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無明孽火沖面而起。黃明的話,決不會假,而這“悟元大師”又恰于今晨返寺,在時間上正好吻合,對方卻推得一干二淨。
心念之中,冷極地道:“掌門人對這公案,只作如此交代麼?”
少林掌門怫然不悅,慍聲道:“施主之意,本座該如何交代?”
“請先交出‘毒經’!”
“‘毒經’?本座從何交出?”
“這得問掌門自己了!”
少林掌門修養再深,也禁不住勃然震怒,栗聲道:“小施主是有急找岔來的麼?”
徐文也瞪目道:“未始不可!”
羅漢堂住持“一心大師”怒聲接口道:“施主有何目的盡可言明,不必以莫須有之事為借口……”
“大師這麼一說,是在下無理取鬧了?”
“施主自己明白!”
“難道一個人臨死會造謠誣栽貴寺不成?”
“施主說死的是五名‘五方教’使者級高手?”
“不錯!”
“施主當很清楚該五使者的身手高低?”
“當然!”
“如此合五使者之力,江湖中能加以悉數殺害的高手,屈指可數几人?”
徐文不由一窒。的確,這是實在話,五名“五方使者”聯手,能加以殺害的,真還找不出几人。他聽出“一心大師”言中之意,憑少林首座護法“悟元大師”的功力,不足以同時誅殺五名使者級的“五方教”高手。
但天下事往往不能以常情衡量,也許其中另有文章
而最重要的是黃明決不會說謊話。
“一心大師”接著又道:“請問施主,該五名使者,是如何致死的?”
徐文又是一震。四人死于毒,黃明喪于劍,而毒與劍均非少林所長,自己如說出來,又給對方反駁的口實,但卻又不能不答復,只好照實道:“四人死于‘毒’,一人死于‘劍’!”
少林掌門冷冷地道:“小施主,以死因而論,劍非本門弟子所長,毒則更為本門禁例。”
徐文一時無言可對,但心中確實未甘,這謎底非揭穿不可。黃明已死,不能起他干地下來問個詳細,唯一依據的,便是他最后吐露的“少林僧”三個字。
想了一想,轉向“悟元大師”道:“大師真的不知情麼?”
“悟元大師”怒不可遏地道:“施主,你太過分了,敞寺掌門之尊的答復,尚不足以信麼?”
“在下堅信死者之言不虛!”
“那你是栽定本寺的人?”
“貴寺當提出合理的答復!”
“否則的話呢?”
“在下不得真相不罷休!”
“以施主這意,准備怎麼樣?”
徐文頓時目露殺機,道:“大師當可想到后果!”
少林掌門一抬手,止住“悟元大師”庄嚴無比地道:“容本座召集本門所有弟子,詳細調查,旬日之內答復如何?”
“貴寺既無門人在外,要查真相,立即可為,何必要旬日之久?”
“本座所說無弟子在外,是指略有身手的弟子而言,一般弟子當然不會杜寺不出!”
徐文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才好,對方的話入情入理,但也難保十日之內另生枝節,而這“毒經”卻万不能落入別人手中,何況,據黃明遺言,還關系著母親……
驀在此刻——
只見知客僧匆匆奔入,朝掌門人恭施一禮,道:“稟掌門,有位叫‘天眼聖手’的施主求見。”
徐文心頭一震,蔣尉民怎麼也會來到少林寺?
少林掌門沉吟著道:“指名要求見本座麼?”
“是的。”
“可曾問了對方來意?”
“說是有要事面稟。”
“好,本座稍停接見。”
徐文忍不住道:“那位‘天眼聖手’是在下素識,也許正為此事而來……”
少林掌門深深地注視了徐文一眼,道:“請他進來!”
知客僧頂禮而退。工夫不大,一個江湖郎中,右手持串鈴,肩背藥箱,左脅下卻夾著一個巨形包裹,一搖二擺地走了進來。
徐文一看,不錯,正是“妙手先生”蔣尉民的另一化身。
蔣尉民一眼瞥見徐文,不由驚“噫”了一聲,困惑地道:“你怎麼也在這里?”
徐文當然不能泄露對方身分,僅一抱拳,淡淡地道:“有要事而來,真是幸會!”
蔣尉民不再說什麼,趨前數步,放下脅下巨包,朝少林掌門拱手,道:“區區‘天眼聖手’見過掌門人!”
“施主少禮,有何見教?”
“有件關系極大的事,請教掌門人!”
“施主請講!”
“掌門先看這個。”
說完,俯身解開了那巨形包袱。
“呀!”
在場的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只見包褒里包的赫然是一具和尚的屍体。
少林掌門神色劇變,激越地道:“施主,這是什麼意思?”
蔣尉民冷冷地道:“請掌門辨認一下,可是貴寺弟子!”
首座護法‘悟元大師’跨步上前,一審視,栗聲道:“稟掌門,是十三代弟子‘了空’!”
少林掌門宣了一聲佛號,凌厲的目光掃向蔣尉民,道:“請施生解釋!”
徐文是“毒道”能手,目光轉處,不由脫口道:“是中毒而死的!”
在場的,無不大驚失色。
蔣尉民瞟了徐文一眼,道:“不錯,是中毒而死的!”
在場的少林僧人,齊齊向蔣尉民怒目而視。
蔣尉民冷眼一掃眾僧,然后沉凝十分地向少林掌門道:“很巧,區區昨夜投宿登封城外的‘淨靈寺’,這位貴門人也投宿該寺,深夜偷拆一封密柬,這……”
“施主請說下去!”
“區區得先請教掌門人,死者所持密柬是掌門人所差傳達的麼?”
“一封密柬?”
“不錯!”
“傳監寺!”
一名弟子應聲而退。
現場頓呈死寂,但氣氛卻十分詭秘。不久,一個虎面僧人快步而來。
“監寺弟子‘悟真’參見掌門法駕!”
“免。‘了空’是你所差麼?”
“悟真”轉身,才瞥見地上的屍体,不由驚呼道:‘了空’他……”
少林掌門面色一沉,道:“‘悟真’,你向本座解釋!”
“俗真”轉身垂首,道:“兩月前,弟子差‘了空’送一份度牒到福建莆田下院……”
“兩月前麼?”
“是的。”
“但據‘天眼聖手’施主說他是于昨夜在‘淨靈寺’中偷拆密柬……
“稟掌門,算時日,他當由下院回轉。”
蔣尉民冷哼了一聲道:“密柬內並非度牒!”
少林掌門一愕道:“是什麼?”
“是一本徐有劇毒的秘笈。他便是偷拆而中毒致死!”
少林掌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其余的又是一陣驚呼。
徐文也雙目圓睜。
蔣尉民接著又道:“是以區區特地冒昧奉謁,請掌門人示知這秘笈的來路。”
少林掌門困惑至極地先掃了“悟真”一眼,然后才凝重地道:“涂有劇毒的秘笈?”
“一點不錯!”
“秘笈何名?”
蔣尉民從藥箱中取出一個厚厚的羊皮封套,一揚,道:“‘毒經’!”
“‘毒經’?”在場的又驚呼出聲。
徐文全身猛震,忘情地大叫道:“世叔,給我!”
蔣尉民震驚地望了徐文一眼,遲疑地把羊皮套交了過去。徐文接在手中,顫抖著手打了開來;抽出一看,是一本薄薄的古書小冊子,封面上有兩個古体篆字:“毒經”,下側方注了兩個小字:“上冊”。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屬于本門的至寶,但他憑感覺確定是本門之物無疑。再翻開几頁,一看內容,不錯,正是本門之物。
他把“毒經”納入懷中,望著驚異莫可名狀的蔣尉民道:“世叔,小侄正為這‘毒經’到少林寺而來。”
“你……為‘毒經”而來?”
“是的。”
“你事先知道了情況?”
“不。是……”
是什麼,他說不下去了,喉頭似被什麼東西哽住,淚水立即在眶內打轉。
蔣尉民駭然道:“到底怎麼回事?”
徐文咬緊牙關,強抑悲痛,凄聲道:“黃明大哥,他……”
“他怎麼樣?”
“死了!”
蔣尉民登登連退數步,雙目暴睜,厲叫道:“黃明死了?”
“死了,死得很慘……是被利劍穿心而死的!”
“什麼……地方?”
“遂平道上,小侄……親手安葬的。”
蔣尉民面上立起抽搐,身軀簌簌直抖,淚如涌泉般滾了出來。
少林僧眾自掌門人以下,一個個駭震而又困惑地望著這一對,沒有人開口。
蔣尉民拭了拭淚水,道:“事實經過如何?”
徐文咬牙把事實經過說了一遍。
蔣尉民目中露出了殺光,這是極少見的現象,在徐文的印象中,這神偷儿一向都是滑稽應世,機智為先。
徐文一轉身,面對少林掌門人“可以解釋了吧?”
少林掌門一震,道:“要本座解釋什麼?”
“‘了空’何以身懷‘毒經’?”
“他已因此喪命,本座將派人徹查此事。”
“是搪塞麼?”
“搪塞!施主這話……”
“事實非常明顯,‘五万教’四名使者是死于‘毒經’所含的劇毒,而另一人,也就是在下盟兄,卻被利劍所殺。他臨死遺言,指出是貴寺弟子所為。而以死者‘了空’而言,似無此功力殺人劫經,其中必有原故。這原故,請掌門人交代!”
聲落,目光向首座護法“悟元”掃了過去。
“俗元大師”甫今晨返寺,時間上正好巧合,論身手,要殺黃明是辦得到的。
蔣尉民厲聲道:“掌門人,小徒黃明,匿身‘五方教’為的是武林正義,而今竟遭橫死,很顯然是一種謀殺……”
“謀殺?”
“難道不是麼?”
監寺“悟真”沉聲喝道:“施主休得無禮!”
蔣尉民悲憤過度,已完全失去了平時的為人態度,橫目相向道:“無禮!今天如不交代明白,這佛門淨地將要染血!”
這話,使得在場的少林弟子面色大變,個個橫眉豎目,只是格于規戒,不敢發作。
徐文加上一句道:“掌門人,請速作決斷!”
少林掌門怒聲道:“施主欺本寺無人麼?”
“不敢,在下只要素還命債!”
“本寺弟子陳屍當場,難道不是人命麼?”
“在下沒有義務答復這問題。”
“施主准備如何辦?”
“請交代劫經殺人的內情!”
“本座在事實真相未明之前,無法交代。”
“那就別怪‘地獄書生’心狠手辣了……”
首座護法“悟元大師”怒哼了一聲道:“你敢怎樣?”
徐文目中碧芒陡現,冰寒至極地道:“殺人!”
這兩個字,出自“地獄書生”之口,別具驚人威力。
少林僧家齊齊怒哼出聲。
少林掌門高空了一聲佛號,道:“我佛慈悲!本寺開派以來,專門之內未見過血腥!”
徐文冷森森地道:“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羅漢堂住持“一心大師”合十道:“請掌門裁奪!”
少林掌門一襲金黃袈裟無風自蕩,顯然已激動万,羅漢堂負有護寺之責,住持僧這一請示也就是等于請命出戰,這后果是相當可怕的。少林寺雖閉關自守,不問江湖是非,但耳目卻靈,“地獄書生”最近在江湖中的名聲作為,他們十分清楚,別的不談,單說那“毒手”,寺中誰人與敵?
掌門人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那一老瞼的肌肉在不停抽動。
這局面,如何應付?
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殺機。
蔣尉民狂聲道:“區區今天如不能為徒報仇,不打算活下少林峰了!”
喝話聲中,身形欺了上去……
場面在蔣尉民一欺身之際,驟呈緊張,所有護法弟子,全部作勢而待,“一心’、“悟元”、“悟真”三個有地位的高僧,齊齊橫身攔在掌門身前。
徐文一彈身,截住蔣尉民,激顫地道:“世叔,交給小侄了!”
說完,碧芒閃閃的眸子,同掃三僧,道:“在下如出手,有死無傷,三位齊上還是哪位先上?”
這話狂妄至極,但也令人不寒而栗。
在場的,誰也擋不住徐文的“毒手”,因為“毒”並非一般功力所能抗拒的。
羅漢堂住持“一心大師”向前邁了一大步,字字如鋼地道:“本座為少林榮譽出戰!”
“出手吧?”
“本座為主,讓施主先著!”
“接招!”
喝話聲中,徐文展出了“毒手一式”,功力用到十成;“一心大師”袍袖一揮,如封似閉,采的是守勢,但卻寓攻于守,論招數,的確是妙著。
“砰!砰!”連震,徐文的“毒手一式”竟然被解。
少林掌門等,在雙方出手之際,紛紛退出圈子之外。
徐文用毒,收發由心,這一招,完全以真功實力發出,並不含毒,否則只要掌指與對方肌膚接觸,“一心大師”勢非當場倒下不可。
“一心大師”封了對方一著,雄心大振,以為“地獄書生”不過爾爾,沉喝一聲,少林七十二藝之中的“碎碑掌”猛然劈出,掌勢之雄渾沉猛,令人咋舌。
徐文傲性使然,雙掌挾以畢生功力,硬封出去。
他仍不用毒,要以真實功力稱量一下羅漢堂住持功力究竟有多深。
“隆”然一聲巨震,狂風漫卷,三丈之外,仍覺勁風迫人。
悶哼聲中,“一心大師”踉蹌后退,身軀連晃,几乎栽了下去。
徐文也被反震得退了兩個大步,腳下的青磚,碎了四塊。
這一個照面,看得在場的動魄驚心。
“一心大師”身為羅漢堂住持,身手在少林寺中是數一數二的,竟然接不下兩個照面,由此而觀,誰是徐文的對手?
徐文冷森森地開口道:“在下念及佛門淨地,不宜褻瀆,所以這兩手沒有用毒。現在,在下要開殺戒了,勿謂言之不先。”
提到“毒”,自掌門人以下,無不悚然變色。
蔣尉民栗聲道:“賢侄,用不著慈悲,殺吧!”
首座護法長老“悟元大師”沉重一聲佛號,彈身取代了方才“一心大師”的位置,老臉凝重得有如鐵板,栗聲道:“施主出手吧!”
徐文認定“悟元”必與“毒經”和黃明之死有關,心中已生殺念,眸子碧芒大盛,雙掌一提,道:“‘悟元’,本人要你一招喪命!”
“悟元大師”老臉成了紫醬之色,雙目暴睜,僧袍無風自鼓,功力已提到極限。
所有的目光都直了,心弦繃得緊緊的。
少林掌門面寒如冰,但掩不住內心的激動。
就在這殺機濃熾逼人之際,大殿中傳出一聲洪喝:
“師祖佛駕到!”
洪喝過處,少林僧眾齊齊面呈肅穆庄嚴之色,梵唱聲中,紛紛轉身退到兩側,排成兩行;正待交手的“悟元大師”也退入行列中。
“當!當!”
鐘聲悠然響起,一片祥和庄嚴之氣,把現場的殺機,似乎也驅散了。
徐文不由自主地退到了蔣尉民身側,投以詢問的一瞥。
少林掌門高宣一聲佛號,在場的齊聲應和。
只見一個枯瘦如柴的白眉老僧,法相庄嚴,垂眉合目,盤膝坐在一個巨大的蒲團上,由四個虎面僧人,一人一手,抬著蒲團,從大殿中緩緩而出。
所有僧眾,合十躬身。
蒲團在階沿放落,四個虎面僧人恭謹地俯首走向兩側。
少林掌門戰戰兢兢地道:“弟子不肖,驚動佛駕!”
白眉老僧枯瘦的手微微一揮,沒有開口。
場面頓時靜得落針可聞,鐘聲也告停止。
蔣尉民輕聲道:“想不到這老怪物還在人世,看來少林寺不為‘五方教’侵擾是有原因的。”
徐文劍盾一蹙道:“如何處理?”
蔣尉民沉默了一下,道:“聽對方划出道來吧,反正這公案非合理解決不可。”
白眉和尚開了口,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如有形之物,震得人耳膜作響:“老衲‘梵淨’,不染塵俗已三十年,想不到今天再沾劫塵。我佛淨地,不容玷污,兩位施主太過分了!”
蔣尉民正要開口,徐文已搶先一步道:“老禪師可知事件始末?”
“老衲已知。”
“請問老禪師如何了因?”
“事實必須查明。兩位施主先退出少林,聽候答復。”
徐文窒了一窒,道:“老禪師不查究一下真相麼?”
“當然。”
“晚輩說現在?”
“必須假以時日!”
“恕晚輩不能接受!”
“小施主准備何為?”
“公案不了結不離少林!”
白眉老僧雙目倏地睜開,兩道冷森森的目芒,如電般直射到徐文面上。徐文心內一驚,下意識地退了一個大步。
從這目芒,可以看出這老僧修為之深。
空氣又呈無比的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