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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緣來此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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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8:06 |倒序瀏覽 | x 1
緣來此時  作者:謝璃

哇哇,這下糗大了啦!
為了幫助堂妹走出情傷的陰影,
她特地介紹他——一個非常優質,甚至比堂妹前男友好上十倍的男子
給她。誰知……
他告訴她,他喜歡的是她;堂妹告訴她,她是不可能喜歡自己的情敵的……
這、這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他是……

唉唉,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她那時而迷糊、時而堅強的可愛個性,
教他愈相處愈喜歡,可她卻……
先是想撮合他和她堂妹不成,又以為他喜歡的是男人,
因而躲、他不願接受他。
看來,他得要拿出最大的“誠意”,好好向她證明一下自己的性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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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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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8:42
第一章

  跨進大廳,四面包攏而來的涼沁氣流瞬間將一身暑熱驅散無蹤,她放下手上的兩袋重物,脫去遮陽帽,一邊朝服務台的管理員揮手,「十樓,曜明公司。」,一邊不遮掩的吐著氣。

  三十六度的烈陽烘烤,裸露的四肢肌膚隱隱發疼,她對著手臂呵氣,咕噥著,「妳自找的!」

  兩眼水氣汪汪,又黏又癢,不是淚水,是睫毛上飽合的汗水所致,沒想到步行兩條巷子的距離可以把一個女生搞得花容失色。夏日炎炎,這張巧妝過的臉實在經不起曝曬,她胡亂往眼皮一抹,再望向電梯口,一個黃色標幟牌立在中央,嘴一張,「不──會吧?」

  聽見她的哀鳴,上了年紀的管理員發出一串呵笑,「小姑娘,電梯故障了,慢慢爬吧!」

  爬樓梯不是問題,她二十四歲的年輕身架堪稱矯健,一步步慢慢走上樓尚可氣定神閑,但是當你手荷十公斤的重物登頂,附加時效限制時,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兩座電梯同時維修,運氣不是普通的壞。改變不了既定事實,她滿滿吸口氣,使勁抓起那兩袋東西,一鼓作氣往左側樓梯邁進。

  可惜,她就像個毫無經驗的八百公尺跑者,徹底的失算,憑著一股蠻勁,一樓到三樓奮力拾級,馬不停蹄;四樓到六樓開始,膝蓋像裝了兩顆鉛球,脊樑得硬挺到底才能維持攀升速度;七樓到八樓她終於張大了嘴,呼呼牛喘,並且忍不住在轉角處停歇了半分鐘;到達終點前,一截二十級樓梯,可以說她幾乎是咬緊牙根、四肢並「爬」才勉強攻頂的。

  元氣耗盡,顧不得髒了,軟坐在地板上呼氣。安全門近在眼前,她連伸手構住門把的力氣都沒有,送個貨不該這麼慘。出師不利,接下來的任務恐難完成。

  「妳從哪來的?」

  聲音很輕,從左上方冷不防冒出,帶著隱約的笑意。她不經意往聲源望去,樓梯間轉角的一扇氣窗下,一名成年男子靠著白牆站著,左手抱著一盆小植栽,右手拿把小鏟子,腳邊同款的植花有好幾株,株株怒放吐蕊,地上新鮮泥土散落,幾個精美的花器堆在一旁。男人顯然也在忙碌中,卻和她的狼狽成了強烈的對比,他意態從容,短髮服貼整齊,臉上的鏡片反著光,看不清雙眼,身形瘦削修長,卷起袖口的兩隻腕臂卻微現青筋,長腿包裹在卡其長褲裏,褐色皮革休閒鞋尖上沾了不少泥灰。

  匆匆將他掃視一遍,確定這副扮相不似公司裏的高級長官,她力不從心,嘎聲答:「薄荷茶屋外送。」

  男人輕笑:「我知道,妳外送袋上印有店名。我的意思是,妳是從一樓爬上來的?」

  「是啊!電梯壞了。」不必說明,滿頭大汗淋漓足以解釋一切,她順道補上兩句,「這大樓看起來很高級,設備怎麼這麼蹩腳?」

  「凡事總有意外,三年就壞上那麼一次,偏讓妳給碰上了。」

  這人說起話來溫文慢調,稍稍一想,分明是在說她運氣差。她戒備地瞥了他一眼。還是小心點好,以免無意間得罪人。

  她拍拍臀部的灰塵,抱起兩大袋,轉個身,準備用後背頂開厚重的安全門。男人突然放下盆栽,拍掉手中污泥,踏步過來作勢要幫她分擔重負,「我來吧!反正我也該進去了。」

  「我是要去曜明──」她抱緊身上沉甸甸的東西,根本不知道哪來的男人這麼熱心是為什麼。這一層樓有兩家公司呢!

  「我知道,總機交待過了。」他笑,不由分說接了過去,肩頭輕鬆一抵便推開了門。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曜明充滿設計感的橘色系門面就在左手邊,門把一碰便自動敞開。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半屏式區隔的辦公大廳空蕩蕩不見人影,正午十一點四十分,人都到哪去了?她來此之前才撥過電話確定過的,話筒裏鬧哄哄的一如往常,這麼安靜,真是怪異極了!

  男人將外送袋打開,將一杯杯名目不同的茶飲、一盒盒清淡爽口的輕食擺放在辦公桌上,問道︰「東西不少,妳一個人扛上來真不簡單。不過真奇怪,今天的外燴送來的雞尾酒和果汁夠多了,怎麼又向妳的店訂這麼多呢?總共多少錢?」

  「不用錢、不用錢,全都免費的!」她忙不迭聲明,阻止他掏皮夾。男人面露訝異。

  「呃──是這樣的,」她左右一瞄,隨手從桌面上的面紙盒裏抽了兩張面紙,把前額頸項的汗水擦拭一番。「我想找……找你們楊副理談談,有關──未來合作的細節。」因為心虛,說得口齒含糊,男人聽了,朗眉斜斜一挑。

  「合作?妳們茶屋想找公司設計店徽?還是招牌?」

  「呃──不是不是……」莫名一緊張,眼睫又發癢,她用手背揉了揉,搬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詞道:「是這樣的,貴公司以往不論是開會、下午茶,都長期由我們提供飲料和簡餐茶點,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自從……兩個禮拜前發生的小錯誤,貴公司就不再和我們往來了,可是,那真的只是誤會,為了表示歉意,我們今天特地免費提供店裏的招牌茶飲和餐點,希望副理既往不咎,繼續和我們合作,我們一定會給貴公司特別折扣──」

  文縐縐說完一套並不容易,她熱汗流完接著淌冷汗,突然暗覺自己多餘,男人不過是個留守職員,她何必解釋得膽顫心驚。

  「可以形容一下是什麼樣的小錯誤嗎?」男人追問。室內光度適中,大致看清他鏡片後是一雙溫和的美型眼,上眼皮褶痕深刻拖迤到眉尾。

  咽了口口水滋潤乾澀的喉頭。「就是──」不太明白這男人為何總在狀況外,他不是這家公司的一員麼?「我們送錯了茶,有人喝錯了茶。」

  「原來如此,」莞爾地扯動嘴角。「這事不算大,也不在副理管轄範圍內,秘書決定就行了。妳親自走這麼一趟,代表妳們重視客戶感受,這麼用心,想必產品有一定品質,不用擔心,將來有機會必然會和你們茶屋往來的,妳可以放心回去了。」

  「不行!」她脫口而出,音量大了點,兩人都有些錯愕。她趕緊鞠躬,「我──對不起,能不能讓我親自見副理,向他解釋一下?」

  他一臉費疑猜,隨和地半坐在桌緣,大手虎口摩挲著下巴問道:「可否說明一下,為什麼得見到楊副理?」

  男人算是有耐心,但眸光中慢慢退化的溫度和抬高的下巴顯示──反正我有空得很,看看妳能掰出什麼好理由。

  「因為──上次喝錯茶的就是他,聽你們秘書說……他拉了一整天肚子……我們很過意不去……聽說他指示以後別再叫我們的茶……」最後一句聲音如同蚊蚋。大樓空調溫度低,她只覺熱烘烘,微抬眼皮覷看男人,他似乎更加困惑了。

  「什麼茶能讓人拉一整天肚子?」目光閃現好奇。

  「就是──窈窈美人茶,我們的特調茶,可以幫助瘦身,有些人體質敏感,就會一直拉……」她愧歉地轉移視線。「送進副理室那兩杯,我們標錯了品名,讓他誤喝了,害他不能順利開完會,真對不起!」

  「喔?這件鮮事我倒沒聽說。」他笑了兩聲,停一會,彷佛想像到了某種情景,又不經意失笑,接二連三地迸出笑聲,讓她益發尷尬。可能發現自己略有失態,他清一清喉嚨,背脊挺直後,一派誠懇道:「這件事我會替妳傳達,倒不用大費周章向他說明,我可以向妳保證,他很快就會忘記這件意外。」

  「噢!這樣嗎?」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後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讓我見見他嗎?不用太久,十分鐘就夠了,真的!」

  她那急切執著的模樣很難令他不起疑,他不動聲色打量她,問道:「妳見過他?」

  「見過幾次。」她露出討好的陪笑,「先生,能幫個忙通報一下嗎?」

  他沉默了一會,十分文氣的臉浮現了然於胸的表情,他不厭其煩確認,「真那麼想見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現,她猛點頭。

  他看了眼表上的時間,親切地拍拍她的肩,「這位小姐,我很願意幫妳的忙,不過很不巧,裏頭正在慶祝楊副理高升總經理兼工程得標成功的酒會,我看,不鬧到下午三、四點是不會結束的,有吃有玩,員工很少不趁機多拖一會,實在不方便讓妳進去。這樣吧!妳如果真想找他表達歉意,就到這個地方去。」他撕了一張便條紙,就著手掌書寫了幾個字,遞給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這裏?」

  「是,這裏。他每個星期二或週末晚上都會到這裏輕鬆一下,我想,在那種氣氛下,什麼話都好說,彼此都沒有太多顧忌,對吧?」

  老實說,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邏輯,但是非親非故,人家肯撮合這件事就很難得了,她雖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糾纏下去。

  「謝了!」她收起便條紙,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張名片?如果有問題,可以隨時向您請教。」

  他略微遲疑,還是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送上,並加以解釋,「抱歉,新的名片還未印好,將就一下。」

  「沒關係,沒關係!」她一再道謝,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確的稱呼對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寫著──景觀設計部門總監.章志禾。

  「啊……總監啊!」她終於好好正視眼前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點點頭,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簡單的白棉襯衫像洗了無數回,方才跟在他身後還聞得到衣裳散發出的洗潔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親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殘留著勞動後的泥漬,說話和和氣氣,難以想像他正色坐在偌大辦公桌後掌軍的情景。

  「是前任總監,現在無官一身輕,歡迎指教。」他半開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動地回握,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掌心溫暖,稍稍碰觸她的手便輕輕滑開。

  移開目光,她輕揮手,倒退著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慶倖沒鬧什麼笑話。今天不算毫無所獲,對方既然在此高就過,也許以後還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資訊。

  「打擾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對方身分,姿態愈謙卑,退場動作就愈遲鈍,惹得原本含笑注視她離開的男人不禁開口喚住她,「請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點建議,不算專業,不過妳不妨參考看看,希望不會冒犯妳。」他從身後大概是女職員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圓鏡,以及兩張面紙,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讓楊先生較能專注在對方的交談上,儀錶是最重要的一項。別誤會,我無意批評妳的外貌,妳很可愛,不過,妳使用的眼線液品質有問題,遇水就化了,這樣會影響整體的觀感,不介意的話,另選品牌可能較恰當。楊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這一點不可忽略。」

  一席話說完,她乍聽第一個感想是──他說話一定要這麼文雅嗎?

  第二個感想是,雖然他如此真誠仁厚,一點譏嘲的意味都沒有,但是畢竟她是女人吶,可不可以讓她回家以後自己發現再羞憤頓足一番?

  可恨的是,這麼好心的建議,她怎能不給對方回應;更何況,她將來可能有求於他!

  她僵硬地拿起鏡子,勉為其難瞥了一眼,本來只想做做樣子,沒想到立即被徹底地驚駭住,她雙眼發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線液,經她數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兩團灰黑煙霧,換成其他同類形容詞,黑輪也好、貓熊也好、戴眼罩也行,總之,此刻她對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淚花打轉,剛才明智地阻止她以這等嚇人模樣出現在餐會裏。

  「謝謝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鑽地洞的衝動,拼命抹去眼圈烏漬。

  「不客氣。」不知是不是怕她誤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風度,起碼沒有忍俊不住,還多抽了兩張面紙給她清潔臉部。

  垮著臉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難堪,同時產生了一個疑問──從頭到尾,這個有禮的男人是如何鎮定地和一隻狼狽的貓熊交談而不失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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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期末,圖書館座位幾乎全滿,卻靜謐如昔,輕巧的腳步走動、沙沙作響的書頁翻動是唯一的旋律,聽在她耳裏卻火躁不安。她不討厭在書堆裏泅泳的奮進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幾乎都不會辜負她,然而這一陣日子以來,她連付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會計學的期末報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稱是一連串麻煩裏最火燒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書山在蠢蠢欲動,一枝原子筆從書縫穿過,左推右移,隔出一個小方框,半張表情伶俐的圓臉透過小框框呼喚她,「喂,喂,薄芸!」

  她頭也不抬,心不在焉低聲應嘴,「吃飯時間還沒到,況且,妳也該減肥了,少吃一餐有益無害。」

  對面啞然無聲,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頭,妳不必擔心我,該我擔心妳才對,我想妳不止這一餐,妳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會吃不下,妳很快會變紙片人,兩條筷子腿……」

  「喂!」她譴責地抬眼瞪。「神經!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幹嘛!」

  好友擠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後方。她不疑有他,回頭張望,兩個書架之間,倚站著與她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極近,同閱一本厚實的原文書,男生黑實俊朗,髮蠟耙掠過的濃髮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認真地諦聽男生的解說,肢體語言沒有過分越界之處,但很奇妙,兩人眼神交接處,難以言說的眷戀在方寸間流動。

  她癡望了一會,才僵硬地轉動脖子,呆視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報告字體。

  感覺稱不上晴天霹靂,不過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現了裂縫,足以讓她坐立不安、思維停頓。

  「是方琪宜對吧?」小曼圈住嘴小聲問。

  「嗯。」

  「兩個人看起來很熟的樣子。」

  「應該是。」
  
  「只是研究所同學嗎?」

  「也許。」

  「同學說話有必要貼著耳朵嗎?」

  「啊……」她錯按了鍵,書寫的兩千多字全數刪除。「完了!」

  「你們是完了!」小曼狠狠地為她岌岌可危的戀情下了注腳。

  這一刻,寂靜成了淩遲,好半晌,她慢吞吞啟口:「小曼,一點半了,去吃飯吧。」動作出人意表的迅速,筆記型電腦、參考書、散亂的筆記紙張,一古腦塞進背包裏,她低著頭,在一排排桌椅間穿梭環繞,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帶。

  「喂!見不得人啊!又沒做錯事!」

  她目不轉睛看著好友,看到眼酸了,釋懷地聳聳肩,「妳說的對,我沒做錯事,應該打聲招呼。」繞個彎,又走回頭路,筆直朝書架後方走,毫不遲疑。男生終於發現了她,笑容有些凝結,下意識合上書本,不發一語迎視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來,表情自若,面帶微笑。兩人以往打過幾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時,對方總會與她攀談兩句,一顰一笑,控制得當,穿扮永遠妥貼適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現別致的慧心,高明的淡妝讓那張雞蛋臉瑩白悅目。這麼近這麼仔細的打量方琪宜是頭一次,她不是不知道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為,努力往這個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讓戀情持盈保泰,看來錯得離譜了。

  她將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麼地,就蹦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現在知道每次刷牙後還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處,來不及思考其中的關聯性,她緊接著說,「不用擔心,我很文明,不會潑你強酸的,想到以後不必老是化妝扮淑女,其實還挺開心的,兩位繼續切磋,再見了。」

  這時候,走出去的背影千萬不能絆倒,製造校園的笑料。

  她順利地離開圖書館,雨雲濃黑厚重,空氣又悶又熱,要振作精神真不簡單。走出了商學院,右轉至林蔭道,前額及手臂終於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加速墜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她縮靠在樹蔭下避雨。

  「吃什麼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樣,不吃也罷。」

  「一定要吃,超大塊的那種,吃了才有力氣,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動斧頭,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兩半?還是舉起一顆碗大的鉛球把那結實的胸肌捶擊出一個洞?不!應該削平那頭他引以為傲的髮型,絕對能讓他崩潰,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時,串通那個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雖然只是偷偷想像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還是達到了痛快。

  「沒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痙攣,和快速變幻的天色成正比。「剛才在圖書館妳表現得真不夠看,還提什麼刷牙漱口的,有沒有毛病啊?」

  「沒事。聽說方琪宜有潔癖,我只是提醒他。」結果是提醒自己,往後情人的吻,都將屬於另一個人。

  手機滴鈴鈴從口袋傳出悶響,她摸了半天取出接聽。

  「大姐,」是茶屋的工讀生,幾乎用吼的。「妳能不能回來一趟?店長剛接完一通電話,說要去曜明找人算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辦?問題來得真是時候。她仰頭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身霎時濕透,她邊跑邊打開手機通訊錄,視線模糊地按下號碼,默禱著:「薄荷妳這笨蛋!快接電話、快接電話……」

  和小曼一前一後奔至最近的涼亭,一群躲雨的學生也縮在廊簷下,手機裏的動人男歌喉正展開一聲聲催促,「alone  again  naturally……」這不是在說她嗎?她不哭都不行嗎?

  背後人聲喧嘩此起彼落,同時夾雜了數種手機鈴響,她掩耳專注聆聽自己的手機,終於聽到了答復──「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來的男人?

  她立即切斷,再按重撥,響了三次,對方接聽了,「喂?喂?哪位?聽得見嗎?」

  她驚駭地再次截斷,全然摸不著頭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因為彼方男人的聲音重複出現,而是撥通的鈴響從開始到終止的時刻,和背後人群中某個人的手機鈴響完全吻合,甚至,連男人的聲音也是重迭的。

  她緩緩舉起手機,著魔似地再次重撥,鈴響了,她同時轉過身,繞過人群,追索著同時浮現的鈴聲。大概在測試來電者用意,這次響了五聲,對方才接聽,「喂?」口氣含著無奈,「喂?請說話,喂?」

  繞了半圈亭子,終於在一根圓柱後,看見一位側對著她的高大男人,對著手機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說話,我就掛了──」

  「喂!」她急忙出了聲,男人呵了口氣道:「總算說話了,請問是哪位?」

  她歪著頭,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對面,錯愕萬分回應,「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芸,章先生,是您啊!」

  男人訝然,合上手機,挪了挪鏡框,百思不解道:「薄芸?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從簷角滴落在臉上的雨水,囁嚅著,「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聽見了你、看見了你,像幻術……」她擦乾手機上的水霧,按回通話記錄,最上頭列著一串陌生的號碼,再回到通訊錄,薄荷的手機號碼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數位。從一開始,她就錯按了通訊錄上的號碼,一個輸入沒多久的新號碼。

  「對不起,是我撥錯了。」真是魂不守舍得厲害。「但是章先生,您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濕濡的亂髮,沉重的背包,肩帶陷進纖瘦的肩頭,因為滑下的雨珠而眨個不停的雙眼……她總是這麼狼狽嗎?

  不期然地,他咧開嘴,笑了,極為愉快地,她幾乎看得見他一口好牙,時不時閃現。

  他在笑什麼?她今天可沒化妝。

  「妳又為什麼在這裏?薄小姐。」

  「我?」其實可以長話短說,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闖禍的薄荷。「對不起,下次再說!」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驚奇地注視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開手機,仔細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了幾個鍵,加入了通訊錄,並且回撥。

  「薄芸,慢一點,視線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會注──」話尾嘎然而止,接著是她「噢」的驚喊,他凝神聽著,通話並未切斷,一陣雜亂的背景音效之後,她的聲音又出現了,像捏著鼻子說話,「對……對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樹,好疼,再見!」

  他呆了呆,回神後,忍不住了,扶著柱子笑得前仰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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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點鐘,薄荷茶屋綠色鐵卷門半啟,路過的行人便能毫不費力地聞香,甘醇的紅茶香拂過鼻尖,漫進胸口,濃冽引人的青茶香隨即沁入心肺,將早起的昏昧驅散。

  香味從廚房一路蔓延到吧台,配合著沖茶器具響亮的撞擊聲、吧台用品起起落落的擺放聲,以及音樂電臺富節奏的搖滾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開。

  店內陳設以豔橘與淺綠為主色調,活潑青春,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局促地靠牆排放。穿著制服的三個工讀生進進出出,手腳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氣蓬勃中,吧台裏一團黑影就顯得十分突兀。從開店起,那團黑就動也不動地趴在電話旁,一有電話鈴響,便效率十足地彈坐起,拿起電話筒,連響第二聲的機會都沒有,走過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見,那團黑原來是穿著黑色小洋裝的長髮美人,素淡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沉著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訂什麼……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釀兩杯,全都半糖,十二點送到……對不起沒折扣……上次有?小姐,天天折扣我的店會倒……老顧客?那就不該計較這幾十塊……」非常乾脆地「哢」一聲掛斷,繼續趴在吧臺上。

  工讀生面面相覷,很識相地視而不見,各忙各的。直到紮著馬尾、騎著輕型機車的薄芸出現了,綽號小光的男工讀生湊上前,嘁嘁喳喳地報告,她皺起眉頭,停好車,慢慢繞進吧台,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盯著那團黑瞧。五分鐘後,電話鈴響,長髮美人應聲而起,抓起話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從熱到冷語調直線下墜到攝氏零度。「兩杯蜂蜜綠茶不要綠茶只要蜜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塊?鮮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紅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麼嗎?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們店專賣這種又怪又難喝的飲料……我想賺錢可是更要有格調……那就請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訂吧。」很瀟灑地掛上話筒,托著下巴呆默著。

  「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張大眼,左瞄右探後,壓低聲量道:「難怪上個星期營收掉了三分之一。妳這樣處理訂單店遲早要關,妳別坐在這搗蛋了,到廚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滯,轉動肩膀,「那是奧客,我沒搗蛋。今天頭好暈,我想請假,沒事別來吵我。」不等薄芸反應,裙襬一揚,逕自轉進通向二樓私人住所的樓梯。

  「請假?我也想請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鳴。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銷骨立,原因複雜,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趕出期末報告、忙碌的店務,最頭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頹廢;薄荷的頹廢與眾不同,她不吵不鬧,能吃能睡,準時開店,但靜默的姿態像只鬼,說話的口氣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機械人,一覺不醒需要大力搖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聯想,接待客人不假辭色、隨性所致,總之,很有毀掉一家好店的破壞力。

  和薄荷關係非比一般的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除了努力探尋事發源頭,還得想辦法排憂解難。但有些事,實在超過她能力所及,令她掙扎萬分,比方說,到那家名為「天堂」的詭異夜店找姓楊的傢伙就是一例。半個月了,她一次都沒進去過,理由很簡單,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東區一處大樓的地下一樓,遠遠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進進出出的全是穿著花稍入時的詭異男女,萬一她搞不清狀況地去了,遇上正在搖頭晃腦的嗑藥派對或是發酒瘋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歡行列還是一溜煙閃人?越想越不對勁,始終沒有成行。另一方面,她著實納悶,一個事業平步青雲的傢伙為何喜歡挑個夜店來放鬆自己?不,應該這麼說,一個愛跑夜店的傢伙為何能打敗看起來比他優質的章志禾登上公司領導寶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罵,不,首先該罵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彆扭倔強的臭脾氣,還有──無與倫比的壞眼光。

  「又不能罵她,真氣人……」拳頭不由得握緊,一張鼻頭都是汗珠的小黑臉伸過來,狐疑地瞧著她,「大姐,在自言自語喲?」

  「啊?沒啊。」她揉揉兩頰,撫平因隱忍而變形的線條。「什麼事?」

  「電話,找店長的!」工讀生小貝將無尾熊電話交給她,掩住話筒叮嚀著,「振作點,萬一有人打來抱怨昨天的茶送錯或調錯了,就說是外送訂單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錯,今天再補送給他,別老說是新來的工讀生幹的。」

  「知道了!」真是汗顏,如果連工讀生都不想背黑鍋了,可想而知近日的抱怨電話必然多得不象話。

  「喂,薄荷茶屋,店長今天有事外出,有什麼能替您服務的?」勉強換了歡樂熱忱的語氣,面龐卻僵硬著等著挨刮。

  「我以為妳是店長呢。我是章志禾,抱歉,妳昨天打來時我正在忙,手機關了,現在才有機會回電,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報名號,那特殊的語調和口吻她已能辨認,她舒了一口氣,鬆懈下來。

  「不是的,店長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穩富韻底的聲音有清涼作用。「章先生,那個……曜明一直沒有恢復向我們訂茶訂餐,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對我們有意見,方不方便請您去打聽──」這要求聽起來非分,兩面之緣的他何必為一家小店費神?「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曜明傳過去的訂單妳沒收到嗎?」他打斷她的支吾。

  「傳真?」

  「是,傳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處理事情,順道吩咐秘書訂一訂下午會議的點心飲料。不瞞您說,是趁今天楊先生出差時訂的。看樣子,他對妳們的店真的很有成見,聽秘書說,他嚴格禁止公司出現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們的員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幫的有限,不過我良心建議妳,失去了這家客戶,不至於影響妳們營利太多,是不是該考慮另外開發客戶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會倒!」

  「唔?」

  太遲了,這話怎麼聽都有蹊蹺。電話兩端尷尬地沉默著,無人答腔。

  「如果真那麼在意他,妳還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當面談談,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稍後,他耐心給予提醒。

  「天堂?」其實是地獄吧?她頸部無力下垂。「謝謝你,總是打擾你。」

  「舉手之勞,妳太客氣了。」

  掛上電話,她火速疾奔至二樓,右轉第一間寢室,她門未敲,直接扭轉門把,一陣風沖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對她的方向。

  「薄荷,別躺了。我鄭重警告妳,別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來往就不來往,沒什麼大不了,人家已經下通牒不想再看見我們,妳就少沒出息了,給我振作!聽見沒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終是合上的,左手軟棉棉搭在床畔,動也不動,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轉成慘澹的暗青。這時她才注意到,房裏彌漫著怪異混合的西藥味。

  她呆若木雞,牙關咯咯響,用力拍擊薄荷的面頰,只見美麗的臉蛋歪一邊,死氣沉沉地任憑擺佈。她腳一軟,直直後退,瞥見床頭櫃上,散列雜七雜八用完的藥品垃圾──一個空掉的散利痛藥錠盒、一瓶見底的白花油、幾張已看不見感冒藥丸的空白包裝紙、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愛喝的茶,還有挖剩一半的止癢防蚊涼膏……

  「妳搞什麼啊!哪有這樣的!吃這些東西不惡爛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丟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嗎?離今年生日還有三個月吧?我在說什麼啊──薄荷──」

  她拿起電話,慌張地嚎哭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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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9:19
第二章

     一切尷尬是從這裏開始的,當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因為一些不得不處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發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沒去天堂找姓楊的傢伙解釋求和,而曜明這方面又對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沒辦法厚臉皮闖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於他──

  章志禾一落坐,簡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內部,喝了幾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他依舊一襲長袖襯衫、乾淨洗白的牛仔褲,偶爾抱胸沉吟,或審量她百變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聽完她坑坑疤疤的開場白,修長的手指托著爽淨的下巴,他輕輕地開了口:「那麼,能不能說說看,是什麼樣的重要事故讓妳去不了呢?」

  語氣如此溫和,勁道卻如此強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楊的傢伙果真對妳十分重要,還有什麼能阻擋妳的決心呢?妳不太老實喔!

  序幕拉開了,戲碼總不能改了又改,她僵著頭皮,開始發揮很少啟動的想像力。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媽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氣之下上臺北來找我,他發誓我媽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費盡唇舌安撫快中風的老父……」希望她獨身已久的父親原諒這個不得不撒謊的女兒。

  「還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門了,療養院正好打電話來,說我八十歲的老番癲奶奶發病拿刀要砍院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經在天國安息多年的奶奶應該不會托夢抗議才對。

  「還有還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裏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發起酒瘋來,把店裏搞成械鬥場,害我得到警局做筆錄……」糟!這個理由有點瞎,誰喝了茶會發酒瘋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難測,靜靜看著她,說不上相信還是不相信,仍然維持一貫的鎮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點。她換了幾個坐姿,還想再扯下一個故事,他終於有了反應。

  「那麼,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幫上什麼忙呢?」不得不佩服他過人的修養,忙中赴約的他耐性十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雖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會每況愈下,說不定是某家企業的高層,卻窩在這裏聽一個見不到幾次面的女人鬼扯淡,這個人太有修養了!

  可,說到幫忙──就非常難啟齒了,人生的無奈就在此,她有得選擇嗎?當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採取行動時,再難堪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發痛,不說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請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許他會看在您的份上,願意好好和我談……」

  這莫名的要求的確讓他眉宇微蹙。她緊張地盯著他,深怕他會敬謝不敏,委婉的拒絕,於是急急下保證,「您的好心,我不會忘記的,將來,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報恩的機率雖低,卻代表了她的赤誠。

  他笑著搖頭。「妳誤會了,我不是不幫妳。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和楊先生相識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從不置喙,依他的個性,也不會讓別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現在的身分,不方便涉足那類場所,不過,妳若有苦衷,送妳去不是問題,我會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妳聲援了,他這個人,是一隻脫疆野馬,況且──」他別有意涵地掃過她的臉。「感情的事,外人又能說什麼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盡皆知了?看來薄荷正在惡名遠播中。

  「妳要有心理準備,他這個人,很有本事讓女人傷心的。」柔聲裏帶著憐憫。

  「領教過了。」她托著額頭,滿眼淨是倦意。

  他訝異地看她一眼,拿起茶杯,喝完剩下的茶液,正色道:「那妳該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了,可別讓自己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因為他的善意鼓勵,得到了難以言喻的肯定力量。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章先生,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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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下樓的腳步踏得極輕,經過忙碌的吧台時,身手簡直似淩波微步,不惹人注意地飄過走道。傍晚時分,下班放學人潮又一波湧進店面,員工們訓練有素地在調茶、包裝、結帳,她很快閃到門口,正要趁亂出去,背後冷不防一句叫喚,「薄芸,去哪?」

  她僵站著,不自在地乾笑,「出去買點東西,砂糖沒了不是嗎?」

  薄荷不置可否,瘦弱的她顯得很溫順,凹陷的雙頰白得可見血管,僅有一頭直瀑黑髮和眸瞳發著幽光。「順便幫我帶咖啡豆回來。記得牌子嗎?」

  「記得。妳去休息吧,店裏有小貝他們忙就行了。」

  薄荷聽話地返身回二樓。她捏了把冷汗,趕緊出了門。

  若在以往,鬼鬼崇祟的舉動逃不過薄荷敏銳的法眼,不知是否在醫院被折騰了一番,前陣子渾身刺人的利角鈍化了,偶爾笑一笑,被施予的對象皆感受寵若驚,中氣雖嫌不足,簡單的店務工作還能勝任,只在無人時,眸光頓顯委靡,那一刻,薄芸益發不敢掉以輕心,薄荷算是顆未爆彈,絕不能引爆她。

  三並兩步轉到巷口,路燈下,一輛灰色休旅車正等著她,她一靠近,前座車門便開啟,她手臂一推,反將門合上,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章先生,你先別回頭,十分鐘就好。」

  不知在賣什麼關子,他見怪不怪,捧著未閱完的檔就讀下去。

  耳尖的他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車廂隨著她的肢體動作輕微的搖晃,讀到一段落,她伸展腿部時踢中了他的椅背,他恍神幾秒,視線不經意掃過後照鏡,她正高舉雙手,讓衣衫滑進她半裸的身軀,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出聲,「可以了嗎?」她對他還真放心!

  「快了!」她拿出梳妝鏡,仔細上好粉底,添上眼彩,刷翹睫毛,抹上唇蜜,完工。除下發帶,一頭深棕捲髮自然垂肩。「好了,請轉過身來!」

  他應邀回頭,乍見時,怔忡了一會。她臉龐骨架立體,不施脂粉時有股任性的氣息,說起話時多了幾分可愛,但不特別引人注目;一旦抹上色彩,反而奇異地野了起來,整張臉鮮活性感,尤其是那張微噘豐澤的唇,彷佛在訴說著旖旎無聲的語言。

  「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大美女,不過你不必皺眉頭皺成這樣吧?」她難掩失望。「是你說,這樣可以讓楊先生高興一點的,都聽你的了,我的化妝術真有這麼差?」

  他噙著笑解釋,「當然不是,修飾一下就行了。」

  猶豫了一下,有鑒於說實話引起的不必要誤會,他決定自己動手,食指伸出,抬高她的下頷,就著漸弱的天光端詳後,抽了張面紙,輕按在她唇瓣上,再拿開,紙上出現一個飽滿的豆沙色唇印,唇上只留下淺淺粉色。「這樣好多了。」又仔細在她眼皮擦掠過,退去多餘的眼影。「可以了,很好。」

  他其實對她的細肩帶小可愛上衣很有意見,曲條招搖了點、背部裸露的面積多了點,不過,再干涉下去就太多管閒事了,她的目標可不在他。

  她顯得緊張又興奮,不斷地說話,途中還拜託他在一家中藥房停了一下,買了一瓶大約是生津止渴類的乾果放在嘴裏含著,一直到看到了目標,她的嘴巴都沒停過。下了車,他陪她走到門口,夜才揭開序幕,已經有許多衣著時髦、扮相宛如時裝雜誌的模特兒男女造訪了,經過他們身旁,熟門熟路地步下那狹長如甬道的階梯。

  門口的保全似乎認識章志禾,必恭必敬地說上兩句招呼話。她看了階梯一下,忽然止步不前,惴惴不安起來,他見狀安慰道:「不要緊的,去吧!人都來了!」

  「你真的不能多待一會?」她為難地問。他想了幾秒,牽起她的手,「走吧!我帶妳進去,不過先說好,我只能停留一會兒,其他都靠妳自己了。」

  她忙不迭點頭,像找到了護身符般,寸步不離跟隨著他踏進甬道。

  階梯分兩段式,盡頭右轉,豁然開闊的場景讓她嚇了好一跳,沒想到別有洞天;左側金屬吧台蜿蜒如沙灘,一道道從天花板垂下的暗紅布幔隔開了座椅,粉紫色的凸花牆面,土耳其藍沙發座,吊掛在各個角度的黑色小照射燈,銀色透明的小舞池,流轉在空氣中的藍調音樂,一起和諧地交織出輕鬆釋放的氛圍。剛入夜,客人不算多,但顯然都是常客,自在地走動使用各種設備,和服務生聊上幾句,或走進隱密的包廂。

  和她想像的混亂擁擠有一段差距,這是一家高格調的Lounge  bar。

  「過來這裏。」他帶領她穿過偏廳,在長長的吧台一角坐了下來。

  「告訴楊先生,我來了,請他出來一下。」他吩咐吧台內一個面容清秀的調酒師,後者點點頭,消失在身後一扇藍門內。未久,出現時,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她從未在如此近距離,專心地見過楊仲南。幾次不期而遇,總是驚鴻一瞥,卻不得不承認,他即是典型的,多數女人再嘴硬也不由得芳心澎湃的美型男:五官勻稱精緻,吹毛求疵也找不到扼腕的小缺陷,穿得簡單講究,將骨架襯托得挺拔修長,這無懈可擊的一切,令粗魯一點的男人極易心生海扁他一頓的欲望,以宣洩相形見絀引發的不平衡。

  「我以為,把曜明丟給我以後,你就不會再來了。今天是吃了什麼藥,肯移尊就駕,光臨我這小地方了?」楊仲南把高腳椅一挪,挨著章志禾坐下,一手撐在吧臺上,興味盎然地注視他。兩張臉逼近得令人不安,起先,她誤以為是一種男人間的尋釁,緊張得寒毛直豎;繼之發現,楊仲南的目光不但毫無敵意,反倒裝滿了輕快的笑意,姿態像是在審視某種久違的珍貴物品,對方的眉毛眼耳嘴鼻,巨細靡遺,均不放過。

  「帶個朋友來看看你。」像是習慣了對方的獨特舉止,章志禾泰然自若地拉遠兩人的間距,拍拍她的肩頭,「認識吧?」

  楊仲南勉強將目光從他身上調開,快速掠過一個長相不算精彩,但雙眸炯炯,唇形帶著調皮氣息的年輕女生。太瘦了,三圍還算姣好,依據他的獵豔史,她只能排名中等。

  「老兄,我應該認識這個美眉嗎?」他曖昧地眨眨右眼,不是對她,是對章志禾,接著突然起身繞回吧台,抓了盎斯杯和幾種基調酒,低頭動手調起酒來,架勢十足。「先喝杯酒再聊吧!」

  「我開車,不喝。這位小姐想和你談談。」章志禾一口回絕,比平日多了一分冷淡,忽轉了話鋒,「你待在這裏的時間還是沒有減少,兩邊都是自己的生意,別做紅了天堂,做垮了曜明。」

  她暗驚,姓楊的傢伙並非酒客,而是道地的老闆,他還有多少炫人花樣?

  「豈敢。」楊仲南不以為忤地笑著,先遞了杯不知名堂的調酒在她面前,做出「請用」的手勢,再拿起第二杯酒,啜了一口後,直接湊到章志禾唇邊,低聲道:「曜明有一部分是你的心血,我怎麼敢搞垮它!如果真的擔心,就回來幫我啊,照樣讓你掌舵。喝一口吧!到我這兒怎能不喝。」杯緣幾乎貼著章志禾的下唇,似乎存心搗亂侮慢他,兩個男人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過節,這會是章志禾避免上這兒來的真正原因嗎?

  「拿開,別鬧了。」也不動怒,章志禾技巧地格開他的手。

  你來我往看得她目瞪口呆,連喝了好幾口酒以遮掩自己的傻相。這個楊仲南,從頭到尾把她當活動背景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在對付章志禾,她總算相信章志禾之前的形容並不假,不花點功夫是吸引不了他的。

  「楊先生,我來。」她壯起膽,右手橫過吧台奪下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

  兩個男人一陣愕然,楊仲南終於把興致轉到她身上了,扯扯嘴角嗤笑,「噫?美眉是來擋酒的呵?怎麼沒聽說你把了個會喝酒的學生妹?」

  「請看清楚,她是薄荷茶屋的薄芸,你不會這麼沒記性吧?」章志禾微有譴責。「你才對她的店下了禁止令,這麼快就忘了?」楊仲南平日朝三暮四,他不是不瞭解,但善忘到有數次交集過的異性竟能視而不見,未免太不尋常了。薄芸今晚的粉妝一點也不過火,只能說,楊仲南玩世不恭得太厲害了。

  「薄荷?」臉色乍變,兩個字宛若一枝鑰匙,開啟了楊仲南的記憶,斂起了他漫不經心的笑容。「妳是她的──」

  「堂姊。」她很高興他的反應截然不同,薄荷終究在他心裏占了一席份量,而非如黎明前的露珠,稍縱即逝。「我送茶到曜明時,也見過您幾次,您忘了?」

  「沒注意。」他直率無禮地答,收起空了的酒杯,意興闌珊地調製下一杯酒,原有的待客熱度驟降。「我以為我和薄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轉轉眼眸,對一旁緘默的章志禾請求,「對不起,和你換個位子。」他隨和地照辦,各自落坐後,她引頸對正前方的楊仲南低聲道:「我沒問題,是薄荷有問題。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但是你把她搞得變了樣是事實,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慈悲,就請去看看她,好聚好散,我跟你說聲謝謝。」

  聲量有若情人間的呢喃,章志禾卻聽得一字不漏,他不解地問:「薄芸,怎麼回事?不是要談妳和他之間的事,怎麼多了個薄荷?誰是薄荷?」

  「她(我)堂妹。」兩個事主異口同聲,楊仲南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噢,失禮,是我誤會了,我以為是仲南和妳──」他拍了下額頭。那麼她每次在他面前提到楊仲南就臉紅是為哪樁?

  「我想,我今年不會連著倒楣兩次才對。」她勉強保持笑容。

  「倒楣的不知是誰呢!」楊仲南冷哼。

  「兩位,」他出聲制止,游目四顧。這一端恰有一張布幕斜遮,酒客們尚未發現這裏的異樣,附近的調酒師已敏感地偵測到不對勁,他站起身,「請平心靜氣好好談談,既然是私事,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慢著!」楊仲南攫住他的肩,「要走可以,把這位薄荷的多事堂姊帶走,我不想破壞好心情,待會還有朋友要來。」

  「不關章先生的事。楊先生,我希望你能答應去看她一趟,薄荷如果有事,你也不會好過吧?」真是傷透腦筋,這傢伙不是普通的決絕,一張華美的皮相不知讓多少女人傷神過,薄荷頭一次認真投入戀愛,就運氣差到踩中地雷。

  楊仲南鬆開他的肩,嘿嘿笑道:「妳多慮了,有事的會是我不是她,她大小姐一個不爽快就害我拉肚子拉了一整天,差點讓我在簽約的客戶面前失態;用我的名義訂了三十份我最痛恨的臭豆腐送到我辦公室;趁我不注意拿走我的車鑰匙把我的新跑車開到紅線區讓車被拖吊……有一個成語叫什麼──罄竹難書是吧?滿可以形容令妹的所作所為,如果我再和她糾纏下去,就是自找罪受,不會有人同情我。」他說得滔滔不打結,顯見積怨已久。她聽得張口結舌,難以置信眾人眼裏嫻雅恬靜的冰美人薄荷,私下竟做了這麼多失控的行徑!

  良久,她才啟口,「這些痛苦,都敵不過你的背叛吧?」她直視楊仲南。「你一定從沒嘗過那種感覺吧?」

  他冷笑,面無餘情。「這位仗義直言的薄小姐,瞧妳這模樣就知道妳根本不懂什麼叫男歡女愛。這種你情我願的事,一旦沒感覺了,又何必苦心維持假面。我從不欺騙自己的真感覺,何來背叛可言?」

  尖刻卻不無道理,她啞口無言,卻在心底湧現對薄荷的無盡憐惜;那樣沖衝撞撞不知所措地毀人自毀,仍然擋不住一點一滴流失的愛情,她能為她做些什麼?

  章志禾在一旁沉重地擰起眉,承接到楊仲南投來的灼灼目光,他別開臉,起意離去。

  「這麼說,就算她為你做了傻事,你也不肯去看她一下嘍?」她徒勞地問。

  俊美的臉龐抽動一下,拿著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中,瞥見章志禾轉為質問的注視,他不為所動道:「這種事該靠自己努力,不是嗎?否則不是沒完沒了。」

  章志禾暗歎,輕按她背脊,「走吧!我送妳回去。我猜,薄荷不會希望妳替她做說客的,別太晚回去了。」左手拇指快速掠過她的眼角,拭去一滴欲落的淚光。

  「我知道。」她感激地擠出一抹微笑,轉向楊仲南,「楊先生,對不起,薄荷曾帶給你這麼多困擾,不過,希望你能諒解,這些都是因為她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回去以後,我會好好勸她的。」

  一場可能的小衝突沒想到如此順利的化解,楊仲南陰悒的臉重新有了光采。「妳和她真不一樣,叫薄荷的應該是妳,她根本像一團火似的。來,喝一口看看,我剛做的特調,以前都是請阿禾第一個先嘗,給個意見,今天他不喝,妳來!」

  她沒有拒絕,仰頭徐徐咽下,志不在酒,喝不出什麼心得,只感到微微熱辣的口感在喉嚨擴散,抑制了蔓延的憂鬱,也抑制了漸漸成形的念頭。

  「怎麼樣?」

  「好喝。可以再來一杯嗎?」她遞回空酒杯,像討糖吃的孩子。

  「別喝了,薄芸,該走了!」章志禾不以為然地出言阻止。

  「急什麼?難道待會你們還有節目?」楊仲南斜覷他,逕自倒了滿杯給她,邊觀察眼前男人的面色變化,表情閃過一種等待的樂趣。

  「章先生,不要緊的,您可以先離開。」她笑,繼續對著楊仲南,「其實,我以前打工時也學過調酒,評價還不錯,今晚可以讓我試試嗎?不會讓你失望的。」

  「喔?學過調酒?失敬了。沒問題,進來吧!我很有興趣嘗嘗阿禾新對象的手藝。妳大概不知道吧?他最愛吃我做的白酒蛤蜊麵,一次可以吃兩盤喔!」讓出工作臺給興致勃勃的薄芸,坐回章志禾身邊,他益發被鏡片後正在升溫的慍怒眼神逗樂了,暢快地笑起來。

  「楊先生誤會了,我不是他的新對象,他是個好心人,幫朋友的忙而已。」嫣然一笑,有模有樣拿起各種器皿、量杯,還詢問調酒師酒的擺放位置,認真地調放比例。

  「是嗎?」他歪著頭,湊上前審視她所謂的好心人。「好心人?他是我見過最殘忍的人,祝福妳別嘗到這種滋味。」

  「你真愛開玩笑,有誰殘忍得過你?」她俏皮地咧嘴,把調好的酒送到楊仲南嘴邊,「試試看,歡迎指教。」

  楊仲南啜一口後,輕輕咂嘴,幾秒後,釋出一個迷人的肯定微笑,「倒真是不錯,就是甜了點,這是討女人歡喜的酒。」

  「我還有別的傑作喔!您稍等。」她頭也不抬,愉快地展開第二輪製作。

  章志禾再也無法好整以暇,不明白一場男女攻防戰怎麼成了品酒會了,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我看,我還是先離開好了。薄芸,別待太久了。」

  「你放心麼?」簡單的四個字,音調輕慢了些,表情挑釁了些,卻留住了章志禾,他回過頭,不悅道:「你該要懂得節制。」

  「你還不明白嗎?我對你已非常節制。」不甘示弱地回擲兩句,楊仲南往吧台靠了靠,不再在乎背後男人的反應。

  「好了、好了,快嘗嘗看!」薄芸適時端出第二杯酒,敬道:「希望楊先生釋盡前嫌,繼續和我們茶屋往來,讓小店繼續成長。」

  楊仲南會意地眨眨眼。「妳比薄荷可愛多了。我可以不干涉公司員工是否和茶屋往來,我自己就免了,省得又著薄荷的道。」或許是太高興了,他這次並無先行淺嘗,大口入嘴便咽下,不到三秒,上下移動的喉結忽然停頓,羽眉輕攬。「唔?舌根有點苦味。」又喝了一口,這次在口腔裏停留久一點,讓味蕾來回盤旋。「整體來說不壞,就是有苦澀餘味,味道還算特別。妳放了什麼?可以參考一下嗎?」

  薄芸低頭不語,不慌不忙收拾完淩亂的臺面才走出吧台,站在兩個男人間,兩眼瑩亮,充滿期待地看著楊仲南,用輕得抓不住的聲音說出答案,「巴豆。」

  「嗯?大聲點!」故意將耳朵靠近她豐盈的胸前,「這不算秘密吧?」

  「我說巴──豆,巴豆粉,」她稍微放大音量,慢吞吞地解釋,「一種中藥強力瀉劑,放了大概有半兩,照常理很快就會有效果出來了。」

  「妳說什麼?」章志禾聽出苗頭,喉嚨抽緊。「妳真的放了?」半路上中藥鋪的目的竟是巴豆粉!她早有預謀?

  「搞什麼鬼!」楊仲南驚恐地站了起來,下意識捂住小腹,指著她,「妳下藥?妳──」心一慌,反而感到腹中起了詭譎變化,逐漸有一股勁道不小的氣體在胃腸中蠕動竄流。

  「噓──安靜!」纖指放在唇上,眼珠往四周溜轉。「你瞧,客人越來越多了,你不會想讓別人注意到你的醜態吧?別擔心,死不了的,現在安靜優雅的回家去,難受個一天就行了,注意,別脫水喔!」

  「章志禾,你這個共犯──」話尾懸在半空,俊美的面孔扭曲,前額冒出濕意。「臭女人,饒不了妳──」他想抓住她,步伐一陣踉蹌,她矯捷地閃開,調酒師已起疑,伸出長臂越過吧台撐扶住他。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加諸在薄荷身上的痛苦不及你即將嘗到的萬分之一,薄荷能死裏逃生,你又有何困難?」她越笑越甜,欣賞他的隱忍掙扎姿態。

  「仲南,快先回去吧,還等什麼!」章志禾當機立斷,捉住她的手,迅速往出口方向奔去,避免困獸之鬥的楊仲南損人傷己。

  兩人在酒客交頭接耳的注目下離場,她乖順地上車,一入座,便格格地發笑不止,笑到整個頭部伏在膝上有一分鐘之久。他轉動方向盤,旋進第二條巷子,楊仲南的跑車緊跟在後,如箭般駛離停車場,飛快越過巷口。

  「妳事先該告訴我的!」他忍不住抱怨。她使出這一奇招,後遺症恐免不了。

  「事先告訴你,我一定做不下去。況且,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拒絕我的請求。」她甩甩散亂的頭髮,不知是不是笑得太過度,加上強自撐持了一幕驚險場面,說話尾音有點溫吞拖曳,看著他的雙眼焦距亦不太集中。

  「我指的不是下藥這件事,」他搖搖頭,「我指的是薄荷這件事。如果我事先知道,也許能替妳想個更好的解決方法。」換言之,他並不贊成以牙還牙。

  她抿著嘴,垂眼不語,打了幾個酒嗝,過了一會兒才出聲,「萍水相逢,怎好再要求章先生為我的家人做份外的事。對不起,累了您。」

  「我和仲南自中學一塊兒長大,扯上他的事就不算份外。」

  車子行經一連串商店,她忽然拍打著車窗喊:「停、停,我要買東西──」

  他緊急煞了車,心生疑惑。「買東西?」

  「對,我要買咖啡豆,薄荷在等我買回去!」她開了車門,躍下車,重心變得不太穩,身旁所有的景物奇幻般地呈波浪狀的放大飄浮,她心驚不已,說不出口,仍強打精神走向路口那家咖啡豆專賣店。

  「薄芸,妳在搖搖晃晃,小心點。」他在車裏叮嚀著,想想不對勁,還是下車跟過去。

  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遲鈍起來?

  為了顯示還在正常狀態,她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兩手外張,忽然警覺自己正走在一條鋼索上,腳底下是一潭湖水,餘波蕩漾著。

  怎麼回事?她出現了幻視?一定是太累了,喪失了平衡感,她畢竟繃緊了一晚上神經啊!

  拼命安慰自己,她越走越快,接近店門了,就在他的注視下,她竟沒有拉開門把,毫不遲疑,戲劇化地撞上透明玻璃門,「碰」地一記悶響,筆直朝後倒下。

  「我的天──」他追上她,急忙將她撐扶起來,飽滿的額頭明顯紅腫一片。她極力將眼皮撐開,撐不到三分之一,又搭拉下來。

  「好昏……章……你說……我能不能……就睡在……這裏……」幾番努力,終於,她不再張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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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床,最令人不安的狀況不是頭痛欲裂,也不是前額莫名腫了一個包,而是極目四望了五分鐘,她完全想不通為什麼會醒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房間變大了、床鋪變軟了、光線變明亮了,含著花香的空氣更愉悅了;顏色也變了,除了木地板和靠窗的一張英式古董茶幾,一整個潔淨的白,連茶幾上花瓶裏單枝插了小碎花的植物也是白色的。她下了床,踩在地板上,真奇妙,整齊擺在床腳的女用拖鞋也是白色絨布鞋面。

  出於一種直覺,她往身上的衣衫瞧個仔細,不出所料,是白的,純棉T恤,大了兩號,足以遮蓋大腿。「我這是在拍廣告片的現場嗎?可是我的頭好痛──」她勉強走了幾步,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杯水、一顆黃色藥丸、一張字條。湊近一瞄──

  如果醒來還會頭疼,就吃下這顆止痛藥。

  沒有考慮,她就將藥丸和水吞下,邊想著:這一手好字真是秀逸!

  不對,萬一是什麼怪藥,她會不會又更加混亂?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心跳加快,等了幾分鐘,沒什麼異樣發生,她鬆了一口氣,往大概是浴室的方向前行,浴室倒是綠色的,小巧乾淨,洗手台旁的置物架上放著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具,她猶豫了幾秒,便開始清潔漱口,一邊回想前一夜記得的部分片段──好心腸的章志禾,第一次造訪的天堂,好看得欠扁的楊仲南,她動手調了幾杯酒,冷汗直流地倒下黃色粉末,臉色發青的楊仲南,逃跑……然後呢?一片空白,都不記得了!

  惶惑不安愈發強烈。清潔完,她頭一抬,看見鏡面中的自己,那腫包,慘不忍睹,莫非她這是被棒敲的?等等,背後的是什麼東西?

  她猛轉身,淋浴間裏,晾掛著一件熟悉的女性短上衣和無肩帶內衣,眼睜睜瞪了半天,她沖上前取下,渾身起了疙瘩,她怎麼連洗過澡、換過衣物也毫無所覺?

  兩手在身上一摸索,沒錯,T恤裏頭空空如也。真糟!她得了短暫失憶症了,忘了前一夜做過的一舉一動?還是──根本有人替她換下的?

  想像力一延伸,四肢開始涼颼颼,不敢再猜下去。她趕緊將自己的衣物換上,端詳手上那件換下的T恤,因為接近鼻端,布料上原有的隱隱味道便傳達到腦部,很熟悉、很乾淨的一種味道,追本溯源,這味道第一次遇上是在……一張溫文儒雅的男性面孔躍出,她低喊出口──「章志禾?」

  沒道理啊!

  她奔跑出白色的房間,眼前同樣設計美觀的客廳自然也沒見過,只是不再純一色的白,特別的是,陽臺、角落、多餘的空位,均擺設了各種少見且形態各異的室內植物,養得茁壯豐茂,正值花期的則開得熱鬧非凡,極為搶眼。

  無暇細看,瞟到右手邊的噴砂玻璃餐桌上,備有一份整齊的西式早餐,看樣子已冷卻,黑色咖啡杯底下壓了一張字條,她隨手一抽,上頭寫著──

  如果吃不下,不必勉強,回家路上小心,保重!

  她環顧四面,客廳裏,除了簡要的傢俱擺設、掛畫,主人照片付之闕如,字條沒署名,必然是認定她知道是誰留下的,所以,也連帶認定她不會忘記所有發生過的一切,偏偏她忘得一乾二淨,她為什麼會身置此地。

  「哈囉!有人嗎?有人在嗎?」她試著喊,空蕩蕩只有自己迷惑的回音。

  冷靜、冷靜,除了額頭上的傷,身上並無異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於衣物被換下──不必想、不必想,因為──想了也沒用啊!

  她一骨碌喝完冷咖啡,看見玄關處的木制小長椅上躺著她的提包,她走過去,提起搖晃,看看有沒有另外一張紙片,不經意掠過鞋櫃上散置的信件,她遍覽一封封的收信人姓名,確定了字條的主人身分,卻更茫然了。

  「章志禾,我該怎麼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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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19:40
第三章

     「薄芸?」

  她不耐地翻了一個身。

  「薄芸?薄芸?」

  她將被單拉攏到頭頂。

  「薄──芸──電──話──」

  如果高分貝在耳邊嘶吼還能假裝聽不見,她的演技就太好了。

  站在床邊的薄荷緊迫盯人,直到她勉為其難地坐起身,哀歎著:「我聽見了,妳叫得我作惡夢吔!」

  薄荷將手機塞到她懷裏,「日上三竿了,妳有三通未接來電。還有,妳該起床了,今天該到學校去一趟不是嗎?」

  她瞄了眼來電顯示,立即合上手機蓋,跳下床,沖進浴室漱洗。

  她忘了,睡前該把來電答鈴改成振動狀態的,一旦不想接電話時,那傾訴般的歌聲不致太引人矚目,逼得自己不接也不行。這些天,當那熟悉的號碼出現在手機視窗時,她就成了驚弓之鳥,成了暫時的聾子,假裝手腳都很忙碌,理所當然地錯過接聽,唯有薄荷在時,這一招才行不通,薄荷會好心地替她接電話。

  「薄芸,電話!」又一次!薄荷站在浴室門口,有股不得不聽從的強勢。

  心跳暫停,她含糊心虛地答:「妳別管我的手機,我會回電的。」

  「是長途電話,大伯打來的,他說妳如果還不滾過去聽電話,他就坐今晚的夜車上來,看妳能逃到哪兒去。」

  說的人面無表情,聽的人膽顫心驚,她一蹦一跳出了浴室,趕緊從薄荷手中接過電話,特意閃到窺伺不到的角落接聽。「喂」才蹦了半音,另一頭火氣十足的低抑男腔便迫不及待截斷她的問候語。

  「小芸,我廢話不多說,再三個月就是薄荷生日,沒忘吧?」明顯地咬著牙根說話。

  「知道,知道,怎麼敢忘!我每天都在數饅頭過日子好不好。」

  「數饅頭?數到一個晚上在外頭鬼混?」

  她委屈地癟嘴,「那是意外,我也不想在外頭過夜啊!都是楊仲南那混球──」

  「楊仲南?不是說別再找那傢伙了!」一聲爆吼,她迅速拿遠聽筒。

  「可是薄荷傷心──」

  「所有的傷心都會過去,看緊一點她,別再出差錯了!記住,不是屬龍的,別讓任何男人再靠近她!隨時向我報告!」

  非常果決地掛斷。她苦惱不已地捧著頭──這哪像父女的對話?她警官退休的父親簡直把她當臥底員警在對待!不能因為她從小只和街坊鄰居的男孩子鬼混就認定她不需要溫柔以待吧?

  「我也是女人好不好,看不出來嗎?」她咕噥著掛上電話。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妳太多慮了!」薄荷走過來,盯著她的胸圍哂笑。

  她抬起頭,直瞪著二十多年來始終被小心呵護的一朵茉莉花,她有感而發,用力捧住那張毫不亞于楊仲南的美麗容顏,大聲心理喊話:「加油,加油,加油,我們一起努力讓楊仲南那混蛋後悔得喝殺蟲劑,否則……」

  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面有薄瞋。「妳那天不必那麼做的,有很多事妳不明白!」

  「妳知道了?」一陣傻眼。

  薄荷輕抿唇,「妳一直不回章先生電話,他打了好幾通到店裏找妳,我和他沒有直接交集過,更別說是妳了,心裏覺得奇怪,問起他,他毫不保留地說了,還代替楊仲南向我道歉。」

  「呃?」她雙眼發直。這男人到底想怎麼樣?她閃得很徹底了不是嗎?

  「妳放心,不會有以後了。拜妳的壯舉所賜,楊仲南在家裏躺了五天,並且嚴格下令,哪個員工讓他發現光顧我們茶屋,一律開除!我想現在,他更加對我避之惟恐不及了。」

  「嗄?」五天?全沒料到沒良心的傢伙腸胃如此不堪一擊,章志禾不會是為了這事找她吧?「妳不會──心疼他吧?妳沒看到那傢伙──」

  「小芸,一切都沒關係了,這陣子害妳和大伯擔心,真對不起,我沒事了。」臉龐滑過一抹稍縱即逝的疲憊。「我下樓了,今天外訂很多,得忙一整天,快出門吧!」不是打從心底綻開的歡顏,純粹是要讓她安心。

  「薄荷,我做得到,妳一定也可以。」對著下樓的背影補強幾句,回頭疲累地掩住臉。

  都說所有的傷心總會過去,最好的癒合藥就是時間,為何想起了圖書館那兩張面孔,心裏還是發疼,疼得臉皺成一團?令人討厭的是,疼痛總是選擇在形單影隻時發作。

  不可以軟弱!她用力抓扯一頭亂髮。起碼這三個月不行!掐指一算,三個月很快就過去,屆時,她就真正地自由了,自由地夜不歸營、自由地抗議神經兮兮的老父、自由地──迎接下一場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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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愛囉嗦,我怎會不知道你們這些不長進的學生背後叫我什麼,我忍辱負重罷了,要不是沖著院長的面子,怕這所新學校招不到學生,我才懶得理會你們這些被社會寵壞的年輕人。我再次鄭重申明,就算你們這班被當個精光,我也絕不手下留情,讓僥倖者蒙混過關……」

  義正辭言地數落持續了十幾分鐘,她變換著站姿減輕腳底疲勞。大學城位在郊區,騎機車距離太遙遠,轉車勞頓不說,系上教授的辦公室偏又位在校園最清冷的角落,費了一番腳程找到了人,正巧在課堂上被學生頂撞,憋了一肚子火的未婚中年女教授不花功夫撿到了發洩目標,讓她站在門口俯首挨訓。每一次以為罵夠了,正喘息歇氣,她尚未開口解釋來意,紅唇一張,又滔滔不絕起來。

  「瞧妳那身衣服,肚臍眼兒都探頭見人了,妳以為這裏是哪裡?我還不知道妳們這些女生的把戲,穿清涼一點男老師就會頭昏眼花放妳們過關啦?」

  視線往下低探,她滿腹狐疑,T恤的確短了點,她只是打了個哈欠,露了一小截腰腹,有這麼嚴重嗎?

  「老師,我是來交報告的,可以先讓您過目一下嗎?」趁著女教授喝水空檔,她搶先把裝訂整齊的報告恭敬遞上。

  女教授嚴厲地瞪她一眼,像噬血的鯊魚露出得意之色。「哦!報告,遲了一個禮拜的報告也敢拿給我看?多幾個像妳這樣的學生,這個系所很快就會消失在校史上。我說過啦,超過收件期限我就當你們沒修過這門課,拿走!」

  「不是吧?因為老師出國了好幾天,我才現在交──」

  「最後一天截止日妳怎麼不出現?」

  「那是因為……」因為她頭痛萬分地醒在別人家裏,換了好幾班公車才回到家,報告拿到學校時課早就結束,教授趕搭飛機早一步離校了……以上實況說出口必遭死當的命運。「我吃壞肚子!」她很快轉彎。

  「那正好,那妳就好好休養吧,下學期再重修這門課,收穫必然良多。」喉頭發出陰鷙的笑聲,抱著一落研究檔案,搖擺著下半身走出辦公室。

  「老師,等一等!」她展開黏功跟在教授身後,驚慌失措地進行解釋,「我比別人慢了兩年入學,再延畢就得又等一年,缺了畢業證書,想找個正式工作就不容易了……」

  「這我可管不著,妳該學會為自己負責。」

  拒絕得有夠犀利無情,她可不能就此乖乖打道回府。

  兩人一前一後繞廊穿堂,遠看像只尾大不掉的怪異生物體,前半段甩不掉後半段,她不死心地懇切求饒,女教授煩不勝煩,出言火力更加猛烈,罵得起勁了,把前陣子相親失敗的怨氣一併傾倒,多繞了一段路亦不自覺,直到踏進了一方花團錦簇的小型園林,墊後的薄芸察覺不對勁,慢下腳步。女教授直線前進,咒怨個沒完,冷不防,前方一股莫名的水柱驟然朝天空噴灑,接著,轉了個彎直噴過來,女教授首當其衝,放聲尖叫,揮臂後退,尖銳的鞋跟不偏不倚踏在她的露趾涼鞋上,兩人跌作一處,她抱著痛腳,雙眼噙著不斷湧現的淚花,唉不出一聲痛。一個學生模樣的單眼皮男生湊近,拿著一根橡皮水管俯視她們,兩頰肌肉隱隱抽跳,顯然在抑制笑神經發作。

  「老師啊,妳的尊腳踩中澆花的水管了,而且草皮才鋪好,這裏不能踏進來妳不知道嗎?」說完,不很熱忱地垂下右手出借一臂之力。

  「什麼妳啊妳的死孩子!一點規矩都沒有!」女教授拍掉男生手掌,一個箭步跳到他跟前,用力晃掉一頭一臉的水。「不能進來為什麼不放個告示牌啊?這點常識都沒有啊?叫什麼名字報上來──」

  「告示牌就在那裏啊!」男生語調平板,指向綁在一叢朱槿枝椏上的小木牌,依其規格大小,看得見是運氣好,沒看見算倒楣。

  女教授怒不可遏,一時想不出更具恫嚇效果的罵詞,目標轉移到半蹲在地,痛不堪言的薄芸,直罵:「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反應真慢,把東西撿起來!」

  她抖著下頷,一蹬一跳地把飄散一地的紙張拾掇,壞心情如烏雲盤頂,地上沾了濕泥的期末報告已經宣告報銷。

  「這不是李教授嗎?大駕光臨,我正要去找您呢。」一叢合歡樹後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笑容煦煦,體貼地遞了條手帕給女教授,順手撿拾腳邊一張落單的紙張,又若無其事地靠近薄芸,連同她手上收拾好的部分一道接過手,起身前,淡漠的視線掃過直楞楞不動的她。

  「嗨──嗨……是──是你啊……」女教授盯著手帕瞧,耳腮瞬間爆紅。「不好意思,踩了你的新草皮……」舉起手帕往發際抹擦,越擦臉越紅。單眼皮男則愈看愈有味,憋笑不停。

  「不要緊,小事一樁。大明,把那盆七裏香抱來,是給李教授的。」男人將那迭厚厚資料交給女教授,「今天新換盆的,這幾天不必澆水,很容易照顧。」

  「怎麼好意思煩勞你,你太有心了,上次只是隨便提提,我喜歡這香味……」

  「不麻煩,您喜歡就好,綠化環境是件好事。」

  「是啊!是啊!我喜歡極了……」

  支支吾吾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再多站在那男人前面十分鐘,她斷定女教授很有中風的可能性。

  幸好,叫大明的單眼皮男很快地抱著一盆盛放的白色小花植株過來,一縷濃郁的花香也隨之飄聖,男人吩咐道:「大明,幫李教授搬到停車場。」

  大明抿著就要迸出笑的大嘴,率先走在前頭。女教授握著濡濕的手帕,猶豫著該還不還,靦腆地瞟了瞟儒雅的男人,終究一轉身,塞到皮包裏帶走了。

  散戲了!

  她連忙低下頭,腋下夾著那份被拒絕的報告,閃閃躲躲地尾隨而去。男人悠悠地盤著胸觀看,以不大不小的聲量喚住她,「這樣就走了?妳沒話對我說嗎?找了妳許多次。」

  她暗暗咋舌,慢吞吞回過頭。「嗨!真巧,又見面了。」招呼一打,她旋即想到什麼,疑惑地問:「真奇怪,你──又出現在學校裏,是為什麼?」這不叫巧合,該叫匪夷所思了。

  「我是這學期農學院新任的副教授,先前已在這兼課一年了,算不算名正言順?妳呢?」他滿面調侃。

  「嗄?」搞了半天,他另謀他就到這兒來了。不想擴大話題,吞回一連串疑問,她直盯著他鞋尖思考如何不著痕跡地逃之夭夭。

  「失敬!章教授,我恰巧是本校酒店管理系的學生,運氣好的話,今年就可以畢業;運氣不好的話,我們很有可能再在校園相遇。」話說得太快,反而有點不倫不類,她假裝對樹枝上一朵朵如粉撲般的花朵生出興致,避開他的眼光,又作勢頻頻看表,希望他早點放她離開,一句都別提那晚發生過的事。

  半天沒回音,她轉回頭,前方空無一人。「咦?」消失得真快,莫非他有靈通,透視了她的心思?

  「妳的腳趾流血了,沒發現嗎?」聲音從下方傳來,她驀地驚跳。

  「別緊張,血看起來流了不多,應該只是皮肉傷,不過最好消毒包紮一下,妳穿涼鞋,傷口容易感染。」他俯近她的腳面認真觀察了一回,下了結論。

  垂首一探,所言不假,女人的鞋跟威力驚人,剛才只顧等著椎心痛楚散去,竟沒發現異樣,她展開手心,上頭的確沾了斑斑血漬。

  「沒關係,沒關係,我用面紙暫時包覆一下就可以了。」她不自在地將腳抽開。他是不是太不避諱了?雖然一隻可悲的血趾實在引不起任何曖昧的聯想。

  「到我的研究室吧!就在附近。別小看傷口,引發了組織炎就得不償失了。」他平靜地建議,並不準備求得她的同意,逕自走向隱匿在一片小花海後的建築物。

  目視他走遠了,她立刻提腳落跑,移動了兩步,傷口漫出一陣皮肉牽扯的痛,這腳趾犧牲的真不值得。

  「薄芸?快一點!」聲音在近處冒出,大概又踅回頭尋她。

  怕他起疑,她忙不迭應:「來了!」

  也罷!逃得了這次,逃不了一學期,依他斯文的談吐,不至於令她難堪才是。

  一拐一拐進了那棟矮小別致的灰瓦清水泥牆小屋,才發現是一間規格不小,但算得上樸素的私人辦公室;四面白牆,矗立著幾排金屬書架,堆滿了專業園藝及植物學書籍,中外文都有,左邊安置了一張長型的辦公桌,除了散置翻開的書本,還有一個樸拙的小陶盤,上頭是一撮生了棘刺的怪種子,盤子下方墊著一張她看不懂的、十分繁複的管路設計藍圖。比起一般的系所正教授,他的私人空間大得多、環境好得多,只是位處偏僻了點。

  像讀出她眼中的疑問,他一手從矮櫃裏提出小藥箱,主動對她解釋,「本來新任的老師還辟不出獨立的研究室的,畢竟是新學校,經費不足,但因為我受託負責農學院的景觀設計,就暫時撥了這間工作室給我,方便和配合廠商聯絡。」

  她「哦」了一聲,多看了他幾眼。從曜明的私人企業跳槽至學術機構,是不是越界得太快了點?

  感覺到她的半信半疑,他聳肩道:「好吧,不必瞞妳,實情是──距學校十公里外的一塊實驗園林有一半是我家族捐贈的,校方為了表示謝意,多蓋了間房讓我單獨使用;至於景觀設計,是本人我毛遂自薦,我無法忍受建築物旁儘是一成不變的呆板植栽,後方一片荒地是塊沒有規畫過的裸地,極有挑戰性,我決定給它賦予想像空間,好好利用。」

  即使僅是單純敍述給外行人聽,他的面龐像承受了日照,光采倍增,他對園藝工作的熱情超乎她的想像,這是他離開曜明的原因嗎?

  「真羨慕你。」她由衷地說。遠比她上大學前兩年,飄飄蕩蕩地四處打工、一事無成幸福幾十倍。

  「沒什麼。」他消失在一扇紗門後,出現時兩手濡濕,大概去洗了手。「坐下去!」他以下頷指著那張高背辦公椅。

  「坐下去我好處理妳的傷口。」見她不動,他晃晃手裏的消毒水藥瓶,「還是,妳想自己處理,我不反對。」

  自己處理?她的小褶裙恐怕不適合做某種屈腿動作。「還是麻煩你了。」

  「妳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他半蹲跪在她膝前,鬆掉她的涼鞋。

  「唔?」由上俯下,只看到他濃密的發頂、挺直的鼻樑、忙碌的長指。

  「我以為,妳連下藥這種事都敢做,平時應該不拘小節才對。」他握住她的腳踝,輕若無力,她還是僵了一下。

  下藥?是被逼上梁山吧。至於不拘小節……是在說她扭捏嗎?他們還沒有熟到坦然讓對方換洗貼身衣物,以及若無其事地把腳丫子湊到對方鼻子前面的地步吧?

  「沒什麼,只是不習慣麻煩別人,我一向自己照顧自己。」她裙襬前拉,大腿緊閉。隨意洩露春光不能叫不拘小節吧?

  「薄荷也讓妳費了許多心神照顧吧?」

  「她是我最親近的姊妹。」表態得很肯定。

  他但笑不語,將棉花球沾上消毒水,細心洗去血跡。在傷口處擦拭數遍後,以棉花棒輕輕塗上一層藥膏,不厭其煩調整OK繃的位置,細膩得像在製作手工藝品;手指握抬腳板時,他表情自然,彷佛握的是只手,她有些後悔平日沒有在腳上多抹保養乳液,好讓他做得心情更愉快。

  「比起楊仲南,您實在好太多了。」她小聲道,有感而發地。

  「他有他的好處。」動作緩了緩,他輕應。

  「最好是!」她撇撇嘴。

  他冷不防抬臉,她嚇了一跳,他直視她的額頭,細審後釋懷道:「好很多了,只剩一點小瘀青,幾乎快看不到了。」拇指還按了一下原先的腫塊處。

  她姍姍地站起來,實在很想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好似跳過了那一晚的記憶,沒事人兒般和她面對面呢?

  但,這麼大的腫包總有兇手吧?會不會是……心有不甘的楊仲南強忍腹痛埋伏在暗處襲擊她,章志禾基於道義替他遮掩,事後良心不安不斷致電關心她的傷勢?

  至於衣物被換下,可能是被揮棒後頭昏眼花,吐出穢物,他不得不替她清理吧。瞧他神態從容、若無其事,也許根本沒什麼難以啟齒的事發生。

  越想越合理,她摸摸前額,表情轉變為千里尋凶的急迫,「章先生,我這傷口,是怎麼來的?」

  「妳全都忘了?」他怔住。那麼近日來,她在躲他躲個什麼勁?

  「我應該要記得嗎?」兩眼微縮。「您應該──一清二楚吧?」

  「那當然,我那晚滴酒不沾,神智清醒。」

  「是楊仲南,對吧?是他造成的?你不會瞞著我吧?」她逼近他,口氣轉硬。

  他抬眉,神色明朗,毫不閃爍,「當然,只是妳得先答應我,千萬不能激動,不可以再找仲南理論,擴大事端。」

  果然!她沒錯看那空有皮相的傢伙。

  「我答應不會找他理論。」她當然得研究妥當後才能找他算帳。

  「那就好。那一晚,在酒吧,」他摸摸鼻樑,看看她,觀察她的反應。「早在妳對他下藥前,仲南就先下了藥。」

  「啊?」這是哪一套劇本?「沒弄錯吧?」她乾巴巴笑。

  他搖頭,欲言又止。

  她一頭霧水問:「什麼藥?下在哪裡?」

  「一種迷幻藥,下在他請妳喝的第二杯酒裏。」他言若有憾,「真抱歉,我當時沒發現,否則就直接把妳送回家,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

  什麼迷幻藥?難不成讓她產生了幻覺,一拳敲昏自己?

  「像──喝醉一樣嗎?」她抖著下巴,滿懷僥倖地問,希望自己沒有在大馬路上對路人揮拳相向。

  「唔……」他傾著頭回憶,試著用最精確的方法描述,「並不很相同,起先只是發現妳愛笑了點、走路歪了點,後來,妳硬生生撞上咖啡店的強化玻璃門,暫時昏了過去。」腫包是這樣來的。

  聽起來還不算太離譜,如果就此一覺到天亮,也沒什麼不好。雖然不是楊仲南親自下手,他卻不折不扣是個禍首,她忿忿咬牙,「這傢伙到底哪根筋不對,為什麼要這麼惡搞?」

  他搧了幾下眼皮不作聲,沉默著收拾藥箱,轉身放回櫃子。她一拐一拐地跟過去,又問:「那……玻璃撞破了嗎?是不是替我賠了店老闆?」

  他一陣莞爾。「沒這麼嚴重,妳是在走路,不是沖百米賽,所以,扶妳上了車十分鐘後,妳又醒轉了。」

  「醒了?」如果醒了,為何不乾脆送她回家?這是心裏的真正疑惑,問出口的卻是──「然後呢?」

  「然後──」他端起地上的一盆黑土,倒了點不知名的黑液,取了把小鏟動手翻攪。「我發現了妳不為人知的潛力。」

  「……」這叫她如何回應?「謝謝,是我突然力大無窮,在路上手擒正要做案的色狼嗎?」

  「沒這麼戲劇化。」他動作嫺熟,把桌上的種子撒播其上,再將一層薄土覆蓋其上,一邊說明著,「妳突然又急著要下車,拗不過妳,當時車子正好停在一棟大樓前,前面有一個圓形噴水池,妳雙手合十,望著水柱好一會兒,突然舉高手臂,繞著水池,做了一連串標準的側滾翻。那時早已夜深,行人不多,看到的人還是嘖嘖稱奇,大樓管理員也出來關心。妳滾了兩圈,停了,突然又出其不意跳進水池,在水花底下和衣默禱,這一來,就算我不阻止妳,管理員也不能不管了,我只好想辦法把妳拖下來,扛進車子裏暫時帶回我的住處,否則,妳若一身濕出現在薄荷面前,再表演幾手特技,恐怕會嚇壞她,我也很難解釋。」

  這是別人的故事吧?腦袋裏殘存的一點相符畫面也沒有,勉強回溯,依稀記得只有一片白光,被開啟的、無盡頭的光源,在眼前展開,令人心生敬畏,想虔誠禱告,為它獻舞……

  「真的?」怔愣地問──真的不是普通的丟人!側滾翻是小學五年級表演體操的往事了,竟然還能當眾獻藝!

  「真的。」

  他輕頷首,抿著笑,將土盆重新端起,走向另一扇半掩的紗門後。她不知所措地尾隨而入,門後竟是一個玻璃花房,四周佈滿一落落的盆栽和種苗,中央是一排排長形土畦,開滿豔色的花朵;靠近一面實牆,有一張原木搭建的工作臺,臺上是各種鏟子、鑷子、木片、空盆和掉落的土屑;狹窄的走道也不得閒,堆了不少分株的育苗,他拿起一個淺盆盛了水,把剛才撒種的育盆放置其上。

  她「哇」了一聲驚歎後,便無心觀賞那些奇花異草,低著頭喃喃咒怨,「楊仲南,你好──」混蛋?他只是先下手為強,兩人手段並無分別,只是不懂啊,她為的是薄荷,這傢伙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幸好沒有失控到裸奔,否則第二天一定上報,弄得人盡皆知了。

  轉眼瞄了瞄章志禾,他正認真地鬆土,一副閒聊家常的平靜,沒發現她激奮地扼腕。她咬咬唇,還是說了,「章先生,你當時知道我不對勁,盡力不讓我下車不就行了?」

  他停止動作,轉頭對上她的眼,低歎:「相信我,我盡力了。」見她露出埋怨委屈的眼神,他放下鏟子,走到一個簡易的洗手台洗洗手,轉個身,把襯衫鈕扣解開兩顆,往兩側拉開,敞露一小片胸膛,那微褐結實的肌膚上,明明白白刻劃三條川字型疤痕,十分突兀。「妳突然來這一招,我一放手,妳就開門跳下車了。」

  她一掌摀住嘴,低叫:「你確定是我幹的?」她緊張地攀住他臂膀,迭聲問:「然後呢?我沒再怎樣了吧?沒有吧?」

  她太緊張了,兩頰逼得暈紅,鼻頭額角都是汗,如果他一五一十告訴她,側滾翻之後,她延續匪夷所思的行徑,攀爬他私人公寓前的燈柱想把所謂的月亮摘下來,並且把他的陽臺圍牆當獨木橋行走,來回如輕盈的雀鳥,他心驚膽跳地將她制伏,挾著嘻嘻傻笑的她進客房,力道幾近粗魯,她掙脫了他,自行褪下濕透的上身衣物之際,突然張開手臂,給他一個熱情的熊抱,兩人一齊倒在床上,她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囈語:「噓──不要動……忍者在附近……會被發現……」她煞有介事靜止不動,約莫十分鐘後,從他肩窩處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半裸地在他身上睡著了……以上種種,和盤托出的結果,楊仲南恐怕活不太久,明智的抉擇就是避重就輕,淡化一切。

  「沒有,妳很乖,大概太累了,躺上床很快就睡著了。」他輕拍她的頭,回身拿起軟皮水管,朝牆角下一排新栽種的番茉莉灑水。

  她暗暗透了一口氣。太好了,停損點到此為止,至於穿著他的衣物醒來……這個不必想、不必想,章志禾一派氣定神閑、斯文正氣,做的事絕對合乎常理。忘記、忘記、馬上忘記!她立刻又可以海闊天空,見到他不閃不躲了。

  「那太好了,老是替您添麻煩,還好,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她拍拍胸口──她絕不再踏進那間地下室酒吧。

  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自己,他笑道:「如果妳指的是和仲南間的糾葛,我樂觀其成,薄荷應該忘了他,重新開始。」

  「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不容易啊!薄荷從小就這樣,非常死心眼,傷腦筋極了!」心情稍微釋放了,她兩手背在身後,好奇地東張西望,打量這間規模不小的花房。

  夕陽斜照,透過大片清玻璃,灑了一室輝煌。她偏過臉,避開直射的光線,有個亮晃晃的物體,懸在工作臺上方的窗框掛勾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移步過去,仔細瞧了一會,原來是個小小編織吊飾,用金色牽絲細繩編成的,十分精緻的一隻吉祥物。

  「好可愛啊,是麒麟嗎?別告訴我你懂編織喔!」她伸手把玩,促狹地問。

  「那是龍,去年在這兼課時,一個學生送的生日禮物。」他不很在意地答。

  「生日?」

  「嗯,我生肖屬龍,學生知道後特地做的。」

  她怔看手裏的小東西,好一段時間,噤聲不語。他回首探看,她正好抬起頭,與他視線相接,他揚眉發出詢問,她一徑瞧著他,以陌生的嶄新眼光。見她半張著嘴,無端發起呆來,他忍不住被逗笑了。

  「在想什麼?」

  她彎起嘴角,眉目漸漸舒展,漾起粲然笑意。

  「在想,認識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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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0:10
第四章

     薄荷對店裏的裝潢一向很有主見,除了談戀愛那段時間,癡迷的她連吧臺上的天花板多了幾盞吊燈都渾然不覺,工讀生換了新面孔也視若無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復了原先的敏覺。

  今天,她被嚴重地騷擾了,想若無其事都辦不到。從一大早到現在,她不停地打噴嚏,次數多到來店客人開始懷疑地盯著杯子裏的茶水看;頭昏眼花地調錯三次茶,直到工讀生幾乎兩眼噴火示意她停手靠邊站了,她終於忍無可忍,把吧臺上靠牆那盆興高采烈飄著濃郁花香的七裏香搬到大門外,徹底隔絕過敏源。

  鼻子清淨不到半刻鐘,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現的好姊妹,脹著紅通通的臉,吃力地往店內搬進好幾盆姿態各異的盛綠植栽,她快步走出吧台,擋在門口,不甚友善道:「我們的小店快變熱帶叢林了,妳幹嘛心血來潮弄這麼多花花草草來?還有,我對七裏香過敏妳不知道嗎?」

  「啊?一時忘了。」薄芸搔搔頭,充滿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視線的馬拉巴栗樹,立刻道:「沒關係,沒關係,除了那盆七裏香,其他都不會惹毛妳。」

  「妳發財啦?這些要不少錢吧?」目測一遍,總共七盆,個個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發花市也值不少錢。

  「不花一毛錢,」她得意地抬高下巴。「是我要來的。瞧!經過綠化後,店裏有特色多了吧?」

  「哪個傻瓜這麼傻,白白送妳?」譏刺地白個眼。盆栽好看歸好看,卻多了項照護工作,而且可能會引來一些討厭的小蟲子。

  「那個傻瓜是我。」搭腔搭得順又快,從薄芸身後的一叢棘刺棕櫚探出一張溫和帶笑的臉。「今年分株盛產,有多的就送給需要的人。」

  「是你?」薄荷極為驚訝,不知眼前這對男女何時交集在一塊了。「薄芸,妳進來一下廚房,替我整理貨架。章先生,不好意思,那棵樹請隨意放,要喝什麼儘管點。」說完,拉著一頭汗的她鑽進廚房。

  「整理貨找小貝他們就行了,為什麼找我?我還沒搬完呢!」她莫名地抽開手,轉頭就要出去。

  「等一下!」薄荷拉住她,正色道:「妳怎麼又和他攪和在一起?我說過楊仲南的事妳別管了,妳為什麼不聽話?」

  「誰理那個傢伙了?」十分嗤之以鼻。「章志禾是我們園藝系和景觀設計系的副教授,我請他幫我們設計後院小花園的景觀,有什麼不對了?」

  「什麼?」薄荷嚇了一跳,困惑不已。「妳在搞什麼?我們不是說好後面那塊空間加蓋一間套房出租嗎?」

  「我反悔了。」她斬釘截鐵,又瞇起亮眼。「為了公共安全,我們不該為了一己私利把後面空地都蓋滿,缺乏逃生通道,萬一發生公共危險,我們可是要負責任的。而且,想像一下喔,後面如果是個四季飄香、奼紫嫣紅、綠意盎然的可愛花園,不但可以對這個城市的空氣淨化有貢獻,我們姊妹倆還可以在樹下喝下午茶,妳說美不美妙?」

  「美妙?妳變化得可真快,而且古怪,妳連不需費心照顧的黃金葛都養不活還敢蓋花園?妳聽好,我不管妳要蓋花園還是蓋房間都好,總之,不准再扯上楊仲南,聽清楚了?」小臉覆上一層冰霜。

  「我發誓,和楊仲南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堅定地舉起手,然後靠近那張即使慍怒也美麗的臉,耳語道:「妳放心,他和楊仲南一點都不一樣,他是個好人。」

  長睫快速掀了掀,薄荷拉開布簾一角,往外探看,章志禾順長的背影在走道口,左右調整著盆栽的面向,她皺眉道:「設計花園和是不是好人沒什麼相干,我不喜歡家裏有不熟的男人進進出出,妳別給我添麻煩。」

  「麻煩?會有什麼麻煩?店裏隨時都有人在,怕什麼!」她提出疑問,薄荷的戒心、她的愉快全寫在臉上。「別擔心,以後我不會把照顧花園的擔子丟給妳的。」

  「唉,妳不懂啦!」乾脆一句堵上,想想又問:「請他設計要花不少錢吧?聽說他以前在曜明時接的都是大建案的景觀設計,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攪和這個餿主意。」

  「妳別攪和東攪和西的說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錢無關。」她不平地反駁。

  「和錢無關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妳長得是有妳的特色,但要讓半生不熟的男人為妳魂不守舍,不計本錢,我看機會渺茫,尤其是和楊仲南有關的人,妳最好注意一點。」

  這是在說她天真還是笨?她終於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妳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兩,人家肯替我們設計,是我苦苦央求,有時間就到研究室和實驗園林打工抵掉費用,可沒那麼美好免費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辮子一甩,用力頓腳走出廚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帶諷意。「說妳笨還不承認,農學院系所學生一大堆,符合工讀資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系學生找自己麻煩?放把火燒了林子更乾脆!」

  這些話只有自己聽得見,她也並不指望有人聽見。遠遠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視薄芸,正在殷殷解說著什麼,她沒興趣知道,只是感到,那兩張側臉距離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溫和、語氣太柔和、表現太親和,她曾經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見識過這種相近的特質,在初相識時。

  「薄芸,妳從前被辜負,是因為妳根本不瞭解男人在想什麼;我瞭解男人在想什麼,卻一輩子也達不到他的想望,終究還是被辜負了。我們其實一樣笨!」唇瓣蠕動著,所有的話卻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裏流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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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小到大,書念得普通,也不特別在意,有興趣的事做得十分專心,成果也頗受讚賞,高中畢業後就立定了志向,想展翅飛翔,立刻和薄荷分道揚鑣,投入就業市場,只要和夢想有關的技藝,舉凡烘焙、調酒、招待員都熱心地參與學習;一年後,發現賺錢速度太慢,學得不夠廣泛深入,夢想難以實現,便重拾書本,痛苦煎熬了一年,考進了這所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學校,一邊打工、一邊念書,薄荷開了茶屋以後,她便輔佐幫忙,學校筆試成績照樣不突出,實習成績全班前三名,總之,她對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也相信只要認真就能達到目標──除了愛情。

  但是在滿二十五歲的第一天,她首度嘗到了被鄙夷的滋味,而且頭銜不斷地被冠以「笨」這一類和褒獎無關的字,使她一緊張,手腳越發符合那些頭銜,例如「笨女生」、「笨手笨腳」、「沒關係,妳可以再更笨一點」、「啊!妳真是災難!」、「妳不是綠手指,妳是推手,把植物推死的手」……直到她熱淚盈眶,想一腳踹開在她耳邊碎碎念的臭傢伙。

  「我說薄同學,妳姓薄但智商不薄吧?這些幼苗嬌貴得很,種下去不到兩天,妳用水管這麼大的水量澆得它們東倒西歪,是想澆死它們嗎?」手上水管被粗暴地奪走,她狠狠瞪著眼睛又單又細的臭男生,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什麼?看什麼?沒本事就別待在這搗蛋,看妳一個早上的傑作。章教授是沒見過女生嗎?竟然找個麻煩給我,我這碩士學位還拿不拿啊!」單眼皮男啐了一口,指著花房的方向,「去、去、去,到裏面鬆土,靠牆那一盆,最簡單的工作。老闆快下課了,最好再闖個禍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朽木。」

  「性別歧視!內分泌失調!自大狂!書呆!」只敢在喉嚨裏咕噥著,她慢吞吞踱回花房。掃視一下四面八方,看見工作臺下邊一個長方型育苗箱,盛滿了黑黝黝的土,她隨手拿起一把中型鏟子,洩憤地用力往裏剁,幾次後,手酸了,更加不滿。「土都這麼松了,還松?想整我?偏不讓你如願!」

  不過是不小心折斷了一枝剛阡插好的緋鵑花枝芽、混錯了肥料、疏苗疏過度、被鵝卵石絆了一跤順便壓垮了一株藍星花,也值得他氣得七竅生煙?沒見過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嗎?

  長舒了一口悶氣,她緩下手上的動作,看著玻璃窗外原本明淨的天空,一步步被濃雲覆蓋,心情隨著一吋吋沉落。很快地,雨絲飄落了,附著在玻璃上,起初只有星星幾點,漸漸匯成迷你小溪下滑,接著,灑豆般擊打著玻璃,玎玎琮琮,目不暇給,極為壯觀。

  「噢!這是在為我慶生嗎?謝了!」她垂頭喪氣地地噘著嘴,不意看到單眼皮男抓了幾本書擋在頭頂,朝院所方向急奔,她咧嘴笑,作勢無聲喊:「小心地上的石頭啊!」像附和她的話,單眼皮男前腳尖陷進石板縫,後腳跨得太急,結實地往前僕倒,像只青蛙,左右看無人,狼狽爬起來狂跑而去。

  她笑得彎下腰。「下次得對新人好一點,知道了吧?」這句說得很大聲,把悶氣沖散了不少。

  「什麼事這麼高興?」始終溫和的臉湊近她,短髮上覆著小片雨珠,手裏一把雨傘滴著水,熟悉的氣味包攏而來,揉雜著植物和洗潔精的清冽。

  「啊,你回來了?」雨聲太大,掩蓋了章志禾的腳步聲,她忙收斂起笑容,重拾起鏟子挖著被剁了無數次的培養土,裝一下忙碌。

  「妳看起來很愉快,今天順利嗎?」他觀察她的動作,上下審視。

  「還好還好,只是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忍不住高興了一下。」更高興的是老天爺好心替她懲罰一個出言不遜的自大傢伙。

  「生日啊!」他若有所思地應了聲,忽然注意到她鏟子下的箱子,面色一變,摘下起霧模糊的眼鏡,俯身細察,視線緩慢地移動,良久,轉頭看向她。

  她錯愕了一下,並非他的表情有何不對,而是那雙離開了鏡片的眼睛,和楊仲南的如此形似,她為何從沒發覺這一點?差別在他們的眼神,章志禾的眼神沒有螫刺、沒有嘲諷,恆常是一片善意,一片諒解,就像現在……

  「妳確實是太高興了,把我新下土沒幾天的香羅勒種子全攪碎了。」

  「呃?」好不容易拉回視線,她跟著低頭,他手心裏一小撮土中,夾雜著不易辨視的碎屑和斷裂的嫩芽,就算肉眼看不清楚,依她方才奮力的攪剁一番,後果可想而知。

  啊,還是著了單眼皮男的道了!她哀鳴,敗喪著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面有種子,我賠給你……」怎麼賠?她連怎麼妥善下種都不知道。她羞慚地捧著頭,悄悄放下鏟子。不用多久,他一定和助理大明的看法一致,讓她這棵朽木滾蛋了,她的計畫就此宣告終結……

  「妳過來一下。」他突然戴上眼鏡,將土放回,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花房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空圓盆,直問道:「平時喜歡哪一種香草?」女孩子通常會喜歡這一類帶香氣的植物,她應不例外。

  「嗯……」這可問倒她了,她只會吃不會種,再說,為什麼問?

  看她擰眉苦思,他索性念出一串讓她選擇,「羅勒、百里香、熏衣草、佛手柑、香蜂草、迷迭香,鼠尾草……」

  她眼睛一亮,「迷迭香,就迷迭香吧,迷迭香烤雞排不錯吃!」

  他一陣輕笑,兩手已操作起來,在盆底放置一片底網、幾顆底石,倒入八分滿的培養土,每一個動作都細心加以解釋原由,再從工作臺下的小抽屜裏取出一小包種子,倒了幾顆在她手中,先示範一次如何播種,再示意她照做,「距離要取好,種子不可以重迭在一起,別壓太深,土薄薄一層蓋住就好。」

  他再交給她一把小小灑水壺,「輕輕灑,盆底水流出就可以停止。」

  不是很難嘛!她興味盎然地灑著水,漸漸高興起來。單眼皮男像他這麼親切就好了,不,是所有和她有關的男人都能這麼親切就好了,尤其是她父親。

  「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嗎?」他隨口問。

  她不假思索,兩手合十。「有啊!希望薄荷早日找到感情依歸,平安度過二十四歲生日……」

  他搖搖頭。「我是指關於妳自己的願望,和薄荷無關。」

  「自己的啊!」她歪著頭,微微羞澀地啟口,「我──很想很想,在風景很棒的山腰開一家小型民宿,房間不必太多,頂多十間就行了,外觀和裝潢混合南洋風和中式,有回廊、木地板,每一個房間都有四季花草不斷的小陽臺,風吹來都是樹林和花草的香味,前方要有一大片蓮花池,夏天還會提供有機蓮花餐……」

  她停頓了,很少有人目不轉睛聽她說這些傻話,她一時興起,忘了說話的對象是誰了。

  「水澆好了。」她不自在地放下花灑,微濕的兩掌在身上抹了抹。「還要做什麼嗎?」

  他捧起花盆,遞向前,她鼻頭腮幫子都黏著一抹土粒,使她認真的臉看起來有些天真,他抑制住擦拭那些土粒的衝動,真誠道:「祝妳生日快樂,願妳夢想實現。好好照顧這些種子,過一些日子就有得吃了。」

  「送給我的?」她驚喜交集,不知道為什麼,在諸事不順的這個夏天,難得的祝福使她很感動,這盆不起眼的種子像個隱藏的希望,未來的一年會更美好。「謝謝你,我很喜歡。」

  她的正面反應加強了他的衝動,他探出手指,捺過她的臉,她微楞,他將沾了上的手指伸到她眼下,「沾了泥了。」

  她感激一笑,瞥到他表上的時間,她跳了起來,「唉,我得走了,下午有班,下次見。」她在一家中型商務酒店找到了櫃檯工作,第一個月輪下午班,不會和這裏的工作時間衝突。

  「等一下,別急,」他按住她的肩,把剛剛那把傘塞到她手裏,「雨還沒停,拿著吧!」

  「可是你待會……」雨勢雖小多了,一時半刻並不會停啊!她瀟灑地婉拒,「我沒關係的,我淋雨淋慣了,你還是留著吧!」

  淋雨淋慣了?他露出新鮮的神情,她的滿不在乎似乎有些矛盾,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儀容是費了點功夫的,最近多半素著張臉,不禁問:「妳不愛帶傘,如果上了妝,不都泡湯了?」

  「上?」她摸摸臉,不以為意的聳聳肩。「現在不會再有人在乎我化不化妝了,乾淨一張臉很方便,上班只要頭髮紮起來,抹個口紅就行了。」

  言下之意,從前的她不過是為悅己者容,她似乎挺願意為了親近的人的喜惡改變習慣。他笑拍她的肩道:「妳不是要上班?弄得一身濕不好吧?走了!別遲到了。」她還在猶豫。她看似大而化之,這麼一件小事就足以牽絆她,難怪薄荷會是她的牽掛。

  「不過是一把傘,兩位你推我讓的別有情趣呵!」一個輕浮尖刻的嗓音在紗門處響起,楊仲南背靠門框,聲音帶笑,面上卻無表情,目光在一男一女身上輪流掃過;V字領的白色休閒上衣緊貼胸膛曲線,橄欖綠寬褲的下襬濕了一截,傘柄勾在手腕上搖搖晃晃,不知站了多久。

  這人真是無時不刻的帥氣,令她無時不刻的心生厭惡。她不再推辭,拿了傘,對章志禾揮揮手,拉開紗門目不斜視地離開,她怕慢一點,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慢點我瞧瞧!」長腿橫過門檻,擋住她,好看的面孔湊得很近,她接收到了他古龍水的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耳輪上方。「嗯,薄荷比妳美上許多,不過,妳很不一樣。」鼻尖輕擦過她的髮,在她耳畔低語,「原來妳自製力這麼強,一顆藥竟然沒辦法讓妳醜態百出,讓阿禾倒胃口。坦白告訴我,妳平時不會也在嗑藥吧?」姿態看來佻達,她卻感受到測試的意味,測試她的脾性。

  她凝視那雙挑動火氣的深眸,不由得牙尖嘴利起來:「原來你有顆了不起的鐵胃,半兩巴豆沒送你上天國。告訴我,你是不是很常讓人下瀉藥洩恨,才鍛煉出來的忍耐力?」

  他不發一語,只管直勾勾盯住她,唇抿成一直線。她其實很難承受那股強烈的敵意,為了不輕易示弱,勉強不移開視線,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後退。他得意地揚起唇角,她背後終於遇到了障礙,躲無可躲瞬間,他大掌攫住她的下巴,使勁捏住,手指陷進頰肉,疼得她掉淚,本來可以立即反擊,但手上抱著剛得到的生日禮物,不忍放棄只能憑白吃痛。

  「放手!」章志禾把住他的手腕,口吻少有的不耐,「你不是來找她麻煩的吧?」

  楊仲南銳利地瞥了他一眼,鬆開手指,「沒什麼,我只想試試,她膽子有多大。」

  她下頷兩旁很快浮起了紅印,驚異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暗地決定以後看到這個男人,絕不吃眼前虧,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你最好別再碰我,我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勉強表明立場,她向章志禾揮揮手,一溜煙消失在紗門後。

  章志禾淡淡看他一眼。「別在我這裏撒野。」目送她的身影疾走在林蔭路上,回身收拾著工作臺,不熱衷地問:「什麼事?」

  「公司接了幾個大案子,」楊仲南移步到他身後,兩人身材相仿,分不出誰高些、誰瘦些。

  「那很好,業務蒸蒸日上,你父親想必很欣慰。」

  「新的設計師忙不過來,你之前的部門我並不熟悉,能不能抽空幫個忙?」往前偎靠,彼此之間幾乎不到一本書的寬度,前者感受到了溫度,僵立著。

  「你也知道,我對學校的工作興趣勝過取悅那些生意人,當初是為了你父親請托才答應在公司坐鎮一段時間,既然你上手了,就得學著習慣壓力,或者,你該專心一致在公司上,別管天堂那邊了。」

  口氣還是不疾不徐,楊仲南微怏。「不是我父親出面,你恐怕會離我離得遠遠的吧?十六年的交情,遠不如不相干的人一句話嗄?」

  「如果不是十六年的交情,就算親口要求的是我父親,我也不會答應。」

  「這麼說,你是在乎我的吧?」熱氣吹拂在他後頸,後腦勺瞬間一片緊縮。

  「我們是兄弟。」他直視前方,玻璃映照出兩人重迭的身影,他微蹙眉。

  「兄弟?」兩手搭上了他的肩,輕喃,「阿禾,你一定不相信,我試過、努力過,我甚至一度想和薄荷結婚,她算是最讓我動心的女孩子,但說到一輩子,就──」

  話嘎然而止,他看到了玻璃映射,一個吻就要落在他頸側,他猛然回身,揮出右拳,兩秒的片刻,楊仲南旋即躺在兩公尺外,打翻了兩個盆花。

  他走上前,抱著兩臂,俯看下巴紅了一片的男人,喟歎道:「我們是兄弟,明白嗎?」

  楊仲南揩去唇瓣上的血漬,美眸熠熠仍是笑意。「反應何必這麼大?從前一起念書、打球時,我們比這更親密──」

  「兄──弟,明白嗎?」他耐心地重複一次,眼中的堅毅和溫和的語調成對比。「你還不夠努力瞭解這一點,所以總是讓愛你的女人傷神,還要我再強調一次嗎?我們是──」

  「兄弟,我聽到了!」楊仲南翻個白眼,伸出右手,「拉我一把,你快把我的腰弄成兩截了!」

  他不疑有他,彎下腰,手才往下探,突如其來的力道猛力一攫,小腿同時被勾掃,他往前撲倒,兩人一翻滾,形勢逆轉,他在下,楊仲南在上,喉嚨被一隻手臂牢牢抵住,幾乎喘不過氣,身軀則被堅硬的胸膛和膝蓋壓制,一時動彈不得。

  「敢揍我?為了誰?」楊仲南逼近他,瞇起眼,蓋住了變冷的眸光,「不會吧?為了那個一頭熱幫姊妹討公道的薄芸?她哪點好了,你三番兩次幫她?」

  「放手!」好不容易從喉頭蹦出兩個字,他剛才太大意了,楊仲南大學時習過一陣子跆拳道,手勁不弱,平時常上健身房,豈能隨意讓人撂倒。

  「讓我猜猜,你欣賞她為別人出頭的蠻勇?還是她不屈不撓的毅力?」幾聲哼笑,繼續愉快地揶揄,「還是──你欣賞那對三十四C的胸部?我的目測沒錯吧?她的三圍的確有加分效果,可惜,就是少了那麼點女人味,偶爾還有些傻氣,我印象所及,你約會過的對象從未有這一型的──」

  「最好停止……這些廢話……」他視線變得模糊,喉頭的壓力越來越大,玩笑似乎太過火了,上頭的人卻還不覺得,他騰出一隻手朝身旁抓撈,只摸到地上的幾枝根苗。

  「阿禾,你從不把我的話認真對待,你從不──」

  話未說完,幾乎快貼住他的好看五官表情突然凝結,並且往右栽倒,壓在喉部的力道消除了,莫名的土礫碎瓦順勢掉落在他面龐,四肢重獲自由,他疑惑地撐起上半身,楊仲南已癱倒在一旁,失去了知覺。

  然後,他看到了一雙顫抖的女性小腿,立在楊仲南頭顱旁,足下熟悉的涼鞋,讓他心一涼,他驀然抬頭,薄芸圓睜著眼,兩隻手停在半空中,尚未縮回去,張了半天的嘴,終於冒出問號,「你想……他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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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他活得好好的,頭上會多個腫包倒是真的。」章志禾查看那張在白色枕頭上熟睡後俊美如昔的側臉,語氣多了點無奈。

  這一砸,又砸出了新仇舊恨,沒完沒了。

  「我發誓不是故意的,我拿花盆砸他絕不是為了報私仇……」雖然她想得要命。

  縫了十針的傷口很難說服別人兇手沒有濃濃的怨氣,章志禾只好以「不幸走在某公寓二樓陽臺下被跳躍的貓打翻的花盆掉下砸中」為意外理由,搪塞了滿腹狐疑的醫師,反正當事人暫時無法為自己辯解。但是她卻很想為自己辯白,她絕不是心胸狹窄的暴力狂。

  「妳不是離開了?為什麼又回來呢?」也不知她聽到多少,她是怎麼看待那一幕的?剛才急著送這個自討苦吃的男人上醫院,忘了問她為何又折回頭。

  「我走得太急,背包忘了拿,錢包都在裏頭,回來發現他那樣粗暴對你,我緊張得要命,怕他一時失手,所以……」她囁嚅著說不下去。結果是她失手打昏了那傢伙,傷勢還得後續觀察有無腦震盪等後遺症,這下無庸置疑製造了一個仇敵。「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委屈?」他暗訝。

  「是啊!你老是替我說話,他一定很介意這件事,你們是好朋友嘛,惱羞成怒是很正常的,等他醒來,我會向他賠罪的,醫藥費也算在我身上……」她豪氣地一肩承下。依那傢伙的作為,為難她一頓是免不了的,果然遇見他就沒好事,薄荷和他分手絕對要額手稱慶。

  章志禾顯得有些不安,他推推眼鏡道:「這個……妳就別想太多了,所謂意外,就是怪不了任何人,任誰看到都會有妳那種反應的。上班遲到了吧?我送妳!」不由分說推著她的背往外走。

  「他還沒醒……」

  「他很快會醒。」屆時他控制不了一場貓狗大戰。

  「我要向他道歉,請他別怪罪你──」章志禾斯文和善,不是楊仲南的對手。

  「他神智不清,只怕會更火大。」

  「那醫藥費讓我盡點心力,別讓我良心不安……」

  「妳真是……」她兩隻手扳住門把,和他形成拉鋸,病房外來來往往的人多,他不好對她太過拉扯,只好束手和一臉歉意的她對望。

  「看看這間頭等病房,想像一下住上幾天要價多少?」

  「呃?大概……」要她一個月的薪水吧?

  「老實說,他可不在乎這一點錢,妳呢?這還不算精神賠償費呢。妳想他會不會輕易善了?」這一招有效,她變了臉色,呆瞪他。

  「那……可以分期付款嗎?」她總得吃飯活下去吧?向老父伸手借錢是萬萬不能的。

  他哧聲笑出,她真難點化。

  「來,告訴我,」他將她帶到窗邊,聲音壓低到她得將耳朵湊到他嘴邊才聽得清楚。「妳下手的時候,有誰看見了?」

  「沒、沒人。」下著雨,沒事誰來花房走動。

  「我們把他搬上車時,有人發現了嗎?」

  「也……也沒有。」忽然覺得那場雨下得真好,行人盡皆走避。

  「最重要的一點是,傷者看見妳了嗎?」

  「不會吧?除非他後腦袋長了眼睛。」為什麼他們的對話像極了兩個嫌疑犯?

  「那就是了,就保持這種狀態不是很好嗎?」認真的語氣含著隱隱笑意。「花盆在架子上,重心不穩,被兩個在爭執的人撞了一下,掉下來了,很合理吧?」

  「嗄?」

  「所以啊,是意外,懂了嗎?」他笑著凝視她。「至於真相,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除非妳想日後不斷和他糾葛,否則我誠懇的建議,現在就走吧!」

  「秘密?」沒想到第一次和男人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竟是這種昧良心的內容,真是運氣啊!「秘密啊……」

  「秘密,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他點點頭強調。

  「我懂了,」她小聲附和,若有所悟的表情。「換句話說,將來你要是需要我幫你毀屍滅跡,我也只好認了?」

  「差不多是那樣。」他莞爾地輕拍她頭頂,忍著胸口的笑氣。「可惜我最近沒有什麼需要勞動妳的偉大計畫,所以請別放在心上,走吧!」

  他率先走在前頭,經過病床,她伸伸舌頭,加快腳步跟上他,走廊人多,大步伐的他很快消失在視線中,她東張西望,四處搜尋,轉了兩個彎已失去方向,乾脆定住不動,不去想何去何從,也不怎麼擔心,只是等待。時間差不多了,她起意回頭,他恰好停步在她前方,見是她鬆了口氣,「妳走錯方向了,停車場專用電梯在另外一頭。」

  她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這次一定跟上!」

  他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不忌諱她的想法,拉起她的手便走,一邊質疑,「妳似乎沒什麼方向感,卻到處亂繞,手機又丟在車上,不擔心找不到我?」

  「沒什麼好擔心的,你一定找得到我。」她不就站著不動等他了嗎?

  「嗯?」他回看她一眼。除了薄荷的事,她永遠是這麼漫不經心嗎?

  「我是說,」她放大音量,以為他聽不清楚。「不必擔心啊,你一定找得到我的。」笑眸裏滿滿是不自覺的信任。「我數過嘍,不到一分鐘,你就出現了,身上像帶了衛星定位器一樣厲害。」

  他面色微微變化。她信任他,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毫不存疑,是她不設防的本性?還是純粹對他?

  他沒有問出口,只是手握得緊一些,怕她又跟丟了,然後,莫名地,胸房一點一滴被不知名的東西充塞住,使他越走越慢。直到出了電梯,走在停車場的通道,她迷惑地覷看他,發出疑問:「我想,這裏只是停車場,應該不會走丟了吧?」

  她暗示地抬高始終沒被鬆開的手,第一次看見他出現失神的表情,她感到趣味地格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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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0:34
第五章

    「薄芸?薄芸?薄──芸!」最後一聲是拉長的怒吼,順帶把她的防護罩掀了,喇叭口湊到她耳邊,「妳起不起來?起不起來?」

  「這不就起來了?」她閉著眼睛困難地坐直,哀嚎埋怨,「可不可以週末不要老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我昨天上晚班耶!好不容易假裝沒聽見可怕的電鑽聲,妳又來騷擾我,想讓我神經衰弱啊!」

  「我才是被騷擾的那一個倒楣鬼。」薄荷杏眼圓睜,「妳馬上下樓,告訴那幾個態度傲慢的工人,麻煩他們從後門進出,別把我的店搞得到處是泥巴,客人怎麼敢上門!」

  「工人?什麼工人?」她一頭霧水。

  「真氣死我了,就是幫妳蓋那什麼浪漫花園的工人啊!妳全都忘啦?」

  「啊?沒忘沒忘!」立刻回神,她一骨碌翻身跳下床,沖進浴室胡亂漱洗一下,頂著蓬鬆亂髮直奔下樓,店內走道迤邐一地的泥沙土屑,她轉至後院,定睛一瞧,掩嘴驚歎。

  原有的水泥平地部分已挖空填土了,碎石塊已清理得差不多,一大早聽到的電鑽魔音就是來自後院;一個工人開始埋設排水管,另一個工人在砌圍欄,一塊塊巧手迭磚。沒想到章志禾效率驚人,迷你花園的雛形已經成形。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他在身邊,她就處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並非緊張,而是全然的放鬆。每次單眼皮男跨腳離開,花房實習的暑期研究生一一散去,她的精神立刻鬆懈,愉快得不得了,連帶花房工作效率好上幾倍。昨天幫忙將一盆熏衣草分株,還興致勃勃觀賞章志禾為玫瑰進行壓條,看得目瞪口呆,頗有心得,他所說的話便像微風一陣陣掠過,有些飄進耳朵、有些散逸無蹤,依稀記得他提醒她要進行後院的整地了,她隨口胡應,上了旅館的夜班後竟忘得一乾二淨了。

  「太好了,真是完美。」她讚美著。等庭園一完工,章志禾的表現分數達到頂點,一定可以讓薄荷刮目相看。

  「嗨!不知道妳從這些水泥磚塊看出什麼完美來,我還沒向妳解釋整個藍圖呢。」

  如沐春風的聲嗓一出現,她轉頭粲然一笑,喜呼:「你來啦!」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我只記得午餐這件事。」她前幾天隨口找了個名目,請他吃一頓飯,他欣然答應。為了張羅完美的午宴,她花了許多唇舌說服薄荷下廚。

  章志禾頗為訝異,她看起來精神爽利,比在學校看見他更為開心。他不認為她十分熱愛植物花卉,她甚至連植栽的基本概念都沒有,當初她提議請他出馬設計個小花園就已令他大為驚訝,若非她一副渴切的積極模樣,甚至提出到實驗林學習兼打工抵設計費的要求,他根本認定她心血來潮,只有三分鐘熱度。不怎麼熱衷地答應了她,沒想到她每天準時到花房報到,剛開始在助教大明的冷嘲熱諷下打雜役,皺著臉聽命,他側面觀察不插手,猜測她兩天便打退堂鼓;一星期過去了,她照時出現,只是開始有膽子和大明唇槍舌劍,互不相讓,除了花圃的鬆土澆水工作,花房粗淺簡單的阡插播種也能接手了,沒有絲毫不耐煩,他慢慢相信她是玩真的,才開始著手設計這個私人小花園。

  不過她的反應也太明顯了,見到他真如此興奮?她甚至攀著他的手臂搖晃,雀躍極了;他不是很明白個中緣由,但是看她由衷地開心,心情也跟著明朗不少。

  「現在是──十點半,」她就著他的腕表看時間。「我到廚房看一下,菜準備得怎麼樣了。」

  「薄芸,別忙,我可能不能待太久,原本一個晚上的飯局改成下午茶,我得回去準備一下。」他急忙喚住她。

  「啊?」她面色一黯,噘著嘴,細聲說,「可是你答應了,不能食言……」

  他不能留下來,竟令她如此失望?「以後有的是機會──」

  「以後就來不及了……」她垮下臉,潮黑的眸子睜睜直視他,使他產生一種錯覺,他剛做了不可原諒的決定。但,只是一頓飯啊!

  「沒這麼嚴重吧──」他失笑,想說些打趣的話,一承接到她射來的渴望,急忙打住,心裏某個角落開始柔軟。

  工人來回經過身旁,不約而同往她身上偷覷,表情異樣,走遠了又回頭多看兩眼,他追索那些視線落下的焦點,立即明白了原因。

  她一頭剛睡醒的捲曲亂髮,半截無肩帶緊身小可愛,短至大腿的超短褲,衣料遮蔽的程度和連身泳衣差不多,他不覺特別,是因為他見過她裸露的級別已達限制級,今天並不算什麼,可對別的男人而言,還是養眼了點。

  他有意無意靠近她,高大的身子遮擋了不時投來的注目禮,輕語道:「我答應妳,留下來吃飯,不過妳也得答應我,店裏開始有客人了,上樓換件正式衣服吧。」他神情沒什麼不對,但語氣帶著強制意味。「不花多少時間的。」

  「說話算話喔!」她又眉開眼笑起來,三並兩步跑上樓,忽又停下來搔搔頭──留下來吃飯和她穿什麼衣服有何關係?他管的事挺奇怪的!

  管他呢!她已經聞到了焗烤海鮮的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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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他不留下會令她如此失望,這頓大費周章的午飯的的確確是個美麗的饗宴。

  餐桌就設在廚房裏,長方型的桌面鋪上了米黃色桌巾,正中央是個小小玻璃盛水器血,幾朵新鮮的藍雪花花瓣飄在水上,他一抬頭,接到了她會意的眨眼。

  「對不起啊,我昨天偷剪了一枝回來。是不是很漂亮?」

  她花了多少心思?只為了感謝他這陣子的幫忙?

  薄荷的廚藝讓人驚豔,蔬菜沙拉拌藍莓果泥、奶油焗海鮮、香料燜烤橙汁雞腿、綠白點綴的蔬菜湯、鳳梨堅果炒飯、餐前酒,色澤搭配鮮亮且勾人脾胃,薄荷還體貼地將每個人的菜色分配好,連同餐具,擺放在個人位置上,靜候享用。

  「我們的薄荷真了不起,對不對啊?人美手又巧!」她攬著薄荷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又跳過來拉著他坐下。「你一定要吃完喔!這是薄荷的心意。」

  「是薄芸的心意。」薄荷解開圍裙,笑容很淡,忙了一上午,發絲妝顏毫不淩亂,整了整裙襬優雅地坐下,就在他的對面。「她求了我老半天,我怕煩,只好勉為其難地做了,沒辦法,誰讓她是我好姊妹。」

  「呃,都一樣、都一樣啦。」她尷尬地就坐,朝薄荷使眼色。「不過我只會吃,做菜完全不行,所以薄荷的功勞大。」

  「是很了不起。」他誠心讚美,不以為忤地拿起酒杯,「讓您辛苦了,薄小姐。」

  「沒什麼,這些菜您應該都吃過吧?全是以前仲南教我的。」笑盈盈的說著讓人脊椎僵硬的話。「他說,他只做菜給喜歡的人吃。」邊抿著嘴笑,邊叉起一片蘿蔓吃著,等著對面的男人出招。

  「噫,誰教的不重要,好吃就行了。開動吧!」她連忙打圓場。

  「其實,我只在學生時代吃過他做的義大利麵,印象裏是不敢恭維,這幾年他大概進步許多,可惜我無法騰出那麼多時間等吃他一頓飯。」他不避諱地直言,不改一貫的笑容。薄荷怔了怔,睫影深邃的美眸垂下。

  「兩位,」她揉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極力轉移話題。「我還沒替你們正式介紹,雖然你們都大約知道對方的存在。章先生現在是我們學校的副教授,是所有老師裏頭最年輕的喔,改天妳該來看看我們的校園,尤其是農學院,漂亮極了,都是他的傑作──」

  餐桌左側響起一串別具意味的笑聲,並且自動接續她的人物介紹,「章先生的家族主業是土地開發和住宅建築,妳那所學校有一半校地是他們家族的產業,所以就算章先生想當上系上任或院長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何況只是個教授,對吧?不知道仲南說的這些資訊有沒有錯誤?」

  她的頭皮越來越麻,彷佛置身在某種狀況外。章志禾但笑不言,啜飲著酒。

  「呃……謝謝,薄荷介紹得很詳細。」她暗吸口氣打起精神。「至於薄荷,是我堂妹,以前主修食品科技,菜做得很好,常常研發新菜色給我和爸爸吃,我爸偏心極了,常說為什麼他生不出這個內外兼具又乖巧的女兒呢──」

  「是仲南不夠幸運,才會錯失薄小姐這麼好的女孩子,損失的是他。」這次是章志禾打斷了她的話,隔著桌子,一對從沒正面交鋒過的男女淩厲無聲地對望,令地不知不覺陷入了五里霧中。

  「可──可不可以,別再──提楊仲南這個名字了,今天的主題好像無關這個。」說著說著竟結巴了。

  可惡又無所不在的楊仲南!

  她挫敗地低下頭,埋頭吃了幾口炒飯,兩眼暫態一亮,喳呼著說:「真好吃、好吃,我們吃飯吧,待會再聊,不吃會後悔喔!」

  瞧她鼻頭上黏貼的飯粒,章志禾笑開了,跟著應景地吃了一口。食物才含在舌上,瞬間刺激得他臉色微變,停止咀嚼,不必抬頭,也能感受到正前方含笑等待的眼光,他若無其事吞了下去,接著再嘗一口蔬菜湯,這一次,他勉力關閉了味覺才能不吐出口。

  薄芸吃得興高采烈,兩頰泛著紅暈,他心念一動,伸手端起她那份烤雞腿,笑道:「我們交換好嗎?我喜歡吃烤焦一些的雞腿。」

  「沒問題,請便。」豪爽地答應,她看向薄荷,碰碰對方的手道:「發什麼呆?不餓嗎?」真是奇了,著迷地觀看著章志禾切割那只雞腿,胸前的食物卻一動不動。

  「有誰能到吧台幫個忙嗎?客人忽然多了起來。」門簾旁探進工讀生小貝可愛的頭。

  「我去、我去,你們繼續吃,馬上回來。」她自告奮勇站起來,欣然逮到機會中途退場。

  「大姐,妳覺不覺得,那位先生長得挺像一個人?」走回吧台,小貝邊替客人結帳,邊一臉興趣問。

  「哪位先生?」她流覽著客人填好的點單,動手調製著桂花烏梅茶。

  「就是廚房裏那一個斯斯文文戴眼鏡的帥哥啊!」

  「看誰都是帥哥,妳標準不高嘛!」她心不在焉應答,掛記著任性的薄荷不知會不會又出言讓章志禾難堪,她對男生一向不假辭色,大學時老讓眾多追求者碰釘子,這一次栽在楊仲南手裏真是運氣啊。

  幸好章志禾修養一等一,舉止雍容大度,薄荷人美氣質出眾,總能令店裏的男客看得失神,章志禾在專業上陶養出來的眼光,應該不會像楊仲南有眼無珠才對。

  「大姐,妳說像不像?」碰了碰她的手肘,不厭其煩再問。

  「像誰啊?」

  「像店長以前的男朋友啊!」

  她手一抖,差點打翻杯子,氣得白小貝一眼,「妳視力有問題,一點都不像,差遠了!」不像,不像,章志禾一點都不像那張可惡的嘴臉!

  她捧著託盤送冰茶到客人桌上,回身撞上一堵肉牆。

  「我先走了,謝謝妳的招待。後園的硬體工程這兩天就會結束,之後的栽種綠化,我們再一起努力。」章志禾溫和地向她告辭,不似被冒犯後的樣子,甚至好心地替她捺去鼻頭的飯粒。

  她掩著鼻子。「這麼快?」冰箱中的櫻桃派還沒奉上呢!

  「我一向吃得少,今天算多了,後天學校見。」他爽朗地揮手離去。

  她惋惜地目送他,放下託盤走進廚房。

  薄荷一個人端坐在原位,沒有多餘的表情,慢條斯理喝著湯,見她進來,指著她那份餐點道:「吃吧!除了那份雞腿,其他都吃掉,別浪費了!」

  「為什麼?我最愛吃妳做的烤雞腿了。」她沒多疑,徒手抓起雞腿便咬了一口,用力嚼了兩下,乍然停止,再嚼兩下,又停,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直盯薄荷。

  「不是叫妳別吃那一份嗎?」無動於衷地繼續喝湯。

  她哇聲將嘴裏的雞腿肉全數吐出,猛灌一大杯水沖散嗆辣的芥末味,接著,吸一大口氣,再接再厲將章志禾剩下的每樣菜色輪流各嘗一口,沒有意外,全都刺激得難以下嚥。

  她想到那張自始至終平靜無波的臉,甚至稱得上愉快的臉,他是不是外星人啊?

  「薄──荷,妳瘋了……」聲音發顫,只想突然失憶,不用再面對章志禾。

  「我沒有告訴過妳嗎?我的私房菜也只做給喜歡的人吃。」歡暢地一笑。「別緊張,吃了這頓飯還肯再來,那才是妳所謂的好人,嗯……很久沒有這麼愉快了,謝謝妳辛苦安排的飯局。」

  她一點也不明白,那發自惡意的甜甜笑容,為何會出現在薄荷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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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廳位在二十五樓,電梯停停走走終於到位,他一到門口,由接待的侍者帶位入座,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他及時趕上了。

  要了兩瓶礦泉水,一杯冰塊,遠眺玻璃窗外街景,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入喉,將近一瓶半後,口中所有的不適才逐漸淡去。

  薄荷這樣的烈性,和楊仲南可謂旗鼓相當,沒想到多年後他還得遭受池魚之殃,替楊仲南當箭靶。

  再倒杯水,前面的座位已有人翩然佔據,掀起一片香氛,他定眼一看,隨即給予有禮的招呼笑容。「妳好,莊小姐。」

  「你好,叫我Linda就好,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恰到好處的露齒而笑、精緻無瑕的粉妝、柔軟有致的酒紅色長髮、合身亮眼的洋裝、修剪可愛的指甲,和他的想像一一吻合,對了,手上的名牌皮包連牌子也不脫他的揣測,可能是限量款,他沒有研究,總之,和上一個家族欽點的介紹對象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不要緊,」他看一眼時間,「『才』遲到二十分鐘。」再慢一點,他咖啡恐怕快喝不下了。

  「你來了很久了?」試探性一問,邊甩動花了兩個鐘頭定型的鬈髮,瞟動的眼珠在快速打量他。

  上一次在大學校友會中見過他一次,後來又在家族安排的飯局中見過第二次,他身邊坐著另一個世交之子楊仲南,成了眾人焦點,兩個身家相當,論帥氣,後者更勝一籌;論氣質,他斯文許多,不過重點在於,誰的心性穩定。她可沒興趣和一個周旋在女人堆中的男人浪費青春,雖然她不得不承認,楊仲南的確令人怦然心動,可依據姐妹淘的情報,婚姻一事他沒這麼好商量,讓楊父十分頭疼。

  「我準時到,對了,不知道為什麼莊小姐突然把晚餐改為下午茶?」他現在一點食欲也沒有,不,可能好幾天都不會有食欲,但是不把專注力放在豐盛的食物上,單喝咖啡,他就得絞盡腦汁找對話題,依他看,眼前的時尚美女最有興趣的話題在美食和度假,或許再加上新的基金投資標的,可惜,這裏頭沒有一項是他拿手的。

  「叫我Linda吧!我呢,最近在減重,不想吃太多。」她當然不能明說,初次單獨會面如果大吃大喝,很難保持貝齒的潔淨和完好的唇蜜。

  「瞭解。」照目測,她大概只有四十五公斤,不知道減重目標是否和紙片人相當,思及此,一個卷卷亂髮的女人大塊朵頤的畫面在眼前浮現,快樂的臉永遠不在意沾上什麼,健康富彈性的身軀無邪性感……

  「你在笑,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分享?」這一笑,和他那位帶著玩世氣息的同伴有些神似,她心跳快了一拍。

  「沒什麼,在想工作上的事。」

  「說到工作,我知道你和楊先生開設了一家設計公司,各種專案都有,包括當前很受重視的品牌概念部門,好像做得不錯,聽說伯父希望你最終能回家接班,不知近期內你有這個打算嗎?」

  「嗯?妳是說……」他不記得他父親和他談過這回事,也不認為他父親會對他寄予厚望。

  「其實,你如果沒興趣接班,倒也無妨,自行創業有自行創業的好處,不必受制那些老股東。你現在是公司的總經理了,風格走向都取決於你,資金又不必擔心,除非伯父堅持,否則,我是支持你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出身的子女,總要顧及父母的想法……」不愧是大家閨秀,條理分明又識大體。

  他沉吟不語,狀似同意,兩手交迭在桌上,很誠懇地直視對方,沒有一絲訕笑意味地介面:「莊小姐,不,Linda,很抱歉,妳所說的那個被要求接班的可憐人不是我,是那個叫楊仲南的傢伙。至於我,我目前在一所大學任教,工作得適性愉快,接班的問題,因為我上有兩個兄姊不斷把家裏的財產倍增,所以輪到我的機率很低,我不必擔心這件事,事實上,未來肯定也和我無關,我只對那些不會說話的植物有興趣,這樣解釋,不知道莊小姐滿意嗎?」

  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這個薄荷,對他不是普通的憎惡,到底在他的菜色裏放了多少辛香料?

  對了,他現在得再想一個完美的退場藉口,好讓紅了半片臉的莊小姐保持優雅的姿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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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現在才深切感受到,懷著歉疚的心連走路都不踏實了,連平時最有興致的拌嘴活動也提不起勁了。

  單眼皮男大明極盡譏嘲之能事得不到熱烈迴響後,開始疑惑地斜覷她,不知這個偶爾露出悍相的笨女生在打什麼主意,斟酌了一會,決定測試一下她的虛實。

  「喂,女人,看到那片野牡丹沒?澆個水吧!」

  她沒有抗拒,拿起掛在樹梢的水管,扭開水籠頭,對著那叢綺麗的植花噴灑。大明嘖嘖稱奇。果然神不守舍,二十分鐘前澆過的地盤已毫無印象,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整治這個老纏著章志禾的女人更待何時。

  「喂,夠了夠了,妳後面的草皮順便澆一下,要徹底的澆,別偷懶吶!」

  她依言旋身,水柱在空中揮灑一個半圓,正好激噴在一個信步走來的男人身上,這男人還恰恰是她左思右想了好幾天的那一位。

  她被突來的生變嚇了一跳,水管一扔,跑向男人,手忙腳亂在他濕淋淋的臉上髮上亂拍亂拂一番,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男人不堪其擾,捉住她的手,安撫大驚失色的她,「我沒事,把水籠頭關了,順便把樹下的工具收進花房。」

  大明暗笑不已,拿起丟在草皮上的書包,趁她不注意,一溜煙繞道逃竄。

  真是禍不單行!上天就不能讓她休息一會兒,別老是帶衰同一個人。

  她沮喪不已,拖著圓鍬跟著章志禾走進研究室,沒膽子和他目光相對,躡手躡腳溜進花房,將工具歸位,轉到花房較亂的一角,把大明堆在一起的香草病株,依照他的教授,剪除枯葉後,灑上一層稀釋的辣椒水除蟲。只聽見他在辦公桌旁打了幾通電話,溝通排水工程的缺失和進度,語氣永遠不慌不亂,忙了好一會才恢復寧靜。

  不久,熟悉的腳步移到她身後停住,有雙眼睛透過她的肩觀察她的動作是否確實,她戰戰兢兢在莖葉上灑著水,不敢回頭,聽見他走開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失望。

  兩人各盤據花房一端,無聲地動作,偷偷回望他,他正在修剪薔薇的多餘花苞,背影專注,似乎無意交談。

  這樣下去不是好事,她不能一直做啞巴,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擱下澆水瓶,一路挨挨蹭蹭到他身旁,張嘴張了半天開不了口,他發現了異樣,放下剪子笑道:「做完了?有事要說?」

  他居然在笑,沒有生氣,口氣一樣溫柔,但是──這個男人對旁人生氣過嗎?她根本搞不懂他是忍耐的好手還是脾氣太好,被騙吃了一頓可怕的午餐不該生氣表態嗎?

  「你──不怪薄荷了?」她陪小心問。「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害你遭殃了。」

  他傾著頭思忖。「我可以理解,沒什麼好責怪的。」他的頭髮部分濡濕,更為服貼,前額是潤澤後的光潔,前襟有一小塊濕印:「妳也不必自責,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你不會討厭薄荷吧?」這才是重點,薄荷值得這種溫柔的男人傾心相待,她需要時間和機會讓人瞭解她的蕙質蘭心,偏偏她最缺的就是時間。

  「當然不至於,是仲南的錯,妳的好姊妹值得更好的對待。」

  她簡直要熱淚盈眶了,她的重擔就要卸下了,太感恩了!

  她擦拭一下眼角,從口袋拿出一樣東西,歡歡喜喜地放在他手心。「為了補償你,可以請你去看這齣劇嗎?聽說很棒。」

  他仔細一看,眉一挑,「杜蘭朵公主?妳喜歡?」

  「朋友推薦的,你應該也會很喜歡。」她曾聽過他在研究室聆聽愛樂電臺,幾乎沒轉過別的頻道。

  「這麼說,算是妳個人邀請我了?」他瞇起眼。

  「也是薄荷的賠罪禮。」

  「慢點,」他快搞糊塗了。「可以暫時分開兩位清楚說明一下嗎?這齣劇,是妳和我兩個人一道觀看?或是另有其人?」

  「唔……」如果攤開來說只有他和薄荷兩人,可能太唐突了,畢竟他們不算熟,他和薄荷都屬於含蓄類型,不該太直接才對,「如果你不介意我看不懂的時候發問,我們就一道去吧!」她直乾笑。

  「就兩個人?」他揮揮手上的票,三分存疑,他在她眼中實在看不出一點特別的情愫,只有莫名的熱切。

  「就兩個人!」到時候換個人也無妨。

  「好,一言為定。」他將票折半,收在胸前口袋,瞥了她一眼,拿起剪子完成未竟的工作。

  她暗暗一激動,就想飆淚,趕緊用手背抹乾。雖然現在作夢太早,但忍不住去想像她老父大加讚賞她的情景,也許龍心大悅後贊助她完成夢想也不一定。

  不知為什麼,越想眼淚就直流,越用手抹就越刺激、越熱辣辣睜不開眼,她哀叫一聲,掩住淚水糊了一片的眼睛;他一見不對,丟了剪子,捧起她的臉,撥開她的手,眼皮紅睡得驚人。「怎麼回事?」她可真是意外女王!

  「我、我的手沾上了辣椒水,忘了洗手,碰到眼睛,我完了,我快瞎了,救命……」她又跳又嚷。

  「別胡說!」他輕叱。「站這別動!」

  他走到研究室拿了瓶食鹽水和毛巾,回來撐抱起她坐在工作臺上,托著她的頸背後仰,將食鹽水大量沖洗她的雙眼,流淌的液體以毛巾擦乾,一再重複到她不喊疼,又回頭取了一片冰涼的降溫片敷在她眼皮上。「休息一會別動!」

  她摸索到他腰間,緊抓住衣衫。「你千萬別走,我可能看不清楚回家的路──」

  「不會的。下次要小心,如果只有妳一人在此怎麼辦?大明沒告訴過妳注意事項嗎?」語氣略有責備。

  大明?大概看到這一幕會笑得直不起腰吧。

  她委屈地噘起嘴,忍著不流淚。他歎了口氣,不再出聲。

  兩人偎得十分近,幾乎沒有間隙,他不得不俯看她蒙著眼睛的臉,不得不注意到那兩片微噘的唇瓣,輕輕顫著,欲言又止;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肌膚上的寒毛,和幾點淡淡雀斑,他噙起笑,微覺有趣。

  怕驚動她,刻意屏著氣,從未如此名正言順地審視她,一股吸力從她唇瓣上散發。他愈靠愈近,近得聞到了依附在面龐的洗面孔的檸檬香,不這麼做似乎違背了什麼,他的唇終於貼了上去,短短兩秒,倏地分開。她驚疑地按住唇,他的心臟則怦怦作響,勉力鎮定。

  「你是不是碰到了我?」她下意識舔了舔唇,速度太快,像作夢一樣,分辨不出真假,可能是恍了神,卻又不能抹殺那份異樣的溫軟觸感。

  「是我的手指,妳的唇上有東西。」他隨口答。

  「噢。」雖然不太合理,雖然她記得他十指有許多園藝工作留下的硬痂,產生不了這樣的柔軟,還是中止了想像,畢竟是章志禾啊,毫無意外空間。

  「麻煩你的肩膀讓我靠一下,我的脖子好酸。」她長舒一口氣,按住眼上的貼片,額面抵在他的肩窩,輕輕咕噥,「你一定沒見過我這麼笨的女生吧?老是捅樓子!薄荷就不會這樣,她永遠優雅……」

  他忍俊不住,「妳不笨,妳只是太常心不在焉。」

  於是,他嗅聞到更多屬於她的氣味,夾雜著附近的玫瑰、香草的芬芳,纏繞不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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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1:05
第六章

     水晶酒店是個中型飯店,今天特別忙碌,大廳擠滿了到本市參加商展,預備下榻數日的外國旅客,各種異國語言交談聲此起彼落,拿著對講機的客服員快步疾走,行李拖曳車絡繹不絕,偶爾阻擋了他的視線,他得挪移一下位置,才可以不受影響觀賞大廳服務櫃檯內,左邊算來第二個女服務員的一舉一動。

  她原本的濃髮在腦後包束成規定的小包頭,俐落的露出整個臉盤,和其他服務員相比,妝化得較淡,使得豐潤的唇特別明顯,白襯衫黑色窄腰套裝是規定制服,裹住姣好的身段。她多半在為住客解說住宿事項,還得不時分神接電話,偶爾低頭苦思填寫各種表單。他量了一下時間,她有一個鐘頭沒喝半口水了,幹練的模樣和平日大不相同,彷佛長時間用盡了心思應付各種瑣事,下了班就按下腦袋開關,顯得迷糊又大而化之。

  他瞄了眼她身後的時鐘,只剩十五分鐘就要換班了,她是否還記得,今晚有個約定?他算准了她不但會爽約,而且,還會用各種奇特的方法和理由讓他下次再答應赴約,女主角卻永遠不是她;他之前會應允的原因是實在太好奇了,她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稍加調查了一下,歌劇的票她一共訂了三張,兩張座位相連,一張在右後方,相連的其中一張票在他手上,她持有的是右後方的位子,還約定在劇院正門口見面,不必接送她,爽約的意圖太明顯,拉攏他和薄荷的意味太濃厚。

  如此熱忱主動,為的全不是自己,他不是沒有惱意,但並不想立刻讓她失望。借著某種不得而知的動機,她不斷靠近他,卻看不到他的心思轉化,他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清楚表明自己的態度,好杜絕未來層出不窮的無謂約會?

  他放下報紙,推開椅子,筆直走往櫃檯,停在她前方,以指尖敲敲櫃面,「小姐,該下班了吧?」

  她不經意抬頭,見是他,一陣愕然。「你──不是……」回身看了眼現在時刻,立刻提醒他,「快開演了,只剩十五分鐘了,快去啊!」

  「是快開演了,我們一道去吧!」他不為所動。

  「可是──我還沒下班啊!」她緊張極了,完全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

  「我問過你們經理了,妳今天只是支援加班,現在就可以離開,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他上身傾前,附耳道:「妳約了我,遲到是不是不太好?況且,劇院節目進行中,是不會讓妳進去的,這樣理所當然的爽約,會不會太說不過去?」

  她詞窮了,眼眸轉啊轉,索性和同事吩咐一聲,奔出櫃檯,拉起他就往外跑。

  「別急!會跌跤的!」沒想到窄裙和高跟鞋束縛不了她。

  「我們搭計程車去吧!不用找停車位。」她在大門口回轉道旁四下張望,對停泊的計程車招手。

  「薄芸!」他拉下她的手,聲音沉了沉,「我們談一談吧!」

  「談什麼呀?快遲到了啊!」她不解地跺腳。

  他輕環住她的肩,將她帶到酒店右翼一列景觀樹後,面對面道:「先談一談,不用太多時間,談完了,下次妳還想讓我和薄荷單獨相處,有的是機會。」

  她陡然安靜了,手腳局促不安,避開他的視線,焦躁地用鞋尖磨著石子地,良久才啟口,「如果你想責駡我,我不反對,可是,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浪費那兩張票?我不想讓薄荷失望,她一直想看這齣劇,我答應陪她去的,她也知道我邀請你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到場,回來一定K死我。」

  他啞然失笑,懊惱地看著她,過一會兒,表情軟化了,他含笑說道:「這件事如果對妳而言很重要,我不是不能配合。」反正他配合別人的意願做他毫無興趣的事也已習慣,甚至可謂駕輕就熟。

  她重新喚起精神,感激地仰望他,「謝謝你。」

  「不過,妳一點也不想知道我真正的意願嗎?」

  「你是指今天這個約定嗎?」

  「每一個約定。」

  「每一個……」

  真正的意願?

  她的確從未深究過,他從未拒絕她的要求,她以為他若非行有餘力幫她,就是樂於參與;他恆常一派溫柔,難得讓人看出壞情緒,她習慣了他的溫文有禮,很少顧忌可能惹怒他的後果,自然不會考慮到是否符合他的喜惡;她一直認定他是最好相處又講道理的朋友……這麼說來,是她太大意,太強人所難了,忽略了好脾性的他也有自己的執著……

  她滿腹誠意,敲敲腦門說:「對不起,讓我重新檢討一下,唔……我在花房表現礙手礙腳,讓你們工作進度太慢,就應該自動走路,不該等你開口;我也該先問你,你喜歡吃什麼菜再邀請你上門吃飯;我更應該問你,你喜歡哪一齣戲碼才買票請你觀賞,而不是強迫中獎,」她頓一頓,亡羊補牢地建議:「你現在想告訴我你真正的意願嗎?我可以配合的。」

  他靜靜凝視她,柔聲道:「我真正的意願是,妳可不可以每天提早到學校好讓我有多餘時間告訴妳如何照顧花房;而我對吃什麼菜沒有任何意見,只要是妳親自下廚款待我就心滿意足;至於看哪一齣劇更不是重點,因為我對電影的喜愛遠勝過歌劇,答應妳只是為了讓妳開心,所以如果邀請我的人突然消失了,我會失去坐上兩小時的動力。我真正的意願還有──」

  他兩掌按住她的肩,讓她牢牢地背抵樹幹,才想開口問他,半張的嘴被結實地堵住,她神智一時轉不過來,只感到貼在唇上的柔軟喚起了某種記憶,彷佛才經歷不久,那味道,她淺嘗過……就快憶起了什麼,唇上加重的力道打斷了回想,濕熱探進她的舌間,主動糾纏,她未及反應,嘴唇一陣虛涼,一吻結束,恢復正常,只有那熾熱的凝望繼續在她臉上燃燒,她的身軀半癱在樹幹上,兩腿像沒有重量的棉花站不太穩。

  「謝謝妳的配合。我們還有必要趕場嗎?」

  「我──頭昏──」她反手撐著樹幹站直,一腦袋震驚與空白,視線根本不敢上抬。「我看……還是回家算了!」幾乎用逃的離開現場。

  她不能一直傻眼地待在他面前,他竟然吻了她!他怎麼能吻她?她處心積慮地接近他不是為了這種結果啊!這個吻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她的思緒像坍塌的積木一樣混亂,電光石火間,像插頭接上了電,她驟然回頭──

  「你喜歡我?」

  隔著十公尺,他聳聳肩,笑如暖陽。

  「你的意思是──真的?」她返身走回他跟前,睜著大眼等待答案。

  「真的,」他捏捏她的尖雅下巴,「妳很失望嗎?」

  失望?不!是困惑!在她眼裏,他是比楊仲南好上幾倍的優質男人,和他相處,安心又自在,不用擔心表現不符標準而被三振出局,他沉斂且溫柔,責備別人的字眼都要琢磨再三才出口……不,他超過了她以往的標準,這樣的人絕非為了普通的她而特地打造,她從未奢想過啊!

  「薄芸?」有些粗糙的長指轉捏她的腮,她看來傻得厲害,這可是頭一遭向異性示好而得不到積極回應呢。

  「我完了,」她喃喃念道,「真完了,你……要不要試試喜歡薄荷?」

  他一臉啼笑皆非,極不認同這項提議。「這一點很抱歉,恕難配合。」

  她扁扁嘴,想哭的模樣。「今天為什麼不是愚人節?我恐怕會比較相信,這些全都是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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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側門跨進店裏,昏暗的光線讓她適應好幾秒才看清楚桌椅輪廓,腦海掠過的形影、唇畔縈繞的氣息、掌心餘留的溫度,都屬於一個男人。

  她摸索著樓梯上樓,舔了舔下唇,心跳尚未回穩,只要一想起,就微微暈眩。

  「慘了,接下來,我已經想不出什麼招數了。章志禾是不會任人擺佈的,而我,其實好想好想──對老爸有個交待啊!」她心裏咕噥,沮喪著臉爬樓梯,快到頂時,赫然見到十隻纖白的腳趾並排在最末一階,順著腳趾往上瞄,白色長睡衣,交抱的細胳膊,一張怒目而視的瓜子臉。

  「嗨……嗨──還沒睡?」心虛到舌頭打了結,演練了半天的說辭一句也想不起來。「妳回來了?」沒想到故意耽擱到十一點回家依然逃不過這一關。

  「不然呢?」瓜子臉結著冰,緊瞅著她不放。「章志禾送妳回來的?」

  背心濕涼。「是……啊!」全然沒有演戲的細胞,被兩道利眼一看穿,就低頭等著挨刮。

  「妳和章志禾臨時想一塊逍遙我不反對,反正如果不是因為妳喜歡我也樂得不見這個人,但是今晚為什麼要設計我?」

  「逍遙?」差點岔了氣,太冤枉的罪名了!一古腦和盤說出,「我是設計你們沒錯,我以為章志禾會乖乖直接到劇院赴約,我已經準備好加班到七點鐘不趕過去了,讓你們有機會獨處,誰知道他自動跑到我上班的地方來,來──來……」再說下去恐怕是火上加油,連忙消音。

  「設計我和章志禾?喔──」毫不留情屈起食指,用力敲了她腦門一記,咬牙切齒,「看妳平時挺伶俐的,沒想到腦袋也有這麼不靈光的時候。章志禾看妳的那種神情,像是會對我感興趣的樣子嗎?妳沒事替我找消遣,也不該找上自己心怡的男人,妳是卡到陰還是怎麼樣?」

  「心怡他?」這更加冤枉了,不辯駁不行。「我哪時心怡他了?」

  斜瞇起眼。「妳眼巴巴到人家地盤打工,還搞個後院變花園的花樣,請他吃飯邀他看戲,不是喜歡他還是什麼?」全世界的人都看出來了!

  「我全是為了妳啊!」她百口莫辯,激動得就要掉淚。

  「為了我?」詭異地冷笑三聲。「妳太自作聰明了,妳以為愛上自己的情敵的可能性有多少?」

  「情敵?薄荷,妳還OK吧?」探了探薄荷的額頭。

  「妳這個呆頭真要我說出來?妳就不能讓我安靜一陣子!」美目噴火,直直進逼。「我被楊仲南甩了,因為他真正喜歡的不是我,是十幾年的好朋友章志禾!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把自己變成男人讓他迷戀,我什麼都給他了才知道男女通吃的他喜歡男人多一點,我能怎麼辦?怎麼辦?拿把菜刀和章志禾決鬥?人家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啊!」很不容易看到章志禾還能勉強維持風度,只是忍不住在菜裏施小計懲誡一下斗膽上門的他,沒料到笨瓜薄芸竟想把他們送作堆!

  她似聽到了怪譚般呆若木雞,故事的男主角之一今晚還對她示愛,她能說什麼?

  「最莫名其妙的是,你們竟把票給了楊仲南,讓我完全不知道今晚臺上在演什麼,這又是哪一計?破鏡重圓?」倒楣的是坐定後,左邊來了個大胖子擋住去路,右邊蹺著二郎腿瞅著她的男人別有意味地冷笑連連,刻意令她如坐針氈,如果這樣還能保持冷靜不抓狂,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我的天!」越聽越糊塗,卻再也不敢發問。暗暗驚疑,章志禾把票給了楊仲南,早就不打算赴約,為什麼?專程去吻她?

  「猜想一下,在全部觀眾屏氣凝神聆聽杜蘭朵吟唱的安靜片刻,憑空冒出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這個經驗,一輩子都忘不了吧?」晶眸泛著異樣的光,彷佛在回味毫不猶豫出手的那一刻。

  這記耳光的消費者是誰不言而喻,錯愕連連的薄芸禁不住發毛,薄荷現在張狂的模樣根本是個狠角色。

  「所以,請妳和章志禾別再攪和我平靜的生活了,否則,我下次再被惹毛了,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唷!」

  柔亮的長髮一甩,輕嫩的嗓音恫嚇力十足,房門接著有力地帶上,餘下淡淡梔子發香,在五味雜陳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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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很大,風很微弱,心情很悶,她背靠樑柱,坐在石椅上,遠遠看到了等待的對象小曼,她有氣無力地揮揮手。

  「嗨!」一迭裝訂好的報告放在她膝蓋上,小曼一臉難色。「教授說,她的原則不會改變,妳就下學期重修後再交報告吧,別再白費力氣了!」

  「噢。」這不算新的倒楣事,打擊不大,她收起報告,搭拉著眉目站了起來。「謝了,替我跑這一趟。」

  小曼勾起她的手,小聲說:「喂,聽說汪銘遠拿到碩士,和方琪宜一起申請出國,妳知不知道?」

  「噢。」不相干的事了,為什麼告訴她?「恭喜他。」神色依舊,她低著頭走路,閃躲白花花的陽光。

  「咦?復原迅速喲!」小曼懷疑地瞅她,「怎麼難得見到妳就悶悶不樂呢?很沒意思喔!」

  「我有很多工作要忙,有一堆人要擺平、一堆事要想透……很難開心啊!」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點石成金。

  她拐個彎,筆直走向一條石板步道,不遠處就可眺望到那棟灰色屋子。小曼點點她的肩,問道:「到那兒做什麼?下課人都走光了,妳還真勤快啊!」

  「三天偷懶沒去了,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做的,我要簽到抵工時的。」不是偷懶,是沒膽子,她膽小如鼠,不敢若無其事在章志禾前頭晃,選擇中午這時段來,是他多半在用午膳,她可以無顧忌地踏進花房。

  小曼伸伸舌。「妳去吧!我最怕那些蜜蜂蟲子的,改天見了,振作點!」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拔腿離開。

  她拖著僵直的步伐穿過草皮,汗不斷淌下,陽光照得她暈頭轉向,拿了藏在花盆底下的鑰匙開門。一躲進研究室,涼意及書香一塊襲來,她在簽到簿上簽下名字,左看右瞄,決定動手收拾起淩亂的辦公桌面。

  幾本圖鑒分類放回架上,把櫃裏的種子標本盒排列整齊,抹乾淨桌面,掃一遍地上零星的落土和葉片,不時查看門外的步道有無人影,做得緊張迅速。

  走近花房門口,四下看了一回,瞥見左側的工作臺,憶起坐上去讓他護眼的那一次,立刻紅了臉,調頭走開,簡直無法想像那個畫面。

  才跨出研究室,一聲悶悶的手機鈴響了,輕易地辨認出來自他的手機,她豎耳傾聽,一聲、兩聲、三聲……她循著來電音樂走回去,東翻西掀一陣,終於在辦公桌右下方抽屜找到了它。

  她沒有多想,打開手機蓋,湊近耳朵,對方不等她應聲,逕自開口:「哈囉,章志禾,我是蔡昀芬,沒什麼事,只是確定一下,今晚吃飯的地方是在水晶酒店九樓風華廳是吧?」

  她心驚肉跳地合上手機蓋,燙手山芋般扔在桌上,直瞪著它。不出多久,手機再次響起,她把手背到身後,不敢再接,卻也不敢離去。他忘了帶走手機,一整天都會很不方便,一個年輕女人正在等候他的訊息,等著晚上他的赴會,並且,還約在她工作的地點!

  是約會嗎?應該是吧,那樣愉快的聲調、滿含期待的笑聲,她竟未設想過他也有異性的往來生活,她果真太一廂情願了,但是他那天說喜歡她又是怎麼回事?

  她捧著額頭歎,「啊!好累人。有時候想想,一個人也不算太壞,起碼假想敵少多了……」嘀咕個沒完,一隻男性手臂忽然越過她的腰側拾起手機,她急忙跳開。男人打開手機接聽,簡短回應幾句便結束,然後靜靜地凝視她。

  「對不起,手機響很久,我接了一次……」緊張得兩隻手伸到腰後纏扭,她的樣子必定很心虛吧。

  「不要緊,她只是確定一下約會的地點。」直勾勾盯著她,笑道:「怎麼會來的?幾天不見了。」她躲了他幾天了,以為那一吻嚇走了她,沒想到折回來拿手機還能遇到她。

  「是啊,這兩天比較忙,現在才能抽空來。」她含糊幾句,又趕緊補充解釋,「我不會說話不算話,我會把份內的工作做好的。」

  「我知道,妳不會丟下妳承諾過的事,這是妳的特點。」也是她的負荷。什麼時候,她的承諾內容會因為他改變?

  「那……我走了。」再待下去,她會因困窘失態,她不想再多件糗事讓他印象深刻,她不想總是一副大錯沒有、小錯不斷的迷糊形象出現,她不想……她完了,竟然開始在意起在他面前的模樣,他們連輕鬆自在的朋友也做不成了。

  注意到她臉上表情的變化轉折,他理解地點頭,「我也剛好要離開,順道送妳一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拒絕得太用力了,他微微訝異。和他相處有這麼可怕嗎?她耳根都染紅了,一額頭都是汗。

  「那……再見!」她慢慢倒退到門口,正要轉身開溜,一個問號陡然浮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呼之欲出,不禁做了一下吞咽的動作,跨出門檻半步了,忍不住還是回過頭,問出來了,「你今晚要到水晶酒店去?在九樓?」他選擇的地點是不是怪了點?又恰好她在當班。

  他稍怔,點頭,「是,有個約會。」

  「喔!」她大方的笑,「那很好,我們九樓的餐廳不錯,我和他們的一個廚師是高中同學,可以請他免費替你們做一份新推出的甜點。」她在說什麼啊?

  「謝謝。」

  「那……」接下來的問題很敏感,卻是重點,所以她笑得更加燦爛,掩飾尷尬。「你應該,也喜歡那位蔡小姐吧?」

  也喜歡?他噙起笑,她的說詞很有意思,可見她將他表白喜歡她的事挺放在心上的,令她不得不厘清界線,到底他的喜歡有多廣泛。

  「現在不能確定,以後就不知道了,才第一次單獨會面。」

  「喔。」是新朋友啊!他可不寂寞呢。他性格這麼好,只要他願意,要喜歡別人或被別人喜歡,都是很容易的事吧!可惜薄荷沒這福氣,如果她和章志禾緣分足夠,一定能很幸福,她一定會由衷地祝福他們,她的重擔就卸下了,她就……怎麼搞得心頭有些發酸了,眼睛也酸了。「她一定很漂亮吧?」她瞇起濕濕的眼。

  「漂亮?」他認真回想了一下。「或許吧!化了妝的女人看起來都差不多,這個問題我的父親可能比較有概念,人選是他決定的。」

  「你父親?這是──相親嗎?」她一臉不可置信。

  「算是吧。」他無奈地攤攤手。「每隔一陣子就有一次,所以家族的社交圈裏何時多了個名媛淑女,他們最清楚,這一年,相親快成了我的副業了。」他打趣道。

  有錢人的作風真是歎為觀止啊!「你也喜歡……和她們見面嗎?」他雖溫和,可不像個沒主張的乖乖牌啊!她見過他一絲不苟要求學生研究作業的嚴謹和確實,從沒心軟放水過。

  「不是十分喜歡,準備那些聊天話題頗浪費時間又傷腦筋的。」他坦然。「但也無妨,只要能讓他們兩老高興放心,這倒不算什麼。」

  啊!相親只是為了讓兩老放心?那兩老挺有耐性的,鍥而不捨地為他撮合婚姻大事,難怪他說不介意配合她和薄荷約會,原來已是老手了啊!

  「這些相親失敗率聽起來滿高的,你──從沒遇過喜歡的嗎?」

  他沉默一會道:「我在家族的事業體系裏,是置身事外的,我父母倒也開通,從未強烈要求我成為我兄姊的一份子,給了我許多自由,我很感謝他們,如果婚姻是唯一他們擔心的事,而我又有餘力安撫他們,那麼,暫時配合他們的意願沒問題,但說到喜歡,就複雜多了,彼此的價值觀要相同可不容易。」

  換言之,只要他願意持續和那些女人見面,他父母並不干涉他的最終決定,甚至其他方面的自由,多麼特別的家庭關係啊!但,也十分古怪,依他的條件,自行找到伴侶是輕而易舉的事,何須父母出手?除非他無意結婚或是根本就不喜歡……

  「他們到底在擔心什麼?」她直問不諱。薄荷說過的話、楊仲南與他互動間不合理的態度、他透露的資訊,隱隱然形成了一個輪廓,一個坦白說她不太情願證實的輪廓。

  「他們擔心──」他忍俊不住笑了,笑聲爽朗,「我不喜歡女人。」

  果真如此啊!要證實這一點並不容易,即使結婚生子了並不代表喜歡的就是女人,游離在男人女人間的人並不少,像楊仲南就是,那他──看來他父母擔憂的源頭來自楊仲南!

  「一直以來,你很辛苦吧?」她同情道,心裏的遺憾在快速發酵,他也不容易愛上女人吧?他說喜歡她,可能是純粹的喜歡,也或許,她女人味少了些,他比較願意接受,那個吻,會否是一種嘗試?嘗試愛上女人。否則,他的選擇性多得令許多男人羨慕,絕對落不到她頭上來。

  「是有一點。」他承認,志同道合的女人難找,埋首在花花草草裏更不會遇上花仙子。「總不能為了結婚而結婚,對彼此都不公平。」

  「那這項副業,什麼時候才能停止?」真是莫名其妙啊,她的失落感來自何處?

  她在意嗎?他答道:「一直到,我喜歡的女人願意和我出雙入對,他們相信為止。」深眸期待地望著她,她後退一步。

  不要啊!不要找她代打!她不介意幫他任何的忙,她擔心的是萬一弄假成真,她深深愛上了他,那她可就泥足深陷,步上薄荷的後塵了,而且這機率應該很高,她不能答應,絕對不能!

  但是他為什麼一直靠過來,用溫柔得醉人眼神看得她心跳如鼓,兩手還捧住她的面頰,朝她俯下……她眼睜睜看著他貼上她的唇,輕輕吮住,感覺她沒抗拒,舌尖撬開她的齒,預備進入口中探索,她這才一驚,別開臉,「我不能喜歡你!」

  他眼眸一暗,發出詢問。

  「就是──不能!」

  她飛快掙脫他,奔逃到石板路上。

  真是可惜啊!她本來可以好好迎接這個吻的,正式開啟他們的男女關係,但是她就是不能承擔風險,承擔往後半生,和一個男人分享他的風險!那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他一樣糟糕!

  看來,流年不利的不只有薄荷,還有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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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1:35
第七章

     今晚特別坐立不安,她一共聽錯了兩次經理指示、拿錯房卡給客人、在大廳撞上了行李車、說錯退房時間、不停地看手錶……總之,她引起了組長的側目,三個月的試用考績必然會受影響。

  「喂,替我罩一下,我到九樓去一趟。」她囑咐同事小張。

  「什麼時候這麼喜歡風華廳了啊?是不是想轉組啊?妳今天上去三次了!」小張費解地問。

  「你別管,組長問起就說我帶客人到樓上參觀房間,馬上回來!」不等小張答應,她眼明手快地擠進快合上門的員工專用電梯。

  到了九樓,她從側門繞進餐廳廚房,濃郁的義大利面翻炒香和焗烤起士的香味充斥整個備餐空間,十幾個身穿白衣的員工忙碌得無暇拭汗,有默契地來回穿梭互動,她小心翼翼走到右邊一道西點製作台邊,拍拍一個年輕廚師的肩。

  「小陳,做好了嗎?」

  男人回過頭,在唇邊舔了一圈,眼珠子轉啊轉,豎起大拇指,「嗯,這次調配得比上次還優。喏!拿去給妳朋友嘗嘗,讓他們多多宣傳啊!」

  託盤上擺了兩隻雅致的小碟子,各自擺放了一塊水果松糕,巧克力糖漿和香草葉在碟子邊緣點綴出美麗的圖案,極為賞心悅目。

  「叫我送啊?」她遲疑著,不知道能不能鎮定專業地達成任務,但是她好想近近地探看那個女人一眼,一眼就好,可惜女人背對她,從送餐出口望去,只知道女人長髮披肩,背影纖嫋,坐姿優雅,章志禾很健談,席間並無冷場。

  「妳送啊!讓妳做個人情,他們一定很開心。」小陳把託盤放在她手上,「快!外場已經在催甜點了!」

  「謝謝你,小陳!」都到這一步了,她咬咬牙,一臉緊張地往外走。

  服務生見到她都有點驚訝,見她穿著制服便沒有多問,其中一個指著窗邊說:「第三桌,等很久了。」

  她調整一下紊亂的呼吸,拉好窄裙下襬,抬頭挺胸,不疾不徐走向目標。

  越是靠近,心跳越快,兩手抖得厲害,彷佛所有客人都看出她即將失控,她抓緊託盤,只剩兩步了。女人忽然注意到她,抬頭看向她,她不禁楞住,站在桌邊動也不動。

  女人眉目端麗,長髮黑亮如瀑,古典又甜美,撐在耳畔的細指上一顆小美鑽閃閃生輝,卻掩蓋不住女人的亮眼五官,或許女人面貌和薄荷不相上下,但優沃環境陶養出來的嬌貴氣卻遠勝薄荷。

  「呵,甜點來了,好像很不錯。」女人愉悅地笑起來,等著她放下碟子。

  真令人自慚形穢,連嗓音都清柔悅耳,不公平啊!

  「小姐,甜點是我們的嗎?」女人提醒她,大概習慣了這種失神的目光,不以為意,甚至展現耐性等待。

  待她回過神,章志禾已經自行接過託盤,一一放下碟子後,站起來將託盤遞還她,鼓勵地笑道:「謝謝妳的招待,很高興妳過來一趟。」

  「唔──不客氣。」她勉強扯動嘴角笑著,有禮地向兩位欠身,「祝兩位用餐愉快!」

  她轉身快步走開,快得幾乎是小跑步了,託盤悄悄放回原位,她低著頭鑽出廚房側門,心不在焉地下了樓。

  無論是男人女人,很難不被蔡昀芬吸引吧?

  神色黯淡地回到櫃檯,小張喚住她,「組長才剛走過,妳別又溜了!」

  她聽而不聞,埋著頭將住客留言及包裹交由客服部處理,心跳漸緩,胸口愈沉。章志禾為何選擇在這裏約會呢?她的表現一點都不及格,別說是蔡昀芬,連薄荷都比她強,怎可癡心妄想雀屏中選的理由是他真心喜歡上她了呢?

  咬一下指尖,疼痛連心,稍稍鎮靜一點了。還是專心工作吧!一切等薄荷生日完再說,她不能分心。

  半個小時後。

  「薄芸?」有人輕輕叫喚。

  她緩緩仰起臉,無精打采的表情霎時一僵──他站在正前方,身邊空無一人,關切地看著她。

  「蔡小姐她……」這麼快就散場了?

  「她先走了。剛回國,明友的聚會不少,不能待太久。」他解釋。她看起來狀況不太好,是因為他嗎?

  「今天還順利嗎?」她並不希望他回答。

  「還好。」他答得不經意,周圍人多,兩人一陣相對無話,她身邊同事臨時走開了,他才趨前匆匆道:「今天約在這兒本來是想順道看看妳,妳有幾天沒來學校了。如果這麼做影響了妳的工作,或是妳的心情,那麼以後我會儘量不造成妳的困擾。先走了!改天見。」

  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回身很快消失在大廳人群中。

  她頹然地咬著唇,沒有預料到,若有所失的感覺,從此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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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若有所失,她總是很早到校,早到校園內只有零星的學生走動、打球;而花房永遠是她最早報到,她不辭煩勞的地找事忙活,施肥、疏枝、分株、調製驅蟲水,忙到一整日幾乎沒抬頭,手指佈滿各式各樣的刮擦傷,嫌不夠,不畏譏諷請求大明分派工作,低姿態讓大明瞇著單眼皮盱量她,最後大發慈悲教她嫁接薔薇,她喜形於色認真記下筆記,私下不厭倦地一遍遍模仿。

  這麼忙碌于完全記不起植物學名的專業領域,其實是在等待,等待能見到幾乎不再單獨進研究室的章志禾。

  五天了,他巧妙避開了她,若不得已待久一些,身旁也圍繞一群上實地觀察課程的學生,他們再也沒有獨處的時候。第七天,她耐心在外頭灌木花叢畔等待,看到學生接著離開,正要趨前致上問候,他搶先開口吩咐她一些注意事項,眼神和看他的學生沒有不同,笑容少了一層意涵,她終於知道,他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不再困擾她。

  「你不理我比理我更讓我困擾啊!」她皺著臉,只剩下她一個人時,默默鎖上研究室大門。

  她活該承受這一切,是她拒絕了他。她對自己沒有太多信心,她的要求很微小──他們能和從前一樣,做一對隨心自在的好朋友,和楊仲南、薄荷不再有連帶關係,純粹的好朋友,隨時可以見到對方、關心對方,這樣就好了。

  不過,似乎他並不希求這一點,他們連眼神交會的次數都少得可憐。

  「我想得到方法的,可以不必放棄的……」暗暗對自己加油打氣,輾轉反側想了一夜,終於想到了萬無一失的理由。

  第十天,她特地等他等到彷晚,上班快遲到了,她忐忑不安地繞著花房,總算見到他出現在石板路上。

  她萬分雀躍,放下手裏的薔薇花莖,迎向走進研究室的他,他顯然嚇了一跳,還看了眼表上的指針,疑惑問:「妳怎麼還在這裏?」難道大明趁他不在時虐待勞工,把林地翻土的事叫她做了?那批植樹工人不是準時上工嗎?

  她沒有芥蒂的笑,「我有事想麻煩你。」

  他訝異地揚眉。她似乎心情不錯,而且,注視著他的眸裏閃著渴望。不是錯覺吧?「如果是薄荷──」

  她連忙搖手,「不是薄荷,是我自己……」她順口氣,慢慢說:「是這樣,我後院的土都松好了,明天是週末,能不能請你幫我把花啊樹啊的種下去,我記得你都規畫好了,什麼花種在哪裡都有適當的位置,我不很清楚,你可以……」

  「明天?」他蹙起眉。「明天我有約呢!改天吧,改天時間充裕,再好好做這件事,可以嗎?」少了薄荷,這花園對她還有意義嗎?

  她呆了呆,半晌,才掀唇道:「有約啊?那沒關係,就改天吧!其實,我自己慢慢來應該可以完成它,這樣會更有成就感也不一定。」她找了個破臺階下,喉頭有些哽住不順,她拍掉手裏的泥屑,悄悄往眼角抹去,抬頭又是一臉笑。

  「我相信妳可以完成,大明告訴我妳進步很多。」她臉又髒了,像只小花貓。他耐住笑氣打量她,幾天沒注意,她瘦了一些,心念一動,他接著說:「其實這裏妳可以不必再來了,妳放心,花園的事一定會完成的,不必介意費用的事,花房的工作妳做得夠多了,大明快閑到讓我開除了,還是保留體力上班吧!我這兒有大明和一些學生就夠了。」

  這麼快就不想見到她了?她楞了數秒,又再抹幾次眼角,努力咧嘴笑,「也好,我老是礙手礙腳的,不知道為什麼,嫁接的薔薇沒有成功,我實在沒有天份,還是閃人好了。」

  「那枝薔薇是病株,本來就不易活。」

  「原來如此!」她恍悟,再貪婪地看了他一下,他還是一樣俊朗、一樣斯文,淡淡問:「明天的女主角還是蔡小姐嗎?」

  「……嗯。」他不否認。

  「那──可能有希望了?」難怪啊!這比她的花園有意義多了。

  「也許。」

  他似乎不想多談,她垂下濕睫,低聲道別:「我要走了,上班快遲到了,謝謝你。」

  「等一下。」他捉住她細細的手臂,抽了張面紙抹上她的臉,「臉上有泥。」

  她微偏臉,搶過面紙,忙道:「我自己來,再見!」

  天色暗了,她幾乎看不到路面,持續滲出的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單薄的面紙很快失去了作用,她改用袖口擦拭,一邊拿出手機,按下號碼,勉力保持正常聲調:「小張,今天幫我向組長請假……對,我不舒服,明天一定可以上班,不用調班……」

  路燈亮了,淚乾了,明天開始,他將淡出她的記憶,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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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那塊招牌下站了一會。

  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陌生感全無,走下那昏黃下探的甬道,她憶起的是那只始終牽持她的掌。今晚沒有他,不覺得害怕了,轉個彎,就是酒客聚集現場,沒有四處張望的欲望,她直接走列吧台,對著見過面的調酒師說:「我叫薄芸,找楊仲南,你們老闆。」

  「老闆?」調酒師似笑非笑,似乎常有女人出現這麼對他指示。「妳等一等。」

  不到一分鐘,調酒師出來了,指指暗門,「老闆請妳進去。」

  她猶豫兩秒,繞過吧台,直接推開門,很意外,裏頭一片明亮,是間小型的休息室,暖色系的木質裝潢,傢俱很少,靠左側那道橘色牆旁,有張米色臥榻,楊仲南半躺其上,兩手枕在腦後,斜瞅著她。「稀客,找上門來了。聽說阿禾最近和蔡立勝的千金走得很近,可真妙,蔡昀芬是除了妳之外,他接觸次數最頻繁的女人,大概有點眉目了,覺得苦惱嗎?女人!」

  她安靜地望著他,好一陣才搭腔:「你弄錯了,我和他沒什麼。」

  「今晚是蔡家和章家的家庭聚會,兩家關係又更進一步了,聽說蔡昀芬不介意阿禾沒有掌控章家事業的經營權,果然與眾不同啊!」

  「那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他彈跳起來,不客氣地逼近她,直視她幽暗的眼瞳,想看出什麼,她不閃讓,迎視他,直到他站直高大身軀,嗤笑出聲:「薄芸,妳是真傻還是裝佯?他脾氣好歸好,難得動氣,從小到大,沒讓他父母傷過腦筋,但是違背原則的事,十部車也推不動他,他沒事和妳周旋,妳真以為他窮極無聊,還是熱心過度?」

  她沉寂不動一會,說道:「他是好人,我不想談論他。」她打開手袋,拿出一盒東西,放在臥榻上。「薄荷要我轉告你,別再送她東西了,她不會接受的。她說,你欠她的,這條手煉抵不上十分之一,還有,她對太濃的香花過敏,請勿再送一百朵香水百合到店裏來,把花分送客人雖是好事,但亂花無謂的錢不是她欣賞的作風,聽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上次砸壞了他的腦袋,自從劇院耳光事件之後,楊仲南竟又對薄荷產生了興趣,禮物一個接一個送到店裏,薄荷驚愕之餘,認定他動機有異,始終誡慎恐懼,不輕易接他電話;偶爾在店裏露了臉被他堵上,她逃不了便冷若冰霜,把他視為隱形人,逃得了一整天都不回家。兩個人的互動成了店裏最好看的偶像劇,倒楣的是薄芸白天得不時鎮守店裏,哪兒也去不了。

  「我和她的事不必妳插手,要還東西她親自來,我不接受第三者退貨。」他拿起盒子,直接塞回她手袋,她伸手又想掏出,他動作飛快,按住她的手,將她推向臥榻,強壯的臂肌橫壓住她的肩,她痛得掉淚,嘴上不肯求饒。

  「我說的話妳聽見了?再不乖,待會妳就出不去了!」他惱羞成怒,惡狠狠道。

  「你不敢,」她無動於衷。「你也不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薄荷不是玩具,她有腦袋的,你有沒有真心她很清楚。你才苦惱吧?到底是美麗的薄荷好?還是文質彬彬的章志禾好?三不五時躲到這裏來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會不知道?!」他扳住她後頸,將她勾向他,怒火燃眸。「用不著妳說教!我倒可以告訴妳,現在我想要什麼……」唇片貼上她耳廓,低吼,「我想嘗一嘗,阿禾喜歡的女人是什麼味道,他是這樣吻妳的嗎?」

  她滿眼驚恐,同時被激出一股強大的怒意。一切的一切,都因眼前的男人而變調,如果不是他,她不會覺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所有的傷害無從產生!

  她抓住他一頭濃髮,拼命向後拉扯,磨牙警告,「你瘋得不輕,我就不客氣了!」一拳過去,直中右眼,他摀著眼坐倒在地,痛唉一聲,俊帥的模樣蕩然無存。她心有不甘,球鞋一腳踏上他胸口,齜牙咧嘴揮動拳頭,「我警告你,再騷擾薄荷,我就──」

  「薄芸?妳在做什麼?」拳頭被大掌包住,她回頭,對上那雙未曾忘懷的眼,渾身不能動彈。

  「章志禾?」

  她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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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頭至尾,她一句話都不吭,低頭看著自已的髒球鞋,好像那是一雙昂貴的明星簽名鞋,移開一下目光都捨不得。

  斗室裏只有男人的恨恨咒駡聲,「……兄弟,你的選擇是正確的,薄家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嗆,惹毛了她們只有吃不完兜著走,我相信蔡昀芬再發飆也不會賞你拳頭吃,你看清楚了,別說我沒警告你……」

  她拼命眨著睫毛,就是不看前方兩道默然凝視的眼神。這下完蛋得十分徹底,她將帶著失敗的形象消失在一個男人的記憶中,親眼目睹,辯解只有更加難堪。

  「妳不該一個人來的。」

  「……」難道還能叫誰陪伴?

  「更不該動粗!」

  「……」難道任楊仲南耍著玩?

  「他和薄荷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沒有人瞭解,她欠薄荷有多少。

  「什麼時候,妳眼裏才不會只有薄荷?」

  「……」她抬起頭,水花花看不清楚,手背抹了幾下眼皮,男人的面孔終於清晰地映入眼簾,不再有微笑,而是少有的譴責,「對不起,破壞了你的週末,薄荷太緊張了,不該請你過來的。」

  她站了起來,再深深看他一次,不看以後就沒機會了。「我現在就離開,你快回去吧,晚了對蔡小姐不禮貌。」

  他沉默著,眉心打褶,一徑注視著她。

  「我發誓,以後不會再對他動粗,你可以放心了。」

  他依然不動,神情變得更陌生。

  她歎口氣,拉開門,悄悄走了出去。外場忽然一片安靜,所有好奇的目光一致落在她身上,她不以為意,步伐緩慢地走到出口。的確完蛋得很徹底,她將成了這個城市某個社交圈茶餘飯後的笑料。

  但是真正讓她身心俱疲的,是那失去微笑的面容,以後她記得的,也只剩這張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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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毛巾包著冰塊,敷在表情仍有餘恨的男人眼皮上。

  「你來,是為了她吧?」一邊完好的獨眼炯炯瞪著他。

  「……」若有所思地擰著眉。

  「你擔心什麼?」別有意味的笑。「怕我對她下手?」

  「……」他想著剛才那雙充滿眷戀和絕望的眼神。

  「我以為我們眼光一致,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看來這次是弄錯了。她和你一樣,為的都是別人,考慮的也是別人,到了今天,你在和別的女人培養感情,她說出來的仍是祝福,沒有怨言,這是你喜歡她的原因吧?永遠以對方的意願為考量。我不懂,你就不能為我?」

  「還不懂嗎?」他坐下來,視線與楊仲南齊平,語重心長,「去弄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我不是替代品。還有,別動薄芸,其他的女人我管不著,就她不行!」

  楊仲南咧嘴大笑,一面搖頭,「兄弟,我對她沒興趣,我喜歡堅強的女人,可惜,薄芸偶一為之的強悍也是為了別人,一旦少了薄荷的因素,她根本是迷糊蛋,讓男人一眼看穿。不對她下手不是我顧慮你才手下留情,而是除了那副身材,她完全缺乏女人的風韻,有時候還挺粗魯的,說真的,你的胃口變化不小啊!」

  他跟著笑了,完全沒被楊仲南一番輕佻的論調冒犯,只是站起來,欣慰地拍拍對方的肩,「謝謝你的沒興趣。我先走了,蔡昀芬那裏得有個交待,或許,我也該對我的父母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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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

  「薄芸?薄芸?薄──芸──」

  無論她把棉被捆得多緊,叫喚聲仍然穿過棉層,長驅直入抵達耳膜,而且對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抽開她的棉被,讓她一路滾到床下。

  「妳這是幹什麼?我屁股好痛!哪天妳不這樣叫我起床,我就叫妳大姊……」

  她揉著臀部,欲哭無淚,眼皮腫得睜不開。她坐回床上,薄荷立刻推了她一把,譏刺道:「妳儘管躺回去吧!等妳睡到日上三竿,花園裏的花都開了,樹也長高了,蜜蜂蝴蝶都來了,妳說美妙不美妙啊!」

  「妳別催我,我已經種了一部分了,要等到花團錦簇也得好一陣子,我沒魔法叫它們馬上長高啊!」她又平躺下來。

  「是嗎?看來看去就屬妳窗臺上那盆迷迭香長得最好,園子裏那些幼苗都奄奄一息了,妳連澆水都偏心。樓下那個人的確有先見之明,過來拯救妳的花園了,妳再不起來,怎麼對得起人家的一片好意!」

  「誰那麼多事──」

  她噤了聲,驀地從床上跳起,瞪著薄荷。薄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她,逕自下樓去了。

  她拖鞋也不及穿,啪噠啪噠直沖下樓,奔到後院。

  一個男人背對著她,把一株株紫蝶花摘下的頂芽插進土裏,靠牆一排蔓生玫瑰苗株也已等距種下,另一側的牆邊有一株扶植好的金合歡,除了灰石踏板,周圍地面全是嫩綠草皮。

  男人不知來了多久,修長的手指全是黑泥,白襯衫袖管亦是污漬斑斑,陽光不算強,頸項卻覆了一層濕亮的汗水。

  她輕步繞過他,赤腳蹲在他身旁,拾起另一株幼芽,學著他種進土裏,不發一語,兩人之間的一方空氣裏,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傳遞。

  五分鐘後,他說話了,「快別哭了,土質太鹹會活不了。」沒見過邊哭邊種花的。

  「我沒哭,我眼睛癢。」

  「那就到一邊去。跟妳說過了,別穿這樣到院子裏,難道三面牆都要種上一排唐竹擋住鄰居視線?」

  她朝身上一瞄,剛才一急,又把遮不了身體多少面積的清涼薄衫、短褲穿下樓來了。

  「不要緊,我不在乎。」換件衣衫得浪費幾分鐘,他卻不會無限制地留下來。

  「我在乎!」

  她停下手邊覆土動作,凝住不動,心一酸,又想哭了。「難得假日,你其實不必來的,我自己會照顧好園子。」

  「妳多久沒澆水了?一排幼苗全枯了。」他質問。多餘的水分全都灌溉那對核桃似的眼晴了吧?他滿腔迷惑,如果她的淚是為他流的,又為何拒絕他?

  她面有慚意,吞吞吐吐,「最近忙,沒時間澆水,我以後會注意。剩下那些我來種就行了,你休息吧!」

  「我說話算話,不會把工作全丟給妳,況且,我做得比妳好。」

  「這些花會比蔡小姐好看嗎?」

  她仰起臉,靜靜注視他。他也停下雙手,承接她的凝眸,以及她的無聲詢問。他彎起唇角,緩緩笑了,半瞇的眼裝載了答案──他心裏有她,不似一點點,是很豐富。

  「章志禾,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話嗎?」

  「每一句!」毫不遲疑。

  「那──你說過喜歡我的話,也算話嗎?」她屏著氣,心臟快蹦出胸口了。

  他沒直接回答,徑說:「如果所有的喜歡,會讓妳不快樂,我就說不!」

  他連說實話也要配合別人嗎?

  她不顧手髒,靠上去環住他的肩,面頰緊緊貼在他肩窩,「我很快樂,我喜歡你喜歡我,我只是怕你有更喜歡的人,卻不敢說,我沒有這麼多力氣對抗那麼多情敵,男人女人都喜歡你,我只有一雙手,怎麼打退他們?」

  他暗訝。「哪來那麼多情敵?」她擔心的原來是這個?他說過對別人有意思了嗎?

  「你的相親對象可不可以改?你喜歡上蔡小姐了嗎?我可以一直做你的相親對象,只要你喜歡,我也能配合你,除非你對我只有一半的愛……」或一息尚存的愛,否則,她願意盡最大的努力保有它、護衛它。

  他暫時推開她,兩掌包住她的臉,十指的黑泥一併抹上了她的頰,他很快封住她的唇,重重地輾吻她,沒多久,兩人嘴裏嘗到的除了對方的滋味,還有汗水、泥土味,卻沒有人在乎而停下。

  「哪來一半的愛?」吻完,他低叱,「妳以為可以把我的心剖開兩半嗎?」

  花未種完,她的心花就全怒放了,她學著他捧住他的面龐,拿掉他的眼鏡,和那雙掩藏得很好的美目對視,眷戀地吻上他的唇。

  薄荷端個託盤,正要送上兩杯冰茶,一腳跨出庭院,就看到兩個一臉黑花花的男女跪在泥地擁吻著,她不動聲色,把託盤放在地上,掩上門。

  抿成一線的唇洩出輕笑。薄芸今後必然很忙,她終於可以多點自由,好好整治那個吃回頭草的傢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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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2:03
第八章

     一整天,她情不自禁地哼著歌,臉蛋微微泛紅,動作輕快,聲調輕揚,快樂得同事們就要看不下去,把她轟出櫃檯了。掩藏不了滿滿的幸福感,因為每天近午夜準時接她下班的男人,不時提醒她,有人在守候著她。

  時針分針並指十二,她一點都不流連,準時打了卡,匆匆換下制服後,走到約定的一樓咖啡廳尋覓他。

  遠遠地,她便捕捉到他的修長身影,停駐在走廊的公告看板前。

  他看得異常專心,一副研究的模樣,絲毫沒注意到她站在他身後。

  沿著他的視線望去,她隨即一楞,一股酸澀在舌根滲出,她清清喉嚨,沉嗓問:「有這麼好看嗎?」

  一見是她,眉眼淨是愉悅。「還好,如果不化妝的話會更有可看性。」

  那是一張宣傳海報,一個穿著白色V領上衣,露出堅實胸肌,拉著小提琴的美型男歌手,斜四十五度角對準鏡頭,勾魂眼迷離魅惑,明天將在二樓會議廳舉行簽唱會。

  「如果不化妝,想和他喝杯咖啡嗎?」

  他偏過頭,面露困擾,睨著笑咪咪的她,「女人,再說一次,我喜歡女人。我觀賞海報的理由,是因為這位藝人是我高中時代同學,聽說他自國外的音樂學院拿到碩士學位後,放棄進修,走通俗演奏路線,我看了大半天才確認是他,他以前瘦弱蒼白,完全不是這個模樣。」

  他解釋了一遍,發現她門牙扣著下唇,在他臉上睜睜掃視,完全是看待嫌疑犯的神色,他抹了把臉,沒好氣道:「這樣吧,妳給個建議,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證明我只對女人有興趣?我可以無條件配合妳。」

  「不用不用,」她猛搖手,呵呵乾笑。「我相信你,楊仲南喜歡你也不是你的錯對吧?」

  「薄芸!」他微惱,勾住她的肩走進電梯,按了地下四樓鍵,沉吟了許久,才細說從頭,「我和他從中學開始就形影不離,因為念的是男生寄宿私校,自然感情深厚,無論對方做什麼決定,都會互相告知,任何活動,缺對方不可。他上有四個姊姊,是備受寵愛的獨子,他的父親為了訓練他獨立,從小將他隔離得遠遠的,念遍各種寄宿學校,父子關係疏離,所以將感情寄託在經年累月相處的朋友身上,是十分自然的事,到了今日,他仍然和他父親衝突不斷,不願意回去接班,有什麼事,他父親都是透過我轉達。」

  她歪著頭想像,會意地笑,「你自年少起,替他承擔了許多事吧?」

  他不置可否,「不是太困難的事,能做到的就做吧。比起他來,我幸運多了。」

  坐上車不久,車子滑向出口彎道,他平靜地訴說著。

  兩個男生迥然不同的性格,習慣做個靠山的他終將成為楊仲南最深的依賴,他如兄如父,進佔了楊仲南心中未能填補的一塊,一直到成年以後,楊仲南的生活難以界定這一塊的定義,依賴依舊,卻開始為他製造不必要的誤解和困擾,比方說,章家二老嚴重懷疑麼兒的性傾向,大學未畢業,即要求章志禾遠赴國外就讀,隔離各種猜測耳語。

  「答應到國外去,是因為你發現了什麼嗎?」她相信,若不是必要,重義氣的他不會僅為了耳語遠走他鄉。

  他揉揉眉心,無耐地歎口氣,「妳猜對了。當時,我的感情生活從未有機會發展下去,眼明手快的他總會想辦法捷足先登,得手後,再對那些還沉醉在美夢裏的女孩們無故疏遠。一再冷眼旁觀是我無法承擔的事,沒有人知道,我成了罪魁禍首,為了停止傷害,離開是最好的方法。」

  她驚詫不已,原來楊仲南的壞習慣開始得這麼早!他獨佔一個人的方法竟是不停地搞破壞!

  她捧著頭,沒來由地心驚膽跳。

  「別擔心,薄荷是個例外,他和薄荷的那一段,如果不是妳,我並不知情。我想,她不會再受傷害了,有妳在不是嗎?」他揚眉調侃,楊仲南可是吃了她不少悶虧。

  「停!」她睜大眼往窗外望,慌喊,「你忘了繞進巷子了!」

  「我知道。」車速並沒有慢下,直駛進快車道。

  「到下個路口回轉嗎?」

  「不回轉。」

  「不回轉?」不懂!那麼他們要前往何處?「到哪裡?」

  「到我的公寓去。」

  她霎時耳根一熱,只敢直視前方,飛馳的街燈快如流星,耳際是咚咚不絕的心跳,腦海轉動的是不能言說的畫面。終於有了第一個和情人度過的夜晚,像夢一樣……

  「停!章志禾,快停!」她突然叫停,方向盤急打,輪胎刮過路面的刺耳聲震懾了兩人,車身驟停在紅線上,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我不能去,薄荷在家,請你送我回去。」她黯然垂下肩,失望寫滿臉上。

  他先是一怔,接著沉默良久,沒再多說什麼,立即發動車子,繞回對面車道。頭一次,她看見他陰沉著臉,溫柔盡失。

  章志禾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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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一出現,她就知道有人正用一副不友善的眼神偷瞄她,無論她多謙卑地打掃搬盆清土,就是不吭聲、不回應。

  討好討厭自己的人很辛苦,但是別無他法,她撥了一上午手機都是語音信箱啊!

  她挨過去,小聲問:「中午呢?中午他會回來吧?他的課最近有變動嗎?」

  單眼皮翻一翻,不耐煩地回她,「妳大小姐愛來不來,把這裏當公園玩,我還得幫妳看管老闆的行蹤嗎?」

  不是她不愛來,是章志禾怕她夜班後睡眠不足,不讓她來的啊!

  她委屈地扁扁嘴,放下掃把。「那就是不會來了。」

  單眼皮又白了她一眼,不情願道:「老闆最近要負責文學院新建大樓的造園設計,和相關的部門在開會,妳明天再來吧!」拿了一迭資料放進背包,走到門口,回頭看看她,小眼珠左右轉一轉,念頭一動道:「我正要替他拿資料過去,要不要一起來?」

  她立刻喜上眉梢,殷勤地接過那迭資料,「我來我來,您帶路就好,背包我也替您拿吧!」

  「不必!」冷哼一聲,「呿!老闆不知哪根筋不對,竟然看上個笨女生!」

  不理會前頭的酸話,她梗了一晚的鬱悶終於得到紓解。原來脾氣好的人一臭起臉來讓人壓力這麼大,她幾乎沒睡上兩個鐘頭,輾轉反側記掛的都是那張臭臉,天一亮,她下定了決心,主動找他求和,不管怎麼做都要看到他回復以前的模樣。

  「有這麼嚴重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很有『興趣』的樣子,為什麼會翻臉呢?」她喃喃自語,隨著大明東彎西拐,走過好幾道穿廊、教室大樓,進入行政大樓大廳,彎進右側的會議室。

  碰巧正中午時刻,鐘聲一響,會議室後門應聲而開,裏面的人魚貫而出,她緊張兮兮地瞧著不同的面孔,大明從後面推了她一把,「拿進去吧!他在那裏!」

  踉蹌一下才站穩。寬敞新穎的會議室逐漸空了,靠前門還有一男一女熱烈地交談著。她慢慢靠近那熟悉的背影,女人的面孔也跟著清晰,離兩步站定,先發現她的還是女人,向她友善地露齒而笑,那無時不刻的美麗便綻放無遺,她又第二次失神了。

  「薄芸?怎麼來了?」章志禾訝異,眉心輕攏。

  「薄小姐?送我們甜點的薄小姐?」蔡昀芬看看章志禾又看看她,有禮地點頭致意,聰慧的眼睛掠過一抹領會。「幸會!」

  她點頭回禮,面頰有些僵硬,不知如何恰當反應,慌忙把手上的資料交給他,「大明要我交給你,沒別的事。」

  她再次致上飯店服務員的職業鞠躬禮,轉身就要退開,左手肘卻被穩穩握住,「等一下。」把她拖回兩人間,補充介紹,「這位是蔡昀芬小姐,我們文學院大樓的建築設計者,剛應董事會邀請接下這個案子,今天第一次來開會。」

  她愕然,不是因為蔡昀芬的特殊頭銜,而是他特地介紹的舉動,是為了讓她安心嗎?「蔡小姐您好!」

  「妳在這等我一下,我送她到校長室,有話待會再說。」他淡淡吩咐,和蔡昀芬一同從前門並肩離去。

  她聽話地留下,目送前方合襯的背影消失在大廳,長籲口氣。

  不是不相信他啊,如果連她都會被蔡昀芬吸引,又怎能苛求他絲毫不動心?再說,背景相近的他們,共通話題必然不少,他會喜歡上自己才是天大的意外吧?

  她坐上會議桌,兩腳懸空晃蕩,緊盯著門口,經過的人三三兩兩,就是沒有他。

  他看起來不像還生著氣,雖然不如以往的和氣,總是在意她的。

  屁股坐痛了,她跳下桌子,開始繞著會議室走動,百般無聊的旋轉一張張座椅,摸弄著投影機設備。她並不知道,這一等,等上了一個鐘頭,他還是沒出現。

  撥了一次手機,依舊是語音信箱,她到門口張望,豔陽高照下,校園少人走動,只有樹群被風撩動的沙沙作響聲。

  不是吧?她這麼大一個人,被忘記的機率很小吧?

  半小時後,仍然沒有出現,她慌張了一下,想離開去尋他,又怕他回來看不到她,轉了無數念頭,最終決定留下等他。她深呼吸幾次,把雜念甩去,乖乖地找張靠牆的椅子坐下,抬起手臂撐著頭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迷蒙中,她被猛力搖晃了幾下,頭上一聲驚呼,「太神了吧!妳還在這裏啊?我以為妳走了咧!」

  她眨了眨惺忪眼皮,看清楚俯視她的是大明,大驚,從椅子上跳起來,「幾點了?」

  「三點半。小姐,我發了簡訊給妳妳沒收到嗎?」不是普通的迷糊啊!「中午老闆臨時和校長、蔡小姐他們有飯局走不開,他一早手機故障送修了,不方便通知妳,我剛好經過那裏,他要我叫妳別等了,讓妳先回去,妳沒收到嗎?」

  她楞楞打開手機,按了幾個鍵,搖頭。「沒有。」

  「沒有?」大明拿出自己的手機,查了一下,複誦一次她的號碼。她搖搖頭,「你按錯了一個號碼。」

  她的心沉了沉,邁開酸麻的腿,走出會議室,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轉為灰白的天色彷佛在給予預告,她的愛情不會只有豔陽天,雷陣雨的出現是理所當然,喜歡上一個好男人就得有更多的心理準備──準備意外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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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了卡,走回女更衣室,交班的女職員正嘻笑怒駡一天下來的所見所聞,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熱絡地問:「今天是白天班啊,下了班去哪玩?沒看到妳男朋友?」

  她懶懶搭話,「他今天有事。」

  「那跟我們一起去K歌吧!」

  「家裏有事,得早點回去。」搪塞了一下,忽然心灰意冷起來,怕再有更多無心的問候,她索性不換便服了,背包提了就走。

  大堂燈火輝煌,門口過道以及噴泉旁的照明燈皆已打亮,越是熱鬧越是寂寥,即使如此,她仍然喜歡那串串燈飾,照亮她內心一片暗沉。

  拐到人行道上,信步走著,穿了一天的新鞋,腳跟隱隱作痛著,乾脆在行道樹旁的長條石椅上坐了下來,托腮看著移動緩慢的車流胡思亂想。

  她是不是該主動一點?手機壞了就一整天不能打電話嗎?他不知道她半夜還在等他電話嗎?他是不是根本沒消氣?她是有苦衷的啊,實在雖以啟齒,他就不能耐心等等?

  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揶揄的語氣搭訕道:「車子有這麼好看嗎?還不如跟我──」一隻手不知羞恥地勾住她的肩,她吃了一驚,右拳快速揮出,卻被對方大掌緊緊箝制住,還朝她喝叱:「薄芸!妳幹什麼?」

  定眼一瞧,不正是她在想念的那個人!

  「對不起,我以為是變態,對不起──」她發窘地直道歉。

  「變態?」他像變態?她下了班都這麼散漫嗎?

  「我在想事情嘛,沒聽仔細……」她伸伸舌,看他一臉好笑,心情轉為驚喜交集,壓下一肚子心思。「我第一天換班,你怎麼知道?」

  「我到茶坊去了一趟,薄荷說妳上早班,時間差不多了就來接妳,櫃檯說妳剛走出大門……」他手指撫上她的臉,低聲道:「對不起,昨天有事得處理,我父親臨時到學校來了,走不開,只好趁機會把事情說清楚,耽擱了不少時間。」

  她不是很懂他隱諱的敍述,他父親是學校董事會成員,和校方關係密切,到學校來拜訪不會太奇怪,但蔡昀芬也在,這串起來的關聯想像空間就大了。

  「不要緊,我昨天沒什麼重要的事。」她抿嘴笑,心裏在發酸,那模糊不清也不敢追問的人事在衝擊她的信心,但他畢竟來了,就在她身邊,他選擇了她。

  「走吧!我們不會一整晚都得在馬路邊吸廢氣吧?」他執起她的手走向停車場。

  她下意識想問去哪,又一口咽下,她希望他開心,她願意跟著他到任何地方。

  「妳放心,」感受到她的遲疑,安撫她道,「我替妳和薄荷請過假了,晚些回去沒關係的。她還說,妳儘管在外頭過夜不要緊,不必考慮她。」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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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有耐性,這下也真要惱了!

  他們彼此認可對方、喜歡對方,但一跨進這棟她來過的公寓,她拘謹客氣到像是來面試工作,眼珠子不敢亂瞟,動作不敢太大,婉拒啤酒,只要了杯水喝。

  「薄芸,站起來。」她一直並腿坐在沙發一角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她顯然很不安。「我腳跟疼,讓我休息一下。」

  他走過去,不由分說握住她肩膀,一提就站直,她還摸不著頭緒,他已動手在褪除她外套,她嘴一張要推拒,看見他正經八百的臉孔,和想像中的調情相差十萬八千里,便乖乖讓他脫下,掛在角落的衣架上。

  「我平時不喜歡開空調,妳穿這樣太多了。」他悶聲解釋,「坐下。」

  一見她賴回原位,他隨即蹲跪下來,握住她小腿,她反射性一縮,他緊掣住腳踝不放,睨了她一眼,「別動,腳疼不是嗎?」

  「我回去泡泡熱水就行了。」他可真是毫不忌諱啊!

  他沒有和她爭辯的意思,手指開始在腳後跟拿捏。她以為他生性溫柔,輕輕捏壓一陣便罷,便隱忍羞澀,任他表現好意,豈料他來真的,摸索到筋絡穴道處竟毫不猶豫施展綿勁,使力按壓,她似觸電般張口喊疼,想抽回痛腳,誰知他腕力驚人,一手牢牢禁錮住她,一手繼續皮肉淩遲,她疼得飆淚討饒,「夠了,夠了,我投降了,拜託你休息吧!啊──你瘋了──」

  他面不改色,換只腳重施故技,毫不手軟;她面龐抽搐,咬牙抓緊扶手,仍忍受不了莫名的酸麻,發出尖喊。他充耳不聞她的叫嚷,看她額冒汗珠,上半身扭曲想逃,嘴角泛起幾乎察覺不到的笑紋。

  「章志禾你發神經……我又不是被虐待狂──」最後一指神功在她脆弱的腿肚上發威,殘餘的理智終於被疼痛淹沒,她屈起腳奮力一搏,踢向他肩膊,他身體很快一偏,施力落空,她整個人往前滑,跌進他懷裏。

  「你這是幹什麼?沒事欺負我……」一得到解脫,粉拳便朝他肩胸落下,他放聲大笑,也不躲避,任她宣洩,好一會兒,她發現了不對勁,驟然停下。

  剛才一陣折騰,髮夾早已遺失,捲髮散亂披落一肩,襯衫鈕扣鬆了兩顆,而她,兩腿叉開騎在他腰上,窄裙捲縮,露出一截大腿,十足一副──放浪相!

  她暗驚,收回拳頭,瞬間離開他,慌慌張張撫整一頭淩亂的髮絲,拉好裙襬;胸口鬆開的衣襟則無法搶救,鈕扣不知去向,她在沙發及地板上摸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始作俑者在一旁持續笑得十分開心,完全不準備幫她的模樣。

  「腳很快就不疼了吧?這樣不是很好,我喜歡看妳自然不掩藏的樣子,在我這裏不該緊張才對。」收起笑聲,他逗她道。

  見她嬌瞋不語,他勾起她下巴,她兩頰因激動而酡紅,微慍使她雙目晶亮,忍痛咬唇使她唇瓣誘人,他忍不住一口咬下,她又是一驚,無法掙脫,他齧住她下唇不放,舌尖順勢溜進與她纏綿,奪取她的滋味。

  這個吻是意外,他只是想讓她恢復原有的自在,和她開了個玩笑,並不預期她會出現這副惹火野性的神態。

  滿腔都是她的女性氣息,他欲念一觸發,手指滑進她敞開的領口,挑開內衣,輕輕握住豐盈的半胸;她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往後縮;他緩了緩,繼續前進,越往裏探,她縮得越厲害,幾乎可以感覺到她豎起的毛孔遍佈整個飽滿,她竟緊張得這樣厲害?

  他停止了試探,放開她,讓她喘口氣,將她領口拉攏好,放柔道:「對不起,不用怕,只要妳不想,我們就停止。」

  她臉更紅了,蔓延到頸項,她搖頭,「我不怕你,我……」她勇敢地看向他,「我可以配合你。」想像和真實差距太大,她膽子其實比薄荷更小,剛才心跳險些停止。

  「配合?」他不禁失笑,她以為他需要她配合?

  「嗯。」她肯定,微微羞怯地說,「昨天,我到學校就是想告訴你,──別生我的氣,你想要的、能讓你開心的,我都願意配合。」

  他頓愕半晌,兩掌搓搓臉,回憶一下這兩天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會引起她的偏差誤解。

  「薄芸,」他忍住笑,莊重的說明,「我希望妳歡喜的接受,只要有一絲勉強,都不該配合,雖然妳這麼說,我很感動。」

  「我很歡喜啊!」她趕緊澄清。她知道她表現不如他預期,但是,這可以學習的不是嗎?畢竟以前都沒機會練習啊!「可能,第一次會讓你很失望,不過第二次──」

  「薄芸,」他握住她的手,看進她眼裏。「帶妳回來這裏,並不是為了這個……主要是希望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請妳老實說,妳心裏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她的個性不是那麼難懂,甚至可說是直腸肚,有多少心機就被看穿多少,奇詭的是,她某些作風卻明白是在遮掩一個不能明說的秘密。

  「……」大眼心虛地覷看他。

  「我那天是動了點氣,但不是妳想像的原因,我只是感到困擾,何時薄荷不再是妳第一考慮要件?薄荷和妳差不多年紀,管理一家生意不錯的店,某方面而言,她比妳更精明,沒有理由讓妳操心顧慮。」

  「也不是……晚上店裏就她一個,留她一人不太好。」她知道理由很牽強,薄荷和楊仲南交往那段時間,三天兩頭不回來過夜是常有的事,她一個人在店裏的機會比薄荷要多得多。

  「那好,」語氣流露惱意,他兩手在胸前交抱,正色以對。「再請妳告訴我,妳一開始眼巴巴的要把我送給薄荷是什麼意思?妳為她擔心受怕,超過做姊妹的份際,不惜犧牲我的福利成全她,試問,這種情形是否不會重演?」

  她偶爾粗心大意,卻永遠不會忘記有關薄荷的大小事,長此以往,他不吃飛醋也難。

  「我絕不會把你送給人的。」她搖頭兼擺手地宣告,「我當時沒想到你會喜歡我,你和楊仲南不同,一定能讓她幸福,如果你又能接受她……」他這樣瞪她,實在令她說不下去。

  「妳從哪一點看出來我能給她幸福?」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

  「你屬龍啊!」她脫口而出,看到他錯愕荒謬的神情,連忙捂住嘴。

  太遲了,斯文的臉黯沉一半,另一半泛著慍火,他跨步伸手將她外套取過,直接替她穿上,拉起她並往玄關推。

  「你想幹什麼?」他們待不到一小時啊!

  「送妳回去。」

  回答得太乾脆,澆得她一頭霧水。「為什麼?」她說的是實話啊!

  「因為,」緩慢地咬牙。「再待下去,我會控制不住自己想和妳親熱。」

  「我……不反對啊!」這表白已經突破她的尺度了。

  「可惜,我拒絕和一個死守秘密的女人親熱,說不定有一天,她因為那個秘密而不知去向,讓我夜深人靜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可不是件妙事。我看這陣子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妥當,等妳想說了再告訴我吧!」

  「喂!你不能這樣──」她跳腳。他真的把她的鞋從鞋櫃拿出來了,車鑰匙也握在手裏。真狠啊!「現在真的不能說嘛,我爸會宰了我!」

  「做一個孝順的女兒是好事,我當然不能勉強妳,妳好自為之。」他露出招牌笑容,體貼地替她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是吧?」她欲哭無淚,眼看人都被推出大門了,她跺了跺腳,咬唇瞅著展開強勢魄力的他,幽幽歎了口氣。「那你……如果……可不可以……」低聲咕噥了幾句,他幾乎聽不全幾個字。

  「來,大聲點,這裏沒有別人,妳想告訴我什麼?」扶起她下顎,語調刻意溫柔,耳朵俯近她蠕動的唇。

  不信她如此密不透風,她人都可以給他了,足見他在她心中的份量可抵數十個秘密。

  「我是說,」她吞了吞口水,實在是非份要求啊!「如果你堅持和我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可不可以答應我,暫時別再相親?」

  「薄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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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幾天,迷你花園裏的花草似乎適應了新的家,各自有了新生命,努力往上爬竄,枝芽迎風招展,綠草紮根茁壯。每天踩在小石板上,置身在逐漸熱鬧的綠意裏,彷佛看見了賜予它們新生的那雙修長的手,掘土修根的模樣,暖意和酸意一起在心口氾濫。

  「你不是好人嗎?好人幹嘛那麼小氣?」邊澆水邊咕噥著。「我也不願意啊!可是我不能再冒一次險,都不知道我壓力有多大!」

  順手剪除多餘的花苞,她對著花蕊道:「瞧他心腸多硬,真的不來找我了。真倒楣,你們說我沒事談個戀愛找麻煩幹什麼?你們說啊!我還以為自己中了樂透了呢!」

  「那個……大姐……」怯生生地扯她的袖子,「店長出去了,妳可不可以到前頭幫一下忙?」小貝驚疑不定,薄芸是在跟花說話嗎?

  「出去?去哪?」沒聽薄荷說起啊!

  「帥哥又來找店長了,我的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羨慕死人了!店長太酷了,不對,是太不給面子了,大放送吔!買一杯茶送一朵玫瑰,不到半小時送掉一半,帥哥看了火冒三丈,把店長找出去談判了!」講得眉飛色舞。

  「什麼?」她放下花灑,三並兩步跑到吧台,楊仲南的跑車早已不知去向,她頹然地望著空蕩蕩的路面,又急又氣。

  只剩一個星期,薄荷生日就快到了,她益發神經質,難得休假也不敢隨意出門,不是對著花葉長籲短歎,就是幫著外送,唯一不能阻擋的,就是薄荷的轉變。

  情變前如飛蛾撲火般愛著楊仲南的薄荷,對付回頭的男人毫不留情,除了發揮毒舌功能、當眾潑茶、把跑車輪胎刺破,還嚴正拒絕曜明公司的外送服務;不可思議的是,楊仲南越挫越勇,繼續上門,讓員工們天天精神抖擻地欣賞連續劇。只有她私底下膽戰心驚,深怕那兩個冤家擦槍走火,鬧得不可收拾。

  「大姐!」小貝碰碰發呆的她,「五號桌指明要妳送,端過去吧!」

  她挑眉。「為什麼?這裏又不是酒家,誰送不都一樣?」她探了一下頭,高大的植栽擋住客人的身影,看不清是何人。

  「誰知道?」小貝攤攤手,「大姐,妳臉很臭,快笑一笑,別嚇跑客人吶!」

  兩杯茶代表兩位客人,她只是偶爾客串跑堂,很少在店面出現,誰會故意神秘兮兮到茶坊找她?

  轉個角,客人露面了,她恭謹地放下茶水,彎腰致意,「兩位,歡迎光臨,我是薄芸。」

  是陌生人啊!看來像是一對夫婦,年約六十幾,穿戴不俗,從頭到腳梳理整齊,明顯地生活水準層次不低,女的笑容滿面,珠光寶氣;男的相貌威嚴,目光炯炯,兩人皆毫不掩飾地打量她,再面面相覷。

  「兩位是否指明找我──」

  「我是章震南,這是我內人。」男人開門見山,自我介紹完畢。「薄小姐請坐,我們談談。」

  她依舊迷惑,但男人氣勢淩人,周遭宛如他的地盤,氣定神閑地指點她就坐。

  「請問我們是否見過?」

  她還在努力搜尋記憶,章震南劈頭便道:「沒想到相來相去他竟然相中了妳!也罷,起碼是個好手好腳上得了臺面的女人,我雖然比較中意昀芬,但沒辦法啊!人人都覺得志禾隨和,只有我們做父母的知道他事事有定見,不過是不想讓我們傷心,才配合我們的意思罷了。」

  聞言心驚肉跳,怔怔傻眼,她一點二的好視力竟沒看出章志禾的秀逸五官和章母同個模子印出,只有身架骨和章父九分近似。

  「原來是伯父、伯母,失敬!」她起身哈腰,暗叫完蛋,她只穿了T恤、短褲,是章志禾最感冒的扮相,這下未出招就扣分了。她沒遺漏章母盯著她胸脯的詫異目光,真想乾脆滾到地上裝死算了。

  「不必客套。」章震南揮揮手,「這孩子三十出頭了,時不時還是讓我們摸不著頭腦。現在年輕人想的,我們很難理解,我們要求不多,他愛做哪一行隨他去,唯獨婚事,他可不能表裏不一,敷衍我們。我還沒老,知道現在年輕人的花樣百出,在我章家,可不能有這樣的事!」說得斬釘截鐵,她聽得一知半解。

  「是這樣的,薄小姐,」見她未開竅,章母接力解釋,「志禾和我們說了,他有了喜歡的對象,就是薄小姐,我們雖然半信半疑,但派去的人說你們來往密切,他的確沒撒謊,昀芬的事很可惜,我們本來想盡力撮和他們,昀芬本人也有意思,但志禾並不積極,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們一些事,我們才同意他的選擇,今天特地私下來看看妳。」

  原來,他所謂要和兩老說清楚的事,就是他們之間的事啊!他早就認定了她,並且公告父母,為什麼還要和她冷戰呢?實在不像她印象中的他啊!

  她喜上眉梢,直問:「呃,請問是哪方面的事?」哎,真是扼腕!她實在想不出最近做了哪些令人稱道的事能擊敗勁敵蔡昀芬,令二老對她改觀。

  「就是──」兩老彼此又對看一次,章震南使個眼色,章母對她勾勾手,暗示她湊上前去。「妳為了志禾,三番兩次上仲南那孩子的酒吧找他算帳,聽說有一次讓他躺了好幾天,另一次讓他眼睛掛了彩,他頭傷那次我們不清楚是否和妳有關,總之,仲南很少再見志禾了。這麼多年來,我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他們倆感情好我不反對,但──」嗓子壓得更低,「總沒法好到能結婚生子吧?」

  「嗄?」沒想到一間小酒吧的八卦流言傳誦威力如此之大!

  章母拍拍她的手,「妳積極爭取志禾的態度我們很欣賞,志禾個性溫和,人又善良,老被仲南牽累,章楊兩家關係很深,我們不好說什麼,如果因為妳的出現,讓志禾正常結婚,有正常家庭,我們就放心了。」

  她終於能體會章志禾的心情了,不斷的相親證明自己愛的是女人很辛苦吧?

  「伯母,其實我們根本──」還未論及婚嫁啊!但若照實說了,兩老對蔡昀芬重新燃起信心呢?自私一點、自私一點,她可不要又將他拱手讓人!

  「我到外頭走走,妳們再多聊一會。」章震南四平八穩地站起來,利眼掃視店內一圈,忽然道:「妳這家小店,還供這麼多新鮮玫瑰裝飾,是不是太浪費成本了?」說罷目不斜視走了出去。

  她呵呵乾笑兩聲,要是讓章震南知道那是楊仲南的傑作,想必會大大抓狂吧?「薄芸?我可以叫妳薄芸吧?」章母再向她靠近。

  「當然。」無端的親熱讓人不寒而慄。

  「有一件事,我想向妳求證。」章母機警地左看右看,才附耳問道:「妳和志禾,是來真的嗎?」

  「對不起,我不懂──」

  「哎呀!」章母為難地抿著薄唇思索,想想又道:「妳不是代打的吧?」

  「啊?」

  「你們在一起一段時間……『那個』沒問題吧?」

  「唉……」字眼很普通,問題很麻辣,而且必須自由心證。

  等熱辣辣感覺一過,她暗下決定,絕不白目地反問「那個」是什麼,並且為了一勞永逸,她做了以下回答──「伯母,我們『那個』的很快樂,志禾『那個』的很正常,如果有一天我們結不成婚,絕不是因為他沒辦法和我『那個』,而是他想換一個女人『那個』,這樣您放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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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16 00:22:32
第九章

     門一開,他著實嚇了一跳,倒不是她主動上門來,他估計過她這些天就會親自求和,早有了心理準備,他驚訝的是她那身扮相,完全換了一個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打擾你休息,我是有事……」他有必要眼睛瞪得那麼大嗎?「麻煩你……」

  「進來說吧!」他壓抑住一股不悅,側身讓她進屋裏。

  背影看去,真快認不出是她啊!原本一頭自然卷濃厚的長髮,變成柔亮的直發,並且在耳畔別了支髮夾,上身穿了件七分袖荷葉領窄腰襯衫,下身是同色及膝小圓裙、細緻鑲鑽半高跟鞋,手上提了個秀氣小圓包,臉上化著淡淡卻技巧增色的美妝,乍看似曾相識,又說不上來像誰,總之,他熟悉的薄芸不見了,進來的是他無數相親對象中的一個大家千金,坦白說,礙眼得很!

  他質疑的目光令她靦腆起來,站著顯得手足無措,乾脆坐下來,支吾地說明來意,「我是想請你幫個忙,帶我到楊仲南的住處,我想找薄荷。」

  彷佛預料到他反應不會太好,她連忙解釋,「她和楊仲南出去了一天,到現在還沒回來,打她的手機也不接,我擔心……」

  他臉色稍霽,嘴上仍不饒人,「她早已超過二十歲,不需要監護人看管,再說,人家男歡女愛,我們也不該多干涉,對吧?」

  語氣溫和,只有她嗅得到火氣。她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怯怯地凝視他,兩人對視片刻,她忽然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臉埋進他胸口,「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我很想很想你,我也不想讓你失望,可是──」

  溫軟的身軀緊貼住他,她的氣息又回來了,閉上眼睛,他回應她,有力地圈緊她,像抱著熟悉的薄芸,暖意漫漫。

  「沒生妳的氣,只是不能忍受看著妳卻又不知道妳在擔憂什麼。」

  「嗯。」面頰在他胸前磨蹭,發出短短輕歎,「我好怕你很快就忘了我,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到時你想要知道什麼我都能告訴你……」

  「看著我,薄芸。」他柔嗓輕哄,她順從地抬起臉,「我們以後,應該會結婚吧?」

  她微現羞赧。「如果彼此相愛的話。」

  「妳愛我嗎?」

  「嗯。」很確定地點頭。

  他吃下一顆定心丸。「所以,我們其實就是未來的夫妻,那麼,夫妻就算是一體的吧?」

  「……嗯。」聽起來很合理。

  「所以,秘密是妳的或我的就沒差別了吧?如果妳是忠誠的妻子,絕不會瞞著自己的丈夫對吧?」

  「呃?」轉得是不是有點遠?

  他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心胸狹窄了點,他始終耿耿於懷自己被她劃分在「不能說」的那一方,明天不過就剩一天,他不理解這個時間點怎麼來的,如果對她而言很重要,他也陪她認真,但她今天若肯說了,就表示她打從心底認同他,願意與他禍福與共,他那微妙而擾人的心結就不會延續到未來了。

  「還是,妳另有打算?」他瞇了眼,「都是我想太多?我一廂情願……」

  她捂住他的嘴,無奈地垂眸。「好啦好啦,我投降了,你別再激我了。不過我有個前提,你一定得遵守。」

  策略奏效,他跟著大方起來。「說說看!」不過就是要他守口如瓶或以小指打勾勾之類的玩意吧!這種女生愛使的小遊戲由她來做不稀奇,他不介意陪她玩。

  「你千萬千萬千萬──」停頓兩秒,「不能笑喔!」

  經她一說,他差點就要笑出來,但她滿臉慎重其事,甚至眼裏掠過一抹憂心,他立即收斂了笑容。

  故事似乎頗長,她揀了個位子坐下,看著自己的手指,思量從哪一段哪一年開始,漸漸地,整張臉幾乎沉進暗影裏。背光的她看不清表情,散放的驚憂卻讓他嗅到了,他在她前方坐下,包裹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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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荷是薄芸小叔的二女兒,她的記憶裏,薄荷還有個長姊叫薄蒨,在薄芸七歲時就因一場交通意外過世了。

  薄蒨過世不久,薄荷的母親生下了家裏唯一的男孩,叫薄方。

  「簡直是珍寶一樣,連漂亮的薄荷都相形失色。」她無限欷歔。

  新生兒是當時薄家唯一的男丁,極受寵愛,薄芸父親年輕時浪蕩不羈,在外頭生了薄芸也沒結婚,把她當小狗似地拎回家就不知去向了。

  小叔果菜批發生意做得旺,連帶福蔭幾個發展平平的兄弟,大家庭裏不嫌多她一雙筷子,幾個小孩吃穿拉撒都在一起,熱鬧非凡,叔伯妯娌彼此都不猜忌。「反正日子都有小叔罩著,大家樂得輕鬆!」

  她自小常玩在一塊的夥伴並非薄家的女兒,而是巷弄裏的一群整日趴趴走、詭計多端的小男生,少了個母親替她打扮,嫌麻煩的長輩就替她剪個男生頭,頂個男生頭當然不可能穿件蕾絲小洋裝,她就順理成章像個男孩子似地在外鬼混,薄家的大小事一律模模糊糊、置身事外,連安靜美麗的薄荷帶給她的印象都是朦朦朧朧的。「只知道她老在彈鋼琴、玩扮家家酒。」而且從來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他感到好奇。

  「是,一個人。」她很肯定,幾個叔伯孩子加起來有十幾個,不知道是被父母告誡過還是自然而然,全都對她敬而遠之。「不,不是嫌惡,是害怕、是小心,就好像昂貴的花瓶,怕碰壞了,乾脆把它鎖在櫃子裏不接觸它。」

  只有狀況外的薄芸肆無忌憚地逗弄薄荷,兩人感情因此比別家姊妹來得好。「反正我也沒爸媽囉嗦。」她伸伸小舌,他憐愛地捏捏她的腮。

  一直到成年,才由她父親口中得知,薄荷一出生八字被相命師警告為帶煞帶劫,六歲時就有個生死關,在生日前一定會發生。家人將信將疑,但防不勝防,只好小心不讓她接觸廚房、溪畔、海邊,連大一點的排水溝都禁止接近,薄荷像籠中鳥,能看不能飛。

  只差三天生日,結果──薄荷沒事,薄蒨卻死了!

  「她們倆先後下公車,薄蒨被突然橫沖過來的摩托車撞飛到人行道上,送到醫院三天就走了。」

  死得太蹊蹺,為了怕影響孩子的童年,當時長輩一律禁口不提。

  他聽罷沉吟,注視她道:「這只能說,相命的預言是無稽之談,不是嗎?」

  「不,家人向奶奶轉述相命師的話,說是親手足薄蒨替代了她,走了。」

  不知情的薄荷只能感覺家中多了股詭譎氣氛,薄芸當時亦一知半解,不懂寬慰姊妹,薄荷的童年在莫名的寂寞中度過。

  時日一久,大家慢慢淡忘了,薄荷也快樂不少,以為所有的不幸都過去了,可惜,一到她十二歲生日前半個月,平和的氣氛乍然結束,家裏人突然忙著求神拜佛、祈福佈施,原來十二歲生日是第二個劫數,孩子一概不知,為了怕薄荷追問,家中小孩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懵懵懂懂地癡長年歲。

  生日前一個星期,各房叔伯找了好理由,帶孩子度假去了。天知道都開學了還度什麼假?只有小叔一家人和奶奶守在家裏,當然,還有一個拖油瓶薄芸。

  偌大的家一時空空蕩蕩,她只覺稀奇好玩,不明白小叔夫妻陰慘的神色所為何來。

  說到這,她沉默了一會,呼吸明顯快速,搓了搓手又摸摸頭髮,見章志禾露出溫文鼓勵的笑,籲口氣再說下去。

  生日前一天是周日,她和薄荷姊弟幾乎足不出戶,愛往外跑的她快悶壞了,在有限的玩具裏度日如年,薄荷感覺到了她的渴望,鼓勵她出去玩一會,被奶奶嚴重警告的她,不敢放肆偷溜,硬是在房裏悶了大半天,直到中午吃過飯,所有人回房睡午覺,她才膽敢起了念頭。

  「我悄悄對薄荷說,我只出去一會,真的只有一會,找同學玩玩,一會就回來,她說好,還站在窗邊對我揮手。我永遠忘不了她寂寞的眼神。」她困難地吞咽一下,眼睫一掀,雙眸濕濡。

  「不要緊,都過去了。」他撫上她的眼角。

  「記不起來玩了多久,我回來了,根本看不到薄荷他們,家裏被警車和消防車、救護車團團圍住,我慌亂地到處叫嚷,急忙從外頭趕回來的小叔和小嬸抓住我,問我一堆問題,我都說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傅來消息,奶奶、薄荷的弟弟薄方,全都瓦斯中毒走了,只剩下薄荷還有一口氣,只剩下……」她的無盡愧悔。

  話未盡,他已然明白她所有的意念,握住她的手一牽動,便把她整個包攏在懷裏。她半濕的頰躺在他肩上,唇仍掀動著,「你聽過這麼荒謬的事嗎?沒道理啊!我小叔簡直不知道怎樣面對薄荷才好,她到底是瘟神還是受害者?我小嬸失去了兒子,半年後一病不起;小叔心灰意冷,看到薄荷就唉聲嘆氣,沒多久,生意全交給我二叔,到廟裏當住持去了。我爸在那年回來了,也不知何時改頭換面的,做了警官了,他從二叔那兒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後,帶著我,還有大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薄荷走了,算是還小叔養我多年的恩情。」

  他沉默一陣後道:「薄芸,妳瞧,妳和妳父親不也沒事?薄荷不也好好的?一切的巧合和人為疏失不該因為相命師的一派胡言而歸責在誰的身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還有,」他推離她,以了然一切的神情端詳她。「妳二叔不會也告訴妳父親,薄荷二十四歲那年生日是最後一個關卡,她最好和屬龍的配在一塊才能安度劫難吧?」

  「……」兜得真准!她卻不敢應聲。

  「照這種邏輯推算,妳該擔心的是妳自己,不是她。前兩次不都是身旁的人遭了殃?」他嗤哼一聲,難以想像有人編造得出這些迷亂人心的鬼話。

  她吞吞吐吐,「爸爸說,村裏的老人告訴二叔,小叔做生意的死對頭在薄家祖墳動了手腳,才會出了這些意外,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和祖墳沒關係──」

  他閉目忍耐了幾秒鐘。「妳知道這件事有多久了?」

  「一年前。」她細聲答。

  「妳父親挺守口如瓶的,知道這會影響妳們的生活,瞞了那麼多年,這一年來,妳不好過吧?」他微微扯動臉皮,似笑非笑,分明不以為然。

  「你說過不會笑的。」她嚴正抗議。

  「不,這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眉頭皺攏,掀起薄怒道:「大人的無知,影響了孩子的命運,該怪的不是薄荷,她的幸福只有她自己才能掌握,旁人無從代勞,更不可能為她控制一切變數。」他向前逼視,直言不諱,「妳其實心裏有數,對吧?妳明知這和命運無關,都是鬼話連篇,妳不願忤逆妳父親的交代,全是因為妳的自責歉疚,妳認為當年妳若不離開,或許可以阻止那件事的發生,所以只要是薄荷的事,妳絕不推辭。薄芸,這不是妳的錯,無論薄荷一房發生什麼事,都不是妳的錯。」

  她惶惑地退開,沒料到坦誠供述家族隱諱會招來這一篇義正詞言,刺得她心發疼,「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看著親人消逝的可怕感覺!」焦灼地看著表,卻又一籌莫展。「不行,我得回去了,你如果不想告訴我楊仲南的去處,我去天堂找他!」她疾行至玄關,匆匆穿上鞋子。

  「薄芸!」他嚴峻地喊。

  她遠遠看著他,內心掙扎躊躇,終於回身轉動門把。

  「薄芸,」他聲嗓轉柔,不再逼切。「別去!回過頭來!」

  她僵立不動。

  「回來,讓我看看妳!」他向前兩步。「幾天沒見妳了,我也很想念妳,妳這樣就回去了嗎?」

  放開手把,極慢地回頭。「章志禾,我們明天還可以再見。」

  「我知道,」他特意紓緩表情,溫和展顏。「妳既然想去,我就帶妳去,但是先想想,看到了薄荷,該怎麼和她說?她並不知情不是嗎?妳一時衝動找她,難道要全盤托出上一輩加諸在她身上的罪名?這一天就算平安度過了,以後呢?她能毫無介懷地過下去嗎?」

  她果然怔住,焦躁的面容平緩下來,呆滯地俯看地板。她從沒思量過這些後遺症,一想就感到棘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她露出抱歉的眼神。「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坐一下,我們好好想一想,隨時都可以找到他們的,不用著急。」他哄勸著,執起她的手,牽引到沙發邊坐下,再斟了杯茶給她。

  他不再出聲,和她近距離相對,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強烈的審視讓她察覺了,她問:「你在看什麼?」

  「妳今天不一樣了,為什麼?」

  她摸摸直發,坦言道:「沒什麼,有人喜歡,我就配合啊!」

  「有人?我認識嗎?」她這麼容易為別人改變嗎?

  「認識,認識了三十幾年了。」她做個促狹的表情。「聖旨不能不聽啊!否則,哪天又要你相親了!」

  靈光一閃,他微蹙眉,「他們去找妳了?」

  她聳肩,臉龐揉進一抹欣喜。「受寵若驚呢!來看看兒子欽定的女人啊!」

  「妳不需要這麼做的,」難怪某個角度看似薄荷,又似蔡昀芬。「做妳自己就好,我不希望妳不自在。」

  「不過是一層外表,我無所謂的,而且挺好玩的,店裏的人有一次還錯叫我店長呢!唉……當然是沒看到臉的時候啦。」她甩甩披肩長髮。「就是弄直它麻煩了點。」說完,感覺自己離了題,又斂起輕快的心情,面色暗了暗。

  他掌握住她一束髮,再任它從掌心滑下,言若有憾,「可是,我喜愛妳的自然捲髮,」手掌順著她的頸項下滑,停泊在鎖骨、心口。「還有妳的緊身T恤,」一路摸索到腰間、大腿。「還有妳可愛的短褲,」掠過膝蓋、拂過小腿,覆蓋在腳板上。「還有妳的赤腳,妳剛睡醒的模樣。」

  「唔?你不是不喜歡我──」

  「只能我一個人看,」他順暢地介面。「別人不行。」

  「噢。」她會意了,接收到他滿滿的情意,心一軟,眼眸快速轉動,出其不意站了起來,「你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不用五分鐘。」快捷地閃身進了浴室,留下暗暗得意的他,他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沒誇大,不用五分鐘,她出現了,濕淋淋的濃髮包覆在毛巾下,身上穿了他的大號T恤,她摘下毛巾,將髮絲用力擠撚,去掉多餘的水份,不夠乾,左右使勁甩幾下頭,水滴四下飛濺,灑了他一臉。「我怕弄濕衣服,借了一下你放在浴室的上衣。看!是不是又和以前一樣了?」

  費了一番功夫吹直的長髮,一經水浸染,恢復了捲曲,半濕半乾地垂在嬌俏的笑顏上,T恤因此濕了一片,貼在前胸,勾勒出內衣的線條,如此隨性自在,才是他眼裏真正的她。

  心內一陣愉悅化開,他健臂一伸摟住她的腰,貼近他,她微擋了一下,嬌呼,「你身上會弄濕的。」

  「薄芸,妳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妳?」鼻尖輕觸她的頸側,吸進她特有的氣息,低喃,「喜歡到吃泡麵的時候也會想到妳。」

  「泡麵?章教授,可不可以換個浪漫一點的食物啊?」她皺皺鼻子。

  「像妳卷卷的頭髮。」他吮上她的頸,略施力,估計能留下印記了才鬆開。

  她任他在鎖骨上親吻。「我也很喜歡喜歡你啊!」她回應他的愛語,「喜歡到看到行道樹、公園啊,就想起你,可真麻煩,怎樣都避不開。」

  「哪裡麻煩了?」睹物思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啊!

  「嗯……萬一你不喜歡我了,我看我得住到沙漠去了,才能不想到你,你說麻不麻煩?」她俏皮地說完,自我解嘲地笑起來。

  他不說話了,以一種令她耳根發熱的眼神俯看她,看得她心慌意亂。夜風隨興地吹過,吹出胸口一片涼意,黏濕的衣服提醒了她,她抓起毛巾,就要起身,他動作更快,不費力地攫住她纖瘦的臂膀,讓她跌坐在他身上。

  「別走!」發出的嗓音暗啞。

  她沒來得及說話,半張的嘴便遭密密封住,門牙被撞得有些疼,他似乎沒感覺,悉數吞噬了她所有的驚呼。她尚未回神,人已經半躺在沙發上了,完全無從招架他的熱烈攻勢,這一邊才獲得喘息,那一邊就遭巧手襲擊。好不容易從令她心悸的愛撫中掙脫,她撐起上身,赫然發現自己幾近半裸,遮掩的念頭才起,身體就突然騰空,他微笑地凝視她,將她攔腰抱起,跨步走動。

  她大為震驚,「喂,你不會現在就想──」

  一片陰影覆蓋,他第二次吻住她,她完全看不到身旁的景物,只知道他騰出一隻腳關門,溫柔而妥貼地將她放在軟而涼的床褥上,身體和心裏的交相衝擊,使她想不起任何完整的句子,任憑那雙指尖租糙的手指漫遊在每一吋肌膚上,並成功地喚起一波波熱浪。

  他始終沒讓她來得及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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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轉了個身,直覺抬起左大腿勾住抱枕,調整舒適的姿勢繼續安睡,發現勾到的是溫熱的軀幹,並且有只手在微微挪動她的大腿位置。

  她怵然一驚,圓睜雙眼,一張熟睡的男性的臉距離不到十五公分,鼻息撩動她的頰,長睫覆蓋成兩道陰影,她合上了正要尖叫的嘴,慢慢將前夜的畫面一一喚醒。

  原來和相愛的人合而為一就是這麼回事啊!

  她噙起了甜笑,細細回想他每一個熾熱的吻、每一個令人心跳的動作、每一句動人的愛語,想到兩頰發熱,掩起面孔。

  桌上一個小型的鐘在靜謐裏走著,指標發出微弱的移動聲,她不經意瞄了一眼,連忙驚坐起,差點吵醒身邊的男人。

  午夜一點了!遮蔽的窗簾根本見不到外面的天色,她竟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薄荷呢?回家了嗎?心怦怦跳。不能久留了,她怎能貪戀纏綿而忘卻責任!她輕輕從男人身下移脫,下了床,赤腳走到浴室。

  沒想到做愛是一件這麼累人的事,現在一動,才感覺筋骨酸疼、渾身異樣感。

  隨意紮起亂髮,穿回裙裳,低著頭躡手躡腳地開了房門,遠遠看著他動也不動,安心帶上門離去。

  叫了輛計程車直奔茶坊,原本熱鬧的巷子已經安靜下來,除了巷口的不打烊便利店,多數商店都關了門,燈火暗了一半。

  茶坊的鐵卷門已密密拉下,她走到了側門,從皮包摸出一把鑰匙,對了半天才對準鑰匙孔,背後有人出聲叫喚──「薄荷?」

  她不假思索回頭,想看清對方,一個戴著棒球帽的陌生年輕男子,遮掉半張臉,沒有半點印象見過,她狐疑問:「你是?」

  「薄荷嗎?」男子再問。

  「有什麼事找──」

  她來不及說完,也來不及聽到男子的回答,她最後一個印象是襲至腦門的勁風,帶來一片燦亮星子的夜空,遠勝以往所見的最美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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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比她晚起了五個鐘頭,一見到空無一人的床畔,便心裏有數,她離開他了!用盡心思,也無法將她留到天亮,抹去她至深的牽掛,一陣懊惱,他默默下了床,到浴室梳洗一遍,思忖著先到何處尋她。

  頭髮才沖淨,門鈴響了,十分急促,摁的人似乎等不及了。頂著滴水的濕發,他大踏步穿過客廳應門,從孔眼望出去,眉一蹙,愀然不樂地開了門。

  楊仲南直挺挺站在前方,少有的凝肅不安,盯著他不發一語。

  「你和薄荷逍遙完了就找上門來,能不能先看看現在是幾點?」他指指手腕,一股無名火燃起。「薄荷呢?」

  「薄芸是不是在你這?」答非所問。

  他臉立刻一沉。「你該管的不是這件事,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不是嗎?」

  「我問你薄芸是不是在這裏?」執拗地要他回答,平時的輕佻全不見了。

  兩個男人逼望了好一會,某種不尋常的氣氛蔓延,他按下疑惑,照實回答,「她離開了,時間我不清楚,為什麼找她?」

  呼吸變得急促,嘴開開合合幾次,歉然、為難、愧責交識在帥氣的臉龐,楊仲南困難地說明來意,「半小時前我接到電話,薄芸──被綁架了,薄荷發現茶坊門前有一點血跡,我來是想問你,要不要報警?」

  寒意迅速竄流四肢,腦袋一陣暈眩,他扣緊門把,低咆,「該死的關她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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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腦劇烈的疼痛,幾乎要裂開的疼痛,她反射性地想伸手觸探,兩手卻動彈不得,而且以奇怪的角度被拗至身後綁搏著,她又驚又怕,想尖聲叫嚷,嘴唇緊緊黏合,根本張不了口,不幸地被一張膠帶密貼住。

  想起身,腳分不開,抬腿一看,腳脛處被膠帶緊緊纏繞,換句話說,除了眼睛是自由的,她被限制了行動,而且是不懷好意的。

  房間當然是陌生的,簡陋髒亂,一看就知道是從不管內務的臭男生的房間;有一扇半開的窗,窗外的建築物亦是陌生,毫無頭緒的場景令她更加惶恐。勉強移到床沿,兩腳併攏著地,用跳蛙的方式前進,抵達窗邊,往下一探──這裏大約是三樓,一棟陳舊的矮公寓,底下一樓設有停車棚,旁邊是泥巴地和雜草叢,歪歪斜斜停了幾輛機車。

  她環視屋內各個角落,發現了一張小矮凳,立刻跳過去,慢慢將它蹭到窗邊,再使勁跳上去,增加了不少高度,試著攀上去,緊掩的門外忽然傳來了吵嚷聲,她豎耳傾聽,是兩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你的腦袋是怎麼長的?叫你抓的女的叫薄荷,你給我看清楚,就是照片裏的長相,你哪只眼睛脫窗給我抓來裏面那個!」

  「她……她又沒否認,天這麼黑,身材衣服都差不多,又是你講的回家時間,我哪知道是冒牌貨!」

  「她不是冒牌貨,是你白目。現在可好了,也不知道楊仲南肯不肯拿錢來換人,這女的好幾次上店裏找他的麻煩,我看他撒手不管的可能性很大,你說怎麼解決?」

  「我……我看,還是把她載回去算了,趁她沒醒,眼睛再蒙回去,偷偷扔在路邊,不就行了!」

  「媽的!你把我的計畫都搞砸了,本來想教訓一下楊仲南的,結果搞個燙手山芋。不管了,把她載到山裏去,讓他們找個兩天,不給錢,再抓另外一個,看他敢不敢不管!」

  她瞠目心驚,準備跳回床上,門砰聲打開,兩個男人發現一蹬一蹬活像跳蝦的肉票,皆嚇一大跳,較年輕的脫口道:「完蛋,醒了!」

  另一個男子相貌端正、臉色蒼白,朝她走近。她瞪大眼,電光石火間,倏地認出他來,是楊仲南店裏的紅牌調酒師,打過好幾次照面,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開始驚喊,發出來的卻是嗚鳴聲。調酒師慌亂了,拼命安撫她,「妳別激動!別激動!我不會對妳怎麼樣,妳乖乖的,就可以安全回去──」一隻手就要伸過來,她肩膀一縮,更為激動,不斷發出嗚嗚聲,左閃右躲不讓他碰觸。

  「妳乖一點,我說的是真的,我對女人沒興趣,不會對妳下手,妳放心,我只是要教訓楊仲南那傢伙,媽的!」恨恨踢了床沿一腳,似乎有無限怨忿。「他對姓章的另眼相看我沒話說,誰讓他們自小認識到大。這家店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他都看不到,我等他等了那麼久,好不容易他放棄了姓章的,結果他竟然回頭找分手過的女人,這對我是污辱啊!他把我當成了什麼?我對他表白,他竟然只是笑個不停,還說他和我都搞錯了,他愛的應該是女人,什麼跟什麼啊?我真不甘心──」

  「大哥……」聽得目瞪口呆的年輕男子拉拉他的袖子,「她看到我們的臉了,萬一她告訴員警,我們就完了,你確定要讓她回去?」

  這個提議讓三人面面相對,調酒師臉色青白交錯;無法為自己辯駁的薄芸冷汗直流。三人僵持著,大約有一分鐘之久,她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調酒師終於咬咬牙,對年輕男子下了命令,「到外面幫我找條繩子!」

  希望變成了絕望,她開始做最後的掙扎,滿屋子像只受驚的待宰羔羊亂轉亂跳;調酒師滿頭汗,不知從何下手日後較不會作惡夢,她趁他分神之際,斜斜對準窗邊跳過去,蹬上矮凳;調酒師驚奇地看向她,不明白手腳被縛的跳蝦如何逃出生天,好整以暇地在後頭觀賞。

  在矮凳上搖搖晃晃站好,窗框正好在她腰邊,回頭看,調酒師揚揚眉,示意她繼續下一步。她咬緊牙根,不看地面,看著藍天,想著那張溫文儒雅的臉,多希望再見他一次,一次就好,請他別怪她,她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是別無他法了,或許她命大,還有機會……

  她小腹緊傍著窗,上半身往外傾斜四十五度,閉上眼,縱身一躍,不到三秒,「咚」一聲重物撞擊悶響傳回窗內。

  正走進來的年輕男子目睹這一幕,張口結舌,手上的繩子掉落地。

  「大哥,你用這種方法殺她好嗎?底下有人吔!」

  兩人一起沖到窗口,不約而同朝下望。草叢堆擠了一群在附近閒逛的人,嘖嘖驚怪地比手畫腳,並且仰頭查看。兩人快速縮頭,不必商議,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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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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