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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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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1:02
第10章 無寵

  無寵怎麼辦?

  這是個很現實也很急迫的問題,起碼對徐循來說,無寵,就意味著她每年拿不到多少工資。根據李嬤嬤的解釋,這筆錢拿多拿少,在徐循這個等級是沒有定數的。

  宮中規矩,後妃以下,雜置宮嬪,間以婕妤、昭儀、貴人、美人等人數不等。除了各妃可以拿供奉以外,其餘的宮嬪那都是沒有固定待遇的。徐循用不著太聰明也知道,受寵的宮嬪那肯定拿得多,不受寵的,雖然不會什麼都沒有,但當然也不好和別人比了。說不定她一年也就是拿個幾百貫意思一下,再慘點的話,可能連幾百貫都不會有。

  當然,就是冷宮裡的妃嬪,一年名分上也還有幾十貫的零花錢呢。徐循的擔心,是有點過頭了,不過,她一年賞嬤嬤們四次,一次八貫,這裡就是幾乎一百貫的花銷了。要是一年拿兩百貫零花錢的話,餘下一百貫徐循根本就不能用,她得留著打賞一些太孫妃、太子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她自己是根本落不下什麼私房錢的,要想和太孫嬪一樣,自己做粉用,或者托人到外頭去買點零碎回宮,或者——再想得遠一點,托人給家裡帶點錢的話,一年兩百貫哪兒夠啊?起碼也得四百貫,五百貫才能說得過去。

  徐循還沒到能和家裡互通消息的品級,一時還想不到這麼遠,不過她聽太子宮裡的妃嬪們說了幾句,聽說若以後年限深了,可以派中人往家裡遞幾句話的時候,一次少說也得搭上幾尺絹:按這個說法,徐循一年拿的布料,也都消耗不了多久的,除了她剛入宮落下來的嫁妝以外,她想攢錢,可沒那麼容易。估計要費盡心思,才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宮裡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反正管吃管住管穿,她是有名分,上過冊的,一輩子也不可能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攢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難道宮裡還少她一口飯吃?徐循每次算錢算得愁眉不展的時候就這麼安慰自己,無寵就無寵,反正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的確,除了錢以外,有寵沒寵,徐循的生活似乎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外頭對宮裡的生活有很多想像,徐循以前在茶館聽書的時候,也聽過『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她是不知道前朝的後宮如何,不過,本朝的後宮,壓根就沒有這種爭寵的事兒。——也不是說本朝的妃嬪,個個都是賢良淑德的淑女典範(首先徐循覺得自己就不是),只是爭寵這種事要能爭得起來,第一個,起碼也得找到爭寵的對象吧。

  皇爺、太子如何,徐循是不知道,但太孫一直都是很忙碌的。除了每天早上見一面說幾句話以外,整個白天,太孫一般都要上課,不上課的時候,他也都在外頭,徐循也不知道他要忙些什麼,但是太孫不到晚飯以後,是不會回內院住處的。

  晚上他回了院子以後,要是想臨幸誰,那就派中人來喊她們過去。徐循也有留意過,何仙仙和太孫嬪雖然在太孫心中的地位顯然有天壤之別,但在這種事上待遇倒是都十分一致,她們倆都是過去兩三個時辰就回來了,一般不在太孫身邊過夜。

  試問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要爭寵,又該怎麼爭?難道要跑到太孫的住處,對著個空屋子去爭?

  再說,太孫宮裡的事,都是太孫妃在管,太孫好像從來也不過問宮裡女眷的生活,有寵沒寵,只差在何仙仙隔三差五多見太孫兩個時辰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月三百多個時辰,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女人和女人們呆在一起。就是想要炫耀,都沒什麼好說的。大家還不是一樣過生活?除了何仙仙紅著臉和她說過幾句,「真的疼得不得了」以外,徐循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

  到了三月內廷開課的時候,徐循真的已經接受了自己即將無寵一輩子的事實。太孫回來都快一個月了,對她也很和氣,但就是沒有讓她侍寢的意思,看來徐循就是不討太孫的喜歡,別說徐循了,就連幾個嬤嬤,好像都接受了這個結果。一開始徐循向她們打聽這無寵妃嬪一年能拿多少錢的時候,錢嬤嬤還數落她,「心裡就是不能裝事兒,太毛躁。」

  可到了這幾天,徐循再提起這個話題時,錢嬤嬤就轉了口風,「您不用擔心這個,太孫宮的錢,那是太孫妃在管。以您和她的情分,怎麼會被虧待?您這樣第一批妃嬪,有福氣呢。和太孫妃一塊參選,姐妹一樣的交情,再不用擔心這個的。以後進來那些姑娘們,要是不得寵,可就有得愁了,還不得繞著太孫妃團團轉……」

  這話雖然一點也不冠冕堂皇,但卻說到了徐循心坎裡。太孫妃和她交情如何,小姑娘心裡是有數的,她一下就安定了下來,對得不得寵,倒是更不在乎了。反而更為好奇內廷即將開講的庭訓課。

  這是仁孝皇后作興的老規矩了,每月一次開講內訓,宮中諸女眷俱往,連太子妃和太孫妃都要去的,兩宮等一大幫姬妾當然也有份。徐循倒不是好奇講內訓都講什麼——她絕不是這麼愛學習的人。她就是想見一見宮中的妃嬪,還有就是到內宮裡走一走。平時,春和殿和太孫宮的姬妾,是不能隨便進內宮的,徐循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是太子妃定下的規矩,除了被冊封行禮的那一次以外,徐循還沒進過內宮,沒逛過御花園呢。

  比起遙遙無期的承寵之日,三月二日內訓開講的日子,倒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當天早上,幾個嬤嬤都過來幫著徐循打扮,用孫嬤嬤的話說,「您走出去了,那就代表了太孫宮的臉面,在今兒這樣的日子裡,可千萬不能跌了太孫宮的份兒。」

  話雖如此,可畢竟是去聽講的,打扮得太招搖惹眼,也不得體。徐循穿了天水碧雲紋豎領長襖,搭配著鵝黃花鳥暗紋的馬面裙,外套桃紅紗地彩繡花鳥紋披風,戴了小小的金絲冠,再戴了兩枚珍珠耳扣。孫嬤嬤說,「婕妤這個年紀,大紅大綠的壓不住,倒是這麼穿又輕巧又俏皮,天氣有點熱了,不戴太多金首飾,珍珠耳扣看著也涼快一點兒。」

  徐循對著銅鏡照了照,也覺得挺好,走去給太孫妃請安的時候,太孫妃也笑著說,「嗯,小循穿天水碧,就是特別雅致好看。」

  太孫本來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茶,這時候也扭過頭來打量了徐循幾眼,有幾分好奇地問,「今天怎麼沒上粉啊?」

  太孫這個人,雖然黑黑壯壯的,但的確很是和氣,徐循現在已不大害怕他了,雖然不多話,但一開口也十分隨意,她實話實說,「天熱起來了,一會聽課,好多人呢,萬一出了汗,臉上黏糊糊的,就太不舒服了。」

  太孫啞然失笑,想了想,也說,「是,去年大暑那天,有什麼事來著,一定要那天行禮,好些中人臉上的粉都有點糊了,一擦就是一條黑道道,怪噁心人的。」

  太孫妃說,「你忘了,去年那是祈雨,那天你還中暑了……」

  然後太孫就和太孫妃說起了去年京城那場旱災,徐循和太孫今天的對話份額也就用完了——她說出來以後,心裡也有點埋怨自己:怎麼和太孫說的,不是貪睡就是糊粉,都是這麼噁心的事兒。

  不過,話又說回來,徐循今天穿得輕薄,也沒上妝,的確是有好處的。聽講內訓的正陽宮雖然不小,但要擠下一宮妃嬪也挺困難,太孫宮裡這就是四個了,太子宮裡二十多個,還都只是有名分的,皇爺那邊人到了一大半,還有小半沒到,從蒲團來看,看來總有好幾十人。這麼多人擠在大殿裡,才只是孟春天氣,都已經夠熱的了。孫玉女、徐循、何仙仙輩分小,坐在靠近殿門的地兒,還算能吹到風,都覺得有點悶熱,那些坐在殿中深處的人有多熱,可想而知了。

  太孫宮的人到得最早,太孫妃必須坐到前頭,她和太子妃、張貴妃娘娘,都有特別的雅座,所以三個小姑娘就擠在最後一排靠偏門的地方坐著,何仙仙找了個能吹到穿堂風的位置,三個人坐在一塊,一邊貪涼吹風,一邊悄悄地咬耳朵,孫玉女給她們介紹從正門陸續進來的妃嬪,「這是韓麗妃娘娘,那是崔惠妃娘娘,啊,小王賢妃娘娘……」

  這些娘娘們的年紀還都不大一樣,最年輕的好像是韓麗妃娘娘,看來就比她們大了幾歲,比較最大的崔惠妃娘娘看來都有五十多歲了,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差了能有兩三代。崔惠妃娘娘的腰都有點彎了,韓麗妃娘娘眼角還沒一點皺紋呢。

  除了仁孝皇后以外,皇爺的妃嬪沒人生下子嗣,崔惠妃娘娘自然也不例外,聽孫玉女的介紹,她連女兒都沒有。今年五十多歲,當然也沒寵了,不過,泰半妃嬪對她還是畢恭畢敬。就連張貴妃娘娘,雖然現在總攝六宮事務,卻還是對崔惠妃娘娘十分客氣,讓她緊挨著自己坐了下來。其實論年紀,她還比惠妃娘娘小了能有十多二十歲。

  徐循遠遠地看著,心頭不禁就是一動,再仔細地觀察一番,她也發現了:雖然年紀大一點的妃嬪,肯定都沒寵的,但年輕的婕妤、昭儀,卻對和自己名號相當的長輩十分客氣尊敬。

  當然,內訓裡也教了宮妃們溫良恭儉、和睦相處。這長者為尊也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但理說起來都是這麼說的,能否做到那是另一回事。徐循本來根本沒把這話太當真的,現在看到諸妃嬪居然嚴格地執行著這條規矩,心裡頓時就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無寵,無寵也不要緊吧,熬熬年資,熬老了以後,何仙仙也好,她也罷,大家還不是一樣都無寵?

  這天回到太孫宮的時候,徐循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她已經做好準備,開展自己的快活的無寵生活了。

  不過,也就是這天晚上,太孫屋子裡的小中人,來徐循屋裡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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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大家對於朱元璋的長相有很大誤會

  事實上他的官方畫像真的長得很慈眉善目的,那張很醜的畫像是清代搞出來醜化他的啦。想也知道如果真的這麼醜又怎會容許寫實派畫像流傳?

  還有朱瞻基其實算長得帥了,因為一般天子不可能給你畫得尖嘴猴腮,都會美化修飾得比較有肉啦,仔細看眼睛不小的,參看朱元璋和朱厚照的眼睛,我覺得他算濃眉大眼……把那個中年發福的漢子在想像中瘦身到20歲左右的樣子,其實長得不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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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1:40
第11章 侍寢

  雖然說平時生活得相當自由,也很少有人管頭管腳,但宮裡的起居時間那都是有定數的。除非報病正在就醫服藥,不然每天早上去太孫妃那裡請安的時間都是定死了的。所以徐循、何仙仙和孫玉女每天幾乎都是前後腳起床,徐循不知道她們覺得如何,她可能年紀也比較小,晚上稍微睡遲一點,第二天就覺得缺覺了,就是睡了午覺都補不回來。再加上她已經做好了永遠都不承寵的準備,太孫屋裡來人的時候,徐循又是已經卸了妝,進入了收拾收拾洗洗睡了的階段。

  好在這宮規也是人定的,男人們也能體諒女人們要略施打扮的心情,小中人傳了話就去屋外等著了。徐循被拉到淨房裡,當值的李嬤嬤帶著幾個小宮人一擁而上,把徐循團團圍住,先打了一盆熱水來,全身都扒光了拿燙手巾使勁擦一遍——現在這個天氣已經有點熱了,徐循隔天就洗一次澡,身上倒是比較乾淨,正好也沒時間沖洗身子了,就這樣裡裡外外地擦了兩三遍,孫嬤嬤從外頭抱著好幾件衣服進來了,徐循平時穿的那些衣服她是一件也沒拿。先拿出來的就是一件白綾肚兜,上頭拿銀線繡了幾朵荷花,孫嬤嬤一邊給她扣紐絆一邊說,「您這個身份,誰也不會小題大做地拿白綾候著,可男人沒有不愛這個的,等太孫寵您的時候,拿肚兜兒、褻褲墊著點,太孫見了,就更心疼您了……」

  她為徐循準備的褻褲,也是藕荷色短短窄窄的,剛夠伸進一隻手去摸索。因為天熱了,穿了一色的藕荷色襯裙以後,只加了一條妝花纓絡紗裙在外頭,徐循每天回來,都會給幾個嬤嬤報告今兒在太孫妃屋子裡說過的每一句話,孫嬤嬤一邊為她穿裙子一邊就說:「太孫誇了您穿天水碧好看,今晚咱就穿天水碧,討個好彩頭。」

  妃嬪侍寢,打扮得一般都要比平時更為華麗,孫嬤嬤反其道而行之,給徐循挑的都是素色衣裳,上身是一件玉色素綢小襖,裡子倒是鮮紅的,頭上沒戴冠子,也不包頭巾,只給挽了一個一窩絲,上頭插了兩根金鑲貓眼石的簪子,一對小小的金墜子,脖子上戴一個窄窄的金項圈。

  這一次她親自給徐循上妝,薄薄地一層粉,眉毛畫成柳葉,嘴唇上兩點胭脂倒是上得很紅。襯著徐循只是微粉的唇色,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孫嬤嬤打扮完了,徐循自己攬鏡自照時,都覺得她和平時比好像多了一點什麼,尤其是唇上那兩點紅,驚心動魄的。胸前襖子微微支棱出來了一點縫隙,她低頭一看,都能看到自己白色的皮膚,和那一層紅紗裡子之間隨著自己的步態分分合合。這種紅白對比的感覺,讓徐循打從心眼裡有點不舒服,又有些口乾舌燥的,要說這感覺是為了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再蹬上一雙窄窄的紅鞋,徐循就算是打扮好了,從頭到尾不過就是一刻鐘多一點兒。孫玉女、何仙仙被接走的時候,有時候得打扮小半個時辰,所以徐循自我感覺她還算是很利索的。她沒帶宮女——一個從人都沒有,就只是跟著那小中人一起,穿過一條又一條回廊,沒有多久,就到了太孫居住的正殿。

  太孫宮的建築,當然是以正殿為核心的,太孫平時是去到外宮讀書,到了晚上回來內宮,就在正殿安歇,正殿後頭是太孫妃的屋子,偏院裡住了他們三個人。從偏院過來其實也不算遠,不過,徐循卻覺得怎麼也走不完,還好孫嬤嬤沒給上濃妝,不然,她還真怕自己出了汗,倒把粉給糊了一臉。第一次侍寢,她其實是有點緊張的,再加上這個小中人又不開口說話,走到正殿外頭時,徐循都覺得自己有點腳軟了。

  正殿當然要比她住的屋子寬敞得多了,堂屋裡照舊是沒人的,小中人把她帶進堂屋,在東里間門口聽著,一個宮人進屋去通報,過了一會,她出來給徐循掀起了簾子。

  徐循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露出孫嬤嬤讓她練習了很久的笑容,她牙白,所以笑起來微微露齒是最好看的——徐循就這樣露著牙齒慢慢地走進了屋子。

  何仙仙之前和她說過一些侍寢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她才被太孫叫去了一次,給徐循講這個,有點讓她事前也瞭解幾分的意思。她過去的時候,太孫一般已經洗過澡了,會在榻上看書,或者是做點閒事。所以徐循沒想到她這一走進去,看到的居然會是太孫和一群中人一道,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在鬥、蛐、蛐……

  徐循一時都有點無語了,她也不知該怎麼反應,想了一下,看一群人都趴得很用心、很安靜,便也不出聲,而是碎步走到近前,找了個空檔蹲下,和太孫一起看著兩隻過冬的蛐蛐在互相撩撥對方。

  一般說來,蛐蛐最多也就是活一百多天,能過春節都算是高夀了。這會都孟春了,還能有兩隻蛐蛐相鬥,算是頂頂了不起的一回事了。也許是因為如此,一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望著那兩隻小黑蟲子有氣無力地互相撩撥了一會,太孫輕聲說,「看來常勝將軍是要贏了。」

  果然,其中一隻蛐蛐猛地向前一躍,把另一隻蛐蛐給驅趕得跳出了盒子,眾人異口同聲地都歎息了起來,一個小中人拿鑷子輕輕地把兩隻蟋蟀都送回了一旁的竹筒裡,又一個年紀稍微大點的中人道,「究竟是過了冬,精氣神都不如了,也就是勉強鬥鬥。」

  說著,又掀開一旁的棉布包袱,徐循見裡頭排了二十多隻竹筒,不免嚇了一跳:這要都鬥上一遍,鬥完了太孫也就該安歇了。哪還有她什麼事啊?

  好在他也只是把兩個竹筒小心翼翼地插回去放好罷了,太孫稍微一揮手,這些中人就都站起身來,魚貫退出了屋子。他自己本來盤膝坐在地上呢,也要爬起身,估計是跪久了腿麻,一下還沒起來,徐循連忙上去扶了一把,說,「您怎麼不在炕上鬥呢。這就用不著趴著了麼……」

  可能是剛才看到太孫這不為人知的一面,她這會倒是不緊張了,太孫反而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你不懂,趴著比較有意思……再說,這兩隻都是過冬的老蟋蟀了,不接地氣,鬥不起來。鬥過冬蟋蟀,也是有講究的,千萬不能亂喊亂叫的,過冬了的蟲子,那都是風燭殘年了,聲音一大,不留神能給嚇死。」

  他拍了拍屁股,在炕邊坐了,拿起茶呷了一口——現在看起來,又像是那個沉穩的皇太孫了。徐循站在當地,慢慢地有點手足無措起來,太孫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坐嘛。」

  徐循就在太孫身側坐下來,又有點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了。太孫看了直發笑,「我究竟長得有多可怕,我是老鷹嗎?把你這個小雞仔嚇得都抖抖索索的了。」

  徐循壯著膽子說,「頭一回過來,有點生疏……這一回生兩回熟嘛,下次就不怕了……」

  她其實也挺好奇何仙仙頭回過來的表現,不過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去問。

  太孫被她說得笑起來。「說你膽大,你又和雞仔兒似的,說你膽小,你又挺能說的。」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徐循幾眼,神態有幾分欣賞,「嗯,這麼打扮好,你人瘦,看起來就像是一株楊柳樹,淡淡的,綠綠的,一搖一擺,很雅致。」

  徐循趕快記下來,她覺得這會自己應該說點機靈的話,比如說『殿下喜歡,我以後天天穿給殿下看』云云,但又有點覺得肉麻,想了想,就回話說。「這都是管教嬤嬤給打扮的,您喜歡,她該高興了。」

  太孫被她說得一愣,過了一會才哈哈大笑起來,連屋子角落裡站著的幾個宮女,都忍不住在微微地笑。太孫笑完了,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說,「真是個傻孩子,這話都讓人沒法回了。」

  徐循渾身一下就和被雷劈了一樣,有種說不出的酥麻感從太孫的手一直傳到了她的頭髮根兒裡,好像連頭髮都能給電直了似的。她以前也不是沒和別人牽過手,但太孫的手……不知怎麼說,感覺和別人就是不一樣,她的手指都有點麻麻痛痛的,好像忽然間就敏感了起來似的。徐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就跳得很快,孫嬤嬤、趙嬤嬤教導她的那些課程,仿佛長著翅膀似的,都從她心底給飛走了——可又好像一本書,在她腦海裡一頁一頁地翻著,每一幕都是那麼的生動,就是——就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在太孫身上翻開第一頁。

  徐循雖然冒傻氣,但也沒那麼傻,剛才太孫讓她坐,她是挨著太孫坐下的,太孫握著她的手輕輕地一拉,她就撲進了太孫懷裡,整張臉都埋進了太孫的胸前。徐循知道太孫和她……那什麼的時候,這些宮人是不退出去的,可現在她好希望她們能暫時先出去一陣子,起碼沒人在一邊,也許她還能好受點,不那麼緊張。

  「嗯……」太孫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他輕輕地撫著徐循的後腦勺,過了一會,便把兩根金簪抽出,徐循的頭髮頓時就散了下來。

  她的心跳得和擂鼓似的,迷迷糊糊地,也發出了輕輕的呻.吟聲。「大、大哥……」

  然後太孫的手就不動了。

  再然後,徐循就被推了開來,太孫抓著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臉看了看,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今年多大了?」他問徐循。

  徐循整個人都還呆著呢,太孫這麼一問,她就如實回答,「差一點十六……」

  她是十三歲進宮選秀的,選秀就有小半年時間,中選後兩年入太孫宮,再過十多天就是她的十六歲生日了。

  太孫就看著她又歎了口氣,他說,「才十五歲呀!」

  呃?

  徐循眨了眨眼,真不知說什麼好了,太孫看了她幾眼,伸出手,把徐循嘴上的胭脂給抹掉了。他的手指擦在徐循唇上,帶來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徐循下意識地張開口,方便太孫行事,一不小心,還舔了他一下。

  太孫愣了愣,把手收回去,也舔了舔徐循剛才舔到的地方。徐循的臉都紅透了,她望著太孫的動作,不自覺地就照孫嬤嬤教她方式,輕輕地也舔了舔唇。

  太孫的眼色就深濃了起來,他慢慢地沖徐循壓了過來,去尋找徐循的嘴——

  可徐循的眼睛才一閉上,就感覺到太孫的動作又停了下來,過了一會,他又歎了口氣,有點生氣——好像也不是對徐循,不知是對誰——地說,「不行,太小了,十五歲,這不還是個孩子嗎?」

  ……啊?

  太孫也沒看著徐循,好像是對著空氣發火似的,「一般人家的姑娘,養到二十多才出嫁的都有得是。到底怎麼想的,才十五歲就給選進來了……」

  說起來,太孫大她不少,今年已經二十一歲多了,何仙仙剛滿十八歲,太孫妃十九歲,太孫嬪和太孫是一個年紀的。徐循也的確是太孫後宮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徐循扇著眼睫,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太孫又轉向她,「不行,真的太小了,你一喊我大哥,我就覺得我在幹壞事,這都有點下不了手的感覺了——」

  他看起來很誠懇,當然,太孫也根本沒必要撒謊。

  呃……這……徐循想,這都侍寢過了,怎麼還是難免無寵的命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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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呃,太孫的口比較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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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2:06
第12章 賞賜

  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太孫在想什麼徐循不知道,徐循在想她該怎麼辦。

  她可以試著哭給太孫看看,這會說哭她肯定就能哭出來,連眼皮都不用眨:這算什麼事啊,選秀的時候怎麼就不嫌她小了呢?人都接進來了,這會兒說小,那什麼時候才算大?三年後、四年後?

  到時候,後宮裡又進了新人,她又是一輩子無寵的命了。徐循覺得自己這輩子,怎麼就這麼倒楣呢,什麼事都不能順順當當的,就非得折騰出點鬧心的麼蛾子來不成。

  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決定不哭了,太孫本來就看她小,怪可憐的,她一哭豈不是更可憐?就算把太孫給哭上床了,又有什麼用。就算退一萬步說,讓太孫和自己那什麼了,這不等於是逼著太孫來服侍她,哄她開心嗎?

  徐循記得很清楚,錢嬤嬤教她的那些話也說得很清楚,她進宮就是為了服侍太孫,讓太孫開心的。現在太孫不願意睡她,她逼著太孫和她睡,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她就從太孫懷裡退出來,站起來給他行禮,到底還有點氣,話說得硬梆梆的。「那我走了。」

  太孫著急了,一把又把她拉回來坐著,「你別走啊你——」

  說著,就彎下來看徐循的臉色,「生氣啦?」

  徐循感覺這又是一個哭的機會,這會委屈一點,太孫心裡說不定就能對她落下點歉意了。但她脾氣就是倔,硬頂著不哭,只是問太孫,「您不喜歡年紀小的,那當時就別選我唄。您不選我,我這會都嫁進趙舉人家了……」

  太孫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但也被問住了,他想了想,說,「那時候看著你,沒覺得小啊。」

  說謊,徐循那時候才十三歲,只有更小。徐循剛想回太孫的嘴,忽然就從眼前銀盃上,看到了一張人臉的倒影。

  不是鬼故事,只是屋角站著的一個宮女,臉被映上去了。

  徐循忽然就想起來,這屋裡除了她和太孫以外,還是有好幾個會喘氣的大活人在的,她們雖然不說話,但可不是聾子。

  再想想最後一次閱看時候太孫的語氣——雖然是幾年前的事了,但那麼大的事,徐循當然把細節都記得很清楚——想到張貴妃娘娘的話,徐循有點明白了。

  感情最後一次選秀,太孫壓根就沒上心啊……沒娶上孫玉女做太孫妃,他正和長輩們鬧脾氣呢吧……

  當然,這話太孫是絕不會說出來的,徐循也就沒有追問,她哦了一聲,坐在太孫身邊看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太孫又問,「趙舉人是誰啊,你們家鄰居?」

  他話裡確實帶了幾分好奇,徐循覺得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就告訴太孫,「是我們雨花臺的大地主,可有錢了。」

  「多有錢啊?」太孫問。

  「雨花臺一帶三成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徐循說,「又有舉人功名,可厲害了。從前我們家還高攀不上他們家呢,不過,我進了最後一次閱看,出去以後肯定身價倍增,聽說最後兩次閱看被刷下去的姐妹們,都是媒婆盈門,誰家都著急來娶。我要是沒中選,說不定也能做趙舉人兒子的續弦。」

  「續弦?」太孫提高的聲調,「他從前死過一個?」

  「說是續弦,也和初娶差不多了。剛過門的時候傷寒去世的,正經給守了三年孝呢。」說起這些鄉間八卦,徐循的話匣子就關不上了。「都說趙家少爺仁義,滿了三年孝,說親的媒婆可多著呢。不過,我中選以後,他們家就說了我妹妹。」

  太孫哦了一聲,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下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徐循點了點頭,忍不住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敢出聲兒,仗著太孫把她給遮住了,才做個歎氣的樣子。不然,在太孫跟前歎氣,傳出去,要被嬤嬤們責罰的。

  「怎麼,」太孫看著她,又有點被逗樂了似的,「還惦記著趙家少爺啊?」

  「那倒不是。」徐循趕忙搖了搖頭,這個她還是懂得的,「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呢……就是說著家裡的事,有點想家了。我妹妹現在應該也已經成親了吧……」

  等級不高的妃嬪,是不能和外頭互通消息的。太孫婕妤這種身份,除非特別受寵,想要和家裡人傳消息都是非分。太孫唔了一聲,好像也體會到了徐循的心情,他沉默了一會,從桌上取了一個碟子來問徐循,「吃嗎?北邊帶回來的奶幹,南邊很難買到。」

  徐循以前吃過一次北方人賣的酸乳酪,算得能把人牙酸掉了,太孫碟子才一端,她就往後一縮,臉反射性皺起來。「肯定很酸吧。」

  「不酸,好吃呢。」太孫看徐循將信將疑的,便掰下一塊放到她手上,「你們這個品級的,還吃不到呢。」

  侍寢無望,徐循破罐子破摔,現在是真的活潑起來了,她瞟了太孫一眼,試探性地把奶幹放到唇邊上,碰了碰,又舔了一下。

  果然,淡淡的酸味後是撲鼻的奶香味,她咬了一小塊嘗嘗,只覺得味道馥鬱香濃,就一點點已經能品上好久。徐循不禁歎了口氣,讚歎說,「真是好吃,這怎麼能做得這麼好吃啊。」

  太孫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我也不知道。」

  他乾脆把整盤都端給徐循,「確實是不多,我和祖父去北邊的時候看著他們進貢的,統共就拿了一個小箱子。」

  徐循一聽這麼珍貴,吃了一片就不敢再吃了,的確也有點膩味。喝了半杯茶,和太孫說了說閒話,見太孫去看屋角的時漏,她就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太孫好像也松了一口氣,「你去吧……好好睡啊。」

  徐循就這麼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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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屋裡的兩個嬤嬤當然都沒有睡,坐在燈下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見徐循就這麼衣衫整潔髮鬢油亮地回來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連衣服都沒脫過,兩個嬤嬤的臉色都嚴肅了起來,卻先不說什麼,而是張羅著讓徐循梳洗過了,又吹了蠟燭,三個人坐在油燈底下說話。

  徐循把太孫屋裡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兩個嬤嬤,從進去看鬥蛐蛐開始,半點都沒有保留,等她說完,都過三更了。兩個嬤嬤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孫嬤嬤歎了口氣,輕聲說,「這年歲小不要緊,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太孫看來還是疼您的,您可別往心裡去。」

  再強打精神,她的語調也是有點沉重,李嬤嬤拿肘子頂了她一下,又說,「這沒什麼,貴人別往心裡去,太孫殿下那絕不是因為您才這麼著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把聲調壓低了一點,「都說是被那次事兒給嚇著了,如今看來,倒是真不假。」

  徐循倒的確沒有身邊這幾個嬤嬤失落,一聽有故事,精神就來了,連聲追問,「什麼什麼,什麼事兒?」

  「那是在您選秀之前的事了。」孫嬤嬤也沒瞞著她的意思,不過,也是把聲音放得很低。「太孫殿下那年才十七歲,咱們都還在各處當差呢,沒聚在一起服侍貴人。隱約聽說,太孫看上了一個宮人子……」

  這種事是非常正常的,十七歲的太孫,身邊肯定會給安排一兩個美貌又溫順的宮女,好像徐循剛才去正殿,太孫屋裡也有一個特別會打扮些的宮人在站班。這種事只要有郎情就沒有妾不意的,徐循聽得很入神,嗯嗯嗯地直應了幾聲。

  「就是看上了,」李嬤嬤看來是比孫嬤嬤清楚些。「十四歲的小姑娘,纖纖巧巧的,我還見過一面。結果……太孫第一次,手生……那一個也不曉人事,不知道該怎麼教……竟沒放對地方!」

  孫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感覺都替故事裡的人疼似的,徐循還有點沒聽懂,啊了一聲,「什麼沒放對地方?」

  兩個嬤嬤都拿白眼看徐循,李嬤嬤用嫌棄徐循很笨的語氣說,「貴人,人那地方,可不止一個洞啊。」

  徐循反射性就拿手去捂屁股,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己都覺得有點疼。「這——走旱道啊——」

  「走旱道也罷了。」李嬤嬤說,「那好歹也是個地方,太孫是壓根全錯了,給放到上頭那不能用的地方去了。姑娘也傻,聽說都會疼,生怕壞了太孫的興致,疼也忍著……到後來,人都暈過去了,血流了能有一床!太孫發現的時候,嚇了個半死。」

  徐循聽著都要痛起來了,孫嬤嬤也有點齜牙咧嘴,李嬤嬤說,「我幹侄女兒那時候就在女醫署裡服侍,再沒有假的。後來可憐那小閨女兒,也不知去哪了,太孫怕得還小病了一場。不過,這事兒好像誰也沒和太孫明說——貴人你也不好說走嘴了,就是告訴太子妃知道了,太子妃娘娘聽說了,讓別告訴太孫,過了一陣子,就給打發了兩個侍寢宮女過去。你今晚過去應該也見到了,一個福兒,一個喜兒,起碼都還懂點事,也大些,有個十七八歲了。我想啊,太孫估計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當是她年紀小吧。黑燈瞎火地挩,迷迷糊糊不知道捅哪兒那也是有的……」

  徐循好一陣無語,想想那倒楣催的小宮女,也覺得挺可憐的,李嬤嬤看了看她的臉色,又說,「告訴貴人這件事,是讓您知道,這時運來得太早啊,也未必是好事。就好比那小閨女,本來,殿下的第一個女人,說不定到現在都混上個美人了呢?這不是運氣來得太早,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人就不知去哪了。這種事不必心急的,您是有名分的人,怕什麼晚不晚的,等一等也好嘛!」

  徐循最後一點不舒服,也被李嬤嬤給安慰了去,她點了點頭,平心靜氣地說,「我知道啦,沒什麼的,還不是一樣過日子。嬤嬤,夜深了,咱們都早點睡吧。」

  這天晚上,她睡得的確很香。第二天還能按時起來梳洗,眼底下都沒有黑圈圈,兩個嬤嬤看了,彼此笑一笑,笑容裡倒都有幾分苦澀。

  還沒吃早飯呢,太孫屋子裡又來人了,這一次,是來給徐循賞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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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種事真有發生過的|

  可憐太孫太純良了,第一次就踢鐵板留下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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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2:36
第13章 得福

  徐循起來的時候,天色剛剛放亮,她、何仙仙和孫玉女,都是卯時初就起身,梳洗後用過早飯了,再上妝去給太孫妃請安。所以早上的時間還算是比較緊湊的,她昨晚睡得不早,今天起來就有點迷迷糊糊,從淨房出來,頭還一點一點地直打盹兒。

  既然是人上人了,衣食起居就沒有自己打點的道理,徐循倒不必別人幫她擦牙,她自己拿了青玉牙刷,沾了藥水,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牙齒都清潔過了,再拿棉線把牙縫勾過,最後沾了調製的香膏再刷一遍,還要拿牙刷背面刷一遍舌頭和牙床,如此一來,不論什麼時候一張口,那都是吐氣如蘭、唇紅齒白。

  雖然步驟繁瑣,但幾年下來,這都是做熟了的,徐循在幾個嬤嬤的教導下,已經是做得又快又好。擦過牙,她坐在炕邊,由兩個宮人跪下來,一個捧盆,一個給絞手巾,絞完手巾了,就給徐循遞上來。

  徐循自己擦了一遍臉,然後有人給她仔仔細細地把脖子、耳後,額頭、鬢邊,領口這些自己比較容易忽略的部位給揩拭一遍。然後再換了清水,一色一樣地再來一遍——第一遍水裡是兌了有香膏和胰子的,香噴噴、滑溜溜的,擦過以後,必須再拿清水抹拭一遍,才能洗淨。這就算是洗過臉了,接著就有人上來給她梳頭。

  前朝的宮妃,每天可能花一個多時辰在髮型上,但對於本朝的女子來說,反正宮裡民間平時從上到下一般都是戴冠的,所有戴冠的女人都用一窩絲一個髮型。青樓女子倒是有些梳著宋元時代奇峰突起的髮式來招攬客人,不過這種事和本朝後宮暫時還沒緣分,如果不戴冠的話,也就只有兩三種和一窩絲比較相似的簡單髮型選擇,都不是很難梳理。太孫宮的女兒家,平時大半都梳一窩絲。

  一窩絲是頗為簡單的發誓,一會兒就給梳好了。有時候家常起居,不戴整幅的頭面,就戴一個狄髻,上頭插首飾,節日裡大家才會戴全副的頭面,等到慶典的時候就按規定又有一套禮服和首飾。徐循有時候連狄髻都懶得戴,就戴一個抹額,插戴一兩根簪子就行了。她想得開啊,反正也無寵,成天就見這幾個人,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什麼意思。

  今天也不例外,梳頭宮女梅兒問徐循,「婕妤想梳什麼髮式?」徐循說,「你給我隨便挽個髻子,還是插兩根發釵就得啦,戴一條珍珠抹額就行了。」

  珍珠抹額很快就被挑了出來,是一條窄窄的深綠帶子,上頭細細密密地綴著米珠,因為是珍珠很小,所以雖然量多,但也不顯得招搖,十分樸素。

  照著抹額的顏色,孫嬤嬤給徐循挑了一件淺綠色的羅衫,月白色的百褶裙,梅兒梳好頭,香兒來給徐循上了粉、畫了眉,兩頰點了淡淡的胭脂,徐循就進屏風後頭去換衣服:在她上妝的當口,已經有人逐一把窗子都支了起來,好讓清早的涼風吹進屋子裡,給屋子換換空氣。

  院子裡三面屋子,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做同樣的事兒,現在,透過窗戶,她也能看見何仙仙在對面屋子裡坐著和宮女說話了。

  換過衣服出來的時候,四個嬤嬤都到齊了,卻沒和以前一樣笑著和徐循問好。孫嬤嬤、李嬤嬤和昨晚不當值的趙嬤嬤、錢嬤嬤湊在堂屋一角低聲地說話,四個人的表情都比較嚴峻,徐循站在裡屋,透過挑起的簾子看過去,心裡也有點歉疚:後宮裡沒聽說誰能隨便換主子的,導引嬤嬤更不會改換門庭。自己得不得寵倒是旱澇保收的,就是幾個嬤嬤在同儕跟前,說不定會有些抬不起頭來。

  就在她要去北屋吃早飯的當口,昨晚來接徐循的小中人,手裡拎了個食盒走進了當院,直接就拐進了徐循的屋子,把食盒放到桌上,沖徐循說,「婕妤,這是太孫賞您的牛奶酥。太孫說:既然你吃了好,那就多吃些。」

  徐循還算是反應快的了,愣了愣就忙福身行禮,「謝過太孫的賞賜。」

  小中人是代太孫來的,自然能受她的禮。送完東西,小中人反過來給徐循行了禮,便退出了屋子。徐循走來把食盒打開了,見裡頭是一個宮裡新燒的五彩碟子,裝了滿滿的都是徐循昨晚吃過的奶酥,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倒是十分好看。

  幾個嬤嬤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圍上來看個新鮮,徐循一人給了一塊,嘗了都說好,孫嬤嬤誇獎徐循。「老奴在宮裡二十多年了,還沒有嘗過這種東西,倒是托賴貴人,能嘗個新鮮。」

  連李嬤嬤、趙嬤嬤和錢嬤嬤都笑開了,李嬤嬤看了看徐循的臉色,壓低了聲音笑著說,「貴人現在還擔心嗎?太孫不讓您侍寢,可不是不中意您,要我說呀,太孫是頂頂中意您,才怕傷著您了呢。您看,這不是怕您難過,趕著給您送東西嗎?」

  錢嬤嬤看了李嬤嬤一眼,倒是沒有李嬤嬤那麼樂觀,不過她也安慰徐循,「放心吧,有了這個碟子做護身符,您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錢嬤嬤這個人說話,一直都是很深奧的,徐循照例有點不懂,卻也來不及細問,她透過窗子,見何仙仙已經走往北屋了,便忙坐下來吃早飯。

  因為有心事,一桌子四五樣點心,徐循只吃了兩個龍眼大小的棗泥小饅頭,又喝了一碗豆漿,就算是吃過了。在唇上點過胭脂,她出屋子給太孫妃請安,正好撞見了何仙仙。

  何仙仙一見她,就沖她擠眼睛,又笑著低聲說,「昨晚把太孫服侍得多好啊?今早就得彩頭了?大哥賞了你什麼呀。」

  徐循不知該怎麼說,想了想,只好避重就輕,「看我愛吃奶酥,就把一碟奶酥都賞給我吃了。」

  何仙仙一聽,笑得前仰後合,都進了太孫妃的院子,還握著嘴,肩膀顫個不住,兩個人到了太孫妃那裡,給她見過禮。

  這幾天,太孫嬪又要臥床不起了:她身子不太好,每個月的小日子都真和打仗一樣,很是艱難,所以一般是不出來請安的。太孫妃好像也習慣了,一說太孫嬪小日子到了,她就給送醫生去給開藥。見到何仙仙面上笑意未歇,她吃驚地看了徐循一眼,才和顏悅色地問何仙仙,「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何仙仙就把徐循得賞的事給太孫妃說了,一邊說一邊捂著嘴巴笑,「您說,小循是不是什麼事都特別可樂,特別憨憨的?」

  徐循其實看太孫妃的表現,多少也猜出了一點:何仙仙什麼都不知道,可太孫妃不一樣啊,估計是什麼都知道了。剛才看何仙仙在那笑,還以為何仙仙是笑話她倒楣呢,還好何仙仙自己嘴快,把誤會給揭開了。

  太孫妃臉上的疑惑這才煙消雲散,她卻沒笑,而是叮囑何仙仙道,「一會太孫來了,這件事可一句話都不要提起。」

  何仙仙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肯定應了下來。太孫妃又沖徐循同情地點了點頭,說,「你也放寬心,萬事有我呢,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徐循心裡頓時一暖,她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倒是何仙仙有點莫名其妙了,不過就是這當口,太孫來了。

  比起彆彆扭扭的太孫妃和嬤嬤們,太孫倒是很自然,坐下來和大家招呼過了,便向徐循說,「我今早問了底下人,才知道這奶酥子,是拿最好最上等的牛奶,在陽光下反復暴曬也不知怎麼著,又經過好多工序才能做出來的。每年產量極少,市面上根本就沒有流通,確實是挺難得的好東西。我這裡有的,都賞給你吃吧,明年再得了,還給你。」

  徐循趕快站起來謝過太孫,她也覺得很自然:聽說了發生在太孫身上的那個故事,心裡的最後一點怨氣也是煙消雲散了。雖然其中有所誤會,但是太孫說到底也是為了她好,沒必要再抱著這件事不放,倒搞得太孫對不起她一樣。

  「您給了這樣多,那東西又怪膩人的,也不知何時才能吃完呢。」她自然地和太孫拉家常,「沒准呀,吃到明年都吃不完。」

  太孫看著她,咧嘴一笑,黝黑臉上似乎有些高興,不過這情緒也就是一閃即逝。又坐了坐說了幾句話,他便站起身來,帶太孫妃、徐循和何仙仙一道去春和殿請安。

  在春和殿請安,無非是說一些家常瑣事,這天太子妃有事要去內宮,很早就讓她們散了。回到太孫宮,太孫妃把徐循留下來說話。

  「昨兒的事,已經有人告訴我了。」太孫妃看來很同情徐循,不住地唉聲歎氣,倒是比徐循自己還上火。「這也沒有辦法,好在你都快十六歲了,現在先不提,等過上半年八個月的,我再和殿下好好說說。十五歲還算小,十六七歲就沒什麼了……你也別著急,宮裡不會有人欺負你的。太孫心裡憐惜你呢,早上我一聽說他給你賞了東西,心裡的大石頭就落了地……」

  徐循還不太懂這裡頭的因果關係,想了想才明白過來:自己這回,算是做了宮裡奇事兒的主角了。背地裡肯定少不得被別人議論,太孫這麼大張旗鼓地賞賜東西,可不是給她撐腰麼?起碼,人家在說她故事的時候,還得捎帶著說一句,『雖然倒楣催的,年紀太小暫時無寵,可太孫還是頂疼她。難得的好東西,也全賞給她了』……

  太孫是個善心人那。徐循在心裡感慨了一句,對這個黑壯黑壯的頂頭上司,倒真是多添了一份感激和好感。

  太孫妃也是善心人,徐循不能承寵,她比徐循還難過,安撫了她半天,又把話給說通了,「老實告訴你,宮裡沒有什麼秘密的,這件事肯定會流傳出去,到時候,也許有些刻薄的人,會在私底下笑話你。你聽到了也別難過,也別和她們計較。那都是長輩們的妃妾,和她們拌嘴,有理也成沒理了……有些事你自己心裡清楚,那就行了。」

  徐循連忙站起來認認真真地說,「我明白,絕不會給太孫、太子妃娘娘和您帶來麻煩的。」

  太孫妃高興得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你啊,看著懵懵懂懂的,心裡可懂事,這個道理,你明白就好了……太孫和我真沒白疼你這個小妹妹!」

  ……結果徐循在進宮好幾個月都沒承寵以後,和太孫、太孫妃的親密度,似乎好像還提高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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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沒懂的姑娘們,你們這是逼得我明說的節奏啊,那就是尿尿的地方啦,這種慘劇現在都有發生的……以前的春圖又畫得不清楚,實際上並不奇怪啦。黑燈瞎火的,太孫完全進錯地方了……

  順便說評論裡有句話笑死我了:啊,多麼痛的領悟——好貼切的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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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2:57
第14章 敵我

  太孫妃說得沒錯,宮裡沒有秘密。等徐循從太孫妃屋子裡回來以後,何仙仙見到徐循,臉上就換了表情,頗有點愧疚的意思,好像她剛不小心踩了徐循一腳一樣。等到下午,徐循午睡起來,她來找徐循下棋的時候,覷見周圍沒什麼侍女,就低聲對徐循道歉,「你也不說清楚,倒讓我在別人跟前,揭你的傷疤了!」

  徐循怎麼會和何仙仙計較這個,她擺手說,「哎呀,這算什麼。」

  說著,就把那一小碟牛奶酥給何仙仙端來,「你也嘗嘗,確實是挺好吃的,一點都不像是北邊來的點心。」

  北邊雖然是皇帝行在,好像也將是新都城的所在,但何仙仙、徐循這些南邊的小姑娘,對北邊窮困荒涼的印象,一時半會是改不了的。何仙仙在張貴妃跟前不說話,在徐循跟前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倒是比杏仁茶好喝一些,想不到,北邊居然也有好東西。」

  兩個小姑娘就對著下起了象棋,何仙仙的水準要比徐循高,往常兩人下棋時,徐循總是輸多贏少,今日卻是連贏了兩盤,徐循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水準有進步,後來看何仙仙觀察自己的表情,才明白她是故意讓著自己。她倒是又好笑又好氣的,撈起一把棋子作勢要丟何仙仙,說,「你就鬧我吧你。」

  何仙仙笑著說,「哪有要鬧你的意思,是你棋藝太差了,我想怎麼輸就怎麼輸,你都看不出來。」

  兩個人鬥了幾句嘴,何仙仙就壓低了嗓子,輕聲細語地和徐循打聽,「昨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不知道,外頭傳得可玄乎了。說什麼,你血也流了有半床……」

  一群女人,住在一個地方,不管這地方有多大,那肯定就免不得口舌、是非,如果說和徐循以前住的雨花臺一樣,差不多每個女人都有個夫君,平時有很多事要做的話,這種蜚短流長可能還能少些。可宮裡這個樣子,和她們接觸最多的異性,不是太孫、太子,而是去掉了那什麼和那什麼,有時候比女人還女人的殘廢男人。想要不八卦,難。不過,宮裡的八卦,那也是有規矩,有素質的八卦。

  徐循、何仙仙這樣的主子,是不允許和別宮的宮女們嘰嘰喳喳的,就是平時大家在一起走路,互相也都不能多搭話,不然,一個是僭越,還有一個就是不自重。一般說來,宮裡的八卦,那都是從下而上——宮女告訴自己的相好宮女,再往上傳遞給姑姑們、嬤嬤們,由嬤嬤們傳遞給主子們,就是一個宮裡,徐循也不能和自己屋裡的使喚宮女咬耳朵。用趙嬤嬤的話,長此以往,容易『奴大欺主』。就算是打聽消息,也得透過嬤嬤們打聽,不然,一旦被別人看見,一個蜚短流長、愛嚼舌根的罪名,肯定是逃不過去的了。

  何仙仙肯定也是從她身邊的嬤嬤那裡得到了消息,她的嬤嬤要和自己宮裡的宮女,或者是別宮相好的姑姑、嬤嬤們打聽,消息都不知道轉了幾手了,驚悚一點,也是人之常情。徐循對這種事還是熟悉的,從前在村子裡和她姥姥住的時候,謠言能傳得更玄乎,村口有黃鼠狼來偷吃了一隻雞,到了村尾那就是黃大仙又來作亂,把一窩小雞全都給咬死了。

  「真流了那麼多血,還能起得來床嗎?」徐循糾正何仙仙的說法,「反正太孫就是嫌我看著小,別的什麼都沒說,賞了點吃的就讓我回來了。」

  何仙仙將信將疑,但卻也沒有多問。

  等到第二天、第三天的時候,孫玉女好了,能下床了。她也跑來慰問徐循,說法和太孫妃幾乎如出一轍,「再過上半年一年,那就是大姑娘了,殿下心裡疼你,才會給你賞吃的、賞碟子呢。嘖嘖,這個新燒的五彩碟,連我都沒有,據說是景德鎮那裡才實驗出來的新品,一窯就得了那麼幾十件,連太孫那裡,都是有數的好東西。」

  太孫賞了徐循吃的,事後也沒人來要食盒和碟子,食盒徐循收起來了,碟子因為比較大,幾個嬤嬤就給擺在多寶格裡,徐循覺得這擺起來好看,不輸給專門燒造出來擺設的盤件,也根本就沒想那麼多。被孫玉女一說,才明白嬤嬤們多半也是有用意的。看孫玉女老看那個五彩碟,她就笑著說,「姐姐想要嗎?」

  「想要是想要,可給了你那就是你的東西了。太孫那邊也是要上譜的,」孫玉女倒是很坦然,愛惜地撫摸了一下盤面,又回來教育徐循,「長輩們賞的東西,是不可以私下互換的,這點你可千萬記住,這都是上庫譜的東西,你這裡丟失了,譜上沒記著的話,管庫房的人要倒楣的。」

  徐循笑著說,「我是說,姐姐想要的話——可以問太孫要嘛,你那裡大哥賞的好東西那麼多,我這可就一個碟子,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和我搶的。」

  孫玉女這才知道徐循在和她開玩笑,她氣得狠狠頂了徐循的額角一下,自己也笑起來了,「你太討厭了,我不要和你好啦——誰說我那裡好東西多?我告訴你呀,好東西是有,可都是太子妃娘娘賞的。大哥才沒給過我多少東西呢,他自己的好東西,也是上了譜的,隨手亂賞人,他也一樣有麻煩。」

  徐循立刻就憂心忡忡地看向了那個盤子,孫玉女看了就安慰她,「這是兩回事,他正經要賞你,那就自然去派人登記入譜了。」

  那要賞孫玉女,一樣也可以登記入譜啊?徐循還是有點不明白,孫玉女看了,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她平時嘻嘻哈哈的,沒什麼正形,雖然比徐循大了有五六歲,但看起來就和相差一兩歲的姐妹一樣的,可這會兒,她看起來倒是有點……徐循也說不清,有點長輩宮妃的意思了。

  「其實,你心裡多少也明白一點兒的。」孫玉女讓徐循靠到她身邊,自己咬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按說嘛,這宮裡,除了皇爺,下來就是太子和太子妃娘娘,再下來就是太孫……可太子宮那麼多口人,都住在春和殿那麼丁點大的地方,日子其實不大好過,單單住就住得不太舒服。咱們太孫宮也是一樣,一般富人家的妻妾,住得還沒那麼狹窄呢,日常用度,也不至於就這麼一板一眼的,按著規定來辦,一點都不敢逾矩。這是為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太子殿下……」別人八卦她的時候,徐循心裡肯定是不大開心的,現在她來八卦別人,那滋味就不一樣了,尤其這事還牽扯到太子、太子妃,小姑娘激動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怎麼說呢……」

  「就是不太受皇爺的待見。」孫玉女倒是把話給徐循說完了,「三個兒子裡,皇爺最喜歡的那就是漢王了。前幾年漢王才到封地去的,以前幾年在這裡的時候,太子殿下也好,太孫也罷,沒少受他的窩囊氣。就是他人現在去了山東,也有的是人為他在皇爺耳邊說太子的壞話。皇爺在的時候還好,皇爺一出京,咱們太子宮、太孫宮,就得夾著尾巴做人,稍微有一點出挑的地方,就有有心人給皇爺吹風呢。這賞東西也是一樣的,賞得頻繁了,大哥就落了個奢侈的名聲,撞到皇爺那裡總是不好。所以,咱們兩宮對妃嬪的教育,一直也都是最嚴格的。皇爺身邊最親近的人是誰呢?除了大臣們,那就是妃嬪們了麼,平時沒事,都不讓我們進內宮,就是這個道理,誰知道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哪個娘娘?她在皇爺跟前多一句嘴,說不定吃虧的就是太子和太孫呢。」

  徐循這才明白了過來,不免歎息道,「這麼說,平時太子妃娘娘,還有太孫妃姐姐進內宮的時候——」

  「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底下進去的。」孫玉女撇了撇嘴,有點不忿氣似的。「正經的長子嫡孫,在宮裡倒和外人似的,行動就是受氣,說出去人家都當笑話聽呢。可事情就是這樣,有什麼辦法?現在我是不用進去了,心裡真是松了一口氣,以前要進去的時候,每回進去,一句話出口前,都要在心底打三個滾。就怕行差踏錯了,轉過頭又是麻煩。」

  徐循聽得一愣一愣的,感歎著說,「我去請安的時候,幾個娘娘看著都是好和氣的呢……誰知道,心底下就這麼計較呢?」

  「你看到的那都是主位了。」孫玉女笑了,「張貴妃娘娘面前,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那位是個好人呢,和我們春和殿,一直都是很親近的。王貴妃娘娘也沒什麼好說的,王娘娘身子不好,她也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陛下心底惦念她,一直給她抬位置,她本人是一點都不管事。主位年紀都大,對我們都挺好的,是那些就比我們大一丁點兒,正是當紅有寵的婕妤呀、昭儀呀、嬪呀,最難伺候了。反正咱們現在還不用進宮,等咱們什麼時候要進去活動的時候,我再和你說吧……」

  徐循覺得自己真是求知若渴,一邊聽著孫玉女的話,一邊嗯嗯地點著頭。孫玉女看她這麼聽話,自己一邊說一邊也笑了起來,她摸了摸徐循的額頭,忽然很憐惜地說,「哎喲,真是倒楣,可憐見的,下個月初一是張娘娘的生日,也沒有十天半個月了。要是這消息傳到後宮裡去,到時候,你可就成了西洋景兒,人人都爭著來看你,也不知我們嬌嬌的小循,會不會被看得哭起來。」

  徐循心想:我才不哭呢,不就是看我嗎,愛看就看唄。

  她的想法估計是流露到臉上,孫玉女笑得更厲害了,她攬著徐循的脖子,愛憐地說,「大哥真忍得住,這麼可愛的小姑娘,都能不吃……快和我說說,當天晚上他都怎麼折騰你了。」

  徐循連對著何仙仙都沒說實話,對孫玉女那更不會說了。她含糊其辭,「真的沒有折騰,就是說了幾句話……」

  孫玉女和她夾纏了半天,這才走了。徐循轉頭就把孫玉女的話全告訴了錢嬤嬤,問她,「太孫嬪說得都對嗎?」

  錢嬤嬤猶豫著說,「這漢王的事,我們知道得也不清楚……不過,別的事,太孫嬪說得挺在理的。」

  這也就是說,春和殿的確是不大討年輕妃嬪們的喜歡了。徐循點了點頭,又問錢嬤嬤,「那您說,現在太孫宮裡這幾個人,有誰是張貴妃娘娘,誰是王貴妃娘娘,誰又像是皇爺的昭儀、婕妤啊?」

  對這點,錢嬤嬤的回答卻很堅定,「您們都是一批進來的,以後在宮裡,都是太孫的潛邸老人。潛邸老人,就該互幫互助,您們中間可沒有什麼敵我……您就只管放一百個心吧,三個貴人,都不會害您的。」

  徐循對錢嬤嬤的話總是聽得半懂不懂,但又不知怎麼,特別信服。錢嬤嬤這麼一說,她就立刻高興了起來,「那就好,不然啊,我還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呢。我這個人啊,就是特別沒心眼子。」

  「誰要這麼說您,誰才沒心眼子呢。」錢嬤嬤笑著摸了摸徐循的臉蛋,話鋒一轉,「不過,就是潛邸老人,也有個親疏主次……您和別人再好,也不能忘了,太孫妃娘娘那才是您的主子。」

  徐循怎麼會忘了這點呢?就沖著太孫妃壓根沒問過那晚情形這一點,她就對她多了幾分親近。

  除了這個插曲以外,總的說來,太孫宮的日子還是很和諧的,太子妃方面,對於太孫宮裡的新故事好像一無所知,要不是徐循幾次過去請安,都被太子的妃嬪們取笑,她還真以為這件太孫宮裡的小事,這就只局限于太孫宮裡了呢。

  不管怎麼說,太子妃本人是再沒提起這件事了,到了中旬,太孫又隨皇爺出去京郊小住,所有人都沒份跟去,一直到張娘娘生日那天,宮裡都是風平浪靜——這也就意味著,太孫破瓜未遂一事,也是張貴妃生日前,宮裡最大的八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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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3:18
第15章 盛會

  徐循的運氣還算是好的,如果按孫玉女所說,每回宮中盛事,都是對太子宮、太孫宮兩宮妃嬪的一次考驗的話,那今年因為皇爺時常不在,王娘娘身子也不大好的關係,宮裡的飲宴活動,其實也是減少了很多。不然,每個月宮裡都能有些由頭讓大家都聚在一塊吃酒說話,畢竟,皇爺閑了也是要娛樂的,後宮妃嬪,不就是陪他解悶用的嗎?

  今年雖然皇爺不在,但一早也是發過話的,張娘娘的生日不可等閒視之。由於仁孝皇后去世以後,宮裡什麼事都是張娘娘打理,年年張娘娘千秋時,各誥命夫人都要進宮朝賀,論禮儀,只比皇后娘娘低了一檔。外命婦們要進宮,內命婦們自然也不能例外。徐循這樣的小蝦米,自然是沒有病假請的,當天一早就收拾停當,穿了常服,被太孫妃領著,去到春和殿與太子妃會合。

  張娘娘的生日,算是宮裡比較正式的節慶了,太子妃和太孫妃都穿了常服,雖然是暑熱的天氣,但也是一絲不苟地按禮制披掛了大衫,戴著山巒起伏、沉重而華麗的燕居冠,冠上有寶珠、翠鳳、牡丹花、翠雲、口圈、蕊頭、翠葉,冠後有博鬢、鸞鳳、寶鈿等等,光是一個燕居冠,看來都非常的富貴,當然,也非常的沉重。太孫妃一路走到春和殿都沒戴上,只是讓人捧在手頭,等到了春和殿裡,太子妃娘娘渾身雖然也都裝束停當了,但卻也是沒戴冠。她和太孫妃都穿了真紅大袖紗衫,戴深青紗霞帔,穿深青鸞鳳雲紋鞠衣,衣下是桃紅褙子、青襖紅裙,玉帶、玉圭、大帶一樣不少,光是衣服看起來就有近十斤重,雖然最外大袖衫是紗制,但是裡頭實打實還有三層全是羅衣,徐循光是看一眼,就覺得自己的汗在滋滋地往外冒。

  她和孫玉女、何仙仙品級低,幾乎只比宮人高些,所以只穿襖裙就足夠了,在質地上也沒有嚴格要求。徐循本人怕熱,穿了一身深紅紗制方領對襟襖裙,內服深青羅裡衣,雖然也比平時多穿了一件,但好歹還算透風,也不沉重,何仙仙和孫玉女也都差不多用一樣的穿著,三人都戴狄髻,插戴全副頭面,徐循還特地挑了比較精簡、輕巧的一幅,僅八件而已,在頭上不過是一斤多一點,都是拿小紅寶石鑲嵌的挑心、頂簪、分心、掩鬢和釵、耳墜,雖說寶石小,但強在這應該是生成一塊石頭上分解下來的,亮度和透明度都差不多,所以看來也頗為名貴體面。在太孫妃那裡,得到了她的許可。

  到了春和殿裡,幾個要進去內宮的妃嬪又要經過太子妃的檢閱。太子妃細細地看過了三個妃妾的穿著——其實,根據禮制,幾乎所有禮服的顏色都取的是深紅、正紅等等,款式也就那麼幾種,怎麼搭配都不至於出了格,太子妃看的,還是細節處,衣衫平整不平整,是否遺落了什麼零部件……三個人的表現都令她滿意,她便囑咐太孫嬪道,「玉女,一會我們是都要上前去的,你要幫著李才人一道,好好帶著你的姐妹們。」

  和太孫不同,太子宮裡美人眾多,不可能全進內宮。這一次進宮,有份進去的就是和太子妃一般年紀,在太子身邊也服侍了十多二十年的李才人,還有近年來比較受寵,為太子生育了好幾個皇孫、皇孫女的郭才人,同張娘娘侄女,英國公之女,忠武王孫女張才人——和太孫宮裡不同,太子宮裡是沒有嬪的,地位比較高的那都是才人,也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至於別的昭儀、婕妤等等,有的還比不上徐循等人,根本就沒冊封上譜,只是隨意一叫而已。

  這三個才人的年紀也是有大有小,李才人最大,張才人次之,郭才人最小,生得也最好看,徐循覺得她頂多也就比太孫大了能有六七歲而已。平時在太子妃這裡,李才人、張才人都是能夠經常見到的,郭才人倒是很少出現,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養胎和生產,到眼下為止,已經給太孫添了有三個小弟弟了。不過,張才人家世硬,李才人也有兩個已成年的兒子,在她們跟前,郭才人也是低眉順眼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太孫嬪就抱著李才人的手撒嬌,「我哪能幫忙啊,不給李娘娘添亂就好了——」

  李才人中年發福,身材略胖,看來和氣極了,人素來也是最好說話的,她拍了拍太孫嬪的手,笑眯眯地說,「玉女這麼懂事,怎會給我添亂?你今日若聽話,回來我揀酥油鮑螺給你吃。」

  孫玉女伸了伸舌頭,笑嘻嘻地說,「我才不吃呢,李姨沒安好心,就想把我給喂胖了。」

  李才人笑道,「你怎麼就這麼知道我的心呢?我還真就安了這個心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太子妃笑著說,「好了,時辰不早了,也別開玩笑啦,等回來了,你們開個夠呢——這會就先進內宮去吧。」

  她看了太孫妃一眼,先深吸了一口氣,才說,「把冠給我戴上。」

  這兩頂冠就算有意做得再輕巧,從端冠宮女的運勁情況來看,起碼也有六斤以上,兩頂鳳冠一壓,太子妃和太孫妃的頭都是一晃,徐循有幾分歎為觀止,太孫妃發現她的表情,便對她小聲說,「這個還不算最沉了,冊封那天,穿的戴的披的,加在一起起碼二十多斤。」

  戴了這麼重的冠,走路想不莊重都不行,兩個正妃各自乘輿,帶著一群妃妾,慢慢地在泛白的烈日裡行走,雖說前有導引後有扈從,還有人給她們撐華蓋扇風,但也不過就是涼個意思而已,徐循只覺得汗從衣服底下密密地鑽出來,很快就沁濕了一片。從春和殿一路走到張娘娘居住的長陽宮裡,冬天不覺得有多遠,夏天便覺得一步真是一步,還好天氣不算最熱,不然徐循簡直都覺得自己能熱暈過去。

  走到長陽宮,她不覺得自己苦了:長陽宮內的空地裡,已經密密麻麻排班站滿了誥命夫人們,其中一品誥命穿戴的也就比太孫妃、太子妃少了那麼一丁點,這麼大的太陽,就在烈日底下曬著,等內命婦們到了,這才按班行禮:徐循她們到得還算早,等了一會也都紛紛頭暈目眩,可想而知外命婦們在烈日下等到現在,有多痛苦難熬。

  沒有一會,徐循就熱得有點暈了,孫玉女、何仙仙也是臉色發白,太子妃帶著太孫妃站在人群最前頭,正好就躲進了影子裡,也許還沒那麼熱,她們卻得在烈日底下幹曬著,還要保持儀態,她垂著臉,就眼看著汗一滴滴地落到腳邊的青石板上,越看越覺得暈——正是支持不下去時,李才人忽然傾身過來,低聲道,「都堅持住,忍著點,現在人越來越多,過一會兒就好了。」

  徐循和何仙仙、孫玉女是都有點不懂了:孫玉女再熟悉宮規,沒冊封的時候也不必來參加這樣的儀式。這也是她過門以後,第一次來朝賀貴妃。

  「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李才人居然還沖她們擠了擠眼睛,她人胖怕熱,更是一臉的汗,看得三個小姑娘都有些要發笑。張才人也湊過來笑著說,「輩分小,也是有好處的。」

  只有郭才人不大理睬三個小字輩,不過是瞟來幾眼,便兀自低頭咬牙,在那裡站班。

  莊重場合,也不好交頭接耳,大家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回頭苦挨,不過隨著內宮妃嬪漸次來到,徐循等人也就是一退再退:晚輩妃妾,又無品級,當然只能站在人群的尾巴裡,沒有多久,她們就被導引著站到了回廊屋簷底下的陰涼處,這裡終年不見日光,石板都有幾分苔滑,要比幾步之外涼快得多了。

  三個小妃嬪臉上都露出了笑容,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妃嬪,按品級大小被宮人有序引入宮中,在院子裡排班定點站成了佇列,徐循心裡也很佩服尚禮司的人:這麼不大的院子,他們也能巧妙安排,把人一個個有順序地排成整齊方陣,也是殊為不易的。

  又等了一炷香時分,眾妃嬪均已來齊,長陽宮正殿門扉本來全都大開,可以看見殿內一個三重的寶座,那寶座本是空的,如今隨著女使一聲贊禮,眾人都拜了下去,徐循連張貴妃的腳都沒看見,反正就隨著中人和女官的喊話,起來下拜起來下拜,口稱『恭賀娘娘千秋』,如此搗騰了一盞茶功夫,便算是朝賀完了。內外命婦均退到偏殿,領了張娘娘賞賜的冷飲點心,便各自回去——本來還要領宴的,但這麼大熱的天氣,真要穿著全套朝服吃喝半天,誰都要受不了了。因此歷年張娘娘千秋,便只是賞賜點心而已,眾誥命均為此稱頌張娘娘寬容。——做誥命夫人也不大容易。

  等徐循一行人回到太孫宮時,所有人——包括隨行女使,都已經汗濕重衣,徐循回了屋把衣服換下來以後,孫嬤嬤已經給她在淨房預備了熱水,她狠狠地泡了半天,方才覺得把身上的污垢給泡掉了,出來重新梳洗過坐著吃了午飯,下午何仙仙來找她,便抱怨道,「還是你的嬤嬤們細心呀,我身邊的張嬤嬤,是個糊塗性子,都等我回來了,才去要熱水。可那時候茶水房的人忙著支應太孫妃和太孫嬪都來不及呢,哪裡輪得到我?我熱得忍不住了,到底是拿冷水擦了身才舒坦一些。」

  天氣雖然熱了,但沖冷水澡也不是什麼好事,徐循有點無語,「你也太忍不住了吧,仔細別著涼了。」

  何仙仙笑著說,「這也沒什麼的吧,天氣這麼熱,我連裡衣都穿不得了,你瞧。」

  徐循早都看到了,何仙仙就穿著一件紗衫就跑出來了,連裡頭的褻衣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瞪了何仙仙一眼,也有點臉紅,「哪有你這麼穿著跑出屋的,被哪個中人看到了,你就開心了吧。」

  何仙仙嘿嘿地笑起來,「這有什麼的,我瞧見春和殿裡好幾個娘娘也這麼穿呢,這會又有誰會來咱們院子裡呢。」

  兩人說了一會話,太孫妃就派人過來提醒她們該打扮了,反正晚上開宴,小輩們又要早到,稍微歇一會就得過去會合,然後往春和殿去。

  到了半下午,宮內女眷自己飲宴的時候,就不必穿禮服了,幾個小姑娘都穿了紗衣,清清爽爽地又和那些人一起,去了暢音閣,等她們到的時候,正好開始唱頭場戲,這回人倒是來得齊,幾個主位陪著張娘娘在正堂看戲,太子妃、太孫妃和太子妃身邊的張才人都有份過去陪著,李才人帶著她們幾個小的在偏廳角落裡,倒也是臨窗坐著,一屋子人都安安靜靜地看戲:這在後宮中,也算是難得的娛樂了。

  因為是貴妃生日,所以肯定要唱祝壽的連本大戲,這裡鑼鼓喧天,有人看得入神,也有人覺得無趣,徐循是很愛看戲的,正看得得趣時,忽然身邊袖子被人一扯,她回頭一看時,便見到一個衣衫鮮亮的小姑娘沖自己笑著招手,讓她過去。

  在宮裡,已婚未婚是很好分辨的,皇子、皇女除非成親,不然一般都不留頭梳髻,這姑娘年紀雖小,但看做派和座位,身份卻低不了。徐循才一愣,就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這是劉婕妤,喊您過去說話兒……」

  雖然都生活在一個宮裡,但徐循根本進內宮次數那時屈指可數,她就沒聽說過劉婕妤是誰,只從她的穿著來推,應該是頗為受寵,她掃了李才人一眼,偏偏李才人好像是個戲癡,看得極為入迷,居然沒注意到這邊。郭才人倒是看見了,卻是似笑非笑,沒個表示。

  何仙仙也是看得興高采烈的,渾然不曾留意,只有孫玉女,看得也不是很專心的,一眼瞧見了倒留意過來,徐循連忙給她使眼色,孫玉女怔了怔,看了看宮人,再看看劉婕妤,便露出笑來,起身拉住徐循的手,興致勃勃地道,「走,咱們過去給劉婕妤請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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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23:43:45
第16章 體面

  其實從偏廳看戲臺,角度已經有點不好了,徐循還以為真正得寵的大拿都在前面幾間屋子呢,沒想到劉婕妤這麼一發話,看做派好像還是個紅人,她有心想問孫玉女幾句,卻也已經來不及了,這屋子就這麼大地方,大家都靠窗坐著,這樣聽戲、看戲都方便,孫玉女拉著她沒幾步就到了劉婕妤跟前,兩個人並肩給劉婕妤行禮,口稱萬福。

  劉婕妤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開口倒是和張娘娘一樣,是一口的北腔,徐循也聽不出是什麼地方的,不過和太孫妃的腔調又有點微微的不一樣。皇爺是在北方發家的,現在宮裡不流行說官話,都流行帶點北腔,會帶北腔的人,沒面子都有了三分面子。「你怎麼也跟過來啦?」

  孫玉女笑著說,「好久沒見婕妤了,過來和您說說話。」

  劉婕妤看來絕不會比孫玉女大多少,她穿著灑金過肩鸞紋紗的襖子,裡頭透了隱約的青色,那羅衣也是薄得不得了,一看就涼快,且隱約還帶了星紋,這是徐循沒有見過的兩種布料,她只能從常理判斷,應該是比較少見和時新的料子,因為孫嬤嬤也沒有和她提過這個。頭上當然也是戴了狄髻,沒戴頭面,只是插了三根長短不一的金簪,上頭的紅寶石都有小指甲蓋大,勒了一條額帶,額帶當中也鑲了一枚紅寶石,和金簪上頭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對的。單單這行頭那就把徐循的行頭給壓下去了,她的妝容也比徐循要用心得多了,因為天熱,徐循只上了一層薄薄的粉,都沒描眉畫眼,劉婕妤卻是上了粉,點了唇,畫了眉,看來就顯得那樣富貴雍容,簡直要把孫玉女的氣度都給壓過去了。

  她掃了孫玉女一眼,微微笑了笑,說起話來倒是一點情面都不留,「我可沒叫你過來呀。」

  孫玉女的笑容就在唇邊僵住了,連徐循都很詫異:她入了宮以後,見誰都是一團和氣,還真沒見過這種找茬的節奏。

  「是婢妾年幼無知,兼且膽小,請姐姐帶我過來,免得在娘娘跟前失禮——」她很客氣地說,把眼神挪到地面上,不敢和劉婕妤對視,免得又把她給惹惱了。

  劉婕妤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落在徐循面上,就像是一把刮刀,連寒毛都能刮掉。「我也沒讓你說話吧,你們太孫宮的妃妾,怎麼都這麼沒規矩,長輩沒發話,你能開口嗎?」

  徐循一下就噎住了,她打從心底冒出了一股邪火:這人怎麼這樣!

  從小在市井間長大,說實話,徐循不是那種只會一味受氣的小媳婦兒,論品級,劉婕妤和她們一樣,都無品級,就有個封號,沒准她還比劉婕妤多了個銀冊,論將來身份,她們這種潛邸老人,以後封妃的希望總是大一點的。論年紀,劉婕妤也就比她們大了幾歲,說不準就和孫玉女是一個年紀,要挑三揀四,換做崔娘娘、王娘娘、張娘娘來還差不多,劉婕妤這麼做,有點沒意思了啊。

  她想說話,但想到太子妃娘娘的囑咐,又硬生生地把話頭咽到了肚子裡,先去看孫玉女的臉色,孫玉女也有點呆,想了想便拉著徐循跪下了,「她是年紀小,不懂事,娘娘教訓得是。」

  徐循這一跪,跪得真是委屈極了,她垂著頭望著地面,努力地平順著自己的呼吸,免得又被劉婕妤抓住把柄借題發揮。這邊李才人也起身過來,笑著說,「娘娘,今日是貴妃娘娘過壽的大喜日子,幾個孩子不懂事,壞了娘娘的興,是該打,您教訓得是。」

  這番話倒是說得徐循心裡一動:李才人不愧是多年的老妃妾了,說起話來就是有水準。

  劉婕妤對李才人倒是沒耍橫,也許是因為李才人的年紀比她大,也許是因為兩人的輩分畢竟還算是接近,她說,「從前聽了宮裡的故事,還以為她看著有多小,多我見猶憐,今日一看,五大三粗的,哪裡小了?只是心智還小吧,和個三歲娃娃似的,竟不懂得人事。」

  徐循冤成什麼樣子了都,但沒有李才人示意,她也不敢抬頭發話,只是低頭做馴順鵪鶉狀,心裡早用土話把劉婕妤罵了個臭死。李才人笑著說,「正是呢,畢竟年紀還小,都不懂事,我們還當個孩子來看待的。」

  說了這幾句,劉婕妤似乎也氣平了,似乎也覺得沒趣兒了,她的聲音裡居然又出現了一點笑意,「還是和你說話有趣兒,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們談談天兒。」

  她就囑咐身邊的宮人,「這兩個丫頭,不識禮數,大喜的日子也不計較了,你領出去站半個時辰,便也罷了。」

  徐循和孫玉女只好在一屋子人的眼神裡走出了偏廳,在宮人的帶領下,繞到宮牆下頭的邊甬道上罰站。

  出了院子,一陣涼風吹來,倒是讓人精神一爽,比起屋內,這裡不論是戲聲還是戲臺都看得更清楚,人也少些,便不那麼悶熱了。徐循和孫玉女雖然不能說話,但還是拿眼神互相丟著。比起徐循,孫玉女要鎮定得多,她雖然是無辜被牽連,但卻心平氣和的,絲毫不見氣餒。

  沒有一會兒,領她們過來的宮女便被喊走了,兩個小宮人一邊走,一邊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拿眼睛去看徐循、孫玉女。太孫嬪和太孫婕妤本來還保持平靜,等宮人一拐過彎,兩個人立刻也聚到了一起,徐循抱歉地說,「都怪我,反而連累你觸了黴頭。」

  「瞎說什麼。」孫玉女滿不在乎地說,「我比你大,當然得護著你,不然,難道還聽憑太孫宮的人丟臉嗎?」

  她瞅了徐循一眼,歎息了一聲,「我說她今兒怎麼和吃了辣火似的,一張嘴就是一股芥末味兒,看來,是被分派到偏廳來坐,心裡不高興了不說,又瞧見你和她戴了一樣的紅寶石頭面,這不就更上火了?你這純粹就是倒楣催的,撞槍尖上了。」

  徐循壓根沒想到那一塊去,聽孫玉女這麼一說,又是恍然大悟,又是不可置信。「這麼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為了這個呀?」

  「官大一級壓死人,」孫玉女沖天翻了個白眼,喃喃地說,「沒有正經祖婆婆,這麼多小祖婆婆也夠受的了。她要給我們氣受,再沒理,我們也得笑著接了唄……誰讓她是皇爺的婕妤?」

  這倒是的,這做婆婆的再惡,當媳婦的也只有受著。徐循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恨得直磨牙,「要能挑個道理也罷了,連個道理都挑不出來……」

  孫玉女還被她逗笑了,「你再磨磨牙,一口牙都能被你咬掉了……好了好了,順順氣,和她生氣,不值當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便附耳在徐循身邊,小聲地道,「她就是去年才入的宮,漢王從封地獻給皇爺的美人……你明白了?」

  徐循一下就什麼都明白了:這什麼紅寶石,什麼不懂禮儀,其實都是藉口。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這位美人的背景和太子爺犯相唄。她也不能說是撞到槍尖上,頂多是最近出了名,又不巧戴了一樣的紅寶石飾物,就被劉婕妤捉來做了個筏子罷了。

  「也是你長得太好了。」孫玉女看徐循明白了,就笑著逗她,「一樣是戴簪子,你戴起來,人白石紅,紅寶石把半邊臉都照亮了似的,寶石好看,人也好看,我要是她,看了也生氣!」

  「去你的。」徐循現在和她也很熟絡了,她笑著擰了孫玉女一把,孫玉女忙說,「好了好了,罰站呢,嚴肅點兒。」

  徐循還要就連累了她道歉,孫玉女連說,「你要和我說貼心話我們回家說,一年難得看幾次戲,專心點。」

  的確,這裡也說得上是人來人往,被人看見了也是不好,兩個人就很嚴肅地站在一起,並肩探腦袋看戲臺。

  才看了一會兒,有人來喊了,還是剛才那個回事宮女,「貴妃娘娘請二位貴人過去說話。」

  徐循這會才剛得趣呢,還有點戀戀不捨的,連孫玉女都看了好幾眼戲臺,又沖徐循擠了擠眼睛。兩個人都有點明白:張才人在貴妃娘娘邊上呢,還能讓她們吃虧了?這一去那肯定是得好處的,就算不能看著劉婕妤出醜,起碼也能聽張娘娘幾句好話。只是兩個小妃妾,好歹才得了一點空閒可以專心看戲,這會又要分心,兩個人也都有點不得勁兒。

  果然,兩人走進正堂到時候,太子妃、太孫妃都關切地看了過來,張娘娘也笑著投過來一個眼神,她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招手道,「都快坐下吧,戲要唱到大摺子了。喜慶的好日子,有氣也別往心裡去,大家一片和氣那是最要緊的了,王妹妹你說是不是?」

  皇爺宮裡起碼有三到四個王氏,這位王賢妃娘娘看著也有些年紀了,不過要比張娘娘年輕一些,她微微一扯唇,露出了個半尷不尬的苦笑,「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人年紀小,不明白罷了。我又教不動她。」

  徐循很安心地坐到了太孫妃邊上,太孫妃挽住她的胳膊,輕輕地夾了夾,兩人相視一笑:王娘娘說的那個年紀小不懂事的人,反正不是徐循就對了。

  太子妃也把孫玉女攬到自己懷裡坐了,張娘娘不出聲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大家也就真的安安心心地看起了戲。

  屋內安靜下來了,徐循卻不能平靜,她畢竟還是第一次進入到這種娘娘環繞的場合,也是有點好奇:和劉婕妤不同,宮裡妃位,她多半都還是認識的,畢竟當時曾經去拜見過。此時便裝著看戲,一點點地拿眼睛溜過了全場:王貴妃娘娘沒來,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病得不大能起身了。吳恭妃娘娘、郭穆妃娘娘、崔惠妃娘娘——還有韓麗妃娘娘……

  徐循心頭忽然一動,尋思了好一會兒都拿不准,一時等這一折戲過了,舞臺上下了帷幕,有人上來翻跟頭說笑話,背後鬧哄哄地換場時,她才趁著眾人都說說笑笑的機會,低聲在太孫妃耳邊問道,「姐姐,這韓麗妃娘娘……上午是不是沒來啊?」

  她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在人群最後一排都注意到了,太孫妃站在第一排的人,能沒留意到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也和徐循低聲說,「一會回去再說。」

  徐循就會了意,她也不再開口了,只好奇地看著戲臺上的小丑角正捏著鼻子轉圈兒,還在心裡數著他轉了幾個圈兒呢,忽然太孫妃推她,徐循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張貴妃笑著沖她招手,她忙站起身,一邊在心底犯著嘀咕,一邊乖乖巧巧、規規矩矩地走到張娘娘身邊,給她行禮。

  等她拜下身又站起來了,張娘娘便笑著說,「多知禮的孩子,長得又清俊,也不枉我一眼看了就喜歡。這幾年,越發出脫得水蔥兒一般了。」

  她笑著看了太子妃一眼,「聽說大郎嫌她年紀還太小?可有這事?」

  「大郎總有些稀奇古怪的講究,」太子妃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笑著說,「其實心裡也是疼她的呢,從父皇那裡討來的牛奶酥,全賞了她不說,連好費力氣才要來的五彩碗碟,也拆了一個賞她。這會子雖未寵倖,但已經是疼得不行了。」

  張娘娘笑著拉徐循,「你在我身邊坐下——」

  徐循只好挨著張娘娘坐下,和張才人一邊一個,把她給傍住了。張娘娘繼續說,「喜歡就好,我就想,好東西人人愛啊,這人也一樣,我瞧著就挺好的,年紀雖小,我都給厚著臉皮留下了,就怕這好東西漏給了別人,偏不得大郎呢。怎麼說,長子嫡孫,吃的用的、玩的使的,可不都得是頂尖上好的?大郎也喜歡,可見我眼光不差了,她確實是個好的。」

  又欣賞地擰了擰徐循的臉蛋,「看著真是豆腐一樣的臉皮,碰一碰都哆嗦——就是這耳墜不好,寶石小了,瞧著不夠精神。」

  她敲了敲桌面,「彩兒,我年輕時常戴的那對金鑲紅寶蝴蝶墜子,可還收著,沒賞人呢吧?」

  她身邊一個不言不語的大宮女,就從柱子邊上往前一步,低眉順眼地說,「回娘娘話,並沒賞人,還收著呢。」

  張娘娘就又使勁擰了擰徐循的臉蛋,讓她都有點發疼了,才笑著說,「回去你姐姐身邊坐著吧,好生看戲,以後,常讓你姐姐帶你進來陪我說說話兒。」

  徐循連忙謝過張娘娘恩典,便又走回太孫妃身邊坐下了。

  一曲戲沒唱完,彩兒便把張娘娘的賞賜送到了徐循身邊,徐循謝過恩,按宮中規矩,當場就戴上。——這對蝴蝶墜子,光是金怕不就有二兩重,紅寶石有中指甲蓋那麼大,輝煌燦爛的,是徐循生平僅見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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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4 16:26:45
第17章 春睡

  畢竟是張娘娘的生日,有了這麼一個插曲,已經夠掃興的了。滿屋子妃嬪誰也沒有再捉著徐循說事,大家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完了大戲,張娘娘又點了兩出小雜劇,令晚上排演,一屋子人便挪移去用晚飯。

  如今民間吃飯,席面都是吃一看三,不過宮裡平時家宴也就團坐了,到了正經場合反而依然是分餐吃飯。各人按品級依次而坐,自有宮人上餐斟酒,張貴妃舉杯一次,眾妃嬪即使是在偏廳,也有人示意跟著舉杯。一謝皇恩、二謝生恩、三謝賓客盛情,一共舉杯三次,這祝酒便算是結束了。至於眾妃嬪亦無需飲酒,只略略沾唇就行了。

  宮中飲食,自然是盡善盡美,以前在雨花臺的時候,徐先生能飲精酒,已經算是很奢侈了。一般給徐家做活的長工,到了農忙的時候,徐家也擔粗酒給他們喝,這種粗酒連酒釀都不濾掉,甜甜的淡淡的,徐循也能喝兩碗不醉。徐先生自己喝的是酒鋪裡打的精酒,粗酒釀出來還要濾過、蒸過。這種酒味道比較沖,徐循捏著鼻子喝過幾口,覺得有點兒辣。就是這樣的酒,一鬥要一錢銀子,一般農戶誰家也不會常喝,徐先生雖然喝得起,但他喝酒不放量,想喝了隨時去打,喝個新鮮。徐循以前沒少攥著銅板給徐先生打酒,她從來也不偷喝——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爹愛喝這個。

  等到徐循中選婕妤以後,徐家有了錢,徐師母就給徐先生買有名氣的好酒喝,他們家宴客也用北邊買的上好黃米酒,這種酒要貴,一鬥兩錢銀子,徐先生自己私下喝一罎子五錢銀子的官造酒。要不是他已有了身份地位,這種酒拿著錢去買都買不到。

  本朝人好飲成風,徐循身為婕妤,每日用酒也是有份額的,是她說了自己不喝,內廚房才不送。以前天天送的時候,徐循嘗過一點兒,當然精酒那是沒得比了,黃米酒也瞠目其後,官造酒和這種內造酒味道有相似之處,但說到輕、醇、香、厚,依然要誇內造酒第一。她不愛喝,主要是一喝就上頭,嬤嬤們就是不說,自己也覺得難看。

  但今日張娘娘宴客,用的酒又要比她這個小婕妤能喝到得更好了。一沾唇徐循就忍不住咽了一大口——也許是考慮到女眷們的口味,這酒軟綿綿、香甜甜、涼沁沁的,帶了一點點辣味,一點都不殺口,徐循覺得好喝極了。她巴不得張娘娘多敬幾次酒,反正呀,就這麼三次,她已經把杯子裡的酒全都給喝完了。

  吃飯的時候那當然是按品級坐的了,孫玉女看宮人上前給徐循斟酒,就撲哧一笑,悄聲和徐循說,「別喝多了——這酒是好,我也愛喝,以後咱們纏著大郎去要,這會兒,仔細酒後失儀。」

  她這麼一說,別說徐循,連何仙仙都把酒杯給放下了。李才人注意到她們小姑娘的動靜,便也放下筷子,說道,「今年的金莖露,是釀得特別好。這幾年禦酒房辦差真是精心多了。」

  除了太子宮、太孫宮的人以外,還有一些品級低的妃嬪也在偏殿用餐,她們多數年紀也輕,看服色亦不如劉婕妤得寵——這是可以理解的,雖說個個都是美人坯子,但美人坯子之間,也有高下麼。所以,態度也一點都不傲慢,聽到李才人這樣說,便有人笑道,「是,前兩年喝,覺得口味都沒這麼又輕又厚,確實是難免貪杯。可惜就是一年所得也不多,娘娘們一分,咱們就落不著了。」

  李才人笑著說,「可不是?好在蘭花飲、芙蓉液都是隨要隨有的,若犯了酒蟲,也夠搪塞肚腸的了。」

  大家說說笑笑,又提起下午的傳奇戲曲,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姑娘,豔羨地看著徐循耳朵上的金耳墜子,「真是漂亮,張娘娘手雖松,可這麼好的東西,輕易也賞不出來,你今兒倒是得了彩頭。」

  徐循不介意和年歲大不得多少的同齡人說說笑笑,談些酒菜上的事,但她十分不想再說今天下午的遭遇了。李才人和孫玉女似乎也是一個態度,見徐循只是笑不回話,兩人都很滿意,孫玉女便挑頭把話題給岔開了,「今天熱得很,菜也沒心吃了,真盼著快些上槐葉冷淘來吃。」

  「年輕,貪涼。」郭才人忽然說了一句,「現在不覺得,以後就知道不好了。」

  她寡言少語的,神色雖說不上傲慢,但看來也不算可親,這麼一說,孫玉女倒不知如何去回。正好上了菜,也就岔過去了。

  和一般人想得不同,宮裡酒好、點心好,吃得口味也好,可用料卻算不上多麼好。尤其徐循京城人氏,平時湖鮮河鮮吃慣了的,進宮以後真是憋得難受:河鮮湖鮮,吃的都是個鮮字。這種東西天冷了還好,天熱了腐敗壞臭該怎麼辦?所以宮裡吃飯,用鮮魚鮮蝦是很少的,倒是在點心、肉菜上花樣繁多,素菜也都做得極為可口,總體還是一句話:功夫菜都做得很神,火候菜基本看不見。這麼熱的天,上什麼燕窩鮑翅,誰愛吃?倒是一些時令小菜比較受歡迎,分量雖不多,可其實胃納小的,幾道菜就足以吃飽,大部分時間都在坐著聊閒篇,也怪無聊的。

  等到三十多道菜都上過了,一群人挪移回去看戲,因是看雜劇,又都喝了幾杯酒,氣氛要活泛得多了,有些年輕的妃嬪,便劃拳吃酒,又看戲說笑,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的,連主屋那邊都是笑聲頻傳。

  徐循這間屋裡,有個活潑的馬昭儀牽頭,大家行令罰酒吃點心,兼看雜劇。李才人等自然不能不參與進來,也都被灌了些酒,徐循最慘,她今日得了彩頭,都來灌她,是長輩也不好辭,足足被灌了有兩壺之多,看東西都模糊了,好在還記得孫玉女交代不能酒後失儀,她醉了也就不說話,坐在那硬挺著眨眼睛。眾人看了都直笑,也就放過她,自去行樂。

  如此到了初更,張娘娘興盡了先回去,主屋人都散盡了,偏廳裡大家越發得趣,只有太子宮、太孫宮的人,被太子妃領回去了。因宮裡過了二更是要下千兩的,太晚回去,一大堆人進出也不方便。

  幾個小妃嬪都紅了臉,徐循更是醉得半路就開始一邊走一邊點頭,太孫妃沒有辦法,只好讓一個婆子把她先背回去睡了,她自己和太子妃倒是沒喝多少,便把婆婆一路伺候回了春和殿,同李才人一道,幫著太子妃卸妝換衣服。

  「你們也都乏了一天了,快回去歇著吧。」太子妃寬厚地說,李才人和太孫妃對視了一眼,都沒挪動。李才人道,「今兒婢妾沒辦好差事,給宮裡惹來是非了——」

  「哎——」太子妃多少也喝了一點,她要比平時放鬆一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便白了李才人一眼。「和我你還說這話?」

  她寬了外衣,也示意兩位陪伴,「都坐吧,今兒劉婕妤這事,我心裡明白,就是被安排坐到偏廳,心裡不得勁。太孫婕妤,不過是她拿來出氣的筏子。」

  宮裡的事,太子妃一般不讓太子太過操心,因此她能商量的,也就是李才人、太孫妃這樣的近人了。兩個人和太子妃說話,也都沒什麼顧忌,李才人低眉道,「是,孩子好好地坐在那裡呢,叫過去就開始發作,話裡話外,意思還是大郎有隱疾似的。也難為他們了,咱們這樣滴水不漏的,她們還能找到法子來上眼藥、吹枕頭風。」

  「這都是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太子妃歎了口氣,「只是叫人心裡發堵而已……今兒那邊廳裡怎麼回事,你仔細給我說說。」

  兩個人聽完了李才人的複述,都舒展開了眉頭:這件事,太子這邊挑不出什麼理來,劉婕妤就是要雞蛋裡挑骨頭,也沒什麼好說嘴的。如此小事,皇爺壓根就不會上心發話,就是被劉婕妤說動了,頂多也就是傳令張娘娘處理。這點事,張娘娘幾句話就能給擋回去。

  「玉女這孩子的確是像個姐姐,」太子妃對孫玉女的表現也很滿意,「好在婕妤和昭儀也都聽話,都是好孩子。」

  太孫妃也含笑說,「確實,今兒要不是她擋著,小循就得受欺負了。如今也好,因禍得福,倒得了那麼一對舉世難尋的好東西。」

  太子妃和李才人都笑了,李才人說,「張娘娘今日也是有點動真火了,這會還不放小麗回來,估摸著又是在說知心話兒了。」

  小麗是張才人的小名。

  「今天麗妃娘娘,行禮時故意不來,看戲倒來了,擺明給張娘娘沒臉。」太子妃看問題,那高度是徐循這個小太孫婕妤能比的嗎?「張娘娘也是人嘛,心裡能沒氣嗎。要不然,她也犯不著敲打那麼一個小小的婕妤。」

  韓麗妃是朝鮮貢女,年紀又輕,和一樣來自北方的劉婕妤倒是挺合得來的。

  「韓娘娘也是的,畢竟是蠻夷女子……」太孫妃委婉地說,「性子野一些,做人做事,都純憑自己的高興……」

  太子妃微微一笑:太孫妃說話做事,的確有母儀天下的風範,連褒貶人都是如此溫和,這份氣度就不是後天能修煉出來的。

  「內宮的事,還是不要多管了。」她說,「這一次太孫婕妤倒是因禍得福,得了張娘娘的看重,既然如此,以後你也常常帶她過來,我們一塊進去給娘娘請安。」

  不論張娘娘是否只是為了置氣,就這麼隨口一提。太孫宮這裡自己要先做到位,大領導說了看重誰、喜歡誰,誰肯定就要進入重點培養序列,這種事那都用不著說的了,太孫妃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媳婦自然詳細教她。」

  教徐循的,當然不是宮禮宮規,而是宮中的一些人事、一些不成文的規矩,這些事,本來是徐循不需要接觸的,因為張娘娘一句話,倒成了她的功課了。

  太子妃又和兩人說了幾句話,便把她們都打發回去歇著了,她自己在燈下等張才人,等到三更都沒等到,倒是把太子給等來了。兩夫妻坐在燈下說了幾句閒話,太子妃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內宮的事,只說,「事並不大,也解決了,只是讓你知道而已。」

  太子點頭不語,見太子妃還做沉思狀,便問,「我看著都挺好的,可還有什麼餘波未了?」

  太子妃瞅他一眼,微微地露出苦笑,「張娘娘給的那對墜子,實在是稀世奇珍,我想來想去,自己首飾裡也沒有能相比的……」

  怎麼說張娘娘維護的都是太子宮一系的面子,難道還真讓她出首飾?徐循一個小婕妤得了賞賜,難道還讓她吐出來?太孫妃剛進宮,手裡的好東西都是有數的,人人記得住,難道要讓所有人知道,太孫宮給張娘娘孝敬了好東西?這裡頭的人情,只能是著落到太子宮來還了。太子一聽,也陪著太子妃一道苦思冥想,半日方才想到,「我有一個帽墜,不也極大麼,雖是藍寶,但不比紅寶差的。且得到以後,因為過於招搖,並未在人前現身。不如把這塊給了娘娘,倒是妥當隱秘,娘娘保准喜歡。」

  太子妃想了想,也點了點頭,「雖還比不過,但也差不多了,娘娘也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娘娘哪裡就差這個了。」太子也說了一句,「國公府什麼好東西沒有,那是見慣了世面的人了。」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娘娘沒兒沒女,在這後宮裡……」太子妃說,「罷了,這事就這麼辦吧,明兒你可別忘了多陪陪小麗,都這會了還在內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太子自然滿口答應,見太子妃這裡無話了,才和她道別,起身出去自己的正殿。太子妃又坐在燈下想了想心事,拿出鞋底納了幾針,不一會有宮人過來低聲說,「太子爺召李宮人侍寢。」

  「噢。」太子妃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又多做了幾針,「最近也寵倖了好幾次了吧?明日我問了他的意思,若是還喜歡,便喚人來給她鋪宮吧……」

  月色迷茫,在這和煦清涼的初夏夜風之中,太子妃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好似要把滿腔心事都納進去,而我們的小徐循呢,她今日剛得的紅寶耳墜已經被輕手輕腳地取了下來,被墜得發腫流血的耳眼裡堵了茶葉梗,趴在床上睡得正香,面上還帶了一點殘妝,這正是,綠鬟堆枕香雲擁,翠被雙盤金縷鳳——半醉騰騰春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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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4 16:27:08
第18章 內幕

  因禍得福,忽然間得了體面,以後也能跟著太孫妃進內宮去請安。——徐循雖然還沒和太孫那個那個,但在太孫宮中的地位,顯然也要比從前啊提高了一點。

  這一點提高,還不足以使得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宮規森嚴,宮人們只有發愁伺候不好主子的,就算是不得寵,也沒有誰敢給妃嬪們臉色看。不過,有張娘娘賞賜的耳墜子,太孫賞賜的五彩盤子,徐循這屋裡,仿佛也蓬蓽生輝了不少。何仙仙過來賞玩的時候,就羨慕得嘖嘖出聲,一邊打噴嚏一邊說,「這也難怪,你生得這麼好,連我看了都喜歡,自然人人都待你好些。」

  說實話,在這麼一窩一窩的美人坯子裡,徐循根本就沒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什麼特別的,不過何仙仙這樣說,她也不好反駁,只是笑著說,「你都受涼了,還這麼活泛,不好好歇著,又到我這裡來說話。」

  何仙仙這幾天是比較倒楣,沒得什麼彩頭不說,因張娘娘生日那天,她貪涼,衣服脫了,換上紗襖便四處亂跑,又吹了過堂風,當晚且也喝了些酒,回來路上夜風一吹,第二日便開始咳嗽,到了今天,不咳嗽了,倒是噴嚏多,和徐循說了幾句話,便打了幾聲噴嚏。

  聽徐循數落她,何仙仙伸了伸舌頭,「一會就去請醫婆。」

  內宮平日裡是不許御醫出入的,太孫宮和太子宮雖然在內宮外頭,三大殿旁邊,但是內殿外殿也分得很清楚,後院一般沒有男人進來,妃嬪們得了病,要通過尚宮局把病況描述出來,給外頭的良醫開藥。如此一來,小病經常耽誤成大病,所以內宮現在也是有些在良醫處受過教育的醫婆服役,給宮人們和低等妃嬪們看病,至於貴妃娘娘等人若生了病,那肯定是太醫伺候,又和一般人不同了。

  徐循自從進宮,還沒有生過病,她從小就不是個多病的孩子——在徐循姥姥住的村子裡,生病了能不能好,那是聽天由命的事。醫生開的草藥,一多半是沒什麼效用的,還老貴,有時候不如喝點符水強。雨花臺的醫生倒是不錯,可惜藥費依然一樣地貴,有些藥貴到徐先生這種人家都不能輕易承受的地步,而且這所謂的不錯,也就是相對於村子裡的大夫而言,得了病能好,一小半歸醫生,一大半功勞倒是自己的——在這種環境下,多病的孩子一般是很難長大的。不過,從她在嬤嬤們口中聽來的隻言片語來判斷,這些醫婆的水準基本也就和村子裡的醫生差不多,要說比得上一般良醫,那也是沒有的是。

  不過,何仙仙去看醫婆,總比自己咳嗽打噴嚏來得好,徐循也沒說什麼——以她們現在的身份,為了咳嗽去請御醫,是有點太大動干戈了。太孫宮裡也就是孫玉女,每個月能從太醫那裡取幾副藥來煎著吃了,治她的腹痛。

  「你要不要戴戴?」她拿起金墜子問何仙仙,「你看,就戴了一會兒,我耳洞墜得這麼大。前天還腫了呢,把我給嚇得,還好,塞了兩天茶葉梗,倒是褪了。」

  「那是你太嬌了,這個雖然也沉,但是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何仙仙又打了個噴嚏,「罷了罷了,我回去了,等好了再來試戴。這麼大的紅寶,雖不是我的,戴起來美美也不錯。」

  徐循笑著把她送出門去,回來了錢嬤嬤也笑,「太孫昭儀的性子也挺可人疼的,心胸算得上寬廣。」

  一屋子四個女人,太孫妃不必說了,那是她們的主母,餘下孫玉女,半個主母,徐循和何仙仙之間,本來何仙仙還是占了點優勢的,現在倒好,徐循也有額外的體面了,倒是何仙仙什麼都沒有,在太孫跟前也不算是太受寵。一般人再怎麼不當回事,心裡也總會有點不舒服的吧?何仙仙起碼表現得就坦坦蕩蕩,叫人心裡挺佩服的。徐循笑著點了點頭,說,「確實是這麼回事。」

  不過,何仙仙也沒什麼機會表示妒忌了。——在這天來看過徐循以後,第二天回去她就發了燒,正經鬧起感冒傷寒了,醫婆給開了幾貼藥都不見好。孫玉女和徐循去看了幾次,不能再去了:這件事被太子妃知道以後,她讓何仙仙回西六宮原來住的屋子調養,免得傷寒過了人,反倒把健康的孫玉女和徐循給傳染了。

  孫玉女還好,徐循心裡是挺掛念何仙仙的,她們倆選秀時候雖然不怎麼熟悉,可進了宮以後,有小半年時間都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患難之交吧。現在何仙仙被這麼送出去以後,她確實也覺得有點孤單。

  又過了幾天,何仙仙還沒好呢,太孫倒是從京郊回來了。當天還好,沒什麼特別的,見見面說說話,大家就都散了。當晚太孫妃身上可能不好,太孫把孫玉女叫過去了。

  第二天徐循去請安的時候,太孫便笑著問她,「哎,你今天怎麼沒戴張娘娘賞你的耳墜?」

  這麼說,太孫對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了,徐循不免摸了摸耳朵,才如實回答,「嗯,太沉了,一戴耳朵就墜得疼,還腫呢。」

  太孫一下又被她給逗笑了,他說,「我看看?腫著呢?」

  徐循只好別過頭,撩起雲鬢,把耳朵給太孫看,太孫妃和孫玉女都笑得合不攏嘴,太孫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才笑著說,「你是太纖弱了一點,好東西給你你都戴不上,不若獻給我戴好了。」

  他肯定是在開玩笑,徐循還沒回話呢,孫玉女已經打抱不平,「孩子才得了好東西,你就要來搶,墜子給了你,你有耳洞戴嗎?大郎真沒白生這麼大的臉。」

  太孫摸了摸耳垂,也笑著說,「也是,我可捨不得刺耳洞,沒得把福氣給刺破了,那我拿來改作一對扳指也是好的。」

  幾人說笑了幾句,太孫就站起身來,太孫妃把孫玉女和徐循一道帶出去給太子妃娘娘請安——現在反正何仙仙也搬出去了,徐循又有體面,也有功課,太孫妃便一視同仁,每天都帶徐循去春和殿。

  到了春和殿,太子妃早早地已經坐在那裡了,身邊還陪了李才人、張才人,還有幾個太孫的兄弟也在跟前,太孫妃見此,便領著孫玉女和徐循回避到了裡屋,大家坐著喝茶說話。

  過了一會,聽說太子也進來,太孫妃就帶著她們從後門出去了。孫玉女若有所思地說,「估計是又出事了。」

  太孫妃也歎了口氣,「一年到頭,太平的日子實在也不太多。」

  徐循有些好奇,左右看了看,還沒說什麼呢,太孫妃就低聲說,「肯定是漢王又鬧出事來了……反正,不是他,也是他指使了人,不然,太子殿下白日起來了都是直接出去外頭,不會回內宮來的。」

  孫玉女也補充了一句,「張才人也在,一般都是出事了,她要和貴妃娘娘招呼一聲……皇爺最尊重貴妃娘娘了,宮裡有什麼事,貴妃娘娘說話是最好使的。」

  徐循不禁問,「可……太子殿下被為難,一般都是在朝政上吧。這內宮……有什麼能難得到他的呀?」

  孫玉女歎了口氣,「話是這麼說,內宮不應干政,不過,這怎麼說呢,也總是會有人吹枕頭風的嘛。」

  徐循頓時就想到劉婕妤了:怪不得她對太孫宮這麼不客氣,原來是早就公然撕破臉了,人家進宮來,就是為了說太子不是的。

  太孫妃好像是看懂了她的表情,她搖了搖頭,「倒不是你想得那樣,劉婕妤不會公然說太子的不是的。不過……」

  她還在選擇詞彙的時候,孫玉女倒是按捺不住,幫太孫妃說穿了,她搓了搓手,道,「皇爺身邊也是有人可以公然說太子的不是,而且,十分愛錢的。」

  徐循還是有點迷糊,太孫妃看她這樣,倒笑了,「皇爺身邊的幾個太監,雖然職位不太出奇,但倒時常能給陛下參贊些政務。中人們嘛,沒了塵根,剩下的也就只有錢了……」

  徐循頓時恍然大悟:中人們的確都頗為愛財,說得上是見錢眼開。偷盜庫房,是一個常見的問題,也因此,宮內的庫譜是歸女官登記的。想當然爾,皇爺身邊的近人,收了錢以後,肯定知道該如何挑撥皇爺和太子的關係,事實上,也沒有什麼人比他們更適合這麼做了,他們可是皇爺的貼身太監……

  「不是說,中人、宮人都不許識字的嗎。」徐循便囁嚅說:其實,宮妃按理也都是不許識字的。只是這條規定實在難以貫徹,因為兩任皇后都是學識過人,因此,宮妃們也都跟著讀書識字,只是除了女四書以外,一般不看學問書,都以雜書話本取樂。

  「有些中人也不一樣的。」太孫妃只是簡單地說。徐循想了想,又問,「那,咱們也能給錢呀……」

  「錢?咱們沒錢。」孫玉女歎了口氣,「漢王那是有封地呀,咱們有什麼,這點錢壓根就不夠花的了,日子一直都過得緊緊巴巴的。好東西是有,都在冊上呢,難道還能賣了換錢?咱們兩宮最缺的,那就是錢了……」

  徐循從沒想過,天家太子居然還缺錢花,她張大了嘴,有點說不出話來。太孫妃看了倒笑了,她摸了摸徐循的頭髮,說,「沒什麼的,短不了咱們的吃穿。告訴你這個,只是讓你知道,進了內宮,在中人們跟前得格外當心。這些中人彼此間,不是拜師就是認乾親,自成幫派,關係複雜得很。別看是什麼娘娘宮裡的,好像和你八竿子打不著,其實,沒准那就是劉婕妤跟前紅人的親戚。」

  徐循忙飛快地點了點頭,「一定謹慎小心。」

  孫玉女又添了一句,「其實就是宮人,也得注意著,現在中人和宮女有時候私下認菜戶,誰也不知道是怎麼配的。所以進了內宮,心裡話一句別說,那才叫做真正的步步小心呢。要是一句話沒說對,指不定就給人借題發揮,為太子惹來麻煩了。」

  徐循已經恨不得一輩子不進內宮了,她打起精神,把每句話都記了下來。三個人湊在一塊說了一上午的話,才各自回去休息。

  到了晚上,出乎徐循的意料:太孫又派人來喊她過去了。

  難道是因為何仙仙不在,太孫嬪又犯肚子疼?她有點迷糊,甚至沒什麼打扮的勁頭,隨便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長袍,戴了那兩個沉重的金墜子,便和小中人一起,去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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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4 16:27:29
第19章 破瓜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回,徐循進正殿的時候,就沒什麼忐忑之情了,小中人把她帶到西里間門口,徐循伸進頭看了看,見太孫靠在窗下竹床上納涼,便慢慢地踱了進去,要給太孫行禮。「殿下。」

  太孫一看是她,就笑開了,他把手裡的書卷一合,手向上一抬,免了徐循的禮,「來啦?」

  其實徐循覺得今天太孫本來想叫的可能不是她,而是何仙仙,不過何仙仙病了,他又想個人陪,所以就把她給喊上了。她讓自己別抱著什麼不切實際的盼望:這才剛過了一個多月呢,在太孫這裡,她不可能忽然變成個大人的。

  「來了。」徐循說,她挨著太孫坐了下來,好奇地看了看太孫手裡的書。——太孫閑著沒事,當然也會看點雜書的,現在他看的就是《會真記》話本。

  太孫也注意到了徐循的眼神,他笑著說,「怎麼,你也看過嗎?」

  「剛看了一半,」徐循說,「裡頭的詞兒的確是寫得好,班子唱得好聽不說,連看著都是這麼盪氣迴腸的。就是張生討人厭,別的都是極好的。」

  太孫樂得哈哈大笑,「張生討人厭?這話倒是新鮮,你說說,他怎麼討人厭了。」

  徐循抽了抽鼻子,不屑地說,「喜歡誰那就該三媒六證上門提親,哪有這樣勾勾搭搭的,末了又不要人家了,還說什麼善於補過,呸,我看他就是始亂終棄,負心人一個罷了。」

  太孫嗯了一聲,也點頭說,「張生是不大好,不過,那崔鶯鶯也不夠莊重,真個貞潔女子,哪會搭理張生的勾搭?恐怕紅娘才一傳信,便就把她開革出去了。」

  「就是,」徐循也來了興致,「最該殺就是紅娘,這麼挑撥小姐,也不想想,若張生不是好人,她家小姐豈不是傷心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人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也不知她是哪兒來的膽子。」

  「那要依著你,紅娘報信,崔鶯鶯告訴母親,紅娘被開革出去,張生被驅趕回家。」太孫笑著靠到榻上,看起來要比之前放鬆一點了。「這就不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了,倒是可以寫進你們的《女誡》、《女訓》裡去。」

  徐循一想,也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倒是的,這麼一來,故事也就一點趣兒都沒有了。總是要三個人都錯一點,故事才好看,唱詞兒才好聽。」

  他們現在說的,實際上已經是兩本書了,會真記裡,崔鶯鶯也不是相國之女,最後張生亦沒有娶她,而是別意另娶。而王實甫編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實際上是曲本,太孫頓了頓,道,「沒想到你連會真記都看過,也知道和西廂記之間的沿革。我記得宮裡得閒無事,是不准唱西廂記的吧?」

  的確,宮裡要是平時有小戲,一般是不唱西廂記,倒不是害怕妃嬪們起了不該起的心思,而是覺得紅娘太沒規矩,害怕中人、宮女們看了,倒有些想法。

  徐循吐了吐舌頭,更有點羞澀了,「嬤嬤們是不大喜歡我看話本,會真記是我前幾年偷著看的……戲嘛,以前在家的時候,看過幾出,還有就是上回張娘娘生日,我們沾光,看了一點。」

  說到張娘娘生日,太孫想起來了,他伸手托住徐循耳邊一側的紅寶石,道,「哦,這就是你得的彩頭吧?今兒怎麼戴過來了,不是墜著疼嗎。」

  「您不是想看嗎,就戴來了。」徐循說,見太孫面上浮起笑意,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又找補了一句,「再說,以後進宮請安,肯定也要常戴這個,就是墜著疼,那也得練嘛,疼一疼就好了。」

  太孫撲哧一聲,整個人笑塌在徐循肩上,頭埋在她肩上一會兒,才翻過來望著她說,「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實誠呢?嗯?除了大實話,你就不會說別的話?」

  「我也會說好聽話呀。」徐循有點不以為然,誠心炫耀似的,她挪了挪,從太孫懷裡挪出來了,把稍微散亂了一點的雲鬢抿到了腦後,想著嬤嬤們教導的姿勢,偏偏頭,把自己最好看的側臉和脖頸擺在了太孫跟前,一手挽著髮鬢,一手托著紅寶,對太孫飛了個眼色,輕聲細語地說,「這都是為殿下打扮的,您……可還中意嗎?」

  白生生的手指,托著碩大的紅寶石,蔻丹點在脖頸上,燈光躍動間,好像連青色的靜脈都有了生命,在徐循的脖子上淌成了一條淺色的小溪……太孫的眸色深濃了起來,他輕輕地咽了咽口水,再看了看徐循,卻不再維持坐姿了,而是靠回竹床上,疊起腳,放肆而慵懶地上下打量著徐循,從她的頭髮看到了她的脖子,從她的脖子又往下看,看到了她的腰臀……

  徐循再怎麼大膽,也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子,更何況她的膽子也不能算是破天的大。被太孫看著看著,她有點繃不住那股勁兒了。慢慢地就紅了臉,「您看什麼?」

  太孫樂了,「我看你好看,不成嗎?」

  徐循就把手放下來了,太孫說,「哎呀,我還沒看夠呢,怎麼就把頭給轉過去了?」

  兩個人之間,一下就攻守異勢了,徐循剛才佔據的那麼一點點優勢,現在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去,見太孫的手伸了過來,她有點兒慌,想退,又不願意,只好咬著牙,輕輕地閉著眼,等著太孫的下一步行動。

  不過,太孫也沒把她怎麼著,他的手猶豫了一下,落到了徐循肩膀上,只是把她給攬進懷裡而已。另一隻手,輕輕地撥弄了一下徐循的確有點腫痛的耳垂,便柔聲道,「那天在內宮,你受委屈了。」

  要不說太孫是個好人呢,因為這事兒,劉婕妤說的那幾句話,其實對他也是一種傷害,可太孫就沒有遷怒于徐循,現在還反過來安慰她。雖說他的身份這麼高,可對徐循卻這麼好……

  徐循心裡也有點感動,她搖頭說,「我不委屈,委屈的是孫姐姐。她人可仗義,和我一道挨了訓,卻沒落著好。」

  「她比你大嘛,那是應該的。」太孫似乎對徐循的表態十分滿意,他的眼睛彎了起來,徐循覺得他笑起來還挺……讓人舒服的。「她也受了委屈這不假,不過我們小循也是可憐見的。罰站的時候,心裡好受不好受?」

  我們小循……徐循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奇怪,當然,她是太孫的皇妾,那肯定是他的人了。不過,這個詞就是再名正言順,也遮蓋不掉這還是他們倆第二次單獨相處的事實。

  徐循努力地壓下了心底的怪異感,她搖頭說,「沒什麼不好受的,屋裡死了,站出去還涼快一點兒。」

  太孫又笑了,他捏了捏徐循的後脖子,有點憐愛地說,「你這丫頭真沒心眼,我想賞你點什麼,你就硬是不給我這個話縫兒?我再問你,你心裡好受不好受?」

  徐循立刻說,「不好受、不好受,我心裡難受極了。」

  太孫的嘴一直就是咧著的,他嗯了一聲,游目四顧,「嗯——聽話,賞你點什麼好呢?說說,你想我賞你點什麼?」

  徐循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太孫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讓她再要個盤子,還是賞點別的,比如說,他的龍種之類的。現在他們倆是挺親密地靠在一起了,可她還一點也沒感覺到太孫……嗯,有時候能硬起來的那個東西。

  不過,不論太孫是什麼意思,徐循也沒覺得自己能全猜出來,她想了想,不知為何,居然衝口而出,說,「要不,您賞我個體面吧?」

  「什麼體面啊?」太孫笑眯眯地問,看來好像覺得徐循口裡的話,都是最有趣的。

  「何姐姐都病了有一陣子了。」徐循不大敢看太孫,「搬出去都七八天啦,好像病也不見好,宮裡的醫婆,如今看來是力有未逮了。她面子嫩,怕不好意思提請御醫的事……再說,宮裡規矩大……我想,要是等綿延成重病,或者坐下根子了再請,那就晚了……」

  太孫面上的笑意微微地收斂了去,他睜著眼看了徐循一會,把屋裡的氣氛看得清醒得多了,才說,「哦,仙仙居然病還沒有起色?那這事你怎麼不和太孫妃提啊。」

  「其實她也知道的。」徐循囁嚅著說,「就是沒敢和太子妃娘娘提,我們……我們不都是怕給您惹麻煩嗎?」

  太孫又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居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的體面,就要用在這件事上?」他問徐循。

  徐循覺得這的確是個體面了,宮裡底層妃嬪生病,一般不請太醫,現在何仙仙病情還不算重,就要動用御醫了,確實是壞了規矩。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太孫沉吟了一會,便道,「我會和母親提起的,你別擔心,仙仙肯定沒事兒。」

  他想了想,又放鬆了下來,捏了捏徐循的後脖子,唇邊再掛起了笑,「我還以為,你求的肯定是另一件事呢。」

  雖說太孫沒有明說,但兩人都是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哪件事,徐循想了一下,說,「我是服侍您的,哪有倒過來的道理。這種事,求您,不就是強人所難了嗎。我想讓您開心,可不想您不開心……」

  太孫唇邊就泛起了一絲微笑,也不知是徐循的哪句話戳到他心眼子裡了,他突然一個翻身,就把徐循壓到了身下,低聲說,「嗯,說得好,那我今兒想拿你開心開心,你答應嗎?」

  徐循吃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她反射性地、求助一樣地看了柱子邊上的宮人一眼,不過,這個宮人子還是木著一張臉,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一樣。

  還沒等她回話呢,太孫便扭頭沉聲道,「你們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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