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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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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1 01:29:23
第五章 天涯別離各自愁(2)

    任笑雲的這個決定在幾個時辰之後就讓他後悔萬分。

    天明之後,眾人就兵分兩路。喚晴、夏星寒眾人護著公子曾淳向西而行,逕往大同東北的鳴鳳山,另一路卻只有沈煉石、任笑雲和解元山三人轉向東行,去往香山腳下的真人府。

    眾人揮手上路,任笑雲別了喚晴,心裡登時若有所失,路越走越長,喚晴的影子卻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那一顰一笑似乎還就在眼前,那抹如蘭似麝的幽香也在鼻端乍隱還現,任笑雲覺得自己的心不知給什麼東西拴住了,正慢慢的離開自己,向鳴鳳山飛去了。他有些喪氣地想,要是自己和喚晴在一起就好了,現在卻隨著沈煉石這個糟老頭子,還有個胖財主一般的解元山。他扭過頭,身邊解元山也轉過臉來衝著他笑,那張胖臉嚇了任笑雲一跳,急忙也匆匆還對方一個笑臉。

    「你小子在想誰呢?」一直無語的沈煉石這時忽然開口了。任笑雲說:「我在想大將軍吶!」沈煉石雙眉一軒,問:「哪個大將軍?」任笑雲說:「大將軍是隻雞,我養的雞,在京城百戰百勝獨一無二的大將軍。」沈煉石嗤的一笑:「胡說,老子猜你定然是想喚晴那丫頭呢!」

    任笑雲雙目一亮:「沈先生,在下心中一直在想,為何不讓喚晴也隨咱們一起去真人府,那豈不更好?」沈煉石搖頭道:「那可不成,他們那些人其實所做之事要比咱們的事重要萬分,也凶險萬分,留一個心思機靈的喚晴在那裡,也就多了幾分把握。」解元山臉上總是笑呵呵的,道:「任兄弟,男子漢大丈夫可要拿得起放得下呀。這般對一個女子朝思暮想的,可是有些沒出息了!」

    沈煉石卻悠悠一歎:「對一個女子朝思暮想,也未必便是沒出息,我老人家至今也時時想著一個女子。」

    任笑雲聽得有趣:「解三哥聽見沒,沈老英雄武功蓋世,卻也對女子朝思暮想的。沈老頭,那女子是哪個?不會是喚晴……是不是莫老妹子?」想起莫老妹子肥碩的身軀和滿臉的肥肉,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解元山也嗤的一笑:「胡說八道,莫老妹子歲數比我還大上七八歲,又生得一身橫肉,沈先生想她做什麼?」


    沈煉石神色一陣蕭索,歎道:「那女子……早已經亡故了。嘿,多情自古空餘恨,人生在世,還是寡情薄義一些的好!」任笑雲見他昨夜在青田埔上叱吒風雲,這時提起一個女子,卻憂鬱如落拓書生,不禁心下生奇。但任是他百般追問,沈煉石卻不說話了。

    解元山見笑雲問個沒完,怕沈煉石著惱,忙岔開話題:「沈先生,聽說陶真人在皇上跟前是個大紅人,不知他一個老道,怎麼得了皇上的青睞?」

    沈煉石道:「咱們大明朝的皇上就是愛和和尚老道攪在一起,到了咱們這一朝天子更是對道士信奉得無以復加。而這位陶真人善於察言觀色,曲意迎奉,皇上對他的寵幸之盛,便是大明開朝以來所有道士的加在一起也無法望其項背。據說,這道士當初隨皇上的車駕去拜謁皇上他老爹的陵寢,行到河南時,忽然遇上了一股旋風在車駕前盤旋而去。嘉靖皇上向來疑神疑鬼,就問陶仲文這風主何徵兆?陶仲文掐指一算,便說此風主火,乃不祥之兆。當天夜裡,果然行宮起了大火,燒死了許多宮人。從那時起,皇上便對陶仲文深信不疑了!」

    任笑雲越聽越奇,連說:「神了,真是神了,這陶真人想來也是有些道行!」沈煉石冷笑道:「天干物燥,自然易於起火。陶仲文所云,不過是依照常理揣度。還有,實在著不了火,他陶仲文使人放一把火不就成了?」

    任笑雲聽這話也頗有理,想起朝廷裡的鉤心鬥角遠勝江湖,不禁咋舌不下。沈煉石又道:「後來,這嘉靖帝病重,幾乎水米不進,還是這陶仲文披衣行法,親進藥石,折騰了幾天,竟然讓這昏君又緩了上來──嘿嘿,我瞧他行法云云全是障眼法,但以他數十年青虹真氣的修為,要給一個人治病那也容易得緊。嘉靖帝痊癒之後,竟奉這位陶真人加少傅、少師,兼少保,大明開國以來的文武大臣,能位兼三孤的,只這陶真人一個。咱們皇上好修道煉玄,常在西苑那地方修道不朝,便是內閣大學士要見他一面也是難得緊,只這陶真人卻不時得到召見,且次次賜坐。所以朝廷重臣,也爭著巴結陶仲文,只盼得到上寵。這陶真君為了自示清高,更退到京師之外,隱居在這香山一麓,以示不結交權臣。只等皇上召見才進京。」

    解元山臉上笑容一斂,道:「亂世出妖孽,這位國師如此受寵,只怕也是亂世之相。」沈煉石長歎一聲:「更有甚者,這位陶真人竟然將手伸到了太子立儲這樣的國本大事上。他創了一個『二龍不相見』之說,說什麼天子為大龍,太子為小龍,二龍一見,必有一傷。可笑的是這等邪說,皇上居然信之不疑,多年來不立太子,後來勉強立了,也是多年不敢一見!」

    解元山連連搖頭,又問,「沈先生,武林中人傳雲,陶真人神功通玄,能呼風喚雨,尋常之人武功練得再高,也敵不得他的仙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煉石道:「陶仲文師從龍虎山上的邵元節邵真人,練的是道家上清派正宗玄門丹術,呼風喚雨云云,我是不信的,但道家中有雷法一門功夫,修至極高境界,卻可以感通天地,調節陰陽。據說這陶真人確曾求過幾次雨,也甚是靈驗。特別是有一次,朝中的都御使胡瓚宗下獄,那時皇上想重重懲罰牽連的幾十個人,還是陶真人在他跟前說了句『慮有冤獄,得雨方解』的話,才使那些人一律從輕發落,而兩日後京城果然大雨如注。可見這陶真君亦正亦邪,咱們這次去真人府,是福是禍,也真是不好說呀!」任笑雲來了興致:「這麼說,這陶真人還是個好人了?」沈煉石說:「難說,難說,陶仲文也時時出些錢財,修河賑災。但以陶仲文之大智若詭,你就很難說他是好還是壞!」

    任笑雲搖著腦袋說:「我平日裡在坊間聽說書先生言道,能在皇上跟前作紅人的,平日裡必然溜鬚拍馬,說些皇上愛聽的話,要讓陶仲文為大帥冒死直言,只怕他也未必肯幹。沈先生,我瞧咱們這次去求這位皇上跟前的大紅人為大帥明言洗冤,只怕也沒有幾分把握!」

    沈煉石哼了一聲:「陶真君為人深淺難測,能否出面為大帥一言,實難揣度。但凡有一分機會,咱們便全力以赴罷了!咱們此去真人府,是為了三件事。為大帥洗冤,還是其次!首當其衝的卻是要回大帥手書的《定邊七策》。」任笑雲張大了雙眼,叫道:「喚晴所說的緊要物事就是這個《定邊七策》?」

    沈煉石緩緩點了一下頭:「大帥沉毅善謀,又親自與套寇見過數陣,對於收復河套之事,在胸中籌劃已久了。當初大帥剛剛入京面聖之時,便上了《營陣圖》八卷。嘉靖看過後也是欣喜了一陣子。但這老兒反覆無常,隨即便將復套之議置之腦後,大帥便是想見他一面也難。大帥在京師裡卻也不是虛度時光,而是將收復河套的諸般營略細細推究數邊,隨後寫成了這《定邊七策》。」

    說到此,沈煉石長長一歎:「可惜那時嘉靖老兒已經無心復套了。大帥想盡辦法也無法見他一面。他心急之下,便想到了陶真君,此人修河賑災,似是個好人,更能時時見著皇上。所以大帥便將《定邊七策》交給了陶真君,求他轉交皇上,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舉!」

    解元山拍了拍腦袋:「我猜這《定邊七策》,真君必然沒有上呈給皇上!」沈煉石目光一寒:「我想也是如此!但大帥的一番心血豈能白白耗費,這七策咱們必然要設法奪回,才不會辜負了大帥的一番心血!」

    任笑雲也點頭:「那第三件事呢?」

    「要回我的刀!」沈煉石冷冷道:「老夫當初一時不察,落入錦衣衛之手,老夫的披雲刀便被陸九霄奪去,聽說他為了討好陶真人,將此刀獻給了陶仲文。這刀,陶仲文玩賞了三月,這時也該物歸原主了吧!」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之中分明蘊涵著一股殺氣,聽得任笑雲心內一寒。

    這時天已大亮,三人出了大山,在官道上打馬如飛,再行了兩個時辰,晌午時分便入了香山,只見山道兩側綠蔥蔥的草木上掛滿了晶瑩的露珠,一條彎曲而整潔的小徑蜿蜒馬前。沈煉石雙眉一展:「再行數里就是真人府了。一入真人府地界,官匪盜俠,全不得動武。金秋影那群鷹爪子就得乾瞪眼沒辦法啦!」

    忽然回身拍出一掌,登時山道上沙飛石走,數道石浪直射向山道兩旁的樹梢石後。只聽沈煉石喝道:「全都現身吧!」

    只聽得數聲呼嘯,山道旁黑影閃動,無數劍光直射了過來,卻原來這埋伏的人一現身就全力相搏。沈煉石喝道:「元山,你護住公子!」揚手一掌,四五個黑衣漢子已被他的掌上發出的刀氣所傷。猛然間只聽得一聲鬼嘯,頭頂一暗,兩道人影已經鋪天蓋地的撲了下來。

    解元山叫道:「是青蚨鬼王,沈先生小心了!」沈煉石怒喝如雷,化掌為拳,一拳擊出,全身納鬥神功的勁氣鼓蕩而出,頭上立時驚起兩聲鬼嘯,那團蔽日陰影霍然散開。兩鬼王落下地時,卻是一個瘦高無比,一個卻恍若侏儒。沈煉石認得那高瘦的便是曾見過一面的嘶魂鬼王司空花,那個侏儒必是擅長暗器的逍遙鬼王唐玄厲了。

    他目光如炬,直盯著司空花的左掌,冷笑道:「司空花,爪子上的傷好得倒快呀!」

    司空花的左掌那日被夏星寒一刀斬下兩指,這時還沒好利索,只是戴了一個鹿皮手套。聽了沈煉石的話,司空花忍不住厲嘯道:「就是這糟老頭子殺了二哥,今日也做個了斷吧。」唐玄厲雙手一揚,登時勁風呼嘯,鐵蒺藜、袖箭、飛鏢諸般細小暗器撲面飛來。沈煉石知道這侏儒所使暗器多半餵了毒藥,當下雙手一分,扯下身上直綴,迎空一卷,將滿空暗器倒捲了回去。

    這邊解元山已經給十幾名鬼卒圍住,他展開奇門兵刃子母橛,雖將四五名鬼卒挑倒,卻也一時衝殺不出。

    任笑雲要冒充曾淳,身上便背著一口寶劍,這時迫不得已只得拔出劍來防身,劍剛拔出,一名鬼卒的鬼頭刀已經當頭劈下。任笑雲毛手毛腳的橫劍一攔,一股勁力生出,登時將那鬼卒的大刀震得脫手飛上半空。任笑雲嚇了一跳,一愣之下,才知道自己得了沈煉石兩成功力,對付個把江湖嘍囉自然不在話下。

    沈煉石一招之下,已經反守為攻,雙掌以「七星聚月」的刀勢將司空花卷在如濤的掌浪之中。他知道青蚨鬼王禦敵時往往不擇手段,最是難纏,此時便狠下了心速戰速決,功力一下便提到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尖聲叫道:「沈老先生,掌下留人!」這聲音尖細刺耳,不男不女,卻聚氣成線,直射過來,如銳針一般直刺在眾人的耳中,擾得眾人心神俱是一亂。

    沈煉石眉頭一跳:「難道是那老魔頭來了?」一念未畢,眼前忽然現出一線金光,這光好燦好厲,有如破夜的旭日躍出滄海的粲然一亮。若非親見,任笑雲實在不敢相信世間有如此可怕的劍光,一瞬間四野的鳥啼蟲鳴全都止歇,放手激戰的眾人也都罷手不鬥,似乎人草蟲獸皆為這一劍之威震懾住。

    那團駭人的劍光瞬間便裹住了沈煉石的一襲玄衣。

    沈煉石陡然一嘯,其聲也短,其勢卻厲,嘯聲中他的鐵指一彈,只聞錚然一響,那抹驚人心魄的劍光乍然一斂,但那劍的一吞一吐之間,已將沈煉石「七星聚月」的刀意破去。

    司空花得此一劍之助,狼狽不堪地疾退數步,才看清出劍救自己的是個寬袍大袖的老者。這人一身黃衣燦然,手中橫著一口冷意迫人的長劍,雖不發一言,但這樣冷的一個人,這樣冷的一把劍,就現出一派目空天下的倨狂。

    沈煉石望了那老者一眼,不禁笑道:「紫氣東來,劍秀天下,能將一招『滄海桑田』使得如此精妙的,也只有劍樓閻東來了!」那老者身材微胖,面色紅潤,養尊處優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單看膚色,年紀也就是三十開外,但鬢眉皆白,倒如八九十歲一般。

    來人正是京師內與陸九霄分庭抗禮的東廠首領、自號「神劍」的劍樓之主閻東來。

    閻公公仰天打個哈哈,向沈煉石道:「沈先生,咱們的事情待會再說,」霍地轉頭向司空花、唐玄厲喝道:「這沈煉石與曾淳是我東廠追尋的要犯,你們這就退下吧!」

    唐玄厲向來霸道慣了,幾時受過這等言語,雙眉一揚,便待發作。司空花一拉他,陪笑道:「閻宗主,咱們可是受陸九霄陸大人之托,替朝廷追捕要犯的。」閻公公冷笑道:「若不是看作陸九霄面子上,咱家也不會助你一劍,更不會跟你費上這許多言語。少囉嗦了,今日之事,咱們東廠接手了,便是陸九霄親來,咱家也一樣將他轟走。」說話之間,只聞蹄聲如雷,數十匹快馬已經疾奔而至,將沈煉石、任笑雲和眾鬼卒卷在當中。瞧馬上乘者個個青衣白靴,正是黑白兩道聞風膽寒的東廠劍樓的劍士。

    司空花素聞這東廠閻公公霸道無比,雖然心內不忿,但也深畏東廠手段之厲和勢力之雄,當下只得暫時忍下了這口氣,向閻公公拱了拱手,領著青蚨幫眾人匆匆退走了。

    青蚨幫眾一退,四周便只有劍樓的眾劍士橫劍而立,不發一言,山道上倒靜肅了不少。

    閻東來盯著任笑雲問:「閣下便是曾銑之子曾淳麼?」任笑雲想起沈煉石的囑托,便學著曾淳的樣子,扳起臉來,冷笑不語。閻東來又道:「曾淳,陸九霄的錦衣衛和嚴大學士的人都在找你,鄭凌風更是發動青蚨幫一眾江湖黑道上的邪魔外道尋你,你落在他們手中可是生不如死呀!」任笑雲的臉依然板著,嘿嘿冷笑。

    閻東來心中惱怒,道:「好小子,你老老實實的跟著咱家回京,咱家就放過沈老頭和你身邊這個大胖子!」任笑雲臉上神色依舊,還是那麼冷笑不語的一副模樣。閻東來大怒,罵道:「臭小子,你是啞了不成?」卻不知這位假公子別的本事不會,眼下真就只能裝聾作啞。

    閻東來冷笑一聲:「天下有誰敢跟閻公公這般無理!」左袖一拂,便待向他抓來。

    沈煉石身形微微一側,已經擋在閻東來身前,笑道:「閻公,可還記得當初你我之約?」他的身子不過是微微一動,閻東來卻覺一股凌人的氣勢直逼了過來,幾乎將自己所有進擊的去路全都封住。

    閻東來白眉一抖:「三年之前,老夫說過,若有機緣,當見識一下先生之刀!」沈煉石喟然一歎:「千日時光,彈指即過。老夫也好想見識見識『紫煙七變』的絕世劍法!」閻東來的白眉漸漸聚成一線:「可是先生的披雲神刀已失,又如何應對老夫的青玉神劍?」

    沈煉石笑道:「神刀雖失,刀意卻在!」他的雙手還縮在大袖中,但這話一出口,卻有一股沛然無匹的刀意驟然騰起,彷彿名刀出爐、神器臨頸一般,山道上的幾十人全覺心魂一沸,眾劍士的群馬不禁一起長聲驚嘶,但那股刀氣卻驟聚驟散,剎那間山野間又回復了冷謐幽邃。

    閻東來白眉乍拋:「刀隨意至,劍由心發!久聞沈秋巖以『心月』、『觀瀾』二訣技壓天下,心月刀法老夫手追心摩久已,觀瀾神刀卻素來罕見江湖。好,今日老夫就以『紫煙七變』的劍訣見識一下觀瀾九勢。」說著緩緩將那把青玉神劍推入鞘中。說來也怪,隨著那把金光燦然的長劍緩緩入鞘,閻東來身上的劍氣卻越來越濃,這氣勁無形無相,卻如一把利劍也似的令人目寒心驚。

    嗆的一聲,劍已入鞘。

    數十匹戰馬卻同時揚聲長嘶,瞧那鬃炸尾翹、奮蹄怒目之色,倒像是在山道上卒遇猛虎,眾劍士不得不勒馬後退,以消卻閻東來身上所發的劍氣。

    任笑雲也覺一股寒氣忽疾忽徐的憑空掠來,剎那間有如無數細小的鋼針細密的激刺過來。他一驚,卻見一旁的解元山抱元守一,雙目怒張,不禁心中暗罵:「這賊老公使得好厲害的妖法,偏偏老子給這一堆蝦兵蟹將圍住,跑也跑不成!」

    便在此時,沈煉石卻嘿的一笑,緩緩踏上一步,隨著他一步跨出,四野中忽然瀰漫開一股柔和的暖氣,和那股森寒的劍氣一觸,神色凝重的眾人都覺心神一釋,這其中尤以任笑雲為最,適才閻東來催動劍氣對沈煉石的納斗真氣尋隙而擊,而任笑雲體內恰有沈煉石多年的納斗真氣,所以感觸尤多,此時沈煉石的刀氣一發,他體內的納斗真氣竟隨之而動,使他身上的寒意頓斂。

    閻東來白眉一抖,想不到素以霸道著稱的沈煉石所煉的真氣竟然如此中正純和,而瞧對手意態之閒,顯是未盡全力。他哼了一聲,左手一翻,以指代劍,一招「東風射馬耳」已然施出。他這勢一出手,眾人全一愣,這位號稱「神劍」的閻宗主出招去勢飄忽,竟然不似攻敵,倒似和匆匆一晤的老友揮手惜別。這套七七四十九路的「紫煙七變」劍法為閻東來多年苦悟的獨門劍法,一經施展,飄逸如煙,凝氣如紫,極為繁複,實是陰柔至極靈動至極的上乘劍法。又因他名字中有「東來」二字,才得了「紫氣東來」這個稱呼。

    沈煉石臉上那副淡然神色卻已經收起:「好劍!」隨著這一聲歎息,他的雙袖一振,不退反進,掌上已經運上了「觀瀾」刀意。

    兩人出手雖勁,去勢卻慢,眼見兩個絕頂高手就要粘在一處,忽聽一道沉鬱的笛聲破空而來,這笛音初時不大,但一晃之間就如老鶴清唳,蒼龍長吟,眾人聽了忍不住心底均是一醉,彷彿天地之間只有這抹暖暖的笛聲,讓人懶懶的提不起半分精神。

    沈、閻二人卻均覺腦中一震,似乎有一股無形無質的力道隨著那笛聲嵌入了心肺之間。兩個人心內一驚。沈煉石凝身不動。閻東來卻斜身退了半步,那兩抹白眉也抖了一抖,低喝道:「陶真君的『心開天籟』?」

    便在此時,卻見六個長衣羽士翩然而來,這六人來得好快,雖然步子看上去不急不徐,但幾幌之間到了沈、閻二人身前。六人身形錯落,已經斜斜插在二人之間。

    任笑雲見這六人的相貌個個不同,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稱得上是奇形怪狀,不由心中嘖嘖稱奇。

    沈煉石瞧這六人分別著青黃赤白黑紫六色道袍,不由笑道:「原來是真人府下六羽士到了,咱們在這裡廝殺,想必是有擾真人清修了!」六羽士中立身最後那個紫衣羽士是個瘦得出奇的中年道人,這人形容枯槁,雙目卻如冷電,顯是這六人的首領,向沈煉石合掌施禮道:「真君算得沈先生當至,特命小道六人來此相迎!」

    閻東來見紫衣羽士對沈煉石彬彬有禮,對自己卻不理不睬,心下有氣,道:「適才是陶真人所發的『心開天籟』麼,怎麼我這老朋友來了,他竟也不出來一見?」

    紫衣羽士這才轉身對閻東來施禮,笑道:「真君說沈先生目下落難,念在昔日之義,真人府不得不援手,今日只怕對閻宗主多有得罪,還望閻宗主海涵。真君言道,此事一了,當在真人府烹茶相候!」閻東來一張娃娃般的紅臉才略微緩了一下顏色,說:「真人今日此舉,不知何意?」

    紫衣羽士說:「真君要請沈先生一行到府上一敘!」閻東來森然道:「這沈煉石與曾淳是東廠和錦衣衛緝捕的要犯,陶真人管得未免太寬了吧!」紫衣羽士瞟了一眼任笑雲,道:「真君要小道傳言宗主,今日之事,請宗主就此罷手!」

    閻東來臉上擠出一絲笑紋,語氣卻冷峻逼人:「咱家若是不罷手,又當如何?」紫衣羽士臉上笑容依然不減一分:「此去真人府不足五里,已然是真人府地界,十數年來還從來無人敢在真人府地界撒野!」他臉上神色恭謹之極,說出來的話卻也狂妄之極。閻東來面色霍然一變,緩緩道:「陶真人當真要與咱家爭這兩名要犯?」紫衣羽士閉口不語,但越是這麼沉默,就越顯得冷傲欺人。

    任笑雲和解元山對望一眼,均覺今日這事有些好玩了,只有沈煉石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閻東來怒極反笑,二十年來誰敢如此直攖劍樓之鋒,今日就是放沈煉石走人,他也要挫一下陶仲文的威風──他劍樓之主可不是好惹的。他一笑之下已然出手,仍是以指代劍,「紫煙七變」的劍氣直取紫衣羽士的雙肩。

    紫衣羽士雙目一寒,竟凜然不動。眼見閻東來指風已到,身旁的黑衣羽士和黃衣羽士各出一掌,閻東來冷哼一聲,已和二人對了一掌,他一剎那間將勁力提到八成,準擬將兩個後輩震得翻出兩個觔斗去。卻聞兩聲怒響,直如裂棉,閻東來心頭熱血竟然為之一湧。

    對面的六羽士身形霍然一移,雖然是兩人和他對掌,但奇的是六人身形同時遊走,或進或退,錯落有致。沈煉石擰眉道:「六合神煞陣法!」閻東來臉上冷笑雖在,心下卻又怒又駭:「素聞陶真君學究天人,推衍出一套六合神煞陣法,不想卻來對付老夫!」心知一時之間取勝不得,正自猶豫是戰是退,耳邊卻又傳來一陣縹緲的笛聲,這一次笛聲卻如神龍經空,一掠而過。

    閻東來聞後心內卻是一震,知道這是陶真君傳音立威,但心內猶有不甘,不由開口喝道:「陶真人,你當真是護定了這兩個欽犯?好,聖上面前看你如何說!」他這句話潛運內力,遙遙傳了出去。

    眾人耳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宗主休怒,聖上面前,貧道自有話說。」這聲音平緩柔和,居然不帶一絲喜怒之氣,相形之下,適才閻東來那句話努氣而出,聲色俱厲,就顯得低出半籌了。閻東來聽了陶真人有恃無恐的這句話,心內更驚,這老道素來在皇上跟前尊崇無比,咱家可不能跟他真撕破了臉,當下大袖一抖,陰森森乾笑了一聲:「有真人這句話,咱家就放心了!咱們走,干愣著做什麼,真人府素來小氣,還指著他們管咱們一頓素齋不成?」這後一句話卻是對一眾劍士說的。

    那紫衣羽士神色不動,眼見閻東來氣哼哼的帶著一眾劍士退走,才對沈煉石施禮道:「請先生移步!」沈煉石也不客氣,上馬便行。

    任笑雲心中暗喜:「這陶真君不知和沈老頭是什麼交情,居然肯為他和閻東來那老太監撕破臉,看來不管怎樣到了真人府就可喘上一口氣了!」忽然想起沈煉石囑咐過自己,那曾淳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急忙扳起臉來冷哼一聲,催馬便行。

    真人府在嘉靖年間的江湖之中,地位可謂奇絕。一來陶仲文為嘉靖駕前紅人,在嘉靖跟前幾乎說一不二,滿朝文武皆以結交其為榮;二來陶仲文統領天下道教,四海五嶽的羽士皆遵其調遣,只有全真一派的清修之士對陶真君貌合神離;三來陶真人在京師所為的靈異之事甚多,陶真人的武功如何,大家倒沒見過,只是越是沒見過的東西就越是神秘,加上偶見其徒眾行走江湖,奇功乍現就驚人眼目,江湖中人不免對陶真君越傳越神,黑白兩道均以其為陸地神仙,必恭必敬尤恐不及。陶真君的弟子三千,能者號稱「六羽」、「八修」、「二十八宿」,這一次專遣名氣最大的六羽士同來邀請沈煉石,這個面子可是給得極足了。

    真人府建在香山腳下一處極大的平闊之地,背倚青山,前臨碧水。據說是嘉靖皇帝下旨,請能工巧匠吸鑒江西龍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府【即元朝之天師府】和上清宮之長,專為陶仲文所建。這裡雖然比不得天師府的廣闊奢華,也沒有上清宮的三宮二十四院,但白玉雕麟、奇花異草也是舉目即是,更有傳宗堂、三省閣、百靈園和萬法壇等處均是一如龍虎山天師府的格局。

    任笑雲三人隨著六羽士在真人府內穿廊過亭,卻見四周景色越行越幽。走得任笑雲腿也酸了,那紫衣羽士才停下步來,揖手道:「此處是清涼居,為真人款待貴客之處,請諸位暫且小憩!」也不待沈煉石答話,六人便一禮而去。

    三人洗漱方罷,小道童便奉上素齋。任笑雲當先放口大嚼,解元山卻害怕那素齋做了手腳,猶豫著不吃,沈煉石卻道:「陶仲文在朝中特立獨行,多年來和陸九霄、閻東來諸輩都少往來,以示其清高。其實就是和諸位權臣明和暗不和。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知他的心思?嘿嘿,咱們對他不可不防,可也不必事實小心謹慎!」說罷也落筷如飛,還邊吃邊道:「哼,這頓素齋沒什麼滋味,老道忒也小氣,比起五年前招待我和陸九霄的那一頓差得遠了!」

    吃飽喝足之後,任笑雲又來了興致,搓著手說:「江湖之上將這陶真君傳得神乎其神,我倒真是想見見這位神仙什麼模樣,問問他每日裡吃不吃飯見到美女好酒流不流口水?」沈煉石咧嘴一笑:「你不見陶真君,他也要見你!依我說,他收留咱們多半還是瞧在你這曾公子的面子上!」解元山將剛喝下去的一口湯吐了出來:「這麼說,您老的意思是這陶真君也看上了那份百萬軍餉?」

    沈煉石抱起腿來,斜倚在椅上,冷笑不答。

    正說著,那紫衣羽士扣門而入,躬身道:「家師請小道前來轉告三位,兩月之前,他老人家為了給京師求雨,強施雷法,耗損真陽過劇,經閉關以玄功調養,已趨康健,但適才運功驚走閻宗主時,青虹真氣又有耗損。真君讓小道傳話,他老人家還要專事玄修十二個時辰。明日午後,家師當在三省堂相候。」

    沈煉石點頭說:「老神仙倒是好會保養啊!好,咱們明日午後見。」紫衣羽士恭恭敬敬的施禮而出,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身來,合掌道:「真人府內規矩眾多,先生若是有事,便請吩咐小道端木弘,若無事時,呵呵,便莫要在府內走動!」沈煉石嘿的一笑:「當初便不用真君勞神,灑家也對付得了那勞什子的閻東來,雖然承他出手,我沈秋巖可也不用感恩戴德。到得他府上也未必就得事事聽他號令!」

    那紫衣羽士端木弘臉上有一團怒色一閃而逝,陪笑道:「真人府依九宮八卦生殺相剋之理所建,有的地方暗藏七殺,小道的囑托,原是為了先生好!」說罷也不待沈煉石回答竟自大袖一拂,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便凌空躍起,有如一隻飛鶴一般輕飄飄的騰身而出。

    解元山見他身形飄逸,意態閑雅,忍不住叫了聲好!

    沈煉石望著端木弘消逝的身影,不禁有些發呆,喃喃道:「這廝輕功這般灑脫,只怕比星寒還要勝上半籌!嘿嘿,小真人的武功都練到這般境界了,老真人可就更加厲害了吧!」解元山忽道:「沈先生,單以武功而論,您和那陶真君,孰高孰低?」

    沈煉石的臉緊了一緊:「不好說,不好說!我雖然看不起陶真人的裝神弄鬼,但說到武功,我曾見他施展過一番青虹真氣……嘿嘿,我雖沒有勝他的把握,但他若要收拾老夫可也不那麼容易!」解元山笑著一拍手:「便是此理!晚輩猜那陶真人之所以急匆匆的用內息調養,只怕是因他對您大有戒心!」

    沈煉石也笑:「豈止是戒心,只怕還有敵意!老夫與他同出道家,只不過他是正一道派,老夫卻是正宗全真弟子,全真弟子向來清心靜修,且以爭名逐利為恥,不似正一派個個衣紫腰金。但全真功夫自重陽祖師及北七真之時就名重江湖,披雲刀是全真名器,不管如何,老夫一到,那披雲刀便要物歸原主了。他如何不急?」任笑雲皺眉問:「這麼說,這陶真人出手驚走閻東來只是做個順水人情了?他請咱們上府,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哎喲,不對,這話該叫做黃鼠狼請雞上門,沒安好心!」

    沈煉石望了望窗外的日色:「正好在他這大園子裡散散心,吃罷晚飯,咱們順便探上一探!」解元山猶豫道:「那端木弘可是說過……」沈煉石雙目一張:「理他作甚,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可事事遵人差遣!」任笑雲早就躍躍欲試了,在一旁緊勸:「解兄,到得這天下聞名的真人府,若不一遊,豈不可惜了?試想你回家見到尊師和幾位師兄弟,他們必然要問,那真人府內最好玩的是什麼所在,你卻只能大搖其頭,這個麼,實在抱歉,我是一直關在屋裡沒敢到外面探一下頭!」解元山乾笑一聲,也只得跟著出來。

    暮色一沉,真人府內越發幽靜,只有遠處偶而傳來一兩聲清厲的鶴鳴,除此之外,便再無聲息。三人吃過了飯,便悄悄潛出了清涼居。

    沈煉石一路指指點點:「那鶴鳴必是來自鶴園。幾年前,我曾隨陸九霄來過此地。那時身邊全是人,逛得實在不自在。諾,那裡是傳宗堂和三省閣,是陶老道會客之所,那邊的百草園最多仙花奇葩,一旁的鶴園卻有靈禽,那次皆未得游,這時說什麼也要去逛上一逛!」

    任笑雲一旁聽得心癢難搔,入得那鶴園,果見有幾隻白鶴逡巡園內,見了人來,也不驚起,顯是已經被人圈養熟了的。任笑雲雙眼發光,喃喃道:「這玩意兒倒是好玩,且捉一隻玩玩,瞧瞧和我那大將軍是不是一般養法!」

    正待去捉,沈煉石卻一拉他二人的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三人隨即伏在一叢灌木之後。

    只聞一聲清冽的笛聲昂然而起,其聲初時低宛,隨即高揚,使聞者陶然欲醉。三人一聽這聲音全一皺眉,心內齊道:「這豈不是陶真君的『心開天籟』?」過了片刻,沈煉石忽然搖了搖頭,卻是他聽出來吹笛之人功力尚淺,還不及陶真君所吹之笛那般摧魂拔魄。解元山也點頭,跟著一指百草園,那笛聲確是發自百草園。

    卻聞得幾聲鶴鳴,跟著有兩隻大鶴竟然撲簌簌的展翅而起,似乎是要向百草園飛去。沈煉石雙目一寒,以傳音之術對二人道:「這是『召鶴』之術,想不到真人府內除了陶仲文還有這等高手!」

    一語未畢,藍衣閃動間,一個藍袍道士自鶴園內一躍而出,雙袖疾抖,喝了聲:「止!」說來也怪,那道士的雙手雖離雙鶴尚遠,但他手上似是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那雙白鶴剛剛離地,被他的內力一引,竟自飛撲不得,展翅掙扎了兩下子,只得無奈的哀鳴數聲,便邁起長腿踱了回來。

    任笑雲看得瞠目結舌,耳邊響起來沈煉石的傳音:「控鶴擒龍手練到這等境地的,莫非是他,怎地這多奇人異士竟全聚在這真人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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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2 01:20:56
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1)

    卻聽那藍袍道士哈哈大笑:「田玉道友,咱們鬥了整整七日,你的『召鶴引』只能召得動鶴,卻終究敵不過老道的控鶴手!」百草園內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藍道行,你五次三番和我作對,擾我神術修煉。一月之後,若是在天子駕前召鶴不得,便是陶真人也擔待不起!」

    沈煉石和解元山對望一眼,心下都覺驚異,沈煉石傳音道:「果然是崑崙散人藍道行,那吹笛子的想必是鐵柱觀的火鼻道人藍田玉。這兩個魔頭素來自視甚高,不知為什麼給陶仲文說動,跑到這裡來湊熱鬧。」

    藍道行笑道:「你越是抬出真人、皇帝壓我,老子就越是不買帳!」霍地一振大袖,喝了聲:「回去!」那幾隻大鶴一驚,全振翅昂首地飛入鶴園深處去了。那藍田玉的聲音立時憤怒無比:「好,咱們去找陶真人,看你在真人面前如何說話?」

    「這時陶真人正在萬法壇內忙著修煉素女煉陽大法,哪裡有功夫搭理你,」藍道行的聲音也是有些惱怒了,「田玉老弟,事到如今,你還巴巴的指望陶仲文麼?他今日說皇上馬上便要召見,明日又說聖上不豫。老子在這真人府一住大半年,哪曾踏入皇宮半步了?」田玉的聲音登時一斂,顯是給這話說中了心事,微微一緩,才沉吟道:「這陶真人對我也是有些推三阻四,莫非……他根本就不願你我面聖,以防失寵?」

    藍道行呵的一笑:「這時醒悟,還不算傻!若是火鼻道人和崑崙散人聯起手來,又何懼他一個陶仲文!」那藍田玉也乾笑一聲:「《易》曰,未遠而復,元吉!田玉心無城府,還得道行兄指點迷津,請散人移步一敘!」

    藍道行大袖一拂:「不必客氣!」他這人身法也當真快極,說那第一個字時身形還挺立如山,那「氣」字話音未落,人卻已渺然無蹤。

    任笑雲三人站起身來,面面相覷。沈煉石臉色奇冷,喃喃道:「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皇上喜歡道士,來了一個陶仲文還不夠,藍道行、藍田玉這等外道邪魔也蠢蠢而動了。哼,我大明的江山只怕遲早要壞在這些臭道士手上!」任笑雲忽然想起來一事,忍不住問:「適才那藍道行說什麼,陶仲文正在修煉一個什麼素女……大法?」

    解元山面色一變:「是素女煉陽大法,曾聽家師言道,這是江湖中九大左道之一。陶仲文貴為國師,怎地也行此邪法?」沈煉石切齒道:「這門功夫說白了就是採陰補陽,實在是道家清修之士所不齒之術。聽說十餘年前,陶仲文之師邵元節就以此法盈惑聖上,今日陶仲文苦修此術,莫非還是想以此惑主?」當下揮袖道:「笑雲,你且和元山回清涼居歇息,老夫這就去萬法壇一探!」

    解元山拱手道:「陶仲文身邊奇人邪士甚多,先生獨去,只怕勢孤。元山不才,願和前輩同去!」沈煉石微一猶豫,便道:「就這麼著吧!笑雲,你回到清涼居就閉門不出,不管是那些老道士、大道士、小道士如何敲門,你一律推說身子倦怠,誰都不見!」

    任笑雲知道他二人夜探萬法壇,弄不好就會引起一番爭鬥,這個熱鬧可是萬萬湊不得,當下一迭聲的答應,匆匆趕回了清涼居。

    幸喜真人府的道人自高自大慣了,裡面的兩個小道童只顧在自己屋內歇息,對任笑雲的進進出出理也不理。任笑雲當即關窗鎖戶,和衣倒頭躺下。

    但心內牽掛二人安危,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更不時現出喚晴的倩影,忍不住想:「喚晴這小妞不知怎樣了,那晚她對我說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咦,若是這小妞當真和曾淳賭氣,偏要嫁給我,我是娶不娶她?」忽然又想,「這時那小妞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不知做什麼?將我這『假曾淳』拋在這裡,也不知她想我不想?」想到喚晴和曾淳正在一處,就覺沒來由的一陣氣惱心煩。

    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正要睡去,窗戶上似乎象響了一響,任笑雲迷迷糊糊的一睜眼,只見床前立著一人,嚇得他張口便想叫。那人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任笑雲才瞧清瞭解元山的一張胖臉。只見解元山喘息不已,連道:「好險,好險!那萬法壇內果然烏煙瘴氣,邪氣得緊。也是我一時好奇,向沈先生問了一句話,我那一問,原以為聲音已經壓到了極低,那陶仲文卻還是聽到了。這老妖怪嘯了一聲,便遣手下弟子追出。沈先生怕我有失,將我一按,自己卻振衣而起,將一眾老道全引開了。」

    任笑雲瞠目道:「那、那沈先生現在何處?」

    解元山咧了一下嘴:「沈先生臨走前,對我傳音道,你速回清涼居!他自己卻向百草園方向投去了。」任笑雲張開了口:「你、你關鍵之時竟將沈老先生一人拋在險地?」解元山甚是難堪:「這個、這個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且沈先生似乎是胸有成竹……我、我也就……」

    正說著,門外腳步雜沓,幾個道士挑燈而來,扣門道:「沈先生,外面有個惡徒擅闖真人府,未曾驚擾三位吧?」任笑雲和解元山對望一眼,還是任笑雲硬著頭皮叫道:「先生已經睡了,那惡徒可沒來這裡!」門外的道士嘿嘿一笑:「來與未來,還是看過才知!請沈先生開門說話。」

    任笑雲狠捏了一下解元山,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屋內那大炕的盡頭卻慢慢立起一團陰影,懶懶打了一個哈欠,罵道:「陶真君的徒子徒孫可是越來越不成話了,老子睡個覺還要前來囉嗦。」任笑雲、解元山回頭一瞧,四隻眼珠子險些齊齊落地,那剛從床上立起的不是沈煉石是誰?

    那幾個道士進門見三人俱在,才放心而去。

    眾道士走遠,解元山兀自瞠目結舌:「沈先生,您、您是何時進得屋來的?」沈煉石冷笑道:「若是讓你們也瞧清楚老夫的行蹤,我沈煉石這幾十年的『平步青雲』算是白練了!」解元山大拇指一挑:「沈老,若論輕功,便是家師也要遜您半籌!」

    沈煉石將臉一扳:「若論刀法呢,是不是老夫就不成了?」跟著哈哈一笑,「那時老夫引他們到百草園,一聲呼哨,便驚出了藍道行和藍田玉。二藍心虛,只當二人密謀反陶之事敗露,黑暗之中一群老道便攪在一起,老夫趁亂便走了。適才你穿窗而入,老夫已經跟著進來了。」解元山吐了一下舌頭:「您跟在我後面我竟然不知,當真動手,解元山便有十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任笑雲也吐了一下舌頭:「解三哥站在我床前多時我也不知,當真動手,任笑雲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

    屋內一燈如豆,沈煉石的臉色卻漸漸凝重:「嘿,這時那一群臭雜毛該分清了誰是誰了吧,經此一鬧,陶真君只怕對藍道行和藍田玉都起了疑心。若是陶真君當真和咱們翻臉,咱們正好用這三個妖道的異心在這真人府內大鬧一番!」解元山疑惑道:「沈先生,您老當真以為陶真君會和咱們翻臉?」

    沈煉石卻忽然一回身瞪了一眼窗外,低喝道:「外面只怕有好朋友來了!」四人急忙噤聲,沈煉石的身形卻陡然拔起,穿窗而出,卻聽門外驟然響起迅捷無比的兩聲悶響。

    只聽端木弘的聲音叫道:「哎喲,先生手下留情,是小道……奉真君之命來請先生!」沈煉石哈哈大笑:「你能擋得老夫兩掌,也還不錯,以後傳話,可莫要這般鬼鬼祟祟的跑來!」端木弘喘息道:「是……多謝先生掌下留情,還請先生這就移步去三醒閣!」

    沈煉石沉吟道:「只老夫一人去?」端木弘愁眉苦臉的道:「真君素來不見外人,若非先生與他有舊,這一面幾時能見,那也難說得緊呀!」沈煉石哼了一聲:「好大的架子!」回頭對任笑雲二人道:「你二人老老實實呆在屋裡,莫要亂走,這真人府內可是不大安寧,小心人家將你們作賊人拿了去。」

    二人對望一眼,還是解元山拱手道:「晚輩在此恭候先生佳音!」

    沈煉石隨端木弘去後,任笑雲才想起來問:「解三哥,你們適才在萬法壇都見了什麼新鮮物事?」解元山歎道:「先是在一間道房外聞得許多嚶嚶的哭泣之聲,咱們湊近一瞧,卻見裡面關了十幾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個個衣衫不整,容顏憔悴,也不知給關了多久了。更瞧見一間大閣內燈火通明,亮得出奇,我細細一數,竟是點了七七四十九盞燈。那裡面一人正在大發脾氣,聽那口氣正是陶仲文!」

    「只聽他怒喝說什麼,我早就說過,真陰爐鼎,該以十三四歲的美貌女童為佳,要齒白唇紅,要眉清目秀,要肌香膚光,最要緊的是該當初潮首經!你瞧你們選來的這些藥鼎,或是聲粗、或是膚黑,初潮首經之女更是沒有一個,讓我怎生修煉?」解元山生性詼諧,這時捏著嗓子學那陶仲文說話,其聲尖細憤激,聽得任笑雲渾身發麻。

    解元山又說:「咱二人早氣炸了肝膽。沈先生惱他所行喪盡天良,更是睚眥盡裂。這時卻有一個黑衣羽士進閣奏道,真人煉法所需的千年奇蛇『五色神龍』已經尋到。說著還獻上一個錦盒。那陶真君打開錦盒,就見一隻五彩斑斕的毒蛇扭著身子鑽了出來。陶真君才平了怒氣,就將那錦盒揣入懷中。嘿,這真君竟弄一條毒蛇隨身帶著,瞧上去讓人渾身發麻。

    「隨後又有一個道士將一隻金光閃閃的小盒子獻過去,道,啟稟真人,『金真餅子』業已尋到,真人所需的九鼎三元真丹已於昨夜煉成!那陶仲文接過金盒,臉上才有了一點笑意。嘿,也是我一時好奇,就低聲問沈先生什麼是『金真餅子』?沈先生咬牙切齒的說,便是初生嬰兒口中之血!」

    任笑雲眼大如玲:「這、這哪裡是什麼國師,簡直就是妖道!後來如何?」解元山苦笑道:「後來?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沈先生的答話用的是傳音之術,可我那一問卻給那老妖道聽到了,立時惹來一群小妖道追出。嘿,這時沈先生給那些人請去,也不知是凶是吉?」

    話音剛落,卻聽窗外響起一聲冷笑:「曾公子,陶真人有請!」那屋門霍然自開,外面明燈閃爍,幾個青衣道士直闖了進來。

    任笑雲見幾個人面色不善,心下微虛,乾笑道:「這個、適才陶真君不是剛請了沈先生……移步麼,陶真君他老人家素來不怎麼見外人,我還是等沈先生回來……和他一同移步去……也無妨!」那為首的道士驀地探爪向他抓來,喝道:「真人有召,休得囉嗦!」

    解元山低喝一聲:「且慢動手!」左掌一振,和那道士對了一掌。解元山身子一幌,那道士卻一退至牆。那道士一驚停手,沉聲問:「閣下何人?」解元山笑嘻嘻的道:「在下解元山,咱們好歹也是府上的客,大家有話好說,何必拉拉扯扯?」

    那道士嘿嘿一笑:「原來是刀神弟子,『聚合五嶽』名滿天下,今天小道奎金牛可算三生有幸了!」他身後數人也跟著拱手而笑。解元山也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真人府二十八宿,早聞大名啦。」那道士奎金牛神色一端,道:「解三爺,適才不知,多有冒犯,那一掌小道已經用上了『紫銀硝』,還請解三爺速敷解藥。」解元山一驚,雖不知「紫銀硝」為何物,還是抬起手來看,卻見左掌上並無異樣。

    卻在此時,那數個道士陡然一擁而上,掌指齊施。任笑雲叫道:「喂,喂,大家住手,咱們有話好說!喂喂,咱們這就和你們一同移步如何?」話音剛落,卻見那幾個道士已經一齊收手,解元山已經氣喘吁吁的倒在了地上。

    任笑雲皺眉道:「解三哥,你……你也未免太過不濟了吧?」

    奎金牛冷笑一聲:「一起帶走了!」兩名道士架起解元山,幾個道士便轉身向任笑雲逼了過來,任笑雲口中連叫:「喂,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跟你們走就是!」

    「他奶奶的,事到如此,除了乖乖的任他們擺佈還有什麼辦法,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任笑雲心裡憤憤不平,身子卻乖乖的隨幾個道士出了屋子,口中還笑嘻嘻的問:「這個……沈先生現在何處,是不是他老人家和陶真人吵了起來?我就知道沈先生脾氣不好,準是一時想不通和陶真君爭執起來,小弟去勸一勸也就好了!」

    奎金牛忽然止步,冷冷道:「真君何等樣人,豈會當真見你幾個亡命亂匪?沈煉石此時只怕已經困死在『六合神煞陣』中了!」

    委頓不已的解元山忽然雙目一張,冷哼道:「那也未畢!」霍地雙臂一振,架著他的兩個道士給他震得遠遠跌了出去,他卻已一躍而起,飛鳥一般躍起,幾個起落,便隱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喂喂──」任笑雲高聲叫道,「解三哥,解三爺,您老別丟下小弟啊,你、你這是不是又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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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3 23:59:27
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2)

    沈煉石果然陷入陣中。

    他原是識得真人府的路徑,瞧見端木弘步履匆匆,卻轉了一個彎子,眼前地勢霍然開朗,四野林木瀟瀟,不禁問道:「端木,三省閣改了地方了麼?」端木弘忽然一笑:「沈先生好眼力!這裡是斷續坡。真君請先生在此稍候,他要在此奉還先生一件舊物。」

    沈煉石負手凝立,只覺明月當空,四野卻有一團蕭殺之氣漸漸升騰而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什麼舊物?」端木弘給他一雙冷電精芒的眼睛逼得心內一寒,乾笑一聲:「全真傳世至寶、先生的稱手傢伙──披雲刀!」

    沈煉石昂然不動,四周的一草一木卻全攏入他的眼內,點頭道:「若斷若續,煞氣侵人,這斷續坡果然是還刀的好地方!」端木弘忽然詭異的一笑:「先生果然高人,早瞧出來了!」笑聲未決,他卻如大雁一般掠起,直撲向坡後那片野林。

    沈煉石一喝:「止!」左掌疾抓,腳下已經使上了「平步青雲」的功夫,如影隨形的欺了過去。眼見端木弘便要落入他手中,端木弘忽急喝了一聲:「先生,神刀就在身後!」

    沈煉石雖知端木弘這話七分是詐,但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那片淒暗的林子內卻有一處孤亭。

    月下有林,林中有亭,亭內聳立的一處石桌上明晃晃的插著一把刀。伴著亭子四角挑起的四竿紗燈,那刀閃著一抹寂寞的紅光,那光如訴如歎。刀一入眼,沈煉石心就一痛,恍如乍見失散多年的知己。

    那正是自己的披雲刀。

    沈煉石的腳下一滑,身子已經折向躍起,疾向那孤亭撲去。他明知這一躍之下必然有千驚萬險──陶仲文豈能這麼輕易的將神刀送他,但他卻不得不躍,亭中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要握一握披雲刀那光滑的刀把。

    他的手指幾乎就挨上披雲刀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刀把的溫潤了。

    這時腳下的土地忽然似是旋轉了起來,四周蕭疏的林木在風中一晃,竟風聲鶴唳一般的驚人魂魄。四個玄衣道士陡然出現在他身周,似乎從地下湧出來一般將他圍在當心,四道閃電般的劍光,分從四路刺來。

    沈煉石的五指一旋,五道真氣盤旋而出,將那四把長劍阻了一阻,四個道士的身形一轉,四劍仍是呼嘯而來。沈煉石只有退,但聽嗤嗤幾響,他右臂的衣袖給割成了幾片,左肩上更是給一股陰寒的掌力一撞,只覺痛入骨髓。沈煉石心下一驚,只覺這四個老道刺出的每一劍都不算如何精妙,但四劍齊出,竟是威力奇大。

    一念未畢,忽覺頭上一黑,上面也撲下來一人,劍氣森寒,劈面刺到。同時腳下雲起風生,一道劍光直捲向雙腿。沈煉石大喝一聲:「來得好!」雙掌疾飛,左掌凌空拍中了頭上刺來那劍的劍身,右掌順勢一引,準擬將下盤攻來的一劍引得刺入土中,卻聞嗡然一響,上面那劍卻彈回一股大力,竟然也雄渾之極,而腿下攻來的劍卻在他的長褲上挑了好大一個口子。

    幾個人影霍然錯開,沈煉石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六道雖只攻出一招,卻如電擊雷動,若非自己傾力應付,身上早已經穿了五六個透明窟窿。那六個道士一人身形不動,另五人卻不停遊走,藉著丈外孤亭中淒淒惶惶的燈光,沈煉石才看清那為首道士的一張乾癟的臉,皺紋堆壘,猶如桔皮,他認得是真人府六羽士中的東園望。

    東園望臉上的皺紋有如波浪一般層層疊疊的展開,厲聲道:「刀聖之稱,果然不虛!普天之下,能避過六合一擊的人,也只先生一人而已!」

    沈煉石心中一沉:「果然是陶真君的得意之作──六合神煞陣,當日略一施展就讓閻東來捉襟見肘的六合神煞!看來這老東西是對自己圖窮匕現了!」

    耳中忽然響起一道笑聲:「秋巖老弟,老夫這陣法如何?」正是陶真君的笑聲。這老東西必是以一種玩鷹觀獵的閒適遠遠看著!沈煉石哼了一聲:「陶真君,沈秋巖若是破了此陣,可否請真君答應在下一事!」陶真君依然在笑:「西崖可是為了曾銑之事?」

    沈煉石昂然道:「不錯!曾銑為收復河套鞠躬盡瘁,所作所為儘是為國為民,卻遭嚴嵩構陷致死。真人貴為國師,若能為大帥之冤在天子面前進一言,老夫就為天下百姓多謝真人了!」他雖知這一求多半無用,卻仍是出乎真心,動乎真情,說得甚是懇切。

    果然只聽陶真君歎道:「大帥之事,天下皆知!可老道為清修之人,從不干政,先生難道忘了?」沈煉石的聲音陡然拔高:「大帥沉冤雖為他一人之禍,但朝廷如此顛倒功過,只怕從此謀勇之士不敢為大明謀一策,忠義之人不敢為天下進一言,遺禍之大,莫此為甚。」陶真君又歎:「秋巖弟出於道家,怎地忘了『和光同塵』的道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天下大勢所趨,原非人力所能為!」

    那六個持劍的道士聽了這話,一起收劍行禮,同聲道:「真人高論,我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沈煉石的聲音又拔高幾分:「那大帥嘔心瀝血所得的《定邊七策》,不知真君是否已經呈與聖上?」陶真君笑道:「道家倡清靜無為,這東西滿紙殺氣,我怎能呈給皇上?」沈煉石怒道:「你將七策毀了?」陶真君又笑:「怎能毀之?曾銑被誅,我就知道他的死黨必會來尋這東西!便是因它,我才算準你沈煉石脫困之後,定來山中尋我!」

    沈煉石怒不可遏:「假仁假義,這就動手吧!」四周的六個道士齊聲呼嘯,身形交錯,有如六隻怪鳥翩然而飛,劍光如雨,只向沈煉石捲來。六人這一動,立時牽出一陣惡風咆哮,林驚草哭,斷續坡前就有一股天昏地暗之感。

    沈煉石身形一錯,陡然向東園望欺了過去,他已看出這東園望必是此陣之主,擒賊先擒王,沈煉石的左掌化掌為刀,震開四周的劍雨,當胸直劈了過來。

    東園望凝立不動,眼見沈煉石的掌到,整個人卻陡然間像是給什麼大力一拉,忽然倒縱如矢,這勢在必中的一掌竟然一空。沈煉石的雙眼慢慢收縮,才覺出東園望這一縱竟是如此詭異,那姿勢像是極慢,整個人卻在一瞬間在他的眼內陡然消逝了,像給什麼東西吸到了地下。

    所謂「蘊六合之妙,奪天地之奇」,六合神煞陣法之奇才見一端!

    六人霍分霍和,錯落之間,竟似蘊涵著極大的奧妙,更奇的是六人既便是輪番上陣,也會在片刻之間敗於沈煉石之手,但這時陣法展開,竟似使每人的功力陡增數倍,每一劍揮動之間,竟隱含風雷之聲。

    沈煉石左突右衝,兀自盡落下風。可怕的是他的左肩,上面挨的那無異於偷襲的一擊,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他一回首,望向那座孤亭,自己給六道急攻數招,已經離那孤亭有數丈之遙了,若是有披雲刀在手,自己又何懼這六合神煞!

    他一咬牙,疾向孤亭衝去,他一定要拿到披雲刀!但對手劍閃掌飛,掣起滾滾風雷,沈煉石只覺自己每向那孤亭近了一步,身上的壓力就大了一分。

    披──雲──刀,原來只是陶真君遺給自己的誘餌?

    陶真君的聲音又笑了:「秋巖,可惜你這一去,觀瀾絕技便從此決矣,怎不使人頓生嵇康之歎!」他說的話似是感歎,但這笑聲卻歡暢無比。

    這一笑還未止歇,黑沉沉的林子中忽然躍出一道身影,怒鷹疾隼般的撲向孤亭。六道士正全力疾攻沈煉石,待得發覺那道人影時,要待阻擊,已經晚了。那人的手臂一長,已經掣刀在手,大喝了一聲:「沈先生,接刀!」

    披雲刀直化作一道青虹,自那人手中疾飛而起。

    孤亭四角的紗燈飄搖,映得那人鬚眉盡赤,卻是解元山!

    沈煉石一聲長嘯,沖天躍起,半空中已經接刀在手,披雲刀旋即捲起一蓬紅雲。當先攻來的兩劍撞在刀上,應手而折。沈煉石一招得手,手下絲毫不緩,披雲刀順水推舟,只聞數聲痛哼,登時有兩個道士傷在刀下。

    陶真君的聲音忽然變得如同鬼哭狼嚎:「元山豎子,竟敢壞我大事!」一旁觀戰的端木弘也罵了一聲,一躍而起,雙手一招,也不知他打的什麼暗器,那孤亭的四個角竟同時坍塌。塌下來的亭子如同一個四臂收合的怪物,忽然將解元山緊緊「包」了起來。

    孤亭內的四盞紗燈同時熄了,天地間就是一陣讓人揪心的暗。

    等著自己的該是夾棍還是鐵針,想到自己在錦衣衛大牢中看慣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任笑雲就覺得一陣子的毛骨悚然。

    好在這裡是真人府,任笑雲給關進了一間廂房。這房子裡有桌有椅,還有一張床。驚魂稍定的任笑雲才想起來自己這時可是大帥之子曾淳,看來這群雜毛確實在打那些軍餉的主意。

    自己該怎麼辦,任笑雲懶得去想得太多,自己倒霉,就認了吧,也不知沈老頭和解三哥他們怎樣了,若真是失手被擒,只怕還不如我了吧!至少任大俠現在還有床可躺。任笑雲躺在床上優哉游哉的想,或許,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呢。那些酒樓茶肆裡說書的先生常說的一句話這時給了他莫大的力量。

    他想哼哼幾句小曲,只出口半句,就停住了,曾淳那呆子是不會哼小曲的。他這時只知道自己至少該做一件事──一定要冒充曾淳到底,否則喚晴他們的行蹤就會洩漏,任大俠答應了旁人的話從來都是一諾千金。想到這,他倒後悔自己適才見到幾個凶巴巴的道士時太軟弱,說得話太多,那個呆子曾淳肯定不會說那麼多話。

    屋門一啟,推門而入的竟是端木弘,他的一雙小眼象刀子一樣盯著任笑云:「曾公子,這時你還躺得下睡得著,也真是有將門之風!」任笑雲冷笑道:「笑裡藏刀,翻臉無情。真人府就是這麼待客麼?」見到端木弘那一張噁心的臉,他的心裡竄起了怒火,也就橫下了一條心。

    端木弘扳起了臉:「真君對大帥素來欽佩,這時你若能說出軍餉所在,念在大帥面上,真君定然不為難於你!」任笑雲哼了一聲,將臉轉了過去,不再搭理他。

    端木弘雙眉一皺,要待發作,想起陶真君所說的這曾淳吃軟不吃硬的囑咐,也只得忍住。但饒是他好說歹說,直說得口乾舌燥,任笑雲只是閉目不語。端木弘雖無計可施,卻也不惱,只是點了他腿上的穴道便一笑而出。出門之後卻大聲吩咐外面的小道童道:「只給他水喝,半點東西不可給他吃!」

    任笑雲在屋內聽了這句話,心內不由叫聲苦也,暗想任大俠可吃不起這個虧,實在餓急了老子就胡亂編造一個地方,騙得那些雜毛信了,先混上兩頓飯再說。又想這地方還不能說得太早,定要過上一天半天的,最好騙得與那些臭道士同去,路上得了機會或可逃脫。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美,後來索性將大被一蒙,過不多時真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朦朦朧朧的,任笑雲忽覺一個人滿臉血污的立在眼前,依稀就是沈煉石,他忍不住驚問:「沈老頭,你怎麼弄得如此狼狽?」伸手一抓,沈煉石忽然如同水中的影子一般散了、碎了,任笑雲一驚而醒,卻是南柯一夢。

    一回頭,窗外已經散出點點晨光,卻是天色已明。門忽然一啟,透進來一陣悠揚舒緩的道歌,一個小道童走進來將一壺清茶放在了桌上,便即轉身而出。任笑雲灌下去三大碗茶水,就覺得肚子開始與那些道士早課的道歌一唱一和了。

    便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嵌入了腦中:「笑雲,是我!」任笑雲一驚,以為自己又在做夢,那聲音又立即道:「萬勿東張西望,更不要說話!馬上躺到床上,把腦袋也蒙到被子裡!」任笑雲腦子一熱:「這確實是沈老頭的聲音,天知道這老東西現在在哪?」他知道屋外那小道士或許還監視著自己,自己要說話,只怕真就得將腦袋蒙到被子裡才行。

    他懶懶打了一個哈欠,道:「你奶奶的,不給本公子飯吃,老子就睡他三天三夜,老子睡得累了就在你被子里拉被子裡尿,搞得你真人府臭氣熏天霞光萬道……」口中胡言亂語,卻仰身鑽入了被中。

    沈煉石傳音之聲在被子裡竟也清晰無比:「很好,小子還有些腦子!」任笑雲這時急得想喊,偏偏卻要將聲音壓得極低:「沈老頭,幾個臭雜毛說你困死在那個什麼六合神煞陣中呢!你沒死,那是好得很好得很!」沈煉石的聲音一沉:「神煞陣也確是了得,何況是那群臭雜毛突施偷襲!若非得解元山之助,老夫說不定現在還困在那裡。」任笑雲問:「解三哥呢?」沈煉石道:「他救我脫身,自己卻失手被擒!」任笑雲呵呵低笑:「呵呵,你將他拋在那裡,這是不是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喂,你受傷了沒有,現在藏在哪裡?」沈煉石道:「是挨了兩下子,傷在哪裡卻不必你管!」任笑雲問:「沈爺,咱們何時逃走?」沈煉石道:「不好逃!老夫流年不利,又受了點傷,已經不是陶真君的敵手,眼下或可救得你出去,卻萬萬救不出解元山!」

    任笑雲急道:「那咱們當真就困死在這裡不成?」沈煉石沉吟道:「目下只有一個法子──先除了陶真君,真人府就可不攻自破!不過,這法子有些弄險了。」任笑雲肚子開始不爭氣的叫起來,忍不住道:「就是冒一些險,也勝於餓死在這鬼地方!」沈煉石笑道:「好,你就依我所說,這般這般……咱們除了這國妖!」

    任笑雲在被子中將眼睛瞪得其大如鈴:「這個……成麼?」沈煉石聽他聲有難色,笑道:「這法子雖有些凶險,但老夫會力保你無恙,大不了我和陶真君拚個魚死網破!」

    眼睛瞪得再大,被子裡也是黑漆漆一片,任笑雲橫下了一條心:「好,好,好,反正事到如今說什麼也得聽你的!」沈煉石冷笑道:「這小子口是心非,嘴裡說是,心內卻大搖其頭。哼,你還不知,如此一來說不定你還因禍得福呢!」

    任笑雲暗道:「我的禍是攤了不少,福可還一個也沒遇上,要不是現在上了賊船下不來,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幹了!」驀然心中一動:「我可不會那個什麼傳音之術,這麼如蚊子叫一般的聲音沈煉石卻如何聽得清清楚楚?」不由脫口道:「沈老頭,原來你就藏在床下,你是趁著小道童給我送水的功夫潛進來的,是也不是?」

    沈煉石又笑:「賊小子硬是聰明!我跟你說,那陶真君這次暗算我不成,第一個要找的必然是你曾公子。只怕今日你就會見到你心中的老神仙了!」
    任笑雲沉思良久,終於苦笑一聲:「那就試上一試拚上一拚!」

    一咬牙,照著沈煉石的吩咐,忽然大聲呻吟起來:「哎唷──唉──」只喊得兩三聲,那小道童就推門而入,任笑雲
旋即住口,裝作一副堅忍憤怒之色,臉上也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小道童見這位曾公子忽得了重病,一刻不敢耽擱,便出去喚來了端木弘。端木弘追隨陶仲文日久,粗通醫術,為任笑雲略一把脈,只覺這位「曾公子」脈象紊亂怪異,忽沉忽疾忽澀忽輕,不禁吃了一驚。他不知這是在床下的沈煉石暗輸真氣,助任笑雲將他體內的納斗真氣逆轉所致的一時假相,只當這位奇貨可居的曾公子發了什麼急症。

    當下端木弘不敢耽擱,匆匆去稟報了陶真君,一柱香的功夫,端木弘便匆匆而回,說道:「恭喜曾公子,真君他老人家這就前來瞧瞧公子的傷,他老人家學究天人,沒有什麼他治不好的傷病。嘿嘿,國師只為皇上診過病,公子也算是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任笑雲繃著臉道:「曾某可沒那麼大的福分。這些小恩小惠也休想讓我說出什麼!」端木弘哼了一聲:「見了真君,只怕你就說起來沒完了!」他得意洋洋的走後,任笑雲才長出一口氣,低喊了一聲:「憋死我也!」沈煉石笑道:「這老妖必是看中了這筆無主的軍餉,聞得你這曾公子病重垂危,他焉得不急。若非忌憚老夫,他早就對你下手了。你這曾公子難受的還在後面!」

    只聞門外腳步雜沓,也不知有多少人向這裡走來,接著有人高聲唱喏:「大明國師陶真人到──」任笑雲倒極想睜眼瞧瞧這位神仙一般的陶真人什麼模樣,但沈煉石事先囑咐再三,這時也只得閉著眼睛,裝作呼吸急迫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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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3)

    鼻端飄來一股檀香之氣,卻是那陶真君已經移步榻前。任笑雲睜開眼來,只見陶真君身材高大,有如天神,這麼在屋內一站,立時讓人有一種半畏半敬的感覺,而那一頭漆黑的垂肩長髮和沒有一絲皺紋的白皙面龐,更使他望上去決不似一個六旬老人。

    任笑雲扳起臉來,冷冷道:「你……你們、休想讓本公子說出什麼!」他這時逆運納斗真氣,只覺經脈震顫,說話之時確是費力萬分。端木弘冷斥一聲:「真君面前,休得無禮!」

    陶真君笑了。他一笑,臉上身上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光華閃過,任笑雲一見,不知怎地心內竟生出一種親近仰慕之感。只聽他笑道:「曾公子,大帥之冤,天下有志之士莫不扼腕歎息,貧道深夜靜思,亦常愧此身只會空事玄修,無補國事呀!」

    任笑雲見他臉上笑容真切無比,心內竟隨之湧出一種感動,這感動觸上了陶真君的那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就越來越難以抑止,任笑雲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便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一股沛然的熱氣,在他「靈台穴」上輕輕一震。任笑雲心弦一顫,才想起來這只怕又是陶真君的什麼邪法,知道這必是床下的沈煉石傳功相助。他急忙閉上眼睛,不敢看陶真君的雙眼。

    他喘息道:「你若能在天子面前為家父進上一言,洗脫……家父的罪名,什麼事情

    ……還可商量!」陶真君一歎:「公子若是說出軍餉所在,貧道在天子駕前才好說話。」雖然閉上了眼睛,但陶真君的聲音依然讓任笑雲魄動魂搖,若非沈煉石以真氣護住他的靈台穴,只怕任笑雲早跟陶真君實話實說了。

    任笑雲喘了口氣,說:「我受傷過重……只怕……命不久長了,死前卻一定要看看爹爹親筆所著的……定邊……七策!」陶真君一笑,回手自端木弘手中接過一卷書來,溫然道:「此書為大帥泣血之作,貧道素來視如拱璧。此次來便是將此書物歸原主,以示誠意!」說著將那書卷塞入笑雲手中。

    笑雲顫巍巍接過了書,猛然低叫了一聲,四肢一顫,將頭歪了過去。

    陶真君緊盯著他,那雙狹長的眼睛又細了幾分,有如兩道幽深的峽谷。沒人能在他的「心開天籟」跟前弄鬼使詐,這小子莫非見了先父遺物,神情激盪之下引發內傷。

    他伸出三根細如枯竹的手指搭在了任笑雲的脈門上,才一搭,立覺這位曾公子脈象之怪,委實聞所未聞,不由咦了一聲,緩緩道:「曾公子為思慮太過之相,修習武功又務求速成,致損經脈。公子想是個好勝之人,傷在攀緣太盛,難在七情糾葛,這病……難!」

    任笑雲聽了這陶真君這幾句話,不由心下大奇:「這老頭子確實有一手,這手診脈功夫只怕就不輸於梅道人。除了經脈之損是我老人家依照沈老頭的囑托逆轉真氣裝的,其餘的話老道竟說了個八九不離十:我任大俠確是奇功速成,也確是七情糾葛,思慮太過就更對了,老子每天不想喚晴那小妞十七八遍的!」

    忽覺一股暖暖的淳和之氣緩緩從脈門送了過來,他這時正自依照沈煉石所傳的法子逆運真氣,但這法子不能行功過久,陶真君的真氣一送到,任笑雲立時就睜開了眼睛,低聲道:「真君……請您老人家稟報聖上,家父委實……沒有剋扣軍餉……那軍餉便、便在……」

    本來陶真君甚是吝惜功力,這股真氣也該當一發即收的,但這時這位「曾公子」所說的正是緊要之處,他倒怕真氣乍收,這病鬼只怕一口氣轉不過來了,當下青虹真氣仍是緩緩送入。

    任笑雲覺得遍體舒泰之極,卻不再接著說下去,只將一雙無神的眼睛瞪著陶真君身後的幾個道士。陶真君會意,左掌一揮:「你們暫且退下!」那幾個弟子一起合掌,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屋內便只剩下任笑雲、陶真君和床下的沈煉石三人。

    陶真君掌上內力運勁送出,面上的神色更是和善之極:「曾公子,軍餉現在何處?若能尋得軍餉,或可有助於洗脫令尊之冤!」他口中溫言撫慰,屋內的沈、任二人心神均是一醉,其中任笑雲更覺心思澎湃之下直欲將肺腑之言訴與他聽。他拚命咬了一下嘴唇,斷斷續續地道:「在……鳴鳳山……山」陶真君聽他聲音越說越低,心下不禁大是焦急,偏生為了施展「心開天籟」,還要裝足了好整以暇的一副模樣。

    任笑雲每次逆運真氣都是勉力為之,不能持久,這時知道火候已到,就大叫了一聲,陡然雙眼翻白,竟昏了過去。陶真君一驚,只道這是真氣虛耗、心火衰微之相:「莫非我太過吝嗇,這些許真氣難以濟事?這小子若是一口氣轉不過來,豈不壞我大事?」當下運足功力,臉上立時有一層青紫之氣一閃而過,掌中內力源源送出。

    他之所以處心積慮的算計沈煉石,一半是因不願披雲刀得而復失,更是因除去了沈煉石,便可逼得這曾淳招出重寶埋藏之所。此時這位奇貨可居的曾公子氣若游絲、命懸兩地,讓他如何不急?

    哪知真氣貫注之下,竟如泥牛入海,在任笑雲體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卻不知任笑雲這時正自依照沈煉石所傳的「納斗真訣」,將陶真君所送的真氣直輸到胸前「膻中」和背後「夾脊」二穴,好在他那日助沈煉石療傷之後便已煉過此訣,這時陶真君送來的內力雖強,但終究比不得沈煉石流入任笑雲體內的那二成功力,片刻之後便被他納入體內。

    陶真君真氣急送,卻見任笑雲毫無知覺,心中忽而一動:「我何必為這病鬼無故喪失自家真寶!還是先投以藥石,弄醒了他再說。」當下凝息定氣,便待收回功力。

    哪知勁氣一收之下,卻覺任笑雲體內忽而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自己的內勁一時竟然無法收回,青虹真氣仍是源源不絕的送向任笑雲體內。其實若非陶真君對自己的奪人魂魄的「心開天籟」太過信賴,也不會如此失手,此時真氣源源走失,才陡然驚覺:這病夫竟敢在自己跟前行險使詐,轉念又想,這等功夫天下無幾人能施展,只沈煉石的納鬥神功極擅吞吐吸納,莫非是……陶真君一驚之下,忍不住仰頭叫道:「嘿,納鬥神功!」但急切之間又猜測不出沈煉石躲在何處?

    此時沈煉石藏身床下,將一身納斗真氣送入任笑雲體內,立時將二人內息連成一體。「納鬥神功」講究「吞日煉神,納斗煉髓,采氣煉勁」,以吸收天地精氣、星月精華為要,煉的就是這吞吐吸納之功。這時在沈煉石全力催動之下,在任笑雲的身上登時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若是陶、沈平時展功較技,沈煉石尚無法以此功吸取陶真君內氣,但這時正是陶真君真氣外放之時,沈煉石順勢而為,正如開渠引水一般輕而易舉。

    但陶真君的一身功力委實已入化境,當下疾提起一口丹田內勁,抱元守一,面上立時凝出一團青紫之氣。沈煉石登覺陶真君送入任笑雲體內的真氣漸漸稀少。

    偏偏就在此時,卻聽外面有人喊道:「失火啦──」跟著人喊鑼鳴,響鬧非凡,混亂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奔走忙亂。陶真君依稀聽到外面喊什麼:「是百煉堂失火了!」「火勢好大,大伙快點──」

    陶真君雙眉一抖:「百煉堂是自己煉丹所在,不少靈丹妙藥都放在那裡,莫非是幾個小道童毛手毛腳弄翻了丹爐,竟爾失火?」一念未決,屋外東首又傳來一陣哭鬧之音,數人高聲叫道:「不好了,真人藏書的三省閣失火啦?」陶真君的身心俱是一顫:「三省閣內藏書上千,不少是聖上欽賜的道藏真跡。嘉靖皇帝素來對這些真經珍若圭璧,原是要與自己慢慢參詳的,若是這些真經一焚,可就是欺君之罪!」想到嘉靖皇帝的翻臉無情,心內就升起一股寒意。

    但高手之決,豈容一毫疏忽。所謂驚則氣亂,恐則氣下,陶真君心內驟驚驟恐之下,內氣登時失了栓制,直如江河倒灌般自掌內急洩而出。

    任笑雲只覺一股內氣洶湧而至,剎那間體內一沸,便如給驕陽曝曬一般酷熱難耐,好在他曾為沈煉石療傷,受過這等真氣煉體之苦,知道這時只能不迎不拒,泰然處之。沈煉石也立時察覺到了陶真君直灌過來的真氣,心下大喜,加緊催動內勁,助任笑雲運轉這股沛然無匹的青虹真氣。

    這時二力交爭,不進則退,陶真君一失先機,要待挽回就如欲收回決堤之水一般艱難,他越是收提真氣,卻覺內氣迅猛外洩,驚駭之下不由張口大呼:「端木──」這一聲他拔盡氣力而發,出來的聲音卻不大,只是音嘶力竭,尖銳刺耳,震得任笑雲耳內絲絲亂響。

    門外的諸多弟子聞得火起的聲音多去救火,只有端木弘和東原望二人守候在外,聽得這一聲喊,急忙破門而入。卻見往日仙風道骨的國師陶仲文這時身子顫抖,左掌牢牢按在那曾公子脈門之上,二人不明所以,驚駭之下均是不知所措。東原望心思較粗,只當是師尊正給那位曾公子輸功療傷時,內氣運轉不靈,他一步跨上,叫道:「師尊,待弟子助您!」單掌已經貼在陶真君背後,一股內力急送了過去。

    陶真君適才張嘴呼叫,內力外洩更快,這時急忙靜息內斂,感覺東原望內力送到,卻開口說話不得。師徒二人的內力並作一處,直向任笑雲體內撞來。東原望內力一送,立覺週身勁氣滾滾而出,直送入陶真君體內。他心下大驚,自己的這位師尊素愛修煉諸般邪法,這一次是不是在曾淳身上施展什麼邪門功夫不當,反而走火入魔?好在這時他還能說話,急忙叫道:「師兄,我的內力全被師尊吸去了!」

    端木弘生性狐疑,猶豫之下,一時不敢上前。

    陶真君適才若是脫身而走,只不過是丟了三四成內力而已,偏生他生性吝惜,一門心思的只想將自身內氣盡數奪回。這時自身功力耗失大半,才知此刻性命攸關,絲毫延誤不得,他一咬牙,左掌一翻,便向任笑雲頂門拍下,拼著已失的真氣和那些金銀財寶盡數不要了,先保得自己的性命再說。

    那張大床忽然裂開一洞,一蓬淡淡的刀光自洞內急射而出。卻是床下的沈煉石出刀斬向陶真君的左掌。

    「披雲刀!」一旁的端木弘驚叫了一聲,才知是沈煉石藏身床下。陶真君奮力拼了一招,只覺內力傾瀉更速,不由尖聲叫道:「助我斂息!」端木弘不敢耽擱,伸掌按在陶仲文背心命門穴。師徒三人一起運勁斂氣。但這時陶真君的大半真氣、幾十年修為全灌入任笑雲體內,強弱之勢已分,三人的內力仍是如長江大河一般送至任笑雲體內。

    屋外人聲嘈雜,煙氣瀰漫,屋內卻是靜如死水,驚險萬狀。

    沈煉石忽然冷笑道:「妖道,你終日以危言妖語媚惑人君,可曾想到有今日?」陶真君汗如雨下,一字字的道:「誰勝誰負,也不好說!」乘著沈煉石開口說話、心神稍鬆之時,猛然左袖一抖,一條血影陡然自他袖中疾竄了出來。

    竄出來的卻是陶真君要修煉邪法所用的那條「五色神龍」。陶真君身上配有雄黃,這怪蛇在他身上一直動臥不暢,這時給他一下子甩出,登時張牙奮口的向任笑雲疾飛而來。

    驀然間一抹淡淡的刀光一閃,那條「五色神龍」登時自七寸處一分為二。卻是沈煉石見勢不好,一刀橫出,斬了那怪蛇。那蛇雖被砍斷,但蛇性最大,張口待噬的蛇頭被刀氣一激,倒飛回來,一口咬在了東原望的頸上,東原望渾身一抖,哼也未哼,便軟軟栽倒在地。

    那大半截蛇身卻落在任笑雲臉上,一大團滑膩膩的五彩身子兀自不停扭動,任笑雲只覺臉上又滑又腥,幾欲作嘔。

    但這時沈煉石運勁出刀,勁氣便更見鬆懈,陶真君得端木弘之助,師徒二人傾力回奪,登時生出一股大力。本來這兩人已經是強弩之末,若是任笑雲擅長運使內氣,將真氣和沈煉石並作一處回收體內,陶真君師徒只有閉目待死的份。可是任笑雲這時體內寒熱交爭,難耐已極,沈煉石一時不察,勁氣竟也源源不斷的送入任笑雲體內。

    床下的沈煉石、床前的陶真君師徒均是驚駭無比的運勁回奪,但三人內力即發,已是此消彼長之勢,內力最強的倒是躺在床上的任笑雲。沈、陶雙方勢均力敵,誰也難再將內力收回一分,三人的功力便全被任笑雲滔滔不絕的吸了過來。

    這下可苦了任笑雲,他依著沈煉石所囑,施展納斗真訣,運化所吸的真氣,開始尚可,但陶真君數十年的修為何等驚人,時候稍長,他就覺得體內如蒸如沸。偏生這時五色神龍正壓在他的臉上,那蛇頸上的鮮血不停向他口中湧來。任笑雲正覺呼吸艱澀,三人的功力卻盡數向他體內湧到,他忽然間全身驟然一熱,竟覺得四肢百骸全都沒有了。

    他想起當初梅道人在為沈煉石療傷之時曾對自己說過,真氣入體,內景變幻,往往有冷熱麻脹諸般感受,但想不到此時卻有身子消失的怪異感覺。好在這個可怕的感覺並不長,忽然之間,任笑雲只覺體內氣滿勁脹,整個身軀似乎全被一股熱氣沖得腫脹起來。

    他哎喲一聲驚叫,口中又灌了數口又腥又粘的蛇血。不過瞬息之間,任笑雲已經覺得自己的胸口幾乎便要炸開了,這時他再也忍無可忍,猛然一躍而起。

    這一躍竟然勢道大得驚人,呼的一下,床前的陶真君師徒全被他攘臂震開。藉著乍觸即分的瞬間,任笑雲無比驚詫的看到了陶真君那張原本白皙光滑的臉竟然皺紋堆累,看上去有如六七十歲的老朽一般。

    床下的沈煉石也飛身躍出,大喝了一聲:「臭小子,帶上《定邊七策》!」任笑雲叫了一聲是,反手將床邊的書卷抓在手中,正待出屋,沈煉石卻道:「且慢!」走到陶真君身前,自他身上摸出一隻金光閃閃的小盒子,揣入了懷中。

    陶真君這時全身無力,像那只死了的五色神龍一般癱軟在地,端木弘卻還剩得幾分氣力,在地上掙扎而起,叫道:「你、你、兩個反賊……」任笑雲身內兀自真氣澎湃欲裂,見端木弘擋在門口,想也不想的一腳踢出。只聽得咯茬茬一聲響,端木弘的身子被他踢得破門而出,像一根稻草一般遠遠飛了出去,全身骨骼盡數碎裂,人在半空,已經駕鶴西歸了。

    外面人聲漸起,任笑雲心下慌張,拉著沈煉石便即飛身縱出屋來,這一躍之勢甚猛,手中拉著一人居然還能躍出三丈多遠。沈煉石隨著他落在地上,只覺手足發軟,知道自身內力也被任笑雲吸去不少。

    這時只聞喊聲震耳,無數道士已經紛紛衝來,眼見身在險地,剎那間沈煉石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氣力,喝了一聲:「隨我來!」披雲刀捲起數道驚虹,將衝到近前的幾個道士砍退。

    好在不多時已有人發覺了倒在屋內的陶真君,眾道士眼見平素有如天人的國師這時昏厥不醒,全都驚惶失措。真人府內這時亂作一團,兩處大火未滅,陶真君又生死不明,六羽士之首的端木弘和東原望皆死,眾道士群龍無首,沈煉石乘機帶著任笑雲衝了出來。

    任笑雲心內明白,口中卻呵呵連聲:「沈老頭,我、我的身子快要炸了!」沈煉石叫道:「吃下這個!」將陶真君身上藏的那隻金盒打開,取出一枚紅色丹丸,正是那枚九鼎三元真丹。

    任笑雲神智漸漸迷糊,將那丹丸胡亂塞入口中,只聽沈煉石道:「你再忍上一忍,咱們救得解元山便衝出去,那時才能給你導氣歸元!」正說著,迎面一個道士飛奔而來。瞧這人身材胖大,一身道袍卻又窄又短,箍在身上,甚是滑稽,卻不是解元山是誰?解元山笑道:「不知是誰放的火,我乘那道士慌亂之時,點了他穴道,奪了他的衣裳跑了出來。」沈煉石笑道:「解老三,你倒是省了老夫不少事!」

    說來也怪,那真丹一入口,體內就有一股清涼之氣升起,任笑雲覺得身上的煩惡之感稍減。三人乘亂在真人府內橫衝直撞,直奔向馬廄而來。沈煉石挑了三匹好馬,便斬斷了眾馬的韁繩,跟著呼呼數掌震斷了那馬廄的圓柱,眾馬齊聲嘶叫,自坍塌的馬廄中爭相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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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1)

    三人正要乘馬奔出真人府那高大軒昂的府門,卻見「敕建真君府」那張碩大無朋的匾額後輕飄飄的躍出兩人。解元山當先縱馬奔到,卻被左首那人大袖一揮,一掌將那馬拍翻在地。解元山一聲呼喝,飛身落地,見這人舉手斃馬直如拍死一隻螞蚱,功力之高,也只比沈煉石、閻東來之流稍遜半籌而已,不由臉上變色。

    沈煉石叫了一聲「是二位藍兄,攔我們作甚?」伸手將一旁任笑雲的馬一起勒住了。攔路的兩人正是在百草園內見過的崑崙散人藍道行和火鼻道人藍田玉。這時兩道均是面色如鐵,陰沉之極。還是藍道行搶先開口:「沈先生,你讓我們助你縱火,可是東西呢?」沈煉石嘻嘻一笑:「什麼東西?」

    藍田玉怒道:「沈老兒,你說那三省閣內藏有遼金時的仙家武學孤本《古脈決疑》和《金關玉鎖》,咱們搜了多時,只是一些欺世盜名者胡亂編造的道經丹術,何來秘笈?」藍道行也道:「還有,那條固本培元的『五色神龍』百煉堂內也是遍尋不見!沈先生,我們可是依你所說,燒了兩把神火,助了你一臂之力,先生可不要消遣咱們!」

    任笑雲這時身上的燠熱之氣又消了不少,聽了二人所說,才猜到定是沈煉石胡言亂語騙得這兩個老道為他縱火添亂,事後卻讓人家討帳來了。果然只聽沈煉石把臉一扳,喝道:「陶仲文擋住了你們覲見天子、陞官發財之路,你們早就瞧著他礙手礙眼的了。這一次老夫除了他,也是稱了你二人的願,咱們原也不好說誰助誰一臂之力的!哼,《古脈決疑》和《金關玉鎖》一直在武當山紫霄宮,幾時到了真人府了?真是癡人說夢。那條五色神龍麼,嘿嘿,」說著一指任笑雲,「這時早到了他肚子裡了。」

    二藍才知給他白使喚了一回,棗鼻道人藍田玉素來霸道,聞言之後,那火一樣紅的鼻子一聳,叫道:「那就將這小子刨腹開膛,尋出神龍來!」身子一縱,便向任笑雲抓來。人在半空,左臂霍然一長,已經扣住了任笑雲的肩頭。

    任笑雲遠遠的見他隨手一掌將解元山的駿馬擊斃,知道厲害,眼見掌到,急忙叫了一聲:「沈老頭,快出手呀!」但一旁的沈煉石嘻嘻而笑,決無出手之意。那黑漆漆的一隻怪掌已經觸到了自己的肩頭,任笑雲聞得掌上腥乎乎的一股怪味,知道多半是掌上有毒,情急之下毛手毛腳的奮力一撩。

    藍田玉推出此掌只用了三成勁力,後一招蓄勢待發,原是防著一旁的沈煉石出手的。哪知二人雙臂一交,卻陡覺一股絕大的勁力排山倒海一般湧到。他要待提氣蓄勁,已然不及,只聽得咯嚓一聲,腕骨竟給任笑雲震斷,身子也遠遠跌了出去。

    藍道行素知棗鼻道人之能和自己不相上下,決不會給一個後生少年一掌震飛,只當是沈煉石出手相助。眼見一旁的沈煉石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不由更是一陣膽寒,當下不敢攔阻,側身讓了開去。

    沈煉石笑道:「還是崑崙散人見機得快!」將解元山拽上馬來,和任笑雲打馬如飛而去。

    藍道行直到三人去得遠了,才想起扶起來藍田玉,喃喃道:「這老兒手腳不動,卻能跌人丈外,不知使的什麼邪門功夫?」

    三人奔出數里,任笑雲只覺體內之氣又開始澎湃欲炸,他撐著跑出十多里,終於眼前一黑,就伏在了馬上。

    這麼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時,忽覺頸上一涼,終於醒了過來。只見暮色沉沉,早已橫柯遮夕了,四周瀰漫著一股夏日木葉的芬芳之氣,卻是躺在在一處林子中。沈煉石見他醒來,便將手自他頸後大椎穴上移開,道:「笑雲,你體內蘊了數道陽剛真氣,吃下大補真陰的三元真丹之後,體內龍虎二氣爭突不休,須得趕緊導氣歸元。」

    任笑雲一醒來,立覺體內之氣如怒馬奔牛般沖蕩不休,喘息道:「沈老頭,你可是害苦了我、哎喲……什麼是導氣歸元,是跟那時給你療傷時一般麼?」

    「你仍是盤膝而坐,將心思全栓在呼吸上,一呼一吸全要沉到丹田之中,」沈煉石的神色漸漸凝重:「笑雲,這一回導氣時你所聞所見之景只怕比上次還要奇怪百倍,無論見到什麼,萬萬不可著相!」

    任笑雲不由問道:「什麼……什麼是著相?」沈煉石想了一想,道:「或許是見到你極想見到的人,或許是做你極想做的事。其實全是你體內氣機依你所想而成的幻境,不管什麼仙境美景,你只要記住『莫當真、莫動心』六字就成了!」任笑雲喃喃道:「這麼說,不管見了什麼,我都呸呸呸的吐他三下口水?」沈煉石點頭:「正是如此!」任笑雲身上難受,嘴上還是嘟囔道:「若是見了喚晴呢……想讓我、不動心也難

    ……更不要說啐他口水!」

    沈煉石咄的一喝:「莫說是見到喚晴,就是見到玉帝、佛祖都是這呸呸呸的三聲!」說著一把提起任笑雲,將他雙腿般好,喝道:「休要胡思亂想,咱們這就運功了!」單掌一按,卻覺體內有些虛軟,知道自己的內勁也被這小子吸去不少。

    一低頭卻見任笑雲抽搐連連的臉上依然時時閃出一副嬉皮笑臉的神色,沈煉石心下一歎:「這小子不知自己這一次是九死一生,難關重重呀!可是若將諸般艱險告訴他,只怕嚇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嘿,他體內蘊有陶真君師徒三人數十年的修為,還有自己的小半內力,更吃了陶真君費盡心機煉成的三元真丹,若是真能導氣歸元,這小子內力之強,只怕是震古爍今了吧!」

    解元山退開數步,道:「沈先生,我給二位護法!」四野黑漆漆的,沈煉石坐在任笑雲身後,他看不清任笑雲臉上的神色了,只隱隱覺著這個少年雖然痛苦無比,卻依然洋溢著一股無憂無慮的淳樸之氣。他就鬆了一口氣,低聲道:「笑雲,你是個福將,我知道這一次你也定能逢凶化吉。」內力一吐,一股真氣已經順著任笑雲的督脈導了進去。

    任笑雲這時正覺體內真氣衝撞無休,忽然有一股真氣自腰下透入,順著脊椎緩緩而升,再至頭而落,直入丹田。任笑雲初時覺得只是極細的一道真氣透脈而走,但幾個循環之後,這氣流卻越來越盛,彷彿是一股涓細的溪水,卻能引著數道蓬勃浩瀚的江河之水隨著他順勢東流。任笑雲忽然懂了什麼叫百川歸海的道理,片刻之間,頭上的眩暈和胸口的鬱悶之感便輕了不少。

    耳旁沈煉石輕聲道:「咄,才過了一關,不可動欣喜之念。」又過了會,任笑雲身上覺出一股熱氣,有如身旁放了四五個大火爐一般。他知道這時只能忍,漸漸的,那熱氣越來越盛,四肢百骸幾乎要給熔化了一般。任笑雲心下暗罵:「狗屁仙境美景,這麼熱豈不是要把老子烤化了!」

    殊不知他覺得酷熱無比,一旁的解元山卻只見他身上冒出陣陣冷氣,在這六月天裡立在他身旁仍覺森寒逼人,那往人身上飛撲的蚊蟲給這股陰寒一逼,竟退出三人數尺之遠,再過片刻,又見任笑雲頭上身上竟凝了一層霜氣,其白如雪。饒是解元山見多識廣,也不禁嘖嘖稱奇。

    任笑雲更覺體內咯咯作響,似乎是三百六十五顆骨頭全給烤化了燒爛了。

    耳旁沈煉石一聲低吼:「這是真氣易骨洗髓之象,得意時莫貪戀,難受時也莫埋怨!」任笑雲在心內呸了一聲,暗道:管他是冷是熱,老子統統不管就是。這麼想著,人卻一下子就靜定下來,耳畔嗡嗡不已的野蚊滋擾竟也慢慢稀少了。數息之後,忽然間他整個人似乎是一下子跨入了一個極靜極靜的境地,便連自己的呼吸之聲也悄然不聞。

    再過多時,身上的那股熱意開始淡了、散了,換之而起的是一團清涼之氣,雖是苦夏,這清涼一升,竟也如沐浴春風一般自在舒暢。任笑雲不知自己已得了修行人苦求數十年而不得的「輕安」之象,一低頭,陡然間瞧見自己的身子彷彿變得透明了一般,體內心肝脾肺、乃至筋脈血絡竟全歷歷在目。他知道這時只怕是沈煉石所說的諸般幻境了,當下依著沈煉石所教,不聞不問的將意思沉如丹田。

    眼前奇景縹緲,彩光閃爍,諸般幻境層出不窮,而身上的暖涼之感也交替而現,漸漸的任笑雲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旁的解元山湊近前,藉著淡淡月光,只見任笑雲臉上忽喜忽悲,神色變幻極快,知道這時任笑雲正自天人交戰之時,成敗只怕就是他一念之間,旁人誰也幫他不得。

    而這時任笑雲眼前所見,卻是儀態萬千的喚晴正自偎依而來,但見喚晴此刻淚眼婆娑,隱含千言萬語,雪膚凝香,恍如天妃仙子,當真是千嬌百媚,吸魂蕩魄。他雖知這必是幻象,但那淚真真切切的滴在身上,那香也是真真切切的飄入鼻中。任笑雲疑惑了,這也是幻麼,明明是真的。任笑雲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即便是幻,自己就留在這幻中不起又如何,虛幻之美豈不勝過真實之苦百倍千倍?
    這念頭只電光石火般在他腦中一閃,喚晴的樣子就又真切了數倍,嬌媚萬狀的纏身上來。這時他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喚晴了。

    但任笑雲轉念又想:「那真正的喚晴呢?若是她要來尋我又當如何,那沈老頭呢,人家可是拼了老命的為自己導氣行功呀!人家拿自己當大丈夫看待,自己卻像一個傻子一般要沉在夢裡不醒!嘿嘿,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當真刀真槍的淌汗流血,決不當貪戀這些虛幻的溫柔之鄉!」靈念一閃,他在心內狠狠的呸了一聲,那幻果然登時破碎在一片光中。

    沈煉石這導氣之法源出道家,依人周天之循環順勢導引,只能從任笑雲的呼吸之狀揣測其行功的進境,適才見他呼吸急迫,便知他必是著相,但輕聲提醒多次,任笑雲只是不理。沈煉石倒是急出了一身大汗。這時見他氣息如常,沈煉石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哪知幻境剛退,耳畔忽然響起風雷之聲。這聲音初時隱隱的,後來竟越來越大,一陣滾滾的雷聲就轟轟的在耳朵邊響起,眼前更有一團金光閃爍。任笑雲心內有些害怕:他奶奶的,這是不是天上的雷公拿老子當妖精來劈了。

    一念未決,那雷聲哄然一響,從耳後直轉到頂門,直落了下來。任笑雲渾身一振,忍不住睜開了眼來。身後的沈煉石聲音低沉了許多:「好小子,你……終於成了!」

    任笑雲才知道自己還沒有給雷劈死,卻覺身上濕漉漉的,竟然已經汗透衣衫了,抬起頭來,卻見一輪皓月早在天心凝著了。

    那月亮透透亮亮的,頂上樹葉的陰影是一片斑斑駁駁的黑,那黑又有許多巨大的空隙,透出一片一片瓦藍的天空。那樣清那樣明的月光就從這一片片枝杈的空隙中傾灑下來,在這片林子地上鋪了一層空明清涼的銀。任笑雲忽然覺得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這天、這月、這風、這林,生下來頭一次覺得天地萬物是如此可愛。他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只覺得全身勁氣瀰漫,說不出的疏爽自在。

    他轉過身來,身後的沈煉石仰身倚在一棵大樹上,卻是汗出如雨。

    任笑雲望著那張滿是關切的臉,心內一熱:「沈老頭,可是辛苦你了!只是剛才我的耳頭裡面直打雷,一聲比一聲大,還以為自己要給雷劈死了。」沈煉石嘿了一聲:「這就是呂祖在他的百字丹經中所說的『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旁人修行半生,也不曾達到這等境地。想不到,你竟能化禍為福……」解元山動容道:「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這麼說,笑雲身上的諸脈已通了?」

    沈煉石點頭不答,臉上卻癡癡的,似是苦苦思索什麼難決之事。

    解元山只道他適才運功過久,精力耗損過劇,便也不再發問。任笑雲卻忍不住低聲問:「沈老頭,你沒事吧?」沈煉石沉了片刻,才喃喃道:「唉,這就是命吧!這就是命吧!」嘴上這麼說著,臉上卻躍出一股無比歡暢的光,忽然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任笑雲見他欣喜若狂,心內倒有些害怕:「這老頭子累壞了,可莫要累瘋了!」沈煉石卻坐起身來,收住笑聲,緊盯著他道:「笑雲,你跪下磕頭拜師吧,當初你拚死救得老夫出獄,我就有收你為徒之念。自打星寒那孩子犯了驢脾氣,不辭而別之後,我就說今生不收徒弟了。呵呵,今日老夫卻要破了這個例,再收一個關門弟子!」

    解元山聞言喜道:「好好,恭喜沈先生得收高徒,」又轉向任笑雲道:「笑雲,還不快快磕頭,若是遲了,沈先生改了主意,你可要悔之莫及呀。」

    任笑雲卻愣住了,沉了半刻,才搖了搖頭:「別、別,沈老頭,我可不想拜什麼師父!」沈煉石原以為任笑雲聽了自己要收他為徒定然要歡喜無比,哪知任笑雲竟說出這等話來。他一愣,才吹鬍子瞪眼睛的道:「怎麼,放眼江湖,要拜老夫為師的只怕是成千上萬,你這小子怎地倒不識抬舉?」解元山也道:「笑雲,能做刀聖弟子,實是天下習武人夢寐以求之事,你可不要糊塗!」

    任笑雲苦笑道:「我、我雖然也好玩刀,但是那些高深武功,我卻學不來!」沈煉石耐著性子道:「笑雲,這時你的內力雖不能說震古爍今,卻也獨步天下了。我已傳過你運使之法,過不了多時你就能習練『觀瀾九勢』。用不了多久,你便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解元山臉上也忍不住躍出一陣羨慕之色:「嘿,笑雲,你可真是個福將。聽說沈老的觀瀾九勢素不傳人。這等美事,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任笑雲笑得甚是尷尬:「這個、這個,我瞧作天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也沒什麼好。這個什麼觀瀾九勢您還是傳給夏星寒吧!」沈、解二人聞言忍不住對望一眼,均覺這任笑雲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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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2)

 「笑雲,」沈煉石忍不住長歎一聲,「實不相瞞,老夫平生所學,一為『心月刀法』,一為『觀瀾九勢』。其中心月刀法固然神妙,但老夫得享刀聖之名,還是倚仗觀瀾九勢。只是我傷心國事,平生罕收弟子。喚晴明為弟子,其實只是養女,她生性聰穎,但終究是個女子,所成也就有限。夏星寒資質、根骨俱是上佳之選,只是他心性偏於輕急好進,可觀瀾九勢於內氣運使所求甚高,以他的修為,若要習練觀瀾九勢,怎麼說也要八年以後,」說著緩緩垂下頭來,「一年半前,星寒求我傳他這門刀法,不惜在雪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終究是沒答應他。這孩子也倔,就不辭而別!」雖然夏星寒已經二十來歲了,可沈煉石提起他時,總喜歡說「這孩子」。


 他抬起頭來,眼中凝滿一種歲月積澱的滄桑無奈:「本派百十年來,因內力不足,妄練觀瀾九勢而至走火入魔者代不乏人。知子莫若父,星寒這孩子眼高於頂,若是傳他刀法,他必然不顧艱難的勉力求進,那樣就是害了他呀!」解元山道:「不錯,越是高深武功,對弟子的資質求之越高。家師的驚雷刀法就是太過剛猛,我們五個弟子皆無法以單刀施展,迫不得已才易單為雙,更將兵刃換作了鞭、戟之物。家師曾和我們談及天下刀法,說道若論剛猛犀利,當以他老人家的驚雷刀法為最,但若說精妙圓融,卻還是沈公的觀瀾九勢!」沈煉石又道:「你們可知鄭凌風為何這般恨我不死?」二人全搖了搖頭。

 沈煉石的眼神霍然有些落拓感傷,似乎想起了什麼傷懷之事:「鄭凌風麼,未做青蚨幫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餘……」二人聽得沈煉石居然和鄭凌風相處一年,全有些吃驚,解元山當先道:「刀聖劍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話!」

 沈煉石的語氣卻有些不堪回首:「那時候咱們還年輕,哪裡稱得上什麼刀聖劍帝?只是那時我的觀瀾九勢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劍法才剛剛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證武功,他總是敵不過我的觀瀾九勢!後來麼,生出一番大的變故,我們就翻了臉啦……」他說著一歎,「雖然過去了二十多年,鄭凌風一想起我來還是心有餘悸,只因這觀瀾九勢或許是克制焚天劍法的唯一武功!」

 兩個人說著都將目光凝向任笑雲,解元山臉上也是一陣的躍躍欲試:「笑雲,連劍帝都畏懼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學呀。」任笑雲給那兩道目光盯著,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實不相瞞,我、我根本就不想學什麼精妙無比的刀法、做什麼舉世無雙的高手,我……」這麼說實在有些丟人,但任笑雲咬咬牙,還是接著說下去,「我只好每日裡吃飽了飯,找幾個人鬥鬥雞,喝喝茶什麼的。」

 解元山咳嗽一聲,還待言語,沈煉石卻不耐煩了,一擺手:「罷了罷了,萬事還是一個緣法。這事以後再說吧。」任笑雲如釋重負,臉上愁雲頓散,聚滿一片笑意:「是、是,咱們現在身處險地,這些婆婆媽媽之事,還是以後再說。現下逃命要緊!」沈、解二人聽他竟將拜師學藝說成是「婆婆媽媽之事」,忍不住又對望一眼,均是苦笑搖頭。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氣大傷,一時倒不足為懼,便在樹下睡了。天明時分,解元山在山內獵了幾隻山雞,三人坐下來在火上邊烤邊吃。

 任笑雲吃得津津有味,見沈煉石神情凝重,只道他還惱自己不肯拜師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臉的鬥他一笑,但沈煉石總是冷著臉懶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擔心公子一行?」沈煉石才一歎:「他們不過是一群娃娃,要應付的人卻是鄭凌風、陸九霄、金秋影這等人物,怎不令人擔憂。」解元山道:「先生勿憂,閻東來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煉石已經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會給咱們引來。」任笑雲也笑:「真人府給咱們鬧了個底兒朝天,金秋影怎會不來?」沈煉石憂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鐵衛』金秋影便會率人而來,這一次錦衣衛、青蚨幫該是盡出高手了吧?但願喚晴他們能如願護送軍餉到鳴鳳山。」任笑雲苦著臉道:「還要打?」沈煉石笑道:「莫怕,你雖未拜師學刀,但仗著一身內功,跑起來還是沒人追得上的。」站起身來,當先翻身上馬,道:「走吧,咱們這一路奪回了《定邊七策》和披雲刀,可以說是稱心如意了。不知喚晴、星寒他們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見分曉了。」

 任笑雲聽了這話,想起喚晴同樣身處險境,心又是一沉:「不錯,喚晴,喚晴,你又在何處,此時心裡面是不是也想著我任笑雲?」他怕給沈煉石瞧出心思,便裝作舉頭望天,卻見那天卻給一團猙獰的雲氣遮住了,山腳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馬上拔起身來,打趣說:「咱們傷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連降他幾天的暴雨了。」

 曾淳、喚晴和夏星寒匯同莫老妹子和鄧烈虹、梅道人隨著聚合五嶽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過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鎮。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沒有遇上追兵,曾淳的傷在梅道人精心調理之下便漸趨痊癒。桃花鎮中正有聚合堂的一處堂口,眾人依袁青山所說換了身上裝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喚晴和曾淳裝作他的貼身小廝。夏星寒和桂寒山則扮作了一對客商在後相護,莫老妹子和鄧烈虹卻裝成一對行走江湖的夫婦不緊不慢的在一旁綴著,梅道人仗著輕功卓越,扮作一個寒酸老儒當先探路。

 幾個人分作四對,前後呼應著一路徑向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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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1:25:12
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3)

    一路上,喚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氣息,但這時的喚晴卻明白了什麼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對自己說:「喚晴,若是一個夢,你也該醒了。」

    「喚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話。喚晴的心一顫:「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呀!」驀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眼圈有些發紅,她急忙一笑:「這樣的天下,誰又不瘦?」臉上卻給曾淳的灼熱的目光擾出一片輕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爭氣。

    「說得好,奸佞當權,忠良蒙冤,哪個正義之士不夙夜歎息!」好在這時身旁的袁青山卻撫掌一歎:「家師時常以『天下國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誨我等。當今蒙古韃子在北邊劫掠,倭寇在南邊侵擾,京師中又有大奸嚴嵩掌權,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積弱不振這許多年,家師常在中宵肅立,說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兩年,只怕咱大明便會又有土木之變那樣的大禍降臨了!」

    喚晴知道「土木之變」是英宗之時因英宗好大喜功,致為蒙騎劫掠、羈押一年有餘的國恥,此時聽他說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緊。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師有匆匆數面之緣,但何堂主的風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傳言何先生目視雲漢,不羈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氣,所言所為多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行徑。卻不知何先生為什麼創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無人,便信口言談起來。

    袁青山道:「家師雖然少負異才,卻一直仰慕儒家陽明先生之學,後來投至陽明先生的再傳弟子門下參悟心學。《大學》中曾雲修齊治平之道,先生以為治國平天下當從齊家開始,便創建聚合堂,以堂為家,以家振國。」

    曾淳聽了,卻慨然一歎,又問:「聽說何堂主行事處處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師友、昆弟和夫婦這五倫之中,先生只認師友這一倫,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將臉一端,那一張國字臉就更顯得肅穆異常:「家師常說,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朋友之間的仁義交往,否則便與禽獸無異。五倫之中除了師友之外,其他的四倫或匹、或暱、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師尊,人人都是親如兄弟。」

    喚晴聽袁青山這麼一說,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暗道:「人倫有五,這位聚合堂主竟捨其四,這等特立獨行只怕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袁青山卻一眼瞥見了喚晴的神情,那張四四方方的紅臉又緊了一緊,道:「咱們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師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徑。至於書生儒者更視家師為離經叛道之輩。宋儒說要『無慾』,家師便提出『育欲』,以為無慾非孔孟之旨,人便該有所欲,卻要所節!儒家都輕賤農工商賈,家師卻道農工商賈皆可為君子為聖人!嘿嘿,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豈是那些腐儒所能領悟的?」

    喚晴向來跟隨沈煉石,後又隨曾銑,這二人的學問皆尊正統儒家,此時聽了袁青山所說的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道理,雖覺得不合正理,但仔細一想卻又辯駁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喚晴淺薄,袁大哥莫要見笑,小妹這時才知道什麼叫『遺世而獨立』了,何堂主當真是個超世邁俗的大英雄。」

    曾淳卻嘿了一聲:「只是人在世間,越是超世邁俗,越是痛苦無比。嘿,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喚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帥曾銑,那一句詩正是曾銑臨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紅,也喃喃唸了一聲:「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袁青山濃眉一軒:「曾公子,家師曾說,當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卻是其中一個。他曾將八個字來評價令尊。」

    曾淳雙眉緊鎖,沒有說話,喚晴倒搶著問:「哪八個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裡喃喃地:「何謂孤忠?」袁青山道:「本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頭來,蒼蒼涼涼的一笑:「好一個孤忠,斯人獨憔悴,舉世無人知。這不是『孤』是什麼?」喚晴聽了這笑聲,心裡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熱,緊緊盯住了曾淳那一張有些清瘦的臉龐,緩緩道:「公子,咱們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時難免對家國傷心。但此時國勢衰微,強敵環伺,卻不是咱們自怨自恨的時候!」曾淳也緊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帥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幹的是什麼?」

    曾淳若遭雷擊,沉聲道:「是軍餉,家父最惦念的還是營中的那些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兄弟們!」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邊之軍糧草接濟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體。咱們這時就該當想方設法,將軍餉送至軍中,不要落入嚴嵩、陸九霄之流手中。這才是大帥遺願!」

    曾淳笑了一笑,說了聲是,眼中卻有淚迸出。

    出桃花鎮再向西行,便漸有塞上的涼爽之意,這一日正行之間,便見了前面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點點的道:「前面那河便是無定河了。嘿嘿,這河水最多黃沙,也如黃河一般遷徙不定,就有了無定河這個稱呼。」喚晴喃喃道:「無定河,那句詩中說的『可憐無定河邊骨,俱是春閨夢裡人』,就是這地方罷?」梅道人點頭道:「此處古時地近邊疆,向來爭戰不斷。嘿嘿,古來爭戰幾人還呀!」說話之間,後面的鄧烈虹和莫老妹子幾人也趁著天色沉暗,陸續趕來了。

    眾人在暮色中順著無定河疾行數里,便見了前面一片鬱鬱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鬱的天地間,癡望著西天的殘霞,一動不動,有如一團礁石。「那天也是這樣的暮色,」他喃喃說著,仰起頭,「滿天的夕陽便像是天在滴血。就在這裡,那一場苦戰呀!」

    眾人知道他說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軍餉去河套,途中聞聽大帥遭陷,便將軍餉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師鳴冤,途徑此地時遭一群蒙面高手伏擊。一場血戰,隨行的聚合堂風雷十八騎皆遇難,只他一人僥倖得脫,但赴京之後,也落入陸九霄的錦衣衛手中,直到沈煉石冒死將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層霧:「事後聚合堂得知訊息,咱兄弟星夜趕來,卻只見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屍身!」曾淳長吸了一口氣:「可他們本來都是大好男兒,都是一腔熱血呀……敵人太強,」他哽咽起來,「又是乘著暮色動的黑手……袁大哥,眾兄弟的合塚在哪裡,咱們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歎一口氣,當先領路。穿過那林子,便瞧見了林子中央拱護著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塚微微隆起,塚前一塊石碑昂然高聳,上面只紅燦燦的寫著「碧血」兩個字。喚晴見那字意氣縱橫,如嘯如怒,不禁讚道:「好字,袁大哥,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搖頭道:「這是家師的字!他老人家趕來之後,這石碑剛立上,他就寫下了這字,然後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語。」這漢子說著,眼中也淌下兩行淚來。

    眾人環立碑前,黯然不語。林中就是一片肅穆。

    忽然有一簇飛鳥驟然四飛,驚鳴起落,在這一片冷靜的林子中這叫聲就顯得異常響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著這一喝裂空射來。

    袁青山的如意鉤一挑,那箭錚然一響,變向之後餘勢不衰,竟直沒入一棵古樹之內。「是金秋影!」喚晴只聽得這箭的破空之聲,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眾人心內全是一驚,有沈煉石、任笑雲做掩護,自己這一路相安無事,但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而原以為到的或許是青蚨幫的餘孽,卻想不到是金秋影親至。

    卻見林子邊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蔥蔥青草像是給一隻無形的巨手撥動了,分向兩旁散開,一人緩步而出,精瘦細長的身子,眼窩深陷的病臉,正是金秋影。喚晴掣出曉紅刀,和袁青山護住了曾淳,眾人遊目四顧,卻見金秋影身旁並無旁人。

    但金秋影單人獨劍、成竹在胸的一股氣勢,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爺這是玩的什麼把戲?精兵強將藏於何處?」

    金秋影卻不言語,逕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鄧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這鷹爪子何必在這裡假惺惺的貓哭耗子!」金秋影卻不理他,逕自三揖,才肅然道:「不管怎樣,死的人都是為大明灑的一腔碧血,」又將一張乾瘦的黃臉緩緩轉向眾人,「其實金某心中於曾大帥、何堂主諸人向來敬佩得緊,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擊諸位,刀劍無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劍下,金某也必會在靈前三揖。」

    鄧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絲,怪叫聲中,雙手一抖,腰間的盤蛇軟槍怪蟒一般躍起,直扎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槍卻是正宗的武當功夫,一桿槍筆直如線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處,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決不會在你墳前作揖,拔劍!」鄧烈虹的聲若雷震,那槍卻分毫不顫,倒似是鑄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對付鄧兄,也不必拔劍了!」驀地探手一抓,逕自抓向槍桿。

    鄧烈虹一聲大喝,那槍靈蛇一般縮了回去,隨即一吐,仍是扎向他的咽喉,只不過這一次快如電擊。金秋影左掌一撥,「推窗望月」,將那槍直推了出去,右掌輕飄飄的拍向他眉心。鄧烈虹見這一擊看似平平無奇,自己偏偏就無從招架,情急之下,厲聲一嘯,撤槍退開。

    喚晴秀眉一蹙,叫道:「大伙齊上,先斬了這狗賊!」當先撲上,刀勢靈幻,直斬金秋影脖子。噹的一聲,金秋影的將腰間的劍連著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蕩出,直震得喚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雙目一張:「大家不要纏鬥,只怕大隊人馬就在後面。」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金秋影輕功卓絕,必是先自趕到,竟要以絕世劍法纏住眾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們退,我斷後!」

    「且慢,袁兄,還是你退!」說話的卻是夏星寒。他一句話說完,一刀如電,已經刺了過去。這一刀輕靈如劍,金秋影登時一窘,只得長劍出鞘,嗆的一聲,在他刀上一點,隨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兩劍,將喚晴和鄧烈虹逼得退開數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鬥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詭計。」喚晴一回頭,卻見影影綽綽四周竟有無數緹騎的影子閃了過來,西南處更是煙塵滾滾,也不知有多少兵馬殺了過來,她心中一驚:「金秋影果然詭計多端,先一個人纏住我們,再派出大隊人馬將四周圍住。」莫老妹子嘶聲叫道:「鷹爪子還沒圍上咱們,這裡有缺口!」眾人隨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見西北方向空蕩蕩的,還沒有錦衣衛包抄過來。

    袁青山叫道:「大伙向西北先退!」鄧烈虹聞聲也將大槍一抖,叫道:「喚晴,咱們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個斗大的槍花,護著喚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聲斷喝,「萬萬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來衝在最前,聞聲急忙回頭:「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噴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揚手拔出劍來,向西南一指:「向這裡衝!」西南煙塵湧動,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佈了多少人手,眾人聽他如此說,一時倒有些疑惑。桂寒山將衝上來的兩個錦衣衛挑翻在地,急喝道:「那裡只怕不成!」

    袁青山素知曾淳之能,叫道:「大伙聽公子的!」雙鉤霍霍,當先衝向西南。

    喚晴和鄧烈虹已經退開,但夏星寒刀光霍霍,兀自苦鬥金秋影。激戰之中的金秋影聽了曾淳的呼喝,心內一驚:「當真是將門虎子,我原想逼他們退向西北,在無定河邊以『青蚨四邪神』的埋伏一陣而勝,不料卻被曾淳喝破!」

    眼見眾人退向他兵力最弱的西南方向,不由心下焦躁萬分,但這時夏星寒的刀正如一條努龍一般緊緊纏著他。這是二人第二次交手,雖只匆匆換了幾招,金秋影已覺出夏星寒身上的凜冽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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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4)

    西南果然最弱,袁青山的如意鉤幻出道道青芒,幾個錦衣衛當者立斃,眾人隨他衝出了林子,才瞧見十餘名兵士正在林後的一片空地上縱馬奔馳,每匹馬後都拖著一捆樹枝。桂寒山哈哈大笑:「多謝你們送馬來!」急衝而前。兩個錦衣衛不識好歹,縱馬前來擒他,給他一戟一個,自馬上挑落馬下。

    喚晴、曾淳眾人各展兵刃,片刻之間將十餘名錦衣衛斬殺在地。後面喊殺陣陣,卻是別處的錦衣衛已向這裡殺來。眾人搶了幾匹戰馬,鄧烈虹長槍抖動,將餘下的馬都拍折了馬腿,戰馬哀嘶之中,眾人已經拚力殺出。

    夏星寒獨對金秋影。

    金秋影這時務求速勝,悲秋劍法施展開來,當真有如疾風狂飆,將夏星寒團團圍住。夏星寒的雙唇緊抿,陡現劣勢,他刀上的勁氣竟是不減反增,心月刀法本來長於靈動,但這時他使來卻剛猛無比。激戰之中,夏星寒揮出刀化出一式「風梳亭前柳」,斬向金秋影的左肩。金秋影腳下一滑,眼見他這招使得稍老,長劍斜斜一挑,「平林漠漠」輕飄飄的刺向夏星寒的腿上環跳穴。這一劍勁勢老道,兼攻帶守,此劍一出,夏星寒勢必退步回刀,如此一來他的形勢便會更窘。

    哪知夏星寒竟然不退,低嘯聲中,刀光閃爍,那式「風梳亭前柳」依然銳不可當地劈向金秋影的左肩。這一勢形如拚命,若金秋影不撤劍,便是兩敗俱傷之勢。

    驀然間,一道紅光斜飛而來,直斫向金秋影的左頸。

    這紅光勁急如電,偏偏無聲無息,金秋影待得發覺,幾乎避無可避,也是他一身軟硬功夫均已爐火純青,在兩大高手夾擊之中,拚命的一勢「燕穿簾」,身子斜斜飛出。那紅光在他頭上一粘而回,金秋影的一頭長髮已經狼狽不堪的散了開來,卻是給那刀割斷了頭上的束髮逍遙巾。

    這時袁青山已經縱馬殺回,將一匹空馬直帶到夏星寒身前,喝道:「上馬!」兩匹馬已經呼嘯而去,金秋影才瞧清了林邊馬上的那一束俏影,雖然扮作一個青衣小廝,依然婀娜清麗,正是喚晴。

    那把曉紅刀又飛回她的手中,一抹淡若白蓮的笑意在她臉上綻開:「金叔叔,這是還你上次對我的暗算!」金秋影才想起,以前在沈煉石處見到她時,她卻是叫過自己「金叔叔」的,心內不知怎地又升起一陣悵然若失之感。

    喚晴卻一轉馬頭,和袁、夏二人急向西南衝出。三人刀鉤並舉,趁著金秋影驚魂未定之時,砍得一眾錦衣衛東倒西歪,便縱馬逃出。

    剛衝出樹林,身後就傳來金秋影氣急敗壞的嘯聲,這聲音尖銳細長,倒像是呼喚同道。果然只聞一道嘯聲響自西北,悠長響亮的直撞了過來,隨即又有兩聲長嘯自東南傳來,顯是與金秋影遙相呼應。

    喚晴聽得這三聲長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悠長,顯是發嘯之人功力深不可測,不由臉上變色:「西北果然伏了高手!」「聽聲音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袁青山的眼中驀然閃過一絲憂色:「快走!是青蚨幫中的四邪神!」

    三人縱馬疾馳,夏星寒在馬上兀自不時回首,見後面林深壑靜,一時卻不見追兵襲來。喚晴才想起來問:「早聽說青蚨幫有『清奇古秀』四邪神,卻不知道是什麼來路?」袁青山點頭道:「青蚨幫內分四門,卻以破陣門中高手最眾,破陣門中的四邪神為二男二女,男的是鍾舟奇和江流古,女的便是玉盈秀和水若清。這四人麼,各有奇能,放在江湖中麼,均可開宗立派,卻給鄭凌風卑辭厚禮請出來為他坐鎮破陣門。」

    袁青山說話一句一頓,桂寒山性子最急,搶著道:「四人之中以鍾舟奇武功最高,而這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奇怪無比,據說他是一年之前才入青蚨幫的,什麼來歷誰也不知,只知他的刀法怪極狠極,全然不似中原武功!」

    這時三人已經追上了梅道人和曾淳幾個。梅道人見聞廣博,聽了清奇古秀四邪神的名頭也不禁眉峰緊皺,搖頭晃腦的道:「鍾舟奇確實不是漢人,有人說他是蒙古人,還有人說他那刀太長太怪,只怕是苗人!」桂寒山點頭道:「這人性情殘暴,號稱『一出手必見死』,聚合堂折在他刀下的人不少,師尊早有除他之意,只是尋了多日也未遇到。」

    梅道人又道:「江流古好奇門遁甲之術,性子也是高傲得緊,在破陣門中出手最少,卻曾經憑著那一手佈陣奇術,困死了峨嵋派號稱百年一遇的高手──隱山大師。」莫老妹子和峨嵋有些淵源,聽了之後,臉上橫肉抖了一抖,罵了一聲:「天殺的,這麼些邪門歪道都該一刀刀的斬盡殺絕。」

    梅道人的小眼一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古、奇二人也就罷了,最讓老道頭疼的是那兩個女鬼!那個玉盈秀善於易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擅長什麼功夫,卻是誰也不曾見過。只知道她似乎是個女的,四邪神中還是以她最難應付,據說她的易容之術委實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喬裝起來,男女老幼,無有不肖!」桂寒山點頭道:「這玉盈秀常常裝扮成仇家的子弟、妻妾,伺機下手。與青蚨幫作對的幫派首領死於她手的可是不少,而死後還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鄧烈虹擰槍在馬上一拍,歎道:「這可真是防不勝防了!今日來的只怕就是鍾舟奇、江流古和玉盈秀三人。」

    喚晴秀眉一挑:「奇、古、秀都有了,那個清呢?」

    梅道人沉沉一歎:「水若清!此女使毒的功夫只怕已勝過了當今百藥門的掌門魚貫老,鄭凌風曾送她一句詩『絕色掩今古,殺人不聞聲』,上一句說她貌美如花,後一句便讚她的使毒功夫了。」袁青山嘿嘿的笑著:「更讓人頭疼的是這毒婦機詐百出,咱們聚合堂幾次和青蚨幫交手,都不能佔得半點便宜,便是因這水若清之故。聽說鄭凌風一來被她的美色所迷,將破陣門交她執掌,卻又忌憚她心計太多,鄭凌風的原配死了已經四五年了,還是遲遲不肯將這水若清扶正做幫主夫人。」

    鄧烈虹聽了最後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就叫做閻王怕判官,判官防小鬼!」幾人皆笑。喚晴也跟著掩口一笑,心內卻忍不住想:「我也不要他讓我做他夫人,只是讓他和我多說幾句話!」就悄悄向曾淳望去,暮色中映入眼內的是一張淺淡笑容下憂色重重的臉,她的心內微震:「他受傷太多太重了,一個人怎麼擔得起這麼多的愁和恨!」陡覺身旁勁風陣陣,卻是一直和喚晴並鞍而馳的夏星寒忽然打馬如飛,向前去了。

    曾淳忽然回頭叫道:「大伙加緊些,一個時辰之後咱們就該到亂石林了。」桂寒山素來是火爆脾氣,聞言忙催馬向前,道:「曾公子,到了亂石林便怎樣?」曾淳道:「那裡地勢詭奇,亂石成林,怪樹叢生,當初家父曾和我來過這裡。家父說此處是造化奇功、天然成陣,後來曾派兵來此又添了許多變換,在那裡練兵多日。」

    莫老妹子在馬上回頭望了望,罵道:「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天殺的越是這樣,就越是讓姑奶奶放心不下!」鄧烈虹舉頭望了望沉沉的暮色,嘟囔道:「肚子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再過一個時辰只怕就要餓昏啦。」梅道人在他馬上疾抽了一鞭:「就聽公子的,一個時辰後到亂石林打尖,難道還真就餓死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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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1)

    殘紅如血。

    遙遙的,眾人已瞧見了暮色中那一片片一叢叢怪模怪樣的老樹,黑壓壓的兀立在一片淒艷的殘霞中。又有兩柱怪石怒立向天,那石並不高,只較老樹高出幾尺,但襯著那叢叢怪樹,就顯得有些詭譎怪異。遠遠望去,一抹紅霞似是掛在了那兩峰怪石上,直映得那石頂血紅一片,看上去猙獰無比。

    奔到近前,那滴血的殘霞已散,天終於沉了下來。這地方風大,晚風從那怪石的隙縫間竄出,在老樹昏枝間川流不息,發出一聲聲長短不一的咆哮。這聲音有的尖利如厲鬼長嘯,有的低回如怨婦號哭,讓人聽了心裡面慼慼的。鄧烈虹道:「這亂石林果然地如其名,單這風聲就能嚇死人!」

    曾淳縱馬帶路,一邊分開那一束束冤鬼長髮般隨風怒擺的樹枝,一邊叫道:「大伙跟緊些,千萬莫要走散了。這地方是風口,地勢又最是雜亂,轉過去就會好些。」喚晴就跟在他後面,繞過幾根老樹,喚晴忽然低叫了一聲,曾淳急忙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喚晴的手微微一掙,覺得他抓得也不緊,就掙出來了。她指了指那樹下的慘白枯骨:「像是人的骨頭!」曾淳打了一眼:「若是不識路徑,便總是鬼打牆,轉來轉去的,就困死在這地方了。」喚晴只覺身上一陣發冷,只聽曾淳又道:「旁邊還有狼的骨頭,怕是給野獸啃的。」

    轉過這片怪林,曾淳才勒住了馬。這裡雖是一片空地,風卻小了許多,眾人紛紛下馬,都覺渾身酸懶,便在地上坐了。袁青山和桂寒山早將隨身的乾糧取出,分給眾人。鄧烈虹先將乾糧胡亂塞在口內,狂嚼了幾大口,便一下子仰面躺在了地上。

    喚晴草草吃了幾口,心裡不知怎地覺得堵得慌,這些天都是,好像忽然間這個世界少了什麼,覺得沒滋沒味的。這時忽然靜下來,這種空寂之感就忽然強起來。她舉頭四望,那些老樹也怪,這時全肅穆了下來,垂著昏亂的長髮,黑暗中寂靜的亂石林這時在喚晴眼內就別有一番詭異陰森。喚晴忽然想,如果這時任笑雲在自己身邊,必然會湊過來,嘻嘻哈哈的胡說什麼吧,有他在倒是不寂寞了。

    眼前就閃過任笑雲的那張總是掛著幾分頑皮笑意的臉,有幾分清秀,又有幾分真誠,和曾淳、夏星寒甚至袁青山他們相比,這張臉又是這樣的簡單。她的眼波一下子就溫柔起來,心裡也是一暖。

    眾人全不言語,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打坐休息。鄧烈虹耐不住煩,將一片什麼葉子含在嘴裡嗚嗚咽咽的吹著。只吹得兩聲,就給梅道人劈手奪過,罵道:「想給那金秋影聽到麼?」鄧烈虹一骨碌爬起,怒道:「老子來就是想和錦衣衛拚個死活,可不是喪家犬般的跑來跑去。」桂寒山聽了這話,忍不住將雙戟在地上重重一頓,叫道:「鄧二叔說得在理,咱們聚合堂何時怕過旁人了。在這裡的全是精兵強將,當真一拼,也未必就輸給金秋影那狗賊。」

    袁青山怒道:「五弟,你這火爆脾氣何時能改,敵眾我寡,就是殺了金秋影,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大半。」莫老妹子嚷嚷道:「袁大俠,咱們現在該到何處去,也總該有個算計吧?不成金秋影那天殺的追到西,咱們便逃到東,他追到東,咱們便逃到西!」

    袁青山抹了一把汗,道:「這個……這個,自然不是。咱們……」他說話本來就慢,兼之素來鯁直而少謀,咱們到底如何,卻一時想不出來,只得將眼睛瞅著曾淳。

    「袁大哥說得不對,」曾淳開口了,他依然坐在地上,但這麼冷冷的一發話,卻自有一股威嚴,眾人亂糟糟的聲音登時靜了下來。「咱們幾個,根本殺不死金秋影!」他的聲音似是透著不盡的倦怠。

    桂寒山忍不住嚷起來:「曾公子,你也怕?」

    「不錯,我怕!」眾人不料曾淳真是這麼說,就又是一靜。曾淳站起身來:「我怕這些好兄弟好姐妹平白無故的折在這裡。陸九霄和鄭凌風有備而來。為滅聚合堂,他們只怕已經籌謀了大半年了吧。咱們卻是倉卒應戰,青蚨幫和錦衣衛高手如雲,真若一拼,咱們眼下沒有一分勝算。」

    曾淳這時侃侃而談,雖然說得不是什麼錦囊妙計,卻因多年行兵見陣,身上存了一股氣勢,幾句話就將眾人的火氣壓了下去。夏星寒素來生性高傲,眼內無人的,但見適才曾淳喝破金秋影之伏在先,以理服人在後,心裡也不禁暗自佩服,當下沉聲叫道:「曾公子,那咱們下一步如何行事?」曾淳倒向他一笑:「夏兄過謙,只怕心中早有算計了。」眾人全向夏星寒看來,夏星寒只得一歎:「我只怕這亂石林阻不了多久!」

    曾淳道:「不錯,依我從前的合計,是先起出軍餉,悄送鳴鳳山。但想不到金秋影來得如此之快,只怕沈先生那裡有變!」喚晴一仰頭:「怎麼,義父莫非有難?」

    「那就難說得緊了,我只是猜測,咱們兩路人馬的行蹤全都洩露了,」曾淳緩緩道,「大敵在後,咱們萬萬不能去動軍餉。為今之計,還是速去聯絡沈先生和何堂主。」

    他說著遊目四顧:「亂石林方圓數十里,金秋影要圍,無法調集這麼多的人手,要攻,卻一時破不了這石陣。所以此處卻是最穩當的地方。今晚咱們且在此睡個安穩覺,過了今夜咱們就要兵分三路了。」

    夏星寒聽了卻一皺眉:「曾公子,兵貴神速,咱們不如現在就動身。」曾淳一搖頭:「夏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此地是唯一咱們能睡個安穩覺的地方,只怕一出石陣,就處處荊棘了。」袁青山給夏星寒說得心裡也拿不住主意:「這個……公子,亂石林果真能阻得住他們?」

    曾淳笑了一笑:「當初家父曾說,這亂石林地勢之奇,非但全出自天工,細看其中的叢叢怪樹和矮石,又有許多人力之妙,不知是哪位奇人曾在此佈陣。他為此翻查古籍、遍訪宿耆,卻始終也沒查出這位奇人是誰,只知此人委實有鉅子宗匠的手眼,調集天地靈氣,竟能不著痕跡。後來家父於此練兵時,又多加了數重禁制,所以今日的亂石林實在是集天奇人妙於一身了。」

    「這裡面暗藏生死八門,必須明瞭二十四山方位和八卦、干支的會合刑沖,才能定得吉凶。適才咱們衝進來的地方是『天機』方位。此門因時辰不同而可生可死,若識得路徑,如咱們一般進而入辰門,便是生,否則入了其他七路便全是死,」曾淳說著一指東南,「東南『搖光』處是唯一的生門。咱們明日便會從那裡退出。只是那裡聚土生氣,狂風時作,就是常習陣法的人也不敢貿然從那裡殺入。」

    莫老妹子先笑了:「好,曾公子,你說的話我雖是一句也沒聽明白,可我卻是死活聽你的了。你說在這裡歇息,我便在這裡歇息。誰願意走誰走!」說著一仰身,已經躺在了地上。桂寒山將雙戟一合,也枕在了腦後:「我也跟莫老姑一般,聽曾公子的。」

    曾淳說金秋影決不敢深宵闖陣,大家也就沒安排人手守夜。

    眾人早倦了,有的倚著磐石閉目養神,更多的就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和衣而眠。喚晴看到夏星寒橫刀合目地倚在石旁,就走了過去,依在那方矮巖的另一端,低聲問:「適才為何跟金秋影拼得那麼凶?」夏星寒沒睜眼,只是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她知道這位師兄平素寡言,其實內心驕傲得緊,這時聽他言語如此的寂寞消沉,心下不禁一緊,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夏星寒卻忽然問:「師妹,你……你當真是喜歡任笑雲那小子?」喚晴這才想起那晚師兄那張淒惶憤激的臉,她定了一定,才道:「你知道我自幼愛和人賭氣。我那晚心灰意冷的,實在是有些賭氣。二來笑雲平白無故的捲入這江湖糾紛之中,我欠他的實在太多……不過,」說到這裡她的臉上一陣發燒,仰起頭來,望著頭頂濃濃的夜色,道:「不過這時候,我又著實有些牽掛他。」

    夏星寒的身子一震,喚晴覺得他的呼吸又急迫起來。她想對他說些什麼安慰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沉了片刻,夏星寒才仰起頭來,輕聲一歎:「只怕師父說得對,我的性子偏急,學刀未必會練成絕頂境界。哎,也不知師父他老人家怎樣了!」喚晴心下一沉,口中卻說:「師父神功無敵,沒有事的。」兩個人便不再說話。

    地上沒生篝火,天上又沒月,夜黑得像墨,靜得如一波古井。

    一陣倦意襲來,喚晴就倚在那石上睡著了。朦朦朧朧的,喚晴看到一個人搖晃著走來,依稀是任笑雲。喚晴一喜:「笑雲,你怎麼來了,義父呢?」任笑雲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德行:「好妹子,你見了老公也不說幾句貼心話,便來問那沈老頭子!」忽然一伸手,摟住了她的肩頭。喚晴又羞又惱,偏偏那手抓得很緊,一時又掙扎不開,正焦急間,肩頭一痛,就驚醒了。

    抓自己肩的卻是師兄夏星寒。她一驚,臉上一陣發燒,好像自己做的夢這時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而且給師兄全看了個透。夏星寒卻掩住了她的口,伸手向後一指。

    喚晴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只見一個肥胖的身影在深夜中悄悄移動著,正是莫老妹子。喚晴心內一陣收緊,暗道,這莫老妹子所為當真是奇怪之極,莫非……

    二人伏在石後全不動。只見莫老妹子走到一處的山巖之下,伸指向天,她手指上不知戴著一塊什麼東西,在黑沉沉的夜裡依然閃著光。忽然之間,一抹黑影無聲無息的從天上撲落,直落到她手上。

    微微一沉,莫老妹子將手一揚,那物又霍然飛起。喚晴才依稀瞧清,那似是一隻鷂子。

    二人對望一眼,心內均是叫了一聲,不好。便在此時,卻聽有人大喝了一聲:「哈,老妹子,你果然有鬼呀!」一個人影跟著竄出,卻是鄧烈虹。

    莫老妹子又驚又怒,但鄧烈虹已經連喊帶叫的逼到近前,莫老妹子把牙一咬,反手一掌便切了過去。二人以快打快,疾拆了數招,驀然間鄧烈虹大喝一聲,雙掌一振,莫老妹子騰騰騰連退數步,才拿樁站定。夏星寒怕她逃逸,身形晃動,已經擋住了莫老妹子的退路。這麼一鬧騰,眾人全給驚醒了,各自挺刃圍上。

    鄧烈虹回手自腰間拔出盤蛇軟槍來,怒喝道:「老妹子,你適才弄的什麼鬼,從實招了吧!」莫老妹子退了一步,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神色,只聽她的聲音嘶啞之極:「鄧老二,你發的什麼瘋,老娘起來撒泡尿你也要盯著管管麼?」鄧烈虹罵道:「去你娘的十八代祖宗,撒尿怎麼會招來一隻大鳥?」

    莫老妹子憤然不語,一雙賊亮的眼在黑暗中灼灼閃爍,口鼻之間卻發出困獸般的喘息之聲。

    「鄧二叔,我來告訴你適才她在做什麼,」走過來的卻是曾淳,「她手上戴的是一隻夜裡也能發光的螢石指環。鷹雕飛禽視力最強,那必是一隻罕見的頗喜夜出的夜鷹。指環雖是螢火之光,在夜裡卻能給一隻馴養有素的夜鷹瞧得清清楚楚。亂石林擋的住金秋影,卻擋不住飛禽。莫老姑,我猜你在鷹腿上必是綁了紙條,上面寫的定是『從東南殺入』吧!金秋影苦於入陣無門,得此訊息,定然如獲至寶。」

    莫老妹子聽了這話,渾身一抖,終於乾笑一聲:「是又怎樣,金大人的人馬轉瞬就至,各位還是乖乖就降,我給你們美言幾句,大伙就少受些苦。」

    曾淳卻哼的一聲冷笑:「莫老姑,你可知道我今夜為什麼偏要在此歇息,還偏偏不派人守夜?」莫老妹子一愣,曾淳續道:「咱們從青田埔喬裝出來,那是何等隱秘之事,為什麼幾日之後,金秋影就陰魂不散的追到?在碧血碑前我就知道,咱們這些人裡只怕出了奸細,我在腦中將咱們這些人掂量了許多遍,依然想不透這奸細是誰,更想不透這奸細是如何與金秋影聯絡的。直到咱們馬入亂石林時,我偶一回頭,卻瞧見莫老姑正回頭望天,像是找尋什麼東西。亂石林道路崎嶇,所有的人全急著低頭趕路,怎麼莫老姑卻有閒情逸致抬頭看天?

    「我那時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莫老姑世居川北,最擅調鷹之術,莫非……呵呵,看來今晚這一步險棋是行得對了。」

    莫老妹子嘶聲叫道:「天殺的小畜生,一會兒金大人到了,看你還笑得起來!」曾淳還是冷笑:「莫老姑,我難道真會將亂石林的生門隨口說出?東南處虛實難測,那地方的名字叫做『屍氣』,其實是最大的凶門。金秋影當真信了你的話,這一入就是九死一生了。」

    眾人聽得曾淳如此一說,全鬆了一口氣。桂寒山忍不住叫道:「曾公子,我桂寒山算是服了你,你這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非但揪出了奸細,還困住了金秋影。一箭雙鵰,妙計,妙計!」梅道人也搖頭苦笑:「莫老妹子,原來你成了盜書的蔣干!」

    莫老妹子的身子簌簌發抖,曾淳的話不緊不慢,卻似一柄利劍擊穿了她的信心。她身子一軟,忍不住攤倒在地上,她將眼光轉向鄧烈虹:「鄧二哥,求、求你了,看在老於的面上,就……饒了我這一回!」鄧烈虹卻將長槍重重一抖,厲聲喝道:「莫老妹子,老子算是瞎了眼,枉自和你相識十年!你不想為死去的於四哥報仇,卻昧著良心投了錦衣衛,做這禍國殃民的廠衛鷹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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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22 02:17:39
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2)

 莫老妹子忽然淚流滿面,嗚嗚作聲:「我……我一個女流之輩,怎麼跟金秋影干,怪只怪老於給狗油蒙了心,偏偏去得罪錦衣衛,得罪金秋影!」眾人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心裡也有些難受。莫老妹子卻忽然一躍而起,雙手一揚,六把飛刀激射而出。

 她藝出江南暗器名家,這六把飛刀一出手,就散成扇面,直如飛星逐月一般向眾人射來。眾人勢出倉卒,忙呼喝著後退,梅道人疾步上前,口中怪叫道:「不好,老婆子要拚命!」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幾把飛刀全被他抓在手中。

 但這麼緩得一緩,莫老妹子肥碩的身子已經疾躍而起,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丈外。

 鄧烈虹大喝一聲:「截住她!」長槍一抖,當先追出。

 莫老妹子情急之下,奔躍如飛,口中兀自叫道:「梅老道、鄧老二,你們有本事就跟金秋影去拼,盡纏著老娘做甚……啊──」一語未必,陡然長聲慘呼。

 卻是曾淳手中的長劍脫手飛出,莫老妹子只顧防備銜尾疾追的鄧烈虹,曾淳這一劍迅疾如電,勁勢奇猛,登時從她背心穿入,前胸透出一截劍尖來。莫老妹子帶著那劍慘叫著急奔數步,才一下子撲倒在地。

 曾淳走過去,拔出那劍來,劍上還滴著血。曾淳的臉色冷得怕人,他緊盯著莫老妹子的屍身,猛然又一劍插入。

 喚晴見他神色異常,在那裡狠刺狠斫,急忙上前抓住了他,叫道:「公子,她已經死了,住手呀!」曾淳給她緊緊抓住了臂膊,便停了手,但那眼睛依然在黑夜裡閃著可怕的光,喘息道:「我……我最恨的便是這種人!」他將那劍上的血在鞋底抹乾了,一字字的道:「我定要查出是誰寫密信誣告家父的!」

 喚晴、袁青山等人全知道曾淳這時定是想到了當初嚴嵩便因大帥曾銑手下先有人寫了一封密信,誣告曾銑剋扣軍餉,嚴嵩才以此信為證,開始誣陷曾銑的。這封誣告密信雖然並不是大帥的致死之因,但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由頭,更因誣告之人是大帥舊部,就更顯得撲朔迷離。這誣告大帥的舊部是誰,迄今依然沒有查出來。

 袁青山走上前來,道:「公子,你不如先歇息一下。」

 曾淳仰起頭,望了望天上那幾顆疏疏落落的星星,道:「這時就沒功夫歇了。夏兄說得對,兵貴神速,咱們既然已經找出了內奸,還是馬上加緊趕路。何況金秋影得了四邪神相助,實在是不容咱們有一絲疏忽。」他這時心神稍定,登時又回復了先前揮斥自如的氣魄,道:「鄧二叔,聯絡沈先生的重任就落在您身上,出石陣後就折向西行。沈先生一行出了真人府後,便該順著水路行進,當初青田埔分手,咱們就約定在石井集回面的。他們那一路若無變故,這時也該到了,你循無定河到石井集,一路用聚合堂的『石解語』,找尋先生。」鄧烈虹道了聲好。曾淳又道:「找到他們後,請先生速去清源屯,到老君廟,咱們在那裡相會!」

 「袁大哥,」曾淳望向袁青山,「金秋影與劍樓聯手,對咱們銜尾追襲,青蚨幫也布出大部人手,這一次他們所圖也大,只怕是志在鳴鳳山!還請你先上山,請陳將軍早做準備,老君廟外更要多布人馬。咱們雖然人單勢孤,卻一定會拖住廠衛人馬,將他們帶入老君廟。那裡該是咱們決勝之所!何堂主那裡還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情要做,這一次若是脫身不得,便不必親來接應了。」眾人聽他侃侃而談,顯是胸有成竹,均自歎服。

 卻聽一縷若有若無的歌聲:「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登樓望君處,藹藹──浮雲飛……」這歌聲斷斷續續,卻如泣如訴,眾人聽了,心神全有些恍然欲飛。梅道人驚道:「不好,是玉盈秀的泠然希音!」那歌聲繼續萋萋柔柔的唱著,眾人心內都覺軟軟的,只盼找個香衾軟被,大睡一場。

 袁青山道:「聽歌聲好近,難道他們攻進來了?」梅道人道:「『泠然希音』聚音成線,瞬息十里。他們的人還不知在哪兒呢!這妖女的修為雖然比不上陶真君的『心開天籟』,可也會惑人心智,大伙撕下衣襟塞住耳朵。」果然那歌聲一蕩,就倏忽飄遠了。

 曾淳忽然叫了一聲不好,「金秋影不惜讓玉盈秀損耗內力施展這泠然希音,必是想先拖住咱們。嘿嘿,我倒是小窺了一個人!」桂寒山急問:「誰?」曾淳道:「江流古!有他在,金秋影未畢會真從東南殺入。只怕……這時他們已經破了亂石林的前兩重禁制。咱們快走!」

 耳聽得那歌聲又轉了過來「浮雲遮卻陽關道,向晚誰知妾懷抱。玉井蒼苔春院深,桐花落地無人掃。」雖然眾人耳朵裡堵著衣襟,卻還覺得渾身發懶,急忙隨著曾淳翻身上馬。

 這時殘星尤明,朝暾初白,天邊已露出一絲亮色。眾人隨著曾淳縱馬奔出,一路上林回路轉,柳深石亂,直奔了大半個時辰,那一片昏暗陰森的柳林卻似乎永無盡頭一樣,怎麼也奔不出去。

 眾人正自心亂神疲,卻見曾淳忽然勒住了馬,指著前面幾株老柳叫道:「看那裡!」眾人猛抬頭,正瞧見那幾株老柳下招展的一桿小旗。那旗不大,卻猩紅如血,在一片淡淡的晨曦中甚是奪目。袁青山當先咦了一聲,道:「那是我們聚合堂的鐵血旗,怎地插在此處?」

 曾淳卻面現喜色,獨自喃喃道:「得手了,他們得手了!」他走過去將小旗拔下,摸了摸那土,低聲道:「是幾天前的事,但願他們一路順風!」桂寒山性子急,問:「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咱們的鐵血旗怎地插到了這裡,莫非聚合堂的兄弟來過?」曾淳將那鐵血旗遞給了桂寒山,笑道:「五哥,這事說來話長,只是何堂主有言在先,不讓我輕洩天機。這秘密麼,咱們到了鳴鳳山自然知曉!」說著翻身上馬,「終於了了一樁心願,咱們走吧!」

 眾人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便多問。一路曲曲折折的走了多時,曾淳忽然仰頭呼出一口濁氣:「出來了,可是出來了!」

 喚晴猛然間只見眼前一片疏闊,四野豁然開朗,再一回頭,剛才還覺得四面八方層層無休的柳林卻已經退到身後數十丈外了。她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奪天下造化之奇了。這門功夫,我卻沒來得及跟大帥學上一學。」曾淳黯然道:「奇門五行,深奧無止。我也恨自己當初沒多下些功夫。不然適才我若是再多加些佈置,江流古只怕要多費上一兩天的功夫。」

 袁青山卻憨憨的一笑:「我二弟葉靈山最喜歡推演奇門陣法,幾時你們見了面,倒可好好聊聊,」說著一拱手,「眾位,我這時可是要快馬加鞭,先行一步了。」鄧烈虹也道:「那我也依公子說的,先去找尋沈先生了。」

 天已大亮了,眾人就在一片朝陽之中灑淚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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