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上山打老虎額]明朝好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81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5:59:09
第八十章:殺你片甲不留

    一大清早,許多不知情的人仍然湧來報館,這才發覺,才開業不久的報館竟是一下子被人砸了個粉碎,大門處,已張貼了東緝事廠的封條。

    一下子出了這麼大的事,許多人仍然不肯散去,議論紛紛。

    過了一會兒,便有一隊隊的錦衣衛出現,陳宏宇帶著一隊校尉排眾而出,看到這東廠的封條,臉色一下子驟變了。

    陳宏宇咬咬牙道:“撕開!”

    幾個校尉二話不說,走上前去,將封條撕了個稀爛,陳宏宇帶著人進去,在一片狼藉的報館裏巡視了一下,隨即陰沉著臉出來。

    別人或許不知道,可是陳宏宇卻是知道報館與自家百戶大人的干係的,東廠突然將報館封了,鄧文等人又不知凶多吉少,這擺明瞭是打了柳百戶的臉。

    “回去稟告!叫兩個人在這裏看著,若是再有東廠的來,不要和他們衝突,一切等百戶大人定奪之後再說。”

    陳宏宇打了一聲招呼,便帶著一隊人離開。

    “好端端的報館,怎麼就被人封了?這又是犯了哪家的國法?”

    “誰知道,東廠做事一向都是如此,犯了國法要封,不犯國法也要封。”

    “哼,真是欺人太甚,皇上屢屢頒佈旨意,要優渥讀書人,這報館中的人難道就不是讀書人?看報紙的難道就不是讀書人?說封就封,未免也太放肆了。”

    有人低聲道:“慎言,慎言,這種事豈是你我一時能說明白的?”

    這聲音在人群中傳出來,立即引來不少人呵斥:“怕個什麼!家事國事天下事,你我皆是讀書人,豈可置之不理?哼,東廠禍國,如今又欺在咱們讀書人的頭上,還要讓咱們敢怒不敢言嗎?”

    “就是,老兄,瞧你也是讀書人的樣子,為何連這點風骨都沒有?”

    “誰……誰說我沒有風骨?”

    報館外頭,還是亂糟糟的,不過一股怨氣卻在醞釀。

    百戶所裏,陳宏宇弓著身,將報館的事述說了一遍。坐在一邊的王司吏沉著眉,報館才開張幾天,剛剛步入正軌,誰知道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東廠那邊,豈不是故意要給柳百戶臉色看?

    王司吏小心翼翼地看了柳乘風一眼,柳乘風正俯身在案牘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書法,等到陳宏宇說到鄧文等人已被東廠拿了,柳乘風的雙目掠過一絲寒光,狠狠地將筆擲落在地。、

    柳乘風深吸一口氣,道:“欺人太甚了!”

    雖然知道報館不可能順風順水,可是柳乘風想不到事情會糟到這個地步,尤其是東廠,東廠的聲勢已經大不如前,再加上此前與錦衣衛的衝突,這時候他們如此大張旗鼓地動報館,這背後……一定有人支持。

    只是支持他們的是誰呢?

    這才是柳乘風不得不注意的問題,他擰著眉,淡淡道:“事情到了這地步,大家來說說看,我該怎麼辦?”

    王司吏和陳宏宇面面相覷,良久之後,王司吏道:“大人,現在最緊要的,是防止東廠借機報復,他們拿了鄧文等人,多半是想問出點東西來,將這盆髒水潑在大人的身上。”

    陳宏宇不以為然地道:“報館又沒做什麼違禁的事,朝廷也沒有說不能開報館,就算報館是大人開的,又有什麼打緊?”

    王司吏世故地笑了笑道:“依學生看,這事兒沒有這麼簡單,東廠既然敢動手,就一定有把握,能指使他們的,在京師裏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說不準是內閣也是未必,他們若說開報館有罪,大人就是主犯,大人現在只是百戶,就算有人袒護,可是證據確鑿之下,卻也未必能息事寧人。”

    柳乘風聽了王司吏的分析,不由點了點頭,道:“王司吏說得對,想息事寧人是不可能了,他們既然要羅織罪名,我也不能坐以待斃。”

    陳宏宇立即道:“大人吩咐就是。”

    柳乘風在百戶所裏的威望已經達到了頂點,有了柳乘風,大家吃香喝辣,好不快活,再加上這百戶所裏的人都知道,自家大人背景非同小可,這時候雖然遇到了事,卻都懷著一股躍躍欲試的心思,要為柳乘風效力。…

    柳乘風淡淡一笑道:“你們知道我平生最恨什麼人嗎?”

    王司吏和陳宏宇都默默不敢作答。

    柳乘風歎了口氣,道:“我那些當我是傻子、呆子的人。”他的目光變得冷冽起來,繼續道:“東廠欺人太甚了,他們若是佈置下巧計來整倒我也就罷了,卻用如此直截了當的辦法,當我柳乘風是呆子,一點都不尊重我這對手,簡直是豈有此理!”

    王司吏和陳宏宇傻眼。

    柳乘風看了王司吏和陳宏宇一眼,又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不講規矩,用這種粗暴手段,那麼也就別怪我以暴制暴了。他們敢封我的報館,我就敢封了東廠!”

    王司吏和陳宏宇驚呆了。

    柳乘風道:“你們不要驚訝,羅織罪名是東廠的強項,又何嘗不是錦衣衛的拿手好戲?柳某人原本是清清白白很天真很純潔的讀書人,平時呢,就愛看看書,寫寫字,可是自從進了這錦衣衛才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有一種人會吃人的,你不吃他,他就吃你。”

    “現在東廠敢吃到我的頭上,便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我?今日只能和東廠生死相搏了。王司吏,你去將老霍叫來,他那邊的幫閒也招募得差不多了,現在我需要人手。還有陳總旗,你叫兄弟們把手頭的事也放一放,告訴他們,有膽子的就跟著我去東廠,這世上從沒有天上掉下來的銀子,想跟著我吃香喝辣,就得拿出點膽氣來給我看看。”

    王司吏道:“大人,是不是鬧得有點過了?這樣招惹東廠便是指揮使大人也未必能……”

    柳乘風擺擺手道:“是他們惹我,不是我惹他們,你們只管去召集人手就去。”

    王司吏和陳宏宇頓時覺得無奈,卻也不敢再勸了,忐忑不安地告辭出去召集人手。

    柳乘風坐在案牘之後,呆了半個時辰,百戶所的校尉已經紛紛放下手頭的事回到百戶所裏,老霍也帶著百餘名精壯幫閒在外頭候命。

    柳乘風背著手走出來,看到這黑壓壓的人,校尉們雖然良莠不齊,可是平時驕橫慣了,膽氣卻壯。幫閒雖然大多數一副老實忠厚的樣子,卻勝在孔武有力,虎背熊腰。

    柳乘風深吸口氣,道:“我有一個夢想……”

    “……”這黑壓壓的人都是無言以對,到了這個時候不說弟兄們抄傢伙,卻是說夢想了。

    其實在場的眾人又有哪個沒有夢想?大家的夢想是有使不完的銀子,有睡不夠的娘們,只是這百戶大人的夢想是什麼,大家倒是也想聽聽。

    柳乘風道:“我的夢想是有使不完的銀子,有睡不夠的娘們……”

    大家一聽,都覺得失望,原來百戶大人和大家的想法並沒什麼不同,原以為百戶大人的夢想是治國平天下呢。

    柳乘風咬了咬牙,繼續道:“可是有一群混賬,卻擋了我的財路,奪人錢財就是殺人父母,柳某人雖然沒有父母,可也是讀過書的人,百善孝為先,這群混賬敢擋我盡孝,我就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王司吏的腮幫子不由抽搐了一下,心裏不由暗歎,柳百戶好口才。

    陳宏宇目瞪口呆。

    老霍的腦子還沒有轉過彎來,先是財路,後來是父母,最後又是盡孝,這些不相干的字眼居然被柳百戶一句話總結出來,而且好像還很有道理的樣子,這……

    柳乘風大手一揮,道:“國朝以孝治國,連當今皇上都是如此,我若是無動於衷,豈不是不仁不孝,不仁不孝,德行就會有虧,德行若是有虧,這還是人嗎?既然如此,他們殺我父母,我只能殺他們片甲不留了,所有人跟我走,去東廠。”

    這一句話,大家總算聽懂了,不少人心裏嘀咕,早說去東廠就是了,何必繞這麼多彎子?於是大家都做出一副義憤填膺狀:“走,為柳百戶的父母報仇!去東廠!”
匿名
狀態︰ 離線
82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5:59:30
第八十一章:不共戴天

    兩百餘人的隊伍出現在長街上,一下子讓這京師沸騰起來。

    走在最前的,正是近來京師風頭正健的柳乘風,柳乘風騎著一匹馬,身後王司吏、陳泓宇也都各自騎馬尾隨,再之後便是騎驢的老霍,對於這個不太合群的傢伙,柳乘風無言以對,聽說暈車、暈船的,他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有人暈馬的,不過老霍畢竟跟自己時候久了,這麼點兒怪癖也只能忍著。

    再後頭,就是一隊隊的校尉、幫閒,一個個殺氣騰騰,闊步跟隨。

    在這隊伍的四周,已是擠滿了許多看客,大家都是相互詢問,議論紛紛。

    “這些校尉是要去做什麼?瞧他們殺氣騰騰的,莫非是出了欽犯亂黨?”

    “胡說,就算是欽犯亂黨那也是北鎮府司的事,和一個百戶所有什麼干係?”

    “這事兒我倒是知道一些。”

    “啊……兄台知道什麼?”

    被無數人側目的這個閑漢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道:“這消息還是我從鄰家表哥的大舅子那兒打聽來的,瞧瞧,就是那個虎背熊腰的幫閒,他方才給我傳的話。”

    眾人都急不可耐了,紛紛堵住這人問道:“管他什麼大舅哥,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怎麼鬧出來的動靜?”

    閑漢正色道:“其實這些人之所以鬧得這麼大,是因為柳百戶的爹媽被人殺了!”

    “啊……難怪了,殺人父母不共戴天,這柳百戶豈不是非氣死不可?只是不知他的爹娘被誰所殺,又是如何殺的?”

    “敢殺柳百戶爹娘的還能有幾個?不過殺人償命,大家瞧熱鬧就是。”

    眾人這般議論,都是興致勃勃,一個個爭先恐後地隨著隊伍湧動,到了後來居然聚眾到了萬人,堵住了幾條長街。一些順天府的差役和東廠的番子也都混雜在人群中,打聽了一下消息,都是露出駭然之色,隨即各自從人群中散去,各自向順天府和東廠回報去了。

    天子腳下,既不是燈會又不是廟會,聚眾這麼多人,按道理應該有人來彈壓的,不過今日的氣氛卻是出奇的詭異,以至於大隊的錦衣衛校尉、順天府差役、東廠番子都沒有出現。就像各大衙門誰也沒有關注此事,都聾了、瞎了一般。

    柳乘風坐在馬上,放目掃視著周遭黑壓壓的人群,不由感歎這世道湊熱鬧的人真多,不過隨即一想:若是我看到有熱鬧可瞧,多半比他們還要積極一些。因此也就沒什麼埋怨了,圍觀而已,人家猴子天天被人慘遭圍觀,也不見它們掉了肉,若是連被人圍觀都吃不消,那豈不是連猴子都不如?

    柳乘風想到這裏,心裏不禁樂了,其實一開始聽到報館被砸,他也是勃然大怒過的,不過事後想想,東廠和自己早就有了嫌隙,人家不來找麻煩那才怪了。既然如此,那就找上門去與他們算賬,打他柳乘風的主意?想都別想!

    從百戶所到天安門東側,足足要走半個時辰,這一路走下來,柳乘風已是汗流浹背,身上欽賜的飛魚服已是濕透了一片,他催促一聲:“都快一些!”

    隊伍的速度才加快了幾分,不過這裏是街市,熙熙攘攘,雖然行人紛紛避讓,可是速度卻還是快不了多少。

    ……………………………………………………

    大清早的時候,內閣已經揀出了一些重要的奏書通過通政司直接送進宮裏了。第二批奏書還沒有送來,倒是讓閣臣可以緩一口氣,劉健今日的興致格外的好,喚人端來茶盞,含笑問道:“今兒有什麼新鮮事嗎?”

    遷道:“報館被東廠砸了。”

    劉健不由含笑搖頭,其實這件事,他並沒有知會謝遷,一是謝遷這人脾氣暴躁,捂不住嘴巴,若是天下人知道是內閣授意東廠砸了報館,這件事只怕就嚴重了。這第二,也是因為劉健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所以聽了謝遷的話,劉健不由看了一旁闔目小憩的李東陽一眼,笑吟吟地道:“是嗎?東廠真是失心瘋了,沒事砸報館做什麼?”

    謝遷不由冷笑道:“東廠太大膽了,報館雖然放肆,卻好歹也是讀書人自娛的東西,他們這是要反天嗎?”

    李東陽這時候雙目張開一線,淡淡道:“謝公,此事就不要再議論了。”他咂咂嘴道:“說起來,我倒是知道有件新鮮事,方才我聽幾個小宦官在議論,說是煙花胡同的錦衣衛百戶柳乘風帶著一干人上街,殺氣騰騰的,倒像是要尋仇生釁一樣。而且我還聽說東廠那邊已經從報館的人的口裏問出了點東西來。”

    劉健藉故去喝茶,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是聽到柳乘風帶人上街,又聽說東廠那邊盤問出了消息,眼眸一閃,淡淡問:“哦?姓柳的現在是太子身邊的紅人這且不說,他只要不違反國法綱紀,就由著他去。只是東廠那邊問出了什麼?”

    謝遷聽到柳乘風三字,卻是忍不住怒道:“小兒又要放肆了。”

    李東陽不理會謝遷的牢騷,深看了劉健一眼,道:“東廠那邊得到確鑿證據,說那報館是柳乘風幕後指使!”

    劉健雖然看上去不動如山,可是握著茶盞的手還是忍不住微微顫了顫,顯得有些不可置信,深吸口氣,道:“不是東廠胡亂攀咬吧?”

    “柳乘風和別人不一樣,沒有鐵證,東廠還不至於栽贓,這種事怎麼可能空xué來風?依我看,這事兒八成是可信的。”李東陽微微一笑,深看著劉健,似乎是在說:劉公請看,大麻煩來了。

    劉健沉默了一下,隨即冷笑,整個人煥發出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勢,他慢悠悠地放下茶盞,淡淡道:“原來是他,真真沒有想到,一個錦衣衛百戶居然有這機心……”

    隨即,劉健的怒容更甚,通常在別人眼裏,劉健這大學士是個老好人,見人三分笑,對人和藹,與人談吐不分貴賤都能讓人感受到如沐春風。不過只有李東陽和謝遷知道,這位大學士動起真怒來卻不是好玩的。

    劉健的聲音洪亮,語速不快,字字清楚:“老夫明白了,柳乘風帶著人上街,是不服氣,他要造反嗎?這件事,內閣不能袖手旁觀,你們怎麼看?”

    李東陽性子並不堅忍,雖然談不上對劉健馬首是瞻,可是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反駁劉健,他心裏雖然認為劉健的處置不妥當,卻還是淡淡一笑道:“內閣是一體,我怎麼看不要緊,重要的是劉公怎麼看。”

    謝遷這時候反而皺起眉,道:“就算要治罪,也要有罪名才成,就算他開辦報館又如何?廣開言路有什麼不好?”

    劉健正色道:“罪名容易,不過這件事,我們不能插手,先作壁上觀吧,等那柳乘風冒出頭來再說。”

    說罷,劉健壓壓手,如沐春風地笑起來,繼續道:“好吧,今日的閒話就說到這裏,公務要緊,諸公隨老夫一道署理政務吧。”

    謝遷原本還想辯駁,誰知劉健壓根本不給他機會,一時吹鬍子瞪眼,卻也無可奈何,回到自己案牘去了。

    李東陽將茶一飲而盡,似乎在思索什麼,片刻之後,口裏小聲嘀咕一聲:“他帶著人去東廠有什麼用?莫非……莫非……”李東陽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麼,繼而搖搖頭,歎道:“由著他們去吧,只是這個人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銳氣和膽量,倒是不能小視了,這樣的人成了東宮的心腹,也不知是福是禍。”

    李東陽自言自語,聲音低若蚊吟,可是還是被耳尖的劉健聽到,劉健抬眸,看著李東陽,道:“賓之,你在嘀咕什麼?”

    李東陽微微一笑,很坦然的樣子道:“沒有什麼,只怕是劉公聽岔了。”

    劉健疑惑地看著李東陽,見他面色如常,雙目清澈坦然,便再沒有說什麼,低下頭去撿起案牘上的奏疏觀看。
匿名
狀態︰ 離線
83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0:03
第八十二章:擋我者死

    東廠那邊已經炸開了鍋,天安門這邊本就沒有多少衙門,一隊錦衣衛殺氣騰騰往這邊來,傻子都知道是往東廠來的。一些東廠的番子感覺不對勁,立即回去稟告了,負責坐堂的理刑百戶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叫人去探問,等消息遞回來,才知道一點兒也沒有錯,那柳乘風打頭,兩百餘人攜帶著兵刃竟當真是徑往這邊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公公……”理刑百戶高強有點兒發慌,其實莫說是他,這東廠上下都彌漫著一股莫名驚詫的氣氛,東緝事廠創立也有些年頭了,還沒聽說過有人敢找東廠麻煩的,雖說當今聖上登極之後,錦衣衛和東廠的權勢一落千丈,可是這一落千丈也只是對朝廷對內閣而言,並不是說是誰都可以欺上門來。

    現在有人大張旗鼓地來尋仇,這是破天荒的事,東廠打破別人家的大門或許輕車熟路,可是有人要破門來尋仇卻是第一次。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經驗,這高強雖然是個老刑名,也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是還是慌了,匆匆到耳室去尋了劉成,劉成昨夜沒有睡好,今日坐在這椅上正好打個盹,被高強叫醒,劉成微微闔開眼來,冉冉的燭火將他的臉色照得忽明忽暗,劉成道:“出了什麼事?”

    高強躬身,勉強露出點笑容道:“公公,柳乘風帶著人要殺上門來了。”

    劉成打了個激靈,清醒了。可是隨即,他又呆住了。打上門來,自家沒有去尋他,他反倒打上門來了,這是什麼道理?

    高強低聲道:“公公,現在該怎麼辦?那姓柳的……”

    “姓柳的瘋了……”劉成反應過來,拍案而起,怒容滿面地道:“他這是要做什麼?還嫌自己的罪不夠重?以為有牟斌、王鼇這些人照看著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哼,他太放肆了,雜家說句難聽的話,就是太子殿下維護著他,他今日也必死無疑,好,來得好,來得正好,他不來,雜家還要去尋他呢,去,把番子們能招回來的都找回來,告訴他們,誰敢踏進東廠一步,都不要客氣,該拿就拿,該殺就殺!”

    高強有了主心骨兒,朝劉成諂媚一笑,道:“是,是,我明白了。”

    劉成負著手,道:“你下去吧,把珠兒叫來。”

    高強頜首點頭,躬身碎步出去,再過了一會兒,便有個叫珠兒的小太監進來,珠兒朝劉成露出笑臉道:“乾爹……”

    劉成旋身,看了這瘦得像乾柴,腰似是永遠伸不直的珠兒一眼,慢吞吞地道:“你即刻入宮,去內閣,跟他們說,柳乘風要發瘋了,還要請內閣做主。”

    珠兒呆了一下,道:“去內閣……”

    劉成冷聲道:“叫你去就去,愣著做什麼?”

    珠兒不敢再多問了,連忙告辭出去。

    這燭光冉冉的耳房裏,劉成的臉色顯得更加猙獰,冷冷道:“叫咱們做出頭鳥,內閣的諸公總要出一把力,這樣也好,姓柳的找上門,正好把他一次釘死了。”

    他這時候反而冷靜下來,慢吞吞地坐下,叫人上茶來,喝了口茶,恢復了精神,便起身走到大堂這邊,東廠的番子已經七七八八地集結了不少,都是就近的地方被叫回來的,不過時間倉促,不少出去辦差的來不及趕回,所以人數只有一百余人,劉成什麼都沒說,只是坐在一邊,任那理刑百戶高強調配人手,哪些堵在門口,哪些隨扈左右,倒是亂中有序。

    過了一會兒,外頭終於有番子快步進來,跪地道:“公公,高大人,錦衣衛來了。”

    劉成長身而起,陰陽怪氣地冷笑道:“走,隨雜家出去招呼。”

    一聲令下,番子們呼啦啦地擁簇在劉成身邊,劉成背著手闊步出去,到了東廠大門這邊,果然看到黑壓壓的錦衣衛正要往裏頭闖,為首的正是柳乘風,幾個番子要攔住,被柳乘風身邊的幫閒、校尉一巴掌打翻,這些守在門口的番子見對方人多,只好連連後退,捂著腮幫任他們進來。

    “大膽!”劉成的聲音很是獨特,尖銳中又帶著嘶啞,一下子把場面鎮下來,自始至終,劉成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柳乘風,他陰冷一笑,道:“東廠是什麼地方!也是什麼阿貓阿狗敢擅闖的?柳乘風,你要造反嗎?你來得正好,你不來,雜家還要去找你,你私辦報館,妖言惑眾,已是鐵證如山,身為天子親軍,竟敢罔顧王法,今日便是大羅金仙在這兒也救你不活了。”

    劉成說話的時候,前頭的番子紛紛讓到一邊,柳乘風那邊也是黑壓壓地過來,柳乘風朝他呵呵一笑,道:“劉公公別來無恙,想不到幾日不見,劉公公還是這般盛氣淩人,劉公公方才說什麼?說柳某人私辦報館是嗎?原來辦報館也有罪?這倒是奇了。劉公公當真要治柳某的罪?”

    “就是要治你私辦報館的罪!”劉成不甘示弱,雖然見對方人多,且是有備而來,不過他是什麼人?根本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裏,現在自家抓住了柳乘風的小辮子,還怕他反天不成?這是天子腳下,是有王法的地方,柳乘風就算要造反,這些校尉、幫閒難道也跟著吃了豬油蒙了心隨他胡鬧?

    柳乘風又笑了,道:“私辦報館是什麼罪?犯的又是哪家王法?這倒是奇了,莫非是你劉公公家的王法?劉公公好端端的死太監不做,怎麼一下子又要學內閣閣老們制定律令了?

    “你……你……”劉成怒極,可是隨後反而笑了起來,道:“柳乘風,到了現在你還嘴硬?私辦報館是不是觸犯了王法雜家當然說了不算,可是有人說了算。”

    柳乘風就笑:“你莫非說的是內閣?”

    劉成呆了一下,矢口否認:“是不是內閣,也和你沒關係,你現在擅闖東廠,這筆帳雜家先和你算算!”

    柳乘風道:“我不但要闖東廠,還要將你們這些人全部拿了治罪,來人!”

    身後的校尉一齊大喝:“在。”

    柳乘風道:“東廠說我私辦報館,我今日卻要治他們誹謗朝廷的罪名,將這些亂黨都拿下。”

    劉成這時候不由一愣,隨即冷笑道:“你敢!”

    他距離柳乘風,其實不過是兩步的距離,就在這個時候,柳乘風已經一步步靠近他,與他對視:“我為什麼不敢?天子親軍拱衛皇室,你們既然敢治皇家的罪?柳某人就敢拿你!”

    治皇家的罪……劉成的腦子一時沒有轉過彎來,這時候他已經氣急了,手指著柳乘風道:“你來試試看。”

    柳乘風沒有接話,而是揚起手來,狠狠地一巴掌朝劉成的臉上啪的一下打下去,劉成躲避不及,啊呀一聲打了個趔趄,柳乘風伸腿,一腳踹中他的襠部,劉成又是一陣痛呼,仰面摔倒。

    劉成又是痛又是狼狽,尖叫道:“瘋了……瘋了……拿下他。”

    番子們匆匆要拔刀,柳乘風這時候已經掏出了火銃來,對準了要衝上來的一個番子。

    這番子的額頭上已是冒出了冷汗,就在半個月之前,柳呆子一槍打死了一個番子的事在東廠內部可是沸沸揚揚的,這柳呆子到了東廠連劉公公都敢打,若說他不敢開放銃,打死這番子都不信。

    所有人都停住了,柳乘風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道:“你們可知道,這報館是誰辦的嗎?是柳某人沒有錯,不過太子殿下也有份,方才劉公公說什麼來著?私辦報館、妖言惑眾、罪無可赦是嗎?這麼說來,你們東廠不但要拿柳某人,還要拿太子殿下了?你們好大的膽子,今上子嗣唯有太子一人而已,你們要治太子的罪,這大明的天下到底是陛下和太子的,還是你們這幫子閹貨的,柳某人身為天子親軍,職責所在,豈容你們這些膽大包天的狗賊放肆?誰敢上前一步,格殺勿論。來人,把他們全部拿下,將報館的工匠全部救出來,誰敢阻攔,殺!”
匿名
狀態︰ 離線
84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0:25
第八十三章:是你死還是我活

    柳乘風的一番話,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東廠咬死了柳乘風私辦報館,又有內的支持,所以這一次以為吃定了柳乘風。誰曾想到,連太也有一份。若是如此,事情就棘手了,若說辦報有罪,那太也是罪無可恕,當今天下,太的地位比歷朝歷代都要穩固,東廠就是再能翻雲覆雨,又能如何?

    所有東廠的番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時候都長吸口氣,隨即大氣不敢出了。

    劉成被打得七葷八素,聽到這句話也是如遭雷擊,整個人呆呆的說不出話來。只看到柳乘風朝他冷笑道:“劉公公,柳某人再問你一遍,這辦報館到底算不算妖言惑眾,是不是觸犯了我大明的國法?”

    劉成腦嗡嗡的,看到柳乘風咄咄逼人地看著他,下意識地道:“沒有……啊……有……”

    他一時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原以為勝券在握,誰知道這時候太卻攙和了進來,若說柳乘風有罪,那便是太殿下也有罪,這和謀逆已經差不多了。可要說無罪……自家抓了這麼多人,其中讀書人更是不少,豈不是說濫拿無辜?到時候禦使們彈劾,柳乘風再串聯人施加壓力,自家如何頂得住?

    更何況……更何況……

    劉成想到廠公的那一句話,這件事若是再辦砸了,就打發去尚衣監養老。劉成想到這句話,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走到這一步,他已經十分不容易,現在讓他失去一切,倒不如殺了他。

    左右都是死,劉成已經無路可走了。

    不容劉成多想,柳乘風身後的校尉已經紛紛拔刀,要將番們統統圍住,更有幾個校尉放肆地要進東廠內部搜查欽犯。

    “事到如今,只有拼一拼了!”劉成心中發了狠勁,陡然冷笑起來,道:“雜家說過,有沒有罪,你我都說了不算,是皇上和內說了算。來人,打發個人去內,請內的諸位老做主。”他撇撇嘴,繼續道:“這件事暫且先放下,你擅闖東廠,這又是什麼意思?是欺東廠無人嗎?你一個錦衣衛百戶真是放肆,來人,將他拿下。”

    劉成這句話刁鑽到了極點,一方面擺出一副這事兒和我無關,又搬出內來裁判報館的事,這等於是把所有的問題都退到了內頭上。另一方面,又抓住柳乘風帶人闖東廠的事,讓這些原本士氣落到低谷的番們一下生出同仇敵愾之心。他們是番,一向橫行霸道慣了,什麼時候輪到一群錦衣衛騎到他們的頭上拉屎?

    劉成一句話,番們二話不說,紛紛拔刀,錦衣衛、幫閒也都抽出武器來,兩方人都是大呼:“把刀放下,要造反嗎?”

    其中一個番,已經悄悄地從人群中退出去,報信去了。

    柳乘風的手仍端著火銃,銃口指在一個沖在最前的番身上,冷著臉道:“在我面前你也敢拔刀?退下去。”

    這番想退,可是身後都是自己人,連個退路都沒有,額頭上冒出冷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當然不願意示弱,道:“這裏是東廠……不是你們錦衣衛的衛所……”

    “轟……”

    硝煙彌漫,柳乘風按動了機關,火藥推動著彈激射出來,將這嘴硬的番打成了馬蜂窩。

    “大膽……放肆……”

    番們大叫,眼見柳乘風敢行兇,口裏都是發出暴喝,卻無人再敢上前了。

    劉成氣得眼睛都紅了,柳乘風這麼做,既是在打東廠的臉,也表明了一個態度,就是今日要與東廠魚死網破,他尖叫道:“柳乘風,這裏是東廠!”

    “我來的就是東廠,殺的就是你們這些作亂的番。”柳乘風毫不客氣,接著又將火銃對準了另一個靠得近的番,那番嚇了一跳,有了前車之鑒,連忙向後退幾步,惹得身後那些黑壓壓的番都向後推擠。

    柳乘風這麼做,當然不只是和東廠翻臉那麼簡單,眼下一切都已經明朗,他的這個報館只要繼續辦下去,便是日進金鬥也是遲早的事,這麼一大筆財富,尤其是在這天腳下,若說沒有人想打主意那是假的,說不準已經有不少人開始眼紅耳熱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索性今日就告訴別人,誰想動報館,柳乘風就敢和他拼命,誰動一下試試看,柳呆就敢殺人!

    劉成這時候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了,一個錦衣衛百戶帶著人殺進東廠大堂來,當眾打了自己,又格殺了個番,這在一盞茶功夫之前,是他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可是這樣的事偏偏發生了,劉成以為自己在做夢,做噩夢,只可惜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太過真切,以至於他想回避都不成。

    “柳乘風,你放肆,你大膽,你若是真有膽,就用火銃打雜家一下試試,雜家不信,你有多大的膽,連宮裏的人都敢殺!”

    劉成突然想起了什麼,幾乎是咆哮著對柳乘風大吼。

    劉成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一重身份,他是太監,是宮裏的人,換句話說,他是皇上的私奴,這一重身份聽上去卑微,可是另一重意義來說,打狗還要看主人,柳乘風敢用手打他,卻肯定不敢用火銃打他。現在柳乘風拿著一把火銃如此耀武揚威,番們嚇得面如土色,若是他劉成不站出來叫囂幾句,只怕這姓柳的更要上房揭瓦了。

    面對這樣的叫囂,柳乘風確實猶豫了,這傢伙……擺明瞭是耍賴!

    劉成見柳乘風露出猶豫之色,心中大喜過望,柳乘風帶著人進來,可以說步步緊逼,打得他喘過氣來,如今好不容易占了一些上風,立即明白,這柳呆怕了,柳呆也有怕的時候。

    劉成膽氣更壯,齜牙冷笑,一雙眼睛恨恨地瞪著柳乘風,叫囂道:“怎麼?不敢?柳乘風,別以為背後有太撐腰就可肆無忌憚,雜家是宮裏人,身後是內……”

    他本想說內二字,雖說當朝太固若金湯,可是皇上卻還是聽內的,太雖然與皇上親近,可是太就算要動手,在皇上眼裏也只是胡鬧而已,內就不同了,隨便一個人站出來訓斥一下太,太也只有乖乖俯首貼耳的份兒,說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太可以要他劉成的命,可是碰到了板著臉孔教訓人的大臣也只有大氣不敢出的份兒。

    柳乘風的臉上猶豫之色更甚。

    劉成哈哈一笑,叉著手,朝劉成怒喝道:“狗東西,一個小小百戶而已,也敢拉虎皮扮老虎?來,雜家就在這裏,你不是很威風嗎?不是敢來東廠放肆嗎?來,若是有本事就放火銃打雜家看看。”

    “你不是說雜家是亂黨嗎?你不是說誰敢攔你便殺無赦嗎?雜家就是亂黨,就是要攔你,你能奈何?來人,把這些狗東西都趕出去,這筆帳,待會兒自然有人會給這目無王法綱紀的東西算!”

    番見劉成聲勢漸張,又看柳乘風臉色陰晴不定,也都恢復了精神,紛紛挺刀要上前。

    劉成在邊上鼓勁道:“這狗東西不過是虛張聲勢,不必怕他,他若真有膽色,便來放火銃打雜家。”

    “好嘞,劉公公的話都聽到了嗎?都趕出去!”

    有人應和一聲,為番們打氣,只是話音剛落……

    “轟……”一陣劇烈的轟擊聲傳出,這火銃發出來的聲響在眾人沒有防備的前提下,宛若驚雷一樣再次響起,所有的番都忍不住用手去捂著耳朵,刺鼻的硝煙嗆得許多人忍不住咳嗽。

    “出了什麼事?”

    “不好,又放火銃了……”

    番們側目過去,先看到柳乘風仍然平舉著火銃,銃管裏硝煙嫋嫋,燙得發紅的銃管黝黑發亮。大家再回頭,看到劉公公直瞪著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柳乘風,他這一身簇新的大紅袍,此時在胸襟位置已經打得焦黑,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前胸傳來的劇痛終於讓劉成發出一聲殺豬似的尖叫:“你……你真打我,你……你這狗賊……你……你可知道,雜家是宮裏人,是皇上的奴,雜家的乾爹是……是……”

    劉成話說到一半,已經無力說了,接著又是尖叫,這聲音刺破耳膜,肺腑量之大,前所未有。
匿名
狀態︰ 離線
85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0:51
第八十四章:內閣怎麼說

    劉成被打中了前胸,沒有正中心臟和面門的要害,倒是不至於一下子死了,不過被火銃這麼一打,已是上氣沒了下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到自己的血,尖叫連連。

    番子們已是手足無措了,一個個想去扶劉成,有的飛快向後退,碰到柳乘風這種瘟神,大家算是倒了黴。

    而柳乘風這時候卻是拿著燒紅的火銃銃口對準自己的下頜,拿嘴吹了吹,隨即道:“大家都聽到了嗎?這是劉公公叫我打的,是劉公公承認自己是亂黨,柳某人做錦衣衛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了,見過的亂黨、奸人也是不少,還沒見過劉公公如此坦白的,劉公公果然夠痛快,來人,還不把這亂黨給拿下來。”

    身後的陳泓宇看得目瞪口呆,心說原來這樣也成,這時候忍不住笑道:“大人,陳公公這樣爽快的人,卑下也是沒有見過,弟兄們,把亂黨拿下。”

    校尉們呼啦啦地往前湧,把番子推到一邊,把劉成捉了,劉成還在尖叫:“柳乘風,待會兒……待會兒內閣就有人來收拾你,你……你等著瞧。”

    柳乘風臉色一板,道:“內閣……內閣為何收拾我?”

    劉成痛的眼淚都出來了,被兩個校尉按著,胸口這邊又泊泊地流著血,恨恨地道:“你私辦報館,妖言惑眾,你還想活嗎?內閣的諸位大人,早已將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你放了雜家,或許還可以免罪一二……”

    柳乘風的臉色冷峻下來,道:“你是說你這麼做,是因為內閣的授意?搗毀報館,捉拿報館的編輯、工匠,也是內閣的意思?”

    若是在方才,劉成未必敢承認,可是這時候他已什麼都顧不上了,劉成尖叫道:“是又如何!”

    柳乘風微微一笑,臉色驟變變得更加冷峻,道:“這倒是有些意思了,劉成,你好大的膽子,你要加罪太子,還無故搗毀報館不說,居然還敢攀咬到諸位內閣的大人頭上,內閣諸位閣老便是我大明的宰相,宰相肚裏能撐船,難道他們會對一個報館深痛惡絕嗎?你的意思是,咱們大明朝的內閣授意你搗毀報館、堵塞言路了。這分明是你別有居心,故意要將這髒水潑在內閣諸位大人身上。好,你既然不到黃河心不死,那我就給你一個機會。王司吏,到這兒找筆墨來,我要親自去信一封,到內閣去問問,這搗毀報館,閉塞言論的事到底是不是他們授意的。若當真是內閣幾位大人的意思倒也罷了,可假若不是……”柳乘風朝劉成冷笑,譏誚地道:“那你便是妄圖加罪太子,傷害無辜,污蔑閣臣,這幾條罪狀一起加上來,你等著殺頭吧。”


    過不多時,王司吏便準備好了筆墨,柳乘風二話不說,捋起袖子寫了數百字,隨即叫王司吏吹幹墨蹟,對王司吏吩咐道:“想辦法送到內閣去。”

    王司吏點點頭,連忙去了。

    柳乘風大剌剌地坐在東廠大堂的嶽飛像下頭,闔目養神。校尉、番子都擁簇過來,至於東廠的番子這時候都是面面相覷,趕人又不是,就這麼站著又不是,不過大家心裏都想,先看看再說,這姓柳的既然去信內閣,且看內閣怎麼說。

    弘治朝不管是東廠還是錦衣衛,都被內閣壓得死死的,內閣幾位閣老,已是名副其實的宰相了,而對錦衣衛和東廠來說,他們的權利來自於皇上,皇上若是信賴,這權柄就炙熱無比。偏偏當今皇上只信內閣,倚重三位閣老,令他們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不復從前的光彩。

    所以若是內閣發下話,東廠和錦衣衛都得乖乖聽著,他們說搗毀報館無錯,那柳乘風便有私辦報館之罪,可要是他們說搗毀報館有錯,劉成這污蔑內閣,打著內閣旗號攀咬太子,濫拿無辜也就坐實了。

    柳乘風顯得很鎮定,闔著眼坐在椅上蹺腿等待,而此時此刻,內閣裏已是有人大發雷霆了。…

    “荒唐!”

    在這幽暗的內閣閣房裏,一個小太監正說著什麼,劉健聽完,臉色鐵青,忍不住地低斥了一聲。

    這個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內閣大學士此時真的發怒了,一個錦衣衛百戶私辦報館且不說,居然還敢帶著人去東廠胡鬧,這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他這是要做什麼?一個百戶而已,就敢如此?若是將來讓他做了千戶、同知,豈不是要把內閣和紫禁城都拆了!”

    坐在下首位置上的李東陽一副哂然的樣子,淡淡笑道:“劉公何必和一個百戶置氣,氣則傷肝,劉公近來身體本就有些不好,還是不要動怒的好。”

    謝遷喝著茶,平時他總是愛激動,可是今日卻出奇的冷靜,默默不語。

    其實從本心上,謝遷雖然討厭柳乘風,可是並不討厭報館,他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喜好與人爭辯,那報紙他每日都要買上一份,看看裏頭的辯論文章,雖然只看了半個月,可是這半個月來已經讓謝遷養成了清早坐轎來內閣時翻閱報紙的習慣,現在報館突然沒了,讓謝遷感覺渾身都有點兒難受,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此前他還興匆匆地起筆要給報館寫文章,要和那王恕論一論理學,誰知頃刻之間就成了鏡花水月。

    劉健撫摸著案牘,慢吞吞地道:“這件事,咱們不能袖手旁觀,柳乘風這個人是該敲打敲打了,此人雖然有些才氣,也是個有擔當的人,做事雷厲風行,可是為人過於剛直,讓他陪在太子身側,現在若是不敲打,等異日他飛黃騰達了,說不準就會釀成大禍。這也是為了他好,給他一個教訓,把他打痛了,讓他收斂收斂罷。”

    劉健想了想,又道:“就以他擅闖東廠的事來處置,下個條子給北鎮府司,讓牟斌去了他的百戶之職,好好調教。還有一樣,讓牟斌親自出面,把柳乘風帶去的人撤出東廠去,還要親自賠禮道歉,就先這麼著吧。”

    劉健的這個處置,倒不沒有讓李東陽生出反感,其實內閣都有一種默認的事實,那就是太子殿下的教育不能鬆懈,能教導太子的也唯有柳乘風,所以柳乘風不能重懲,可又不能不敲打,帶著人殺到東廠,這事兒可是不小,若是不予理會,讓柳乘風繼續驕橫下去,對柳乘風也不是件好事。

    劉健籲了口氣,繼續道:“王鼇那邊,也知會一聲,柳乘風是他的門生,他這為師的教導門生的德行責無旁貸,咱們是敲打了,可是王鼇那邊也要訓斥,雙管齊下吧。柳乘風這個人,若是教得好了,對國家未必沒有益處,他彈壓國子監的事就做得很好。來,拿筆墨來……”

    劉健捋起袖子,正要動筆下條子,正在這時候,外頭有個小太監低聲道:“大人……”

    劉健抬眸,正色道:“什麼事?”

    小太監碎步進來,躬身道:“大人,宮外有錦衣衛投遞了一封書信,說是要請諸位閣老親自拆閱。”

    “哦?書信?”劉健的眼眸掠過一絲疑色,這書信都傳遞到宮裏來了,那麼傳遞書信的人,身份一定不一般,他便問道:“是誰的書信?”

    小太監躬身道:“是柳乘風。”

    “柳乘風……”劉健不禁動容,這說曹操,曹操的書信就來了,莫非是這姓柳的又玩什麼花樣?

    一邊的李東陽此時眼中也掠過一絲期盼,心裏忍不住想:老夫倒是想瞧瞧,這柳乘風如何收場。

    謝遷舔舔嘴,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其實心裏也想看看柳乘風要玩什麼花樣。

    “拿上來吧。”劉健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淡淡地朝這小太監道。

    小太監恭恭敬敬地碎步上前,將書信擺在劉健身前的案牘上,劉健若無其事的樣子拿起書信看了看,果然見這信封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內閣諸學士親啟的字樣。柳乘風的字,劉健是見過的,單看這行書,就是柳乘風手書無疑了。

    劉健淡淡一笑,還是忍不住誇了一句:“好字,這字兒是越發有長進了。“說罷拿起裁剪信封的小剪,撕開一道口子,將信取出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6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1:18
第八十五章:混賬

    劉健展開書信,因眼睛兒不好,叫了個人把油燈移近一些,隨即慢吞吞地將信箋展開,逐字逐句看起來。

    “學生在市井時常聽人言道:當今皇上生命,親君子,遠奸徒,厚賢臣而薄閹人,蓋因此而成弘治盛世,萬民皆沐君恩,得以安居樂業,享太平之世。

    學生又聽人說,陛下有賢臣三人,一曰大學士劉健,二曰學士李東陽,三曰學士謝遷,此三人皆有曠古之才,賢德兼備,受陛下器重而入朝堂,於是君臣同心,開言路、建廉政、安撫四方,開曠古盛世。古之賢臣,如周公、蕭何,也不過如此。”

    “昨日東廠突然查封學而報館,捉拿讀書人與工匠若干,一夜拷打,如狼似虎。又栽贓學士開辦報館、妖言惑眾,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惡行昭昭。學生不服,於是與東廠爭辯,東廠太監劉成氣焰囂張,指鹿為馬,更言東廠深受內閣指使……”

    “我大明內閣賢才擠擠,德高望重,豈會做這等閉塞沿路、查封報館之事………劉成污蔑內閣,萬死難贖,只不過他既是言之灼灼,學生不得不來問一問,此事是否與內閣有關。若與內閣有關,報館查禁本所應當,學生孟浪,不能體察內閣諸位學士苦心,合當請罪受罰。若與內閣無關,劉成擅自查禁報館,污蔑忠良,攀咬內閣之罪,還請內閣諸學士主持公道……”

    這封書信寫得很直白,劉健一路看下來,就在他沉浸在信中的功夫,李東陽和謝遷也都站到了他的身後,一起觀看這信箋。

    劉健籲了口氣,雙眉已經皺得緊緊的了。這封信文采並不出眾,可是每一句話都暗藏著玄機。這信的第一句,先是說了一句吾皇聖明,可是吾皇為什麼聖明呢?自然是因為吾皇啟用了賢臣,因而得到了天下的大治。

    有了這第一句,後面的話就來了,於是就開始吹捧內閣幾位學士,最後又說便是周公、蕭何這樣的名相與他們相比,也不過爾爾。更為陰險的是,信中並沒有過多的渲染內閣學士的作為,只用了一句開沿路之類的籠統話來渲染,這就為後文埋下了伏筆。

    後頭就是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先是說報館被人砸了,還捉了讀書人若干,再加上幾句令人髮指、如狼似虎之類的詞句來形容。又說東廠砸了之後,還說是內閣授意他們砸的,連說這句話的人都有名有姓,這個人叫劉成,他不但砸了報館,捉了讀書人去拷打,窮兇極惡,還大言不慚地表示這是內閣學士的意思。

    柳乘風的信的最後,則是一副全然不信的樣子,內閣學士們德高望重,廣開言路,怎麼會指使東廠的太監去捉讀書人?指使東廠的太監去查抄報館?柳呆子不信,所以就寫信親自來問劉健,意思是,我真的一點都不相信,一千一萬個不信,可是這話是宮裏太監說的,劉大人,你好歹解釋一下,這姓劉的太監到底是污蔑您老人家,還是您老人家另有高深莫測的考慮?不管如何,總要給咱們下頭一個交代。

    接著,全信完!

    先是戴高帽,埋伏筆,接著是很客氣地興師問罪,請劉健回個話,甚至還隱隱有威脅的意思,只要內閣不拿個交代出來,實在不成就只好捅出去了。

    這種事能捅出去嗎?當然不能。若是東廠做的倒也罷了,可要是查禁報館和毒打有功名的讀書人牽涉到了內閣,到時候必然是暴風驟雨,無數人爭先恐後地要去駡街、或喜滋滋地去挨廷杖了,國子監、禦使台、甚至南京六部裏的那些清閒官兒們有的是口水,你若是臉皮厚,大不了遺臭萬年,但凡你臉皮薄那麼一丁點,也只有請辭致仕的份。

    劉健看得腦門冒冷汗,隨即冷笑一聲道:“混賬東西!”

    謝遷今日仍舊是一副沉默的樣子,這樣的事本來就與他沒有關係,當然是繼續置身事外的好。至於李東陽把信看完,不禁忍笑不禁,這篇文章最出彩的地方不是文采,而是裏頭的一股子清新勁兒,字字都藏著陷阱,句句都有玄機,威脅利誘,什麼手段都使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李東陽忍不住微微含笑道:“這人混賬是混賬,急智也還是有的。”

    劉健回眸,淡淡地道:“賓之以為我說的是柳乘風?我說的是那個太監劉成。這個混賬東西……”

    李東陽哂然一笑,立即明白了。心裏說,這劉成也忒混賬了,這種事居然大張旗鼓地說出來,也難怪劉公如此生氣。

    李東陽道:“劉公打算如何處置柳乘風?”

    劉健沉默片刻,將信收起來,隨即慢吞吞地撫案道:“要處置也該處置劉成,此人膽大妄為,竟敢打著內閣的招牌在外頭招搖撞騙,打砸報館,拷打讀書人,這樣的行為真是令人髮指。立即知會東廠那邊,請秉筆太監出面,立即拿辦了他,還有,東廠那邊一定要息事寧人,把捉拿的讀書人和工匠都放了,該賠罪的賠罪,該完璧歸趙的完璧歸趙……”劉健的臉上很恬然,就像是在嘮叨家常一樣,慢吞吞地繼續說道:“至於柳乘風,他做得很好,若不是他來信告知,內閣只怕還蒙在鼓裏,嗯,好,很好……”

    他雖然只說了好字,卻等於什麼都沒說,也沒點兒表示拿點好處出來的意思。

    李東陽籲了口氣,心裏想,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劉公這輩子只怕還沒有吃過別人的虧,他不由看了劉健一眼,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劉健苦笑道:“事到如今,還能如何?怪只怪老夫識人不明,竟是選了這種混賬東西辦事,罷了,是福不是禍,這報紙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老夫已是再不能干涉了,若是有朝一日當真禍害了我大明天下,老夫也無能為力。”

    李東陽含笑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劉公看到了報紙的壞處,卻沒有看到好處。”

    劉健微微冷哼道:“比起黨爭來,再大的好處又如何?”

    李東陽只能摸著鼻子搖頭了,劉健都說到這份上了,是看准了報紙會引發朋黨之爭,害怕會大明會與北宋時的新舊黨爭一樣?劉健這件事並非是針對柳乘風,說得難聽一些,一個錦衣衛百戶,還真輪不到內閣大學士來針對,劉健也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不過誰都不曾想到,堂堂大學士,最後竟是敗在了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手裏,事已至此,劉健難道還能說個不嗎?一旦如此,內閣支持東廠砸報館的事便立即會傳遍天下,到了那時,局面只會越發不可收拾。

    東廠怕太子,太子怕內閣,內閣怕的卻是言論,所謂三人成虎,一旦到了沸沸揚揚的地步,就是內閣黯然收場之時,這樣的現象在大明已不是一次兩次,已有不少內閣學士栽在清議上頭,劉健不得不忌憚,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劉健叫人推開了窗,這窗外便是深紅的宮牆,烈陽正炙,一縷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落進來,一下子淹沒了閣內的燭光,劉健捋著須,歎了口氣道:“報館的事倒不是沒有辦法控制,既然不能扼殺,也唯有控制了,賓之,你願不願意與我一道上一道奏書,就說我大明要廣開言路,新近出來的報紙是一個好現象,不過世事無絕對,凡事有利就會有弊,為了免生禍端,請皇上擬旨在禮部之下設邸報司,設主事一人,官五品,以督導邸報言論,如此,這報館才能為朝廷所用,不至為患。”

    李東陽莞爾一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既不查禁惹人閒話,又可有所防範,這奏書便算我一份吧。”其實李東陽的心裏卻有點不以為然,不是說這個主意不好,實在難以實施。要監管邸報,唯有讓錦衣衛和東廠才能卓有成效,讓朝廷命官去管,須知但凡是官,尤其是京城的官最害怕的就是清議,一個五品的主事,管得住如狼似虎的清議嗎?這就好比是讓老鼠監管著貓,完全是空談。

    劉健深看了李東陽一眼,道:“賓之是不是在想,老夫這般做完全是徒費力氣,吃力不討好?”

    被劉健說中了心事,李東陽不禁笑道:“劉公說笑了。”

    劉健歎口氣,道:“眼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難道還會有其他辦法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87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1:43
第八十六章:息事寧人不容易

    從天安門裡,一個佝僂著腰的小太監檢驗了腰牌之後,慢吞吞地從門洞中走出來,巍峨的宮室漸漸離他遠去,高大的宮牆與他瘦弱的背影形成鮮明的對比。

    走了沒多久,便有一輛車迎面而來,車夫見了這小太監,恭敬無比地將腰彎得比小太監還低,低聲道:“請公公上車。”

    小太監的臉色宛如陽春三月的天氣,連眉梢都帶著喜意,很客氣地朝這車夫點了點頭,便上了車。

    車夫輕車熟路,根本不必這小太監吩咐,就已是將馬車駕往東邊的街道去了,往前走一點兒,便是東緝事廠了,馬車穩穩當當地在緝事廠外頭停住,若是在以往,這廠門口定有番子站樁,可是今日不同,雖說是天氣炎炎,可是連個鬼影都看不到。

    小太監不以為忤,提著袍裙從車轅跳下,吩咐車夫在這兒等著,那一張總是帶著喜色的臉此時也不自覺地變得莊嚴起來,他一步步進去,東廠裏頭已是圍滿了人,那些穿著褐衫的番子見了他,都是恭敬無比地低聲喚了一聲公公,小太監不作理會,快步進了正堂,只微微掃了一眼,就看到不少錦衣衛、番子都擠在裏頭,劉成被幾個錦衣衛死死地按在地上,一身的血讓人感覺觸目驚心,而劉成的臉色估計因失血過多而變得無比蒼白。再往正堂上的嶽飛像下看去,只見柳乘風翹著腿一臉篤定的樣子喝著茶。

    喧賓奪主還能如此悠哉悠哉,也算這錦衣衛百戶夠有膽色了。

    小太監臉上看不到表情,對柳乘風的跋扈無動於衷,只是劉成見到小太監來了,這時候不禁嚎叫起來:“小公公,小公公……廠公怎麼說?內閣怎麼說?你看,這姓柳的欺到咱們東廠頭上來了,廠公……”

    小太監冷冷地看著劉成,一步步走過去,如對待死狗一般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正色道:“劉成,你可知罪?”

    劉成嚇得要癱了,連忙道:“雜家辦事不……”

    小太監冷笑,打斷他道:“辦事不利不是罪,你假傳廠公和內閣的意思,查抄報館,拷打讀書人,這才是大罪,事到如今,你還想攀咬別人嗎?廠公說了,咱們東廠沒有你這麼一號奸徒,枉廠公栽培你一場,原來你竟是瞞著他老人家做下這些喪盡天良之事。”

    “我……我……廠公……廠公……”劉成方才還表現出了那麼點兒硬氣,就算是渾身是血,在柳乘風面前也是一副爭鋒相對的樣子。可是此時此刻,面對這小太監和口中吐出來的誅心之言,劉成已是身如篩糠起來,牙關打著顫顫,瞳孔不斷收縮,連話也說不清了。

    “廠公是你叫的嗎?”小太監森然地打斷他,聲音陰冷可怖地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怎樣?閉上你的嘴,聽候處置吧!你自個兒掂量、掂量,你的幾個外甥和外侄,走的是什麼門路?你莫非是要讓他們也一起牽連上?”

    小太監的話點到即止,可是劉成卻已經明白了,他頹然癱在地上,口裏喃喃念:“知道了,知道了,雜家明白了,雜家該死,不該辜負廠公,更不該狐假虎威,借著廠公和內閣的名頭去橫行不法,雜家……雜家請罪,只求速死……”

    小太監朝他冷哼,拂袖對他不再理會,只是拋下一句話道:“要死還不容易?你自個兒去辦吧。”

    小太監說罷,一臉莊重地走到嶽飛像下的供案上,捏了香,虔誠地拜了三拜才站起來,將香插回香爐,慢吞吞地朝坐在一邊的柳乘風道:“永樂十八年,成祖文皇帝設立東緝事廠,乃親自命人作畫一幅,張貼于東廠大堂之內,這畫像就是岳王爺……”

    小太監一邊說,一邊朝一個番子使了個眼色,那番子忙不迭地搬來了個長椅,小太監施施然坐下,一副與柳乘風平起平坐的姿態,隨即莞爾一笑,道:“岳王爺忠義無雙,成祖文皇帝便是要東廠上下,都學學這岳王爺的忠心和仗義,東廠這麼多年下來,有忠肝義膽的壯士,也有似劉成這樣的不法奸徒,劉成已是罪無可赦,若是有得罪柳百戶的地方,還請柳百戶多多擔待,今日這件事,廠公已有了計較,是咱們東廠有錯在先,柳百戶一時義憤,打上了東廠也不是不可以體諒。廠公有吩咐,這就命人將報館的人等放了,重懲劉成。如此,柳百戶可滿意嗎?”…

    這小太監先是東拉西扯,後來又一副柳乘風打上門來不與柳乘風計較的姿態,最後又說要放人,若是別人聽了,還道是東廠寬宏大量,對柳乘風特別有什麼優待。可是這些話在柳乘風耳裏,卻是另一個意味,話裏話外,威脅意味很濃,這意思就像是在說,現在東廠不和你計較,若是不識相,可別怪東廠翻臉,大家好聚好散,報館的人還捏在東廠手裏,若是不肯就範,就有你好看的。

    柳乘風莞爾一笑,其實他寫了那一封書信送去內閣的時候,就知道內閣那邊一定設法從這件事中抽身出來,並且責令東廠立即息事寧人。

    要息事寧人,居然是這個態度?柳乘風心裏頭已是冷笑連連了,這小太監還真當自己是呆子,給一點甜頭就走。

    至於那什麼點到即止、見好就收的話,柳乘風是從來不理會的,人都得罪了,還見個屁好就收!你今日收了,人家也未必能感激你,反正得罪八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趁著現在還拿捏著東廠的軟肋,當然要和東廠的閹人們好好地‘親近親近’。

    “不好。”柳乘風回答得很乾脆。

    小太監原以為柳乘風會滿口答應,誰知道柳乘風卻是一副不肯幹休的樣子,眼眸中掠過一絲冷意,隨即又莞爾笑起來,道:“柳百戶,做人要有分寸,得寸進尺可不好。”

    柳乘風正色道:“報館被你們東廠砸了,人也被你們打傷了,就這麼算了,柳某人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這報館已是一日沒有開張,一天損失的錢財何止十萬?小公公,我這人很隨和的,倒是沒什麼話說,再者說了,廠衛一家親嘛……大家都是親軍,都是效忠皇上,鬧了一點小誤會,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太子那邊就不太好交代了,小公公想想看,這報館可是太子殿下花費無度,就這麼一筆錢,還是從皇后娘娘那兒要來的,原本還指望著日進金鬥,誰知卻撞到了大水沖龍王廟的事,東廠若是不賠點錢怎麼說得過去?”

    柳乘風心裏笑呵呵地想:內閣那邊叫你們息事寧人,現在我又搬太子和皇后出來,你一個東廠本就是落地鳳凰不如雞,到了現在還不給我乖乖就範?

    至於他胡扯什麼報館一天的損失何止十萬,這就有點搶錢的意味了,十萬兩白銀這是什麼概念?便是一個上等府縣一年的稅收未必能湊出這麼個數,雖然大明朝的稅制有問題,導致稅收極少,可這麼一大筆數在這天子腳下也絕對算是天文數字,絕對屬於敲竹槓的範疇。

    小太監的臉上立即陰晴不定起來,十萬兩,這姓柳的居然開得了口,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可是太子……

    想到太子,又想到內閣,甚至還可能牽涉到皇后娘娘,這小太監表現出了無比的謹慎,柳乘風說出來的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東廠能惹得起的。

    他咬咬牙道:“這事兒,我做主了,賠銀一個子兒也不會少你,明日就叫人送去。”

    十萬兩……整個東廠一個月的油水也就這麼多,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不是還有個劉成嗎?劉成這些年在東廠撈的油水想必不少了,尤其是當年煙花胡同還在的時候,早就知道他的手腳不乾淨,到時候大不了拆東牆、補西牆,抄了劉成,東廠這邊再貼點銀子進去,不管怎麼說,現在上頭說息事寧人,這事兒是一點都不能耽誤的,必須儘快把這姓柳的瘟神送走才成。
匿名
狀態︰ 離線
88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2:09
第八十七章:雁過拔毛

    “好說,好說……”

    聽到這小太監肯拿銀子來息事寧人,柳乘風的臉上立即煥發出了真摯的笑容,十萬兩銀子到手,這可是一筆大數目,這學而報的名頭眼看越來越響,擴大規模已是迫在眉睫,柳乘風剛擔心錢的事,人家就把錢送來了,看來太監也不全是壞人,眼前坐著的這位,不就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嗎?

    只是這小太監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冷哼一聲,道:“人也要放了,銀子也答應賠了,柳百戶也該帶著人走了吧?”

    柳乘風呵呵一笑道:“不急,不急,方才不是說了嗎?廠衛一家親,都是一家人,多走動走動說說話也好。咦,小公公,你這戒指是瑪瑙石的吧?”

    柳乘風下一刻,直愣愣地盯住了小太監手上的戒指。

    這小太監立即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不能和他動粗,壓著火氣道:“柳百戶這是什麼意思?”

    柳乘風臉色一板,公事公辦地道:“也沒什麼意思,東廠這邊給了柳某人一個交代,可是太子那邊……”

    小太監明白了,柳乘風這是要把竹杠敲到底了,他不禁苦笑,以他的地位,什麼樣的人沒有打交道過?可是像柳乘風這樣難纏的卻是一個都沒有,小太監只略略一想,十萬銀子都出了,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呵呵一笑,如沐春風地道:“這戒指是祖母綠打制的,不過也不值幾個錢兒,柳百戶若是喜歡……”他一邊說,一邊將戒指摘下,朝柳乘風那邊一推,道:“今日就權當交柳百戶這個朋友,這戒指就送給柳百戶了。”

    “這怎麼好意思!我是讀書人……”柳乘風很懊惱地搖搖頭,已是飛快地將戒指塞入自己袖子裏了,口裏還在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柳某人貪財,柳某人是貪財的人嗎?”柳乘風掃視一下四周,徵詢大家的意見。

    站在一旁的王司吏的臉都鱉紅了,忍著嘴角的抽搐,正色道:“大人輕財重義,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陳泓宇撓頭搔耳地道:“柳百戶的人品是最出眾的,誰敢說個不是,我老陳和他拼了。”

    老霍傻了眼,好話都讓他們說了,老霍這老實人一時間一句屁都蹦不出來,只好紅著臉道:“好,好人哪!”

    柳乘風籲了口氣,心說想不到自己還有這口碑。他微微一笑,掃了小太監一眼,這小太監已經十分急不可待地想送客了,柳乘風心裏偷笑,心說我若是現在就走,就不叫柳乘風了,雁過拔毛本就是他特長。

    柳乘風目光一落,又落在這小太監身後一個東廠檔頭身上,這檔頭也是夠囂張,脖子上戴著一隻金燦燦的項圈,項圈這東西,在明朝一般是祈求平安用的,尋常人就算戴,那也不過是拿個鐵箍子或者銀圈子戴著,而且一般男人不戴,以婦人做裝飾物的居多,若是男人佩戴,而且還戴著一個金子打制的,多半就是用來顯擺的了。

    那檔頭看到柳乘風朝自己的項圈看,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後退,受驚不小,期期艾艾地道:“柳百戶……這……這是我家的傳家寶,傳家寶……”

    柳乘風只是看著項圈笑,一句話都不說。

    檔頭的額頭上已是冒出了豆大的冷汗,這項圈足夠五六兩重,純金打造,價值絕對不菲,市面上至少是紋銀百兩,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他拱手讓人,倒不如殺了他。

    小太監淡淡地叫了一句:“朱檔頭……”他的聲音慵懶,還刻意拉長了尾音,這意味很明顯了。

    朱檔頭聽到小太監叫他,嚇得魂不附體,立即跪在小太監腳下磕頭,嚎叫道:“公公……這是傳家寶,我曾祖傳給我祖父,我祖父傳給我爹……我爹臨死前……”

    小太監猛拍了一下身邊的幾案,把朱檔頭的話打斷。

    朱檔頭渾身打了個激靈,再不敢說話了,噙著淚,把脖子上的項圈摘下,乖乖地送到柳乘風的手上。

    柳乘風也都笑納了,還故意掂了掂項圈,看到項圈的內側寫了‘東城郭’的字樣,柳乘風不禁莞爾,朝這朱檔頭道:“原來朱檔頭的曾祖父姓郭?”

    柳乘風這也算是黑吃黑了,金項圈哪里是這朱檔頭的傳家寶?明擺著是強取豪奪了一個郭姓人家的,柳乘風一點破,那朱檔頭臉色一沉,卻又不敢回嘴。

    “好啦,好啦,既然這位小公公好說話,今日的事也就罷了吧,弟兄們,準備打道回府。”

    柳乘風終於伸了個懶腰,眼睛卻朝那些東廠的番子們身上亂瞟,嚇得那些佩戴了金玉的番子連忙往後頭藏,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柳乘風不禁大笑起來,朝那小太監道:“公公,你們東廠什麼都好,就是招募來的番子像嬌滴滴的娘們,一個個畏首畏腳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大姑娘上花轎呢。”

    小太監氣得臉色鐵青,道:“有勞柳百戶提醒,東廠自然會整肅一下。”眼睛卻是巴巴地看著他,巴不得這傢伙立即在自己眼中消失。

    柳乘風道:“不過在走之前,為了證明柳某人來過東廠,總要留下點兒憑據才成。”他目光滴溜溜地轉了轉,最後將眼睛落在那裝裱好了的岳王爺畫像上,那小太監心裏哆嗦一下,心裏忍不住想:“這姓柳的莫不是連這畫像都想順手牽羊?”

    卻聽柳乘風哂然一笑,道:“好畫!這畫兒筆法細謹、賦色濃豔、高雅富貴,佈局也是極好,莫非是邊文景邊待詔的作品?是了,邊待詔曾在成祖文皇帝時期入宮作畫,這岳王爺像八成是他的手筆,想不到東廠這樣的衙門裏居然還留了他的佳作,好,好得很。”

    小太監冷笑道:“這是成祖皇帝命人張掛於此的畫,便是雜家想送給柳百戶,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柳乘風卻是搖頭,道:“公公這是什麼話?說得倒像是柳某人連畫都要帶走一樣,不過這畫兒沒有題字,柳某人近來手癢,能不能在此題字一句,以作留念。”

    他卻不理會小太監,對王司吏道:“拿筆墨來。”

    王司吏如今對這百戶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從前是在千戶所做事的,便是千戶大人到了這東廠也不敢如此放肆,可是柳百戶卻是又打又殺,人家還得陪著笑臉,百戶做到這份上,後無來者不知道,前無古人卻是肯定的。

    王司吏連忙拿來了筆墨,柳乘風蘸墨之後,叫人端了把椅子來,站在椅上,對著牆上畫像的右下角凝神動筆,片刻功夫,一行清新小字便算落成了,柳乘風拋筆,從椅上下來,笑呵呵地道:“加幾句字上去,也不算褻瀆御賜之物,聽說連宮裏的皇上都說柳某人的字寫得尚可,想必成祖文皇帝他老人家也不會見罪,好吧,柳某人公務在身,今日就先告辭了。”他朝小太監拱拱手道:“小公公,咱們回頭見。”

    說罷,柳乘風負著手,帶著一干人大搖大擺地出去,小太監朝一個檔頭使了個眼色,那檔頭連忙跟上去,去放報館的人了。

    見這些校尉走了個乾乾淨淨,小太監鐵青得臉恐怖異常,咬牙切齒地道:“看你張狂到幾時。”隨即瞥了一眼癱在地上的劉成,尖叫道:“帶下去,讓他自生自滅吧。”

    等這小太監冷靜下來,才走到畫像邊兒,細看這畫像上的字,他目光落在畫像上,隨即愣住了。

    “錦衣衛北鎮副司內西城煙花胡同百戶柳乘風到此一遊。”下面還有:“甲申年丙寅月己巳日戊午時……”

    小太監的臉上已是烏雲密佈,這一行字,是故意要讓東廠成為笑柄,若是這字兒寫在別的地方倒也罷了,大不了搬走就是,可是這畫像卻是萬萬不能撤下的,東廠在一日,畫像就要懸掛一日,而這些字,自然而然地也要留一日,只要進了這大堂的人,誰都會知道,在這東廠,有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能夠旁若無人、落落大方地寫下這一行字,並且飄飄然地離開。

    這一行字,便是東廠抹不掉的羞恥,猶如喉嚨中的魚梗,背部的針芒一般。

    小太監深吸一口氣,壓住了怒氣,最後卻是陰冷一笑,淡淡道:“這個人……有意思……”
匿名
狀態︰ 離線
89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3:14
第八十八章:太子黨

    從東廠出來,打馬在這青石磚的長街,因為這兒靠著天安門,所以四周沒有多少屋宇,除了零零落落的幾個衙門,那最鮮明的東廠建築已經離柳乘風越來越遠。

    這時正午已經過去,天氣仍然有點兒悶熱,那炙熱的陽光刺得讓人眼睛有點兒張不開。柳乘風似乎有點疲倦了,懶洋洋地坐在馬背上,讓一個小旗為他牽馬,而後襟被這烈陽一曬,已是濕了一片。

    倒是身後的那些校尉、幫閒興高采烈,原本來這東廠時,他們一方面是迫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柳乘風給的餉銀、賞賜足,這樣的百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怎麼能不賣命?原以為這一次去東廠只怕會凶多吉少,誰知道卻是一根毫毛都沒有掉,還耀武揚威了一番。

    這時候煙花胡同百戶所上下對柳乘風算是佩服透頂了,這樣的百戶大人誰見過?若是換了別人,見了宮裏的太監,多半早就連腰都伸不直了。跟著這柳百戶,腰杆子都能撐直很多。只是許多人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柳百戶出現在東廠,對東廠的人又打又殺,而東廠那邊卻為何還能忍氣吞聲,還要對他笑臉相迎?連那東廠的劉公公被收拾了,也無人去為他說話。做校尉的,哪個不是見多識廣的人?可是這裏頭的道道,卻一點兒也想不透,就像是唱戲一樣,一場戲下來,至今還沒有回過味。

    唯一能看透的,只怕也唯有王司吏了,王司吏見柳乘風熱得臉色陰沉沉的,打馬上前幾步,與柳乘風並馬而行,想了想,道:“大人,今日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柳乘風嗯了一聲,一邊抓著馬鬃,一面道:“什麼?”

    王司吏道:“東廠那邊丟了這麼大的面子,遲早是要雪恥的,大人畢竟是百戶,難道就不怕他們報復?”

    柳乘風笑了,仰望了那日頭一眼,又連忙將眼睛撇開去,道:“在這大明朝做人做官,你可曾看到哪個左右逢源能長久的?”

    柳乘風這麼一反問,倒是把王司吏問住了,雖然諺語裏是說左右逢源的人混得開也吃得香,可是王司吏左右一想,也察覺有點兒不對了。

    柳乘風淡淡道:“太祖皇帝在的時候,當時的宰相胡惟庸倒是混得開,那些功臣勳就都和他關係莫逆,就是宮裏的太監也都和他關係匪淺,可是他最後落到什麼結局?這樣的人,在我大明不少,可是下場卻沒幾個好的,你可知道為什麼?”

    王司吏不由愣住,隱隱捕捉到了什麼。

    柳乘風歎了口氣,才道:“所以做人做事,首先要有自己的立場,這立場就是你得想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你站到了那一邊,就不要怕得罪人,若是你既想做**,又想做閹黨,還想結識內閣,親近朝臣,這就是取死了。就比如這一次,你真以為只是咱們百戶所和東廠鬧嗎?你錯了!這一次我們代表的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吃了閹貨們的虧,咱們做臣子的,是不是該把這場面找回來?再有就是錦衣衛這邊,咱們的牟斌牟指揮使,你真以為他在袖手旁觀?你又錯了。牟指揮使是老好人沒有錯,廠衛是一家也沒有錯,可是不要忘了,廠衛、廠衛,自成祖以來便是相互爭鬥不休的,為什麼?無它,不過是東廠的職責和衛所的職責相疊,一個烙餅,原本沒有東廠的時候是錦衣衛吃獨食,後來有了東廠就要兩個人分了,咱們錦衣衛所就真的心甘情願分出去一半?就算錦衣衛所願意分出來,東廠難道就不會得寸進尺?”

    柳乘風頓了一下,繼續道:“所以這麼多些年來,雖然廠衛相安無事,可是這廠衛之間的齷齪卻是不少,咱們的指揮使大人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他也知道,要對東廠動手,一方面內閣那邊不好交代,另一方面,東廠也不是好惹的。所以他老人家呢,就成了老實人,見誰都是三分笑。他這樣做不代表他是這樣想,現如今咱們百戶所站出來與東廠鬧,指揮使大人還求之不得呢,既可以讓咱們去試試水,若是咱們做得好了,他們可以搖旗助威,叫咱們唱紅臉,他來做和事佬。一旦咱們這邊出了岔子,他也可以抽身出來,不至於牽連到自己。你我,其實還是別人的棋子,不過我們是主動些的棋子罷了。所以我們欺負東廠越狠,與東廠的仇隙越大,指揮使大人那邊反而會更為倚重。”

    柳乘風慢吞吞地說了一大堆道理,王司吏總算明白了,凡事都有兩面,就像做人一樣,有人愛就會有人恨,有人恨你恨得越是咬牙切齒,就會有愛你愛到天昏地暗的人,無它,因為東廠恨你,那麼東廠的敵人就會保護你,只有保護著你,才能看東廠的笑話,讓東廠打落了門牙往肚子裏咽。

    這個道理,柳乘風也只是兩世為人之後,眼界比別人開闊一些,才看得明白。畢竟在後世,那些馬後炮的歷史結論雖然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用處,可是帶著它們來到這個時代,卻成了百戰不敗的法寶。

    “可是……”王司吏這時候倒像是虛心受教的學生,繼續問道:“可是廠衛這樣的鬧,皇上那邊若是知道風聲,大人就不怕龍顏大怒嗎?”

    柳乘風笑了,一雙眸子深邃地看了王司吏一眼,慢悠悠地道:“當今皇上聖明,既是聖明,那麼知道了這種事只怕高興都來不及。做皇帝的,不怕下頭的人爭鬥,怕就怕下頭一家親,否則為什麼我大明要在六部裏設給事中,又為什麼要在朝廷中設禦使台,在這朝廷之外設錦衣衛,在錦衣衛之上還要設立東廠?給事中是給六部下的絆子,禦使是給內閣下的絆子,錦衣衛是給朝廷下的絆子,東廠和錦衣衛則是相互下的絆子,唯有這樣,才能制衡天下,不至被人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堵住了鼻子。”

    柳乘風說得算是夠直白了,王司吏好歹是讀書人出身,聽罷,再一想,立即明白了。一開始還以為柳百戶今兒清早要打到東廠去只是一時氣憤,誰知道人家原來早就思量好了對策,連後路甚至是宮中、內閣、指揮使大人的反應都琢磨透了,這柳百戶哪里是莽撞的呆子?簡直就是個人精哪!

    王司吏隨即心頭一亮,不由感激地看了柳乘風一眼,柳百戶把話兒說得這麼透,這不是擺明著將自己當作心腹看待嗎?否則怎麼肯說出這等掏心窩子的話來?有了這個想法,王司吏的心不禁熱和起來,連對柳乘風說話的口氣都變得輕鬆了幾許,道:“那柳百戶說,咱們既然不是閹黨,想必也不是內閣黨,那麼應當是衛所黨了?”

    柳乘風聽到他的結論,不覺得好笑,道:“咱們現在是一半的衛所黨……”柳乘風沉默了一下,繼續道:“另外一半,咱們還是預備**,在弘治一朝,要想做到金槍不倒,也唯有做**才最穩妥。”

    王司吏不由笑了,柳乘風的話算是讓他有了明悟,當今皇上只有太子這麼一個血脈,太子殿下的地位是古往今來最為穩妥的,太子穩妥,那麼他的黨羽自然是穩當當的了,再者說,柳百戶還是太子殿下的老師呢,有了這一層關係,就算他不承認自己是**,人家也未必肯信。

    “**……**……真真想不到,到東廠走了一遭,我王某人也成了**了。”王司吏心裏喜滋滋的,不由覺得自己的前程大有可為。

    柳乘風卻是一副不堪這炙熱的天氣一樣,這時候已經從天安門前的禦道拐過了一處街坊,因天氣太熱,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這麼多錦衣衛出現,也都嚇得不敢逗留,匆匆過去。柳乘風看到遠處有酒旗招展,便朝前一指,道:“在這兒歇一歇,老霍,你先進這酒肆去,跟他們說,這酒肆咱們包下來了,再要些涼水、糕點,酒也要好酒,大家犒勞一下。”

    這種打交道的事,老霍是最在行的,老霍連忙拍了拍坐下的驢子,應了一聲,當先去了。

    後頭的幫閒和校尉都是步行,興奮勁一過去,身體也有些吃不消,見百戶大人體諒,已有不少人爭先恐後地跟在老霍屁股後頭過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90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16:03:35
第八十九章:妖孽

    酒肆是三層樓的樓式,門臉兒還算乾淨,一群錦衣衛進來,那些原本在這兒吃酒的客人也是嚇了一跳,不知道的還以為錦衣衛是衝進來拿人,於是大家都噤若寒蟬地會了帳,灰溜溜地走了個乾淨。

    酒肆的掌櫃、店夥也大是頭痛,掌櫃的放下手中的活計,小跑著過來待客。好在老霍還算客氣,不像是吃白食的主,讓那掌櫃定下神來。

    再接著更多的校尉、幫閒擁簇著柳乘風進來,這麼多人,桌椅不夠,那掌櫃只能叫夥計去隔壁借一些,好在這些校尉也不計較,只是拍著桌叫酒叫菜。

    柳乘風被人眾星捧月地坐在一個臨窗面東的位置,王司吏和陳泓宇都陪在下座作陪,其餘人也管不過來,只能隨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次打上東廠,不但讓報館那邊從此再無人惦記,可以安生繼續開業。柳乘風這邊還平白得了十萬兩銀,這麼大的數目,足以做許多事,柳乘風心裏正琢磨著,有了這筆錢,自己算不算是自立了?成家立業,這家是成了,可是家業卻還沒有置辦下來,雖說不是贅婿,可是畢竟還住在溫家,溫家那邊雖然沒說什麼,可是總在一個屋簷下也不是這麼回事。

    這麼大筆銀兩,隨便拿幾成出來,足夠柳乘風置辦下一個偌大家當了。

    陳泓宇在邊上已經為柳乘風斟上了酒,朝柳乘風呵呵一笑道:“柳百戶,今日見了這麼大的場面,兄弟知道大人的手段,現在回想,打砸煙花胡同簡直就像小孩兒過家家一樣,陳某算是服了,來,陳某人先幹為敬,往後為大人鞍前馬後,絕不皺一下眉頭。”

    在這天腳下混事,但凡有點兒野心的,誰不知道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道理?原本以為柳乘風只是一顆樹苗,現在看來,這簡直就是參天大樹是。陳泓宇先一飲而盡,紅光滿面,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柳乘風,這意思是催促柳乘風快飲。

    柳乘風也不客氣,罵了一句:“他娘的想陰謀算計你家百戶大人,就你這三兩骨頭也和我拼酒?”柳乘風說罷,豪氣幹雲地將杯中的黃酒一飲而盡。

    眾人見柳乘風痛快,也都過來敬酒,柳乘風來者不拒,一一喝了。雖然面色已漾出微紅,卻還沒有醉,這酒量倒也讓人乍然。

    這酒肆裏的黃酒酒精含量至多不過七八度,對柳乘風來說簡直是小兒科,想靠人海戰術來灌倒他,只怕還要費一番功夫。

    正喝著,外頭又有一隊人來了,和堂中的人也是一樣的服色,都是飛魚服、錦春刀、皂角靴,為首的一個千戶模樣的人左右逡巡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柳乘風身上。柳乘風是最好辨認的,這天下能穿著御賜飛魚服招搖過市的百戶除了柳乘風,還真一個都沒有,只要看他穿什麼衣衫,大致就能知道柳乘風的底細。

    這千戶大步流星過來,臉上帶著笑,隨即到了柳乘風桌邊,朝柳乘風笑道:“柳百戶到了咱們內東城的地頭,為什麼不給兄弟打一聲招呼?倒是讓我這東道主冷巴巴來湊趣了。”

    說罷,這千戶大大方方地坐下,故意壓低聲音道:“今日柳百戶鬧得可真大,不只是東廠震動,其實咱們各千戶所的千戶還有南鎮府司、經歷司的諸位商量一個多時辰,牟指揮使還準備著東廠若是敢行兇,便帶著人去索人呢。誰知道……哈哈,柳百戶非但羞辱東廠一番,還能全身而退,衛所上下大受鼓舞,指揮使大人更是誇你有本事,有擔當,哈哈……”

    他說一句話就笑一聲,那胡拉茬的臉上的肌肉也是一顫一顫的。

    “若真的出了事,只怕你們這些人跑得比誰都快,還要人?簡直就是笑話。”柳乘風心裏很陰暗地想著,卻是露出笑容,道:“這倒是讓大家費心了。”

    這千戶卻是拍著胸脯道:“都是自家人,說這些做什麼?你到了內東城來,到了某家的地頭,這頓酒自該我來請,權當是給諸位煙花胡同百戶所的弟兄接風洗塵,來,上酒,上酒。”

    柳乘風心裏卻清楚,這種千戶便是錦衣衛所裏的晴雨錶,他這般熱絡,雖然是捧場做戲,可是另一方面,也代表了牟斌的態度,牟指揮使這是在暗地裏給自己打勁呢。

    幾杯酒下肚,一直喝到傍晚時分,那千戶已然是醉了,柳乘風卻還能站起來,出去牽了馬,命眾人散了,便獨自要打馬回去。陳泓宇卻有點不放心,噴吐著酒氣帶著幾個校尉非要送柳乘風一程不可,回到溫家,柳乘風搖搖晃晃地進去,門道:“姑爺,老爺、小姐今日陪著老太君吃飯,小姐說了,若是姑爺回來,便直接去老太君那裏。”

    柳乘風嗯了一聲,輕車熟路地過去,到了老太君平素用餐的小廳,這溫家一大家人早就湊齊了。

    老太君見他來,朝他招招手,道:“怎麼渾身酒氣?來,坐下。”接著又叫仙兒去拿了茶來為柳乘風解酒,問了柳乘風幾句話。

    柳乘風一一答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溫晨曦,溫晨曦正拿著絲巾兒擦拭唇邊的湯漬,莞爾笑著看著自己。至於溫晨若,卻是低垂著頭,想必方才被斥責了一頓,聳拉著頭心不在焉地吃著飯。

    溫正一臉威嚴,看著柳乘風,卻沒有說話。

    柳乘風隨意用了點菜,肚早就飽了,老太君要去歇下,便由人攙扶著拄著拐杖去耳室休憩,溫正朝柳乘風使了個眼色,道:“晨曦、晨若,你們陪老太君去歇息,我和乘風有幾句話要說。”

    外頭的事鬧得這麼大,想必這溫府上下都知道了,只是不管是老太君還是溫晨曦都像是盡力的克制著沒有表露,連那俏皮的小姨也是一副乖巧的樣。

    小廳裏,只剩下了溫正和柳乘風,溫正歎了口氣,又是看了柳乘風一眼,這溫正是武人,此前對柳乘風這種酸秀沒多大的好感,總認為他是那種手無縛激之力,迂腐尖酸之人。只是不曾想到這女婿實在太會來事,真真是嚇得人膽兒都要顫三顫,就比如今日的事,一開始聽到消息,溫正在南鎮府司那邊臉都給嚇白了。衝撞東廠,這是什麼人都能做的嗎?雖說東廠大不如前了,卻也並不代表誰都能欺上門去的。

    可是偏偏,後頭傳來的消息過於戲劇化,不但東廠的劉公公失勢,他這女婿居然被人恭送著出來的。這裏頭有什麼玄機,溫正不知道,卻知道這女婿既是個能興風作浪,又是長袖善舞的人物。

    這哪里是讀書人?簡直就是個妖孽了。

    不過這樣的妖孽,溫正到底喜歡不喜歡,其實他自己都不清楚,總而言之,他的內心很矛盾,以至於對著柳乘風,那威嚴的氣勢不由收斂,反而露出一副無話可說的沉默。

    柳乘風不得不先開口說話了:“泰山大人今日驚嚇得不輕吧,是小婿太孟浪了,令大家擔心。”

    溫正總算有了反應,既然柳乘風直言不諱地把事說出來,溫正也就松了口氣,隨即道:“這件事怪不得你,是東廠要挑事,這件事休要再提了,只是往後做事之前還是要三思一下,東廠這次吃了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你也別害怕,你這一次一鬧,倒是讓衛所這邊同心同德,東廠若是敢來鬧,自然有人會為你出頭。”

    柳乘風對衛所這邊的反應猜測得沒有錯,這一鬧,東廠固然是顏面大失,可是衛所這邊卻是士氣如虹,若是保不住柳乘風,就等於是這臉兒被人打了回去,牟斌那邊,當然不會坐視。

    溫正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怎麼?去喝酒了?喝酒傷身,往後還是少喝一些。不過老夫今日有個消息要先和你透透風,這幾日諸藩王應詔入京,這是皇上親自下的詔書,就是想讓藩王宗親們聚一聚,敘一敘同宗之情,所以這幾日在衛所不要再生事了,鬧出去了,朝廷的臉面不好看。”

    柳乘風心裏說,藩王們入京的事早一個月就曾有消息,這皇上召喚這麼多親戚過來,也不知打的是什麼算盤。不過這種事卻和柳乘風的職責無關,柳乘風微微一笑,道:“小婿省得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9 12:4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