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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衣祺]空顏(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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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16:23: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花溪苑的火

  楚雨燕驚怖地瞪大眼,癱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師父一直都是好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

  李安然沒有說話。

  楚雨燕上前搖著他問道,「我師父她為什麼死!她為什麼死!為什麼會死!」

  李安然盯著她,問道,「令師的名諱是什麼?」

  楚雨燕茫然,搖頭道,「我和姐妹們叫她師父,別人,都叫她苑主。」

  連自己徒弟,苑主也不曾告知她自己的名字?

  這時一位白衣女子走了過來,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身頎長,貌冷艷。她用很平淡的語氣對楚雨燕道,「燕兒,師父說了,你既然那麼喜歡李公子,在她死後,你就跟李公子去吧。」

  楚雨燕哭道,「大師姐!師父她,為什麼……」

  李安然對大師姐道,「令師的名諱,不知姑娘可否示下?」

  那女子淒涼道,「我師父對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該淹沒的盡將淹沒,又何必讓世人,記得她是誰。」

  李安然聞聽,心下悲愴,低頭注目懷中的苑主,她安詳地合目,唇邊還含著笑,一種空山新雨後的表情。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似乎對她來說,死,是一件很隨意很隨心的事情。

  那邊來了六個白衣小童,用花床將苑主抬下,大師姐在前面引路而去。

  李安然回頭對哭泣的楚雨燕道,「燕兒,你過來。」

  楚雨燕抬著淚眼茫然地望著他,李安然對她說,「先別哭了,我們也下去吧,去看一下你師父的居所。」

  苑主的居所是一幢竹枝掩映中的小木屋,沿小徑穿過竹林,陽光從竹葉的縫隙間斑斑點點地透下來,微風拂面,光點遂左右輕輕地搖擺,明滅可見。

  李安然緩下步,竹影清幽,修竹競秀。

  小屋東南百步遠,流過一條小溪,小溪附近是一片青草,上面疏疏落落種了十來株桃樹。如今,正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時節。

  小木屋外觀古樸精美,裡面陳設卻格外簡單。一張梨木老床,青緞被,素絲紗帳,南面窗戶旁有一張寬大的檀木舊桌,上面有一面銅鏡,鏡旁是一把長柄寬齒桃木梳。鏡前是一張蜀桐古琴,古琴旁有一個小瓷瓶。

  那是一個白底藍花的青瓷瓶。李安然拿過來,打開,聞了聞。

  日光從窗戶斜照進來,灑在半張琴和那個小瓷瓶上。李安然一抬頭,看見兩隻黃鶯正在竹梢間跳躍啼叫。

  他將小瓷瓶放,用手指碰觸了下琴弦,音色清空瀏亮。

  李安然問大師姐,「關於葬禮,苑主事先,可有安排?」

  大師姐道,「師父說,她要火葬,再將她的骨灰,埋在這房間東南面第五株桃花下,不起墳,不立碑。」

  李安然沉默良久。

  這時一位白衣女童進來稟告,「大師姐,師父葬禮儀式已準備好,午時一到,即刻焚化,請大師姐和燕兒師姐快去吧!」

  李安然隨燕兒和大師姐一同來到準備好的葬台旁,苑主安然躺在花床上,四周架起了香木乾柴,然後,則是一圈一圈的花,數不盡的百合。

  李安然隨眾女子一起跪在地上行禮,火驟然燃起,火光沖天,香氣瀰漫,苑主在微白的煙氣中漸漸不能清晰。

  哭泣聲連成一片。

  火燃了快一個時辰才最終熄滅。大師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將骨灰裝在一隻玉盒內,率領眾姐妹浩浩蕩蕩,將骨灰埋在苑主指定的桃樹下。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楚雨燕跪在地上,復又磕了三個頭,李安然見一塊玉從她的脖子上露出來,心下狐疑,遂伸手拿過來,在日光下靜觀了片刻,問道,「這玉,你哪兒來的?」

  楚雨燕道,「我師父昨天晚上給我的,怎,怎麼了?」

  李安然道,「她跟你說這是什麼了嗎?」

  楚雨燕懵懂地搖了搖頭。

  李安然道,「這叫相思翼,你看這玉裡的細紋,纖如毫髮,艷若珊瑚。最為奇妙的是,它與肌膚接觸久了,會生出馨香,情越濃,香愈烈,這纖如毫髮的細紋,也會慢慢生長,漸漸糾纏在一起,形如蟬翼。」

  楚雨燕道,「這是很珍貴的東西嗎?」

  李安然道,「對,很珍貴。」

  楚雨燕的淚,又一下子溢滿了眼眶。

  李安然沉默半晌,柔聲道,「燕兒,你師父,把你給了我,你願意嗎?」

  楚雨燕的臉一下子紅了。

  李安然道,「你,多大了?」

  楚雨燕紅著臉輕聲道,「十七。」

  「哪裡人?」

  楚雨燕搖頭道,「我,我不記得了。從小就跟著師父,沒見過爹娘。」

  李安然笑著柔聲道,「那你喜歡我嗎?願意跟著我嗎?」

  楚雨燕的臉燒了起來,低著頭不說話。

  李安然道,「時候不早了,你給師父磕了頭,我們,走吧。」

  楚雨燕怔了一下,抬頭望了望桃樹下的新土,又望了望李安然,垂下頭去。

  光線變成了柔紅,空氣中到處是春天清新的氣息,楚雨燕看著起身的李安然,他夕陽柔光中的背影,如玉山挺拔,似松柏清俊。

  她緩緩起身,抬著頭,走到李安然身邊。

  李安然帶著楚雨燕回到客棧,楚狂正用他一貫的斜躺式霸在兩張椅子上,正和付清流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見李安然進來,一下子跳起來正欲去拍李安然的肩,卻突然瞅見李安然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手舉到空中一下子就停住,有些訕訕地放下來。

  李安然笑,讓楚雨燕見了禮,楚狂本想藉著「楚」字嘻嘻哈哈開個玩笑,攀個親戚,卻見楚雨燕一身縞素,面有淚痕,他覺得不對勁,話到嘴邊又嚥下去。

  李安然讓楚雨燕坐下,為她倒了杯茶,對付清流和楚狂道,「我一出去一天,讓大哥和四弟久等了。這位楚姑娘是花溪苑苑主的徒弟,從今以後,跟了我了。」

  「跟了你了?」楚狂叫起來,復又打量了幾眼楚雨燕,問道,「什麼叫跟了你了?」

  李安然倒也好脾氣,解釋道,「跟了我了就是說,她從此是我的人了。」

  楚狂大眼瞪小眼看著李安然,又伸長脖子湊近前望了望楚雨燕,楚雨燕羞得滿臉通紅,垂下頭去。那楚狂望了半晌,半笑道,「這,這可是我未來的二嫂?」

  付清流從後面打了楚狂一下,責備道,「知道了是未來的二嫂,還這麼大驚小怪地盯著人家看!安然,真該恭喜你,大哥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

  楚狂不依不饒,問道,「花溪苑苑主的徒弟?花溪苑,那不是只有女人才去的地方嗎?二哥你什麼時候和花溪苑有了這麼深的淵源?」

  李安然道,「今日承苑主相約,與苑主有一面之緣。」

  楚狂道,「你什麼時候這麼有魅力,一面之緣就領回了人家的徒弟!」

  李安然道,「苑主仙逝,便將楚姑娘托付給了我。」

  楚狂想說就一面之緣人家憑什麼把徒弟托付給你,欲言又覺不妥,遂坐下來喝茶,開起了無關緊要的玩笑。

  晚上很好的月亮,李安然陪楚雨燕在客棧旁的街上走。街上少有行人,月光銀子一般傾瀉下來,垂柳在夜風中搖曳,在地上留下稀疏動晃的剪影。

  楚雨燕李安然的身邊走,有種難以言說的敬畏和羞怯。不管怎麼說,李安然於她,畢竟是陌生的。他畢竟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兩人很少話。李安然於是問她喜歡吃什麼,楚雨燕於是說爆鱔面。李安然「哦」了一聲,饒有興致道,「爆鱔面?那你是在蘇州長大的嗎?」

  楚雨燕說,她十三歲以前,在蘇州。後來跟隨師父到杭州賣了三年的胭脂,去年師父才開了花溪苑。

  李安然問她十三歲以前在蘇州跟著師父做什麼。她說那時候在跟師父學藝,採花,做胭脂,養蠶,抽絲做昂貴的衣裳,還要認字、學琴,繪畫。她說,那時候她們很苦,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師父帶她們去吃爆鱔面。一碗寬湯重青面,只消幾眨眼的功夫就吞下肚去,香得把舌頭都快吃下去。

  兩人相視而笑,談起蘇州的碧螺春、彈詞和太湖三白,然後說起石湖看串月。楚雨燕嫣然道,「去石湖看串月,一定要在農曆八月十七,午夜時分,月亮偏西的時候,就會看到九個連環形成九個月亮,聽說美極了,可惜那天大人們熙熙攘攘,我們是小孩子,師父不讓去。」

  李安然嘴角噙著笑,看著她,兩個人離得很近,仿似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

  李安然停住腳步,溫柔地笑,伸手輕輕地把她擁在懷裡,楚雨燕乖得像一隻享受溫存的貓。

  月色融融,李安然擁著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楚雨燕抬眸看向李安然,月光灑在她的臉上。

  她不知道李安然為什麼歎息,但卻愛上了他歎息的樣子。

  李安然望著她黑而亮的眸子,一點點,輕輕地,湊過頭去。

  他是要,吻自己嗎?楚雨燕的心跳突然快了,很緊張,又有點期待。

  她輕輕地閉上眼。

  世界突然一片彤紅,李安然怔住,一抬眼,看見沖天的火光。楚雨燕察覺,驚抬頭,怔怔地望著那火光,喃喃道,「好像,好像是……」

  李安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朝火光衝過去。

  是花溪苑!花溪苑著火了!

  李安然趕去的時候,還沒有人,大火正在獵獵燃燒。楚雨燕瘋一般要往裡闖,被李安然抓住。

  楚雨燕淒厲地大喊,「大師姐!二師姐!小潔!小雲!小嫻!小荷!毛翠、黃鶯!你們在哪兒?在哪兒?」

  李安然道,「你站在這兒等著,別亂動!」

  他衝進了火海裡。

  到處是熊熊的烈焰,嗆人的燃燒的味道,所有人都死了。十五口人,被人刺穿心臟,扔在屋子外,而屋子在燃燒。

  李安然查看了傷口,無毒,一劍斃命。傷口僅一寸,前後一致,整齊劃一。

  救火的人陸續趕來,李安然拉起楚雨燕離開現場,消失在暗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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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16:23: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天上星辰,地下煙花

  花溪苑失火,幾乎燒紅了半個杭州。就在那個夜裡,就在花溪苑的火光沖照之下,邱楓染一襲白衣,冷冷地望著對面的人。

  那人一身蘭香,戴著一張年輕微笑的美男子的青銅面具,負手望著火光明滅的天空,像是在欣賞一場美麗的煙花。

  邱楓染盯著那半天火光,沒說話。

  面具人歎息道,「只可惜了,那風華絕代的美人。」

  他身形修長,戴英俊的面具,穿寬大的緇衣,聲音極其蒼老。

  邱楓染道,「閣下的話,在下,聽不懂。」

  面具人笑了一聲,對他道,「花溪苑這場火,像不像一副驚天動地的煙花。只可惜這麼美的煙花,沒人欣賞,卻有無數人在那裡潑水。」

  邱楓染的唇微微上揚,面具人道,「幸虧這世上有觀火的你,不儘是救火的李安然。」

  邱楓染的心突然動了一下,面具人道,「從你十六歲開始,就再也不能容忍別人碰觸你,其實你厭惡的不是污垢塵埃,而是俗世中那些渾濁惡臭的人吧!能讓你青眼有加的,十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李安然。」

  邱楓染沒有說話。

  面具人道,「你認識李安然,其實並不是想為自己找兄弟,你真正的心思,不過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對手罷了。你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你只是寂寞。」

  邱楓染攥起了拳,青筋於手背上暴起,他平靜道,「不是一類人,也可以互相欣賞。」

  面具人仰天一笑,「欣賞?不錯,你們可以互相欣賞,但永遠不能惺惺相惜,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到最後也還是不同。」

  邱楓染沒有理他,問道,「這和你今夜找我,有什麼關係嗎?」

  面具人側目望了他一眼,說道,「這當然是有關係的。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就會遇到我。」

  邱楓染話鋒冷冷的,「遇到你又如何?」

  面具人望著邱楓染,從懷袖中拿出一枝香花,花瓣半開,色如白玉,大如薔薇,香氣卻如野蘭,氤氳正盛。他將花送至鼻端輕嗅,優雅得如同一尊佛。

  邱楓染盯著他看。

  面具人對邱楓染道,「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嗎?紫莖雲蘭,世人只聞其名,不識其物。」

  邱楓染沉吟道,「紫莖雲蘭?」

  面具人笑出聲來,「二十年前,毒王馮恨海的夫人,培植出紫莖雲蘭,在空雲谷,漫山遍野開滿了花,獨這紫莖雲蘭,只一株,卻可以在萬花凋零之後,讓空雲谷四溢芳香。」

  邱楓染望著他拿花的手,瘦削,白,骨節粗大。那是一把拿兵器的手,但拿著那紫莖雲蘭,剛與柔,力量與芳香,異常鮮明而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加上那張青銅面具,神秘詭異得令人眩目。

  面具人繼續道,「紫莖雲蘭的妙處,在於其初生平平,莖葉與山林的野蘭無二,在其盛開之日,芳香滿山谷,即便凋落之後,枯萎枝頭,猶自芳香日久。植物尚有靈,邱公子你,難道就甘心一輩子荒煙野草,淹沒在人海嗎?」

  邱楓染望著他手裡的花。優雅的紫莖雲蘭,月光中冰潔的顏色,夢一樣的香。

  面具人突然出劍。劍氣如霜,霜風淒緊。

  邱楓染盯著那紫莖雲蘭正出神,卻在面具人突現劍光的剎那,拔劍。

  面具人的劍細而長,帶著嘯聲,如長風白練。邱楓染的劍,綺艷。

  沒有第二個人能把玉龍飛雪劍,用得如此綺艷。玉龍飛雪劍只有在足夠快的時候,才會泛出淡淡的紅,邱楓染快得劍一出鞘,就仿似殘照當樓,一片血紅。

  可面具人的劍,突然很輕,如流風般輕飄飄蕩了開去。邱楓染的劍,撲了個空。

  面具人劍氣如霜來勢凌厲,可邱楓染真正遭遇的,卻好像是虛空。

  綺艷的劍光,漸淡,成了溫柔的緋紅,玫瑰般夢幻的顏色。空靈,如細細的雨。

  面具人英俊的面具在笑。邱楓染收劍,那朵紫莖雲蘭在他的劍尖微微地輕顫。

  邱楓染的俊臉,猶帶著極盛的殺氣。

  面具人的袖劍已收好,輕輕地為邱楓染鼓掌。

  邱楓染唇角掠過一絲冷冷地淺笑,那朵紫莖雲蘭以一個很優美的弧度跌落在面具人腳下。

  面具人憐惜地撿起,靜靜地撕碎。他對著月亮,兩袖月光,天空的火光已散盡。

  他對邱楓染歎息道,「我有些不能想像,能將玉龍飛雪練得這般綺艷自如的人,曾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邱楓染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面具人望著他,對他說,「你可以凌駕於所有人之上,收放自如,何必讓自己淹沒人海,寂寞到老死。」

  邱楓染淡淡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面具人道,「做主人,不但是自己的,也是別人的主人。」

  邱楓染突然就笑了,很嘲弄。他說,「我現在就很好。」

  面具人道,「像謝小倩那樣的凡俗女子,也是你一生皈依的懷抱嗎?你找到了一個對手,可是,你如何和他比,李安然天時地利,一夜之間名揚天下。而你,只能在竹林的觀星閣裡,清風明月。我只是可惜,我以為我找到了一個知己,而你卻不是。」

  邱楓染冷冷道,「我從來不是誰的知音,在這世上也不需要所謂知己。」

  面具人仰天擊掌而笑,回首頗為玩味地望了邱楓染半晌,說道,「果然,就是像我一樣驕傲。」說完,衣袂輕揚,踏月飄然而去。

  世界靜得悄無聲息。火光已熄滅,空氣似乎有淡淡的焦嗆的味道。邱楓染靜靜地望著星空,也許青銅面具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無需放火,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天空就永遠會有燦爛的煙花。

  邱楓染是寂寞的。從小家裡窮,他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過年時可以放煙花玩。而那個自卑的少年,也從來不曾去和別人湊過一次熱鬧。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一個人在角落裡,一抬眼,發現了滿天的星星,燦如美麗的煙花。

  人間的煙花短暫,而天上的煙花卻永恆。

  他從此愛上看星星。在每一個夜裡,用一顆清冷的心,看天上的煙花綻放。

  他並不相信天相。他與李安然相逢的時候,李安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天上真的有人間的禍福嗎?」

  他轉目,看見的是微微含笑,玉樹臨風的人。令人心儀。

  他對李安然道,「天上只是天上,從來不曾有人間的禍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李安然站在那裡,迎風望著他笑。

  他認識了李安然,欣賞李安然。

  他們在一起,喝點淡酒,望著星空,談天說地。漸漸地他發現,他和李安然有著天地的差別。他如天,漠然無視,我行我素;李安然如地,溫柔敦厚,包容萬物。

  看似談興正濃,但實際上是李安然在配合他的節奏。他們言語交鋒,他冷然不屑,李安然一笑視之。

  所以邱楓染還是寂寞的。李安然屬於人群,無論走到哪兒,都受到男人和女人的追慕,三教九流,都樂於與他交往。而他只屬於星空,在黑漆清冷的夜,閃爍著微弱的光明。

  他甚至嫉妒李安然。他原本就失去了許多歡樂,為什麼還要讓他處處不如李安然,無論是武功,還是機遇。

  難道他活該就這樣,一輩子幽居在竹林裡,看星星?

  邱楓染久久地望著地上被撕碎的紫莖雲蘭的花瓣。他看著那些碎片,想起自己。

  街上亂作一團,大家都在救火。李安然帶著楚雨燕回到客棧,楚狂和付清流剛從外面回來,見了他急切道,「這到底怎麼回事!花溪苑怎麼突然就著起火了,人也被殺了!我怎麼都覺得有些邪性!」

  李安然看了眼臉色煞白的楚雨燕,說道,「我已經查過死者的傷口了。明目張膽的殺人放火,故意將屍身扔在外面。」

  付清流道,「那你可查出有什麼蛛絲馬跡?」

  李安然道,「沒有,看到火起才趕過去,就算有,也被燒了。」

  三人一時無話。李安然蹙眉道,「可是那麼細的劍,……」

  楚狂道,「不錯,傷口僅一寸寬,誰用這麼細的劍啊?」

  付清流遲疑道,「好像沒聽說過誰用那麼細的劍啊!」

  李安然道,「從死者的神情看,都很平靜,應該是,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殺的。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死者和殺人者很熟悉,要麼,是從背後下手。劍很快,剎那斃命,死者好像並沒有任何痛苦。」李安然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情形宛若,當年的江南白家!」

  楚雨燕蒼白著臉突然踉蹌了一步,李安然伸手扶住,楚狂望了眼楚雨燕,說道,「這和江南白家可能會有關係嗎?」

  李安然道,「兩者殺人的手法並不相似,但是殺人的理念完全相同,那就是,被殺者到死都沒意識到自己被殺了。」

  楚狂道,「從背後用快劍殺一個人而令人毫無知覺,這在高手來說並不難;可像江南白家那樣,三十二口人毫無知覺同時斃命,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李安然道,「誰能夠證明,白家那三十二口人是同時斃命?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會用那麼快的劍。」

  楚狂打住道,「先不管花溪苑和白家是不是一回事,」他看向楚雨燕,問道,「楚姑娘,你們花溪苑可曾有什麼仇家嗎?」

  楚雨燕的臉越發白,眸子愈發黑而水亮。她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我們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曾經有幾個小流氓,看上我們的姐妹的美色。可是他們,並不敢把我們怎麼樣。」

  楚狂道,「我是說有沒有什麼致命的仇家,比如說是你們根本惹不起的。」

  楚雨燕迷茫道,「沒,沒聽師父說過。我們就賣賣胭脂,給貴婦人們打扮保養,沒有得罪誰,誰會下這樣的毒手啊!」

  李安然歎了口氣,說道,「你難道不覺得,今天要發生的事,你師父已經事先知道了?」

  楚雨燕駭然後退一步,肩背頂在柱子上,面白如紙。

  李安然說,「事情難道不蹺蹊嗎。你師父昨夜讓你去找我,今天上午閉門謝客接待我,將你托付給我,然後突然服毒自盡。她平靜得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後事,似乎早預知了今天晚上,會有人殺她。」

  楚雨燕驚怖道,「不!這不可能!」

  李安然道,「她以為她死就一了百了,卻沒有想到,來人見她已死,就殺了花溪苑所有的人,並放火洩恨。」

  楚雨燕的淚,洶湧而下。

  李安然道,「你師父,一定有一個非同尋常的身份。今夜,三月十六,你師父和一個神秘的人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楚雨燕白著臉,驚怖地看著李安然,身體驚顫地抖著。楚狂道,「楚姑娘你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楚雨燕縮著頭抱著自己雙臂,哀憐地看著李安然,哀求道,「你是懷疑我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沒瞞你,我……,我沒有……」她縮著身體搖著頭,淚流了滿臉。

  李安然走過去,楚雨燕驚慌地向後躲。李安然溫聲道,「沒事的,你別怕,我們隨意說一說,不是怪你,來,我送你進屋休息,沒事的。」

  楚雨燕剎那間放鬆下來,遲疑著,任李安然近身,將她摟在懷裡,橫抱起。

  李安然將她放在床上,脫鞋,蓋上被子,楚雨燕一雙淚眼,望著他的眼神,像是頭無辜的小獸。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笑,柔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剛才是我們不好,現在沒事了,你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你放心,你失去了師父和姐妹,可是你,還有我。」

  楚雨燕一下子落下淚來,李安然擦掉她的淚,手指撫上她的眼角,溫柔道,「別怕,從此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楚雨燕別過頭去,淚如泉湧。李安然一眼看見她左側頸下有一顆小米粒大珊瑚般的紅痣,遂伸手去摸,楚雨燕的身體一下子僵住。

  李安然道,「是顆痣,紅色的,很漂亮。」

  楚雨燕溫順地放鬆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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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花溪苑裡的殺手

  將近子夜,月色皎潔,李安然又來到花溪苑。

  燃燒的青煙皆已散盡,黑壓壓的斷壁頹垣在月光下呈現出奇形怪狀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抬回,路上皆是濕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可經歷了這樣一場大火,又有那麼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絲馬跡,又能到哪裡去找?

  到處凌亂,到處殘缺。到處是燒焦的痕跡。

  李安然抬目,看見了那如斷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沿著石階走上去,李安然坐在上午他坐過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還是風華絕代的苑主,音容淺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著她坐過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離開過那地方。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細葦蒲團,和自己座下的一模一樣。

  李安然拿起蒲團,對著月亮細看。什麼都沒有。

  蒲團下是大理石,光可照人。

  李安然覺得不對。苑主至始至終,都是一個謎,而臨終前,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是一種暗示。

  她說,「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公子還能記起,老身曾請你,喝過一杯茶。」為什麼,她要李安然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還能記得她?是不是,她早已預知了什麼?

  「在享受青春愛情歡樂的時候,老身不曾預料,我會一生寂寥。」這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身份嗎?

  她用螞蟻示意,即便人如何強悍,在命運面前都那麼渺小。是說她自己,還是在啟發李安然?

  她招待他,以最高貴的客人的禮節。那別出心裁的糕點是她親手做的,遇茶即化。留於唇齒間的是蓮芯的微苦,蓮花的清芳。她對他說,「這些茶點,配你手中的茶,吃起來別是一番滋味。」

  別是一番滋味。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可曾是,今昔之間,恍若隔世。這茶點曾是她永遠不再有的記憶?

  她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誰與誰相忘於江湖?

  連她給楚雨燕的「相思翼」也透著種邪氣。那不應該是師父給徒弟的嫁妝,因為,相思翼雖然絕世珍貴,但那是男子要女子戴在身上,用以查驗她是否真愛自己的東西。相思翼只有在女子動情時,才會發出馨香。

  怎麼處處都透著怪異,苑主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她的笑,宛若空谷的雲。

  她的貓,被馮恨海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安然的心,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她是空雲谷的女主人,毒王馮恨海的妻子,林夏風!

  十四年前,人們說她死了。滿空雲谷的花全部枯萎,惟有她培植出的紫莖雲蘭,在那片荒蕪中綻放。

  林夏風的笑,宛若空谷的雲。而世界上還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形容她的風華。

  難道,這麼多年,她一直隱姓埋名,在賣胭脂?

  當年空雲谷的那場災難,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為什麼要與自己見面?為什麼把燕兒交給自己,還不等他答應就死在自己的懷裡?她預知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她在害怕,她在受脅迫。所以她只能暗示。

  關鍵是,誰在脅迫她?今夜,是誰在殺人,誰在放火!

  李安然看見月光下的溪水。溪水還在淙淙地流,上面飄著落英。

  順流而上,是一個落英繽紛的華美世界。

  滿世界都是落花,遠望像疏落的雲,近看似綿細的雨。

  李安然的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是嬌柔鬆軟的質感,空氣中淡淡的香,花落有聲。

  小溪淙淙地從花間流過。這是名副其實的花溪苑。

  李安然看見了那隻貓。它伏在一株櫻花樹的樹幹上,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黑狸的毛在月光下很亮,上面飄落了幾片花瓣。它很乖,眼睛裡沒有了戾氣,卻仿似帶著幽怨和悲愁。

  李安然走過去,伸手摸它的頭背。

  它溫順地閉上眼,仰起頭,彷彿享受著李安然的撫愛。李安然卻赫然看見,有兩滴淚從它的眼角滑落下來。

  貓也會哭嗎?李安然停手,黑狸慵懶地睜開眼,眼裡閃著一層淚光。

  李安然的心,酸酸的。

  黑狸「喵」的一聲跳到了他的懷裡,伏在了他的左臂灣。李安然輕撫它的背。

  小溪的盡頭,是一眼清澈的泉,用大理石方方正正地砌起來,泉眼旁是一樹雪白的櫻花。

  倚樹可以照人。水面流著月光。

  李安然看見泉旁一尺遠,有一矗怪石,怪石旁幾竿修竹,修竹下種著蘭草。怪石上刻著字,雋秀的小楷,寫的是: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怪石旁有一個小亭子,一張桌子,三把椅子。

  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苑主應該是經常一個人,在這裡飲酒吧。

  李安然坐在椅子上,仰靠在椅背上,黑狸突然竄了出去,落在對面的椅子上,「喵」的一聲叫。

  李安然跳起來,看見對面椅子上的邊隙裡,遺落著一顆珍珠項墜。他拿起來,珍珠不大,但形如水滴,色澤潤度,俱是絕佳。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珍珠,從林夏風的頸項間半露出來,才能增顯美人風華。

  那珍珠竟然有香!

  有香!一種奇怪的香。

  李安然的手有一點顫抖。是他嗎?會是他嗎!

  李安然閉上眼,讓自己鎮定。

  那顆水滴狀的珍珠真的在散發淡淡的香,消失絕跡已久的香,滴水木蓮草。

  而那香的主人,已於二十年前死去。

  難道會是他!蘇笑。

  怎麼好像在今夜,那些死去的人又一下子都復活了!

  李安然失神。一隻手輕而迅急的,鬼影般搶走了珍珠。李安然同時奪了去,兩個人在空中接連走了十三招。

  最後,珍珠還是落在了李安然的手裡,兩個人對面立於落花之上。

  那人黑衣,披髮。二十五歲上下,身挺拔,高眉,挺鼻,薄唇,剛毅冷峻。李安然問道,「閣下,是要搶這珍珠嗎?」

  黑衣人盯著李安然,冷冽地拔劍。

  劍細而長。

  李安然冷聲道,「這麼好的劍,就用來殺那些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嗎?」

  黑衣人沒有說話,出劍。

  他的劍如潛伏已久開始攻擊的蛇,迅急、狠毒,孤注一擲。

  李安然躲閃。

  劍氣席捲花木,花瓣形成了一個個漩渦,將李安然卷在了中間。

  黑衣人的劍突然閃電般一個收縮,竟然像長了眼睛似的,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心臟,即將在刺破衣服的瞬間,「噹」一聲,從根斷裂,摔在地上。

  李安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幾片櫻花還在黑衣人的髮上。

  李安然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自殺的。」

  黑衣人道,「劍可以殺人,也可以自殺。」

  李安然一端他的下巴,他口裡的藥丸就掉落出來,黑衣人瞪大眼睛望著李安然。

  李安然聞了聞藥丸的氣味,淺笑道,「果然是夠毒。」

  黑衣人望著李安然突然就笑了。他像是那種根本不會笑的人,可是笑起來,雖然淺淡,卻很俊朗。他說道,「李安然果然就是李安然,名不虛傳。」

  李安然望著他,「哦」了一聲。

  黑衣人道,「留活口留得這麼無懈可擊。」

  李安然道,「過獎了。」

  黑衣人道,「輸了也是必然的,連他都失手,何況我?」

  李安然道,「他是誰?」

  黑衣人道,「十年前,說出那句預言的人。」

  李安然盯著他的臉,笑道,「那麼閣下你是誰?」

  黑衣人道,「自然是他養的殺手。」

  李安然突然笑,鬆開他,經過剛才的打鬥,李安然的襟袖間全是落花,他輕拂去,負手道,「今夜的落花很盛,月亮也很好。」

  黑衣人望著李安然,沒說話。

  李安然道,「這個地方,是花溪苑苑主最珍愛的地方。我和她之間,緣分並不深,但一面之緣也是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手下留情,沒有把這裡燒成灰。」

  黑衣人只是盯著他看。李安然回頭,對他笑了一下,說道,「還是,你故意留下這裡,只是為了等我,看看我能查出什麼線索?」

  李安然舉起珍珠,對著月光看了半晌,「為了這顆珍珠?這應該是苑主留下來的東西,我剛剛在無意中撿到了,你要是實在想要,我願意送你個人情。」

  說著,李安然將那顆珍珠遞給黑衣人。

  黑衣人接過那顆珍珠,突然問李安然道,「是她嗎?」

  他的聲音雖冷,但卻在微微的顫抖。李安然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在問什麼,自然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黑衣人望著他,對他道,「是不是空雲谷,林……?」

  李安然內心突然驚悚,擰眉道,「你說什麼?」

  黑衣人從他手裡拿過珍珠,側目望向李安然,對他道,「你見過她的,是不是?」

  李安然道,「四十上下,風華絕代。」

  黑衣人握住珍珠,眼眶濕潤了。

  李安然靜靜地望著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一片落花輕盈地飄下,落在他的肩頭。

  他轉手將珍珠又交給李安然,說道,「她若知道今夜我會來,一定會等著見我一面。」說完他轉身欲走。李安然叫住他,黑衣人回頭。

  李安然笑道,「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酒吧。」

  黑衣人保持著回頭的姿勢,費解地望著李安然。

  李安然道,「不可以嗎?」

  黑衣人望著他,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

  李安然道,「你今夜不小心碰到我,什麼樣的結局才是必然的呢?」

  黑衣人剎那間心有靈犀。他的唇角挑了一下,用一種半笑不笑的表情對李安然道,「好,那你動手吧!」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黑衣人倒地。

  李安然回首望怪石旁那張桌子。黑狸臥在椅子上,好像睡著了。

  李安然輕輕地走過去,黑狸沒有動。伸手一摸,已經死了。

  當年馮恨海為它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樣算來,黑狸應該也是十四五歲了。一定是苑主常帶它來這裡,這裡的一切它太過熟悉,捨不得離開。

  李安然復又瞟見那行雋秀的小字:落英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人生幾何。苑主說得對,任是再強悍的人,在命運面前也如此渺小,卑微如蟻。

  李安然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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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蜜餞

  一大早,外面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言,李安然殺了花溪苑的苑主和姑娘,還放火。李安然的隨從,陶傑和馮春時,見到李安然,問早,很著急地向李安然說外面的傳聞。

  李安然要他們別管,對他們說,「既然整個杭州城的人都知道我已經到了,你們倆吃了飯,就打著我的名義,去鋪子裡查賬吧,找一找蛛絲馬跡。」

  兩個人應了,先吃飯走了。

  楚狂伸著懶腰從走廊裡走出來,見到李安然,臉上一臉壞笑。李安然道,「我找的這是什麼兄弟,知道我被陷害,竟高興成這樣子!」

  楚狂笑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陷害,因為我沒看見你殺人,也沒看見你沒殺人。」

  李安然捶了他一拳,這邊楚雨燕從房間裡走出來,低眉順眼形容慘淡,見了他們拘謹地行禮。

  眾人一起吃飯,絕口不再提花溪苑的事。楚狂道,「二哥你膽子真夠肥的!敢把你那寶貝妹妹交給阿逸,等你回去,非得底翻天不可。」

  李安然道,「你說起若萱,我倒也是怪想她的,不知道阿逸他們有沒有遇到什麼難題。」

  楚狂道,「放心,真要是把菲虹山莊給滅了,天底下就早傳開了!現在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付清流道,「安然,你那妹妹,是不是真的像傳聞中那麼,那麼難纏?」

  李安然道,「也不是,那丫頭沒什麼心眼,只是原來被寵壞了,淘氣一點,現在懂事多了。」

  楚狂喝著粥,笑道,「前一段時間,江湖傳言,菲虹山莊的大小姐收斂了不少,連門都不出了,聽說你這個菲虹山莊的少主人管教妹妹甚是嚴厲,那丫頭是被你打怕了,我就奇怪,你這捅了你一刀道個歉就沒事了的主,怎麼就單單對自己妹妹痛下打手啊!」

  李安然笑道,「淨胡說!我就那一個妹妹,平日裡心疼著呢!她比我小那麼多,誰還和她動真氣,嚇唬嚇唬她而已!」

  正說著,邱楓染長身而入,話語還是清冷冷的,他說,「二哥,花溪苑殺人放火的兇手,為什麼竟死在花溪苑裡了!」

  李安然見到邱楓染,遂起身介紹他和楚雨燕認識,楚雨燕行禮見過三哥,邱楓染看了一眼,淺笑道,「果然是野雲出岫般的美人,二哥好眼力!」

  楚狂半仰著頭道,「三哥的眼力也不差啊!藏著個會做鱸魚的大美人!」

  楚雨燕沒敢坐下,見大家已停筷,忙著收拾桌子,給邱楓染讓座。李安然吩咐楚雨燕煮壺茶,用新茶,用新茶具。

  楚雨燕應聲而去。邱楓染沒理楚狂,挨著李安然坐下,李安然蹙了蹙眉,笑道,「三弟你這是從哪裡來,怎麼身上有野蘭的香味?」

  楚狂聽說,遂來聞,邱楓染一下子遠遠地躲開,楚狂叫道,「我又不挨你,你跑那麼遠幹嗎?快點交待,身上哪來的香,不會是,昨天晚上就和人家謝姑娘洞房花燭了吧!」

  邱楓染冷冷道,「你再胡說我和你絕交!」

  楚狂笑道,「三哥我開個玩笑,你不要生氣嘛,你要是非要生氣,那我給你打一頓總行了吧,怕是你又嫌我髒,不肯動手。」

  李安然道,「楚狂你離你三哥遠點,明知道他受不了你。」

  楚狂唯唯諾諾坐回自己的位置,邱楓染狠狠瞪了楚狂一眼,坐下。楚狂歪著頭,望著邱楓染,噙著笑。

  邱楓染道,「我今天一大早去花溪苑,在花溪苑的櫻花園裡死了個人,黑衣,看起來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他用的劍細而長,斷裂在地上,和傳聞中花溪苑死者的傷口很相似。」

  付清流道,「昨天晚上殺人放火的難道是他?」

  邱楓染道,「應該是,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死在那兒。」

  楚狂道,「你看了半天不知道他為什麼死,二哥又沒看見,他怎麼知道?你怎麼一進門就問,『二哥,花溪苑殺人放火的兇手怎麼死在花溪苑裡了』?」

  邱楓染一時語遲,道,「我以為,是二哥殺的。」

  楚狂「啊」了一聲,怔怔地盯著李安然。

  李安然道,「是。我昨天夜裡是又去了趟花溪苑,他在那裡等著殺我。」

  楚狂叫道,「你瘋了!你為什麼殺他,為什麼不留下他!外面傳言說是你幹的,你還殺了兇手,這成殺人滅口了!」

  李安然道,「我沒辦法,他是訓練有素的頂尖殺手,不成功便成仁。」

  楚狂「騰」地起身,說道,「我看看去!」

  李安然隔著桌子伸手拉住他道,「你坐下!人已經死了,你看什麼看!我昨天晚上已經仔仔細細看了一個多時辰,除了一個殺手,什麼都沒發現。」

  楚狂嘻嘻笑道,「一定是個自視甚高的新手,所謂出生牛犢不怕虎,不知輕重,竟然敢來殺你!只可惜他雖然很勇敢,可是初生的牛犢還是被你這隻老虎給吃了。」

  邱楓染道,「二哥,你可在他身上,發現他所屬組織的印記了嗎?」

  李安然搖頭道,「我並沒有碰他,但從他所服的毒來看,他背後的組織也是第一次露面,毒很怪。三弟你可有什麼發現嗎?」

  邱楓染道,「他身染劇毒,人不能碰。」

  付清流道,「安然,他服的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李安然道,「毒王馮恨海的毒十四年未現人間,可那殺手所欲服之毒,明顯的,是馮恨海的手筆。」

  付清流道,「可是,馮恨海孤雲野鶴,素來少與人交往,與他有淵源的人,並不多啊!」

  楚狂道,「那我們把當年與他交遊的少數幾個人一一盤查,不就可以知道了?」

  邱楓染清冷冷道,「當年與他交遊的人已所剩無幾,現在馮恨海已死,與他有所交遊而不被世人所知的,我們也無從知道了。」

  這時楚雨燕端了茶出來,上好的細白瓷茶具,雅潔的紫蝶無根蘭。楚雨燕為眾人斟上,對邱楓染道,「三哥,我用清水細細洗過了三次,您放心飲用就是。」

  邱楓染目現讚許之色,微微頷首表示感謝。他輕輕呷了口茶,但覺清淡久遠,怡神爽口,火候味道剛剛好,不由展顏輕笑,說道,「楚姑娘,這花溪苑飲茶的技藝,清新雅潔,果然名不虛傳。」

  楚雨燕微低著頭,唇邊淺笑,說道,「謝謝三哥誇獎。」

  楚狂打量著楚雨燕,藏笑道,「燕兒,我問你,我二哥他昨天晚上打你了嗎?」

  楚雨燕望了一眼李安然,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楚狂接著道,「他罵你了?訓斥你了?」

  楚雨燕愈加納悶,搖頭。楚狂道,「那就是他,說過你低頭的樣子很好看?」

  楚雨燕的臉一下子紅了。李安然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望著她笑。

  楚狂道,「你為什麼一直低眉順眼的,抬不起頭來?我們這幾個人,你這是怕誰?」

  楚雨燕的臉燒了起來,李安然笑道,「行了楚狂,你別再拿她說話了!燕兒,別理他,你四哥是逗你玩呢!你去街邊鋪子裡買點水果蜜餞小點心來,記得買鋪子裡乾乾淨淨的,外面小販賣的東西你三哥不吃,去吧。」

  楚雨燕忙低著頭溜走了,楚狂對著她的背影道,「燕兒你別老低著頭撿金子,記得抬頭看車!」

  李安然笑罵,「你的嘴就不能老實點嗎,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楚狂道,「我讓她隨意點別那麼拘束不好嗎?在咱們面前像個使喚丫頭似的,像什麼樣子!」

  李安然道,「花溪苑遭遇突變,她突然依身於我寄人籬下,總是會認幾天生的。」

  付清流對楚狂道,「像楚姑娘這麼乖巧,你老是逗,是不是非得像謝姑娘那樣和你鬥嘴,你才舒服!」

  楚狂道,「鬥嘴有什麼好舒服的,吃三嫂做的鱸魚才叫舒服。」

  李安然道,「三弟,謝姑娘沒事了吧?」

  邱楓染道,「沒事,只是中了風寒,那丫頭自己又不注意,幾次著涼淋雨,才拖了這麼久。」

  李安然道,「謝姑娘是謝公的幼女,定是被視若掌上明珠,況且謝姑娘從小聰明穎悟,七歲能詩,八歲論語,十歲老莊,及笄後媒人不斷,都被一一拒絕。如今總算是找到如意郎君,卻不知謝公,捨不捨得愛女遠嫁啊!」

  楚狂道「杭州這裡山明水秀,氣候宜人,三哥不如定居於此好了。我們兄弟若是想吃鱸魚,就不用千里萬里跋山涉水了。」

  付清流道,「三弟,杭州的確是好地方。」

  邱楓染道,「杭州是好地方不假,但我還是懷念竹林的望星閣,成婚後留居一段時日,還是想帶小倩回去。

  楚狂驚叫道,「成婚?你們決定要成婚啦?」

  邱楓染道,「定於五月初八。二哥,無論事情是否了結,你們都要參加完我的婚禮再回去。」

  眾人說那是自然。互相談笑著,日上兩竿,垂柳遮陰,楚雨燕還沒回來。楚狂道,「去這麼久還沒回來,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付清流道,「你別嚇唬人,這青天白日的,有什麼事?」

  楚狂道,「萬一還有殺手,見花溪苑的人還沒死絕,對她動手怎麼辦?」

  話說著,楚雨燕回來了。楚狂老遠就罵,「是不是真的撿到金子了!讓你買點東西去這麼久,鋪子裡沒貨,要現做嗎?」

  楚雨燕的額頭沁著汗,解釋道,「我知道哪裡的點心最好吃,就是路遠了,回來遲了。」

  楚狂笑道,「看你累的,出的這一頭汗,快點坐下好好喝杯茶吧,看我二哥心疼的!」

  楚雨燕從籃子裡往外拿點心,李安然道,「你四哥擔心你呢,怕你出什麼事,正打算要去尋呢!」

  楚雨燕對楚狂說道,「對不起,四哥。」

  楚狂不理會,已夾了口蜜餞在嘴裡,頓時叫道,「燕兒這丫頭!誰告訴你我愛吃楊梅蜜餞!你哪買的這麼好吃的楊梅蜜餞!」

  楚雨燕買的蜜餞糕點是花了心思的。擺在付清流面前的,是檸檬蜜棗,微酸偏甜,而點心則是五仁肉酥,香鹹滑膩;擺在楚狂面前的是楊梅蜜餞,微甜偏酸,糕點是九曲桂花糕,沙鬆口感,有濃郁酒味;邱楓染面前的一盞白玉水晶葡萄,看上去清清白白,鮮瑩可愛,一碟綠豆黃鶯翠,色澤明艷,微甜淡苦,去火明目;李安然面前的,是翡翠木瓜和荷香芋藕,鵝黃淡綠,淺紫藍白的顏色,酸甜軟脆,頗為誘人。

  幾個人互相看著,笑。楚狂招手道,「燕兒過來!」

  楚雨燕走過去,楚狂道,「你跑那麼遠買這些吃食,你自己怎麼沒有呢?來,四哥餵你一口。」

  楚狂說著舉箸來喂,楚雨燕望了李安然一眼,張口接了,回到李安然身邊,送了口茶嚥下去。楚狂道,「二哥你才認識燕兒一個晚上,怎麼就把我們的口味喜好都一一告訴她了呢?」

  李安然問楚雨燕,「我沒跟你說過啊,你怎麼知道的?」

  楚雨燕淺笑著低聲道,「我本來就是侍候人的,懂一點客人的心思,如果選錯了,哥哥們勿怪。」

  眾人齊聲說好,邱楓染竟也食慾大開,吃了不少。李安然體貼地與楚雨燕分吃,楚雨燕微紅著臉,吃了幾口,起身去奉茶。

  在客棧裡簡單吃了午飯,邱楓染離去,眾人都去小憩,李安然躺了半個時辰,起身去花溪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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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幌子背後

  花溪苑裡落花將盡。黑衣人仍靜靜地躺在那裡,面呈青灰色,身上落滿了疏疏密密的花瓣。

  的確有人來過,邱楓染不算,至少還有兩人來過。

  李安然伸手點中黑衣人的筋縮穴。端開他的下巴將一粒藥丸送進去,從泉眼處取水給他餵了幾口,大約兩炷香的時間,黑衣人悠然醒來。

  他一瞬間懵懂地不知自己身處何地,轉目四望,看見一身白衣的李安然盤腿坐在櫻花樹下小憩,陽光正照在他英俊的臉上。

  黑衣人吃力地欲坐起身,復又倒下。

  李安然靠著樹,半仰著臉,陽光很好,風很細,空氣中還有淡淡的青草春花的香。李安然對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起來,先休息一下吧,像我一樣,曬曬太陽,該來的人都來了,該走的,也應該都走了。」

  黑衣人放鬆四肢躺在地上,身下是落花嬌嫩的質感,鼻息有淡淡的香。他對世界突然有了一種鮮活的感知,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孩子,看世界的所有東西,都生動,都美好。

  李安然舒服地迎著陽光,淺笑道,「這麼好的天氣,真該帶壺酒來,可惜出門時忘了,晚上的時候,我請你喝。」

  黑衣人望著李安然,嘴角翹起來,眼裡是淡淡的笑,說道,「你救我,不會就是為了請我喝酒吧?」

  李安然笑道,「不是你自己讓我救你的嗎?怎麼成了我上趕子?」

  黑衣人道,「我有說過嗎?」

  李安然道,「你一開始就不想殺我,也不想自盡,那不是想讓我救你脫身是什麼?你不要告訴我,我真的可以那麼順利的就留下活口,憑你的本事,打贏我或許有些困難,但是要死,可不是由我控制的。」

  黑衣人輕笑道,「都說李安然為人厚道,我怎麼也沒看出來。你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幹嘛還非說得這麼直白呢?」

  李安然望著天上的雲。春天的雲很舒捲,白得輕盈。他說道,「我本來也不想說,可是你非要問,我也只好說啊!」

  黑衣人莞爾,將臉埋在落花之上,靜靜地聞著春天泥土特有的芳香的氣息。李安然瞧了半天雲,轉頭對他道,「你經絡應該已經完全疏通了,可以起身活動活動,然後把這衣服換上。」

  他拿出一身普通的藏藍棉布衫扔給黑衣人,黑衣人仰天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換了衣服,從腰間拿出一個殘月彎鉤的金屬東西,卷在舊衣服裡,燒掉。

  跳躍的火苗,濃重的煙,黑衣人年輕冷峻瘦削蒼白的臉。李安然走到他身邊對他道,「從今以後,這世界上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你還活著。不過你得改一下兵器,不能再用這麼細長的劍。」

  黑衣人的表情有幾分決絕落寞,對李安然道,「安然兄,大恩不言謝,在下項君若,今日在此別過,他日如有機會,」項君若望了眼地上的殘月彎鉤,說道,「定當赴安然兄痛飲之約,效犬馬之勞!」

  李安然道,「項兄既然有事在身,還望一路保重,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項君若說完,大踏步離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之內。

  桃花開了。

  陶傑和馮春時果然不辱使命,經過半個多月的明察暗訪,列出一筆清晰的賬目給李安然,告訴李安然,大掌櫃宋賢在杭州商舖裡的人脈關係盤根錯節,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人。近幾年杭州不是不賺錢,而只是賬目上賠錢,數目不小的款項都進了宋賢等人的腰包。

  李安然笑道,「賬目是最難查的,你們這麼短的時間怎麼找出破綻的?」

  馮春時這幾天越顯清瘦,他略顯疲憊地對李安然道,「公子,我年紀雖不大,可我在咱們山莊卻呆了十年。我爹從小教我查賬,做賬,這裡面的貓膩,我都是一清二楚。山莊裡各個鋪子,情況大同小異,小人心裡還是有數的。何況宋賢,這麼多年一手遮天,難免疏忽大意。加之我二人年輕,處處示弱,裝作一副奉命行事的樣子,他更沒把我們放在眼裡。」

  李安然露出讚許之色,說道,「那包世天是怎麼一回事?」

  陶傑驚訝地望著李安然,說道,「少爺!你竟然知道包世天!看你從沒管過這邊的事,怎麼什麼都瞞不過你。」

  李安然笑道,「我的結義兄弟,他們先來杭州踩了踩路,和我說過這事。」

  陶傑道,「包世天開大和錢莊,平日裡和宋賢來往過密。因為我們資金有時需要錢莊周轉,宋賢大筆的錢也需要流出商舖外,所以,大和錢莊成了宋賢銷贓的窩點。」

  李安然問,「那我們被搶的那筆銀子,與他們倆有關係嗎?」

  陶傑搔搔頭,說道,「以現在的證據看,與他們好像沒有關係。」

  李安然看馮春時道,「春時你看呢?」

  馮春時的一雙大眼睛有點憂鬱,他沉吟道,「總覺得,這事情有點太順利了。」

  陶傑道,「我們處處示弱,他們才放鬆警惕的。」

  李安然突然道,「宋賢掌櫃,有沒有問過我?」

  兩人俱是一怔,馮春時道,「有兩次倒是提到過少爺,一次是剛見面時,他問少爺怎麼沒來,一次是昨天,他問我們,少爺正在忙什麼,他想過來探望,又怕少爺不方便。」

  李安然道,「我這次出來,所有人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並不僅僅是因為咱們那筆錢,而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想要我的命。想必宋掌櫃,也很清楚這點。」李安然突然心一凜,望著馮春時道,「看你很疲憊的樣子,是不是這幾日休息不好?」

  馮春時道,「偶爾熬夜,夜裡睡得香,卻總覺精神不濟。」

  李安然道,「過來我看!」

  馮春時聽李安然的口氣非同尋常,遂走過去伸臂讓李安然把脈。李安然沉默了半晌,叫陶傑過來,陶傑有點緊張,問道,「少爺,出什麼事了?」

  李安然不語,抓過他的腕子來看脈,陶傑幾乎是羞澀地說,「少爺,我身體一向很好,就是,就是最近,老是起夜。」

  李安然鬆開他的脈,默默歎了口氣。

  陶傑和馮春時面面相覷,問道,「少爺,怎麼了?」

  李安然苦笑道,「我沒算到這一招。是我沒照顧好你們,才讓你們中了毒。」

  兩人都有些驚怖,陶傑道,「中毒?我們,我們沒亂吃東西啊!」說著他猛地想起來,「那茶,那茶是宋賢給我們端來的!」

  李安然歎息道,「一到江南就遇到許多撲朔迷離的事情,讓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邊,卻忽略了你們。其實這期間我有兩次偷偷去過商舖,並未發現異常,以為交給你們就足夠,以為商舖的銀子僅僅是引我出來的幌子,不想是人家最重要的一步棋。」

  陶傑和馮春時靜靜地望著李安然。李安然道,「你們中的毒,除了施毒的人,怕是只有我李安然才會解。」

  馮春時的臉還是那一副蒼白瘦弱的表情,他說道,「少爺為我們解毒,就是他們殺你最好的時機,是不是?」

  李安然道,「他找了高手殺我,其實他也知道他們殺不了我,幕後的人只等著讓你們中毒,而那些精彩的殺招不過是用來迷惑我的判斷。」

  陶傑年輕的臉上出現憂慮之色,馮春時卻冷靜而果斷,他輕輕地道,「少爺,我不用你為我解毒。」

  陶傑也一下子醒悟過來,說道,「少爺!我也不用……」

  他話沒說完,李安然示意他停住。李安然對他們笑道,「你們的父親和我爹一起打天下,論理,我也應該是你們的大哥。哪有自己兄弟中了毒,做大哥的袖手旁觀的道理?有危險就只顧自己,這樣下去,山莊裡誰還願意跟著我?」

  馮春時淡靜地道,「少爺,我們還可以活幾天?」

  李安然道,「七天。」

  馮春時一笑,對李安然道,「我馮家得老爺少爺的恩惠,春時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危急之時,怎肯再拖累少爺!家中母親妻女煩勞少爺照顧!」話說著,他拔出匕首向自己前心刺去!李安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匕首落地,李安然訓斥道,「你這胡鬧什麼!動不動去死,這樣我身邊的人還不得全部死光了!我說了沒辦法了嗎?」

  馮春時蒼白著臉,執拗地望著李安然,陶傑剛才嚇了一跳,也驚惶地望著李安然。李安然沉著臉對馮春時厲聲道,「你還不認錯!我還想歷練你讓你成為菲虹山莊的棟樑之才,不想你,就這麼不爭氣!」

  馮春時怔怔望著李安然,一下子跪在地上,磕頭道,「少爺!……」

  陶傑見李安然發火,遲疑了一下,也跪在地上。

  李安然望著他們,沉默了半晌,緩和口氣道,「你們都起來吧,當什麼事也沒有,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件事我另有安排,你們不用擔心。先出去吧。」

  他們兩人沉默了半晌,看李安然不容商量,遂起身靜靜地退出去。

  李安然從房裡出來的時候,下午的春陽溫麗,院子裡的桃花開得正盛,楚雨燕正在桃樹下彈琴。

  她的琴聲斷斷續續的。李安然走過去,她正望著枝頭桃花發呆,李安然在她身後咳嗽了一聲,她猛回頭,驚鴻般,帶著微微的心悸。

  李安然正在陽光中淡淡地笑。她亦展顏。

  李安然又仿似在她的眉宇間看到了淡淡的月光。她的眸子很黑很清很亮,她的笑容,很美。

  李安然問道,「怎麼聽你彈琴,心神不寧的?」

  楚雨燕笑,露出淺淺的小酒窩,說道,「四哥教的曲子太難,老是學不會,記不住!」

  李安然在她對面坐下來,一枝桃花就在他的肩後橫斜著。他對楚雨燕道,「喜歡和你四哥學琴嗎?」

  楚雨燕道,「四哥說我沒天賦,懶得教。」

  李安然道,「你若喜歡,我去和他說。」

  楚雨燕道,「我才不!四哥彈得曲子都長得要命,打死我也記不住,他,他脾氣又不好。」

  李安然道,「他看我的面子,應該不會為難你。」

  楚雨燕道,「還是不要了,又會被他嘲笑!」

  這時傳來楚狂的笑聲,「你們兩個,又在談情說愛呢!」話說著,楚狂已一下子在李安然身邊坐下,他高大的身軀擋住了不少陽光,一張俊臉似笑非笑。

  楚狂對李安然笑道,「我閒著無聊,看見你們良辰美景郎才女貌在桃樹下,就忍不住來湊湊熱鬧。」說著,對楚雨燕道,「去,燕兒,去給你兩個哥哥沏壺好茶來!」

  楚雨燕應聲而去。楚狂望著她的背影說道,「這丫頭,雖然看著和普通的女孩子無異,可仔細分辨,眉宇氣質,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氣雖清,卻美若妖異。二哥,這種女人萬里挑一,現在從天下掉下來砸在你頭上,你最好還是小心一點。」

  李安然道,「我知道她是來殺我的。」

  楚狂笑道,「你也不是沒見過美人,這什麼時候改了脾氣,來殺你的人,你也敢愛。」

  李安然笑,「你忘了,我一向都是和有毒的東西打交道,越毒和我越親厚。」

  楚狂道,「這不包括我啊!我沒毒。」

  李安然道,「那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你沒毒,哪個敢招惹你楚狂杜彤。」

  楚狂笑。此時溫柔的風拂過怒笑的桃花,天空一片綺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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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幽隱的情事

  燕兒端了茶放在小桌上,為他們倆斟茶。杯中的茶清亮的綠與夕陽的粉紫交輝成艷麗的色彩,楚狂道,「看看,這茶映了斜陽,也像美人一般,出落得傾國傾城了,我若是一口吞下去,是不是也太煞風景了。」

  李安然道,「你也知道煞風景。知道煞風景,還不走。」

  楚狂嘿嘿笑,一口氣喝了兩杯茶,猶自自己斟茶道,「這茶是我要的,我走,也得喝完茶才走,你們倆個要是忍不住,就別把我當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我是瞎子看不見!」

  李安然一拳捶過去,楚雨燕笑著,臉紅了。

  楚狂插科打諢逗笑了一會兒,施施然走了,夕陽已經暗淡下來,天地間被染上一層夾著灰紫的藍,幽幽暗暗的。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在懷裡,低頭啄了她唇瓣一下。

  楚雨燕像一隻慵懶的貓,在李安然的懷裡柔若無骨。

  李安然撫弄著她頸後的小紅痣,低頭對她耳語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楚雨燕半仰起頭,唇正好接進李安然的下巴,李安然遂伸嘴輕啄了一下,撫著她的眉梢眼角柔聲道,「有什麼事,跟我說。」

  楚雨燕幽然道,「我不過是想起了,花溪苑的桃花也應該都開了,可是,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傻丫頭,不是說好了,你還有我嗎?」

  楚雨燕雙手抱著李安然的背,在他懷裡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淺淺笑,慵懶著語氣道,「以色侍人,能長久嗎?」

  她的語氣,不是幽怨,不是感歎,甚至也沒有一絲一毫對未來的惶恐。她的聲調低緩悠長,竟似乎有著點戲謔調笑。

  李安然捏著她的下巴,湊近她的臉,言笑晏晏,「你這是,怕在我這兒受了氣,不能跑回娘家了嗎?」

  楚雨燕鑽進他的胸懷,細細地笑。

  外面下著細細的雨,不用打傘。草木的青色格外鮮亮,遠處的景致則似籠了淡淡的煙,美而不真切。

  李安然和楚雨燕兩個人牽著手,在細細的雨中,靜靜地走。

  兩個人攜手,無話,迎著細細的雨。

  楚雨燕突然在這個李安然與她並肩沉默的瞬間明白,這個男人全部的磁性,不是他的笑,而是他內心深藏的憂傷。他的笑程式化般一如既往,唯有那憂傷才讓人覺得他是活的,充滿了生命的溫度,讓人的心在明瞭的剎那,開始微微地持續地疼。

  他身上有一種自己熟悉,但又無法真正瞭解和分辨的東西,或許那種東西,應該叫做滄桑。

  楚雨燕幾乎驚恐,因為她無法壓制她內心的痛,她為這男人,在心痛。

  李安然察覺楚雨燕失神,側頭隨聲道,「想什麼呢?」

  楚雨燕也側頭望他,細細的煙雨打在臉上,輕若蠶絲。

  腳下是濕潤的青石板,李安然牽著她的手,煙雨茫茫看不到頭。

  李安然問她,「喜歡江南嗎?」

  楚雨燕望著身邊碧色的湖光,嫣然道,「喜歡啊,你呢?」

  李安然的手環上了她的腰,低頭對她耳語道,「我也喜歡,因為只有在這江南,我才能遇到你。」

  楚雨燕在他臂彎半仰著頭望著他的眼睛,淺笑道,「因為遇到我,才愛這江南嗎?」

  李安然道,「是,因為你,這江南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楚雨燕道,「那你,又為什麼愛我?」

  李安然怔了一下,不說話,笑著,低頭啄吻上楚雨燕的唇。楚雨燕推他,被他張開雙臂抱在懷裡,不能動。

  李安然和楚雨燕泛舟於西湖之上,四周是陰陰的楊柳,一片沁人的水青。煙雨輕若無痕,春陰不散,幾片半灰半白的雲堆積在湖面上,青灰的湖水漾著柔光,讓李安然驀地想起花溪苑苑主平靜的衣袂。

  楚雨燕半臥在他的身上,舒適地放鬆了身體,慵懶地享受著小舟規則的輕晃。她順手扯了一根出生不久的荇草,叼在嘴裡,李安然拍了下她的臉,薄責道,「淘氣!抓根草就吃,也不嫌髒!」

  楚雨燕不以為意,李安然看著青翠的小荷,說道,「咱們來得不是時候,荷花都還沒長起來。若是夏天,我一定為你採一捧荷,半開的。」

  楚雨燕叼著草問道,「為什麼要半開的?」

  李安然道,「花怒放雖然美,但畢竟要凋謝了,還是半開的好。你捧著一捧半開的荷,青碧的葉,半開的花,嫣然一笑,應該再雅致不過了。」

  楚雨燕於是嫣然笑道,「那就等到夏天,二哥你再陪我來西湖吧。」

  李安然道,「用不到夏天,我們就得走了。你願意,」李安然望著楚雨燕清秀的臉,說道,「你願意和我回菲虹山莊嗎?」

  楚雨燕道,「你說過,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只要跟著你就好了,你回菲虹山莊,我當然願意跟著你回去。」

  李安然撫弄著她的臉,沉吟道,「那回去以後,若是沒有名分,你不怕嗎?」

  楚雨燕垂下眼簾,幽聲道,「我出身卑下,自然配不上你。能得二哥垂憐就心滿意足,不敢要什麼名分,更不敢和將來的當家主母爭寵。」

  李安然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喜歡你了呢?」

  楚雨燕道,「若是有一天二哥不喜歡了,但憑二哥處置就是。燕兒無所怨。」

  李安然道,「好個無所怨。一個女人,對未來這樣淡然無波,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你心裡沒有我,我才不能傷害你,即便我薄倖無情,你也不在意,是嗎?」

  楚雨燕猛抬頭,李安然道,「將心付與,恩愛消散時就是撕心裂肺,會不痛嗎?」

  楚雨燕怔住,李安然道,「我不缺一個侍候我的婢女,我要的,是一個肯用心愛我的女人。不許我負她。我負她,她就會恨我,乃至要殺了我。」李安然望著她清透的眸子,笑道,「愛之深,才責之切,我不怕女人厲害,我想要你那顆心,燕兒你,肯給我嗎?」

  楚雨燕眼裡忽而閃過一抹光亮,慧黠地往李安然肩上一撲,抿嘴笑道,「那我要你,要你娶我!這輩子只愛我,處處寵著我!不許欺負我!不許看別的女人,更不許碰!」

  李安然笑道,「適可而止,也不要太凶悍,不許碰就是了,還不許看,我又不是瞎子!女孩子,還是要溫柔賢惠。」

  午後雨下得密了,兩人從福星樓出來,李安然買了兩把傘,帶著楚雨燕來到白宅。

  李安然推門進去,楚雨燕遲疑道,「二哥,你,你怎麼又把我帶到這地方來?」

  李安然臉上是若有若無溫柔的微笑,他對她說,「你害怕嗎?上次不是一個人在夜裡也敢來嗎?」

  楚雨燕用傘遮住了臉,李安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怕倒是不怕的,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到這裡來。這裡荒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人願意在裡面多停一分鐘。」

  李安然道,「想必你是知道,菲虹山莊和這江南白家之間的仇怨的。十四年前,白家三十二口人無一倖免,每個人還都保持著生前細微的狀態,就好像是在一瞬間同時被人殺死的。」

  楚雨燕沒說話。李安然看著殘破的庭宇,歎氣道,「當時家母生下家妹難產而死,是白夢鶴作為一代名醫應邀去接生的,就在那個晚上,白夢鶴也被人刺穿後心,慘死在菲虹山莊的街上。」

  楚雨燕移開傘仰面看李安然,問道,「二哥,你為什麼突然對我說這些?」

  她的臉有一點清冷的蒼白,眸子黑深而水亮。

  李安然並沒有看她,只是盯著枯長的荒草間長出的嫩芽,顧自道,「這件事成為糾纏菲虹山莊的噩夢,原來是我爹,現在是我。你既已要做我的人,我就應該告訴你知道。」

  李安然苦笑道,「不久前,白家大小姐還有洪一舟老前輩,騙出若萱來尋仇。我本想救出若萱,仇怨的事情日後再做交待。可是,他們不願等,也不給我機會。」

  楚雨燕蒼白著臉,輕聲道,「我聽說過,他們用同歸於盡的打法,全都炸死了。」

  李安然道,「是!白家的人死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證明給白家的人看。十四年前三十二口人,十四年後又是三十多口人。我曾經發誓,不管白家的人如何對我,我都要盡力,護她周全。」

  楚雨燕低下頭,用力咬著下唇,李安然托起她的臉,楚雨燕很柔順地閉上眼睛,兩排長而密的睫毛安靜得像是淡淡的陰影。

  李安然看著自己手上的容顏,任細密的雨打濕了她的臉。

  李安然輕聲道,「叫我二哥,燕兒。」

  楚雨燕閉著眼睛,喚他。李安然莞爾淺笑,低下頭啄住她的唇,她的身子一軟,跌到李安然的懷裡,李安然擁住了她。

  雨下得緊了。楚雨燕柔若無骨地貼在李安然的身上。李安然寵溺地對她耳語道,「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是你的二哥,將來還會是你的夫君,知道嗎?」

  楚雨燕嗯了一聲。

  李安然歎氣道,「其實我每次到這裡來,心裡都很難受,我無法瞭解事實真相,我只有等,雖然這裡的亡魂已經等了太久,不願再等。而我自己,也沒有做好將事實大白於天下的心裡準備,尤其是遇到你。」

  楚雨燕的身體微微痙攣。李安然突然溫柔道,「燕兒,你說,死去的人會有靈魂嗎?還是人死了已經在快樂地生活,卻讓我們活著的人徒增煩惱。」

  楚雨燕忽而流下淚來。

  李安然見她流淚,苦笑道,「你不要傷心。等有一天,事情有了明確的結果,不管是誰的錯,我都會再帶著你來這裡,為白家的人上一炷香,感謝他們讓你來到我身邊。終有一天,我會再和你來這裡,然後攜著你的手出了這門,到西湖上,為你採一捧半開的荷,你扛在肩上,高過你的頭。」

  楚雨燕忽而扭過頭去,任淚水無聲地奔流。

  陰雨天黃昏來得分外早,天色幽幽暗暗的,雨下得淅淅瀝瀝,打在傘上微微地響。破舊的白宅在風雨聲中晃動著,一條窗欞年久斷落,「啪」一聲掉在地上,帶著細微的余響。

  李安然牽著她冰涼的手,看著她青白的臉,黑亮的眸,回望這荒蕪破落的中庭,內心歎了口氣,擁著楚雨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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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絕殺

  面具人第二次找邱風染,邱楓染正靜坐在石巖上,望星星。

  面具人一襲白衣,俊美無塵的青銅面具背著月光,右手拿著一枝扶疏的桂木,桂香幽隱,香遠益清。

  他在靜靜地等邱風染。

  邱楓染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面具人走過去,桂枝隨之擺動,搖落一身香。

  邱楓染望著他,不得不承認,面具人真的是好一種令人傾慕的姿儀。望著他,仿似可以穿越歲月沉重幽暗的塵灰,透過空間蒼茫雜亂的碎屑,直接抵達一種華美而寥落的境界,在那個境界他蓮花一樣,俯瞰眾生,微笑。

  他微笑的唇旁,沒有悲憫,只有戲弄。

  沒有人可以窺視他真正的面容,那張絕美的青銅面具,散發冷硬而令人迷醉的光輝。

  邱楓染莫名其妙的與之很接近。與之相見,莫名歡欣。那種人海知音的感覺,在與李安然朝夕相處,侃侃而談的時候,也不曾有過。

  兩人兩相對望,距離不近也不遠。

  邱楓染望著面具人笑了。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仿似面具人能夠洞察理解他的心事。面具人身上那種寂寞的邪惡與唯美,讓邱楓染心生傾慕。

  兩個人,甚至彼此都不用說話。邱楓染彷彿看到了那夜被撕碎的紫莖雲蘭的花瓣,潔白的光澤,帶著淡淡的幽香。碎裂在地上。

  那夜他拒絕了面具人的邀請。

  那夜,在一劍的較量之後,面具人將跌落的紫莖雲蘭撿起,靜靜地撕碎。

  可是面具人走後,他內心卻是難言的惆悵和心痛。

  今夜,面具人白衣勝雪,翩然而至,讓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場注定無法逃脫的相遇。

  面具人輕聲道,「是不是這世上只有你,才那麼有興趣看天上不謝的煙花,難道你就不愛,這世上的繁華?」

  邱楓染道,「這有什麼差別嗎?」

  面具人道,「天行健,自然我們無法改變,可從我們擁有生命的那一天起,人生短暫,我們一定要讓它絢爛。世間繁華,雖然難以把握,但也聊勝於無。」

  邱楓染仰天笑,「如果繁華是你的誘餌,我是那條愛慕繁華的魚嗎?」

  面具人歎氣道,「你不是!」

  邱楓染笑。面具人道,「可你也不是那只曳尾於泥塗中的烏龜。是煙花,就要在黑夜的高空中綻放,讓不同的人為之驚艷。」

  邱楓染的心突然溫柔地疼。這麼多年來,煙花是他不為人道的秘密。

  而偏偏,這個面具人,就像是讀過了他的心,愛慕煙花。他第一次到自己身邊,在花溪苑裡點了把火,負手望著半天的火光,像是欣賞美麗的煙花。

  這便是奇怪的機緣,莫名的吸引。

  或許真的如面具人所說的,自己欣賞李安然,但不是為自己尋找一個朋友,而是在尋找一個對手。

  面具人早就明瞭他的心。氣味相同的人,即便相隔很遠,混跡人海,也能一下子感受到自己的同類。

  邱楓染看著面具人,問他,「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面具人道,「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我百年之後,萬物就是你的芻狗。」

  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這是他第一次與李安然見面說的一句話。

  難道,僅僅在一念之間,原本為芻狗的身軀會一下子成為驅使萬物的神?

  邱楓染黯然,他突然想起李安然春陽月光般的笑,溫和而美到極致。

  兩個人之間,突然變得靜寂,靜寂得有些尷尬。面具人輕歎道,「李安然,就那麼讓人放不下嗎?」

  邱楓染沒有回答,一遍遍想起,李安然在他的竹林佇居了三日,那三日彷彿世間只有他們二人。從沒有一個人,與邱楓染相處得那麼愉快。李安然的衣服也會髒,可他從來都覺得李安然很潔淨,不僅潔淨,還很鮮活。

  因為鮮活,所以具有生命的溫度,在不知不覺中消融他的冷峭,如沐春風。

  原來他從來都不知道,人,原來可以那麼快樂。

  可他知道了又怎麼樣?李安然就是李安然,他似乎生來就學會看花開花謝的,而他邱楓染卻注定,在清冷的夜裡,看星星。

  他看向面具人,眼裡是隱隱的熱望。

  他對面具人說,「我不想讓他死,我還要幫他一次。」

  面具人道,「你可以幫他,畢竟他曾經是你的二哥。但我不能保證,他不死。」

  邱楓染道,「好!」

  面具人走近前,拍拍邱楓染的肩。他搖曳著手中的桂枝,喜極而笑,仰天踏歌而去,衣袂飛飄。

  邱楓染聽見他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這錯置的楚辭。以為只有楚狂醉了,才會唱得出。

  楚狂。邱楓染浮上冷淡的笑容。這世上怕再沒人比楚狂更炙熱。

  從此,那一場交遊也只成過往。

  浮生如夢,邱楓染突然從那夢中醒來。

  陶傑和馮春時並排盤腿坐著,□著上身,房裡上好的炭火輕煮著小巧的砂鍋,瀰漫了一室藥香。李安然穿著白麻布衣,手裡嫻熟地捻著細細的銀針,微笑地望著陶傑和馮春時。陶、馮二人頗為緊張,李安然安撫道,「怎麼都這麼大了,還怕扎針啊!你們什麼都不用想,只是閉上眼睛就好。」

  二人點頭,臉上的表情還是擔憂。李安然拿出寬絹布,將馮春時的身體固定住,馮春時驚道,「少爺,您這是……」

  李安然道,「我怕你們亂動,功虧一簣,點你們的穴道又有礙血液流通,所以將你們輕輕捆住手腳,你們只要記著,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閉著眼睛,不要亂動就好。」

  李安然將二人綁好,他拍著二人的肩,示意他們放鬆。陶傑出了微微的汗,李安然笑道,「都快二十歲了,幹什麼事還這麼心慌,不要緊張,阿傑你這樣子不行,肌肉繃得緊緊的,呆會兒我不好行針啊!」

  陶傑仰天歎氣道,「少爺,我,我忍不住。不然你打我兩下好了,我,我怕……」

  馮春時道,「阿傑,別胡思亂想了,少爺既然決定了,我們就不要添亂。」

  陶傑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可是,我……」

  李安然笑了,起身在室內點了枝紫色的蠟燭。馮、陶二人頓時聞到一種淡而寧靜的香氣,心漸漸平靜下來。

  李安然用一種涼涼的,散發著淡淡酒香的液體為他們擦拭身體。一聲細微而尖銳的金屬劃過空氣的聲音,打鬥聲起。

  馮、陶二人的肌肉一下子緊繃起來,李安然拍拍他們的肩背,讓他們放鬆。

  訓練有術的殺手,剎那間湧過來,勢如錢塘潮水。

  付清流的劍揮出。他是李安然的師兄,是師父收留的流浪的孤兒,七歲便跟了師父,而那年,李安然才四歲。

  他理所當然成了大哥。師父說他沒有打暗器的天賦,他主要練劍。他暗器打得稀鬆平常,劍也比不過李安然。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頂尖的高手。但今夜,他拼出去了。

  他的劍雪亮的,在夜空中綻放曇花一現般的光彩。他狂怒,凶狠。強勁的敵手激發了他嗜血的衝動。

  一個人倒下。另一個人,再來一個人。

  殺手的劍像蛇的攻擊般陰冷、準確,劍所到之處,不是劃痕而是一個窟窿。付清流在與第三人迎戰的時候,右肩被刺了一個透明窟窿,血流如注。

  他的劍落地。他下意識用左手點住穴位止血,冷汗沿著臉龐直流下來,膠著住散亂的髮。

  殺手卻不想多費一絲一毫的力氣,理也不理付清流,直奔那間房。

  他們所有人的目標,只是李安然。

  那個傷了付清流衝上前的殺手,倒在邱楓染綺艷的劍光下。

  玉龍飛雪劍。滿天綺艷的夕陽。

  夕陽特有的艷,特有的烈,特有的霸道。剎那間成為死亡的顏色,把對手的血肉化成火,在燃燒。

  邱楓染白衣勝雪,他的長髮在劍氣中揚起,他冷冽的眸子,唇似乎在冷冽地笑,他的白衣在劍氣中自如地聚散,避開對手零星的鮮血,一塵不染。

  他似夕陽中沖天而起的鶴,義無反顧,無所畏懼高空的寒侵襲他的翎羽。

  殺手在從各個方位攻擊這間房,而現在只有兩個人在抵擋,除了邱楓染,就是楚狂。

  楚狂穿著那件一個月沒有洗的寬大的黑布衣,他的頭髮,豪放不羈地凌亂地披散,有幾處,很明顯的,被人用劍削了去。

  他的俊臉,是一種亢奮而又冷靜的表情。他的右手拿著一把黑黝黝的,幽暗酷寒的刀。刀身不長,也不寬,只是刀刃鋒利。刀尖處彎成弦月的形狀,刀背寬厚,上面刻著稀奇古怪的獸形圖紋,三年前他一時興起,在刀背處鑿洞裝了三隻鈴鐺,一舞起來,金戈鐵馬般銳利尖刻的響,北風吹過巖洞間隙般的刺耳的聲音。這傢伙酷愛音律,只是這幾個鈴鐺的聲響,像極了被死神捏住咽喉的生靈在淒厲哀號。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頂之上,披著慘白的月光。唇邊是肆意不羈的笑,好似這亡命的廝殺是一場極其過癮的遊戲。

  在這個時候,他有著一種百獸之王的雄霸,他用那雙洞悉音律的耳朵,靈敏地聽到細微的風吹草動,然後優雅曠放地飛身過去,一刀斃命。

  一刀斃命。就是這麼簡單,這麼快,這麼殘酷。

  刀口就在敵手的心臟或是喉嚨。心臟被刺穿了,喉嚨則是被割破。

  那把刀似乎被賦予了某種嗜血而神秘的氣息。在從此以後的傳說中,楚狂的刀會因為飲血而變成藍黑青碧的顏色,會因茹血而有了生命,從而更快,更靈動,更無可抵擋。那把刀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死亡的呼喚」。

  生命就在剎那間結束。一切仿似很簡單,隨著一聲尖厲而細長的聲音,聞到一種金屬的味道,中刀,眼中閃現出微弱的光澤。

  剎那寂靜。殺手被這凌厲的殺招所震懾,怯步不前。

  楚狂吹了吹刀鋒上的血,像是在吹落書背上的塵灰。

  殺手又衝了過來。

  楚狂迎上去。衣襟撕裂的聲音,不同方位的劍割破他的左袖,割裂他的前襟,刺破他後心的衣衫。然後不同方位的人,倒下。

  殺手望而怯步。

  空氣中淡淡的血腥,薄薄的寒。

  楚狂的身後就是通向那間房的門。楚狂與殺手不過十步遠的距離。

  他靜靜地望著面前人,刀鋒滴血,突然出手。

  那尖銳的,風嘯般的聲音響過。死神的呼喚。

  邱楓染的玉龍飛雪劍雖然厲害,但尚可糾纏,可這個用刀的傢伙果敢狠絕,毫不廢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偏偏是,每次歷險的結果,不管是被削了頭髮還是刺破了衣裳,但結果都是,他活著,對手已死去。

  已無人可殺。玉龍飛雪劍淡漠了嫣紅。邱楓染清冷地站在夜幕裡,劍上是清冷的月光。

  細微的聲響,強勁的風,突現的芳香。

  玉龍飛雪劍頓時紅的如殘陽似血!

  然後錯過,劍生生被震落,邱楓染跌坐在地上,虎口震裂,右臂生生發麻。幾乎於此同時,那個人影襲擊楚狂。楚狂的刀揮出。

  閃電般的芳香,刀被凝滯的剎那,楚狂奮力斜身,抽刀,人也被遠遠地彈飛出去。

  人影從天而下,直襲李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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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逢生

  李安然平靜地為陶傑下最後一根針。劍光襲來,冷硬的劍鋒,暗淡的光,來無聲息。

  劍已刺入李安然的衣衫。李安然猛地後仰、下身,劍貼著前心的衣服斜刺了過去,然後李安然迎著劍揮袖,出手。

  彷彿江南,那空靈迷濛的雨。

  來人剎那怔住,李安然已閃身而立,溫和地喚道,「蘇前輩好。」

  站在李安然面前的,是一個身形清瘦俊逸的白衣人,戴著一張俊美無邪的青銅面具,他聽到李安然的話,驚顫了一下,低沉地「哦」了一聲。

  李安然笑了。他笑得溫情和煦,像是在和失散的老朋友打招呼,他對面具人道,「蘇前輩不再用滴水木蓮草,但是芳香依舊,即便是面具遮住臉,可風采依然。」

  面具人無以掩飾其失落,淡聲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李安然道,「蘇前輩對在下瞭如指掌,而在下對蘇前輩,只是略知一二。」

  面具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楚狂踉蹌地闖進來,煞白了臉,散亂著頭髮,忍痛喚道,「二哥!你還不殺了他!」

  李安然扶住他,讓他坐下。轉身對面具人道,「蘇前輩,這世上除了冰心海棠,還沒有不能被人破解的毒。但是以前輩之見,我四弟和您身上的毒,哪一個會先被解開?」

  面具人沉默,冷冷的思量,他的面具浮上了俊而冷的微笑,他笑道,「好!想不到這會是個如此精彩的棋局!李安然,我不得不開始重新認識你!你的確比我想像的和你曾表現出來的,還要優秀。」

  李安然道,「前輩謬讚了。蘇前輩蟄居江湖,才是大智慧。」

  面具人似笑似歎,「不想我蘇笑等了二十年,竟然會冒出一個李安然來攪局!不過,這的確很精彩,好極!妙極!」

  面具人說著,將解藥交給李安然道,「他服了這個,三兩天就沒事了。能把刀用得這麼好,殺了我那麼多的人,讓他死,我也捨不得。」

  楚狂「哼」了一聲,笑吟吟地望著他,說道,「你若捨不得,就不該毒我啊!偏巧我這麼倒霉,碰上一個連二哥也毒不死的傢伙!我倒想二哥這次毒死你,省得日後麻煩!」

  這話說得面具人笑起來,楚狂道,「中了我二哥的毒,還笑!」他說著,自己氣力不支,「哎呦」一聲從椅子上落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李安然打開藥瓶聞了聞,為楚狂服下,楚狂吃了藥,忍著痛道,「二哥,這是不是解藥啊!別回頭我吃了,死得更快了!」

  李安然苦笑道,「不要說話,閉嘴!」

  面具人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楚,李安然起身將一個小白瓷瓶扔過去。面具人接過,打開塞,將解藥倒在嘴裡。過了半晌,他虛弱地道,「想不到,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配得出『半月追風』。」

  李安然疲憊地歎了口氣,說道,「怕是也只有這『半月追風』才能難得住蘇前輩吧。在下為了這次邀約也算是用盡了心思,絞盡了腦汁。蘇前輩到底為了什麼事,一定不能放過菲虹山莊呢?」

  面具人長長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只是孤獨地走向庭院。右腳已經踏出了門檻,卻突然定住,回頭望著李安然,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想起那個滑天下之大稽的蘇笑呢?蘇笑已經死了整整二十年了,舊日的稱呼,不用再提。」

  他落寞地離去,他的聲音裡有著讓人難以體會的滄桑和苦澀。李安然失神,又聽得蘇笑在外面笑道,「我還會再來的,我們後會有期。」

  他的一聲後會有期漸遠,漸飄,卻在靜靜的夜裡久久地縈繞。李安然衝出去,扶起付清流,迅速地為他上藥止血。付清流望了他一眼,昏了過去。

  邱楓染跌坐在地上,怔怔的,表情清冷得讓人難以琢磨。他受的傷並不重,或許更嚴重的是失敗的挫傷。

  李安然望著他,沒有說話,而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仰望著夜空,喚道,「三弟!」

  邱楓染沒有出聲。

  李安然也沒有言語。兩個人也不知為什麼,好像有了隔閡。李安然心疼地望著邱楓染冷傲如舊的表情,卻只覺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躲閃不及,濺在呆坐著的邱楓染的白衣上。

  邱楓染的肩背一抽搐,下意識伸手扶住李安然,喚道,「二哥你沒事吧。」

  李安然虛弱地倒下去,倒在邱楓染的懷裡,無力地喘息。邱楓染抱著他突然有一點不知所措,因為在他心裡,李安然永遠也不會柔弱。

  而他突然倒下去,在自己懷裡,柔弱如毫無抵抗的嬰兒。邱楓染突然生起一種恐懼的直覺,或許,自己也會有一天,突然這樣倒下去,柔弱如毫無抵抗的嬰兒。

  邱楓染突然感到淒涼。空曠的淒涼。

  從前,他只是孤獨,只是冷,但並沒有淒涼。

  這種空曠的淒涼讓他的鼻子酸酸的。心也在澀澀地疼。

  他以為,再幫李安然一次,然後離開他時,自己只會輕鬆,卻不想,是這樣酸澀。

  他欽佩李安然。雖然冒險,但贏了面具人。為陶、馮二人療毒,需要運用真氣將蘸著解藥的銀針緩緩推入指定的十二處大穴,恰到好處,深一毫則死,淺一毫無效。待插完最後一根銀針,也是李安然內力最空虛柔弱的時候。

  面具人拿捏得正好,他在李安然下完最後一根針的時候出手,可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輸了,不但讓李安然躲過了那一劍,還中了李安然的招!

  本來的計劃,是他合楚狂之力,他們二人攔住面具人的。

  可沒有想到,面具人一招擊敗他邱楓染,有幾乎是同時,另一招擊敗楚狂。在李安然下完最後一針的縫隙殺過去,幾近完美。

  合他們二人之力無法應付面具人卓絕的武功,當時內力空虛柔弱的李安然是如何躲避,又是如何反擊的呢?

  李安然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悠然醒來,睜眼一看,禁不住苦笑。付清流正躺在不遠處的床上,還在暈迷。楚狂橫趴在長椅上,他的後背被砍了一劍,劍有毒,毒雖解,可傷很疼。邱楓染落寞地靠坐在椅子上,手上纏著繃帶,肩袖處是幾點血,自己噴出的血。

  邱楓染見李安然一醒來就笑,說道,「你還笑,一屋子傷員,你還笑什麼笑。」

  李安然吃力地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服下雲逸給他的療傷藥,蒼白地喘息道,「傷是傷了,但總算還都活著。」

  楚狂輕輕「哼」了一下道,「現在還都活著,下一刻誰能說得清。現在就是來一個普通的殺手,我們幾個全得玩完。那個戴面具的,不會這麼傻吧,我想殺手一會兒就來了。」

  邱楓染難得對楚狂如此溫和,他帶著笑說,「四弟不要擔心,殺手不會來了。」

  邱楓染以為楚狂定會反擊「為什麼殺手不來!」,可不想楚狂對他一笑,沒頭沒腦道,「三哥,你笑起來真好看。」

  邱楓染的心像被針刺了一樣,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他自我解嘲地一笑,搖搖頭,望著房頂。楚狂對他說道,「以後多笑笑吧,快結婚的人了。以前再怎麼不好,都過去了,幸福生活就要開始了,結了婚,就要開開心心的。」

  邱楓染潸然落下淚來。他突然覺得,楚狂如此可愛。今夜,他們兄弟四人並肩戰鬥,同生共死。卻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孤身遠去,以敵手的身份相遇,就是在婚後的第一天吧,從此我不再是我,而你們依舊是你們。

  他昂著頭,淚悄悄滑落,並沒有人注意。邱楓染很快冷冷淡淡地笑著,楚狂頗為神往地顧自羨慕著,「有一個漂亮的女孩那麼崇拜你,又會做一手漂亮美味的鱸魚。三哥,你要掉到蜜罐了。從此與佳人攜手竹林,飲茶讀書,並肩看星星,三哥要過神仙般的日子了。」

  邱楓染對著楚狂笑,「你就羨慕吧。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啊!」

  楚狂做出一副孩子般無賴的臉皮,對邱楓染柔聲央求,「三嫂有沒有妹妹啊,介紹給我吧。」

  邱楓染無奈地苦笑,「你受那麼重的傷,還在這兒貧嘴。」

  楚狂疼痛得呲牙咧嘴,對邱楓染道,「三哥你的金瘡藥管不管事啊,我怎麼還這麼疼啊!」

  邱楓染卻發現李安然靠在床背上冷汗滾滾而下,面色如紙。不由大驚,衝上去喚道,「二哥!你怎麼了!」

  李安然將雲逸的療傷藥一下子又服了一大把,邱楓染端水過去,李安然忍痛喝了幾口,只覺得腹如刀絞,臉疼得是淺灰一般的顏色。

  楚狂也趴不住了,衝上去看。不由大驚道,「糟了!二哥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五弟他們雲家的療傷藥,服了以後應該是五臟六腑舒服熨帖,怎麼會這麼疼啊!」說完拿過藥放在鼻子下聞。

  邱楓染道,「你不要胡說!這世上什麼藥二哥分辨不出來,會吃錯藥!」

  李安然無力地伏在床上,突然一個痙攣,一大口血直噴出來,嚇得邱楓染和楚狂吩咐後退,又一起衝上去,卻見李安然疼痛已緩,大口地喘息。

  楚狂心疼道,「二哥,你,真沒事吧?」

  李安然喘了會氣,虛弱道,「沒事,藥沒有錯。是五弟的藥和我先前服的雪蓮紅珊丸相衝撞。我上次用雪蓮紅珊丸治內傷,它還有殘存,這次服五弟的藥,撞在一起,難免的。噴了口血,將雪蓮紅珊丸的殘存藥性帶出去,以後就沒事了。」

  楚狂舒了口氣,一個站不穩,跌倒在地上,邱楓染衝上去扶,楚狂蒼白著臉,戲謔地問,「三哥,現在,你不嫌我髒了嗎?」

  邱楓染一聽,一下子將楚狂扔在地上,於是傳來楚狂驚天動地的哀叫。

  外面晴透的天,有了一點夏天的暴烈。陽光從窗戶撒進屋來,有微風,驚起桌上的細細的塵灰,在日光中上揚,飄落。

  李安然靠在床頭,望著日影中驚起的灰塵,悵然若失。

  楚狂斜在門口,敲門,問李安然道,「你這是怎麼了,重傷在身,可不適合傷神啊!」

  李安然道,「我老感覺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楚狂道,「是不是有殺手追殺我們這些老弱病殘來了!我就說那個蘇笑,不會這麼好心,這麼好的機會他楞不下手!」

  李安然擰眉道,「蘇笑好像突然罷手了,這事情著實透著詭異。難道昨天晚上,他手下的人全部傾巢而動了?這不可能啊!」

  楚狂道,「別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好養你的傷,費那個心神幹嘛!」

  李安然微微歎了口氣,楚狂突然盯著他枕頭和床的縫隙,狐疑道,「那個,是什麼?燕兒的?」

  李安然扭頭往下看,心突然寬敞了一大片。

  那是只精美的紅玉鳳凰簪子,在陽光閃放異彩。

  楚狂一見這艷麗的東西,切齒道,「是他的!姓斬的!」

  李安然望著簪子笑了起來,身體望後一靠道,「這男人,竟然不見我一面,只留下這個破簪子!」

  楚狂一臉痛恨,說道,「你什麼時候和這種人也扯上了交情!」

  李安然道,「我們原本就有交情。你也別瞪我,他留這個信物,就是告訴我他日後要成百倍地討回去。」

  李安然為楚狂做了新衣。

  大紅,金線,雪白,墨黑,淺紫,牡丹花,統統都是楚狂喜歡的顏色和圖式。上等的精緻絲綢,在陽光下一晃,散發著質料特有的光澤。

  楚狂拎起錦袍裹在身上,笑道,「呆會,我正好可以穿著這衣服到街上去唱涉江,若是戴上個花環,就更是妙極了!」

  那日黃昏,楚狂洗了個澡,換上那襲雪白大紅紋繡的錦袍,披了發,戴了花環,身上繫了許多香花,抱了那把七絃琴,一邊彈奏一邊在街市上踏歌而行,如入無人之境。

  黃昏的街市正是熱鬧非凡之時,大家見一個翩翩佳公子,全身上下戴滿了花,旁若無人地抱琴踏歌而來,紛紛側目避讓。

  那時的街上混合著煮玉米的清香,炸臭豆腐的油煙和蒸包子的蒸氣,夾雜著男人的叫賣、女人的吆喝和小孩的哭鬧。有那麼一個時候,彷彿突然間聲音和氣味都不見了,眾人都如同做夢般,看著一個衣著華貴高大英俊的男子,用繁複的香花裝扮,彈奏著動聽的琴,用他金子般嗓子高唱《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楚狂的風神氣度,灑脫不拘泥萬物,獨自高歌,遊戲紅塵,癲狂中迷人眼的俊美,舉止間掩不住的陽剛,令觀者目眩神疑,恍若夢中。

  一個六七歲的女孩,拉著修鞋的白頭髮爺爺,尖聲稚氣道,「爺爺你看,那個哥哥戴好多花啊!」

  楚狂正欲高歌而過,聽到女孩的叫聲不由回頭而顧,小女孩偎在爺爺懷裡,在滿天絢麗的霞光中望著他,眼睛黑亮亮的,天真無邪。

  楚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轉身走過去一屁股坐在黑乎乎髒兮兮的凳子上,撫著小女孩頗為雜亂的頭髮溫柔道,「哥哥這樣子打扮好看嗎?」

  小女孩仰慕地望著他頭上的花環,吸了吸鼻子清脆道,「真香!」

  楚狂從身上折下一朵野蘭,小女孩很乖順地接了去,放在鼻子下聞。楚狂笑著起身,沒行幾步,突被一大群光鮮亮麗的女人圍住,那些女人七嘴八舌道,「我也要!」「也給我一朵!」「公子我還要!」這樣說著,乾脆自己動手,你一朵我一朵地摘,當然也順手牽羊吃楚狂的豆腐。楚狂不堪其擾,粗暴地推開幾人,擠身逃出圈去,身上馨香零落,頗有幾分狼狽。

  沒有得手的女人又欲圍上來,楚狂見勢不好,倉皇逃遁。等停下腳卻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位年輕女子嬌呼道,「楚狂打扮成這樣,不是要女孩子喜歡嗎?現在那麼多女孩子喜歡,為什麼要跑得這麼快呢!」

  楚狂回眸看見邱楓染身邊的謝小倩笑得花枝招展的樣子。他似笑非笑地走過去,謝小倩道,「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楚狂突然穿這麼好的衣服,是向誰討要來的啊!」

  楚狂臉上帶著笑,一把拎過謝小倩來,皮笑肉不笑道,「以為我三哥在,我不敢教訓你是不是!你看我今天教不教訓你!」

  謝小倩嬌聲向邱楓染求助,邱楓染唇角含笑,冷清道,「叫你不要淘氣你不聽!今天就把你交給四弟教訓一頓了!」

  楚狂於是笑起來,對身邊的謝小倩道,「看你這回怎麼辦!三哥不管,我更不會饒你了!」

  謝小倩的腕子被楚狂抓得疼了,忙著可憐兮兮地求饒,「四哥放我這次吧,我一時淘氣,下次再不敢了!」

  楚狂揚眉,臉上不慍不怒,只是手上一用力,謝小倩「哎呦」一聲,忙著回頭向邱楓染求救,楚狂不理,問道,「找女人捉弄我很好玩是不是?」

  謝小倩柔聲求饒,「我不敢了,四哥饒我吧,再也不敢找妓女戲弄你了,饒我吧。」

  楚狂伸手彈她的頭,說道,「這麼快饒你,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謝小倩道,「那這樣好了!我做一大盤鱸魚給四哥賠罪,今晚就送過去,好不好?」

  楚狂聽了這個建議不錯,淺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像上次那樣做一大盤,若是你敢食言,我就殺進你們謝府抓你出來!」

  謝小倩忙不迭道,「一定一定!一定做一大盤給四哥送去!」

  楚狂鬆開她,謝小倩連忙躲到邱楓染身後,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委屈道,「大男人那麼小心眼!玩笑也不能開!」

  楚狂滿臉笑,唬道,「你還敢說,那我就不吃鱸魚吃你了!」

  謝小倩連忙死死抓住邱楓染的衣袖,探出頭來吐著舌頭做鬼臉道,「這可是你說的!你自己不吃,可不要怪我不給你做!」

  楚狂佯裝撲上去,嚇得謝小倩躲在邱楓染的身後環住了未婚夫的腰。楚狂對邱楓染笑道,「看來三嫂淘氣得緊!想不通你怎麼看上個這麼愛熱鬧的丫頭!」

  邱楓染笑,問道,「二哥沒事吧?」

  謝小倩漂亮的眼睛盛著笑,微昂著頭對楚狂做出一副氣死你的表情,楚狂瞪了她一眼,對邱楓染道,「他還好,沒事了。」

  邱楓染淺笑。謝小倩依偎在他身側,一臉青春歡盛的,淡淡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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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16:2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雲初宮的凶夜

  面具人一身灰白的麻布衣,靜靜地站在冰心海棠樹前。

  清亮的月光如流水,山谷寂靜,幾乎可以聽到月光劃破虛空惹落塵埃那細細的聲音。

  那海棠一樹繁枝葉茂,十三個潔白的花蕾參差不齊地掩映在碧葉裡,最大的一朵,花苞已如琉璃,卻沒人知道,它會在哪一個剎那綻放。

  這樣含苞不放,整整十二個年頭了吧。

  面具人負手,癡癡地望著碧枝上的花蕾,晶瑩潔白如冰雪。

  二十年了。那個黃昏,那個文靜的帶著微微甜美氣息的雲初,也是穿著一身雪白的麻布衣,曾對他溫柔美麗地笑。

  雲初。雲初啊!

  你終究是怨我的。對不對?

  一道細細的風,黯淡的劍光一閃。一柄又細又長的劍,咬向了面具人的咽喉。

  面具人閃身,揮袖,手中劍未出竅,只輕輕隔住了項君若的劍,盯了他半晌,沉吟道,「殘月?」

  項君若沒說話。面具人道,「你既沒死,就該躲得遠遠的,再不該踏入這雲初宮半步!只要我願意,沒有任何人能逃得出去!」

  項君若冷淡道,「是嗎?」

  面具人道,「不信你可以試一試。」

  項君若望著面具人,嘲弄道,「你知道冰心海棠為什麼不開放嗎?」

  面具人頗為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因為,它在等你的命。」項君若平靜的臉迎著月光,他靜悄悄的聲音像來自地獄的咒語般,劍已出。

  他的身形快如鬼魅,在衣袂游移間,劍像攻擊目標的游蛇,一下子咬了過去!面具人「啊」地失聲,因為他項君若的劍在中途變向,突然刺向了冰心海棠!

  面具人閃身擋上去,他不允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傷害他的冰心海棠!

  劍刺入他前心的衣服,然後滯住。面具人的青銅面具冷硬邪魅,他似乎在笑,用他白皙頎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項君若的劍,柔聲道,「沒有人可以殺我。」

  項君若的手一抖,劍像游蛇一樣斜刺破衣服,直奔面具人頸項,劍尖像長了眼睛似的,一頭鑽向面具人的咽喉!

  項君若的應變很快,劍的速度更快,幾乎是面具人的話音還未落,劍尖已經接觸到了咽喉的皮膚,面具人本能地躲閃後仰,項君若的劍卻像會思考一樣,劍尖突然一拐,冰心海棠的樹幹被刺了個透明窟窿。

  他收劍,昂然望著震驚的目瞪口呆的面具人。劍在淡月下猶自「嗡嗡」地震動,上面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那是面具人手指的血,隨著劍的震動紛紛落下,滲入泥土。

  在冰心海棠樹幹的創口處流出透明的晶亮的液體,項君若用手指蘸了蘸,放入口中吮吸。

  面具人驚駭地望著他,那冰心海棠,可是劇毒無比啊,這人是瘋子不成!

  可是項君若淡淡笑著,他垂下手指仰天歎了口氣,對面具人道,「二十年前,你曾經對天發誓,說今生寧可捨棄生命,也不讓冰心海棠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是嗎?」

  面具人聽了這話,迷惑不可思議地望著項君若,項君若對他道,「想起來了嗎?二十年前的六月初二,黃昏,你在血泊中信誓旦旦,說你寧可捨棄生命,也不讓它受絲毫傷害。」

  面具人顫抖著聲音道,「你到底是誰!」

  項君若道,「當年,你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到底是為了得到她,還是為了這株冰心海棠?這海棠樹,惹來這麼多怨念,它還會願意開花嗎?」

  項君若劍一揮,樹幹頓時又多了一個窟窿。面具人身形一震,急狂地撲過去,

  項君若揮劍。

  兩劍相撞,迸現耀眼的火花。項君若的劍最擅糾纏和變化,劍尖一閃一滑就從交叉的劍鋒處拐走,刺向面具人的前心,面具人的劍順勢消長,隨機起伏,從項君若的劍鋒處遊走,刺向項君若的咽喉。

  項君若已經鬼影般閃身在面具人的身後,面具人劍出手,從自己的左腋下穿出,劍尖正與項君若的劍相撞,聽得「叮」一聲響,項君若的劍斷!

  項君若後退幾步,面驚怖。這面具人中了李安然的半月追風,半個月內內力全失,他怎麼會,震斷自己的劍!

  不容他喘息,面具人暴喝一聲,身形沖天而起,黑雲壓面般,一掌劈向項君若天靈蓋!

  項君若無劍招架,甚至無暇躲閃,只能將重心左移,避過頭部,面具人那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的右肩上,項君若一聲痛呼,右腿單跪在地,唇角裂出血來。

  面具人變掌為指,鉗子一樣掐向項君若的咽喉,項君若向後一仰,錯過,隨後一口溫熱微腥的濃血「撲」地一聲吐向面具人的臉,迷了他的眼。項君若趁機咬牙提起一口氣,飛掠出去,鑽進黑暗的夜幕裡。

  面具人覺得嗓子一甜,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他怔怔地看著受傷的冰心海棠,兩行淚從他華美的青銅面具上飛快地滑落下來。

  他倒在地上,絕望地閉上眼。

  冰心海棠最怕金屬的損傷。三年凍結,五年培育,兩年含苞,十年等待。他日日夜夜花費的心血,一夕毀滅,付之東流。

  淚如泉湧。雲初。雲初啊!我不能保護你,竟然也不能護住這棵冰心海棠。

  面具人的頭,突然劇烈地痛。

  彷彿又回到,十四歲的那天下午。那刺耳的哄笑聲。那麼響。那麼讓人恨而絕望。

  很痛。他卑微地倒在花園裡,任憑那個女人瘋一般地亂打。他一定要被打死了。

  雲初救他。她那麼美麗,那麼文靜溫柔。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似乎每動一下都害怕弄疼了他。

  就在那一剎那,他淚流滿面,所有的防線轟然潰退,倔強的堅持讓位於深埋在內心日日夜夜積累著的苦楚,他多想撲在雲初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只是雲初啊!

  面具人倒在地上流淚不止。在這荒涼寂寞的夜裡,在他日日夜夜刻骨銘心的追憶中,他早已痛徹心扉地知道,從雲初死去的那天起,天地雖大,卻再也沒有一個人,會那樣溫柔而悲憫地對他。

  雲初啊!面具人在內心裡悲鳴。而今我心已硬如鋼鐵,為什麼一想起你,我就會淚流成河!

  面具人「哇」的噴出一口血。他喘息著,擦拭著嘴角,一邊乾笑,一邊顫抖著雙肩,流淚。

  雲初。你死時是怨恨我的。可你就是再恨我,你可以殺了我,你不該殺了你自己!

  面具人狠狠抓著自己的頭,刺骨疼痛,胸懷如裂。

  但沒想到是他。殘月竟然還活著,他一定是,一定是項重陽的兒子!

  項重陽的兒子。雲初,你恨我,你的兒子終於來殺我。

  可我還是殺了他。他逃不出去。沒人能逃得出去。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隨身帶著那顆藥,可以讓自己瞬間迸發可怕力量的藥,可這迸發之後,卻會更加破損自己的身體,若不能一招斃命,反會被敵人反噬。

  我必須殺了他。雲初,即便他可能是,你的兒子。

  天上淡月如鉤。整個雲初宮睡在淡淡的夜霧裡,靜謐芬芳。

  琳兒踏著地上的野草和碎石,來到小溪邊。那條清澈的小溪被一塊大青石所阻,形成了一汪小小的天然湖泊。琳兒解開頭髮正準備脫去衣服,突然閃出一個黑影,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臂。

  琳兒正欲叫出聲來,那黑影上前一把緊緊堵住她的嘴,低沉道,「琳兒是我,君若哥哥。」

  項君若鬆開手,琳兒細細打量了半晌,抓住項君若的雙臂激動地低聲道,「君若哥哥!真的是你!你,」琳兒四下看了看,輕聲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你不要命了!」

  項君若示意她別出聲,然後整個人鬆鬆垮垮地躺在青石板上。琳兒關切地蹲下身撫上他的額,他正在發燒。

  項君若挨了那一掌,虛弱不堪,他披頭散髮,臉黑唇紫,襟袖上染滿了一大片血痕。琳兒粗粗看了看,從腰間拿出一顆黑色的藥丸為項君若服下。項君若服藥後閉目微微喘息,琳兒起身在不遠處林子裡扯下幾片籐蔓狀植物的葉子,讓項君若嚼。

  項君若依言,不多時覺得滿口生津,神智更為清醒,遂低聲問,「琳兒,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琳兒道,「這是神仙草,他三年前親自弄出來的。」

  項君若仰天道,「他死也想不到我還在他的雲初宮。」

  琳兒道,「君若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項君若道,「我想趁他今夜中了李安然半月追風的機會殺了他,救你出去,可是,反被他打傷了,要不是我吃了口冰心海棠的汁液,怕是就死在這裡了。」

  琳兒急道,「你,你現在傷怎麼樣了?」

  項君若道,「我的右臂廢了,不能用劍了。」

  琳兒沉默,撫著項君若的右臂,輕輕落下淚來。

  「琳兒」,項君若遲疑了很久,開口道,「林姨,她,她……,過世了!」

  琳兒的肩震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項君若,她的面容在淡淡月光中慘白如紙,淚水在眼裡攢動了很久,才突然一股腦滑落下來。

  她的手指緊緊抓著裙擺,淚如泉湧,瞬間臉上全是淚痕。

  項君若望著她,沉痛道,「對不起,琳兒,我,我去晚了。林姨她自己服『草木有情』,先走了……」

  琳兒忍淚望天輕歎道,「她活得也太苦了,這麼多年,真的太苦了,終於看開了,拋下我了……」

  項君若心疼地望著她,抓住她的手道,「琳兒,你現在和我走吧!我雖然失去了武功,但我們可以躲起來,不要在他身邊了,琳兒!」

  琳兒仰天搖頭道,「不行。君若哥哥,你現在逃出去他還不會發現,你帶我出去,他一發瘋我們兩個都活不成。」

  項君若恨恨地用左手砸了一下石頭。

  琳兒將腰間的藥丸盡數給項君若,說道,「君若哥哥,你吃了藥快走吧。提防他發現了。」

  項君若道,「琳兒!你還要呆在他身邊嗎?他知道了,一定會殺了你的!還是,跟我走吧!」

  琳兒落淚道,「君若哥哥,不行啊,他現在離不開我,他會發瘋找的!你傷成這樣,敵不過的。」

  項君若沮喪地躺在地上,歎了口氣。琳兒哭道,「君若哥哥!謝謝你,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等你傷好了,再來救我……」

  項君若淚下,悲愴道,「都怪我,我沒用!」

  琳兒道,「你別這樣,我沒事。」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琳兒不敢留項君若,讓他匆匆走了。項君若離開的時候,回頭看站在青石板上的琳兒,琳兒輕輕揮手,慘淡而笑。

  琳兒失魂落魄地望著項君若離去的方向,怔怔地解開衣裳,夜寒侵身。

  她的淚痕漸漸被夜風風乾,臉上涼涼的。

  她躍入水中,紮在水底,水中是溫暖舒適的溫度,長髮絲一樣在水中浮散開來,糾纏滑過肌膚。

  不遠處是一株開花的樹,潔白的花瓣輕輕地飄落,浮水而下,星星點點的蹤跡,深濃淺淡的香。

  琳兒浮在水面上,吐了口氣。伸手在岸邊揪了一張卷耳的葉子,放在嘴邊,憂傷地吹起來。調子簡單但悠揚。曲子很短,她很快將卷耳的葉子吐掉,任其順水而下。

  她靜靜地流淚。想起小時候,她牽著爹娘的手,在清晨的小徑間散步。他們常常在夜晚賞月,她坐在爹爹的懷裡,吃娘做的點心。

  娘總是溫柔地笑。娘做的點心很好吃,那點心有各種花瓣的清香,配茶而飲,入口即化,留於唇齒的,則是蓮芯的微苦。

  小時候,她不喜歡那蓮芯的微苦,現在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甜蜜。

  遙遠的童年,深刻的記憶。

  琳兒帶著追憶仰望天空,四周是流水的包圍。

  天空是一種渺遠的灰藍的顏色,上面有星星在閃光。

  天地無情。任憑誰已離去,太陽照常升起。

  琳兒悄然落淚。雲初宮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包括這天地,和這天地之間的自己。

  天邊出現了魚肚白,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破曉了。面具人又會換上潔淨的衣服,托著盞苦茶,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的雲初宮。

  她必須得去睡一個時辰。琳兒在水中捲起頭髮,上岸擦乾身體換上衣服。凌晨的風讓人有一點冷,身上的衣服是昂貴的蠶絲做的,飄逸有餘,御寒不足。琳兒回頭望一眼自己水中的身影,寂寥地披著月光,一身清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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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16:25: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望洋之歎

  天剛破曉,面具人換上潔淨的暗青蠶絲衣,托著茶,站在花叢小徑裡。第一縷晨曦從不遠處的藥草地裡斜射到他的身上,他身後是一片青蔥茂美的修竹。

  他站在晨曦裡,一如既往。清瘦、□、落寞。

  他的雲初宮,正如雲初那樣幽美、溫柔。他在這裡建造了一座四季並存華美而寥落的天堂,該凋零的凋零,該開放的開放。

  在雲初宮裡永遠沒人打擾他,他沒有一個貼身的侍從,沒有婢女。

  只有琳兒。

  琳兒穿著寬袖曳地的白衣,在剛有幾分絢麗的朝霞中,從藥草地穿行而來。她全身沒有任何裝飾,長髮飄垂到臀下,隨意寬鬆地在肩上一綁,幾乎很潦草,卻又疏放自然。

  她提著裝滿鮮花的籃子,蹁躚穿過藥草地,老遠喚「叔叔」。她淺淺行了個禮,面具人能聞到她身上隱隱的青草的芳香。

  他的琳兒,巧笑倩兮的樣子,好像清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露橫流。

  琳兒揚眉笑道,「叔叔早!您可是回來啦!我每天都給您換新花,今天採得尤其多!」

  琳兒舉起籃子。籃子裡三四枝剛剛剪下的白月季,兩枝枝葉青蔥的花蕾茉莉,三枝馨香的大紅百合。面具人望著她,眼裡盛滿溫柔寵愛的笑意。

  琳兒徑直走進屋子,將寬頸青花瓷瓶的花撥出來扔到外面的小筐裡,換了清水,三兩下將花搭配著插好,參差配色,既生動又簡潔。

  布谷鳥的叫聲在林際迴盪。面具人靜靜地坐在小石桌旁,手托著茶,望著不遠處的竹林和小丘。他身後,是一大片絢爛的朝霞。

  琳兒拿出茶壺為面具人續上茶,在面具人對面坐下。她青春的臉上是一片玫瑰色的霞光,面具人望著她,只覺得目眩神疑,不忍逼視。

  琳兒嫣然喚道,「叔叔!」

  面具人「嗯」了一聲。琳兒道,「叔叔你怎麼了,有人惹你生氣了嗎?」

  面具人道,「外面的人,哪個不惹我生氣!只有在這裡,才能清淨幾天!好好喝喝茶,吃吃琳兒你做的菜,叔叔過的才是神仙日子!」

  琳兒笑。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朝霞散盡,琳兒身邊一個梳著雙環的白衣小丫鬟夕夕提著食盒來送早餐。夕夕向面具人行禮退下,琳兒把菜往外擺,笑道,「叔叔,這是早晨我新摘的菜,特意去後坡采的野菜。您好幾天不在,猜您一看見它就餓了。」

  面具人看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雞蛋烙餅和青蔥的小菜,愉悅地舉箸而食,溫聲對琳兒道,「我真被你的手藝慣壞了,琳兒就一直陪著叔叔嗎?」

  琳兒道,「我就是在陪著叔叔啊!」

  面具人笑道,「沒有別的心事嗎?」

  琳兒有些不解地望著他。面具人道,「昨天夜裡,那麼晚了,聽見你還在用卷耳葉吹曲子。很短,又亂,就知道你有不開心了。」

  琳兒輕輕垂下頭。

  面具人望著她,柔聲道,「告訴叔叔,為什麼事不開心?」

  琳兒道,「前天,為我們打理花草的張奶奶病死了,想到生命短暫,變化無常,就不免有些感慨。」

  面具人歎氣道,「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平日淡然隨緣,今天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

  琳兒淡淡笑著,說道,「我現在青春年少,可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會悄然了結,會像張奶奶一樣,就覺得怪怪的。」

  面具人道,「你才不到二十歲,怎麼想這些事情,」面具人的話語突然輕了許多,含笑道,「感慨紅顏易老,流光易逝,我的琳兒還是有心事了。」

  琳兒拉著面具人的衣襟低頭道,「叔叔你莫要取笑我,我哪有。」

  面具人輕聲歎道,「琳兒也十九歲了,是要考慮終身大事了!」

  琳兒不語,面具人看著她華美的容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說道,「我的琳兒長大了,叔叔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世上的男子誰能配得上我的琳兒呢?我到現在才知道,天底下做父母的心啊!」

  琳兒安然享受那只溫暖的手的撫摸,乖巧地拉過面具人,看見那隻手上面青筋突起,瘦骨嶙峋,不由憐惜道,「叔叔,您不要再為我操心了,我不想嫁人。看您最近又瘦了,您好好在家將養幾天,我多花點心思給您滋補身體。」

  面具人笑了出來,是少有的愉悅的氣息。琳兒笑道,「叔叔您答應了,那這幾日您千萬不要勞神,琳兒陪您看看花,下下棋,聽聽琴,給您做好吃的菜,燉好喝的湯!」

  面具人身心疲憊,整個上午他就在房間裡休養調息。雲初宮永遠是馥郁、靜謐柔美的。這裡有最肥沃的泥土,最甘冽的泉水,最珍稀的植物,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最讓他安心的床。

  中午琳兒來送午飯,他的飯菜永遠不豐盛,但要精緻。口味不喜肥美,只求清淡自然。簡單的四菜一湯,有他最喜歡吃的白灼蝦。中午明媚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琳兒背著光面對他,用一種懶洋洋關懷的口吻,軟聲道,「叔叔這幾日你累了,上午姚伯捉了只甲魚,我燉了清湯,您多喝幾口,補補身體。」

  面具人笑著拍拍她的臉頰,滿足地歎氣道,「琳兒越來越乖了!」

  琳兒像只懶洋洋的貓,笑得卻像陽光一樣燦爛,在一旁催道,「那您多喝幾口啊!」

  面具人喝了幾口湯,望著她慵懶的樣子,說道,「你也是沉得下心的孩子,否則你這樣的年紀,這偌大的雲初宮沒幾個人,實在太悶了。」

  琳兒於是笑起來,說道,「叔叔我怎麼會悶呢!一棵植物也能讓我著迷半天,何況咱們這裡還有很多打理花草的伯伯嬸嬸,每一個人都活得很開心!」

  琳兒慵懶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倦怠的風華。她這孩子,也像棵植物似的,總是清晨和夜晚最精神,一到中午就是慵慵懶懶的。

  琳兒蜷起腿將整個身子縮在椅子裡,對他道,「叔叔,我熬的湯有沒有好喝一點,夕夕她們都說我的手藝見漲了。」

  面具人道,「琳兒的手藝一向很好。」

  琳兒半仰著頭在陽光中笑。

  面具人放下筷子,又習慣性地端起茶。琳兒道,「叔叔,您又忘了,才吃了飯喝茶不好。」

  面具人微怔一下,放下茶道,「好,依你。」說完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琳兒跳下椅子,走過去為面具人輕輕揉肩。面具人閉目享受著琳兒適中的手勁。

  吹來和爽的風。面具人悠然歎氣道,「碧雲谷的紫莖雲蘭開了。」

  琳兒道,「叔叔您好厲害,那花才開了兩日,香氣還沒濃,離這麼遠您就知道了。」

  面具人道,「你身上帶來的,自己倒忘了。」

  琳兒低頭聞自己的衣襟,說道,「可是後來我又跑了好幾個地方啊,我自己都已經聞不出來了。」

  面具人不說話。琳兒在他的雙肩輕柔均勻地敲打。

  面具人一場午睡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日光已偏西,他獨自泡了壺濃濃的苦茶,喝了兩杯,信步穿過藥草地和竹林,來到琳兒在小丘旁的房間。

  房間空寂無人,閒置在桌上的書被風翻得凌亂。幽靜的琴聲伴隨小女孩的嬉笑聲從後面傳來,面具人繞過後牆,看見琳兒一身白衣靜坐在一株金銀木下的平石上彈琴,她的兩個小丫鬟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蕩鞦韆,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們身後不遠處,是一大片怒放的芍葯,有些早謝的,花瓣灑了滿地都是,燦若雲錦。

  這是一個溫馨寧靜的下午。琳兒正在彈琴,琴聲裡有著淡淡的情緒。那種情緒難以言說,帶著幾分寥落。

  樹影落在她的身上,染得她的白衣一片明明暗暗閃爍不定的斑駁。

  琳兒似乎沒什麼興致,草草收了琴,在樹下伸了個懶腰,臥在平石上,隨手掐了根茂盛的野草叼在嘴裡,剎那間變成了凡塵俗世慵懶的無賴少女。

  面具人走過去,琳兒見他過來,喊了聲叔叔,坐起身騰出平石上的地方,面具人坐下伸手撫琳兒的頭,像極一個寵愛女兒的父親。

  面具人問道,「怎麼聽著你好像沒什麼心思彈琴啊?」

  琳兒撅起小嘴,又忍不住抿嘴笑了,激起右頰上一個淺淺的笑渦。她懶懶道,「就這樣等天黑,時間很難打發,而且天黑還要等到半夜,曇花才會開。叔叔你,也不理我!」

  面具人道,「我這不是過來看你嗎?你這次怎麼也不自信,要一下午提心吊膽地等著花開啊?」

  琳兒坐直身體道,「叔叔,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不對勁,可是您忙,我也沒和您說。那株曇花,自從含苞以來,每到午夜的時候,葉尖靜靜地滴水,便會發出一個女人的歎氣聲。」

  「歎氣?」面具人全身一繃,「你是說曇花會隨著葉尖滴水發出歎氣聲?」

  琳兒望著他俊美無瑕的青銅面具,頗為心驚地點了點頭。

  青銅面具永遠是那邪魅的俊美的笑容。下午的陽光溫柔地照在上面,那笑容像是被幽拘的鬼魅突然復活了一般,生動得,栩栩然要飛了起來。

  午夜的雲初宮,寂靜得只剩下蟬噪和蛙鳴。月光淡淡灑在葉尖的水滴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慢慢積聚,攢成淚珠狀,晶瑩剔透地折射著月光。在暗夜中接近一種璀璨的華美,然後轉瞬間落下,劃入黑暗,復歸泥土。

  靜靜的風,空谷中傳來一位女子淺淺的落寞的歎息。

  面具人側耳傾聽。不錯,一位女子淺淺的歎息,溫柔繾綣,九曲迴腸。

  曇花靜靜地開放了,一聲細微的爆破聲,它潔白碩大的花瓣緩緩地舒展,呈現出一層淡淡的潤澤的光華,馨香瀰散。

  面具人目不轉睛盯著曇花。琳兒在一旁,安靜地望著他。整個山谷似乎都是午夜曇花的芳華和馨香。淡淡的夜霧升起,伴著淺淺的歎息,世界恍如夢一樣不再真實。

  曇花一現。

  世界又只剩下遠遠地蟬噪和蛙鳴,淡淡的月光,飄渺的淺霧,不再復有盛開的光華和那淺淺的歎息。好似夢境倏忽,不曾細細體味,便又回到了現實。

  面具人看著閉合的花苞,半天沒有動。

  琳兒喚他。面具人回過神,對琳兒笑道,「琳兒真是能幹的孩子,說,想要叔叔怎麼獎你?」

  琳兒道,「每天能和叔叔在一起,幫叔叔打理這些花花草草,琳兒已經很滿足了,不要叔叔再獎我了。」

  面具人望著身邊人澄靜俊美的容顏,問道,「琳兒不悶嗎?你若是在外面,天下人都嚮往崇拜你的容貌才情,而今,被我藏在雲初宮,整天和那些花花草草為伴,你,不怨恨叔叔嗎?」

  琳兒淡笑的樣子好像花瓣在輕旋墜落,她說道,「天下人都嚮往崇拜有什麼好玩,我在叔叔身邊,清風明月,花開花謝,最是乾淨灑脫!」

  面具人欣慰道,「真是叔叔的好孩子!」

  琳兒低下頭,柔聲道,「叔叔,這段日子您經常不在,回來不是在生氣,就是歎氣,人也一天天瘦下去,琳兒不敢問,心裡卻很擔心,有時候我一個人就會流下淚來,很害怕,……」

  面具人輕撫著琳兒的肩,柔聲道,「琳兒,你不要擔心,叔叔沒事。」

  琳兒道,「真恨我自己是個女孩子,只能在家裡種些花花草草,不能替叔叔分憂。」

  面具人道,「傻孩子,你種的這些花草也是幫叔叔大忙啊!」

  琳兒奇怪道,「這些花草有什麼稀奇嗎?相生相剋,誰都可以種的呀。」

  面具人道,「琳兒,你過來。」

  面具人帶琳兒來到曇花邊上,說道,「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叔叔叫你培植它有什麼用嗎?」

  琳兒望著曇花,搖了搖頭。面具人道,「這株曇花,叫做望洋之歎,已經絕跡了近百年。這近百年來,不知傷盡了多少豪傑之士的心力,都不曾有人培植成功。而今夜,我的琳兒,讓這望洋之歎響起在這空谷之間,哈哈哈!」面具人突然仰天笑了幾聲,說道,「你真是個種植植物的奇才!」

  琳兒奇怪道,「可是叔叔,這曇花除了滴水歎息,並沒有什麼奇怪。我這麼長時間和它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它有什麼神奇的功用啊!」

  面具人笑道,「這株曇花的神奇功用,你很快就知道了。」說著拉過琳兒的左臂,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她雪白的小臂上劃了一道傷口,琳兒「呀」的一聲,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面具人採來一小塊曇花葉,揉碎敷在傷口上,琳兒頓時覺得清涼微癢,不消一盞茶功夫,拂去碎葉,傷口竟然奇跡般癒合了,只剩下一道極輕極細小的痕跡。

  琳兒歡欣道,「療傷!」轉而不解道,「可是叔叔,咱們雲初宮的療傷藥多的是,為什麼您這次這麼高興呢?」

  面具人仰天歎了口氣,天上彎彎的月牙被一抹薄雲覆住,世界一下子幽暗了許多。他撫著琳兒的肩道,「我的傻孩子,這望洋之歎不僅是療傷的良藥,也是半個時辰便令人致命的奇毒。初中毒,沒有明顯的痕跡,只覺愀然抑鬱,一聲長歎。漸漸行走困難,懨懨倦倦,倍覺人生無趣,待毒入膏肓,無藥可以救,死後唇邊卻會留一抹笑。傳說那笑意甚是詭秘,非常美。是那種淺淺的微笑,純淨不惹塵埃,讓人見之心境空明,彷彿死前了悟殘生,心與意會。所以它又有一個名字,叫做『拈花微笑』。」

  「拈花微笑?」琳兒揚眉而問,若有所思。月亮從薄雲中走出,淡淡的月輝灑在她的臉上,凸現她五官俊美的輪廓。

  面具人望了一眼她,負手歎息道,「這人世間生死糾纏互為因果。其實它更是一種鎮痛的良藥,如罌粟一樣,是最溫柔不過的強悍殺手。」

  琳兒默不作聲,她寬大的衣裙和及臀的長髮輕輕地在夜霧中飄,面具人細細看了一眼她幽深而明亮的眸子,只覺得她玲瓏湊泊,冰雪聰明。

  面具人喚了她一聲,問道,「琳兒想什麼?」

  琳兒臉上的表情頓時柔和成一片風輕雲淡,她淺笑道,「我在想,這拈花微笑,我在藥典裡看過,它好像,不是曇花。叔叔或許我記錯了,我明天去細細查來。」

  面具人的話中流露出笑意,「我的琳兒也會記錯嗎?拈花微笑的確不是曇花,只不過它最主要的配料,是這望洋之歎。」

  琳兒釋然,驚喜道,「這株花了我三年時間的曇花,原來是這麼神奇的藥啊!叔叔,真的有這麼絕妙的藥啊。」

  夜已深了,山谷中的夜霧漸盛,月光變得有些幽暗,面具人身心疲憊,望著曇花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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