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夕陽已沉,半天晚霞映得峰頭一片通紅。那紅,在暮色中,有一種血的意味。所有錦衣衛士,一個個兀立如雕像,長劍在晚霞中,泛出縷縷血芒。這場面,夠肅殺,夠陰森。
徐文錯了錯鋼牙,目眥欲裂地道:“現在私仇暫且擱下,我們來談談家事……”
“什麼,家事?”
“郾師分壇地牢中姓伍的老人那件公案,你不否認吧?”
“五方教主”向後退了三步,目射厲芒,栗聲道:“你稱它為家事?”
“不錯。”
“什麼意思?”
“你承認是你所為了?”
“嗯”
“摒退你的手下!”
徐文是蓄意清理門戶,完成師祖遺命,救母拯愛,了斷私怨。而“五萬教主”卻立意要毀去這可怕的第一號敵人。
這從雙方的眼神裡,可以明白地看出彼此心念。那份怨毒、殺機,令人不寒而慄,旁觀的衛士緊張得汗珠直滾。
雙方,成了兩尊石像,不言不動。
空氣似乎也凝結住了。
場面,緊張得使人透不過氣來。
太陽收束了它最後一抹殘霞,夜幕漸垂。
這是定力的比拼,只要任何一方心神稍懈,對方的
致命殺手立即臨身。
盞茶的時間過去了,雙方額上滲出了汗珠。
終于,徐文忍耐不住了,他不能如此久耗下去。
“呀!”栗人心魄的暴喝聲中,徐文施出了“毒手一式”。
同一時間,“五萬教主”淩厲絕倫的招式也會出手。
這是硬碰硬的拼命打法,雙方都只攻不守,人影一合而分,雙雙傳出一聲低沉的悶哼。
人影分而又合,徐文攻出了“毒手二式”。
“砰!砰!”
悶哼再起,合而又分,雙方身形連連踉蹌,口角沁出了鮮血。
所有在場的,無不為之亡魂大冒。
“躺下!”
挾著懾人的喝聲,徐文攻出了“毒手三式”。這一式,是他全部功力之所聚,也是他最後一式殺手,如不能克敵,今晚之局如何收場,便不得而知了。
慘哼隨喝聲而發,“五方教主”栽了下去
驚呼之聲響成了一片,所有錦衣衛士一湧而上,劍芒交織成了網。
徐文怪吼一聲,雙掌閃電般劃向劍幕。
“哇!哇!”連聲,有四名衛士躺了下去,其餘的攻勢一空。
“五方教主”搖搖不穩地站了起來,費力地喝道:“你們退開!”
那剩下將半的衛士,巴不得這一聲,紛紛向後彈開
徐文目光轉處,不由粟呼出聲:
“原來就是你!”
“五方教主”頭巾已落,頭側,現出一道觸目的疤痕。他,赫然正是“過路人”,也就是首開先例,假冒“七星堡主”的面目向徐文下殺手的人,劫走“佛心’”的也正是他。
徐文的確想不到神詭可怖的“五方教主”,會是幾經照面的“過路人”。
“過路人”的功力今昔判若兩人,目是得手“佛心”的必然結果。
對方的真正面目?來歷?仍然是一個謎。
起初“過路人”說是受人所差,身後還有主人,竟是句鬼話。如此看來,當初冒充“衛道會”總巡的黑面漢子,也是他喬裝改扮的無疑了。
謎;揭開了一半,但距真相大白還很遠。
徐文向前一挪步……
“五方教主”栗喝道:“別動!”
徐文不期然地收住腳步,拭了拭口邊血漬,道:“我再命令你遣走手下,否則將半個不留。”
“你不敢!”
“為什麼不敢?”
“你母藍玉珍與‘天臺魔姬’的生死,握在本座之手。”
徐文咬牙道:“你自身難保,沒有機會作惡了……”
“五方教主”陰森森地道:“本座早已安排妥當,日落之後半個時辰,如無本座金令,藍玉珍與‘天臺魔姬’將被執行淩遲,現在時辰差不多了!”
徐文登時目眥欲裂,彈身,出手……
他只要制住“五方教主”,一切問題,將迎刃而解。但,“五方教主”並非等閒人物,當然防到這一著,就在話聲出口的電光石火之間,鬼魅般地遁入身後林中。
雙方的動手,幾乎是同時。
徐文一撲落空,心神皆顫,狂喝一聲,追入林中。
夜幕沉沉,林中伸手不見五指,他雖有超人目力,但終不比白晝,只這眨眼工夫,已失去了“五方教主”的蹤影。
一個飄渺的聲音遙遙傳來。
“小子,別忘了以人頭交換人質之約!”
對方是以傳音之法發話,方位根本無法捉摸。徐文哪吞得下這口氣,瘋狂地循聲撲去,樹深林密,結果當然是徒勞。
這樹林沿峰迤儷而下,又接上另一嶺。
徐文折騰了半夜,一無所獲。他想“五方教”總舵必設在極隱秘的所在,以一人之力,勢不能搜遍每一角落,這正應了“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詩句了。
憤、怒、恨、毒,在他心頭翻卷,但卻計無所出。
他揀了一塊臥牛巨石坐了下來,靜靜地想——
母親與“天臺魔姬”的安全,暫無問題,因為“五方教主”提出了以“衛道會主”上官宏與“雲中仙子”夫婦倆的人頭作為交換的條件,目的雖然不詳,但極明顯的,對方借刀殺人,除根本大患,人質自不會殺害。
自己真的履行這條件,以救母親與“天臺魔姬”嗎?
誠然,上官宏夫婦是自己的仇家,但仇歸仇,怨歸怨,豈能有悖“武道”而行,自己是“萬毒門”掌門之尊呀!
如果不照約而行,計何所出呢?
最大的問題,“五方教主”是本門叛逆,師太祖的嚴命,師祖的遺言,只要有三寸氣在,就非遵行不可。自己屈服在叛徒之下,其何以堪?
而自己的“毒功”,是得自父親,父親的“毒功”源出“毒經”,而“五方教主”是“毒經”得主,父親與“五方教主”之間,是什麼關系呢?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妙手先生”。父親的棄婦、大母“空穀蘭蘇媛”,是“妙手先生”所收留,而大母對父親恨如切骨;據老秀才說,“妙手先生”與父親是一路,而“妙手先生”也曾答應向自己解答若干謎底,由是而論,“妙手先生”極可能知道此中蹊蹺。
當初劫奪“石佛”之時,“妙手先生”與“七星故人”是一路;“七星故人”曾向自己施過殺手,而卻又與父親同被害于開封道上,外間又盛傳父親尚在人間……
說來說去,“妙手先生”脫不了干係。
心念之中,他恨不能立刻找到“妙手先生”,問個水落石出。
據黃明說,他師父現下動向不明,是故意避開自己,還是……
他用了些幹糧,坐候天明。
天亮了,他不甘心如此離開,想起被劫持的母親與愛人,自己空負一身功,卻不能救她們脫離魔手,不由潸然淚下,心如刀絞。
他開始搜索,擴大了範圍。他相信“五方教”的巢穴不會超出十裡之外,否則不會有昨晚的情況發生,也許近在咫尺……
一日,一夜,又一日,毫無端倪。
倔強的他,感到氣餒了。
既已打草驚蛇,再如此盲目搜索,敵暗我明,會有結果嗎?
是否該與黃明商量一下,改弦易轍,另謀他途?
於是,他在憤恨無奈的心情下,離開嵩山的後峰,上道撲奔汝州城。
到了汝州城,他揀了當街一家最大的酒樓“悅來居”傍街面窗而坐,叫了些酒食,自斟自飲。
黃明與他相約,僅說汝州城,而沒有確切地點,他揀這酒樓的目的,是讓黃明容易發現他。黃明是“妙手先生”高足,而“妙手先生”在“空道”中是輩份極尊的人物,徒子徒孫,遍及天下,黃明要找他,的確最容易不過。
他申酉之時入座,直候到起更時分,猶未見黃明的蹤影。眼看酒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再待下去,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心想,且尋個下處住了再說。
心念之中,招手命酒保算帳。
酒保笑嘻嘻地走了過來,道:“爺台用好了?”
“嗯!一共多少銀?”
“爺台是從嵩山來的吧?”
徐文一怔神,道:“不錯,怎麼樣?”
“有位爺台留下話……”
“怎麼說?”
“那位爺台說有急事,不能等您了,西行道上見。”
“好,知道了”
“一共五錢三分銀子……”
徐文掏出一兩碎銀,朝桌上一放,道:“多的賞你了。
“謝爺台”
徐文放下酒資,匆匆下樓,只見街上熙來攘往,夜市正盛。他無心欣賞這些,就近尋了個客棧住了。
他不知道黃明到底是有什麼急事,但他意會到留言所謂“西行道上見”是指前赴終南“鬼湖”,探蔣尉民下落而言。他徹夜未眠,心裡千頭萬緒,竟不知如何著手;
現在,母親與“天臺魔姬”下落未明,暫時沒有凶險,“鬼湖”之行,便成刻不容緩的事了。
蔣世叔為了求解散“毒功”之方,置家難於不顧,冒生命之險,赴“鬼湖”求“金線草果”,下落不明,如有失閃,那便是“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了,今後對蔣明珠、對良心,將如何交代?
忽地,他想到了一樁疑案:當初,“石佛”是“妙手先生”與“七星故人”共同得手,卻又在蔣府失竊;據蔣世叔說是從古董攤買來的,而現在事實卻又證明“妙手先生”與蔣世叔交情極深,“妙手先生”曾一再要自己到開封與蔣世叔商量大事,這其中似有極大的隱情。也許,“妙手先生”能解答的,蔣世叔也能解答……
黃明也十分關切蔣世叔的安危,再再顯示幾方面關系的復雜。
於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先奔“鬼湖”,找出蔣尉民的下落,對事也好,對人也好,總得有個交代;至於“五方教主”所提的交換條件問題,必須深思熟慮之後,才能決定該採取什麼行動,目前只有暫時拋開。
主意既決,仿佛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倦意襲來,沉沉入睡。
遠處,傳來聲聲雞啼。
一覺醒來,業已紅日滿窗,匆匆盥洗之後,用了早點,然後離店上道登程,目的地是終南山“鬼湖”。
過午時分,奔行了近百里之遙,眼前人煙稀少,一條黃泥大道,在烈日下使人有炙膚之感。
徐文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放眼一望,大道偏右一簇茂林,隱約露出一角紅牆。心想,那裡非庵即廟,何不去討些條水潤潤喉。歇想一陣,也好趕路。
心念之中,折身向那片茂林奔去。
到了林緣,一看,果是一座小廟,冷清清地間無人聲。
徐文大步奔了過去,方自一腳踏入廟門,不由心頭大震,幾乎驚呼出聲,只見一具屍體,橫在門內的照壁前,血腥撲鼻,血跡尚未凝固。看來剛遇害不久,從死者的穿著打扮似是廟祝。
是什麼人忍心對這不識武功的普通人下手?
一抬頭,照壁上一個明顯的梅花粉印,他登時發指起來,暗罵一聲:“萬惡的‘五方教徒’!”
身形一晃,悄無聲息地掩入廟中。
廟內,正殿前的階沿下,站著一個錦衣獨臂少年,滿面陰鷙殘狠之色。
階沿上,一個大腹便便的紅衣女子,斜倚廟階,淚痕斑斑,粉腮蒼白,目中盡是怨毒的光芒。
紅衣女子雙手捧腹,似是強忍痛苦,淒厲地道:“你……是人嗎?”
獨臂少年陰陽地道:“有人性沒人性又怎樣?”
紅衣女子氣得渾身簌簌直抖,咬牙切齒地道:“我……我……恨不能把你碎屍萬段!”
獨臂少年冷哼一聲道:“謀殺親夫,按律要淩遲!”
“你……你是畜生,你是狗,你不配稱為人!哎喲!”
紅衣女子面上痛得起了抽搐,坐下地去。
獨臂少年嘿嘿冷笑道:“毀家殺母斷臂之仇,我豈能不報……”
紅衣女子汗如雨下,咬牙厲喝道:“這是你作孽的報應。”
“賤人,我不殺你,但要借重你請你父母出面,現在乖乖跟我走!”
“辦不到。”
“能由得你嗎?”
“你准備把我怎樣?”
“不怎麼樣,孩子必須生下來。”
“孽種,我要親手扼死他……”
“你辦不到的。”
“禽獸,你毀了我一生……”
“廢話少說,走!”
身形一欺,伸手向紅衣女子抓去……
紅衣女子,將要臨盆,目眺欲裂,但卻無力反抗。
驀地——
一個冷極的聲音道:“陸昀,你還沒有死?”
原來,這錦衣獨臂少年,便是“聚寶會”少會主陸昀。那紅衣女子,便是“衛道會”主上官宏的女兒上官紫薇。當初,上官紫薇惑於陸昀的外貌和甜言蜜語,結果奉獻了處女的愛與貞操;最後,陸昀露出了真面目,他的目的是為了“石佛”,害得上官紫薇數度輕生覓死。“衛道會”自不肯甘休,由“彩衣羅剎”為首,率人挑了“聚寶會”,而陸昀本身因犯了“空道”門規,被斷去一臂。
陸昀驚悸地回身,一看,不由栗呼道:“‘地獄書生’!”
徐文滿面殺機,冷哼了一聲道:“不錯,正是區區在下。真是幸會了!”
陸昀面色頓呈灰白,連退了三四步,顫聲道:“你意欲何為?”
“殺你!”
“你……敢與本教為敵?”
“哈哈哈哈,陸昀,想不到你做了‘五方教’的爪牙,真是物以類聚了。告訴你,不止作對,有一天我會血洗‘五方教’!
陸昀一轉身,就想溜走……
“站住!”
這一聲暴喝,似有無窮威力,陸昀竟然提不起腳步了。
“轉過來!”
他果然乖乖地回過身來,面如土色。
徐文不期然地把目光轉向了上官紫薇,只見她粉頸低垂,珠淚雙拋。徐文的心裡,起了一種極其復雜的感受,這是第一個闖入他心扉的女子,他瘋狂地追過她,然而她視之如陌路,卻愛上了狼子陸昀。
往後,事實表明彼此是血海仇家……
這不偕的愛情,是幸?還是不幸?
一個在初經人事時,印上心版的影子是無法磨滅的。
現在,她大腹便便,卻面對沒有人性的愛人的折磨,他該同情她?還是鄙夷她?甚或稱快?
照她父親與母親對付自己的手段,他該毀了她,然而,他的腦海裡沒有這意念,他只感到憤懣、難堪,夾雜著無法形容的感受。
他還愛她嗎?當然決不可能。只是下意識裡還剪不斷那縷說不出的情絲。
他對她,沒有半句話可說。
半晌之後,他把目光移向陸昀,寒聲道:“姓陸的,你有人性沒有?”
陸昀再退了一步,張口無聲。
徐文接著道:“她腹中懷有你的骨肉,你玩弄了她,你毀了她的終生幸福,現在,你居然忍心迫害她,你這類人,沒有資格活在天地之間……”
陸昀一橫心,道:“‘地獄書生’,你當初曾追求過她,而她不愛你,你想殺我以洩恨麼?”
他說這話,含有極深用意,他想以這口實,改變徐文的心意。他知道徐文的狂傲,徐文必不肯背這口實。但,他錯了。
徐文冷冷一笑道:“不管你說什麼,今天你死定了!”
陸昀片言不發,電閃彈身向屋面射去。看身法,他的身手比以前強了許多,但,在此刻徐文的眼中,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回來!”
悶哼聲中,陸昀倒栽落回原地。徐文仍在原地瞪著他,像是根本不曾動過。
陸昀亡魂盡冒,雙腳幾乎站立不穩。
上官紫薇該掙起身來,晃了兩晃,又坐了回去,粉腮慘白如金紙。
徐文厲喝一聲道:“姓陸的,可還有什麼遺言交代?”
陸昀驚怖至極地踉蹌退了兩步,語不成聲地道:“‘地獄書生’,本人……是奉教主之命行事,教主馬上到臨,你……逃不了的!”
徐文不屑地道:“住口,你們教主來了正好,我還愁找不到他呢!”
上官紫薇突地栗呼道:“別殺他!”
徐文一轉頭,道:“他不該死嗎?”
上官紫薇垂下了頭,她不敢接觸徐文的目光。
陸昀見機,淒然介面道:“妹妹,我錯了,念在你腹中的孩子……”
上官紫薇方才的一聲呼喊,是人生本能上的反應,因為她腹中懷有陸昀的孩子。但那只是剎那的下意識的沖動,她恨極了他,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這恨,是由愛轉變的,比任何恨都來得強烈。她明白,如果不是徐文不速而至,她已落在他的掌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呸!狗!”
她淒厲地吼出了聲。
徐文一轉頭,大喝一聲。
“納命!”
“哇!”
掌影劃處,慘嗥立起,陸昀栽了下去,抽搐了兩下,寂然了。
“嚶!”
上官紫薇哭出聲來,接著,是一聲接一聲地淒哼。
徐文待舉步離開,但一種出於本性的力量,使他不期然地止步回身,皺眉道:“上官姑娘,怎樣?”
上官紫薇聲音微弱地道:“徐少俠……你……請便吧!”
徐文的處境十分尷尬,他對她實在沒有任何的話,恩、怨、情、仇,什麼也不是,又什麼也有一點。
驀地——
上官紫薇額聲道:“徐少俠,請你到我身邊來!”
徐文惑然道:“幹什麼?”
“我……有句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徐文心中一動,道:“請講!”
“不!請你靠近我,還有別的……”
徐文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請靠近些!”
“姑娘什麼意思?”
“可否助我起身?”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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