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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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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03: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62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3-8-20 19:43 編輯


    穿越到萬歷四十年,既想吃喝玩樂,又想直線救國。
    沒錯,就是這么一個充滿情趣和矛盾的故事。
    晚明,江南,末世繁華;
    《菜根譚》的雅,《金瓶梅》的俗;
    老僧經商,名妓禮佛;
    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靈,李卓吾釀酒參禪續焚書;
    董其昌書畫雙絕,卻是鄉紳惡霸;張宗子少年紈绔,老來夢回西湖;
    雅者見雅,騷者見騷。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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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04:19 |只看該作者
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第

  「少爺,能不能只念大字,小字不念?」
  盛夏酷暑,書房門窗緊閉,悶熱如蒸籠,柳葉格的方窗還遮著簾幕,生怕窗外的亮光漏進來,所以外邊青天白日,書房裡卻像是暗夜,一盞白瓷高腳燈擺在紅木大書桌上,只點一根燈芯,燈焰如豆,燈火暈黃,剛好照得見小奚奴武陵手裡那卷《春秋經傳集解》。

  「不行,先念一句大字,再念大字下邊的小字,不要含含糊糊,要念清楚一點。」

  紅木大書桌上擺著一架漆彩屏風,把書桌隔成兩半,小奚奴武陵和白瓷燈在這邊,而屏風那邊的少爺更是呆在幽暗裡。

  小奚奴武陵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勉強算得清秀,這時愁眉苦臉看著手中的書卷,叫苦道:「小字好多啊,少爺,我喉嚨在冒煙,怕是要啞了。」

  「不是早就泡好桑菊杏仁茶了嗎,潤喉好得很,念吧,不要偷懶,今天把這卷念完,我賞你一分銀子,以後每天一卷,《春秋經傳集解》一共三十卷,全念完了賞你三錢銀子。」屏風後幽暗中的少爺誘之以利。

  小奚奴武陵推托不得,只好喝了兩口桑菊杏仁茶,用袖子拭了拭汗,就著昏黃的油燈開始唸書,念了四、五頁,就覺得口乾舌燥,額頭的汗水滴在書頁上,好幾滴一起洇暈開,書頁濕了一大塊,手心也是汗津津的,這天太熱了,門窗又是緊閉的,因為油燈就在邊上,武陵又不好扇扇子,屏風後的少爺倒是很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搖著折扇。

  「少爺,我不行了,這天太熱了,我,我,我頭暈眼花,噁心嘔吐,怕是中暑了,呃——呃——」

  小奚奴武陵決定學張彩來這一招,不然的話,少爺聽起書來是沒完沒了的,誰吃得消啊,今天的那一分賞銀不要也罷。

  「張彩說嗓子啞了,你又說中暑,那我怎麼辦,豈不是要悶死!」

  「少爺也歇歇吧,整天聽書,耳朵也會累的是不是——要不,我陪少爺到後門石拱橋下納涼,那裡特別涼快,還能聽到西張那邊大宅子裡的戲班唱曲,怎麼樣,少爺?」

  「外邊陽光太曬,怕對眼睛不好。」

  「不是有眼罩嗎,我給少爺找來。」

  小奚奴武陵生怕少爺反悔,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青布眼罩,走到書桌後——

  少爺端坐著,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眼睛道:「好,幫我繫上。」

  武陵站在少爺身後幫少爺系眼罩,一邊打量著少爺的後腦勺和背影,少爺今年十五歲,只比他大一歲,但少爺的個子卻比他高很多,現在坐著也不比他矮多少——

  「好像書僮就應該矮一些似的,山陰縣城的那些少爺都比他們的書僮高半個頭以上,偶爾有個子高的書僮,背卻是駝的,沒辦法,哪能比家少爺高呢。」

  小奚奴武陵這樣想著,一邊麻利地為少爺繫好青布眼罩,少爺便站起身,一手搭在他肩頭說聲「走吧」。

  小奚奴武陵承受著那隻手,緩步走過去開門,門一開,大片陽光「轟」地湧入,霎時將昏暗的書房填得亮堂堂的,少爺說道:「這日頭好曬!」

  武陵也覺得太陽很曬,可總比悶在書房裡好,而且不用沒完沒了地唸書,說道:「少爺跟我來,後門石拱橋下絕對涼快——少爺小心腳下。」

  小奚奴武陵如牽盲人一般引導著少爺向後門走去,心情舒暢,不用唸書就是解脫啊,這一個多月來,他和張彩兩個人已經輪流把四書五經全念了一個遍,倒不是他和張彩刻苦好學,而是因為少爺要聽他們唸書,少爺眼睛有病,紹興名醫魯雲谷說了,少爺這眼疾得養,要待在不見光的暗室裡,至少待滿一百天,眼力才能慢慢恢復,所以少爺無聊啊,就抓著他和張彩兩個整天唸書給他聽——

  「小武,東籬下的那些茉莉都開花了吧。」扶著他肩膀慢慢走路的少爺突然開口道。

  武陵轉頭一看,果然,後院靠東頭那一溜籬笆牆邊的茉莉都開花了,花瓣雪白,綠葉襯托,還有幾朵是紫茉莉,非常醒目。

  「少爺,你怎麼就知道茉莉開花了,好像昨天都還沒開?」

  「聽,蜜蜂嗡嗡叫,嗅,茉莉花很香。」

  小奚奴武陵歪著腦袋看了少爺一眼,少爺的青布眼罩並沒有摘下,武陵心道:「少爺耳朵現在靈得很,一點點細微聲響少爺都聽得一清二楚,不過這似乎不大妙,都說瞎子耳朵格外靈——少爺眼疾能好嗎?」

  武陵有點擔心,若少爺眼睛好不了,那可就難侍候了,不說別的,單這每天要聽書就夠他和張彩兩個受的,真是怪哉,少爺以前眼睛好好的不愛看書,現在眼睛有病卻想起讀書來了,這不是折騰人嗎,若眼睛好不了,那讀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參加科考!

  武陵還覺得少爺自眼睛有病後脾氣也變了很多,起先是大哭大鬧非常狂躁,這也難怪,好好的眼睛突然看不到東西誰不急啊,後來少爺就沉默寡言了,再後來就讓他和張彩兩個輪流唸書給他聽,而且說話口氣也和以前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就好像少爺突然長大成人了,讓小奚奴武陵生出陌生和敬畏的感覺。

  ……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連廟河,在流經紹興府學宮後折了一個大灣,嘉靖二十一年張氏族人出資將河道拉直,這個大灣就成了張氏宅前的內河,張氏族人聚居在河灣兩岸,有一座三拱石橋連接,河東的稱東張,西岸的稱西張,西張富貴,東張貧弱,除了冬至祭祖和一些宗族議事之外,東張和西張來往不多,畢竟血緣關係已在三代之外,親情逐漸淡薄,而且因為貧富和地位懸殊,東張難免卑怯,西張難免驕氣,相處很難融洽,所以也就不怎麼來往。

  現在是夏季枯水期,投醪河這個河灣只有淺淺兩丈多寬,三拱石橋左右二拱下面都沒有水,就成了盛夏納涼的好去處。

  張原坐在拱橋下的一塊大青石上,聽著流水的聲音,嗅著水氣和野花的味道,感受著習習涼風,眼睛上蒙著的青布罩散發著清涼藥味,這個眼罩是紹興名醫魯雲谷為他特製的,眼罩裡夾有清火明目的藥物。

  「少爺,我去拿釣桿來,一邊乘涼一邊釣魚。」

  張原聽著小奚奴武陵的腳步聲跑去又跑來,覺得心裡非常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靜,自從兩個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紹興府山陰縣張氏子弟,而且眼睛還有病,張原的驚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覺醒來回到了四百年前,誰能淡定?

  身體也不是他原來的身體,變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樣,姓張名原,現在的他還有表字,張原,字介子,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兩個張原的靈魂融合,就是現在的他,當然,後世的靈魂是主宰。

  兩個多月過去了,在幽暗中張原想了很多,繁囂落定,狂躁歸靜,回首前塵雖覺無奈,可既然到了這裡,那就好好活著。

  前世的張原喜歡讀書,讀過復旦教授樊樹志的《晚明史》,對萬曆、天啟、崇禎三朝的歷史有點瞭解,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也讀過,知道萬曆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現在的他出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也就是說現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離明朝滅亡還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紹興張氏,還有什麼?」

  一隻小蛙從河灘的雜草亂石叢中躍出,蹦跳近前,把戴著眼罩端坐不動的張原當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張原的鳩頭履上,鳩頭履輕輕一動,小蛙甚是敏捷,感覺危險,迅即躍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邊天的扇子猛地撲下,小蛙遭當頭一擊,打回地面,一隻大腳已舉起,就要踩下——

  「饒你去吧。」

  大腳凝在半空,回過神來的小蛙趕緊躍躥逃命。

  在河邊釣魚的小奚奴武陵回頭問:「少爺什麼事,饒什麼?」

  「沒事。」張原輕輕放下腳,緩緩搖頭,唇邊微露笑意,心裡的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這樣的世道,我又能怎麼樣,我才十五歲,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華,名士風流,我且先慢慢領略,再考慮其他。」

  風從西岸吹過來,帶來縹緲的歌聲,彷彿出污泥的蓮花,在烈日烤炙下蒸發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興奮地道:「少爺,聽,西張大宅子裡的『可餐班』又開始唱曲了!」

  張原側耳細聽,簫笛悠揚伴奏,聲調柔緩婉轉,字字清晰入耳: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張原心道:「這是湯顯祖的南曲《牡丹亭還魂記》,臨川四夢壓卷之作,這個時候就已經到處流傳搬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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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釣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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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麼回事,對岸高牆裡的絲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彈唱好一陣子的,小奚奴武陵覺得有些無趣,擔心少爺沒曲子聽就要回去繼續聽他讀書,回頭看,少爺坐在那用折扇輕輕敲著膝蓋,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少爺現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學深思的樣子。」

  武陵沖少爺做了個鬼臉,繼續釣魚,他性子急,魚剛咬餌就提釣桿,所以總釣不到魚,氣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嚕罵魚,腳不停地踢,不斷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魚都被趕跑了。

  張原慢慢走過去,說道:「小武,讓我來釣。」

  武陵趕緊起身,扶少爺坐在大圓石上,重新鉤好魚餌,將釣桿遞到少爺手裡,然後站在一邊看,心想:「少爺的性子比我還急,我釣不到少爺就能釣到!而且少爺看不見水面魚漂,怎麼能知道魚上沒上鉤?要不等下我提醒少爺——」

  正這麼想,就聽少爺說到:「小武,你不要出聲。」

  武陵答應一聲,吐了吐舌頭,心道:「少爺成神仙了,連我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當即抿著嘴蹲在一邊看少爺蒙眼釣魚。

  只見少爺執著釣桿,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裡的魚餌也跟著動,過了一會,浮在水面那鵝毛管製成的魚漂一沉一沉的,魚咬鉤了!

  武陵很想提醒少爺一聲,卻又記得少爺不許他開口的,只好緊緊抿著嘴,看著那魚漂不停地動,心裡那個急啊,少爺倒是不急,手穩穩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吧。

  可就在這時,少爺執桿的右手一抬,「嗖」的一聲輕響,一條灰黑色的小扁魚應聲而出,在空中蕩蕩悠悠,魚尾不停地甩動。

  「哇,是條鰣魚,這鰣魚個頭不小,有四寸多長!」

  武陵大喜,追著摘魚,一邊讚道:「少爺好厲害,蒙著眼睛都能釣到魚。」

  鰣魚在竹簍子裡活潑潑亂跳,武陵瞧得歡喜,趕緊又掐一截曲蟮掛在魚鉤上,讓少爺繼續垂釣。

  卻聽少爺說道:「西張那邊有人過來了,看看是誰?」

  武陵走出橋拱向對岸略一張望,就飛快地跑回來向張原報告說:「是西張的戲班聲伎,有十幾個人,是朝這邊來的,呃,張三公子也在,不會是也來這裡乘涼的吧,西張亭子閣子那麼多——」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張三公子大名張萼,字燕客,今年十六歲,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西張小一輩的排行(張原是東張子弟,不參與西張的排行),東張貧弱,但畢竟也是大族,貧弱只是相對西張而言的,張原一家有僕有婢,衣食不愁,但與張萼的家境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西張富貴,張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於西張——

  少年張原對西張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瞭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與張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張萼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狀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個生員,西張、東張就是從那一輩起開始拉開距離的——

  至於張萼的父親張葆生,張原知道的是,張葆生是萬曆二十四年舉人,工書畫、精賞鑒,交遊遍天下,董其昌、陳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紹興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沒有不收集的,但其獨生子張萼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人是非常聰明,就是貪玩,張萼的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種頑皮——

  年初在杭州,張萼在北關街市看到有戶人家養金魚,五條小金魚色彩斑斕可愛,他就要買,人家不賣,他硬是出到三十兩銀子買下,萬曆年間三十兩銀子若按米價來算相當於四百年後的人民幣兩萬五,在乘船回紹興途中,五條小金魚陸續都死了,死一條丟一條,張萼毫不可惜——

  張葆生花五十兩銀子買下的宣德銅爐,張萼拿出來把玩,嫌銅色古舊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燒煉,不料就燒化了,也只翻個白眼,若無其事——

  燒壞宣德爐是少年張原親眼所見,以前的張原整天跟在這個比他大半歲的族兄屁股後面轉,對張萼出手的豪闊極是羨慕,恨不能生於西張富貴之家——

  張原的母親呂氏雖然寵愛張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張萼的母親王夫人比,張萼要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張原的母親每月只給張原六錢銀子零花,按說六錢銀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溫飽,也不算少了,但張原跟著張萼這個紈褲子弟廝混,自然覺得半兩多銀子實在是太寒酸了——

  「少爺,我們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過來扶張原,武陵有點怕那個張三公子,那傢伙喜怒無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張原,還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個耳光,卻又丟給武陵半兩碎銀,說是賑災銀,然後大笑而去,武陵雖是家奴,又得了半兩銀子,可還是感到屈辱。

  張原「嗯」了一聲,手搭著武陵肩膀剛走出石拱,就聽到橋上一個鴨公嗓子叫道:

  「原來是介子,聽說你眼睛有病,我卻一直沒空來看望你,莫怪莫怪,現在眼睛好點了沒有?」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轉到橋下來,身後跟著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笑聲嗤嗤,香氣襲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聲伎,都是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

  鴨公嗓子就是張萼,十六歲的張萼早已進入變聲期,說話聲音低沉嘶啞,不大好聽。

  張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謝三兄關心。」

  張萼搖著竹骨折扇,眼睛瞇縫著上下打量張原,對張原戴著的青布眼罩很感興趣,問:「介子,魯雲谷說你這眼睛會不會瞎掉?」

  張原答道:「不會。」

  張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沒心沒肺的少年聲伎笑聲不絕。

  「好玩?」在一邊扶著張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嘴,心道:「那你怎麼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張萼道:「瞎了其實也沒什麼,可餐班不就有個瞽師嗎,彈的三弦那可是一絕。」

  見張原沒吭聲,戴了個眼罩就好像有點莫測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讓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伸手就要摘張原的眼罩——

  張原退後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少爺眼睛不能見光,魯名醫吩咐了的。」

  張萼倒不是那種粗蠻之輩,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硬扯張原的眼罩起了衝突也不大好,手中折扇收攏又「刷」地一聲打開,對張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讓我看看,我就把這折扇送給你,這可是你很想要的折扇,蘇州沈少樓所制。」

  張萼喜歡利誘,喜歡用銀子砸人,而且屢試不爽,他不介意讓別人占實質上的好處,他要的是別人在他的利誘下改變初衷、屈從他。

  張原略一回想就記起來了,去年有一回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城大觀堂遊玩,在一家扇鋪看到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製作的折扇,張萼當即買了一把,張原雖然很想擁有這樣一把名家折扇,捏在手裡搖搖擺擺可有多神氣,無奈囊中羞澀,只能眼巴巴看著,買不起,沈少樓製作的折扇要賣到二兩八錢銀子,太奢侈了。

  「怎麼樣,介子?」張萼催促道。

  張原知道張萼的性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若是以前的張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時他就閉上眼睛也不怕見光,還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現在的張原已經不是原來的張原,貌似神非,不會任人擺佈的——

  「不如這樣吧,三兄,我與你下一局象棋,你贏了,我把眼罩送給你,我贏了,你每日找兩個人讀書給我聽,如何?」

  張彩和武陵兩個識字不多,要他們兩個讀書實在是難為他們,錯字連篇的,張原自己也聽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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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蒙目棋(週一求票沖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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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萼聽張原說要下棋,便問:「你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道:「還沒好。」

  張萼翻白眼道:「眼睛沒好怎麼和我下棋!」

  張原反問:「三兄難道沒聽說過蒙目棋嗎?」

  蒙目棋也稱盲棋,眼睛不看棋盤,全憑口述心算,這需要超強的記憶力。

  張萼大感興味:「你學會下盲棋了?」

  張原「嗯」了一聲,一邊的武陵卻在發愣:少爺什麼時候學盲棋了,這些天少爺根本就沒摸過棋子,無論是象棋子還是圍棋子都沒摸過。

  張萼笑道:「介子,兩個多月不見,你還真是狂妄起來了,敢和我下象棋賭勝負,嘿嘿,你沒忘了你的象棋、圍棋都和跟我學的吧。」

  張萼說得沒錯,張原象棋、圍棋都是跟張萼學的,張萼非常聰明,笙簫絃管、蹴踘彈棋、撾鼓唱曲、博陸斗牌,種種紈褲子弟的勾當一學就會、再學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張原從來就沒有贏過張萼,就連和局都少。

  張原語氣平淡:「此一時,彼一時,三兄只說要不要下吧。」

  張萼也覺得張原神態語氣與往日有異,再次打量了張原兩眼,「嘿」的一笑,問:「是不是最近得到什麼象棋秘譜學了幾招,是《夢入神機》還是《百變象棋譜》?」

  見張原不動聲色,並沒有被道破計謀的尷尬驚慌,這讓張萼猜不透張原哪來的底氣,扭頭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廝們把象棋棋具給我火速搬到這裡來。」又問張原:「你說要兩個人讀書給你聽,讀什麼書?」

  張原道:「當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了。」

  張萼被嗆到似的「呃」的一聲,然後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介子你真行,眼睛壞了才想到要讀書,要考生員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張原澹然無語,靜聽張萼狂笑。

  張萼笑了一陣,說道:「行,你像棋若贏了我,我就每日安排兩個識文斷字的清客到你那裡聽你差遣,要讀什麼就讀什麼,直到你眼睛好了為止,夠意思了吧——」

  說到這裡,張萼停頓了一下,斜眼瞅著張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續道:「不過若你輸了,就把武陵給我,嘿嘿,這小子挺倔,我喜歡。」

  大熱天的武陵只覺背脊一寒,西張那邊的公子少爺都好孌童,張三公子已經十六歲,只怕也學會那調調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爺千萬不要答應。」

  張原笑笑,說道:「三兄,是你先說要看我眼罩的,我輸了,只送你這青布眼罩,別的沒有,若三兄不肯對局,那請讓個道,我要回去了。」他很瞭解張萼的性子,好比釣魚似的穩穩的,不怕張萼不上鉤。

  張萼氣得笑起來:「我要你的眼罩做什麼,你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惡!實在可惡!」轉念一想,又道:「也罷,反正我就算贏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給我,你母親會到宗祠去哭訴的,說西張又欺凌東張了,這樣吧,我贏了就把你的眼罩丟進投醪河中,以後也再不許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對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勝負為止。」

  張原點頭道:「那行,就這麼說定了。」

  武陵扶張原坐回石拱下那塊大青石,小聲道:「少爺,你像棋下不過他的呀,現在陽光又這麼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爺能下盲棋,就算會下,也下不過張萼。

  橋上腳步聲驟起,張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著來,黃花梨木的棋桌、櫸木棋枰、雞翅木雕刻的雙面象棋子、還有兩把烏木官帽椅,支的支、墊的墊,很快就在遍佈鵝卵石的拱橋下擺端正了。

  張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張原過來坐在另一端。

  張原很清楚張萼的棋路,擅長用炮,攻殺凌厲,什麼當頭炮、窩心炮、順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張原因為被攻得無力還手,所以抓不住張萼防守的漏洞,現在,當然不同了——

  戴著青布眼罩的張原徐徐開口道:

  「兵7進1。」

  一邊的王可餐便將張原一方的一顆紅兵推進一路。

  張萼一愣,張原棋路都是跟他學的,開局一般先手都是當頭炮,後手就屏風馬,這進兵局從沒見張原下過,進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備,頗為複雜,張原從哪裡學到這仙人指路了,這種開局也不是輕易掌握得了的,張原是亂來的吧。

  「炮二平五。」

  張萼架起他擅長的中宮炮,既然張原進兵緩攻,那他就率先搶攻,以前贏張原贏習慣了,所以根本沒把張原放在眼裡,而且現在張原蒙著眼睛,只怕下不了幾步就會連自己的棋子在什麼位子都搞糊塗了吧,哈哈,他要看張原鬧笑話,盡情嘲弄一番——

  「馬8進7。」

  「馬二進三。」

  「馬2進3。」

  「車一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後,熾熱的陽光在水面上蒸騰起一片氤氳水氣,有一種烘烘的味道,兩岸的草木都曬得蔫蔫的,有兩個少年聲伎看不懂棋,赤了腳想去戲水,一踩在那些鵝卵石上就直跳腳,滾燙的,趕緊回到拱橋陰涼下。

  棋局在繼續,王可餐一邊依著張原所說的著法移動紅方棋子,又將張萼的著法報給張原聽——

  此時的張原的腦海一片清明,兩個多月眼睛不能視物,絕對是一種極限修煉,心練得極靜,好比新磨的刀鋒一般敏銳,在這種心境下聽張彩、武陵讀書,聽過一遍就能記憶,四書五經,耳聞成誦,現在下盲棋,腦海裡就能想像出一張好大的棋盤,紅黑雙方棋子錯落有致,棋子移動歷歷如在目前,一直下到五十多步棋,絲毫不亂,而且後發制人,雙車和連環馬已經逼到黑方中宮,呈必勝之勢。

  張萼眉頭越擰越緊,手裡的折扇「嘩嘩」地扇,眼睛死死盯著張原,不敢相信這是張原蒙著眼睛下出來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兌子求和都沒機會了。

  又下了幾步,張原雙馬逼宮,黑將束手就擒。

  張萼盯著棋盤一動不動,王可餐、潘小妃這幾個少年聲伎面面相覷,不敢出聲,燕客公子心高氣傲,脾氣火爆,這回下象棋輸給蒙著眼睛的張原,定然會大怒,得注意點,別惹火上身。

  「砰」的一聲,張萼將黃花梨木棋桌往右側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個雞翅木棋子滾了一地,張萼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動的張原一眼,怒沖沖走了。

  那些少年聲伎跟著走了一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還有幾個搬棋具來的家僕沒走,那幾個家僕在收拾棋桌、在亂石灘中找棋子。

  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張原搖了搖頭,扶著武陵的肩緩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萬萬沒想到少爺蒙著眼睛能贏張萼,少爺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來道:「介子少爺,你方纔的棋真是精妙,贏得一點也不含糊,真讓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張萼也不會叫他來擺棋,王可餐說話帶著蘇州、昆山那一帶的腔調,輕言細語,極是溫柔,若只聽聲音,絕對會認為王可餐是女子,在戲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這些少年聲伎都是張萼的大父張汝霖(紹興人稱呼祖父為大父)幾年前從蘇州那邊買來的,張汝霖是萬曆乙未科三甲進士,在外為官多年,五年前被彈劾罷官,對仕途心灰意懶,從此營建園林,蓄養聲伎,紹興張氏的戲班頗負盛名。

  張原道:「三兄肯定惱了,我這是僥倖贏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雖然不悅,不過肯定不會食言的——介子少爺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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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兔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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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後門進去,穿過小園,經由一條狹窄的穿堂,就會看到一個長方形的大天井,天井邊擺放著兩株盆栽的黃棠棣,黃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兩面是相連的兩棟二層木樓,張原的母親呂氏住在南樓,張原住西樓,穿堂的另一側有一排土牆瓦房,是廚下、雜物和僕役的住所。
  小丫頭兔亭腦袋探出欄杆,伸長脖子喚道:「少爺,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稱主人為老爺、稱主母為奶奶,還有稱主母為太太的,張原家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就是這兔亭,張原也不清楚這丫頭名字怎麼這麼怪,應該是他父親張瑞陽買下這丫頭時給取的名吧。

  母親呂氏已經出現在二樓廊欄邊,問道:「原兒你去哪裡了,這大熱天的,哦,戴著眼罩啊。」

  ——雖是兩世靈魂融合,但張原對母親呂氏的情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母親的慈愛淪肌浹髓、深徹肺腑,因為張原的眼疾,呂氏到處求醫問藥,急白了頭髮,幸好紹興名醫魯雲谷很明確地說能治好張原的眼疾,呂氏這才稍稍寬心,這些天來,每天夜裡臨睡前,呂氏都要坐在兒子床頭,用蒲葵扇為兒子扇涼,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禱求南海觀世音菩薩讓她孩兒眼疾能痊癒,張原就在母親的誦經聲中沉沉睡去,覺得特別安心——

  「孩兒去後面拱橋下乘涼了,母親有什麼吩咐?」張原仰頭問。

  呂氏道:「你父親托西張的族弟寄了信回來,娘念信給你聽。」

  小丫頭兔亭「咚咚咚」下樓來,說道:「少爺,小婢扶你上樓。」把手伸到張原掌中。

  張原握住小丫頭的手,兔亭今年才十歲,手很小很柔軟,張原兩個多月不能開眼,都記不清兔亭長什麼模樣了,印象裡是梳著兩個丫髻、兩隻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怯地東看西看,是有點像小兔子,這是兔亭名字的由來嗎?

  張原上到二樓,天氣熱,房間裡待不住,大丫頭伊亭搬了兩張竹椅擺在樓廊上讓呂氏和張原坐著。

  透過欄杆空隙,呂氏看到下面天井邊的武陵還在咧著嘴一個勁地笑,便問:「原兒,你們在石橋下玩什麼,武陵笑得那麼好?」

  張原道:「孩兒和張萼下了一局象棋,贏了。」

  呂氏驚道:「你摘眼罩了!」

  張原道:「沒摘,孩兒下蒙眼棋。」

  呂氏不會下棋,不知道蒙眼棋的難,也沒在意,只是叮囑兒子要遵照魯雲谷說的百日之內眼睛不要見光,然後便念信給兒子聽——

  張原的父親張瑞陽早年想通過科舉出身,但直到三十歲還連個生員都沒補上,蹉跎老童生,只好另謀出路,拜託西張的族叔張汝森,在開封周王府謀了個掾史的差,這是不入品的小吏,張瑞陽在周王府這一幹就是十多年,小心謹慎,勤勤懇懇,終於升到掾史長,從九品,年俸米六十石,折銀三十兩,也就是張萼五條小金魚的錢,但對張原一家來說,這些銀子可有大用場——

  張原家在鑒湖東岸有田一百二十畝,一年要交兩道賦稅,夏稅征麥、秋糧征米,萬曆初年張居正改革賦稅,推行「一條鞭法」,夏稅秋糧不再收實物,一律折為白銀上交,這固然有便民之處,但對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沒有銀子來源的民戶來說,就麻煩了,非得用米麥去換銀,而每逢納稅之月,那米麥就被壓得極賤,賣不到應有的價錢,很吃虧,張原家一百多畝田每年稅銀也不是小數目,還有徭役折銀、日常用度、僕役、雇工的銀錢花費,有張瑞陽寄回來的銀子周轉,家境就顯寬裕了,張瑞陽年俸銀三十兩,每年寄回來卻有六十兩,可見在周王府當差還是有點油水的——

  因為路途遙遠,張瑞陽兩、三年才回紹興一次,住不上兩個月就又走了,張原對父親感情相對淡漠,這次張原患了嚴重的眼疾,呂氏本來都要寄信向張瑞陽報急的,後來得魯雲谷醫治,這才打算等張原眼疾治好後再寫信——

  所以張瑞陽並不知道兒子得了眼疾之事,信中說張原年已十五,不要整日只知玩耍,應該進社學就讀了,三、四年後學業有成再參加縣學考試,縣學考試一年一次,只要每次考試名次有進步就好,三十歲之前爭取考中生員秀才,那樣就能食廩免役了……

  張原不禁搖了搖頭:三十歲前考取秀才,這個要求是高了還是低了?

  呂氏見兒子搖頭,以為兒子不願去社學讀書,忙道:「你父親不知道你的近況,讀書進學的事當然要等你眼睛好了再說,你不愛讀書也無妨,只要我兒眼睛好,讀不讀書都是次要的。」

  張原這次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兒子如果眼睛好不了,那就連娶妻都難了,所以她只求兒子無病無災,別的都不去想了。

  張原微笑道:「孩兒眼睛一定能好的,書也要讀,母親放心。」

  「好孩子,好孩子。」兩鬢霜華的張母呂氏眉花眼笑,原兒經此一病,不但懂事知禮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只盼原兒眼疾早日痊癒。

  大丫頭伊亭察顏觀色,見呂氏高興,便湊趣道:「少爺已經在讀書了,太太不知道嗎,張彩讀書給少爺聽嗓子都讀啞了。」

  都在一個院子裡,張母呂氏怎麼會不知道兒子聽書的事,呂氏雖然高興,卻有隱憂,和小奚奴武陵想法一樣,覺得這兆頭不大好,兒子似乎在努力適應盲眼的生活,她卻不知道兒子現在心靜生智,只要聽過一遍的書大致上就能背誦,有這樣的天賦,不讀書、不科舉豈不是浪費。

  呂氏只以為兒子要聽書是為瞭解悶,道:「張彩、武陵兩個小廝識字不多,讀不過來,不如出錢去雇兩個童生來讀書給你聽,一天約莫一錢銀子,我張家也花得起。」

  張原正要開口讓母親不要費心,卻聽張彩在樓下稟道:「太太,止水巷的馬婆婆要拜見太太。」

  張母呂氏道:「請馬婆婆進來。」吩咐伊亭去迎接一下馬婆婆。

  張原問:「母親,這馬婆婆是誰?」

  張母呂氏道:「是上回在大善寺燒香遇到的,馬婆婆人很熱心,聽說你眼睛不好,馬婆婆就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去普陀山進香才能消災解孽——這次來想必是問我明年二月十九要不要帶著你去普陀山進香的事。」

  張原忙道:「母親,兒子眼睛沒什麼大礙了,再養一段時間就會好,普陀山在海外,風浪難測,母親不要去,菩薩各廟都有,心誠則靈,家有餘錢的話扶貧濟困、行些善事最好。」

  呂氏打量了兒子兩眼,心想原兒嘗了眼疾之苦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點頭道:「那就過幾年等你長大自己去普陀進香還願——」

  母子二人說著話,馬婆婆上樓來了,六十多歲的樣子,根本不用伊亭扶持,手腳利索得很,未語先笑:「張奶奶,老婆子來打擾了,這位就是府上少爺吧,果然生得俊,天庭飽滿,眉清目——這眼睛好些了沒有,菩薩保佑,少爺的眼疾一定會好的……」

  這馬婆婆說話很爽利,像剪刀空剪「嚓嚓嚓嚓」,與張母呂氏寒暄了一會,便說有要事商量,張母呂氏就引著她進房密談。

  張原坐在樓廊竹椅上,輕搖折扇,他現在聽力敏銳過人,母親與那個馬婆婆在房裡低語他聽得一清二楚,沒想到這馬婆婆並非邀他母親呂氏去普陀山進香的,卻是來為他說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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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門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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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婆婆對呂氏說張原如今眼睛有病,就應該趕緊訂下一門親事,這是防備個萬一嘛。
  馬婆婆沒有明說的是:若張原眼睛真的好不了,那恐怕就娶不到清白人家的女孩兒了,只有趁現在還在醫治、外人尚不知底細時把婚事定下,紹興張氏是大族,既已定親再想悔婚訴訟那就得掂量掂量。

  熱心的馬婆婆指出問題又能解決問題,她向張母呂氏推薦止水巷一戶人家的閨女,什麼人物齊整、針線女紅樣樣來得,世代務農,家世清白,只要張家多給彩禮,好事應該能成……

  張原實在忍不住了,喚道:「兔亭——」

  小丫頭兔亭趕緊上前問:「少爺,什麼事?」

  張原囑咐了幾句,小丫頭小雞啄米般點頭,便走到太太臥室門邊,脆聲問:「馬婆婆,你夫家貴姓啊?」

  馬婆婆一愣,答道:「姓牛。」

  小丫頭又問:「馬婆婆說的那位止水巷的女孩兒是姓牛還是姓馬?」

  馬婆婆沒提防這小丫頭,隨口答道:「姓牛。」

  兔亭便小碎步跑回來報告說:「少爺,馬婆婆說那女孩兒姓牛。」

  張原點頭道:「也姓牛,很好。」

  房間裡的張母呂氏便問:「馬婆婆,那位牛小姐可是你夫家的親戚?」

  馬老婆子有點尷尬,她本不想這麼早就露底細,但既然呂氏已經問起,那也不能隱瞞,笑道:「太太你聽老婆子細細說來,那次在大善寺裡遇到太太,聽說了府中少爺得了眼疾的事,老婆子就想這山陰張氏是書香門第,總不能因為少爺眼睛不好就胡亂娶妻吧,老婆子就想到我夫家那個侄女不錯,家世清白,更難得是性情溫柔,府上少爺萬一眼睛好不了,那女孩兒也絕不會嫌棄——」

  張原咧嘴無聲地笑了笑,心道:「我成了殘次品、可憐蟲了,就因為我眼睛有病,就要把什麼牛姑娘馬姑娘塞給我,好像還是恩賜似的,嗯,不嫌棄我,我真應該感激涕零了。」

  就聽母親說道:「我那孩兒今年才十五歲,還不急著議婚,他的眼疾也一定會好的,有勞馬婆婆費心了。」

  母親口氣裡透著不悅,哪個做母親的能被人這麼說自己兒子啊,好像她兒子就娶不到妻子似的。

  馬老婆子顯然也鬱悶,本來準備好了一肚子委婉說辭,定能說得呂氏動心,不料被一個小丫頭兩句話問亂了方寸,直接就兜出底來了。

  「是,是,太太說得是,張原少爺的眼睛一定能好的——」

  馬老婆子陪著笑,又東拉西扯說了一通里巷瑣事,臨到傍晚才告辭。

  小丫頭兔亭過來道:「少爺,馬婆婆臨走時為什麼狠狠瞪小婢,小婢先前問錯話了嗎?」

  張原笑道:「沒問錯,馬婆婆是覺得你小小年紀就這般伶牙俐齒,吃驚了,才瞪大了眼睛看仔細你。」

  小丫頭「噢」的一聲,喜孜孜地走開了。

  大丫頭伊亭送了馬婆婆回來,對張母呂氏道:「太太,那個馬婆婆出去時一路嘀嘀咕咕,說什麼好姻緣錯過,以後少爺想娶都娶不到那麼好的了,還說太太一定會後悔的。」

  張母呂氏知道馬婆婆話裡的意思,心下不快。

  張原道:「母親,這馬老婆子口口聲聲燒香念佛,心裡簡直兇惡,巴不得我眼睛好不了,她好幸災樂禍,這種牙婆以後不要再讓她進門——母親不用擔心,孩兒眼睛一定能好的,其實現在已經能看見東西,只是要遵醫囑,才戴眼罩,再過一個月就可以不戴了,然後讀書上進,有了功名,娶一房名門美眷,也與母親爭氣。」

  爭氣可不是嘴上說說的,要爭氣會很累,可向來貪玩懶散的兒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讓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了。

  ……

  第二天辰時,王可餐領著西張的兩個清客上門來了,小奚奴武陵早就等著了,大喜,這下子他和張彩兩個輕鬆了,不用唸書,如釋重負啊。

  這兩個清客一個姓詹,名士元,一個姓范,名珍,都是三十來歲,童生身份,張原之父張瑞陽便是童生,可不要小看童生,並不是讀了點書就能稱童生的,童生要經過縣、府兩級考試,取中者才能稱童生,如果再能通過提學官主持的道試,那就是附學生員,也就是秀才,所以說童生雖不是科名,但能闖過縣試、府試兩關,還得有點學問的,比之一般白丁書生要受尊重。

  詹、范兩位是外人,總不好關起門窗挑燈讀書,張原便依舊戴著眼罩,在西樓書房與詹、范二人相見,看不到人,只聽聲音,詹士元聲音迂緩,不時還咳嗽兩聲,范珍嗓門尖細,好似太監。

  范珍說道:「燕客公子讓我二人來為介子少爺讀書解悶,不知介子少爺要讀什麼書,是稗官野史,還是話本小說?」

  張原道:「有勞兩位先生,我近日開讀《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都在書桌上,請——」一面命武陵為兩位先生沏茶。

  武陵上茶後退出書房,在廊前與王可餐說話。

  王可餐壓低聲音道:「三公子的大父門下清客三十多人,聽說要來給介子少爺讀書,個個踴躍,詹、范兩位都是爭著來的,小武你可知其中緣由?」

  武陵搖頭道:「不知道。」

  聲音如少女一般的王可餐說道:「那是因為三公子說了,來給介子少爺唸書的,一人一天五錢銀子,這還不爭著來嗎。」

  「一人一天五錢銀子!」武陵咋舌道:「那讀上一個月,兩個人豈不是要三十兩銀子,我的娘哎,你們西張就是有錢。」

  王可餐輕笑道:「那可不是我的西張,是三公子有錢——哎,小武,你家少爺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棋下得那麼好就不說了,言談舉止都變了很多,你沒覺得嗎?」

  武陵道:「少爺眼睛有病嘛,脾氣性情總會變一些的。」

  王可餐問:「介子少爺的眼睛能好嗎,不然就太可惜了。」

  武陵道:「肯定能好,少爺眼睛現在也看得到東西的,就是怕見光,還得養一陣子。」

  ……

  書房裡的范、詹二人輪流為張原念誦《春秋經傳集解》,每念十五頁就換人,輪到詹士元唸書時,范珍起身來回踱步,冷眼看那張原,這蒙著眼睛的少年坐在書桌另一端靜靜傾聽——

  「是在聽嗎,該不會坐著睡著了吧,那豈不是白費口舌,雖然能得五錢銀子,可這也太無聊了,而且念得口乾舌躁。」

  范珍暗暗點頭,心裡有了計較,待輪到他讀時,他便開始跳行讀,這樣讀完十五頁就輕鬆不少,詹士元在喝茶,不留心就聽不出來,至於說少年張原,《春秋經傳集解》本來就比較繁難,就是專心聽也不可能聽出他漏了字。

  范珍念道:「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夏四月,葬衛桓公。秋,衛師……」

  《春秋》是五經之一,《左傳》是解釋《春秋》的,西晉杜預編輯的這部《春秋經傳集解》又彙集了前人對《春秋》和《左傳》的註釋,這個范珍比小奚奴武陵還懶,武陵只是不想念那些註釋小字,范珍連《左傳》都是大段大段跳過——

  指節輕叩紅木書桌,張原開口道:「范先生,是不是漏了一段?」

  范珍一驚,心道:「這少年怎麼就知道我漏念了一段?」問:「這書介子少爺以前讀過?」

  張原道:「只前些日聽過《春秋》,也知道《左傳》是逐句解釋《春秋》的,范先生念了『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卻沒念《左傳》對這一句的解釋。」

  范珍是極圓滑的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這是故意試你一試,哈哈,既然介子少爺如此認真好學,范某敢不專心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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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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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知道張原聽書極為認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馬虎,打起精神,輪流唸書,用了一個半時辰,將《春秋經傳集解》第一卷念完,張原要留兩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堅決辭了,說下午未時末再來為介子少爺讀書,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張原心情愉快,聽了將近兩個月的書,今天上午是最暢快的,以前張彩和武陵兩個念得磕磕絆絆,念錯的字又多,他一邊聽還得一邊猜,好不費神,現在好了,有范、詹兩位代讀,讀得又快又易懂,現在回想一遍,方才聽過的第一卷一頁一頁歷歷如在目前,全記住了。

  張原心道:「范、詹二人僅僅是童生,學問就不低,至少四書五經是通讀了的,這樣看來大明朝的秀才還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相當於後世的名牌大學生吧。」

  此後數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兩次來到張原府上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一天讀兩卷,有時讀完一卷,時候尚早,張原便向范、詹二人請教一些經義疑難——

  讀書而能提問,那就表示書讀懂了,會思考了,而更讓范珍、詹士元驚異的是:少年張原提問時引用經傳原文,隨口朗朗而誦,竟很少有錯漏的字句!

  除了請教經義,張原還向范、詹二人詢問一些時事、政令、風俗、生計——

  清客上接官僚士紳,下接販夫走卒,見聞多、閱歷廣,與他們交談,可以瞭解很多書本上無法瞭解的事,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原來的那個張原年齡小,比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現在的他雖然對晚明的歷史大事件比較瞭解,什麼「薩爾滸之戰」、「晚明宮廷三大案」、「閹黨與東林之爭」……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歷史的長河是由小事情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如果不能充分瞭解身處的世界,又如何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左右逢源,乃至脫穎而出?

  范珍恰是健談的人,談掌故、說見聞比唸書有趣,詹士元雖然談得不多,但說出來的都頗精闢,比如「命運低,得三西」,是說山西、江西、陝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陝西土地貧瘠,民風剽悍,抗稅之事時有發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謀食的人多,兩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輿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們的稅——

  聽詹士元說到三西,張原不禁想道:「陝西的李自成、張獻忠這時也差不多出生了吧,這兩大煞星似乎還是同齡人。」

  ……

  這日傍晚,范、詹二人為張原讀完一卷書出來,繞到後面準備經由三拱石橋回西張,卻見張萼指揮工匠在拱橋下搭建一個竹亭,說是這裡涼快,在亭子裡讀書、下棋愜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覷,只要來一場暴雨,這石橋三拱就都要過水,竹亭就會被水沖走,這簡直就是往水裡丟銀子啊!

  可張燕客張三公子就是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只求暢一時之快,銀錢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張萼喚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趕緊走到橋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張萼手搖折扇,問道:「兩位給張介子讀書,讀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爺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不對,是過耳不忘。」

  「哦,張介子何時有這麼聰明了!」張萼翻了個白眼,意似不信,問:「所讀何書?」

  范珍答道:「《春秋經傳集解》,已讀完第十卷。」

  張萼點點頭,卻道:「明日上午你們兩位不要去給他讀書,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節氣已過大暑,三伏進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張母呂氏天一亮就帶著大丫頭伊亭還有張大春、張彩父子去城外田莊監督佃戶繳納麥租,宅中除了張原、武陵、兔亭外,還有張彩之母和廚下的兩個老年僕婦,總共就只有這麼幾個人,與西張的婢僕成群是沒法比的,但在東張八戶中又算得上富足了,東張有些人家連婢僕都沒有一個,洗衣做飯全要主婦自己動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將書房灑掃除塵,整理得窗明几淨,服侍少爺用過早餐後,他自己匆匆喝了兩碗米粥和一塊糖糕,便去門前等候范、詹兩位先生。

  紹興官紳富戶的宅第大門外還有牆門,或六扇,或四扇,用細花篾簟,釘上鎏錫釘,十分華美,而尋常民戶只在大門前圍一道竹籬,開兩扇柴門,武陵就倚在柴門邊等,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看到范、詹兩位先生來,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時末了吧,難道范、詹二人今天有事不來了?

  武陵剛想進去向少爺說一聲,卻見三公子張萼頭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羅衫,手搖折扇,搖搖擺擺地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俊俏書僮。

  「小武——」張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應道:「是。」

  「介子呢?」

  「少爺在書房等著聽書。」

  張萼笑了起來:「可憐見的,眼睛壞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裡,沒人給他唸書就只有發愣。」

  他身後的俊俏書僮也「嗤」的一聲笑,趕緊伸手捂著嘴。

  武陵小聲爭辯道:「我家少爺眼睛已經好了。」

  「好了嗎,還戴不戴眼罩?」

  「還戴著呢。」

  「那就是沒好。」張萼回頭看了那俊俏書僮一眼,使了個眼色,對武陵道:「我自進去讀書給你家少爺聽,你不用跟著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腳的。」說罷,帶著那書僮進去了。

  武陵沖張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說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爺蒙著眼睛下棋都能贏你,哼。」

  對那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的書僮,武陵發自內心地鄙視:「肯定是個撅臀邀寵的孌童,哎喲,不妙——諸天菩薩、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爺不要被三公子帶壞了,千萬保佑啊。」

  ……

  張原早起練了兩遍簡化版的太極拳,雖然拿定了主意要當書生,但健身還是要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不得,現在是養眼的時候,練太極拳正合適。

  母親和伊亭去田莊了,武陵在門前等詹、范兩位先生,這內院只有他和兔亭兩個人,那小丫頭走路極輕,像貓似的,以張原現在的耳力都幾乎聽不到她的動靜,但只要叫一聲「兔亭,」那小丫頭很快就會從門邊探出腦袋來問:「少爺有什麼吩咐?」

  腳步聲從過廳一路而來,張萼叫道:「介子,介子——」

  免亭怯生生的聲音:「三公子,我家少爺在書房。」

  張原走到書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麼來了?」

  張萼過來碰了碰張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來給你唸書聽,我念得比詹、范他們好。」

  張原料想張萼不會老老實實給他唸書,卻也不懼張萼搗鬼,道:「那好,有勞三兄了。」聽張萼身後還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問:「三兄還帶了誰來?」

  張萼道:「一個書僮,你以前沒見過的。」

  張原不再多問,進到書房坐下,武陵遞上兩杯香茶後退出去,擔心張萼捉弄他們少爺,在廊下聽了一會,聽到張萼開始唸書了,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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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白晝讀禁書

 張萼念書念得極快,不停歇一氣將《春秋經傳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頁,“啪”地將書丟在書桌上,喘氣道:“好累,好熱。”

  張原道:“三兄先歇會,喝口茶。”

  張萼喝了兩口茶,搖著折扇說道:“專念一本書太無趣,我今日帶了一本書來,包管你聽得如癡如醉。”

  張原微微一笑,問:“什么書,誰寫的?”

  張萼不答,卻問:“還記得袁石公嗎,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過山陰還來拜訪過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記得了。”

  張原道:“我記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簡直就是《鹿鼎記》里平生不識陳近南——

  張萼“啊哈”一聲:“你還真記得啊,那我告訴你,這書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張原記得袁宏道四十來歲就去世了,便問:“袁中郎還健在嗎?”

  張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壽僅四十三歲,少年時花天酒地淘虛了身子骨,所以夭壽。”

  十六歲的張萼這么評價著袁宏道,卻不想想他自己孌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時的袁宏道還荒唐。

  張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還指望他提攜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張萼的性情應該是喜歡袁中郎的《觴政》或者《瓶史》,《觴政》談飲酒,《瓶史》論插花,這兩本書張原曾經隨便瀏覽過,若能再聽張萼讀一遍,那就能記住了,既然要走讀書科舉之路,那么文人士大夫的這些雅趣都要學一學,否則沒有共同語言會顯得格格不入,要改變,必先融入——

  張原道:“那就請三兄為我讀一讀袁中郎的大作。”

  “此書字數極繁,我先挑一段念給你聽,豎起耳朵仔細聽哦,這等奇書不是尋常人看得到的——”張萼清咳一聲,翻書輕響,開始念道: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烏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云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祝融南來鞭火龍,火云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岳翠干云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

  張原聽到“西門慶”三字,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張萼便問:“怎么?”

  張原道:“沒怎么,三兄繼續。”

  張萼續道:“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唯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云子網兒,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

  讀到這里,張萼抬眼望著張原道:“怎么樣介子,這等描寫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張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張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讀給你聽,就是西門慶和那李瓶兒——”壓低聲音念道:
  “西門慶見她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褲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后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槅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里面正干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

  張原指節叩擊紅木桌:“好了,不要念了。”

  那個脂粉香的書僮吃吃的笑。

  張萼則是大笑,說道:“怎么,是不是渾身燥熱,按捺不定了?”

  這個年代的少年人,看到稍微露骨一點的兩性描寫就沖動得不行了,這是因為沒有蒼老師的啟蒙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張原笑道:“還好,還能克制。”

  張萼神秘道:“介子,你可知這是什么書?你若說得出書名,我輸你一個美婢。”

  “啊!”那脂粉書僮叫了起來:“不行不行,公子不要——”

  “閉嘴。”張萼喝道,語氣兇狠:“欠揍是不是。”

  那書僮打扮的美婢頓時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張萼暴虐無比,對待隨侍、婢仆稍不如他意,就拳腳相加,打得滿地打滾,沒人敢解勸。

  張原搖了搖頭,他不想再和張萼打賭,都是同宗兄弟,沒必要,也勝之不武,上次贏張萼是為了希望有人念書給他聽,養眼期間他只想好好聽書,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張萼硬要送上門找虐,那也只好成全他——

  就聽張萼詭笑道:“此婢年方十七,白皙苗條,頗有幾分姿色,就象我方才念的那兩句‘粉面油頭,朱唇皓齒’——怎么樣,介子,賭不賭?你說得出書名,我就把她送你當貼身侍婢,你也十五歲了,也懂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了吧,嘿嘿,此中妙處難與君說哦,試試便知。”

  張原忍不住想笑,好比一個初中生在他面前賣弄,說道:“你要和我賭,只說你想要我做什么,至于我贏了要什么,那應該由我說。”
  “好。”張萼收攏折扇在左手虎口一擊:“你說,凡我所有,隨你要什么。”

  張萼絕不信張原會知道這書的書名,市面上也沒有這書的雕印本,他手里的這卷是袁中郎的手抄本,袁中郎借給了南京工部主事謝在杭,謝在杭又借給他大父張汝霖,他是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張原看過什么書他是一清二楚,絕不可能知道這部書——

  張萼心里得意地想:“張介子肯定會說這是《忠義水滸傳》,因為《忠義水滸傳》里也有西門慶和潘金蓮,介子水滸也沒讀全,這回定上了我的圈套,哈哈。”

  張原道:“三兄先說說贏了想要我的什么?”勝券在握的感覺真不錯。

  張萼道:“兩件事,一是把你得到的象棋秘譜送給我,二是以后在我面前依舊不得戴眼罩——”

  張萼對上回下象棋輸給張原耿耿于懷,認定張原是得了某本象棋秘譜才棋藝大進的——

  “對了,”張萼補充道:“還有一點,介子,我不喜歡你現今和我說話的這種神態語氣,這點你得改,不然我會發火的。”

  原來的張原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轉的,語氣帶著巴結和羨慕,現如今呢,戴個眼罩,說話不緊不慢,對他毫無敬意,這不行,得改。

  “行。”張原一口答應:“我輸了,象棋秘譜肯定交出來,眼罩也從此不戴,至于神態語氣若有不對,三兄可以隨時呵斥我。”

  張萼大樂:“不錯不錯,就是要這態度——現在該你說了,你贏了想要我的什么?”心里道:“介子這蠢貨,定然是認為這書是《忠義水滸傳》了,還這么一副篤定的樣子,裝什么智珠在握的神仙啊,嘿嘿,很快就有好戲看了,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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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10:46 |只看該作者
雅騷  第八章 宿慧

    酷暑天氣,還是上午就已經悶熱難當,不遠處投醪河岸的高柳鳴蟬沸沸盈耳,蟬們有時會不約而同地一靜,靜得讓人耳朵頗感不適。

    張萼滿臉油汗,「嘩啦嘩啦」地搖扇,突然把扇子朝那書僮打扮的美婢懷裡一丟:「給我扇涼。」

    那美婢雙手執扇,賣力地為張萼搧風,雖然張萼喜怒無常,有時會發脾氣打人,但西張富貴,即便是婢僕也是臉上有光,若輸到東張為婢,那臉可丟光了,而且要吃苦受累,東張的婢女可是要洗衣做飯的,看那個伊亭就知道了,洗衣洗得手脫皮。

    「嗯,燕客公子一定不會輸的,不會輸的。」這美婢使勁這麼想。

    張原倒是不怎麼出汗,心靜自然涼嘛,他在考慮贏張萼什麼東西——

    「喂,介子,說啊,你想要我的什麼?要不除了這個美婢之外我再加白銀三十兩,如何?」張萼催促道。

    張原開口了:「我說對了書名,既不要美婢也不要銀子,只需三兄以後對我言聽計從,而且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面前你的那些公子脾氣一絲也不要有,我會呵斥你的。」

    「你!」張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氣得呼呼喘氣。

    張原端坐不動,摸到摺扇,輕輕搖起來。

    張萼怒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行,依你,全依你,哈哈。」

    張原道:「若有人言而無信,賭輸了卻要反悔那怎麼辦?」

    張萼怒道:「我張萼不是那麼卑鄙下賤的人,我答應的事就沒有食言反悔的道理,我只看你怎麼贏我!」

    「好。」張原道:「我來說你方才念的是什麼書——」

    「你說,你說。」張萼屏住呼吸,不知怎麼回事,原本必勝的信心竟在這一刻動搖了——

    就聽張原緩緩說出三個字:「金——瓶——梅。」

    張萼的呼吸先是一滯,然後驟然粗重,不說話,光在那喘氣,又從美婢手裡奪過摺扇拚命扇,半晌,嘶啞著嗓子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書?這絕無可能啊,絕無可能!」

    張原不疾不徐地道:「我不僅知道這書名,還知道你方才念的這一段的回目。」

    「回目?」張萼腦袋已經有點發懵:「那你說說是什麼回目。」

    張原念道:「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金瓶梅》這一回的描寫極其露骨,張原印象深刻。

    簌簌的翻書聲,張萼翻到這一頁了,其實張萼知道張原說的回目沒錯,但還是不由自主要翻到這一頁看看,他真的懵了——

    「介子,你看過這《金瓶梅》?」

    「嗯,看過。」

    「在哪裡看到的?」張萼真是無法置信,張原怎麼會知道《金瓶梅》,這是他前天才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啊。

    張原道:「不要問那麼多,我只問你,這賭局我贏了嗎?」

    張萼默不作聲,使勁扇扇子。

    那個美婢聽張原說不要她做賭注,頓覺輕鬆,卻又有點怨尤,覺得自己被張原輕視了,心道:「東張窮鬼,請我我都不來,哼。」

    見張萼臉漲得通紅,額角直冒汗,這美婢便捏一方胭脂汗巾近前,媚聲道:「公子爺,小婢給你擦擦汗,公子爺不用著急上火,介子少爺也是和你開玩笑的,這賭約不算數——」

    「啪」的一聲脆響,張萼一巴掌將那美婢扇倒在地,吼道:「我張燕客何時說話不算話過,有人說我是紈袴、我是敗家子,但我不是潑皮無賴,你這賤婢敢輕侮我,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張萼正怒氣無處宣洩,這婢女也算湊趣,拳腳交加,打得那美婢滿地打滾,哀哀直叫。

    一直在書房外候著的武陵趕緊進來,站在少爺身邊,生怕張萼發起狂來亂打人。

    小丫頭兔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一臉的驚嚇。

    張原站起身,一拍書桌,喝道:「張燕客,你既說自己不是潑皮無賴,那怎麼還是言而無信!」

    張萼怒沖沖道:「我打我的婢女,關你何事。」猛地醒悟,他打賭已經輸了,他得聽從張原的吩咐,不得亂發脾氣——

    野馬一般的張萼強自按捺住內心的狂躁,聲音憋得粗嘎:「我不會食言的,介子,你說,你要我做什麼?」

    張原道:「不急,你先回去吧,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就是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張萼滿臉羞紅,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門邊的小丫頭兔亭趕緊一閃,不然都要被張萼撞到。

    那個書僮打扮的婢女這時掙紮著爬起來,哭哭啼啼整理著鬢髮和衣裙,然後向張原福了一福:「介子少爺,小婢回去了。」抹乾眼淚正待出門,卻見張萼大步流星回來了,就以為張萼又要揍她,唬得臉煞白,就想往張原這邊躲。

    張萼沒理她,逕自走到張原面前,說道:「介子,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裡讀過這《金瓶梅》?」說著,將手裡的袁中郎手抄本搖得唰唰響,不搞明白這事他會發瘋的。

    張原答道:「我自得了眼疾後,在昏暝中沉思,開啟了宿慧,很多書都是前世讀過的,就是這樣。」

    張萼「呃」的一聲,心想這也太神奇了吧,但又不由得他不信,介子的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言談語氣有種不怒而屈人之勢,讓他不敢輕慢。

    小丫頭兔亭在門邊怯生生道:「少爺,魯醫師來了。」

    張原忙道:「快請,小武先去。」

    小奚奴武陵小跑著出去迎接魯云谷,張萼沒有立即就走,他要看看魯云谷為張原治眼疾。

    ……

    紹興文風極盛,大多數家世清白的紹興子弟少年時都會進入社學讀書,到二十歲左右見考取秀才無望,這才轉投他業,或經商、或游幕,魯云谷也是這樣,讀書不成轉而自學醫理,他對醫道有天賦,醫不經師,方不襲古,敢於用新藥方,屢有奇效,他最擅長醫治小兒疾病,從醫短短數年,名揚紹興八縣——

    魯云谷不俗,行醫之外,於茶藝很有研究,吹得一口好笛,手植的蘭花多有名貴異種,他最看不慣別人抽煙、酗酒和隨地吐痰,因為不想看到這些,他很少出診,只在家中接治病人,登門為張原治眼疾算是例外了,第一次是拗不過張母呂氏的苦苦哀求,後面兩次卻是自願來的,因為他覺得少年張原言談極有意思,不是俗物。

    魯云谷跟隨小奚奴武陵到張宅正廳坐定,就看到戴著眼罩的張原手搭在一個小丫頭腦袋上走了過來,而跟在張原身邊的竟是張萼——

    魯云谷認得張萼,張萼是山陰縣的著名紈袴,名氣不小,魯云谷對張萼簡直是深惡痛絕,原因在於年初在龍山花會有人出售一盆名貴的梅瓣春蘭,魯云谷本想買下,卻被張萼搶了先,搶先也就罷了,卻與人鬥氣,當場將花了五兩銀子買下的梅瓣春蘭用腳碾得稀爛,酷愛蘭花的魯云谷氣憤不過,上前理論,張萼一句「關你何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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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12: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插花和捷徑

    「魯先生,這大熱天的又勞你枉駕惠臨,多謝,多謝。」張原長揖,一面命武陵趕緊上茶。

    魯云谷起身還了一禮,瞅也不瞅一邊的張萼,說道:「我來複診,看看你的眼力恢復得如何了,閒雜人等還請退避吧。」

    張萼就知道魯云谷看不慣他,當即「嗤」的一聲冷笑,譏諷魯云穀道:「還閒雜人等退避,你以為你是山陰縣令啊。」

    魯云谷憤然起身,向張原一拱手:「告辭。」

    張原忙道:「魯先生,魯先生,請稍等。」

    魯云谷見張原蒙著眼睛快步向他走來,擔心張原跌跤,趕緊趨步上前將張原扶住,說道:「在下改日再登門吧。」

    張原道:「魯先生稍待,先聽我一言。」轉頭對張原道:「三兄,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張萼頓時氣勢一挫,蔫頭蔫腦,無可奈何地應道:「不會忘。」

    張原道:「魯先生是來為我治病的,你怎可如此無禮,快向魯先生道歉。」

    魯云谷瞪大了眼睛,張萼的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其父張葆生要張萼向人道歉只怕也難,張萼會聽族弟張原的話?

    就見張萼臉皮紫漲,腦袋轉來轉去,好像要掙脫什麼似的,忽然低下頭,走到魯云谷面前,一躬到地,悶聲悶氣道:「魯先生,多有得罪,告辭了。」掉頭幾步搶出廳外,一溜煙走了。

    魯云谷愣在那裡,半晌問:「介子世兄,方才那人真是張萼張燕客?」

    張原笑道:「這怎麼會錯,我族兄嘛——魯先生請坐。」

    魯云谷坐下,搖頭笑道:「張燕客轉性了,竟會向魯某道歉,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一邊的小奚奴武陵心裡快活,管不住自己的嘴,說道:「魯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少爺方才與燕客公子賭書贏了,燕客公子以後必須得聽我家少爺的話。」

    「什麼輸了,又贏了?」魯云谷一頭霧水。

    張原解釋道:「是讀一段書,讓我猜書名。」

    魯云谷哈哈大笑,能讓著名紈袴張燕客服軟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問:「賭的哪部書?」

    張原清咳一聲,答道:「《金瓶梅》。」

    魯云谷思索片刻,從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部書,問:「是與袁中郎的《瓶史》一般論插花的嗎?」

    有瓶、有梅,不就是插花嗎?

    張原正端著杯子喝茶,「噗」地噴了,咳嗽不止。

    小丫頭兔亭趕緊為少爺撫背。

    魯云谷以一個醫者的口吻說道:「喝茶、進食時莫要說話,就是要說也不要著急,慢慢說。」又問了一句:「是論插花的嗎?」

    張原只好答道:「差不多,也有講插花的。」

    魯云穀道:「那《金瓶梅》可否也借魯某一閱?」

    張原道:「抱歉,魯先生,那書是張燕客的。」

    魯云谷「哦」的一聲,不再問《金瓶梅》的事,走到張原面前,讓張原背光而坐,然後解掉眼罩,仔細診看張原的眼睛,詢問良久,點頭道:「介子世兄心能靜下來,這很好,你的眼疾病因在於自幼太過於喜歡吃糖,又且性子急肝火旺,養目先要養肝,養肝必先養性,性情平和,心靜神清,自然耳聰目明,你這眼疾很快能痊癒了——今日是六月二十二,在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之前就可摘掉眼罩了,近日只要不去炎陽下行走、不要注視燭火,在室內不戴眼罩也可,就是不能看書識字,切記,還有,就是痊癒後也要儘量少吃甜食,不要過度用眼,養眼是終身之事。」

    張原道:「記住了,多謝魯先生細心診視。」心裡道:「看來我需要一副墨鏡,不知道在澳門的那些西洋人有沒有墨鏡賣。」

    魯云谷今日有閒,上門為張原複診,順便也想與張原說說話。

    兩個人坐在正廳外的圍廊上,搖著蒲扇閒談。

    長夏的午前,看著簷外白熾的日光,鋪地青磚似在蒸發熱氣,這種天氣能坐在簷蔭下揮扇閒談顯然是相當愜意的,偶爾還有清風拂來。

    魯云谷心情甚好,每次與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交談,他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頓開的感覺,很多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比如筷子插在水杯裡,為什麼水面上的那截與水中的那截看上去像是彎折的?

    魯云谷心想:「東張的這個少年此前怎麼默默無聞,都說西張的張宗子、城南祁氏的祁虎子是本縣的兩大神童,依我看這個張原張介子絕不在那兩位之下,只怕還勝過那兩位。」

    ……

    傍晚,張母呂氏從鑑湖田莊回來,說是收成不好,佃戶的麥租只收上六成,這幾年收成都不好——

    張原心想:「上半年不都是風調雨順嗎,怎麼會收成不好,鑑湖那邊可都是良田,只要不遭洪澇,哪裡會年年收成不好!」

    張原有一種感覺,張彩之父張大春極有可能從中漁利,因為他父親張瑞陽長年在外,母親呂氏畢竟是女流,這些年張原家的田租都是由張大春打理——

    這些疑問張原現在只是放在心裡,他眼睛還不好使,不宜多操心,待完全脫去眼罩後再幫母親料理一下這些事也不遲,平時多留心便是。

    次日,范珍、詹士元二人照常來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讀罷一卷,閒談時間,范珍道:「介子少爺可知燕客公子的事?」

    「什麼事?」張原問。

    范珍道:「燕客公子昨日傍晚喝得爛醉,提一根竹節鞭,見人就打,後來又叫人給他眼睛蒙上,說要冥想開啟宿慧,滿口胡言亂語,跌跌撞撞撒酒瘋。」

    范珍、詹士元知道張萼昨天來了張原這裡,一回去就大發癲狂,不知是不是張原言語觸發的?

    張原道:「三兄是極聰明的人,是千里馬,千里馬必不馴,嗯,慢慢會好的。」

    又過了幾天,范珍對張原道:「燕客公子這幾日學靜坐,還整日蒙著眼睛,雖然不明說,但顯然是學介子少爺,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張原笑道:「三兄那天聽我說心靜生智,耳聽更勝目視,聽書記得更牢,想必是這個緣故。」

    范、詹二人都笑。

    范珍看著張原半眯著眼睛的樣子,這十五歲的少年去掉眼罩看上去容貌清雅,但還是有些稚澀的,只是神態口氣依然穩健冷靜,范珍心想:「難道真有這種事,聽書能記得更牢?不過這少年倒真是過耳成誦。」

    張原從范、詹二人處瞭解到,想要考童生、考秀才,必讀的書如下:

    《四書集注》、《孝經》、《小學》、《五經》傳注、《周禮》、《禮儀》、《春秋三傳》、《國語》、《戰國策》、《性理》、《文選》、《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初步估計,熟讀這些書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然後從五經中選取一經作為本經,縣考、府考都從本經出題,張原為自己選的本經就是《春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他已經聽范、詹二人讀完,也已記憶於心,只是沒想到還要讀那麼多的書,這童生、秀才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啊。

    卻聽范珍又道:「也有取巧考上秀才的,別的書都不讀,只讀《四書集注》和本經,然後揣摩八股時文,考中的也有不少,嘿嘿,這等不學無術的秀才,還不如我和老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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