悶事。

    范珍笑道:「此婢言語可憐,與那吳蒼頭也的確不般配,介子少爺若能把她從三公子處要來,那也是一樁美事。」

    張原覷眼看那個秋菱,雖有幾分姿色,也只是俗豔,而且嫌貧愛富太勢利,他沒什麼興趣,搖頭道:「我不要她服侍——武陵,送她走。」

    「且慢,」范珍朝張原一揖:「介子少爺,借一步說話。」

    詹士元明白范珍的心意,笑道:「在下先回去了,范兄留下與介子少爺長談吧。」

    詹士元走後,書房裡只有張原與范珍二人,范珍朝張原深深一揖,低聲道:「好教少爺得知,范某內人早逝,一直未續絃,若少爺能讓三公子將秋菱許給我為妾,那范某感激不盡。」

    張原微笑著打量這個范珍,年近五十,山羊鬍子,清清瘦瘦,嗯,不錯,君子成人之美,這樣的善事做做無妨,說道:「那我試試。」

    范珍大喜,連連道謝。

    張原便把秋菱叫進來,說了范先生意欲娶她為妾,問秋菱意下如何?

    秋菱就怕配給又老又醜又腌臢的老吳頭,而且要面對西張那些婢僕的鄙夷,臉全丟光了,還不如死掉的好,這范清客斯斯文文,雖然年齡也不小了,但與老吳頭相比那卻好得多了,哪有不答應的。

    張原當即寫了一封書帖,就讓秋菱回去交給張萼,秋菱畏縮不敢去,張原道:「事成與不成,就在這書帖。」秋菱這才接了書帖回西張去了。

    張原道:「范先生,時辰還早,請范先生把這第七卷唸完吧。」

    范珍便開始唸書,大約念了十餘頁,就聽張彩來報,西張三公子來了。

    范珍心道:「果然是召之即來啊。」

    卻聽張原道:「范先生先到側室暫避一下,我也要給我三兄留點顏面不是。」

    范珍暗暗點頭,這個張原為人處事真不像是十五歲的少年啊,如此的氣度和城府,絕非池中物。

    ……

    張萼來到書房,見只有張原一人,心下一鬆,氣色頓緩,拱拱手,問:「介子,喚我何事?」

    張原道:「三兄請坐,我有一事與三兄商量。」

    張萼見張原言語客氣,心下歡喜,道:「好說好說,介子有何事?」

    張原道:「聽說三兄要把秋菱送給看門的吳老蒼頭,那秋菱跑到我這裡哭哭啼啼,說寧願服侍我也絕不嫁那老吳頭,這樣看來,我張介子比那老吳頭還是更討美人歡心一些啊。」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那賤婢竟跑到你這裡求告來了,怎麼,介子你要她?」

    張原道:「嗯,送我吧,怎麼也要勝過那老吳頭啊。」

    張萼笑道:「那好,等下就讓她過來,介子,我要先與你下一局棋。」

    張原依舊蒙眼與張萼下棋,對局結果是,張原又勝了。

    張萼現在對這個小他半歲的族弟已經有點佩服了,說道:「介子,明日我與你下圍棋,你還敢蒙眼與我對弈否?」

    象棋能下盲棋的人不少,但圍棋千變萬化、子數繁多,沒有聽說誰能蒙目對弈的。

    張原道:「試試無妨。」

    張萼道:「好,明日見。」

    當日傍晚,秋菱過來了,帶來了她的奴契,有張萼的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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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竹亭、盲棋、看雨

    拱橋下的那座小竹亭早已建好,因為張萼最近蒙目靜坐,一直沒去看那亭子,所幸也沒下過大雨,亭子還沒被河水沖走,送來秋菱的次日午後,張萼讓聲伎王可餐來請張原來拱橋下竹亭對弈。

    這日天氣尤為悶熱,秋老虎啊,遠處天邊有灰色云層在堆積,都已立秋了,天還這麼熱,實在是反常,估計晚邊會有一場暴雨。

    張原來到拱橋下就摘掉了眼罩,眼罩不是墨鏡,老戴著不舒服的,誰願意昏天黑地摸索啊。

    「哈哈,介子。」

    張萼大笑著迎過來,見張原身邊隨侍的還是小奚奴武陵,便道:「怎麼還是小武跟著,秋菱呢?」

    沒等張原回答,又湊近低笑道:「介子,那美婢服侍得可好?」

    張原笑道:「什麼美婢,讓你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我看著就倒胃口,已經轉手送給范珍了。」

    張萼一愣:「就送人了!介子你比我還敗家啊,那樣一個妙齡婢女少說也要百把兩銀子,身上有些淤青何妨,養幾天不就白嫩如初了。」

    張原道:「不說了,已經送掉了,來,我們下棋。」步入竹亭。

    送了就送了,張萼也無所謂,他本就是揮金如土的,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玩厭了隨手丟棄是常有的事,搖著頭道:「秋菱已是你東張的人,你怎麼處置是你的事,就是便宜了老范,秋菱那賤婢床笫之間還是頗肯湊趣的。」跟著進到亭中。

    竹亭雖小但雅緻,是用新斫下來的翠竹搭建的,能嗅到清新的竹香,只是與週遭環境太不搭配,邊上就是河灘碎石,頂上是橋拱,建個竹亭在這裡,實在是不倫不類,但張萼覺得不錯。

    一張精緻的黃花梨木棋桌,兩條烏木八足圓凳,棋桌上擺放著千年榧木棋枰和永昌府出產的棋子,對角四個座子已經擺上。

    張萼問道:「介子,要不要賭點什麼?」

    張原道:「不賭。」

    張萼笑笑,也不強求要賭,他現在感興趣的是張原怎麼下盲棋,自堯創圍棋以教其子丹朱以來,就沒有聽說誰能下盲棋的。

    猜先,張原執白先行。

    張原背過身去,面朝投醪河水,半閉著眼睛,說道:「去位人官。」

    這第一手其實就是星位小飛掛,但古棋記譜法就是這麼記的,把圍棋分成四大區域,東北是去位、西北是上位、東南是入位、西南是平位,然後再把十九道用十九個字來標識,這十九個字是「天地人時行官斗方州日冬月閏雉望相生松客」,因為要下盲棋,張原昨晚臨陣磨槍,瞭解並準備了一下。

    張萼點頭道:「好,你還真敢下盲棋。」便拈一顆白子落在「去位人官」那個點上,這是代張原落的子,同時口裡念道:「去位人日」,這是黑子三間低夾。

    張原起先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記亂了這複雜的圍棋手數,畢竟圍棋下盲棋是極難的事,即便是職業頂級大棋士也下不了盲棋,據他所知,後世只有一個名叫鮑云的業餘六段能下盲棋——

    幾十手棋過後,張原有了自信,他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圍棋與象棋不同,圍棋除了棋子被吃,落子後是不能移動的,這相對來說會好記一些,難就難在子數繁多,而且要儘量避免打劫,打劫太複雜了,很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

    執黑的張萼卻是越下越吃驚,和象棋一樣,張原的圍棋也是跟他學的,以前張萼要讓張原兩個子,而現在是平手分先,僅僅五十手棋,張萼的黑棋已經盡落下風。

    張萼盯著張原的背影撓頭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張原的圍棋怎麼也能這麼犀利?

    若說象棋得到一本秘譜揣摩一下、學幾個套路或許能用得上,但圍棋顯然不是靠看看秘譜就能提高棋藝的,看來介子是真的心靜生智、開啟宿慧了,這讓張萼既羨慕又嫉妒,他蒙眼靜坐了小半個月,半點智也沒生,心浮氣躁搞得嘴巴起泡。

    ……

    起風了,堆在天邊的灰暗云層象吹氣一般膨脹起來,云層的顏色逐漸變濃變黑,閃電噼啪作響,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滂沱而下。

    有兩個人悄然走下橋來,也到了亭子上,張原背著身子,不知來人是誰,但自從這兩個人的到來,張萼的棋路有了一些變化,下出的棋明顯要比張萼強一些,張萼瞭解以前張原的棋力,張原也清楚張萼的棋力,以後世的衡量法,張萼棋力相當於業餘弱二段,而現在的張原有業餘強四段的實力,可以讓張原三個子——

    「有人來為張萼支招了,這人棋力大約三段弱。」

    張原也不點破,繼續對弈,白棋已呈壓倒性優勢,這時就是聶衛平來了他也不懼。

    黑云籠罩住了整個天空,拱橋下昏暗如暮夜,張萼他們都快看不清棋盤了,腦袋栽在棋盤上盯著看。

    張原卻是悠閒,因為擔心熾亮的閃電晃到眼,乾脆閉上眼睛。

    突然,「唰」的一聲,由遠而近,好比沙地上走來鴨群,大雨下來了,原本死氣沉沉的投醪河頓時活躍起來,好似一條隱在地表的潛龍,搖頭擺尾開始浮現。

    武陵輕聲道:「少爺,這裡不能再待了,很快就會漲水的。」

    張萼叫道:「不行,挑燈夜戰也要把這局棋下完。」

    張原可不願和張萼這個瘋子磨蹭,說道:「三兄,你們是幾個人戰我一人啊。」

    張萼沒出聲,聽到另一個人笑了起來,這人說道:「介子,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你何時學得這一手好棋,只怕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張原轉過身,雨下來之後,天稍微亮了一些,只見張原身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聲伎潘小妃,另一個是眉目清朗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中等,雙顴微突,下巴稍尖,眼睛極有神。

    「啊,是宗子大兄。」

    這個宗子大兄不出現,張原就還沒來得及記起,這時現身竹亭,張原的兩世記憶霍然交匯,張岱張宗子,周作人、林語堂、黃裳極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原讀大學時有個老師就是張岱的崇拜者,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緣故,張原也看過不少張岱的小品文,最欣賞的是張岱曠達詼諧的性情,張岱的《自題小像》自嘲道: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這是明亡後張岱貌似曠達其實傷感的感慨,而現在,張岱才十六歲,是紹興張氏子弟,是西張的長房長孫,更是一個有品味的紈褲子弟——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這就是此時的張岱,大張原一歲的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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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頭蹉跎老神童

    「介子,這幾個月我在武林讀書,不知道你得了眼疾,現今可大好了?」

    張岱笑著上下打量這個族弟張原,他是昨日才從杭州回到山陰的,聽王可餐說起張原下蒙目棋的事,頗為好奇,方才又聽說堂弟張萼在這橋下與張原對弈,便趕來看看,見張原果然是背轉身子不看棋枰全靠記性下棋,這讓自負聰慧過人的張岱非常驚異,因為張岱非常清楚圍棋的盲棋有多麼難,再細看棋局,張萼的黑棋已呈敗勢,他接手幫著下,卻也無力挽回。

    張原也打量著這位名傳後世的族兄,應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宗子大兄關心。」這才想起張岱去杭州讀書是為了鄉試備考,因為今年是壬子年,每逢子、午、卯、酉年就是鄉試之年,三年一次,八月舉行,故稱秋闈,中舉的士子次年進京參加京城會試——

    張岱是紹興府的神童,八歲時跟著大父張汝霖到西湖的別墅避暑,大名士陳繼儒也在西湖遊玩訪友,陳繼儒騎著一頭大角鹿,往來湖濱,好似神仙中人,某日,陳繼儒來拜訪張汝霖,見到了張岱,便對張汝霖說,聽說你這個孫子善屬對,我要當面考考他,就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八歲的張岱應聲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陳繼儒別號眉公,陳眉公放聲大笑,摸著張岱的小腦袋說:「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

    張岱十二歲時縣試、府試、道試連捷,成了山陰縣最年少的秀才,紹興人都說西張又要出狀元了,張岱的高祖張元汴就是四十年前的狀元郎——

    因為年幼,張岱沒有參加己酉年的鄉試,而這一次,則是志在必得了。

    有著後世記憶的張原卻是心裡清楚,張岱才高命蹇,少年成名,到白頭依然是老秀才,這科舉取士雖然看似公平,但也有很多才學過人之輩蹉跎場屋、困頓一生,遠的不說,山陰本地的就有徐渭徐文長,徐文長才華橫溢,可就是死也考不上舉人,大名士陳繼儒也只是個秀才功名,當然,焚燬襕衫、放棄科考的陳繼儒做他的隱士高人,也混得很不錯。

    生逢此世,跑到陝西去嘯聚災民作亂自稱闖將、八大王那不是張原的理想,象范文程那樣做滿清的開國功臣更是張原深惡痛絕的,也不能學陳繼儒做悠哉悠哉的隱士,陳繼儒在明亡之前就死了,他張原現在才十五歲,所以只有科舉這條路可以走,一步步來,只希望不要走得太累,還得留點精力享受生活不是——

    但從陳繼儒、張岱的經歷來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並不一定就能科舉順利,八股文考試一定另有訣竅,他一定要找到這訣竅,而且出名要早,若是等到崇禎十六年才考上進士,那可就哀哉了。

    ……

    張岱見張原眯著眼睛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叫了一聲:「介子——」

    張原這才恍然道:「哦,宗子大兄不是下月初九鄉試嗎,怎麼卻回來了?」

    張岱道:「這次回來主要是向大父請教一些事,也沿路散散心,月底再赴武林。」

    張萼道:「大兄這次鄉試,自是手到擒來,有什麼好著急的,也就是看名次高下而已,若能中解元那就快哉了。」

    張岱嘴角含笑,矜持道:「解元是命數,爭不來的。」

    十六歲的張岱顯然是信心滿滿,中解元要靠祿命,但中舉卻是穩穩的。

    一邊的張原卻是暗暗嘆息,眼前這個少年意氣風發的宗子大兄,一直考到明朝滅亡、考了三十年也沒考上舉人,然後國破家亡,披髮入山如野人,只有借手中筆回首往事前塵、追憶末世繁華,實在是可悲可嘆——

    「如果可以,我應該幫幫這位宗子大兄。」然而轉念又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不經歷國破家亡滄桑之痛,宗子大兄肯定寫不出那些飄逸灑脫、飽含深情的絕世美文——《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金山夜戲》、《二十四橋風月》……這些絕妙的小品文怎麼辦,這可都是文學瑰寶啊,不能因為宗子大兄的命運改變了就沒了啊。」

    ……

    雨越下越大,橋面上一片「沙沙」的雨聲,雨水又沿著石縫淌下來,先是滴滴嗒嗒,再是成串成溜,那投醪河水也喧囂沸騰起來,風聲、雨聲還有雷聲,在這橋拱下說話要叫喊才能聽得見——

    張萼還捨不得這局棋,叫喊道:「介子,這棋還下不下了?」

    張岱搖頭喊道:「沒法下了,輸得不能再輸了,三弟,你下不過介子的。」

    張萼不服氣,但大兄張岱的棋力穩穩壓他一頭,大兄既這麼說,那這棋只怕真是不行了。

    張萼這回倒沒有惱羞成怒踢翻棋桌,只是唉聲嘆氣,忽然又高興起來,喊道:「大兄,你來和介子下一局,領教一下介子的厲害。」

    張岱有點躍躍欲試,卻道:「這水馬上就要漲過來了,再不走就要連亭子一起被沖走——對了,這竹亭是三弟讓人建的吧。」

    張萼笑道:「捨我其誰,誰有我這般風雅。」

    張岱笑道:「且看這風雅的亭子能不能扛得住暴漲的河水。」

    這時,小丫頭兔亭拿著兩把油紙傘過來了,橋拱下有張岱、張原、張萼、武陵、王可餐、潘小妃,連同兔亭一共七人,兩把傘哪裡夠。

    兔亭說:「宅子裡也沒有那麼傘。」

    潘小妃道:「我去叫人拿傘來。」脫下青絲鞋提在手裡,冒雨跑著去了。

    聲伎潘小妃名字酷似女子,卻是演小花臉的,性子也爽朗,而旦角王可餐神態舉止都像女子。

    潘小妃很快就跑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健僕,每人腋下挾著三把傘,自己就是赤頭淋雨,這樣跑得快。

    張岱道:「先不忙回去,我們且到橋上看水。」

    張原便與張岱、張萼一起到石拱橋上俯看投醪河水,兩千年前越王勾踐誓師伐吳,會稽父老送上壺漿甜酒,勾踐跪而受酒,命人將酒倒進這條河裡,軍士迎流痛飲,這就是投醪河得名的由來。

    一場暴雨,投醪河水奔流浩大起來,這河灣漲水尤其快,眼看著三拱橋下全部過水,那個竹亭已被水淹了半截,張原等人就在橋上撐著傘看這竹亭什麼時候才會被水沖走?

    張岱詢問張原下盲棋的事,張原倒沒怎麼說,那張萼卻竭力替他吹噓,說張原過耳不忘,洋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聽過一遍就能背誦,更神奇的是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上輩子讀過的書都記得——

    張岱暗暗稀奇,他很清楚堂弟張萼的習性,自高自大,桀驁不馴,哪裡會這麼誇讚別人!

    張岱道:「那我倒要見識一下介子的過耳不忘,現在就到介子家去,也向五伯母問個安,可好?」張原之父張瑞陽在東張排行第五,所以張岱稱張原母親為五伯母。

    「快看快看,亭子浮出來了。」潘小妃大叫道。

    張原探頭一看,拱橋下那個竹亭載浮載沉地出來了,半歪著緩緩流去。

    張萼連叫:「有趣有趣,下游有人會揀到個亭。」瞥眼看到站在張原身邊的小丫頭兔亭,便加了一句:「揀到個兔亭。」

    這話沒有多好笑,張萼卻捧腹大笑,這傢伙真是異於常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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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蜀道難

    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小丫頭兔亭拿傘出去好久了,還沒看到張原回來,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由伊亭陪著,小腳伶仃小心翼翼走過坑坑窪窪積水的後園,站在後門口朝投醪河那邊張望,正好看到張原他們過來了,這才放心。

    「五伯母安好。」

    張岱向張母呂氏施禮,少年張岱奢靡浮華,鮮衣駿馬、美婢孌童的許多愛好與堂弟張萼差不多,但他不會向張萼那般狂躁不可理喻,他知書達禮。

    張萼以前來找張原玩耍,有時遇見張母呂氏只是叫聲「伯母好」,就匆匆而這,哪會鞠躬施禮,這時見張岱行禮,也就跟著行禮問安,所以說張萼是被他母親王夫人寵壞了的。

    張母呂氏含笑道:「宗子何時回來的?快進來,快進來,避避雨。」

    張原與張岱、張萼來到西樓書房坐定,武陵上茶,張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微皺,沒說什麼,但也不肯再喝,顯然是嫌張原家的茶太劣。

    張原微微一笑,心道:「張宗子,你還嫌我家茶劣,我可知道你的底細,你少年時享用太過頭了,老來窮困潦倒,竟要親自挑糞灌園,被兩個老妾呼來喝去的使喚——」

    張萼問:「大兄,你和介子先來一局圍棋如何?」

    張岱欣然道:「時辰還早,先對弈一局,再考校介子過耳不忘的本事。」問:「介子,還下盲棋嗎?」

    張原道:「是。」這並非故意藐視張岱,而是因為下盲棋需要非常的專注和耐心,能極大地鍛鍊記憶力和想像力。

    張岱頗為不悅,淡淡道:「那好,我就見識一下介子的盲棋。」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屋頂窗外,好似急管繁弦,頗助棋興,這局棋下了半個多時辰,張岱執白,終局輸了五子半。

    張岱有些愧恧,偏那張萼又在一邊哈哈大笑道:「大兄也下不過介子啊,哈哈。」

    年少傲氣,張岱面皮掛不住,負氣道:「介子,再來一局。」

    張原道:「宗子大兄,今日就下到這裡吧,我還要向大兄請教詩書。」

    張岱的心智不是張萼比得了的,略一回想方才的對局,現自己始終沒有勝機,看來這不是一局的勝負,而是介子的棋力實在是在他之上,再下也定然輸多贏少,更何況是負氣的對局——

    「嗯。」張岱道:「聽說你聽了一遍《春秋經傳集解》就能成誦,那我考考你,文公四年,經傳都記了些什麼?」

    張原背誦道:「四年春,公自至晉。夏,逆婦姜於齊。狄侵齊。秋楚人滅江。晉侯伐秦。衛侯使甯俞來聘。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風氏薨。」

    這是《春秋》記載的魯文公在位第四年生的大事,背誦完經文,張原又將《左傳》對這一年大事的解釋朗朗誦出。

    張岱喜道:「一字不差,怎麼以前卻沒看出介子有如此天資!」

    張萼道:「不都說了嗎,介子是得了眼疾後靜坐入神開啟宿慧了。」

    張岱道:「那介子可稱得上是讀書種子了,想必也是要由科舉求功名了?」

    張原毫不含糊地應道:「正是。」

    張萼撇嘴道:「俗!」他覺得自己整天鬥雞走馬不俗。

    張岱笑道:「甲第科名,世上第一豔事,黃榜一出,即使深山窮谷,也無不傳其姓氏,試看天下士子,誰能不俗?」

    張萼道:「我就不俗,我視功名如糞土。」

    張岱搖著頭笑,不和這個堂弟理論,問張原:「介子開始學制藝了沒有?」

    制藝就是時文,就是八股文,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命劉伯溫創製的文體。

    張原道:「正要向大兄請教制藝。」

    張岱道:「你是以《春秋》為本經是吧,我是《詩》,八股文並不難,你把《四書集注》和春秋三傳讀通了,就能學做八股文,只是我輩書生,不能專務八股,那樣眼界小了、心思腐了,將為韓、柳、歐、蘇這些前賢所笑,我極欣賞東坡說的『為文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

    張原點頭稱是,心道:「這是蘇軾《文說》裡的話,當然是絕妙的文論,嘿嘿,我算是明白徐文長、陳繼儒、張宗子這些才子為什麼屢試不中了,八股文規矩很多,你才情大,寫起來萬斛泉湧、滔滔汩汩,肯定要衝破八股的樊籬,那就是破格了,考官要講規矩的,自然不能錄取你。」

    卻聽張岱又道:「時文也有做得好的,王季重、劉啟東都是時文大家,於規矩之中有飛揚文采,兩人都已中了進士。」

    張原問:「王季重就是王思任吧,那劉啟東是誰?」

    王思任也是紹興人,孤傲剛直,豁達詼諧,魯迅曾引用過這位老鄉的一句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至於劉啟東,張原記不起是誰了?

    張萼道:「劉啟東便是劉宗周,一介窮酸。」

    原來就是劉宗周啊,張原「哦」的一聲,劉宗周是晚明儒學大師,開創的蕺山學派很有名,黃宗羲就是劉宗周的學生——

    就聽張岱喝道:「三弟不得無禮,啟東先生是大父都敬重的人。」

    張萼「哼」了一聲,說道:「是他先對我無禮。」

    張岱奇道:「啟東先生怎麼對你無禮了?」

    張萼憤憤道:「他不是在城東大善寺設館授徒嗎,上月大父命我去向他求學,我去了,可半天不到,他就把我趕出來了,對大父說此子不可教也,害我挨大父痛罵——真正氣死我也!」

    張原、張岱都大笑起來,張萼這副輕浮暴躁的紈袴模樣,以嚴謹剛直著稱的劉宗周當然不會收他為徒。

    張萼卻又洋洋得意起來,說道:「那窮酸拒我入門,我也沒讓他好過,當夜我就帶了兩個小廝跑到大善寺,朝他住處窗戶丟石子,還把他的門都給砸了,估計那窮酸唬得屁滾——」看了一眼張原,閉上了嘴。

    張岱連連搖頭,這個堂弟太荒唐,二叔父不在家,大父也管不了他,不過張萼看上去對介子似乎頗為忌憚,這是怎麼回事?

    張原又問張岱童子試的事,張岱道:「童子試的截搭小題難做,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只考一場,每場做兩篇八股文,縣試、府試是四書題,道試會有五經題,今年童子試早已結束,介子要考就要等到明年了,逢丑、辰、未、戌年進行歲考,寅、巳、申、亥年科考,明年二月先是縣試,然後是四月府試,後年參加提學官的道試。」

    張原心道:「秀才也是三年考一次啊,這還真耽誤不起。」

    張岱又道:「童子試最難,據我所知,大約五十取其一,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而我們紹興府文風極盛,讀書人多,生員尤為難考,估計六、七十才取一。」

    這好比向張原當頭潑一盆冷水,六、七十取一,這錄取比率也太低了吧。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知道蜀道難了吧,何如吹笛唱曲、博6弈棋快活,你有盲棋神技,去武林、去金陵、去廣陵,包管也得一世逍遙,無拘無束,不比做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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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兔子,走著瞧(過年好)

    傍晚時分,雨過天晴,原本蒸籠一般的悶熱一掃而空,竟能感覺到絲絲秋意了,說夏雨如赦書真是一點也沒錯,真讓人如蒙大赦。

    張原送張岱、張萼至三拱橋邊,但見晚霞映空,天清氣朗,渾不見方才電閃雷鳴、急風驟雨的痕跡,只有浮浮漲漲、充塞兩岸的投醪河水顯示著方才那場暴雨的威力。

    雨後空氣清新,張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多謝宗子大兄的指教,祝宗子大兄秋闈早傳捷報。」

    張岱笑道:「若秋闈得中,我就得趕赴京城參加明年初的會試了,以後只怕難得與諸弟們一聚了,本月十八,我請族中同輩兄弟游砎園,另外還要請幾位即將同赴鄉試的本縣同學,可餐班聲伎到時也會在砎園搬演新劇《牡丹亭還魂記》,絕對是眼福耳福啊——介子到時可以出門嗎?」

    張原道:「魯云谷先生說我盂蘭盆節後就可隨意了。」《牡丹亭》還是要看一看的,也藉機認識一些優秀的山陰士子,不能整日宅在家裡讀死書。

    張岱說道:「好,到時我讓人來邀你。」說罷,點了一下頭,與張萼並肩走上拱橋,王可餐、潘小妃等人一溜跟在後面。

    走到橋西,張岱回頭看了一眼,見張原還立在河岸一株高槐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張原身後,是東張八戶高高矮矮略顯破舊的宅院——

    「三弟,東張的介子真是神了,蒙目下棋、過耳成誦,以前怎麼沒現他有這個本事!從小他都是唯你馬是瞻的小跟班,得了一場眼疾就變了個人一般,真是匪夷所思。」張岱一邊走一邊搖頭。

    張萼見大兄也誇讚張原,不知怎麼的心裡竟是有點快活,說道:「也許風水輪流轉,該轉到他們東張了。」

    張萼是口無遮攔的,張岱瞪了他一眼,說道:「風水轉到東張後,你還怎麼整日花天酒地!」

    張萼笑道:「也不會一下子就轉過去吧,再有個二十年就夠我受用了,待我死後,管他東張西張,誰貧誰富。」

    張岱冷笑一聲,不再理睬張萼,心道:「有我張宗子在,西張就不會敗落——介子若能科舉上進同樣也是我山陰張氏的榮耀,東張、西張,本是同宗。」

    少年張宗子豁達又自信。

    ……

    石橋這邊的張原獨自在槐樹下站了很久,紹興府童子試六、七十取一,這還僅僅是秀才,鄉試舉人又是三十取一,會試進士再十取一,也就是說從儒童到進士,等於要從幾萬讀書人殺出一條血路來,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比喻一點也不誇張,比他後世經歷過的高考要殘酷得多。

    怎麼辦,混吃等死似乎也是一種活法,張萼可以這麼活,他不能,三十年後胡馬渡江、剃光腦門留大辮子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適應的吧,王思任絕食死了、劉宗周絕食死了,張岱想做忠臣但殺頭怕痛絕食怕餓,躲進深山苟活——

    天邊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近處喧囂的投醪河水也收斂安靜了一些,暮色降臨。

    張原將腳下一塊石子輕輕踢向投醪河,水花也沒濺起一朵,突然大叫一聲:「兔子,走著瞧!」

    身後也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少爺是叫小婢嗎?」

    張原轉過身,見小丫頭兔亭站在後園門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著他,腦袋上梳著的兩個小丫髻還翹著兩截辮梢,很像兩隻兔耳朵。

    張原笑了起來,說道:「沒叫你,我看到對岸跑過一隻野兔。」

    「啊,有野兔,在哪裡?」

    小丫頭頓時活泛起來,跑到張原身邊,伸長脖子朝對岸張望,卻哪裡有什麼野兔。

    張原伸手彈了彈兔亭那免耳朵一般的辮梢,問:「兔亭,這丫髻誰幫你梳的?」

    「是伊亭姐姐。」小丫頭答道。

    ……

    晚飯後,大丫頭伊亭提了一竹籃衣服到穿堂這邊的水井來洗,這是少爺張原換下的衣服,午後大雨少爺與西張的少爺們玩耍弄濕了衣服換下的。

    伊亭只為太太呂氏還有少爺張原洗衣服,也會順便幫兔亭洗一下,因為兔亭還小,至於武陵,她是不管的,武陵換下衣服都是求廚下的那兩個僕婦幫忙。

    穿堂左側有個小門,過了小門就看到一排土牆瓦房,那是張原家的廚下、雜物間和僕役的住所,這裡與後園相連,水井就在後園邊上,後園菜畦的澆灌以及全家的用水都靠這口水井。

    圓圓的水井圍著一圈石井欄,井欄下的青苔或厚或薄,一隻漆著桐油的水桶擱在井欄邊上。

    伊亭放下竹籃,解開水桶橫柄上盤著的繩子,正要去井裡提水,那排瓦房最東頭的一間跳出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僕,頭戴闊邊深網巾,身穿青布衫褲,腳上是盪口鞋,五短身材,一臉的斑痘,笑問:「伊亭姐,今天怎麼到這邊洗衣了?」

    這男僕就是張彩,張大春的兒子,是張原家的奴僕,有奴契的。

    伊亭斜了他一眼,說道:「河裡漲水了,不到這裡洗去哪裡洗。」手一鬆,水桶「撲通」一聲落到井裡。

    張彩站在伊亭身後,看著伊亭彎腰提水,為了做事爽利,伊亭用淺色布條緊緊束著腰,這個彎腰奮力提水的姿勢就顯得絹布狹領長裙下的圓臀很翹。

    張彩眼睛亮,嚥了一下口水,說道:「伊亭姐,讓我來幫你。」上前故意挨挨擦擦,手去碰伊亭的臀——

    伊亭裙下一腳踢出,張彩「哎喲」一聲,跳開幾步,俯身揉著小腿骨,叫道:「伊亭姐,你好狠心。」

    張彩的父母今天不在城裡,去鑑湖田莊了,只有兩個廚下的僕婦聞聲走出來,笑嘻嘻看熱鬧。

    伊亭理也不理張彩,自顧提了三桶水倒在一個大水盆裡,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開始洗衣服。

    那張彩揉了幾下小腿,不痛了,又過來蹲在伊亭面前,滿臉堆笑道:「多謝伊亭姐腳下留情。」

    伊亭搓洗著衣服,頭也不抬,冷冷道:「離我遠點,別惹我。」

    張彩往後稍微挪了挪,壓低聲音道:「伊亭姐,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等了一會,見伊亭沒反應只顧洗衣,便接著說道:「是這樣的,我爹要為我提親了。」

    伊亭這才「哦」的一聲,說道:「那是好事啊。」

    張彩挪近一步,問道:「你可知我爹要提親的是哪個女孩兒?」

    「不知道。」伊亭隨口應道,隨即察覺有點不對,抬眼看那張彩,張彩一臉的熱切,斑痘泛彩。

    伊亭的兩條柳葉眉慢慢豎起來,張彩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起身退開,卻聽伊亭道:「張彩,你過來,問你話呢。」

    張彩慢慢靠近,隨時準備逃開,說道:「你問吧。」

    伊亭低聲問:「你爹要向誰提親?」

    張彩不吭聲,過了一會才答道:「伊亭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不行。」

    伊亭「啪」地一聲將手裡的棕刷丟在大木盆裡,瞪著張彩道:「我絕不肯。」

    張彩撇撇嘴,咕噥道:「只要太太肯就行——」

    「你說什麼!」伊亭怒道。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張彩趕緊逃開幾步,離得遠些又死皮賴臉道:「伊亭姐,我張彩人物也算齊整,家底也殷實,你為什麼不嫁我?」

    「家底殷實?」伊亭冷笑一聲:「都是從主家田地裡掏摸來的吧。」

    張彩臉上變色,收起嬉皮笑臉,說道:「伊亭姐,話可不要亂說。」悻悻然回自己屋裡去了。

    伊亭心煩意亂地洗衣服,心想:「太太過於相信張彩一家了,什麼事都交給張大春打理,別的不說,單那夏麥秋糧這兩季田租,張大春與佃戶合謀,就從中剋扣一小半,哼,風調雨順,年年歉收,都收到張彩家箱底去了。」

    張大春一家欺得了上瞞不了下,只哄著張母呂氏,大丫頭伊亭頗有心思,早就冷眼瞧出不對勁了,也曾向張母呂氏提起過,張母呂氏半信半疑,女流之輩,張原父親又長年在外,也無力追查整治——

    洗好了衣服,伊亭提著竹籃回內院,西樓少爺的書房裡亮著燈光,少爺在讀書呢,少爺自得了眼疾後似乎精明曉事了許多。

    「要不要把張大春的事告訴少爺,讓少爺拿主意?」

    站在內院大天井邊的伊亭猶猶豫豫地想,抬頭看,半圓的月亮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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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將遊園(書友們,龍年大吉!)

    伊亭晾好衣服,沒見太太使喚她,便走到西樓書房外,從門縫一覷,見少爺穿一件玉色直掇,剛剛洗浴畢,還披散著頭,背著雙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口裡不停歇地背誦著什麼。

    伊亭不識字,但看少爺那凝神專注的樣子,顯然不是胡言亂語,定是在背誦詩書,心道:「少爺長進了,識字明理,我可以把張大春的事向少爺說說,免得太太受張大春讒言讓我嫁給張彩,我嫁誰也不嫁張彩,靠摳挖主家昧心財,我伊亭看不上。」

    伊亭想等少爺背誦完了再進去,可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少爺嘴裡滔滔不絕,什麼這年春、那年夏的沒完沒了,只有一次似乎記岔了去翻書,還沒等她進去,又開始背誦了。

    伊亭等不住了,輕輕叩了一下門框,叫聲:「少爺——」

    張原正在溫習前兩天范、詹兩位清客讀給他聽的《春秋榖梁傳疏》,溫故而知新,背誦的同時也在加深經傳義理的理解,聽到大丫頭伊亭的聲音,轉身面向門口,說道:「伊亭嗎,有何事?」

    伊亭進到書房,向張原福了一福,開口道:「少爺,小婢有件事要稟知少爺,就是張彩家的事。」

    「哦。」張原眉毛一挑,坐到椅子上,看著伊亭道:「你說。」

    少爺舉止神態真像個大人了,伊亭忐忑的心鎮定了一些,說道:「就是鑑湖田莊佃戶稅租的事,那張大春——」

    武陵快步進來,說道:「少爺,范珍先生求見,還帶著秋菱。」

    張原道:「請范先生到前廳坐,我馬上就來。」待武陵去後,方對伊亭道:「你先大致說說。」

    伊亭便將她知道的關於張大春勾結佃戶以歉收為由少交田租的事說了,張原問:「我母親知道這事嗎?」

    伊亭道:「也知道一些,但太太有倚重張大春一家的地方,不便翻臉,怕無人打理田莊。」

    張原點點頭,問:「伊亭,你怎麼會想到要對我說這些,我——才十五歲。」

    伊亭道:「十五歲那也是家主,少爺會長大的,最要緊的原因呢,就是小婢方才在井邊洗衣時,聽張彩說要讓他爹爹向太太提親,把小婢嫁給他,小婢不願,小婢不能與這種人一起損害主家。」

    張原起身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南樓去,我自有計較,不會讓你嫁給張彩的。」

    伊亭走後,張原匆匆束了頭,戴個凌云巾,到前廳見范珍。

    范珍一見張原,趕緊起身一揖到地,說道:「介子少爺,范某特來拜謝,本想在酒樓宴請介子少爺,卻怕府上的奶奶責怪,哈哈。」

    年屆五十的范珍如沐春風,面帶春色,想必秋菱侍候得好。

    立在范珍身邊的秋菱跪謝介子少爺相救之德,並說要入內院向太太磕頭,張原便讓兔亭帶秋菱進去,張母呂氏起先茫然不知所以,待聽秋菱說了原委,甚喜,兒子這事處置得極好,不然的話,她可不肯讓秋菱留下服侍兒子,兒子才十五歲——

    前廳的范珍呈上二十兩銀子為謝,張原笑道:「范先生何必多禮,我這也是舉手之勞。」不肯收。

    范珍為人精明圓滑,經過這一段時間相處,很清楚眼前這個少年是極聰明的人,對聰明人就要實話實示之以誠,直言道:「區區二十兩銀子哪裡值得秋菱之價,范某受少爺之惠多矣,這只是略表感激之心,少爺若不肯收,那范某真要愧死了。」

    張原微微一笑,不再推辭,說道:「我有一事要請范先生幫忙。」

    范珍忙道:「少爺請說,只要范某力所能及,自當盡力。」心裡有點擔心,不知張原要他幫什麼忙?

    張原便說了家奴張大春私扣田租的事,請范珍幫他查一下。

    范珍一聽是這事,頓覺輕鬆,立即顯出義憤填膺的樣子,說道:「這家奴可惡,介子少爺放心,此事包在范某身上,十日為期,定給少爺一個答覆。」

    只要不是太費銀錢的事,范珍願意為張原效勞,一是因為贈婢之惠,二是范珍覺得張原不是凡器,若有一日出人頭地,那他范珍可以

    張原道:「那我先謝過范先生了,范先生查訪這事時暫不要驚動了那張大春。」

    范珍道:「范某明白。」又閒談一陣,秋菱出來了,張母呂氏還送了秋菱一條蘇樣六幅裙和一件銀飾,所謂蘇樣,就是蘇州流行的式樣,大江南北無不以蘇州的流行為式樣。

    ……

    此後數日,張原依然在家裡聽書,一邊等范珍的消息,這幾天來為他讀書的的是詹士元和另一位姓吳的清客,西張清客多,范珍有事不能來,自有別人頂上,一天五錢銀子哪。

    做清客打秋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個不俗的清客的標準是:能寫得一筆好字,有點才情卻不張揚,酒量一定得好,必要時也可以吟兩歪詩來湊趣,還要覷主人喜好,象棋、圍棋、戲曲、馬吊之類的都要會一點——

    這姓吳的清客就寫得一筆顏體好字,張原聽書之暇,就向吳清客請教書法,他倒沒有奢望成為徐文長、董其昌、王鐸那樣的大書法家,大書法家需要天賦和後天的苦練,他沒有那麼多工夫,晚明文化鼎盛,才子輩出,他不可能琴棋書畫樣樣頂尖,那樣欺人太甚,他的目標是科舉,可毛筆字若不過關對科舉很不利,范珍曾說過他的同鄉某人八股文做得頗好,本是能中秀才的,就是字太劣,被提學官當場黜了——

    張原現在的字就很劣,以前的張原貪玩,沒怎麼練字,四百年後的張原鋼筆字倒是寫得不錯,毛筆幾乎沒摸過,所以必須練字,不求出類拔萃,總要中規中矩,不能讓閱卷官一看到字就皺眉,字是人的臉,不求最帥,但不能讓人一見生厭——

    讀書、練字的時光漫長又易逝,練字時覺得日子難熬,但轉眼就過了盂蘭盆節,到了十八日上午辰時初,西張那邊來了一個小廝,說宗子少爺請介子少爺游砎園,張原去稟知母親,張母呂氏知道兒子悶在家裡幾個月了,現在眼疾基本痊癒,出去散散心也好,便叮囑兒子在外不要與人爭執,留心養眼,早去早歸——

    張原帶了小奚奴武陵出門,跟著西張那個小廝往城西行去,不遠,也就三里地。

    砎園是張岱大父張汝霖去年營建的,張汝霖罷官在家,蓄聲伎、建園林,專務享樂,砎園所費不下萬金,園林倚山傍水,長廊曲橋,極為華縟精美,建成之初曾有兩個老者遊園,一個說這簡直是蓬萊仙境了,另一個搖頭說,蓬萊仙境恐怕也沒這麼好看。

    張原以前沒有去過砎園,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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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蝴蝶振翅

    砎園位於城西龍山下的龐公池畔,龐公池據傳是兩千年前越王勾踐練水軍的地方,如今成了無主的廢池,張岱的大父張汝霖買下池邊十餘畝地,命工匠巧為佈置,借龍山之勢,得龐公池水之用,使得佔地僅十畝的園林彷彿有數十畝寬廣,站在龐公池的東岸一望,山水縈徊,亭台樓閣,真如仙境。

    張原讓西張那個小廝先行,他和武陵隨後到,《牡丹亭》還沒開演吧,不急,沿龐公池畔慢慢走,多看看。

    正緩步眺望山水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叫道:「介子,介子哥,你眼睛好了?」

    張原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跑著過來了,圓臉,眼細,笑嘻嘻的,張原記得這是東張的堂弟張定一,與他同年,但月份小他三個月,在府學宮後面的社學讀書,以前兩個人也常在一起玩耍。

    張定一跑了過來,伸手到張原眼前搖晃,問:「介子哥,你看得到我?」

    張原笑道:「看不到,你什麼時候學會隱身術了?」

    張定一也笑,說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請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張原喜歡吃糖,口袋裡總揣著甜點。

    張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張定一「哦」的一聲,問:「介子哥這是去哪裡?」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張的宗子少爺和燕客少爺請我家少爺遊園看戲。」武陵很有些得意,說話時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間,那裡有二兩銀子,范珍不是送了少爺二十兩銀子嗎,少爺把銀子交給太太,太太就讓少爺留下五兩銀子零花,他武陵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以前少爺一個月的的零花錢才半兩銀子。

    張定一一聽遊園看戲,頓時細眼瞪大,叫道:「都沒有請我,我也要去。」

    張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張定一卻又有些擔心,說道:「張燕客沒請我,會趕我走的。」

    張萼不喜歡張定一,以前只要張原跟班,不要張定一跟班。

    張原道:「沒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園子裡不要踢樹折花就是了。」

    張定一跟著張原慢慢的走,遠遠的聽到砎園有調弦弄索之音,張定一心急,說道:「介子哥,快點走啊,演戲開始了。」沒等張原加快腳步,他自己先跑著去了,不一會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眉山就是砎園的門戶,竹樹掩映,編籬為牆,西張的張岱、張萼、張卓如在園門迎客,張萼搖著摺扇,瞥見張定一在探頭探腦,喝一聲:「做什麼!」

    張定一以前挨過張萼的打,嚇得趕緊掉頭就跑,跑到張原跟前哭喪著臉說:「介子哥,張燕客可惡,不讓我進園。」

    張原道:「不讓你進園那你就回去嘛。」

    張定一當然不肯回去,跟在張原、武陵後面又到了小眉山外,見張宗子、張燕客都與張原打招呼,很是熱情,張萼現他了,這回只瞪了他一眼,沒趕他走。

    張岱八面春風,灑脫爽朗,善能交朋友,對張原道:「介子,我為你引見幾位即將與我一道赴鄉試的同學友人——這位是上虞倪汝玉,書畫皆精,好潔成癖,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吐痰哦,哈哈。」

    張原看這倪汝玉,二十來歲的年紀,紅絲束,衣袍鮮豔,簡直就像靚妝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華放蕩,在服飾上也與女子一般爭奇鬥豔,當時有一打油詩譏諷此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所以倪汝玉這模樣並不稀奇。

    張岱又指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說道:「這位是會稽姚簡叔,時文精妙,兼擅丹青。」

    張岱最後引見的是與山陰張氏有姻親關係的本縣祁氏的子弟,祁奕遠和祁虎子,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遠十八歲,祁虎子年才十一。

    祁虎子小小年紀也戴著方巾,還一臉的嚴肅,張岱挽著他的手對張原道:「介子,這位祁虎子是本縣第一神童,前年九歲就連過縣試、道試兩關,本來道試也能過,但提學官說虎子年齡太稚,需要磨礪一下,答應下科再錄取他。」

    一邊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遠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縣兩大神童今日齊聚,堪稱盛會了。」

    眾人皆笑,只有年齡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張原打量著這個祁虎子,心道:「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記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進士,十七歲就是進士——十七歲又能讀到多少書,能有多少閱歷,只能說寫八股文也有天賦或者說訣竅。」

    張萼指著張原大聲道:「諸位,我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個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禍得福,開啟了宿慧,現在過耳成誦,還能蒙目下象棋、圍棋,連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對手。」

    倪汝玉、姚簡叔等人都知道張萼說話不怎麼可信,齊聲問張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張岱笑著點頭證實:「真有此事。」

    倪汝玉道:「在下想當面一試,不知介子賢弟意下如何?」

    祁奕遠也說要試試張原的盲棋。

    張原微笑道:「諸位仁兄,今日是遊園聽曲的,不是專來考校我的吧。」

    張岱大笑,說道:「先遊園,再聽曲,最後再弈棋。」便與張萼一道引導眾人登小眉山,上天問台,走過臨水長廊,越小曲橋,在鱸香亭小坐。

    鱸香亭的左側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雜有烏桕樹,時已初秋,烏桕樹葉開始泛黃紅,雜在碧綠的竹林中顯得頗為惹眼。

    倪汝玉、姚簡叔賞玩不已,相約要以此景作畫。

    曲笛悠揚從竹林那邊傳來,還有簫聲鼓點,聽來彷彿仙樂縹緲。

    張岱起身道:「演劇即將開始,我們過去吧。」引著張原等人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霞爽軒。

    霞爽軒是砎園中建築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軒、壽花堂和戲台,霞爽軒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軒就可觀賞隔著一池碧水的戲台上搬演的戲曲。

    畫著花臉的潘小妃過來請示張岱是否開演,得到答覆後匆匆回戲台去了,很快,曲笛聲起,笙、簫、三弦、琵琶伴奏齊鳴,一個掛須的老末登台開唱: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曲笛橫吹,鼓點撾響,這老末變了個曲調又唱: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

    張原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右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打著節拍,一時間薰然如醉——

    這初秋的午前,陽光明媚,清風拂來,池水漾起微微的漣漪,真是悠閒的時光啊。

    「我們是為現在活著,為這一刻活著,這不是得過且過,而是領悟了生活的真味。」

    這時的張原感覺那些歷史大事都離他很遠,他不必焦慮,不必著急,慢慢品味,簡單地堅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蝴蝶振翅,就將有颶風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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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思無邪

    《牡丹亭還魂記》有五十五出,今日上午當然不可能全劇搬演,張岱命「可餐班」聲伎演的是《標目》、《言懷》、《訓女》、《延師》、《驚夢》和《冥判》,共計六出,前四出戲較短,很快就過了,待到《驚夢》一出,觀戲的張原等人都是精神一振,王可餐飾的杜麗娘歌喉一囀,讓人心旌搖曳: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張萼竊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張岱讚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時大有進步。」

    遊園驚夢後接著演《冥判》,這一齣戲熱鬧,大花臉、小花臉、丑角、老旦、老末、小貼粉墨登場,張定一、武陵等人覺得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勁,忽見一個小廝飛跑著過來,向張岱道:「宗子少爺,不好了,大老爺帶人來遊園了。」

    張岱也吃了一驚:「大父不是去會稽訪友了嗎,怎麼就回來了。」他這次邀友遊園看戲是自作主張,並未經得家中長輩同意,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現在這個時候顯然不合適,因為下月就是鄉試,三年一次的鄉試何等重要,不在書齋溫習功課,卻聚友飲酒看戲聽曲,豈不是荒廢學業!

    張萼也怕大父呵責,忙道:「大兄,咱們趕緊溜吧。」

    張岱看了一眼還在專注聽戲的倪汝玉、姚簡叔等人,搖頭道:「那我顏面何存,拼著被大父罵了——不要驚動戲班,繼續演,我去見大父。」

    張岱出了霞爽軒,直奔小眉山園門,卻未遇到大父,一問才知大父與幾位友人已經入園了,砎園內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應該是從另一條路進去了。

    張岱返身回園,從貞六居繞道霞爽軒,見大父已經到了霞爽軒側面的壽花堂,張萼、張卓如在霞爽軒這邊伸頭縮腦,準備過去挨罵,戲台上的《冥判》倒是還在繼續演。

    ……

    張原起身恭立,看著族叔祖張汝霖走了過來,張汝霖年近六十,體形肥胖,圓臉團團像個富家翁,在他身邊那個穿著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這人鼻樑高挺,鳳目蠶眉,臉上總帶著笑意,這中年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少年郎,頭戴藤絲儒巾,穿素色細葛長衫,絲鞋淨襪,容貌俊秀——

    「還要搬演哪一出?」張汝霖開口道。

    張岱有些尷尬,答道:「回大父的話,就點了六出,已經演完了,孫兒因為連日讀書作文頗為辛苦,便邀了幾位即將赴鄉試的友人遊園散心。」

    張汝霖道:「這幾位都是即將赴鄉試的生員嗎,哦,弈遠、虎子也在。」

    祁奕遠、祁虎子、倪汝玉、姚簡叔上前向張汝霖施禮,倪汝玉、姚簡叔在紹興府諸生中頗有名氣,張汝霖也聽過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禮,待張原、張定一上前時,張汝霖卻不大認得東張的這兩個族孫,只擺擺手,便對身邊那個高瘦的中年人道:「謔庵,孫輩不知輕重,鄉試在即,還飲酒聽曲,實在荒唐。」

    這名叫謔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讀死書沒有用,學問正要從酒和戲中來,李白鬥酒詩百篇,湯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璣,有大學問、真性情在。」

    張汝霖搖著頭笑,向張岱等人道:「今日讓你們見識一位大名士——」指著那中年男子道:「這位便是我山陰最年少的進士王季重先生,號謔庵。」

    王思任擺手笑道:「令孫張宗子今年十六歲,若鄉試、會試連捷,那才十七歲,我如何比得了,更何況我二十歲中進士,今年三十九歲,還不是一介鄉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彈劾罷官,上月才回到家鄉紹興。

    張汝霖笑道:「宗子制藝尚欠火候,本年鄉試要中舉只恐不易,還要請謔庵多多指教,謔庵的時文天下馳名。」

    張原聽說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頗為驚喜,在祁彪佳十七歲中進士之前,二十歲中進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範,都說「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這話雖是指唐宋的科舉,同樣也適用於明代,進士難考,五十歲能考上的就算年輕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進士沒兩年就老朽得動彈不得或者乾脆一命嗚呼了——

    張岱等人紛紛向王思任見禮,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聽那《牡丹亭還魂記》可有領悟?」

    張岱、張萼等人都不敢出聲,怕大父張汝霖責怪,畢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視作淫詞豔曲的,張汝霖可以聽,他們這些後輩不能聽。

    張原上前道:「小子以為一曲《牡丹亭》只寫了三個字——」

    「三個字。」王思任來了興趣,看著張原道:「那你說說是哪三個字?」

    張原道:「思無邪。」這三個字是孔子評價《詩經》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軒裡悄然無聲。

    王思任撫掌笑道:「說得不錯,便是這三個字,哈哈,肅翁,這位也是你孫輩嗎,能一語道出這三個字也不是易事,山陰張氏果然人才濟濟。」

    「黃口小兒知道些什麼,胡說而已。」張汝霖也笑,問張原:「你是張瑞陽之子?」

    張原應道:「是。」

    張汝霖點頭道:「前些時聽說你得了眼疾,看來是大好了,入社學讀書未?」

    張原道:「尚未。」

    站在張原身後的張萼插嘴說:「大父,介子有過耳成誦之能,是患眼疾時練出來的本事,他還能下蒙目棋,象棋、圍棋都能。」

    不知為什麼,張萼現在很喜歡吹捧張原,是想捧殺?還是因為把張原捧高點,那麼他自己連續輸給張原就不顯得那麼不堪了?

    張汝霖卻不信張萼的話,這個孫子頑劣異常,讓他頭痛,張汝霖瞪了張萼一眼,說道:「你——把我的枕邊書拿到哪裡去了?」

    張萼心裡叫聲「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記不得隨手塞在哪裡了,支吾道:「孫兒沒拿,孫兒不喜讀書。」

    張汝霖道:「不是你拿還有誰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張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嗎,那種書滿大街都是,孫兒何必拿走大父枕邊的。」

    王思任問:「肅翁,《金瓶梅》是何書?」

    張汝霖低聲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書,袁石公譽之為『滿紙煙霞,勝過枚生《七》』,此書並未刊行於世,我輩可讀,小兒輩不能讀,書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笫間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跟得他很緊的俊俏少年,清咳一聲,那少年低下頭去。

    張汝霖瞪著張萼道:「還敢說沒拿,這回定杖責不饒。」

    張萼一聽要杖責,有些怕了,這時只有死咬沒拿書,叫道:「大父,孫兒真的沒拿,孫兒只在大父那裡看到這書的名字,與介子偶然說起,介子說這《金瓶梅》滿大街都是,他早看過了,都能背誦。」

    張汝霖氣得笑起來,指著張萼道:「好,很好,張葆生生的好兒子,當面說謊。」

    張萼道:「孫兒沒有說謊,介子可以為證,介子,你背誦一段《金瓶梅》給我大父聽聽。」說著,悄悄做了個作揖的姿勢,這是求張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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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軒中人一齊注目張原,張原面向張汝霖,說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

    「是張萼偷去給你看的吧。」張汝霖怒氣衝衝打斷張原的話。

    「不是。」張原道:「晚輩看過《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張汝霖眉頭微皺,他從南京工部主事謝肇淛那裡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總共三十回,顯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張原這小子竟敢說看過一百回本,冷笑道:「《忠義水滸傳》倒是有一百回。」

    張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寫姦夫淫婦、貪官惡僕、幫閒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經患難窮愁、不歷人情世態,決寫不出這樣的妙文。」

    這話一出口,張汝霖驚愕了,這還真像是看過《金瓶梅》並且有會於心的人才能說出的話,可這個十五歲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談《金瓶梅》,實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裡看得的這書,小小年紀就如此荒唐!」

    張原稍一遲疑,張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過的。」

    「胡說。」張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給張萼一個大耳光。

    張萼往後一躲,叫道:「大父,孫兒所說句句是實,介子不就在這裡嗎,大父一問便知。」

    張原躬身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卻記不起是在哪裡看過的,只能托之於前世。」明朝人信這話應該不困難吧,又道:「叔祖說晚輩看《金瓶梅》荒唐,晚輩不知荒唐在何處?晚輩年幼,書中的猥褻之事,晚輩一概看不懂,一律翻過,晚輩只看書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

    張萼心裡暗讚一聲:「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當面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什麼一概看不懂、一律跳過,嘿嘿,我那日讀到西門大官人撫摸李瓶兒的大白屁股你立時叫停,你是很懂的,難為情了。」

    都是過來人,誰沒少年過,張汝霖自然不信十五歲的張原看到男女褻事就會「一律翻過」,可張原這麼說,他也不好再指責,說道:「你既說看過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問你,這書是個怎樣的結局?」

    張原道:「當然是縱慾亡身、妻離子散。」

    張汝霖默然,細思西門慶跡的經過,欺男霸女,享樂無度,那麼盛極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祁彪佳突然開口道:「不是說介子兄過耳成誦嗎,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誦出來,燕客兄就不用受責了。」這小神童一直惦記著張原的過耳不忘呢,極想見識一下。

    張汝霖道:「說得是,張原,你且將《金瓶梅》最後一回背誦來聽聽。」

    張原心道:「《金瓶梅》百萬字,你讓我背誦,我神仙啊。」說道:「稟叔祖,晚輩背誦不了。」

    張萼急了:「介子,你過耳成誦的呀。」

    張原道:「沒人讀《金瓶梅》給我聽過。」

    張汝霖「哼」了一聲,說道:「這麼說只要有人讀給你聽過你就能背誦了,那好,方才戲台上演的《牡丹亭還魂記》第十出『驚夢』,你是一字一句聽清楚了的吧,背誦來聽聽。」

    說這話時,張汝霖還向一邊的王思任搖頭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孫輩出醜,讓王思任見笑了。

    卻見張原鎮定自若地道:「晚輩可以試著背誦。」深吸了一口氣,徐徐背誦道: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分付了。取鏡台衣服來……」

    就這樣一路悠悠地背誦誦下來,竟將遊園驚夢這一出兩千餘字背誦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著少年張原,連聲道:「奇事,奇事!」他身後那個俊俏少年也睜大眼睛盯著張原。

    張汝霖還是不大相信張原有過耳成誦之能,「可餐班」聲伎經常在西張後園試演《牡丹亭還魂記》,張原聽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張原,我還要考你一考——」轉頭對王思任道:「謔庵,由你出題如何?」

    王思任對張原很感興趣,點頭道:「好,我唸誦一篇三百字短文,賢侄,請聽仔細了——」朗聲念道:

    「京師渴處,得水便歡。安定門外五里有滿井,初春,士女云集,予與吳友張度往觀之。一亭函井,其規五尺,四窪而中滿,故名。滿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貫貫然,如眼睜睜然,又如漁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資其濕。遊人自中貴外貴以下,中者帽者,擔者負者,席草而坐者,引頸勾肩履相錯者,語言嘈雜。賣飲食者,邀河好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貴有貴供,賤有賤鬻,勢者近,弱者遠,霍家奴驅逐態甚焰。有父子對酌,夫婦勸酬者,有高髻云鬟,覓鞋尋珥者,又有醉詈潑怒,生事禍人,而厥夭陪乞者。傳聞昔年有婦即此坐蓐,各老嫗解襦以惟者,萬目睽睽,一握為笑。而予所目擊,則有軟不壓驢,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腳子抽復墮,仰天露醜者。更有喇嚇恣橫,強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從旁不平,鬥毆血流,折傷至死者,一國惑狂。予與張友賈酌葦蓋之下,看盡把戲乃還。」

    張原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微笑傾聽,這篇遊記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寫的《滿井遊記》,晚明優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幾歲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滿井遊記》,袁文名氣似乎更大,但張原以為這兩篇同名遊記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動活潑,袁文寫景唯美清新飄逸,難分高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與俞平伯同遊南京秦淮河,寫下同名的散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對照著看,別有趣味。

    這不足三百字的《滿井遊記》,張原聽了一遍背誦下來當然沒有問題,這下子張汝霖終於相信了,笑道:「張瑞陽生了個好兒子啊,如此天資不讀書求上進那是暴殄天物。」

    張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責罰他的事,說道:「大父,孫兒也知友愛,介子前些日子眼疾無法看書,孫兒讓范珍、詹士元等人輪流讀書給介子聽,洋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都已讀完,現今又開讀——介子,最近聽什麼書?」

    張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傳疏》。」

    張萼道:「對,就是這兩部書,介子聽書一遍就能記住,若是自己看書,那也與常人一般。」

    張汝霖對張岱說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學友人,還有,你去對可餐班說『驚夢』一出再演一遍,謔庵先生要觀賞。」看著張原道:「你隨叔祖來。」向王思任做個「請」的手勢,與王思任並肩回壽花堂。

    張原知道這位族叔祖有話要單獨問他,便邁步跟在後面,張萼從後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張原幫他掩飾,張原點頭。

    張萼即命一個伶俐的小廝飛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後放回大父臥室的另一處,只要找到書就好辦了,他再收買大父身邊的侍婢,給那侍婢一些錢物,讓侍婢對大父說三卷書是她收拾床鋪時放到另一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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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左耳進右耳出

    霞爽軒在東,壽花堂在北,戲台在南,圍在中間的就是半畝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軒或壽花堂都可以觀賞戲台上的演出,軒、堂、台之間有曲廊相連。

    前幾日一場大雨,暑氣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園當然更為涼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來,池中鯉魚往來游動,那些鯉魚大大小小,顏色紅黃灰黑,成群結隊地游躥,當那些魚兒不約而同潛入水裡時,水面漣漪圈圈紋紋,微微蕩漾,好似一塊絲綢的大幕被風吹皺,這大幕在等著張原去豁然拉開,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生——

    「會上演什麼,鯉魚躍龍門?」

    張原一邊跟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走,一邊這樣想,一尾肥胖的大紅鯉魚率先躍出水面,幕幔撕破,若無其事。

    就在這時,張原聽到身邊那個緊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聲,鼻音婉轉,帶著詢問、試探、矜持,含意豐富,同時腳步一緩,與身前王思任拉開幾步。

    張原從池魚這邊收回目光,側頭去看,正與少年目光相接,這少年個頭比他還高一些,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鑑,見張原看過來,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邊那一絲笑意很像王思任,低聲問:「你幾歲?」

    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後,張原沒留意,他眼疾雖然好了,但眼睛還不是很好使,這時近在咫尺,總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裝的,因為那膚色、眼神、聲音都像是女子——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不敢確定,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聲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樣神態比女子還像女子,還有,李玉剛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貴妃醉酒》,不明底細的人誰敢說他是男的?至於說看胸,呃,這少年一襲素色細葛長衫寬大飄逸,除非很大,否則也看不出來,再說了,他憑什麼探尋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歲吧。」

    張原答道,這世上不確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兩世為人,所以不好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只有十五歲。

    霞爽軒與壽花堂相隔不過四丈遠,也就只有問答一句的時間,張汝霖和王思任已經步入壽花堂,轉過身來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趨數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後。

    戲台上的曲笛已響起,王可餐裊裊婷婷而出,開唱:「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

    張原侍立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等待問話。

    張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著戲台,手按節拍賞戲聽曲,並不開口問話,這想必也是一種試探,看看這個頗有天賦的族孫耐心如何?

    張原耐心當然足夠,百日的黑暗熬過來,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麼,侍立一邊,穩穩沉靜。

    等到「驚夢」一出唱了一大半,張汝霖站起身,走到壽花堂外的圍廊上,面對竹樹蓊鬱。

    張原跟了出來,叫聲:「叔祖。」

    張汝霖點點頭,問:「你這過耳成誦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後才有的?」

    張原答道:「是。」

    張汝霖道:「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癒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這樣天分足可自傲了?」

    張原道:「晚輩沒有這樣想過。」

    張汝霖問:「怎麼會沒這麼想過?」

    張原道:「晚輩覺得記性好若不能活學活用,那讀書再多也只能算是兩腳書櫥,更何況晚輩現在只囫圇吞棗記得幾部書,義理不明、文理不通,哪裡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這樣的神童在前,晚輩真沒覺得有什麼可自傲的。」

    張汝霖頓時和顏悅色起來,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這從容不迫的氣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歲,啟蒙雖然晚了一些,但還來得及,你眼睛既已痊癒,那就儘早入社學讀書吧,先把社學必讀的書籍通讀了,待明年我推薦你去大善寺師從啟東先生,啟東先生是萬曆二十九年辛丑科進士,這些年因為接連守喪,一直未入京選官,啟東先生儒學淵博,更且精於制藝,因家貧去年來大善寺設館,擇徒極嚴,祁虎子已拜在他門下,張萼頑劣,被拒之門外——」

    說起張萼,又想起《金瓶梅》,張汝霖問:「你真的不是在張萼處看得的《金瓶梅》?」

    張原道:「晚輩不敢欺瞞叔祖,的確是眼疾昏蒙憂憤難當時,夢見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晚輩一一翻看,醒來時能記得大半,而且記性也變好了。」

    張汝霖不得不信,說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緣哪,好了,你去吧,勤學苦讀,會有出人頭地之日的,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就來告訴我。」

    張原道:「多謝叔祖,晚輩一定努力上進。」施禮而退——

    張汝霖又道:「去向謔庵先生見個禮,莫失了禮數。」

    張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較欣賞的晚明人物之一,還有,王思任身邊的那個俊俏少年是什麼人,這點好奇心還是有的。

    戲台上的《驚夢》一出已演完,張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鄭重施禮:「小子張原拜見謔庵先生。」

    王思任笑問:「尊叔祖已經考過你了吧,還要來我這裡請考?」

    張原道:「曲終人散,晚輩是來向先生告辭的。」

    王思任號謔庵,自然是非常會說笑的,說道:「賢侄天生神耳,讓人羨慕,只是這每日除了讀書聲,還有雞鳴犬吠、鄉鄰爭罵,種種聲響過耳不忘,豈不脹塞?」

    張原含笑道:「好教謔庵先生得知,耳朵有兩隻,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王思任放聲大笑,對張汝霖道:「肅翁,你這個族孫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低著頭笑。

    張汝霖笑道:「謔庵既這般說,不如收他為弟子,謔庵的時文乃是一絕,都說時文枯燥,謔庵的時文卻是靈動多姿,於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兩百年來第一人也。」

    張原便待拜師,王思任卻一把扶住他,笑道:「我這時文學不得,學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當年怎麼就中了,僥倖,僥倖!」

    張汝霖大笑,連聲道:「謔庵,你太謙了,不肯教他也就罷了,怎麼把自己也一併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顧笑他人,那是輕薄。」

    張汝霖向張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禮踰矩的奇思怪想不適合少年人多聽。

    張原走出壽花堂,回頭見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過來,肯定是一直盯著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拱手問:「何事?」

    張原也拱手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說名。

    張原心道:「必是女子無疑了,喉結似乎也不明顯——哦,我才十五歲。」拱手道:「王兄,後會有期。」轉身往霞爽軒那邊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幾步低聲問:「那《金瓶梅》哪裡能購得?」

    張原「啊」了一聲,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搖頭道:「買不到,買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軒,再看那少年,已經站回王思任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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